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年少有为

(本章又名娱乐圈秘辛史)

下午四点的汉堡店有很多空位,但罗曼偏偏选中了周慕孙坐着的那个吧台桌,她在他的同一侧坐下,中间只隔了一个人。

周慕孙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打招呼。

尤其是她心神不宁地吃饭,错咬了一口旁边人的汉堡之后……周慕孙更是连精酿啤酒都不敢喝了,生怕打嗝引起她的注意。

他只能用余光瞟到她用玉米片舀起一大瓢奶酪酱,然后送往嘴里,咔嚓咔嚓一通狂嚼,吃到一半又不知道想起什么伤心事,连吃东西的力气也没有了,就怔怔地看着桌子。

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个男人眼看要吃完了,周慕孙也赶紧大口吞咽汉堡,就怕自己“现形”。

万万没想到,那个男人吃完烤三文鱼菠菜沙拉,优雅地拿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手指轻扣桌面,对罗曼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咱俩能认识一下吗?下次你再不开心的时候,可以跟我聊聊。”

罗曼此刻虽然伤心欲绝……但一听到这话,她又突然活过来了一点。

她(试图)文雅地用纸巾擤了擤鼻子,看向对方:“你是心理咨询师吗?”

男人笑了,他说我是无证经营——不过,相信我,我可是专门回收别人的不开心的。

罗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外头是盛夏,男人还是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Polo衫、灰色西装裤,脚踩一双皮鞋,露出一截黑色袜子……脸上挂着亲切却不牢靠的笑容——这做派让她不由得想到周慕孙。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是不是所有宜家宜室的好男人都不会在外面吃一人食了,只有周慕孙们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城市所有fancy的餐厅、酒吧里游荡。

她抽抽鼻子,眼看又要哭了。

男人大概没想到自己的搭讪能收到这样的效果,赶紧摆摆手,说没事,那下次有缘再见……起身欲走。

罗曼用纸巾捂着下半张脸,说对不起,只是你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渣男……

突然她没了声音,一方面是她意识到这句解释于事无补,二是她看到了一脸哭笑不得的周慕孙。

周慕孙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他拿起桌上的AirPods盒子,说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罗曼只是用红眼睛幽幽地瞪着他。

周慕孙没法再一走了之,他隔着一个空座位,小声问她:“你为什么哭。”

真是个蠢问题。

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说:“就觉得很失望吧。小时候什么都没有,但很有信心,觉得30岁就什么都会有的。但到了30岁发现,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且连那份信心都失去了。”

“你想要什么?”

罗曼眯起了眼睛,用挑衅的笑容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男人啊。”

“你喜欢什么样的呢?”周慕孙锲而不舍地把天聊了下去。

再劣等的调情选手也知道,这时候可以轻飘飘地回一句“你这样的啊”,但罗曼突然沉默了。

她不爱周慕孙,周慕孙当然更不爱她。

她接近他的初衷,是想争一口气。但她其实不怎么喜欢他的温和、风度、好品位……他身上的这一切,尽善尽美,却有着明显的修缮过的痕迹。她会不无恶意地想,他在床上也这么装模作样当绅士吗……

但她从前爱过吴浩吗?

或许也没有。毕竟那时候只有吴浩一个人想要接近她。刚认识的时候,吴浩告诉她自己国庆节要去墨西哥看玛雅遗迹——罗曼顿时觉得他既有文化、又不穷——那就在一起呗。

她脑子里缓缓升腾起一个恐怖的念头:从这个角度来说,吴浩至少还曾经爱过她。

哪怕那个“她”里有很多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成分。

再之前的校园恋爱,就更不能作数了——罗曼忙着经历和感慨自己人生的诸多第一次:第一次收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争吵、第一次过纪念日……完全顾不上对方究竟是谁。

她从前没有思考过“我喜欢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找目力所及范围内最好的就是了,搞不定,就退而求其次,然后再求其次。

普通人谈恋爱不就是这样吗。

但她此刻突然迷惑了——周慕孙够好了,她多想搬进他家住啊,开阔又漂亮,是她梦想中的房子——但她还是会不无遗憾地想,如果房子里可以没有他,就更好了。

罗曼托着腮帮子思索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四处寻找空位的阮姐。

阮姐是罗曼认识的第一个制片人,就是她的邀请,让罗曼来到了之前从未踏足过的北京。

来之前,罗曼自以为很老到地问阮姐,说这个剧本我会有署名权吗,阮姐说当然呀,来,我们签个合同。

到了北京后,罗曼干劲十足地开会、写大纲。

阮姐对罗曼也很好,每次剧本会她都会出席,给罗曼订奶茶、盒饭、水果,还分享了很多自己的人生经历——除了不给钱。

三个月后,罗曼鼓起勇气跟阮姐说:“我不能再在朋友家住下去了,我得租个房子……”

阮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低头突然对着她的鞋子说:“呀,罗曼,你这个鞋真好看,是不是今年那个网红鞋?”

