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决策

“决策的第三个要素,是研究‘正确’的决策是什么,而不是研究‘能为人接受’的决策是什么。”——《卓有成效的管理者》

2012年夏天,我们的队伍扩大到了四十多人,如果大家都回到办公室,已经坐不下了,好在做咨询的大都在项目上,全国各地到处跑。李昂开玩笑说,赶紧招到五十一个人,那样以后写标书、做宣传的时候,就可以说我们是“近百人的精英团队”了!

给我们介绍项目的仍然是我以前认识的合伙人圈子,虽然我和李昂都知道必须拓展新的资源,但由于业务忙,也没把这个提上日程。我接到合伙人的项目意向就会立刻告诉李昂,他会立刻和合伙人沟通业务需求和初步价格,随后会带着一个高级经理去见客户确定方案和项目金额,再由高级经理安排项目组成员。

显然,高级经理个个都会挑精兵强将和自己组成项目组上项目,“抢人”的事越来越多,抢不出结果,就找李昂评理,李昂也很为难,他会语重心长地搞平衡,这次照顾了陈晨、下次就会照顾金荆,当然,很少照顾到单单,单单也能接受。也有时候,李昂觉得实在为难,就会把我叫上,让我去搞平衡。久而久之,李昂干脆和我说:“小禾,你是负责人力资源的最高长官啊,以后项目上的人员调度,就全权授权给你了。”

我看着五颜六色的甘特图[1]琢磨了一会儿:“如果咱们弄个办公系统会好些,用系统解决人员调配的问题,效率会提高很多。”

“你说的很对!我非常赞同。这点咱们得和国际四大学学,很多事都可以用办公软件解决。”

我和李昂一拍即合,都觉得办公系统必不可少,我补充到:“嗯,现在很多企业都在用SaaS[2]平台了,人员调度、财务数据、合同管理、客户分析,都能在网上搞定,很方便的。”

李昂也有种我们部门就要提高一个档次的感觉,满怀期待地赞成:“很好!先让陈默上网看看做这个系统的行情。等大家伙儿从项目上撤回来,咱们商量一下。”

陈默,是一位和裴晓差不多时间入职的经理,长得高高壮壮,浓眉小眼,不修边幅。他擅长的领域是信息系统审计,这也是上市公司风险防范系统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我和李昂对他的工作状态一直不够满意,他总是不思进取、满足现状,出力多一分觉得亏得慌、出力少一分又觉得对不起自己赚的工资。之所以提他为经理,不是因为他工作出色,而是因为他擅长的东西,别人不太懂。

都是北京人,他和陈晨却一点儿都不一样。陈默脾气平和,从来不骂人,从来不激动,有那么点冷幽默,偶尔讲些零下三度的笑话,时常捉弄捉弄新来的顾问,有的时候特别真诚的忽悠一下我们,我们都会上当。他逢人都会说:“我和我老婆是在西湖断桥上认识的,当时我老婆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一把竹伞,缓缓向我走来,顿时就把我给迷住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柔情得很,每个听过这段子的人都会相信他们的偶遇和深情,然后他会特别幸灾乐祸的说:“你还真信啊!你觉得我像许仙吗?搞管理咨询的也这种智商吗?”

我走到敞开办公区找陈默想商量一下怎么启动办公信息化的事,看他正在几个新来的顾问之间认认真真地胡扯着,一身没有LOGO的大T恤、肥肥的牛仔裤,把他胖胖的肚子掩藏的还好,可惜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遮盖他的双下巴。他站着,用手比划着说:“你们做项目能遇见好些个有意思的事。你们不知道我们原来有个被公司开除的王经理吧,给你们讲讲啊。”

我听着也觉得好奇,打算看看他又在编排谁。

“那天,王经理走在那家客户总经理小秘的办公室楼下,突然,一个遥控器砸在了头上,王经理抬头一看,小秘半推着窗子害羞地朝他微笑。王经理箭步如飞地上了楼,恭恭敬敬还了遥控器,见那小秘面带桃花、美似天仙,心潮难以平复,殊不知,小秘已有丈夫,虽然身材矮小、出身卑微,倒也是原配夫妻,哎,”

“陈默!行了行了。再讲就是王婆出场说媒,小秘毒死亲夫了吧!”李小丫赶紧制止了陈默继续毒害青少年。

“小丫,你不能要求我掩盖历史,我这是在给孩子们培训,让他们不要轻易和客户搞上什么麻烦的关系,懂吗?你看我这用心良苦的,你一盆冷水,我的苦心白费了。”

“什么麻烦的关系,人家的私事,你管得着吗?!”李小丫微怒。

陈默嘴上不饶人,接着挑衅道:“小丫,这我就不懂了,人家的私事,你这么生气干嘛。”

陈默就是这样,新来的顾问后来还总问他事情进展到后来怎么样了,陈默总是沉醉在自己的说书天赋里。

“陈默,”我叫了他一声:“你能沉默一点儿吗?”

