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郊外,郝钢坐在汽车里和宋队长分析着案情。

“案情基本轮廓就是这样,这些人也够黑的。”宋队长咬着牙说。

郝钢猛吸了一口烟:“申猴子一定要保护好,现在的问题是存单还在不在。”

“据当时案发情况看,估计存单应该还在张二牛手里。”宋队说。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张二牛应约去拿钱,按上次已付五万元的情况,对方是用五万元来引出窃贼,暗地观察并没有惊动他,然后设计杀人灭口,但是对方应该是想拿到存单后再杀人。但他不可能亲自去,也不可能让杀人的去要存单,因为杀人的只管灭口,存单和钱又是怎么样交换的呢?有没有可能在张二牛还没拿到钱,存单也没有被拿走时就被执行杀人的灭了口?从案发现场情况看,张二牛是被近距离枪杀的。这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杀人的是张二牛认识的熟人,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方突然发难,二是被对方偷袭。可对方没有拿到钱就灭口,道理上说不通呵。这么大的金额他既不愿让人知道,更不能去挂失,至今也没有报案,整个没事人一样,真是能装。”郝钢把烟头扔到地上。

“我认为对方根本没有想过要拿二百万去换存单。据申猴子说,约会地点换了好几次,张二牛已经很不高兴,他急于想拿到钱,安置好老母亲,然后溜之大吉,他不愿纠缠时间太长,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可他又出于什么目的去拆迁房那片僻静的地方,现场我去过好几次,早已被破坏,没有任何线索。本来那片废旧房子马上就要动工新建,现在早就给推平了。我看突破口只有申猴子和张二牛的母亲,杀人那小子,进联防队不到一星期,谁也说不出个子午来,没印象,估计是临时安插进来的雇佣杀手,干得干净利落,上哪儿找去。人已经死了,鬼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这样吧,反正表面上我们是已经结了案的,你把申猴子转移到外地去,离开本市,我马上跟我战友联系,我们从长计议。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只要有活口,就一定能找到物证,总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申猴子,你小子又惹事了,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厂里保卫科长看见正在车间低头干活的申猴子,走过来询问。

“陈保卫,你别乱说话,我是良民一个,我这是协助司法机关调查案件,没我的事。”申猴子大声地说着。

“你小子那胆,谅你也不敢犯什么事。”

“这活也没的干头了,二百来块钱还不能每月按时拿到手,我得另找活路了,下广州打工去。”

“爱干不干,停薪留职你去办呵,每月六十元交厂里,签了字就走人,快着呢。”陈科长激着申猴子。

“哼,你当我给你说笑的,老子现在就去找厂长。”申猴子扔下工具就往外走。

“嘿,你龟儿子还当真了。”陈科长有些摸不着头脑。

黑夜,一辆急驰的三菱越野车里,宋队长开着车,郝钢和申猴子坐在后面。

“给你交代清楚了吧。”

“听清了,我不会拿小命开玩笑的。”

“你现在就此消失,新的身份证给你,你叫张科,是检修工,厂里垮了,来找工作的,别人问就这样说,有事找李矿长,不能和任何人联系。我们找你会直接去,你除了上班外只能与李矿长接触,千万记住。”

安置好申猴子,宋队长和郝钢松了一口气。

“郝处,你还记得几年前我老家安县那起农民闹事风波吗?”宋队长板着脸说。

“怎能忘了,王局长的死现在想起我心里都跟刀子捅了一样地痛。”

“你知道这个张副市长是谁吗?”

“是谁?”

“就是那个坚持要王局长丢下手里的工作亲自去长胜乡处理农民围困乡政府的县委张书记。要不,我那好兄弟还丢不了命哩。”宋队长忍不住唏嘘起来。几年前那件让人心痛的往事闪现在郝钢的脑海。

几年前的那天,他们因追踪一名在逃的越狱犯下落的线索赶往安县。安县是宋大伟的老家,郝钢一边开着车,一边动员老宋回家看看。

“你还是顺道拐一趟吧,用不了多少时间,你妹子结婚你都没回去,你妈瘫痪好几年了,你也顾不上回家看一眼,这是公私兼顾。拐一下我们再到县公安局找王局长他们配合一下,昨天已经联系好了,先了解逃犯家里的情况再说。”

“算了,我说不回就不回,没见着还好,一见我除了埋怨还能说啥,我这一天到晚自个儿老婆孩子的面都照不着,别说他们了。”老宋把帽子扣在脸上,搭着腔。

老远望着县公安局大门口吊着一个大白团,车驶近了才看清是一朵白花,安县公安局的吊牌上也是白花吊青纱,他俩有些纳闷了。

“怎么给公安局挂孝,出啥事了?”

