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抢生意

“创业初期需要解决三大问题,找方向、找人和找钱,爬过这三座大山企业就基本上度过创业期了。”——《创业36条军规》

如果说创业是从0到1的过程,那我们充其量算是“半创业”,因为我们已经有方向、有团队、有客户,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以后,关于找方向、找人和找钱这“三座大山”的所有决策上,我们不仅仅是演员,还要当编剧和导演。

拉队伍出来单干,既有的客户随时都可能丢、即使不丢,也不能满足团队的发展,得不停的开拓新客户;现有的人员随时都可能走,即使不走,也不够用,得不停的引进新的人才。

三座大山先爬哪座?说不清楚,这就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不过对于我们而言,找钱是头等大事。

钱从哪儿来?

记得我曾经在大家“去分天下”的豪言壮志之后立了军令状,到事务所老大那里“化缘”。队伍虽不大,总要茶米油盐维持生存,现金流是关键。

不过我真不想提那段经历,因为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毫无成就感。

我跟领导提了个“借用一百万运营资金、无息、一年期偿还”的申请,领导哈哈笑了两声,边鼓励我“好好干”,边在我提交的书面申请上签了“同意”。搞得我那些思前想后琢磨好的各种借款理由、答辩言辞都没派上用场。我对穿什么衣服、鞋子、拿哪一款包、见到朱总先说什么,都是反复练习过的,一下子发现,全都白练了!

为什么当时完成那么大的一个任务却一点也不开心?读MBA时,教我们组织行为学的教授一语道破天机。他问我们:谈判时你最怕什么?同学们回答的五花八门,没有一个人答中他的要点,组后他揭晓答案:谈判时最怕的就是,你第一次报价对方就接受,谈判双方期待的是“谈”,对方第一次就直接接受你的报价,你自信心必然受挫,也享受不到谈判过程的乐趣,还会对谈判结果产生怀疑。我听了简直捶胸顿足,这么说,我当初的心态不是去求老板借我们钱,而是去“谈判”的啊,我还没讨价还价一番就直接拿到了我想要的,那笔钱肯定是借少了!

运营资金缓解了现金压力,但只是缓解,拿客户做业务才是正道。一般来说,我们这个行业的客户主要还是来自圈子里的人介绍。进入智达后,我拜访了所有以前认识的合伙人,他们都表示支持我们。一位审计央企集团的合伙人见了我之后,没几天就高兴地告诉我,有好机会了!他的客户要招投标采购四家从事“风险管理咨询”的服务机构,他判断我们事务所是这家企业的主审单位,一定会有加分项,再说这次招标可以入围四家机构,我们的把握很大。

团队上下二十个人欢欣鼓舞,就好像这项目板上钉钉了一样。

金荆开始活跃气氛了:“单单姐,述标的时候你陪昂哥去哈!咱得顺应潜规则,用个美人计,一举击倒竞争对手。到时候你穿个超短裙,黑丝袜,低胸套裙,怎么样?怎么样同志们?”边说,边解开了一个衬衫扣子,走起了模特步,到了陈晨面前抛了个媚眼:“帅晨,想必到时候评委会有女领导,中年妇女最稀罕你这种法国留洋回来的小鲜肉了。你要赛过当年的蔡国庆,成为新一代中老年妇女的偶像!”

淑女单单尴尬地笑了笑:“金总,你是美国回来的国际友人,评委会给你加分的,别拿我开玩笑了。”

陈晨可不接这个招:“别放屁!整天听你胡说八道,真该给你那大嘴叉子上条拉链儿,干点正事儿吧大哥,写报告能认真点吗,你看你那报告写的,跟毕加索的画似的,你项目上的人都被你带成抽象派了!你以为你是大师啊!”

“金大师!金大师!”