陈默见我来了,还变本加厉地挤兑李小丫,说要让我评评理:“小禾,你来的正好,你说,我掏心窝子地教育新人,李小丫让我闭嘴,我闭嘴了,谁担负得起这么重要的职责啊?”

“行了,别闹了。说点正经事。”我把和李昂商量的事告诉了陈默。

“这事领导们不急吧?我有时间就查查,手头还有给客户的制度清单没做弄完,给我算加班不?”陈默事事都要谈“回报”。

“你没干完活儿在这儿瞎扯什么啊?”

陈默见我还挺严肃,只好嘿嘿笑了笑说:“我开玩笑呢,干活去了哈。”

那年夏天,员工们忙得没功夫去抱怨办公室里的空调为什么吹不出冷风,没人去计较自己放在冰箱里的可爱多怎么被别人吃了。同事们和谐得不得了,而我和李昂之间却出现了以前从没有过的矛盾。

朱总提到让我们搬到总部,和大部队会师。李昂想了半天,问我,搬还是不搬?我说:“搬啊,当然搬!搬了肯定有好处。跟领导接触的多,才能知道所里的动态。”

李昂慢条斯理地说:“你也知道,肖明在的时候咱们就是跟事务所一起办公,所里总是给咱们安排那些费力不赚钱的活儿。那时候我就想,怎么不躲远点。”

他的态度让我有点意外,我跟他理论:“有舍有得嘛,那你怎么不说所里也给赚钱的活儿呢。咱们搬到总部,和合伙人见面也方便,智达有好多合伙人咱们还没见过呢。咱现在联系的都是原来天光的人马,这关系可都是积累了五六年的,让智达的合伙人能信任咱们,也得先混个脸熟啊。”

李昂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试图说服我:“搬了咱们就没这么自由了,听说事务所考勤特别严,指纹打卡啊;再说大家在这儿不用有什么等级观念,气氛多好,我从来不用大家叫我什么李总,大家也不用看我脸色干活,到了总部,还不得天天得给各位总们请安。”

天热人燥,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还嘴道:“哪有那么严重啊,事务所毕竟是中介机构,没有那么官僚,你多虑了。”

李昂见说不动我,便搬出了他的“必杀技”:“那中午在办公室的人一起聚一下,商量一下吧。”

啊?所有人?我想不通,这样的事明明老大定了,其他人听指挥就行了啊。我扫了一眼办公室,在的员工不到一半,但感觉李昂的架势,是要全体员工一起商量。

果然,还没等我发表意见,李昂又补充到:“对了,不在办公室的人要发邮件征求意见,在的先当面聊聊。要听大家的意见,有的同事家离那边很远的。”

我感觉自己喉头发干,向李昂讨了一杯大红袍喝,接着说我的想法:“也不一定事事都得民主吧。凡事都有利弊,如果利大于弊,就得做,员工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见,不能影响大局。”

李昂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和员工利益密切相关的,就是大局啊!”

“和个人利益相关那不叫大局,和集体利益相关的才叫大局!离家远的不能克服一下吗?”

李昂看着我,点了点头,但还是给大家开了会,针对搬家的事征求了每个人的意见。征求意见的结果是,大多数人不愿意搬。

这个人说:“我家太远了,昂哥。搬了家我来回得四个小时浪费在路上。”

那个人说:“那边吃饭不方便啊,昂哥,公司出钱给我们统一订午饭还行。”

还有人跳出来说:“我家也远,咱们下班时间提前吧,要不然堵在路上得半夜到家了啊。”

这下可好,办公室又炸了锅——

“要不我晚点来晚点走吧,我不要订午餐,帮我订晚餐就行。”

“是啊是啊。听说那边停车特别贵,我要开车,工资都不够交停车费的。”

“哎!听说智达还指纹打卡,总部HR周周查考勤,咱们也打吗?太恐怖了吧?咱们又不是工厂。”

“咱们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多自由啊,为什么非要搬到总部啊?”