他俩赶紧驱车开进大门停在办公楼前,只见公安局办公楼周围的塔松上缀满了白花,四周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影,隐约从办公楼后面传出哀乐。他们赶紧拐到大楼后面,只见县公安局干警都在,他们默默地叠着白花,原来办公楼后面的篮球场搭起了一座灵堂,四周也临时用车篷布搭起了两溜帐篷。

县公安局办公室张主任迎了上来。

“谁死了?这么大的动静。”老宋看了一眼灵堂,没见死者照片。

“王局长,今天早晨六点钟。”

“王局长,我昨天中午才和他通了电话,怎么……”

“说来话长,你们到这边坐下,我们再谈,你看太匆忙了,大家都……”张主任指着正默默垂泪叠花的干警。

“哎呀,你急死我了,到底是怎么死的?”老宋的急性子又上来了。

“你就说是怎么死的,车祸?”郝钢拉了一下老宋,询问张主任。

“车祸?人祸!是被农民打死的。”张主任提高了嗓门吼了出来。

张主任流着泪,给郝钢他们讲述了王局长被打死的经过。

“昨天下午大概三点多钟,我们接到县里通知,说是长胜乡农民抗税,在乡政府闹事,要我们派人去处理一下。”

“长胜乡,那是你老家。”郝钢对老宋说。

“长胜乡?就是我那穷山沟,那老实巴交的乡亲会闹事?”老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长胜乡,也是我们县最偏远最穷的乡,我们颠簸了整三个钟头,才到那儿。我们赶到乡政府,只见乡政府的牌子已经给砸了。大门紧闭,大约有几百上千的农民黑压压的把乡政府围得紧紧的。我们没想到是什么大事,本来王局长是不去的,局里还有不少事要等着他处理呢,可县政法委书记在电话里再三强调一定要王局长亲自去一趟,还说是县委张书记说的,是关系县里农村社会安定的大事,要王局长亲自处理,接连打了好几次电话,实在是拗不过,王局长这才丢下手里的事带了几个人去了。他们刚下车那些农民听见警笛声,回头看见我们的人,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只听有人喊着:‘他们叫警察来抓人了,跟他们拼了。’黑压压的人潮一下子涌过来,我们猝不及防给围到了人群之中,王局长使劲地喊着:‘农民兄弟们听我说,有话好好讲,不要激动。’那些农民早已急红了眼,一片嘈杂声乱喊叫着:‘还我的猪,还我的耕牛,政府不出钱修路,凭什么要我们上修路税,还要来抓人。’喊声压倒了王局长的声音,王局长一急跳上了车盖:‘你们静一静,我们不是来抓人的,有什么事,你们冷静下来再说。’‘我们怎么冷静,都揭不开锅了,还让不让人活了,想抓人走,掀翻他的车,来呀!打呀!’已经失去理智的农民把吉普车掀翻,王局长从车上被摔到地下,淹没在人流中。‘打死人了,不好了,快跑呀!’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几个干警,在四散奔逃的农民散开后,赶紧跑到吉普车面前,只见王局长一只脚被压在车底下,满身血迹泥浆,已面目全非,右手紧紧地握住手枪,但他始终没有扣响扳机。几个干警号啕大哭起来,等乡政府打电话将王局长送到医院已是半夜。由于耽误时间太长加上肝脏破裂内出血,今天早晨就……其他几个干警也是鼻青脸肿现在还在医院里。你说王局长这追悼词怎么写呵?”

这时,照相馆的人把放大了的王局长照片拿来,老宋一把接过去,一大滴眼泪落在镜框上。他走到灵堂将照片挂在灵堂正中央。他掀起盖着的白布,王局长缠着绷带的头脸已经浮肿变形。郝钢轻轻地盖上这张惨不忍睹的脸,使劲抱住老宋,用力往外推他。

“王局长,兄弟,我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老宋变了声的嗓子吼着。

“这是谁呀?”旁边的干警悄悄地询问。

“这是市局刑警队的老宋,是王局长的战友,他们是老铁,也是我们局调上去的。”有人小声地介绍着。

老宋铁青着脸开着车,郝钢几次想换他都被他推开,汽车在泥泞的乡村公路上疾驰。

“你冷静点,好不好?瞧这路,慢点开吧。”

