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就算世界无童话

陈凯西听到楼下客厅里有交谈声,起先她没有放心上,以为就是阿姨跟罗曼寒暄。但她预备下楼的时候,一个问句直直地撞进她的耳朵:“老公都这么明目张胆出轨了,她怎么还能不离婚呢?”

陈凯西收住了脚。

她屏息倾听,但只有沉默。

良久,客厅里再次响起恨铁不成钢的追问:“她不应该支棱起来搞事业吗?2020年了,一个女人还在盼着丈夫回心转意……”

大概是气着了,需要缓口气才能继续说:“你是怎么想的呢?罗曼。”

罗曼只能对着电脑屏幕讪笑。

她想起今年二月份,自己在三里屯北区的三清潭偶遇了大学同学。

当时她吃饭到一半,格外想上厕所,又怕回来发现桌面被清理了,她决定提前嘱咐服务员一声——她刚举起手,就听到身后有人犹犹豫豫地喊:“罗曼?”

是大学同学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她自我介绍说,放寒假了,带小孩来北京旅游。

罗曼被尿意撺掇得理智尽失,顾不上寒暄,抛下一句“你能帮我看一下包还有位子吗?”就狂奔而去。

厕所里,她坐在马桶上想,她以前多少次幻想过跟大学同学的风光重遇,上一次输给陈凯西她心服口服,这次败给一泡尿就太冤枉。

她重拾精神头,回到餐厅。

同学果然替她占着位置,怀里的儿子在吃罗曼的烧鹅,同学看到她,笑眯眯地说:“罗曼我看你连他们家招牌的石斑鱼都没点,哎,一个人吃饭,点菜是很难。我们三个人就好多了。”

不等罗曼反应,她就扫了桌上的二维码加菜,顺便问:“欸,你结婚了吗?”

罗曼摇头。

她立刻露出一种“抱歉戳到了你痛处”的神情,说:“哎呀我忘了,现在有本事的人都不结婚了”。

罗曼在她对角线的位置坐下,又小心翼翼地从正挥舞着油腻腻的鹅头的小孩身边,拿回自己的包,抱在怀里。

同学没有忽略她这个动作,呵斥儿子说:“好好吃饭。阿姨都怕你把她包弄脏了,你还好意思!”

然后她指了指罗曼的包说,这个包我本来也想买的,后来觉得……我们办公室里那么多领导的亲戚,他们都每天很朴素地背没有牌子的包,我买这种太招摇了。

话说到这份上,罗曼不得不询问她在哪里上班,她羞涩一笑,报出自己的单位,然后说:“哎呀,我就是混日子的,我婆婆把我塞进去的,她说反正家里也不缺我这份钱,随便做做就得了。”然后她看向罗曼,叹息道:“你看你,多么能干,自己赚钱自己花。”

对比下,罗曼觉得陈凯西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结账的时候,她说我来我来,从包里摸出手机,她当着罗曼的面使劲摁了两下屏幕,惊异地说怎么没电了。

罗曼露出一种认命的微笑,先是起身替她去借了充电宝,又是自觉地买了单,这时听到她说:“谢谢你哦,我真的,平时都是两家老人加一个保姆替我带小孩的,我一个人带他,真的手忙脚乱,我老公说都怪他,把我变成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罗曼仍然微笑着,但一个邪念缓缓升起。

罗曼说:“陈凯西也搬来北京了,你要去找她玩吗?”

罗曼在路上已经跟陈凯西复述了个七七八八,一进门,看到大学同学被陈凯西家别墅冲击到的样子,俩人在背后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种齐心协力讨厌一个人的幼稚行径,让她们俩都恍惚回到了少女时代。

但一转身,陈凯西就用一种成年女性的假热乎劲说:“随便坐。“

来的路上,不明状况的大学同学还在那自问自答:“陈凯西也在北京啊?她不是上海人嘛,住得惯的啊?哦哦,我想起来了,陈勉是外地的,那她是只能跟着他跑……”

而此刻,她倒退两步,端详陈凯西的脸,谨慎地得出结论:“我发现面相真的有点道理的。我这样看你,跟徐子淇长得好像啊……”

饶是陈凯西都有点遭不住,腹诽道,怎样看?在别墅里看是吗?

