第七章 在前线

“走出你的办公室!”——《创业者手册教你如何构建伟大的企业》

搬了家,万象更新,一个小家庭融入了一个大家庭。

李昂忙着项目上的事,空闲时间少,加上性格所致,不太愿意跟合伙人们多接触。用金荆的话说,让李昂改一份咨询报告比让他和一个合伙人闲聊,多出了3倍的“爽度”。我和他相反,更喜欢在所里好几层办公区窜来窜去,给各个合伙人和后台管理部门的人“请安”。

成立咨询公司的决定已经公布,但我们内部怎么分配股权还没有确定。我本来以为员工持股的只有经理办公会的五个人,但李昂说,金荆提醒他,应该让更多的经理参与,这样才能把大家牢牢地绑在一起。李昂觉得有道理,说可以开会听听大家的意见,而我认为,还是私下里先沟通一下,沟通差不多了再开会。

国庆节将至,团队迎来了一个突破。并不熟悉的江西分所所长给我打来电话,推荐我们为她的审计客户做咨询。

这是一家有着12家分子公司的上市公司。12家!这意味着将会有一大笔收入进账。李昂估算了需要的人手,我预算出了项目的成本。李昂叫来陈晨,打算把项目交给他负责,俩人第二天会飞到南昌和客户谈具体报价和方案。

我们三个商量好之后,已经是晚上十点,陈晨递给我和李昂一些点心当夜宵,提了一个要求和一个建议:要求把裴晓从金荆的项目上调到南昌这个项目,理由是金荆做业务不踏实,“说的倍儿多、做的倍儿少”,裴晓私底下和陈晨聊了几次,希望能换到他的项目上和他多学点东西;建议尽快制定考核制度,否则到了年底分奖金的时候,大家又该摸不着标准互相议论了。

我赞成尽快制定考核制度,但不同意调动裴晓,肖明以前总是把项目上的调来调去,引起项目负责人和员工很多不满,怎么还不吸取教训。

陈晨知道李昂心软,直截了当地对李昂说:“昂哥,你说咱们团队应该鼓励什么?是不是该鼓励踏踏实实的干活,漂漂亮亮的出报告?如果是,我得说,裴晓就是希望在这种氛围里成长,你知道她的潜力。如果你不支持她,她会怎么想?对了,陈默不是刚升为经理吗?让他到金荆的项目上锻炼锻炼,新经理总不能拿我这个项目做实验田吧?这可是新合伙人介绍的新领域。”

“帅晨,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金荆吗,我为什么看好他?他把握方向把握的很准,他看到的是大方向,不拘泥于小细节。你们俩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俩是互补的。”李昂就觉得用人要用长处,不能总盯着所谓的短处不放。

“昂哥,别误会啊,我没说金大师没能力、没长处,我是说,大家的价值观不同,我只是希望和我价值观类似的人能跟我在一起干活儿,这样大家都乐呵。”

李昂心里也纠结,左手右手都是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的两位兄弟有这种分歧还是第一遭。第二天他和金荆打电话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拿着电话尴尬地笑,也不知道金荆那边说了什么,反正李昂就只剩尴尬的“呵呵”。放下电话,李昂问我意见,我态度很坚决;他不甘心,又打了好几个电话问其他经理的意见。

最后,李昂决定,调裴晓到陈晨的新项目上。金荆很不开心,直到又过了一天,前线传来“不幸”的消息,李昂他们和客户谈价钱,比我们预期的220万低了60万,金荆才找回了一点点心里平衡,他特别担忧地对我说:“哎呀,昂哥没把客户忽悠住啊!”

开项目启动会的当天,陈晨给同事们发了一封邮件,大概意思是,昂哥在启动会上的演讲非常精彩,赢得了在座上市公司各主要职能部门中层干部的一致称赞,附件中有两张照片和节选的一段李昂的发言内容。一张照片是李昂稳坐讲台的画面,神色中自信满满;一张是会后大家纷纷向李昂要名片的场面,气氛很热闹。发言的节选是这样:

“我们在多年的风险管理咨询经验积累中,摸索出一个道理,风险控制体系建设,是监管部门用来管控上市公司的一个抓手,更是企业管理提升的一个有效入口。在二者之间,我们的团队更注重后者。同时,我们认为,只有了解、理解公司的企业文化,并将风险防范措施与之匹配,才是有效的。