“这帮龟孙,这帮龟孙!”老宋咬牙切齿地骂着。

“你别乱来,我们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别的。”

老宋甩开郝钢的手,他一进院门就吼:“二狗,三狗,你们给我滚出来。”

半晌,他的两个兄弟躲躲闪闪地开门从屋里钻出来。

老宋站在院子里叉着腰:“你们参没参加昨天傍晚的事,给我老实说。”

二狗、三狗扑通一下瘫坐在地上。

“大哥,我们不知道会出人命。大哥,我不能坐牢,再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小丫换亲一个多月了,那边过几天就把新媳妇送过来。大哥,我不能坐牢呵。”二狗痛哭起来。

“大哥,全乡的人都参加了,你们关得完吗?关了我们还得管饭,本来就没饭吃了,真关进去巴不得哩。”三狗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有些不服。

“你别跟我耍嘴皮子,从头到尾告诉我怎么回事。”

“大狗呵,别一回家就难为你兄弟。”老宋的母亲在屋里喊着。

老宋和郝钢急忙进去,只见床上半躺着的老太太,脸色蜡黄。

“妈,我不是难为他们,我是办案顺道回家看看,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管吗?”

“哥,你喝水。”二狗、三狗端着水碗讨好地递到郝钢他们手中。

郝钢环顾四周,他只知道老宋家境不好,农村出来的没几个家境好的,但他不知道这么穷,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只有屋子中央的饭桌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一张雕花的大八仙桌,还有八条一样雕花的凳子,一看不用说是解放初期分地主的浮财分的。桌面和凳子面倒是黑里透红泛着亮光,可四周已经看不出颜色来了。郝钢把水碗放在桌上。

“大妈,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起因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让你们老实巴交的农民敢打死县公安局长。”

“你说。”“你说。”二狗、三狗推辞着。

“我嘴笨,让三狗说吧。你照实说,别瞎扯。”二狗推了一下三狗。

老太太又咳嗽起来,老宋赶快将水碗端到母亲面前,让她喝了一口,他将碗放到圆桌上,坐下后冲着三狗喊着:“你给我好好讲,全部经过是怎么回事,咋会弄成这样?”

三狗吸了一口气,慢慢讲了起来:“半年前,县里的几个领导下来我们乡里,你知道,我们这路就这样,像狗牙帮子,他们也就到乡政府吃喝一顿走了。可回去后说县委张书记自从那次来我们这里检查工作后,回去一直坐骨神经痛,是到我们这乡检查工作路太烂给颠的。乡里就想学城里,搞形象,可这修路要钱呵,乡里面就向每户摊了钱,没钱的就用猪、羊、耕牛顶,反正说了,这是县里的号召,要致富先修路。期限到了好多家都没交,实在是没钱呵,本来农村就穷,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靠哪条王法收税,这20%的农税已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了,反正这修路税没听说过。乡里见没动静就派人下来牵猪、牵牛,逢场天到镇上卖钱抵税,乡政府大院后面关着好多呀。听说昨天上午就要把收的猪呀、牛、羊的卖到县里冻库,乡政府把车都找好了。因为在镇上卖已经打了两架了,被牵走牲畜的农民把乡财政员都打伤了,乡里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就想用车拉到县城里打批卖给冻库省事。可谁知走了风,昨天上午天没亮好多人都去了乡政府,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长胜乡都传遍了,家里能走动的都去了,也不是谁领的头,反正这事跟我们每家都有关系。我们村的孟生老婆喂的几条肥猪,是给考上县城一中的儿子交学费的,一下子给牵走了,一气喝了农药,现在还在医院里头躺着哩。孟生回来借钱正好赶上,叫我们哥俩一块去找乡政府讲理,可我们一直等到太阳老高他们都不开门,大家又怕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运走牲口,反正豁出去了,一齐都窝着。就这样人越来越多,到了下午,都有几百上千人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看见开了一辆警车来,你想乡下人哪里见过那玩意,呜哇呜哇地叫唤着,听得心惊肉跳,你想乡下受惊的牲口还不要命地乱跳哩,别说人了。可能当时就想是你死我活了,所以呼啦一大片冲上去,把警车掀翻,那个站在警车盖子上的警察也不知道他喊什么,谁也顾不上听,也听不见。你想,几百上千人的喊叫声,那是什么阵势,整个惊了的疯牛一样,那倒在地上的警察也不知是踩死的还是打死的。反正一听到打死人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是闯下塌天大祸了,跑的跑,逃的逃,全散了。这不,现在你去村里走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全把家门紧闭,吓傻了,整个乡都怕是这个样子哩。”三狗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件。