大家开始起哄。

那次投标需要做现场陈述和答辩,我、陈晨和李昂一起到了现场,我们三下五除二,就被竞争对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了!打败了!四家中标机构,有两家是国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旗下的咨询公司,他们派出的投标阵容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每家出席现场的都有五六位合伙人,男的都是黑色西服、深蓝色暗花领带,女的都是深色齐膝裙装、干练的短发,人人手里提着的电脑包上都镶嵌着小巧而很惹眼的公司LOGO。另外两家是国内很知名的管理咨询公司,到场的团队气场都很强,他们脸上洋溢着的自信就像娘胎里带来的一样。

那天,听李昂在前面做陈述,我听得如坐针毡,边听,我边冒汗,手心出冷汗,后背出热汗。根本没人想到,李昂平时表达能力那么强,说起项目来头头是道,站在一排央企领导评委面前,竟然紧张得汗珠子直掉,虽不算语无伦次,也是怯生生地不敢抬头、自顾自地念着PPT。我听见坐在我身边的合伙人直叹气。

宣布入围结果之后,合伙人把我们送出办公楼,和我们一一握手,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没事,年轻人,以后机会还很多。你们主要是太实在了,业绩和项目展示都实打实的,别人家可都是翻了好几倍的报。记住,抢客户,得会忽悠!这点啊,你们得和肖总学学,哈哈哈。”

李昂脸上的汗还没干,连声应道:“是是是!您说的没错!”

“没事、没事,也怪我,我没好好提醒提醒你们,大意了。”

合伙人回去之后,我们仨各怀心事,站在马路边沉默了好一会儿。

“昂哥,别郁闷,屁大点事。都怪老肖以前从来不给咱们这种机会,没操练过。”陈晨给李昂递上了一根烟。

“对手气场太强,真没想到……唉,真够窝囊的了,四大那两家报的业绩有问题啊,把审计的做的项目也都算他们咨询的业绩了吧!”李昂接过烟,避开了我的目光,他紧着鼻子,吐着烟雾,有种被对手耍了的懊恼。

“那帮孙子,太假了,投标都这么玩儿吗?老实人就他妈的没机会是吗?”陈晨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碎。

“估计,这么大的央企集团,找服务商主要是看品牌。咱们现在也没啥品牌,慢慢来吧。”我本想对李昂再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又觉得说多了有些虚伪,便就此打住。

我想起以前肖总从来不让其他人述标,每次都是亲自上阵,他说别人能力水平不够。

创业者都听说过很多运营管理的理论,比如“精益创业”、“迅速迭代”、“试错”等。互联网企业是这样,传统企业也大同小异。老大敢不敢于试错,某种程度上就是看他敢不敢授权,试错不是老大一个人的行动,而是团队的行动,老大如果不能容忍犯错误,自然也很难授权,不授权就很难让手下的人得到锻炼,渐渐地,公司就容易走到一个“老大凡事亲历亲为、疲惫不堪,只好数落属下无能,手下的人踌躇满志却得不到施展,抱怨连天、质疑领导”的负能量圈里面。

首战失利,我和李昂都有些发慌,虽然表面不明说,但心里都明白。有一天,李昂找金荆出主意:“金荆,你说,咱们怎么能快点拿到新客户?”肖明在的时候,李昂就喜欢找金荆商量事,金荆是人称九头鸟的湖北人,很聪明,而且李昂总说,金荆眼光独到,看大方向一向很准。

“昂哥,你急着拿新客户干啥?”金荆眼睛本来就小,还总是喜欢眯成一条缝。

李昂瞪了他一眼问:“你这是啥意思?不拿新客户,咱们都喝西北风?”

“昂哥,老肖和咱们分家的时候,还抢走了咱们几个客户呢。老包回澳洲吃袋鼠肉去了,事务所那帮董事后来也不管咨询公司了,就任由着老肖把客户拿在他手里,你能忍吗?反正我是不能忍。”

“对啊!”李昂一拍大腿,“不能忍!”

他俩商量来商量去,让我去和肖明交涉,把客户再抢回来。

自从李昂和我透露肖明秘密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躲着肖明,只要遇到要和肖明接触的事情就不愿出面,都全权授权给我处理。也不知道他是怕失败、还是怕见到肖明尴尬、还是觉得不能走肖明那事必躬亲的老路?

我正琢磨该怎么和肖明开口谈要回客户,陈晨轻轻敲了两下门问:“小禾姐,我车限行,能搭一段顺风车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没问题,不过我今天要加班,你着急走吗?”

“不急,我也加会儿班。”陈晨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递给我一块巧克力和一盒牛奶,问:“您忙什么呢?用我帮忙吗?”