“这种反思是我们在前年的一个项目中体会到的。新疆一家上市公司,财务总监要亲自审批所有金额的费用支出,这项工作占用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而且也影响了申请人的工作效率。他请我们为他想出解决办法,我们建议他分级、分层次授权。时隔半年,我们再与他探讨这个问题,他还是亲自审批所有支出。

“我们问为什么,他说,这是我们的文化,我们保持着新疆建设兵团的作风,一天的时间分成3、6、15——吃饭3小时、睡觉6小时、工作15个小时,我们是打硬仗出身,不应该叫苦叫累,放权下去我不放心。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办公室门口设立了一个自动发号机和两排椅子,请他签字审批的申请人,来找他要牌号、按顺序进行。

“我们认为,从合规的角度看,如果这种方式能够实际控制了财务风险,保证公司资产安全,就是有效的风险防范措施。

“由此,我们非常感慨:是企业不理解风险管理,还是我们不理解企业文化?我认为,还是我们不理解企业文化,但是,我们必须做到理解企业文化。”

读MBA这段时间,我跟同学们曾经反复探讨过“企业文化”这个概念,越探讨我就越怀疑,一个管理咨询公司,用三两个月的时间接触客户,真的能理解和领悟客户的企业文化吗?

但那个时候,我看了陈晨的邮件,想到李昂在客户启动大会演说自如的场景,挺受鼓舞,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了这样的飞跃,让我蛮佩服。

做那个项目时,我们缺人缺的厉害,倒不是人数少,而是有经验的人太少,能用上的人,有一半都是刚入职的小朋友,他们几乎没有工作经验,更别说管理经验,甚至有的小朋友连去做项目要穿的衣服都得我们给出很具体的要求,否则,真就是一身西服配一双耐克鞋,一身套裙配一双凉拖去见客户!听说项目启动会之后的晚宴,客户半开玩笑的和李昂说:“李总啊,你们怎么可以雇未成年人来工作呢,哈哈哈。”

项目启动第一天,李昂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回京。

我很吃惊:“啊?不是要在南昌呆一周安排工作吗?”

“哎,我老婆和保姆打起来了!我怕出事啊!”他已经在公司楼下,让我下楼和他聊聊。

我见了李昂,丝毫没有寒暄,直接问:“怎么又和保姆打起来了?什么叫打起来了?”脑子的画面是他老婆拿着扫帚、保姆拿着撑衣杆对打的情景。

“真的动手了,现在保姆要告我们。”他的脸上写满了愁、愁、愁。

我哭笑不得:“啊?打伤了?你老婆这么能打啊!”

他耸了耸肩:“哎!也没有打伤,就是互相撕扯撕扯,不过听保姆说我老婆把剪子都拿起来了,我老婆倒是没承认这个。”

“因为什么啊?”

李昂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有点理亏地说:“是我们安了摄像头,保姆要告我们侵犯隐私权,要精神损失费。”

我问他;“你老婆孩子还好?”

他点头:“嗯,没事。帮我出出主意,她要是真起诉了,我们有胜算吗?要是输了得赔多少钱?”

“安摄像头没告诉她?”我又问。

“客厅里安的,告诉她了,她卧室安的没有告诉过。”

我张大了的嘴迟迟合不上,就像下巴脱臼了一样,我把手放在额头上,轻轻滑动着,就像这样可以滤清我的思路,但实际上,我只是太无语了!

看他一脸着急的样子,我安慰说:“精神损失费她得不到的,万一起诉你们,法院也就让你们停止侵权,公开道歉之类的。但我觉得你现在要想的不是官司输赢,是怎么安抚保姆一下,别让她起诉,还有,你们家孩儿谁来照顾。”

“嗯,你说的对。怎么安抚保姆能好些?你看,我这给你添麻烦了,本来保姆还是你介绍的,哎!我老婆那个脾气,哎!”他“哎”的一声比一声长。

事已至此,我只好劝他说:“那倒没事,我倒是可以帮忙劝劝。但我原来也都没见过她,这么生疏,说起话来也没有分量。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老婆和她道歉,或者你代表你家和她道歉,买点礼物,缓和关系呗。也得考虑一下要不要另请保姆了,要不然,你们互相还能信任对方了吗?”