陈凯西递给小朋友一瓶可乐和吸管,小朋友从沙发靠背上爬下来,正要喝,大学同学立马阻止:“不要给他喝这个,他嘴巴跟漏斗一样的,一会把你们家沙发地毯弄脏了……”

陈凯西大方表示没事的,同学于是很感慨地说:“女人想要过得好,就要格局大。”

然后她突然想到什么,说:“那个很红的明星是不是也住你们小区?你有见过他吗?本人长什么样?”

陈凯西担心罗曼被冷落心里不舒服,极力推销罗曼写的剧,但同学只是淡淡地问了句:“你这样写剧本……收入稳定吗?”

罗曼说还可以,室友说那就好,我看教材里的那些女作家,一个比一个惨。

罗曼没有回击,她反而有点醍醐灌顶感:她终于理解了那些深耕婚恋赛道的女人,因为大家,真的只认这个。

反倒是陈凯西淡淡地说:“难怪你那时候成绩比我还差,原来都在背这些啊。”

罗曼手机里还存有那天的自拍,她翻找出来看——陈凯西理所当然是C位,大学同学跟她亲密地脸贴脸,处在边缘的罗曼一张脸被拉宽到畸形。

罗曼凝视着照片,心想:“别说陈凯西离婚了等于给其他女人腾地方,更别说陈勉万一再婚再有个孩子,嘘嘘将来能继承的财富直接打对折……哪怕就为了面子,换作她是陈凯西,也打死不离。”

视频会议里,制片人在用玩笑调解气氛:“好啦,我们罗老师自己就是独立女性,我相信她会把我们女二从家庭主妇到独当一面的职场丽人的这个转变很好地写出来的……”

罗曼悲哀地微笑着,心想,搞事业难道是嘴巴一碰一张这么简单吗?她搞了十年事业,此刻还不是得坐在这里,任由别人指手画脚。

“搞钱”如果真像电视剧里拍得那么容易,她此刻早就站起来不干了。

但罗曼最终只是温驯地说好的,还不忘提醒助理说:“都记下了吧?我们这一版,把女二这条线改好。”

抬起头,看到陈凯西站在自己面前,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罗曼赶紧指了指电脑:“我在开剧本会。”

陈凯西没有说话,只是找了一支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个字,推过来,罗曼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我也想改变的。”

与此同时,钟倾城看着抱着马桶狂吐的室友唐蜜,同样心情复杂。

唐蜜昨晚神秘兮兮地说晚上有约会,所以她彻夜未归,钟倾城觉得很正常。

凌晨五点多,钟倾城被高跟鞋跌跌撞撞的声音吵醒,她披了衬衫走到客厅,坐在门口换鞋的唐蜜动作迟滞,一身烟酒气。地板上放了一袋小笼包,唐蜜招呼她:“我买了早饭,一块吃点?”

钟倾城说你昨晚不是去约会了吗?

唐蜜甩甩头:“那男的有病,看完电影,他让司机送我回家,自己跑了。”

“然后你直接去了夜店?”

“Alex的局。”

Alex是一个很爱玩的二代,差不多每天在工体北路的夜店报到,他出手算大方,每次邀请女孩出去玩,给的“打车费”都是8888起步,所以Alex的卡座上总有最漂亮的妞。

昨天唐蜜本来想回家蒙头睡觉的,但Alex一喊,她还是立刻改了地址,让司机送她去三里屯,她怕这次不去拂了Alex的面子,以后都没有她的份了。

钟倾城去厨房拿了个盘子,把装小笼包的塑料袋结解开,平摊在盘子上,这样洗起来省力。

唐蜜夹起小笼包,蘸醋,咬了半个,又放下,她问钟倾城:“你实话说,我是不是老了?”