“忙着琢磨怎么和肖总抢客户呢。”我无奈地撇了撇嘴吐槽说:“这事真让我伤脑筋,肖明既然能拿走那几家客户,一定有他的办法,想全部夺回来,谈何容易。”

“唉,有句话我可能不该说,您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全当我放屁了哈。”陈晨弯下腰,跟我凑得更近了。

“你就不能改改你那语言风格,你和客户也这么说话啊?”

陈晨憨笑。一身西装、一副方框的黑边眼镜,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与人见面时首先送去一脸微笑,如果不说话,你真想象不出他骨子里是一副口无遮拦、爱打抱不平的愤青范儿。

“我靠谱,和客户在一起我装的可斯文了,您放心。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看不惯,怎么每次遇到和老肖的正面交锋,昂哥都不出面,都让您一个女的去得罪人啊?我总觉得昂哥不应该这么怂。”陈晨用手蹭了蹭鼻子,低着头眨了眨眼睛,补充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啊,昂哥是我师傅,我服他,我就是觉得,是不是总有人给他支那些馊吧招啊?”

我把巧克力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帅晨,想那么复杂干嘛,我都不想那么多。”想了一秒钟,继续自我爆料:“其实和肖总分家的时候,去‘那边’的人就提醒过我,说李昂也太狡猾了,得罪人的事让我去做,他却躲起来不见风不见雨的,说白了,李昂就是自己有野心要当总经理挤兑走肖明,他是在利用我。”

“小禾姐,昂哥当老大我服气,他肯定不是故意利用您。我就是觉得,昂哥一爷们儿,是咱们老大,凡事不能怂,该面对老肖就面对,总躲着干嘛,反正我总觉得昂哥不应该是这种人。”陈晨边说边摆弄着手里的巧克力。

“我知道你仗义。当初‘那边’的人提醒我的时候,我也没往心里去,李昂已经把肖明得罪透了,还怎么面对他?即使出面和肖明对峙,又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到时候掐的你死我活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夜色降临,陈晨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街灯,我提醒他,时候不早了,容我整理整理思路,也好早点回家。

我没有和陈晨深谈关于“利用”的话题。在创业团队中,忌讳琢磨谁利用谁的问题,创业团队是个“做自己、强担当、高互赖”的集体,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大家相互依赖、互相扶持往前走,人们彼此之间应该是相互成就的关系。

第二天,我和李昂聊了聊。我想提醒他,把肖明手上的几个客户都抢回来的想法不现实。我正逐个梳理客户情况,给他作分析的时候,秘书给李昂送来了一份快递。李昂边听,边打开信封。

我还在说着,一份文件重重地砸到了我面前。

“看看老肖干的好事!”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李昂一脸怒气,银边儿眼镜框都被“烧”红了,“每次甩项目都得我去给他擦屁股!”

我看了看文件,是新疆一个客户发来的投诉函,措辞严厉,“你公司几次提交的报告都不符合我司要求,毫无专业水准,……你公司擅自撤离工作人员,毫无职业操守,……我司要求解除合同,并严正要求你公司赔偿该项目对我公司造成的损失和不利影响。”这个项目我都没听说过,算了算时间,应该是我还没到公司的时候肖总就已经承接并且中止了的,没想到客户都过了这么久才开始算账。

我让李昂冷静冷静,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认为,这个项目需要你去擦屁股呢?”

“大姐,这还用问吗,现在我是负责人了,客户投诉公司,我不解决找谁解决啊?老肖已经拍屁股走人了。老肖总是这么不靠谱,烂尾项目一堆一堆,谁受得了!”他越说声音越大、怒气越高。

金荆闻声推开我们办公室的玻璃门急着问:“怎么了昂哥?老肖又出啥状况了?”

陈晨也走过来,扶着金荆的肩膀,一脸正义:“怎么了昂哥?又要去给老肖擦屁股啊?我可不去啊!没那么多条命!”