李昂家里的事又一次让他焦头烂额,当然,这次他学聪明了,没有发朋友圈,也没告诉其他同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南昌项目启动后的前三天,陈晨每天都会在凌晨发邮件汇报当天工作进展并抄送经理办公会的人,因为这个项目是我们没有接触过的行业,而且的确时间紧任务重,需要各种力量去支持。第四天,陈晨邮件话锋突变,要请假回京看病,申请更换项目负责人。陈晨打电话给我:“小禾姐,真不好意思,你知道我的,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会撤出来。我痔疮犯了,挺严重,医生说再不做手术就完蛋了。哎,我都他妈的不好意思说,真够没面儿的。”

“没事,赶紧回北京吧,保命要紧啊!”

我知道李昂那两天走不开,和他商量项目上怎么办。

“就让裴晓做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这个节骨眼,赶鸭子上架,也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好在裴晓靠谱,也聪明,还善于交际。”李昂平时就看好裴晓。

“好,没问题啊。”我满口答应。

他顿了一下,说:“我还有个想法,希望你支持。”

我看着他:“必须支持,你说吧。”

“我希望你能亲自去南昌,参与这个项目,要不然,人少不说,没有个能跟合伙人说上话的人,很多工作协调起来就比较麻烦。”他的语气听起来轻缓,却不容商量。

这事太突然,我以前一直觉得,做公司管理必须熟悉公司业务,肖总也曾经鼓励过我尝试到前线去做做项目,他觉得我学法律出身还做过管理工作,做我们这种管理咨询的业务应该没问题。可现在突然把去前线的机会摆在面前,我还是挺打怵的,就像一个新兵日思夜想要到前线冲锋陷阵、立功寻赏,但当长官真的让你拿着枪暴露在枪林弹雨里的那一刻,你还是会觉得恐惧、想要退缩。

回家,我和老公商量,去做项目的话,出差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行吗?老公让我决定,他说,觉得对我发展有好处,就去。

“那你生活可以自理吗?”我嘲笑这个平素不洗衣服不做饭的家伙。

“平时都在单位加班,周六也去兼职,有人管饭就行呗。衣服嘛,打包给你快递南昌去呗。”老公说得倒是轻松。

自从老公兼职为大峰那个创业公司做事,就经常倾诉他正式工作这家公司各种各样的问题,说他们大公司病了,病入膏肓,上面的人左一出、右一出,方向飘忽不定,仗着公司资金雄厚,不停地立项目、砍项目、组团队、解散团队,搞得大家没有归属感,也没有成就感。一个产品方向,好多个部门都在做,看起来在搞内部竞争,其实效果很差,后台支持的人也不知道该支持哪个部门了,天天为了争人、争项目经费打来打去。这不,为了做智能家居,仨部门开抢一个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可赚大了,争来争去的被捧到年薪150万,不过好不容易入职了,不到三个月,智能家居的项目被砍了。

我看老公那架势是受不了大公司的环境了。他每周六周日都去做兼职,很辛苦,反而很开心。我出差在外,一打电话,他基本就俩话题,一个是大公司没前途、一个是创业团队有激情。

在前线做项目的好处,就是能和同事们真的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感受他们感受着的兴奋和紧张、成就感和焦虑感。以前,我是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此后,我终于吃过猪肉了!我可以大胆的对管理和管理制度提意见,再也不会有人会轻易的对我说:你不懂项目,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南昌的项目,我最重要的作用倒不是做几个访谈、写两份报告,而是给裴晓打气、找资源、跟合伙人沟通项目进展和怎么解决困难。李昂用了十天的功夫解决了家里的问题,重返南昌,我见到他的时候,终于如释重负,带着前所未有的体会和思考返回北京。短短十天,我瘦了八斤,整个人清爽了很多。回北京之后,大家伙儿见了我都惊讶地问我用了什么减肥秘籍,我听着特开心,有那么几分钟,我已经飘飘然了,人瘦了自然美,做了项目长了见识、多了思考,还交到了好朋友,这年头有几个同事能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呢?