钟倾城当然摇头。

她不知道唐蜜的确切年龄,但猜想她一定不小了。

唐蜜最深刻的一段感情是六年前,跟当时的一线男明星,男明星当然不会跟她公开,但也没有严令禁止她微博暗搓搓地晒,很快有眼尖的粉丝发现她照片里出现的抱枕跟他是同款,他的德牧也出现在她的自拍照里,他俩前后脚晒过同一碗面……

如果她一直这么半透明地存在下去,熬到他过气那天,或者当中想办法搞出一个孩子,就真的能上位了。

但她熬不住了,她选了最愚蠢的办法,注册微博小号发私信给狗仔让他们跟拍。

果然“当红小生夜会圈外神秘美女”的新闻上了热搜,她连忙注销了小号,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却忘了最基本的逻辑:

一件事谁受益最大,就是谁干的。

她很快被分手,男明星装鸵鸟了一段时间,这事也就过去了,只要正主不承认,粉丝有的是自欺欺人的办法。

男明星去年在电视剧里已经开始演单亲爸爸,生活中也终于结婚了,对象是新加坡某大亨的爱女,网友戏谑他是“过气男星嫁豪门”。

而唐蜜约会的男人越来越糟,她提起男明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当她七拐八拐把话题拐到男明星身上的时候,钟倾城总是忍不住想起一句诗: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唐蜜使劲用筷子戳了戳饺子,说:“撒谎。我都29了。”

钟倾城暗暗吃惊,或许是因为经常混迹夜店的缘故,唐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成些。

唐蜜托着腮:“昨天那男的……条件挺好的。不丑、甚至蛮帅。不给钱我也愿意跟他谈恋爱。”

她看向钟倾城,语气凄怆:“你说——是不是不猥琐的男的,已经轮不到我了?”

钟倾城正要答话,唐蜜却一个踉跄起身,冲到卫生间,很快的,钟倾城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干呕声,钟倾城吃不下去了,收拾早饭的残骸。

这时唐蜜摆在桌上的手机振了好几下,钟倾城随口喊了一声有你的消息。

没想到唐蜜在厕所里嚷道:“替我拿进来!”

钟倾城把手机递给她,唐蜜瞄了一眼,吐得更凶了,是那种恨不能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感觉。

好不容易停了,钟倾城抽出几张洗脸巾,用水沾湿了,递给她。

唐蜜直起腰,胡乱擦了把脸。

钟倾城看到她眼睛格外地亮、格外地潮湿,她把马桶盖翻下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我骗他说,昨天是我生日呢,他居然抛下我跑了。我让他补偿我……我其实是想找机会再见他一面,但他刚才转了我六千块钱。”

厕所窗户朝东,太阳光笔笔直地照进来,让唐蜜的脸显得更憔悴,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她的脸,钟倾城只能听到她低低的声音:“我又不是真的鸡。”

钟倾城说:“那你收了吧。”

唐蜜摇头,把手机塞给她,自己站起来洗手:“你把我把钱退回去。”

钟倾城很想提醒她,她们这种人,无论是怎么自尊自爱,在外人看来都是贴了标价的。把钱退回去也不会让男人高看她一眼,收了钱……他哪天想起来,为了回本,或许还愿意再找她。

但她点开微信,看到周慕孙三个字的时候,她一边忍住内心十万个感叹号,一边又理解了唐蜜的“蠢”:唐蜜这种在风尘中打滚的人,最怕的不是流氓,而是温柔。谁稍微对她好一点,她就恨不能提着脑袋去报答。

说起周慕孙,钟倾城不得不想到罗曼,她点进罗曼的朋友圈随意逡巡一转——原来今天更大的惊喜在这里。

罗曼发了江涯的电影海报,这没什么,重点是她的配文,她说:“包了明天百丽宫影院19:00的场,请大家去看!”

谁的作品上了,就包场请人去看,是贵圈独特的社交方式。

包场电影说贵不贵,但统计人数、现场送票……流程极其繁琐。

明星一般直接让大家联系助理,但像罗曼这种情况……只能说俩人一定交情匪浅。

唐蜜漱完口,突然抓起她的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脑门,轻声嘟囔是不是发烧了。

钟倾城仔细感受了下,确实有一点热度,她说没事,你就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唐蜜温顺地走进卧室躺下,钟倾城替她找出来泰诺,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唐蜜吃完药,突然问钟倾城:“你说我最近老发烧,是不是得艾滋啦?”