“大狗呵,我们穷呵,在村里比我们穷的还有好多家呢,我们家还有你俩兄弟种田地,那些没劳力干活的人家更苦。你妹子出嫁时盼你回来见一面,你也没回来,二狗的媳妇听说我们比她那里还穷,人家寻死闹活地怎么都不愿意来,小丫嫁过去都一个月了,那边还没把人送过来,听媒人讲已经说通了,月底一定送过来。我是废人,小丫走了,家里没有一个做家务的女人不行呵,我不让你知道,是不想给你心里添乱,让你安心地在外面工作。可今天这事你可不能埋怨你兄弟和乡亲们呵。”老太太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妈,我不是怪他们,你知道吗,被打死的王局长也是农民的儿子呵,没死在犯罪分子手里,却死在自己亲人拳脚下,我窝心呵。你们这些糊涂蛋知不知道,他临死时紧紧握住手枪硬是没有开枪自卫呵。”老宋回过身指着两个兄弟说着痛哭起来。

王局长的遗体火化后送往他老家安葬,他老家是邻县红桥乡的,虽是隔县,但实际上与长胜乡只隔中间的白云乡。老宋坐在灵车上抱着王局长八岁的儿子一言不发。灵车快过白云乡进入邻县地界时,汽车一拐弯,在县界碑处突然见一群身穿孝服的人跪在地上,郝钢和老宋赶紧下车。

“二狗、三狗、孟生你们这是……”老宋看见这上百号人跪在路中央,他的两个兄弟跪在最前面。他们看见老宋一行人下车,一齐叩头。

“哥,我们代表长胜乡的父老乡亲,来给到死都没向我们放枪还手的王局长送行,给他的家人道歉。该伏什么法我们领了,这一百个人都是全乡自愿来的。”三狗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后面跪着的人一齐伸出了双手。

“哎呀,你这混账,我哪来那么多手铐来铐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老宋一脚踢过去将三狗踢倒在地。

“哥,我们是真心的,大伙天不见亮就启程了,我们穿过白云乡赶到这里,已经在这里跪了五个钟头了,我们是真心的悔呵。”三狗带着哭腔说着。

郝钢拉住老宋,走到王局长爱人跟前。

“嫂子,他们是在等你发落,你看……”

王局长的爱人牵着儿子,走到二狗他们跟前。

“你们都起来吧,老王知道你们知错了,会安心上路的,只要你们不要忘记他就行……”她泣不成声。

鞭炮声响起来,纸钱满天飞舞,一百个身穿孝服的乡民开道的送灵车队缓缓进入红桥乡。

一个月后,中央轻徭薄赋,昭示天下,下发了清理农民负担的三个文件,公开征税的项目和百分之五的农税提留比例及范围,发布了六条重农措施。当郝钢从《人民日报》上看到这些时,他眼前浮现出了满天飞舞的纸钱和披麻戴孝的人群。

郝钢从痛心的往事中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混账东西,倒是蹿得快。”

“这次案子,我从侧面摸了一下底,他的能量大着呢,这几年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据说还想往省里靠呢。”宋队长愤慨地说着。

“管他怎样张狂,我相信这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多行不义必自毙。”郝钢坚定自己的信念。

“这下子我们把事情冷冻起来,放一放再从长计议。你可以去回复你那位来使了,你三妹夫那么卖劲地游说你,他是不是屁股下面也有屎呵。”老宋一边开车一边开着玩笑。

“难说,不过他倒真是块政客材料,能屈能伸。”

“我们呢,以后要谨慎,怎么那边一杆子就插你那儿了,是不是疑心上我们了。”

“我看不是,听华源的口气,他们是想让我利用职权干涉你们市局不要在已结案的事上节外生枝,死人不会说话,只要没人追究就这么过了,至少要让他认为我们真的罢手结案了,我们才好办事。”

“哼!那王八蛋要真的把你老婆调到市里事业单位那也不错,我看就让他们折腾去,办完事老账新账一起算,一样送他进大狱,也算给我那兄弟的亡灵出了一口恶气。”

“这光我可不沾,我那口子跟着我只有受累的,没沾过我的光。”郝钢想起贤惠的妻子心里就有些内疚。

“唉,谁说不是呢,干我们这一行,没日没夜的,谁不欠一屁股感情债,欠老婆的,欠儿子的,欠父母的,算啦,下辈子再还吧。”老宋也感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