但短暂的飘飘然,是用十天的晕头转向换来的。那十天,事情都赶到一起了。

白天,我跟着项目组写提纲、做访谈、弄样本抽样调查、填写底稿、写制度梳理报告、管理提升建议;晚上,我恶补做风险管理咨询必看的“蓝皮宝典”,查各种法律法规和地方条例。项目的目的是帮助客户做到“完善管理、防范风险”,直白地说,就是为了帮助客户对付证监会的检查。除此之外,还要处理项目外的事。

那阵子我天天感慨,工作中成本最高的事就是沟通。我们团队是隶属于事务所的一个部门,很多事情都要服从总部的管理,说得正能量一点叫“享受总部的服务”,这服务享受的可不算舒服,处处需要我去协调。

员工要买房子需要单位开收入证明,为了贷款,希望证明里写的比实际工资高,人力资源部说什么都不给开。新员工入职上了项目没来得及去总部报到,财务就不给员工发工资,说是人力资源部没有通知他们有新人入职。

有人和我投诉市场部的人官僚气、没有李昂或者我的亲笔签名就死活不在我们标书上盖章;一会儿有人和我投诉行政部,订好的会议室被别人占用;一会儿有人和我投诉信息部迟迟不给员工开通门禁权限。

还有,给我们介绍项目的合伙人向我投诉,客户抱怨我们派出的顾问根本不了解会计准则的变化,很不专业;董办主任希望我们出人手参与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举办的知识竞赛;质量控制部合伙人希望我们派个人支援事务所,因为证监会要求所里借调出五个人参加对上市公司的抽查,审计团队的人都忙的脚打后脑勺根本没人愿意去……

一般来说,项目上的事还算是有条理和章法的,但项目外的事情大都是杂乱无章的突发事件,处理这些琐事会耗费很多时间。同样是耗费时间,做项目的时间换来的是可衡量的结果和业绩,但处理项目外琐事耗费的时间,换来的是特别虚无缥缈的“管理能力”提升。很多公司不重视管理,就是因为管理看不见、摸不着。那些天,我变的很暴躁,我掩盖情绪波动,也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就像“X战警”里面那个会变脸的蓝色魔女,要保持不变回原形得时刻全神贯注——我本来不是业务人员,但必须以业务人员的身份面对客户,否则客户会觉得我们胡乱凑人数不值得信任。

处理“后院起火”的事,我得一会儿出去一趟,躲到角落里打电话。有一天,客户公司的董秘吴总问裴晓:“苗经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还有一次,客户人力资源部部长和我们一个顾问说:“苗经理挺神秘的啊。”

比我更紧张的是裴晓,她第一次上阵独立负责这么大的项目,经常睡不着觉、头疼的厉害,客户稍稍提出一些质疑,她就坐卧不安。我总是鼓励她:“你已经很厉害了!”

裴晓就这样战战兢兢的承担着项目经理的压力,不过,这到不足以压垮她。那时候,整个项目组都很团结。陈晨特别敬业,他在医院里,做完了手术就加入了我们的战斗,他住院住了两个星期,几乎每天都撅着屁股帮我们修改报告,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撅着屁股,因为他做的是痔疮手术。陈晨这种投入和认真的劲头,我是第一次亲见,后来我回北京,下了飞机就去医院看他,给他买了一堆好吃的,那时候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作为领导慰问员工?还是作为好友去探望兄弟?还是作为一个内心对他极为佩服的粉丝去看望偶像?

项目进行中,组里的高级顾问一边干着手头的活儿,一边教新来的小顾问怎么填底稿、怎么画流程图,新来的小顾问没有一个开小差,也没有一个人抱怨为什么天天不让人正常睡觉,他们好像心知肚明,干这行就是这样的状态。一个刚入职不到一个月的小朋友还说:“我觉得咱们工作强度还好啊,小禾姐,我同学在毕马威,那真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大家赚钱就是给自己攒棺材本儿呢。”

裴晓给小朋友吃宽心丸道:“昂哥从来不赞同那种工作方式。工作如果只是为了赚钱,就没有那么有意义了。”

当时我还在想,裴晓工作应该也不是为了赚钱,她家庭条件很好,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男朋友是个富二代,她每天打车上下班,要不是死党让她陪着坐坐地铁聊聊天,她绝不会尝挤地铁的苦头,她信用卡也从来不自己还,主要是自己也还不起,她那点工资根本负担不了她的开支。那她那么投入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考验自己、挑战自己吗?