我见“兄弟”来关心“大哥”,没说什么,只对李昂小声说了句“先别急。”李昂什么也没说,示意金荆和陈晨他俩先去忙别的。

那时候,我们为了节约成本,已经搬出了堪称北京十佳写字楼的一座水晶大厦,到了一家虽显温馨、但略显寒酸的办公楼,我和李昂共用一间透明的办公室,与敞开办公区只隔着一层“半扇”玻璃。这房间小,为了满足消防要求,不能把没有门的办公室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我和李昂的一举一动都在同事们的眼睛和耳朵里。

金荆出门后,给李昂发消息:“昂哥,业务上的事还是和我们几个经理商量比较好。”

李昂回复:“没错,不过这个不仅仅是业务,是和公司风险有关,须听小禾意见。”

我看李昂发短信心不在焉,提醒他专心点,我继续分析形势:“咱们现在已经合并到智达了。前阵子老肖刚被革职的时候,你暂时代理他的职务,现在你是智达咨询事业部合伙人了。”

李昂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抬头,有些兴奋地说到:“明白!你说的有理!”

我微微点头,但又把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考虑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不要去管这个闲事?”

李昂脑袋上顺时针长出了一圈问号,疑惑地问:“怎么讲?不是刚说完,我现在和天光公司没关系了,不用管了吗?”

“管与不管得看这个项目为什么停了,是肖明的问题还是客户的问题,如果是客户的问题,想办法回避到底;如果是肖明当初项目安排有问题,那就要考虑有没有必要接这个烂摊子,有钱可赚也可以接。”

“明白!你说的对!”李昂特别容易冲动,冲动的时候,人的智商往往会直线下降,就像2015年股灾时的深沪指数一样,过了那劲儿,真正的李昂又回来了。真李昂开始开玩笑:“咱以后可得和这个天光公司划清界限哈,也不知道谁取的名字,天光天光,天天光,太烂了这名字,哈哈哈哈。”

经过几位经理的回忆和调查,投诉我们的客户实际上是个信誉不错的企业,当初是因为肖明承诺了对方在某个时点出具三份不同方面的管理建议书,但只出具一份建议书之后,肖明就把项目组的大部分人员派到新项目上,迟迟没有完成另外两份,最后,就连留守在现场办公的项目经理都被调走了,客户投诉我们也有情可原。于是,李昂出面,澄清事实、道歉、承诺,最终客户接受我们为他们继续服务。

我们和投诉我们的公司算是不打不相识,李昂拿下这个客户,也算是搞定了一个新项目,有些峰回路转的舒心,他沉闷了几天的脸色渐渐有了光彩。他给几个核心成员开了个会,说处理客户投诉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和肖明争夺项目的立场不是多多益善,而是优胜劣汰!他要求金荆、陈晨和他一起,在两天之内把所有的项目情况理清楚,哪些客户是优质的、哪些客户是“差”的;哪些项目是我们团队可控的、哪些团队不可控;哪些客户是虽然“差”,但是战略性的,必须拿下的,等等。好客户就尽最大努力挽留,“差”客户就不惜一切代价“大发慈悲”让给肖明。讨论来讨论去,只有一个客户,是既值得抢回来,又必须抢回来的,其他的项目我们都放弃了。

“关键时刻,不能贪,要懂取舍,集中火力搞定深圳这家上市公司。这个项目收入是其他几家的收入总和,而且这家公司在百货行业内小有名气,在我们的客户群里很有代表性。”李昂边说,边在白板上列出的客户名单中定位了一家,画了一个红红的圈。

“小禾,辛苦你设法拿下,当然你也别有太大压力。陈晨,你准备好,重新接管这个项目。”

李昂一板一眼安排工作的样子让人觉得很踏实,老大有目标、有判断、有计划,下面的人心里就有底。

金荆伸出一个大拇指:“昂哥,牛!小禾姐,下一步就看你的了,我早就和昂哥说了,搞定老肖的人非你莫属!”

陈晨推了一下金荆:“你就会拍马屁!你那张嘴那么会说,你怎么不去和老肖谈判?”

“帅晨,小弟不才,以前万万没有想过要和老肖抢生意,实在没有心理准备。”金荆呵呵地笑着,做了个抱拳的姿势。

以前谁也没有想过,我们还能和前任老板抢生意。我本来以为再也不用和肖明谈工作了,谁料到又要和他短兵相接,但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人都是屁股决定脑袋,在哪个团队里就得为哪个团队卖力,抢到业务就是抢到粮食!