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还有间或的“啧啧”声,我心里越来越烦。烦,不是因为别的同事反对搬家,而是因为李昂,一看到李昂的反应我就有种说不出的焦虑。李昂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托着脑袋,听得倒很认真。我心里越来越紧张,就怕李昂会当场答应同事们提出的要求,更怕他散会后和我说:“搬家的事暂缓吧。”

有一些团队的老大,出于各种原因,总是很痛快地答应员工提出的种种要求,但若长期如此,他就会发现,当机立断答应员工的事,多半是做不到的。你为一个人破了例,好几十号人都等着你破例;你为一件事开了口子,件件事都等着你给开口子。到头来,基本上会有两个结局,要么,老大不能兑现所有的承诺,大家纷纷对老大的信用产生怀疑;要么,老大做不到照顾好每个人的利益,大家就渐渐觉得老大偏心眼儿、不公正。

这些道理似乎每个人都明白,但落到自己身上、落到具体事上,确实会很令人为难,当你的兄弟向你提一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你能不能三思之后拒绝他?如果有人给你讲上面的那些道理,你八成会说:“站着说话疼的是脚,不是腰!”

我的思绪越飞越远,我隐约觉得,老大有没有领导魅力不是看他是不是事事满足大家的要求,而是看他敢不敢于对某些事说“不”,说完了“不”大家还能心甘情愿拥护他,那才叫有魅力。想着想着,散会了。果然,等大家都散去后,李昂对我说:“搬家的事暂缓吧。得听听大家的心声。”

我心里凉了大半截。心想这哪儿像创业团队该有的样子?创业团队不是应该老大指哪儿打哪儿吗?老大不是应该像狼群的首领一样,看到哪儿有肉就疯狂的扑过去吗?事务所总部那么多值得开发的合伙人等着我们去混脸熟,那么多重大决策信息等着我们去第一时间捕获,那么多后台支持部门等着我们去建立更牢靠的关系,怎么能因为给一些员工带来一点不便利就不去了呢?利弊不是明摆着吗?

创业初期,太民主了不是什么好事,老大要有叱咤风云的力度,专断而高效才能推动团队的进步。要认准一个方向,排除各种阻力去争取好的结果。很多人反对一些决定,因为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利益,你不能指望他们从全局出发。

我是越想越不理解。但我知道在这个时点不是和李昂争辩的好时机,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独断专行的人。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室赏花、读书,什么话都没说,一直琢磨着,必须搬家,不搬不行,这件事上没有民主可言。

第二天早上,路上特别堵。北京的夏天,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每辆车都有气无力地龟速爬行着。我打开收音机,“飞鱼秀”在神侃,路边,上班族们健步如飞,比汽车的速度快出不知多少倍。汹涌的奔走大军匆匆而过,为路边的垂柳带来了微风,柳条顺势微微摆动,给压抑的画面添上一笔生机。我望见路边有一个人在逆着人群走,左躲右闪,小心地避开冲过来的路人。

堵车的路段刚一过去,司机们就开始狂踩油门,我努力地跟上大部队,却因为跑神儿,没有在该出去的路口驶出。再往前开就是总部的方向,索性就去总部转转吧。

一进门,见到熟悉的合伙人正一路小跑,冲向会议室。我连忙喊住她:“邱总!”

邱总停住了脚步。“哎呀,小禾啊,小禾啊,你来了啊。我赶着出一份报告,一会儿和你聊啊。我有大事要告诉你。”

“好啊,您先忙吧。待会儿见。”我冲她挥了挥手。希望邱总的报告能瞬间出完,她说的“大事”太吊人胃口了。

邱总是个女强人,也是我见过的女强人中最温柔和蔼、最善解人意、最与世无争的,在事务所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她四十岁出头,个子不高,有些消瘦,眼睛很大,眉里藏珠,走路总是一路小跑,就像永远要和时间赛跑一样。我做董秘的时候,邱总是一个500人的大事业部的负责人,加入智达的时候,她已经是董事了,她主管的大事业部每年能为事务所贡献3个亿的营业收入。

我和邱总熟悉起来是因为一件不幸中万幸的事——

那是我在天光事务所工作的第二年,当时我和邱总就是上下级之间的工作关系,但邱总人很和蔼,对员工们很客气,有一次从美国回来还给我带了精美的护手霜,说谢谢我一直帮她。我特别感动。我哪里有一直帮她,都是些分内的工作而已。

有一天,我去给邱总送文件,她的房门罕见地紧闭着,房间里传来微弱的抽泣声。我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一位合伙人走来,小声告诉我:“文件先别送了,邱总爱人出了车祸了。”

我吓了一跳:“那,人怎么样了?”