罗曼腾一下脸红了,因为她买的是仿货。

回家后她跟她爸妈讲电话,她爸爸得知这个事情后,说那你行走社会,就要会来事一点——那个鞋子多少钱,我转你,你给她买一双真的吧。

罗曼说2500,爸爸沉默了一会,因为他们全家人都没有买过这么贵的鞋。

但最终还是把钱转给了她,罗曼按照阮姐的码数买了鞋,但再也没有机会拿给她,因为阮姐再也没有喊她去开过会,问就是“在忙等有空了给你打电话”。

鞋子买大了,代购不能退,她寄给了妈妈。

过年回家的时候,她看到妈妈穿着完全不跟脚的鞋子,给亲戚炫耀说这是罗曼送的,替她努力遮掩“无业游民”的真相……她躲在厕所里无声地嚎啕大哭。

这可能也是她现在面对钟倾城“目的明确”的讨好,忍不住心软的原因。

她后来跟阮姐碰到过,在她写出那个小爆剧之后,各种首映式、点映场也愿意叫上她。

阮姐丝毫不避嫌,她亲热地拉着罗曼的手,到处跟人介绍:“她人生第一个项目,就是我找她做的……”然后看向罗曼,语带嗔怪:“你那时候怎么突然就没音儿了呢~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写不出剧本躲起来了?”

再急赤白赖地去还原当年的真相已经没有意义。罗曼想,无论如何,她当年给过自己机会,也算是半个引路人,想到这,她勇敢地回握住阮姐的手,挤出还不够娴熟的社交型笑容,说下次有项目想着点我呀,我还想跟您再学习呢!

但此刻罗曼看到阮姐,第一反应还是躲。

面对这种一两年才见一次的“熟人”,是最需要形象管理的,因为每次见面的印象会留存、渲染很久。

罗曼脸上那点薄妆早被眼泪冲刷得一干二净,她不想让阮姐看到自己眼泡肿肿、双目无神的样子,更不想她据此推断出自己生活不如意(虽然这判断是对的)。

所以她一边疯狂地把头发往前拨,企图遮盖住脸颊,一边向周慕孙求助:“快,帮我挡一下。”

看周慕孙一脸不解,她指了指阮姐,小声说:“有熟人。”

罗曼有点绝望,要怎么让一个男人理解这份蜿蜒的心情呢,她犹豫着,要不撒腿就跑算了。

但周慕孙站起身,穿过空椅子,来到了她面前,让她的脑袋埋到自己的肩上。他虚虚地拍她的背,说好了这样她就看不到你了。

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交集,俩人迅速结账出门,周慕孙还想问她要不要喝一杯,罗曼率先扬了扬手机:“江涯找我聊工作的事。”

罗曼叫了车,周慕孙陪她等,正是晚高峰,等待时间格外漫长,罗曼一直低头不语,周慕孙尝试开玩笑说,你跟她有仇啊?罗曼抿紧了嘴,只是摇头。再追问就太八卦了,他也只能讪讪地闭嘴。他不明白罗曼突如其来的冷淡,因为他未经允许拥抱了她?可那不是情节危急吗?

罗曼的车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跟他告别、上车。

车厢里空调打得很猛,她一钻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她嘱咐司机把温度调高,又把那个黑色盒子(本来想故意落在汉堡店的,周慕孙贴心地替她拿上了)扔到地上,她要闭目养神一会,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关于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刚刚突然回忆起来了答案。

七八岁的时候,小朋友们打群架,有个女孩被撞到地上。突然她妈妈出现了,小女孩就一边哭一边朝妈妈奔过去,她妈没有找其他小朋友们理论,只是替她掸干净了屁股上的灰尘和杂草,然后就牵着她回家了。她们远去的背影,显得剩下的人特别无聊。

罗曼一直想要有一个,在她打输架以后替她拍拍屁股抖落灰尘,然后牵着她回家的人。

她被这答案吓到了。

要是真喜欢上周慕孙……那得多惨啊。

跟江涯面对面聊事的时候,罗曼一会回味那个拥抱,一会又在哀叹自己的运气:想搞周慕孙搞不定,虽然也有一点没面子,但还行,反正很多女的都这样。但喜欢他就很丢脸,天真少女一头栽进浪子的温柔陷阱里……简直像德伯家的苔丝或者茨威格小说里的情节……一种很过时的悲剧感。考虑到罗曼的年纪,那简直就是闹剧。

罗曼一腔女人心事,不知道要和谁诉。

江涯一边吃烤猪蹄,一边困惑地问她:“你扭来扭去的干什么?”

江涯跟平台签约,做一个6集的迷你剧,本子是讲一个门庭冷落的女主播,有天她发现一个固定观众消失了,抱着挽留金主爸爸的心态,她尝试各种方式联系TA,却意外得知了TA的死讯,最终,女主播走上了一条追查真凶的道路……

罗曼一听是悬疑题材就有点怂,江涯说,主编剧已经把框架搭完了,剩下就是填血肉。

他鼓励罗曼说,你要拓宽一下题材,再说——这个大环境下,有活就不错了,先活下去。

罗曼知道江涯是好意,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的初遇。

四年前,罗曼还是新人编剧的时候,被人穿针引线,认识了影视公司的Ken总。

介绍人说:“罗老师活好还便宜、Ken总有需要可以找她。”

罗曼作为一个良家,对这种玩笑天然感到不适,但圈子里就是这么聊天的,罗曼只能用腼腆的笑容作为婉转的抗议。

Ken总看着她,用当时正流行的话夸奖道:“明明可以靠脸,却还要靠才华!”