夺回这家深圳的上市公司并不容易,客户的财务总监是肖明的老乡,肖明打了人情牌,请客户考虑变更合同主体,把乙方从北京天光变为上海天光。不过,上市公司变更咨询服务机构比较麻烦,如果变更,不仅需要过会讨论、走个比较长的审批流程,而且公司的董秘还要考虑是否必须对外披露这个信息,于是,客户迟迟没有拿定主意。肖明先下手为强,把项目经理从陈晨换成了“那边”的井哥。

我们倒也不是毫无希望,为这家公司提供审计服务的是我熟悉的一位合伙人,她可以帮我们和客户高管沟通。但这优势并不大,因为我和这位合伙人已经不在一家事务所共事了。

在和肖明正式“宣战”之前的那天晚上,同事们说好要一起K歌。

“Cheers!”大家纷纷举起科罗娜和RIO,庆祝加入智达的“重生”。

“帅晨,你眼珠子掉小丫身上了?”一位同事用胳膊肘推了推陈晨,满脸坏笑。

“去你的!”陈晨转过神来,顺势走上前,把小丫的裙边儿向下轻轻拉了拉:“腿挺直啊,大冷天穿这么短的裙子也不怕得关节炎。”

“师傅,你管得太多了吧。”

李小丫在刚进公司的时候被派到了陈晨负责的项目组。陈晨说,跟着他做项目的人都得叫他师傅,后来加入的裴晓也是这个命,拜陈晨为师,叫李小丫为师姐。

“师傅!”裴晓端着瓶儿啤酒走过来,一头秀发散发着迪奥的香气:“别骚扰我师姐,要么和我喝酒,要么赶紧唱歌。”

“两不耽误,咱俩先干一瓶,然后我和小丫点一首对唱!”还没等小丫说话,陈晨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李小丫,师傅给你机会你不能推辞,你去点歌吧,对唱的我都会,随你点哪首都行。”

我第二天要和肖明谈大事,心里一直不放松。同事们闹得欢,我把李昂拉到包厢的角落里。

我直接向李昂表明了我的想法:“我想了想,咱们必须以北京天光咨询的名义去谈,否则客户还是会面临变更服务机构的麻烦,说什么都不会支持咱们。”

“没问题,你定!”李昂扬了扬下巴。

“有问题!如果客户同意把业务留在北京天光咨询,项目款肯定是要打到北京天光的账户里,咱们现在合并到智达,北京天光的董事都知道,到时候怎么动用这笔钱就是个问题。”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小禾姐!”金荆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旁边,一身灰色的羊绒衫在昏暗的灯光下很不显眼:“我看好你!你一定有办法!是吧昂哥?”

“呃,呵呵。”李昂笑了笑。

“搞定天光那些领导,你比昂哥有底气。我是觉得,你和昂哥现在要分工,你料理后事,昂哥得冲在业务一线。”

见李昂仍然不说话,我追问:“这次和肖总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我拿不回来项目,至少可以努力要分一些项目款。你给我个底线?我争取。”

李昂想了一会儿,冒出一句:“你定,我全权授权。”这句话变成了他后来几年的口头禅。

我一时语塞。包厢里响起了陈晨和李小丫对唱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第二天,给肖明打电话之前,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莫名的紧张迟迟不能消退。

“肖总,最近怎么样?我占用您几分钟商量件事方便吗?”

“方便。你还好吧?小禾。”肖明的语气很客气,我的心落了下来。

“天光咨询的老领导们最近催我汇报一下公司的业务情况,他们对您转走了几家客户的事,还,还……”我吞吞吐吐,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

“还耿耿于怀是吧?”肖明倒是直接。

“呵呵,您看,我也挺为难的。您打算怎么解决?”我定了定神,抛出了我想问的话。

“他们不都合并到不同事务所去了吗?还有心思关心这事?”肖明很平静地回我。我听到肖明的语气,确定他没有对我之前配合董事会弹劾他的举动记恨在心。

我继续编着理由:“就是因为到了别的事务所,才更关心他们以前投资的咨询公司赚不赚钱,能不能分钱啊。”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

“肖总,您是我的老领导了,咱俩也别互相为难,不如这样,您给我们留下一两个客户,也让我和这边的领导有个交待?”我试探性地问他。

肖明叹了口气说:“唉,事到如今,只能互相妥协一下。我把安徽那家公司转回去?他们不是上市公司,流程简单些。”