“哎,在医院昏迷呢,医生下病危通知了。开车撞人的是个缅甸人,还有点麻烦。”合伙人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啊?”我有点傻了,打算先回办公室候着。

“对了,小禾,你是学法律的啊,要不你进来和邱总聊聊,她现在挺想知道外国人交通肇事怎么处理呢,刚才给我打电话,电话里还说到要写遗嘱、做公证,哎!正好,咱俩一起进去吧。”

我踌躇着,合伙人已经推开了门。当看到邱总的第一眼,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邱总满面的泪水,眼睛红红的,头发也没有往日的整齐和光泽,嘴角上的泡看着就让人心疼。一个谈项目从来都没输过、在行业里摸爬滚打过二十年从不叫苦叫累的女强人,突然憔悴了。

这么大的事,我怕我那点儿法律功底不够用,马上去搜罗了一遍我认识的公检法人员和律师,最后找了一位做律师的师姐和一位当法官的同学,帮着邱总解答了所有的疑问。邱总的爱人也从死亡线上挺了过来。

后来,邱总特意走到我办公室谢我帮忙,那天她微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我认识邱总八年,总共只见她流过两次泪。

邱总成了我的贵人,她对我的求助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地帮忙,要业务,只要有就给,没有现成的,她去说服客户加点额外的服务分给我们,该给她的业务介绍费,她说什么都不要,一分钱都不要,每次都说:“你们年纪轻轻,创业挺不容易的,我又不缺钱。”

……

“小禾呀,小禾呀,你一会儿有空来我办公室吧。”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邱总从会议室出来找到了我。

我来到邱总的办公室,一大摞、一大摞的审计底稿已经堆成了小山,等着邱总签字的项目报销单已经在她桌子上排成了几排。

我先开口:“邱总,今天的会还挺短的啊。”

邱总笑了笑,说:“是啊,大家都急着回来干活,就速战速决了。”

我也笑了:“哈哈,比原来在天光的时候痛快多了哈。”

“可不是嘛。小禾啊,你来的正好,昨天晚上董事会开了个预备会啊,有和你们咨询部有关系的事,不过这事儿还在讨论之中,看我忙的啊,你要不来,我还真想不起来和你透露呢!”邱总调皮地冲我挤了下眼。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听您说得还有点神秘。”

她把手上的文件理了理,很平和地说:“也不神秘。会上提到要设立一家咨询公司,你和李昂到时候都有机会持股。现在有争议的就是,这个公司股权结构怎么弄,是做事务所的子公司呢,还是做个独立的联盟公司呢。”

我有点迷惑:“反正事务所也不能在工商注册上当显名的股东,总要找合伙人代持股份吧,那独不独立的有啥区别?”

“有啊,有区别啊。”邱总不慌不忙地说,“小禾啊,子公司呢,虽然事务所当不了工商注册的股东,就像以前咱们天光咨询一样,找人代持股份,实际上是事务所控制的;独立呢,其实就是,有的董事觉得这块业务没什么意思,不看好,不同意占用事务所的资金,他们说哪个合伙人要是看好了、就拿他们自己的钱投资。”

“哦,知道了。看来董事们对这个事意见还不一样啊?”我恍然大悟。

邱总点点头:“是啊,分歧挺大的呢。最后还是看朱总怎么定。大家也说了,正式会议的时候再讨论一下,最后怎么弄,就听朱总的。”

我脱口而出:“嗯,朱总一向很果断啊!”