罗曼以为Ken总真的慧眼识巾帼英雄,于是时不时地给他发自己的剧本pdf。

Ken回复说:“收到,你干嘛呢?”

有一阵子,Ken总倒像是正儿八经要追求罗曼了——经常送她高档的酒,罗曼用拍立淘查过价格,好几千,甚至上万的也有。

罗曼抚摸着那些酒盒,想那个据说跟Ken总有染的一线女星是不是也收到过类似的礼物,四舍五入,她算是比肩了女明星的待遇。

罗曼为这幻想感到兴奋。

她又想到那位女星短短几年从籍籍无名走到了镁光灯的中央……她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做这个“交换”呢?

所以当有天傍晚六点,Ken总问她说,出来吃饭吗,给你介绍几个导演制片人的时候,罗曼满怀期待地前往。

她就是在那个饭局上认识了江涯。

Ken总倒也确实把罗曼介绍给了江涯,但北京所有谈正事的饭局上,都会摇曳着这么几多“解语花”,所以江涯正眼也不看她。

Ken总让罗曼向江涯敬一杯,罗曼还没起身,江涯就抢先说:“我先干为敬。”然后一口闷完了一小盅茅台。

江涯看着Ken总说:“咱们能谈正事了吗?我晚上还得赶回河北。”

——江涯这顿饭是来找钱的。电影拍到一半,投资方破产了,他想让Ken总接盘这个项目。

Ken总先是哭穷,说江导你这项目太大了我们也是心惊胆战啊;又是委婉表示,江导你这后半段不是还没拍吗,看能不能给我们的演员腾个地儿;最后他说,江导我这边还有个网大,要不你给我把把关?言下之意是你替我免费当个监制吧。

看着江涯一脸不好发作的样子,罗曼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名小编剧居然跟大导演共情了。

饭局尾声,Ken总的生活秘书提前去结账,他在包厢门口给司机打电话,说有一瓶酒没开过,你来拿一下。

好巧不巧,罗曼正去了趟厕所,正甩着手走回来,听到这对话,她突然明白之前Ken总给她的酒都是怎么来的——原来那些让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上流社会边缘”的红酒,不过是一点喝不完的残羹冷炙。

罗曼再也笑不出来。

吃完饭Ken总坚持要让司机送江涯回河北剧组,江涯推脱说自己还得去朋友家一趟——Ken总心领神会:女朋友。

江涯说:“不是,是我的狗寄养在朋友家。”

他随口问Ken总:“你养宠物吗?”

“我儿子养了一只法斗。不过我想把它送走——他妈妈又怀孕啦,六个月,医生说是没关系,我总觉得不安心。”Ken的语气那么坦然,紧接着,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问罗曼:“你跟我走?”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罗曼会退后一步,说不用了,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愣愣地快步向前,走到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蹲下来,拿出手机,扫码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上走了。

江涯目送她远去,噗嗤笑出声来,当晚他找到了罗曼那个只有1600多个粉丝的微博账号,发私信说:“认识一下,我叫江涯。”

这就是俩人交情的开端。

罗曼把雪花啤酒倒进塑料小杯里,跟江涯碰杯。

跟所有艺术家一样,江涯很喜欢讲自己如何说服影视公司老板们掏钱的艰辛史,但他从不提跟Ken总的这一段,至少罗曼没听过,她知道这是为了照顾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罗曼差点都忘了自己有过这么难堪的岁月——又或许她一直都记得——前两天钟倾城喊她去打针,说这个针剂国内还没有过审,但效果卓群,而且打针的是她的熟人,一次只收操作费400。

俩人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写字楼,等电梯的时候钟倾城看出了罗曼的不安,安抚她说,放心,我认识好多小演员在她那打。电梯来了,钟倾城很自觉地替她扶着门。

电梯急促地上升,罗曼想起陈凯西说,钟倾城每次去她家,都会给她拍很多美美的照片,还教她怎么摆pose、怎么毫无痕迹地修图……陈凯西感慨说,这小姑娘真会做人。罗曼看着乖巧地站在一旁的钟倾城,说你没必要这样的。钟倾城终于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说这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罗曼突然叹了口气,问江涯:“你认识女主播吗?我还真认识一个小演员在搞直播挣钱的,我喊她来?”

于是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钟倾城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法式茶歇裙站在他们面前,按理说是很小清新的打扮,但当她把头发随意地拨到一边的时候,整个人都潋滟着万种风情。

罗曼拿过自己的包,给她腾位子。

但钟倾城有点迟疑——对面的江涯,已经拿湿巾纸替她擦好了桌子。

面对着这一幕,罗曼突然理解了小S面对蔡康永对林志玲明晃晃的偏袒时候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