我把语气放得更缓和,直接挑明:“转来转去的太麻烦了,这样吧,我们就留下深圳那家百货公司吧,听李昂说,那家公司还没有决定要做合同变更改服务商呢。”

“别跟我提这个人!”电话那边声音高出一倍,把我吓了一跳,看来肖明对李昂的心结是解不开的。

“好,好,那您先考虑一下。”

肖明不客气地回复:“客户的高管已经答应我做变更了。”

“听说财务总监是同意了,但其他高管都没有点头呢。”

“你情报工作做的不错啊。要不这样吧,咱们俩一起去拜访一下客户,当面听听客户的意见,如果客户说不同意变更服务合同的乙方,我绝对没意见。”肖明回应得胸有成竹,估计他是赌定等我去见了客户的高管,就会输的哑口无言。

我答应赴约,就算输,我还能输什么?我原本也没有什么。不过,我自己去赴鸿门宴势单力孤,就邀请了审计合伙人一同出席助我一臂之力。

去深圳见客户那天,我订了最晚的一班飞机,虽然知道航班延误是首都机场的常态,但机票便宜,就忍了。凌晨两点,终于到了旅店,脏乱差。烟味、发霉味搅和在一起,房间里没有牙刷和毛巾,我气愤地跟服务台投诉,人家说预订酒店的时候已经提示过了,因为是特价房就没有那些洗漱用品。这才想起来和秘书交代过,务必要给我订便宜的酒店。我推开窗子想换换空气,就在推开的一刹那,“啊!”地大叫一声,一只貌似蝙蝠的东西伏在窗外的角落,吓得我像一只炸了毛的猫,闪电一般冲出房间,惊魂未定。

要求服务员给我换了房间,脆弱的神经一直紧绷,没敢脱衣服,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脑子里翻江倒海。我想起以前在会计师事务所当董事会秘书那几年,真是风光滋润,每年都要和领导们赴各地开各种大大小小的会,都是车接车送、五星级酒店,开完会返京,经常有人会给我们备好了各色特产。现在,最晚的航班、最差的酒店、最惊悚的“配套设施”,这自力更生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啊!

第二天中午,客户安排午宴,财务总监、董秘和审计合伙人出席,我与肖明再次会面。他像以前一样,西装笔挺,遇人便露出标准微笑,只是头发白了不少,人也消瘦了些。客户财务总监和肖明坐在一起,相谈甚欢。

“来,苗经理,肖总,”财务总监举杯:“吃饭不谈工作,我备了一点酒,少喝一点,欢迎你们远道而来。”

平时听闻很多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销售、领导秘书,都是喝酒喝得多把事情喝成的,我自知没有酒量,为难的不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无奈之下,只能用李昂教给我的招数破局了:每次喝完用毛巾擦擦嘴,偷偷把酒吐到毛巾上。

肖明向我举杯敬酒:“小禾啊,以前共事那么久,也没和你喝过酒,借此机会,我敬你一杯,也得感谢你以前对我的支持。”

我也冲他举杯,大方地表示回应。

边吃边聊闲话地过了一阵,时间也差不多了,肖明提议说:“来,各位领导,咱们不多喝,我最后敬大家一杯。”随后一饮而尽,举着空杯,站在原地继续说:“给领导们添麻烦了啊!我们公司的情况呢,我以前也汇报过了,领导们能理解我,真是高风亮节。”

财务总监摆了摆手,示意肖明坐下,笑道:“肖总啊,不要这么说。你们会计师事务所这行,这几年一直折腾来折腾去,我们都觉得习以为常了。就是记这些事务所的名字太有挑战啊,总合并重组,名称变的五花八门,记不住。哈哈哈。”

下午开会谈论正事。

肖明坚持他自己的原则,不过,他的风格和从前一样,为了达到目的,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的理由,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目的就是希望客户做合同变更。

合伙人向我示意,我俩出去私聊:“小禾啊,肖总说那几句车轱辘话,我这东北人可是受不了了,他太磨叽了。你说这事儿,本来是你们内部的事,折腾客户给你们评理不说,还这么磨叽,我也是服了肖总了。我明天早上有会得赶紧飞回去,你坚持立场就行,我和客户的董秘也打过招呼了,看见没有,董秘也坐不住了。没事儿,有问题你再找我就行哈!”