“是啊,有时候呢,我觉得他有点独断专行,不过,这样是真有效率啊。除非你把利弊分析的再透彻不过了能说服得了他,要不然他就自己那一套。想想啊,咱们在天光的时候啊,好多事根本办不下去,咱们首席就是太民主了。”

我太理解邱总说这话的意思了。以前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特别民主,我们不停地开会、不停地征求意见,好多事在董事会讨论还不够,还得上合伙人大会讨论,还得分组讨论,大家那可真是充分发言。这样一来,确实能发现很多平时被掩盖了的问题,但决策效率也大大降低了。毕竟合伙人多,意见也就多,没有绝对优势通过一个决议的时候,问题就被搁置下来,很多问题就是这样,永远得不到解决。

我特别庆幸那天开车溜号来到了总部,这消息对我而言太有价值了。明明知道总部就像一个堆满宝藏的秘库,我却一直不知道怎么打开那扇门,这下子,终于找到了开门的钥匙。

一阵咖啡的香味扑鼻而来,我走到咖啡机前接了一杯,和邱总道别:“邱总,您主意身体啊,我就快搬到总部来陪您喝咖啡了。”

回到办公室,听见李昂正冲着电话吼:“他以为他是谁?不行就让他赶紧撤回来,用不了就让他走人!”

看来现在不是说事情的好时机,我就在敞开办公区转了转。

有同事看到我,跟我打招呼:“呦,小丫,你们项目现场结束了?今天回来这么多人我都不适应了,哈哈。”

其他同事闻声也抬起头,纷纷跟我打招呼。

“小禾姐!”

“小禾姐好!”

“大家辛苦了!我桌上有咖啡,我给你们冲几杯去,谁喝,报名啊。”我给秘书使了个眼色,然后环视一周,发现有两个新来的同事,我还没记住名字呢。

部门秘书机灵,马上拿了几包咖啡帮大家冲起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大家说:“我上午去了总部,咱们以后要是搬过去,就不用喝速溶咖啡了,总部有咖啡机,现磨的哦!”

期待中的回答响了起来:“哇!这么好。”

我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有个年轻同事接话说:“我女朋友昨天还和我说呢,觉得我这做管理咨询的,咋不像人家那么高大上呢,哈哈,咱们去总部就可以高大上了吧。”

“嗯,必须的啊!总部还有个图书角,环境不错,书也新,也挺高大上的。”我迅速回应他,心中窃喜。

一个同事歪着头,问我:“是吗,小禾姐,不过听说那边中午吃饭的地方很少啊。”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说:“越来越多了,那边是新开发的嘛,配套也需要点时间,不过总部的行政部服务很好的,联系了两家饭店可以订餐送餐,还不贵。”

李小丫也插了句:“现在送外卖的很多,咱们楼下吃饭太方便都不用这些新玩意儿,其实在网上订餐很方便的。”李小丫没多说,她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出去私聊。

“怎么了?”我问她。

她把脸前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说:“昂哥发火了,单姐项目上一个新来的同事不服单姐安排,让干的活都不干。”

“单姐也挺逗的,她项目上的员工不干活,也不至于直接让老大解决吧。”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凑到我耳边,说:“昂哥说要让那人回来直接开掉。”

我看了她一眼:“刚过试用期,也不能说开就开啊!”

“嘿嘿,小禾姐,我叫你出来其实主要想说说我项目上的事,我这儿也有个员工我不想用了,说话口无遮拦,在客户面前什么都说,特别没层次,她还在试用期啊。”李小丫用手挽起长发,向我眨了眨大眼睛。

原来如此!我笑盈盈地回她:“我考虑一下啊。咱们增员增的有点快,人不好用难免的,不过我也得了解了解具体情况,咱也不能说开人就开人吧。别急。我先问问昂哥单单那位怎么回事。”

一进办公室,见李昂拼命的抽着烟,不知道怎么撒气的样子。

我一边关门一边说:“别急啊。你看你,一个顾问就把你气成这样,至于吗。”

他把手里的烟向烟灰缸里一摁,说:“单单也是,自己带的兵搞不定就来找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找我,我不用干正事了!”

“是啊,没错啊,不过你急有什么用。你就好好和单单说呗,你说你先自己解决一下,有困难可以找小禾啊。”我指了指自己。

他脸上的表情舒展开,说到:“对啊,你是负责人力资源的,这种事你来管,我懒得管。也不知道单单的脑子是怎么了,还给客户做咨询,沟通渠道都搞不明白!”

那时候,李昂是整个团队最显著、甚至是唯一的核心,大家习惯了遇到事就找李昂,就像以前肖总在的时候,大家一遇到委屈、难题都找李昂一样,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团队的管理者,好像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只是李昂的助手、或者是个知心姐姐而已。

“消消气儿吧。告诉你一件大事。”我把邱总和我透露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李昂,他的气儿很快消了:“我觉得成立公司是好事啊!你觉得呢?”