“小禾姐,我男朋友从美国回来了,听说我在这儿特意飞过来,晚上请大家吃饭。”裴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哇!”我还没等说话,同事们开始欢呼了。

“高富帅请我们吃饭!我们没听错吧小裴姐!”那个顾问这么说还算入耳,好在他没说“富二代”,裴晓最忌讳这个词了。

大家奋斗了好几天,筋疲力尽,这个消息绝对比心灵鸡汤要提神!一个高富帅,为了自己的漂亮女朋友特意飞过来请兄弟姐妹们吃大餐,我们乐得忘乎所以,居然都没觉得自己是一个个超高度数的电灯泡,厚着脸皮不及思索的赴宴了,估计是项目压力导致大家情商下降。

大众点评上说,这是当地最高级的酒店。一进门,就有穿着修身旗袍、面容闭月羞花的美女门温柔地接待我们,大堂的中央,一道雕花镂空的黄花梨屏风迎接着宾客,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虽带给人一点点西洋宫廷风,但也巧妙地呈现出行云流水的中国古典风情,与那张屏风和美女们的旗袍遥相呼应,惹得大家在大堂驻足了半天。

“哎呀妈呀,太漂亮了,这灯得多少钱啊!”一个年轻的同事不由的感慨。

“闭嘴,别露怯,显得咱太没见识。”另一个同事提醒着。

裴晓那天特别美,盘起了发髻,用一支象牙的簪子固定,一条Tiffany的项链,显得白皙的脖子更加修长,淡蓝色的眼影、粉亮的唇彩,深蓝色的Burberry风衣配上一款书本大小的手包,一款细跟的皮鞋亮的耀眼,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散发着神奇的魔力。

再看她男朋友,带着一阵不俗的晚风走进大堂,一身休闲西装显得很亲切,头发散着光泽,一根根神清气爽地站立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表,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炯炯伴着含情脉脉的微笑。他伸出手,裴晓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沉静地笑了笑。

席间,同事们都没怎么说话,也不知道是因为东西太好吃占上了嘴,还是反应过来自己是电灯泡,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快吃完的时候,服务生上来了果盘和甜点,裴晓的男友拿起高脚杯,提议大家干了杯中酒,说马上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小禾姐,各位朋友,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晓晓的照顾。很抱歉,晓晓可能没办法再和大家并肩战斗了,我要带她去美国结婚了。”说着,还拿出一枚戒指,轻轻举在裴晓蜡像般凝固的面孔前。

“什么?”裴晓惊讶地问到,看来她并不知情对方胸有成竹:“机票都订好了。纽约的圣约翰大教堂也排期了。”

“你说什么呢?”裴晓皱起了眉头,满脸涨红。

“你不是说过要在教堂举行婚礼吗?我知道你性格,和你提前商量你反而犹豫。你看,今天正好请朋友们见证一下我向你求婚的浪漫时刻,不惊喜吗?”男主角有点急,但声音还是那么有风度。

裴晓快要急哭了:“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这不是惊喜,这是惊吓!”

“看你说的。我怎么舍得吓你。我和伯父伯母已经商量好了,以后你可以在美国做我的贤内助,喜欢读书也可以读读MBA,我让我爸给你写推荐信。”男友兴致勃勃地为裴晓规划着。

“你,们,都,疯,了,吧!”裴晓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这句话。

男友莫名其妙地反问:“是你疯了吧,你看看你每天过的这日子,你觉得有价值吗?”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有贸然说话。

我率先开口:“小裴,这顿晚饭好丰盛啊,大家都开心点,不开心的事慢慢聊开了就好了。”

另一个同事也接上:“对对,菜好丰盛!”

“谢谢小裴,谢谢姐夫啊。”大家纷纷反应过来。

“姐夫”这个字眼儿不适时宜,裴晓拿起酒杯,发现里面没有酒,很快换了一个装满普洱茶的杯子,不是喝水降火气,而是向男友的脸上泼去。

“什么姐夫!我希望你清醒清醒。”裴晓说完,补充了一句:“这顿饭我买单。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男朋友一把拉住了裴晓的手,同事们有些尴尬,我向大家使了个眼色,让大家回避一下,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陆续起身走出包房,只听裴晓冷冷地说了一句“放手!”追上了我。

南昌的十月,秋雨微凉,裴晓没有打伞,我撑起伞和她走在一起,风夹着湿寒,催着我们加快了脚步。

走到酒店房间门口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小裴,你希望一个人静静还是跟我聊聊?”