我会意地点点头,送走了合伙人。

进会议室后,我先和客户的财务总监寒暄了几句,随后表明了态度:“肖总,您的口才还是那么好。我是觉得,咱们的目的是在不给客户添麻烦的前提下,咱两个团队能够双赢。我以前是您的助理,我是很感激您的,包总让我来谈这件事我都觉得自己不够格跟您对话。但是,我现在也是天光咨询的代言人,哎,真是为难啊。”我不敢提李昂,只能提包总。

肖明转头和财务总监互换眼神,说到:“小禾啊,我们本来是一家,出了点误会而已。咱这么好的合作关系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努力维护的,我对公司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对方连连点头。

“肖总,您了解客户是肯定的,不过这个项目在此之前一直是由陈晨带队,他的敬业态度和专业水平,在座的领导也是知道的。不知道,您把项目经理换了之后,工作可还顺利?”我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客户董秘。

董秘明白了我的意思,张口说:“苗经理啊,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新来的经理——”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肖明,接着说:“说实话,新来的经理风格和陈经理可是大不一样啊,我是主管这个项目的,反正我目前还没适应这个新经理的风格呢。”

肖明冷静地说:“您多虑了,再给他几天,他肯定让您满意,他可是很有经验的。”

我没接肖明的话茬,而是抛出我的杀手锏:“既然不给客户添麻烦是前提,咱们就别在这里争来争去了,肖总,您还在北京天光的时候,就已经给客户开了50万元的发票,上市公司的账目处理您是专家,无论怎么样,还是得把项目款汇到北京天光账户上比较好。”那张张金光闪闪的发票成了我的突破口!

见肖明愣在那里,一副陷入回忆、瞬间追悔莫及的样子,我收敛着洋洋得意的表情,继续说起来。“如果在这件事上大家都没有意见,那问题就是我们团队和您团队怎么配合起来把项目做好的问题,还有怎么分配利益的问题了。项目由哪些同事继续做,咱们也听听各位领导的意见。”我把视线从肖明身上移开,转向其他人。

项目组原来的配置是六个人,现在换成了井哥带了两个“小弟”,工作表现大不如前。曾经的项目经理陈晨和李小丫都是我们团队的骨干,俩人绝对可以撑起大半边天,两边员工的水平究竟如何,我相信客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肖明的谈判方式就像三四岁的小孩子一样——永不妥协、除非交换。我心想,他只有那几句毫无说服力的理由,也没什么新花样了,财务总监又不是万能的,最终还是要顾及自己公司的利益。

肖明还在说他的“一二三”,董秘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我赶紧说:“肖总,咱们人民内部矛盾回北京再解决也不迟,我们回去再谈其他的吧。”

财务总监见这情形也觉得不必纠缠下去,表态说:“老肖啊,小姑娘说得对啊,你看,我们公司内部也协商一下,你们回去谈你们两家的问题。陈晨作为项目经理,很专业、也很敬业,我们希望他坚持带队做完我们的项目。”

看肖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立刻起身说要赶飞机去,和两位领导道别、感谢。我刚进电梯,肖明跟了过来。我见旁边没有别人,小声说:“肖总,我也是给老板打工的,他们说了好几次让我写起诉状把您告上法庭,我都没同意,因为我感谢您以前对我的培养。这次,您就让一步,让我回去也有个交待,您看呢?”说完,电梯恰到好处地关上了门。

走出客户的写字楼,我匆匆回头望了望,气派的大楼灯火通明,与成排的街灯遥相呼应。眼前的景色还没欣赏够,却瞥见肖明也向外走来,我赶紧转头加快脚步躲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怕被他逮住继续沟通感情。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竟然叫不到一辆出租车,眼看快要赶不上登机时间了,我只能拦住一辆黑车。司机在离机场还有一大段距离的地方停了车,问我要钱,车外是一大片空地,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吓得我汗毛直竖。我紧紧地攥着手机,以防遭遇险情能第一时间拨110报警,强装镇定地对司机说:“零钱都准备好了,到了机场悄悄给你,省得被别人发现你是黑车。”他踩了一脚油门,继续朝机场指挥塔开去,我蜷缩着的神经才慢慢舒展开。

登了机,用尽余力也没能把箱子放进行李架。有人主动帮忙,我转头刚要道谢,和那人四目相对,定格了一下,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小禾苗!”