“是啊,好事啊!”我心里开始嘀咕,李昂下一句话会不会说,等大家从项目上撤回来一起商量一下?

“好!那就等大家从项目上撤回来一起商量一下?”

不出所料!

“你说的这‘大家’都包括哪些人?”我试探他。

“至少是咱们从天光带来的那二十个人吧。”李昂也有点犹豫了。

“这个范围有点广啊。”我见他若有所思,先岔开了话题:“要不咱们先说说搬家的事吧。上次你让我发的征求大家意见的邮件,几乎没有人回复。其实这种事不用搞得全员表决,如果搬家能给大家带来更多项目和更好的待遇,大家不会那么计较其他小事。”

见李昂张口想说话,我没给他机会,接着说我的:“你看,今天我见到邱总,就知道了所里这么大一件事,但是如果我不去,邱总忙得也想不起来找我。既然知道了,就早作打算,商量商量下一步咱们怎么办。还听说上个月开执行委员会,各个分所的所长都来了,咱们都不知道。咱总在这边窝着,不是个事儿啊。”

“行,搬家的事就定了吧,具体的时间,还有和总部的协调你就多费心吧。”估计李昂已经觉得搬家的事是小事了。

“设立公司的事是大事,既然是大事,就更不能让太多的人参与意见,意见多了听谁的?你是老大,你自己先考虑好了,再找几个人商量就行,大家也主要看你的意见。”我趁热打铁。

李昂认真地说:“嗯,也是,搬家这个事我倒是也琢磨了,确实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想法。但凡事还是得多听听大家的意见,否则大家为什么要拥护我?”

“也对。对了,我刚才在网上看到这么一句话说的有点意思,说:民营企业老板啊,就是听大家的意见,和少数人商量,一个人说了算。你觉得呢?我觉得挺对的,听意见行,做决策还是老大自己来,不能太受别人意见左右。”

“嗯!”李昂深深地点点头。不过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想。

晚上加班,他看我也没走,便走到我的办公桌前表达了一下关怀:“你怎么也加班?”

看电脑屏幕看累了,我伸了个懒腰,回他:“梳理一下客户信息和合同履行进度。”

他说:“我想过了,一个人独断专行肯定不行,太关注每个员工个人的诉求也肯定不行。”

这次轮到我深深地点头,我等的就是这句话,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通了。

“哎,我看我是脑子进水了,搞管理咨询搞了好几年,竟然咱自己的问题没想明白。你看,咱们给客户做管理咨询总说组织架构、组织架构,咱们自己也得弄一个组织架构,什么事,什么层级、什么机构就可以决策,以后真要是有独立公司,就更得把这些上层的东西设定好了。”他边说边憨笑,左手叉腰,右手来回摸着头。

我连忙献殷勤:“哎呀,哎呀!要不说老大就是老大呢,你说我这两天着急上火忙忙活活的,都不如你今天说这两句话有价值。”

截止到这个时候,我们面临的决策不再是搬不搬家,不再是辞不辞退一个员工,不再是成立公司是好是坏,而是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决策机制,去用一个“系统”、而不是个人,在每天遇到的“或许是对的”与“可能是错的”之间进行选择。

我茶壶里烧的水沸了。李昂从他办公室给我拿了大红袍泡上,又递来了几块奶油饼,浓浓的茶香和淡淡的奶油味巧搭在一起,荡漾在房间里。

我们成立了一个五人的经理办公会,作为团队的“最高决策机构”。除了界定了决策范围和议事规则,我们还对各个角色进行了职责划分。我和李昂就这样“合法合规”的成为了团队的老大、老二,金荆、单单、陈晨因为是团队的元老而且各有所长,在办公会里各占一席,分别负责三个细分的业务领域——风险管理、财务咨询和内部控制。

很快,智达事务所董事会决定,为了实现“专业化、多元化、国际化”的战略,需积极搭建包含审计、税务、工程造价、评估和管理咨询五大板块的多元化平台,成立独立的咨询公司,由董事长个人出资作为持股60%的控股股东,由咨询部骨干力量持股40%共同组建,公司名称的字号为:智达思。

大家为有了自己的品牌欢欣鼓舞了一阵子,人人都觉得自己走上了一个新台阶,但这种欢喜劲儿很快过去,团队很快陷入了另一种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