“和你聊聊,我有好酒,喝一杯。”裴晓的语调很平静。

我们住的一家特别陈旧的准四星级酒店,房间里只有那种带盖儿的古老的白瓷杯,我们俩就拿着这极不搭调的白瓷杯,一口、一口的品起酒来,只是,我品尝的是醇厚的法国干红,裴晓品尝的是说不清滋味的爱情与人生。

开始,我们都不说话,我知道她内心忧虑,但我不敢说什么“我理解你”之类的话,我没有切身体验,怎么可能真正的理解呢。我只是猜想,一个在多伦多大学拿到过奖学金、有思想有理想的女白领,应该不能够容忍一个男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随便评判她的价值、任意摆布她的人生吧。

房间里灯光昏暗,微醺,我俩异口同声地打破了沉默:“其实……”

“你先说。”我碰了下她的杯子。

裴晓垂下眼又看看我:“其实,我们俩算是青梅竹马了,但要说感情,我俩没有轰轰烈烈爱过。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他要给我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未来。你想说什么,小禾姐?”

“其实,他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也没有错。只是他可能还不够懂你。”我安慰她。

“没错,他太不懂我了。他做什么事总说是为了我好,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裴晓又倒了一杯酒,干了。

“呵呵,你要的是一个苹果,他给了你一卡车香梨?”

“哈哈。”裴晓只开怀地笑了两声,就又叹了口气,情绪低沉下去。

知心大姐要做到底!“你刚才说到轰轰烈烈,什么算是轰轰烈烈呢?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啊,爱情就是我微笑的看着你,你认真的在做事,平平淡淡的不好吗?人人都期待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后来你会发现,轰轰烈烈容易,长长久久才难。所以啊,是不是轰轰烈烈并不是评价爱情的标准。”借着酒意,我一口气讲了一大串。

“嗯。小禾姐,你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你觉得爱情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看到裴晓的眼眶有点红。

“尊重和包容。”我从包里找了包纸巾,递到她手里。

“哎,他并不尊重我,我也很难包容他,其实,这种感觉困扰我很久了,我早就觉得我们俩根本不合适。”裴晓忧郁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沉重的遗憾。

“呵呵,这两个是我觉得重要的东西,你得问问你自己觉得什么最重要。然后想想你们有没有可能维护这个最重要的东西。看见即解决,想好了这些,才会解决你的困扰。”我转着手中的酒杯,越发觉得手中的白瓷杯和红酒实在不搭。

“看见即解决。”裴晓重复着。

“或许,困扰你的还有你的家庭,你的父母。希望你俩在一起白头到老的是你爸妈,而不是你自己。”

“小禾姐,你说到我心里了。”裴晓听到我这么说,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我问她:“看没看过《飘》那本小说?”

“你说乱世佳人?看过电影。”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一切都会好起来。”我用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安慰她。

“嗯,我信你说的,小禾姐,我愿意和你聊天,就是因为你真诚,所以你说的我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拿起纸巾一遍一遍擦着眼泪,但眼泪还是一行一行地留个不停。

走出办公室,裴晓把我当成了姐姐。

第二天,裴晓高烧起不来,我和吴总秘书解释了一下,由我代她向领导汇报项目进展。

吴总秘书有些不高兴,我也觉得有点理亏,这个汇报的工作,本来是李昂答应做的,后来换成了裴晓,又换成了我。吴总秘书脸色有点阴沉:“苗经理啊,你们这样子,有些不妥吧。本来说李总汇报,结果李总说走就走了,别的项目就比我们的重要吗?”

“哪儿会啊,咱们公司重要啊!李总特别重视,您看,他特意把我从一家央企的项目上调过来。他是被事务所老大叫回去配合迎接证监会检查去了。您肯定理解我们啊,证监会检查大家都跟快丢魂儿了似的。”

“理解是理解,本来说好了裴晓负责这个项目,怎么她也不来汇报,你们这换来换去的,你说,你要是我们单位领导,你能高兴吗?”

我陪笑道:“恩恩,换谁都不会高兴。不过裴晓高烧爬不起来了,她最近特别投入,经常通宵,累的。您放心,今天汇报的内容我都熟悉。真是让您费心了,您看您,一直帮我们各种协调,我以前也是给领导当秘书的,这工作特不好干。”

“是吗?你也当过秘书啊!呵呵,那咱俩能说到一块儿去了。伺候领导都不容易啊。”

汇报工作的时候,吴总不停地看手机,这让我很受打击,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让我突然有种被欺负了的感觉,我们这么辛苦工作,他们公司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我们都认真梳理了,他就不能尊重我一点吗?同事们说的太对了:上市公司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吴总,看您这么忙,耽误您时间了。下一步我们的计划是,”

“好,我知道你们的计划,邮件我看过了,没有意见。辛苦你们了。”他打断了我。

我心想,我还没说完话呢,您就打断我,太没有风度了!上市公司老总就可以这么高傲吗?我正咽不下这口气,想找点儿话茬理论理论,只听吴总说,他同意给我们付一期项目款。一听到付款,我顿时觉得吴总也蛮帅气的,好吧,他刚才的怠慢我可以忍。谁让我们是乙方呢?“甲方虐我千百遍,我把甲方当初恋。”必须忍!