“刘天星!”

“哇,怎么是你!”

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在法学院,他在计算机学院,我们一起参加乒乓球俱乐部认识的,那时候没有微信,毕业之后互相发过几封邮件,后来也没怎么联系。

见到老同学,疲惫感荡然无存。寒暄之后,我简单讲了自己当下创业的状态。刘天星叫了我一声“前辈”,夸我迈出这步很有魄力。他告诉我,他也很想创业。“我大学的时候就对互联网特别感兴趣,那时候刚普及QQ之类的东西,网站也不多,我当初还自己做了个网站呢,觉得自己挺牛的,哪儿像现在啊,是个人都会做网站。”

我心里想,哎,一言难尽,嘴上说:“你也加油啊!”

“一起加油!”

我们的座位离得远,也没顾得上多聊,下了飞机便匆匆道别。

“小禾苗,给你推荐本书——《创业36条军规》,回见。”刘天星走了几步,回头向我挥舞了两下他手中那本书,走远了。

我忘不掉刘天星眼里的光芒,那才是创业者该有的目光吧,有憧憬、有梦想、有深深的期待和强烈的好奇。我在心里又诚心诚意地说了一遍:“你也加油啊!”

回到公司,裴晓、李小丫、陈晨听我讲了深圳的经历,私下里说要为我接风。我说千万不要,事情还没有最终的结论,不要过早声张,再说,李昂在招标会上失利,大家犒劳我,李昂会不开心的。

没想到,李昂亲自张罗请大家吃饭,说是要给我庆功,我心里暖乎乎的。二十个人围坐两桌,热热闹闹吃了顿好的。

“李昂,我敬你,敬你信任我。”我跟李昂喝了一杯。

“我信任我们团队每一个人!”李昂举杯,大家共饮。

喝来喝去,大家都走了样,面颊通红的、双眼微眯的、舌头打卷的……喝高兴了,开始一轮一轮干杯。金荆口齿伶俐,最能忽悠,他没怎么喝,一直在劝别人喝。

“八零后的喝一个!”

“长江流域的喝一个!”

“东北的喝一个!”

“西北高原的喝一个!”

“留过学的喝一个!”

“台湾腔的喝一个!”

“台湾腔的喝一个啊,咋没人喝呢?陈晨,说你呢!”

“你丫,我一北京爷们儿,你说我台湾腔。”陈晨的身子已经在晃了。

“你让大家说说,你有没有在新来那个小妹妹面前装台湾腔?有没有?”金荆朝大家伙儿用力喊着。

“有!”大家开始起哄。

陈晨伸出手,指着“肇事者”说:“金荆,你,大爷的!我真无语了!”

“哈哈,我爸排行老大,我大爷不是人,你随便骂哈。不喝酒就认怂喽。”

陈晨想走过去和金荆理论,但两条腿晃成了两根面条,他一把抱住身边的柱子,红着脸,嘴里还嘟囔着。

再看李昂,不知什么时候躺到墙边的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自从加入了智达会计师事务所,我们被编制为管理咨询事业部,李昂重新梳理了一下部门架构。李昂是部门负责人,按照事务所的惯例,可以比照合伙人的地位,我是部门后台管理的负责人,李昂任命我为“运营总监”,人、财、物以及与事务所的沟通协调都是我辖区内的事。金荆、单单、陈晨是高级经理,裴晓、李小丫担任经理,还有一个部门秘书。其他的同事都是高级顾问或顾问。我们没有专门的会计和出纳,事务所最终把控部门收支。

我们的队伍很小,只有二十人,这个规模的队伍,很容易产生凝聚力,团队就像一颗小石子被轻轻抛入湖面荡漾开的同心圆。有个带头的老大、有几个心甘情愿辅佐老大的“元老”,其他的人就跟着“元老”们,围着核心一圈一圈地把圆圈扩大。不过,如果圆圈再扩大,规则的涟漪就会慢慢消失。

后来,那家深圳的上市公司把项目和项目款都给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肖明也没有再和我提分项目款的事。

如果你问我,抢生意是什么滋味,我会说,那就是尝试和体验的滋味。“抢”的时候那种忐忑不安、“赢”的时候那种沾沾自喜,但这些杂陈五味很快就淹没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