他站起身,礼貌地送我出门,说了句:“你们公司都是娘子军吗?呵呵。女孩子做事不用太拼了,我不会给你们太大压力。不过,说点实在的,你们除了帮我们应付检查,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很多企业请咨询公司,并不是为了提高管理水平或者真去解决管理上的难题。”

他突然说这些,我有点没转过弯。

他似乎看到了我脸上瞬间的迟疑,说到:“我这么说让你受打击了吗?”说完,笑了。他一笑,我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那倒不是,我是在想,若是这样,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然后他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手,本来礼貌性的道别,他却握了我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端详着吴总,四十出头的男人,几丝白发,略带棱角的脸庞,皮肤略黑泛着暗黄,眼里有血丝、毫无光泽,他桌子边上的牙缸牙刷和毛巾,告诉我他是个蛮拼的人。

走出办公室,我听到了客户的心声。

走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们是谁,我们在做些什么?

第三天,裴晓爬了起来,化了妆,继续工作。我向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都没有说什么。同事们向她投去各种各样的目光,她没时间去一一揣摩大家目光里的潜台词。

吴总秘书走过来,扔下一个坏消息:“裴经理,咱们这个项目得暂停一下了。”

“哦?我们有哪里做的不好,您批评!”裴晓不亢不卑地回答着。

“倒不是不好,你们也辛苦了。是这样,江西证监局给我们吴总打电话了,说是听说咱们是智达会计师事务所的咨询部,那我们公司审计单位和咨询单位就是一家,这违背了证监会要求的独立性原则,审计肯定不能换,领导的意思,可能得换咨询机构了。”

裴晓觉得这消息是个重磅炸弹,炸的她魂飞魄散了。她是顶着压力来做这个项目负责人的,光调整工作计划就被客户折磨了三个回合。我以前见过肖明手下一个高级经理,因为客户反复无常地让他来回调整工作规划,在电话里就和客户大吵起来。我们这个项目不仅来回调整计划,到后来还说不做了!

本来被男朋友弄得心思凌乱,加上生了场病,已经没有精力生气,裴晓只是很担心,担心我们这乙方当的,连被甲方虐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把我从访谈现场叫出来,告诉我这件糟心的事。

“别着急,我想想。”话虽安慰她,我心里一时半会儿也没主意。心想,能不能有一天让人安生一会儿啊!

“小禾姐,我不甘心160万就这么没了。”裴晓咬了下嘴唇。

我拍拍她的肩膀:“不至于,昨儿吴总已经答应付20万了,成本已经cover住,怕啥。再想办法呗。”

“要告诉大家先停工吗?”裴晓问我意见。

“不用,总会有办法的,停工干嘛。”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有办法,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我想到了李昂,同时,也想到了他妻子和他儿子,如果我能用两个小时想出办法来,还是先不去打扰李昂,否则,还是得让他拿主意。

“咱们以事务所咨询部的名义做了好几家上市公司的业务啊,又不是只有这一家,怎么这个就出问题了呢?”裴晓皱着眉琢磨着,病还没好利索,声音都是哑的。

我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风险李昂以前说起过,前些日子事务所宣布要建立独立公司的时候,李昂还说呢,到时候这种风险会降低很多了,没成想没来得及。各地证监局对独立性要求松紧不一,想查咱们,咱也得认。”

裴晓警觉地问我:“这么说,其他几家大事务所也面临这个问题吧?”

“嗯,肯定是,行业潜规则。大家都觉得法不责众,就看证监局脸色了。我一会儿打电话,请合伙人跟证监局的人沟通沟通,不过估计这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毕竟这事也是有红线的。还得想个彻底点的办法更稳妥。”

“也不知道别的事务所怎么处理的。肖总在的时候还是挺简单的,独立公司就是有好处啊。”裴晓手里转着笔,她不经意的感慨让我眼前一亮。

“哎呀!小裴,我看好你!”我喜上眉梢。

裴晓满脸不解:“啊?我没说什么啊。”

“我有办法了,咱们应该还有希望!”我就像一休哥用手指在头顶画了几个圆圈之后“叮”的一下,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