看钟倾城一下子愣住,唐蜜哈哈大笑,自己打圆场:“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禁吓。”

钟倾城说你睡吧,我在这看着你。

泰诺里有助眠成分,唐蜜很快沉沉睡去,钟倾城无声地告诫自己,无论交付出什么,她都要往上爬。

因为她不想变成唐蜜。

相比于其他人,罗曼这两天倒是风调雨顺的。

吴浩现在对她很殷勤,每天早上都会发一张自己在落地窗前举着咖啡的照片,罗曼不咸不淡地说你这个构图不行,吴浩也不恼,只说我现在这个艺术修养不行了,需要你熏陶下。

陈凯西劝过她好几次,她说你要是想跟他复合,那就好声好语说话,你要是看不上他了,就索性不要浪费时间。

罗曼倒是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就像一个当年没能及格的学生,时隔多年又重新做回了那张试卷,她想轻而易举地拿个满分,然后撕掉试卷说,我早就不在乎这门课、这个学位了。

七夕节,吴浩送罗曼的礼物是一瓶粉色的大牌香水,据说只选用牡丹作为原料,所以香气馥郁、雍容。吴浩的解释是,本来想送她花的,但花朵朝生暮死,实在是不宜作为爱情的图腾。

罗曼只是窃笑,七夕节玫瑰花价格都要翻好几倍,反倒是香水价格波动小,对金融男来说为节日溢价买单简直不可原谅,同样的价钱,还是买香水心里稍稍舒坦些。

罗曼原本还能饶有兴致地品味吴浩这些小心机,但晚上,当她习惯性点进吴浩现女友微博的时候,她简直要气炸了——

女生也晒了一瓶同品牌的香水,不过瓶盖是黑色的,她写道:闻到了玉龙雪山的香气~

虽然她虚化了背景,但罗曼还是能一眼看出,她是在他家。

罗曼以为批发送香水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但当她点进官方旗舰店,她彻底沉默了:

一片花里胡哨中,一个七夕礼盒格外醒目,里头恰好就是一粉一黑两瓶香水。

罗曼没有把这个屈辱的故事告诉陈凯西,她只是机械地摁香水喷头,一下一下,直到房间里的香气浓郁到呛人,她必须开扇窗才能自如地呼吸。晚风轻柔地包裹住她,也替她接住了腮边欲落的泪滴,她以为吴浩会上钩、会为昔日对她的轻蔑付出代价,但原来他不是鱼,他是渔翁。

他连红玫瑰和白玫瑰的角色都给她们安排好了。

罗曼决定做一件恶毒的事。

她截图了吴浩给她闪送香水的聊天记录,私信发给了他的现女友。

她见不得他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个晚上。

做完坏事,她突然心情好了很多,为了预防吴浩的暴怒发言,她抢先一步拉黑了他,然后关机睡觉。

这一觉罗曼睡得既香且熟,醒来以后惯性拿过手机刷微博,却看到了来自吴浩现女友的私信:“出来喝个咖啡吗?”

吴浩的这个现女友跟罗曼想象中差不多——穿了一件波点泡泡袖的上衣,搭配浅蓝色牛仔裤,眼影用的是低调的大地色,但没有涂口红。怎么说呢,罗曼促狭地想,确实很配那瓶“玉龙茶香”的香水。

她看到罗曼,微微欠身打招呼,罗曼一屁股坐下,微微扬起下巴,说有事?

她倒是开门见山:“我跟吴浩分手了。”

罗曼挑了挑眉,并不想遮掩自己的幸灾乐祸。

“但我今天来,是想谢谢你。”她突然展颜一笑,小小的梨涡,让乍看寡淡的脸突然变得娇媚起来:“这是个秘密,吴浩都不知道呢——我半年前就转行当公关了,收入还不错,只是一直瞒着他。这次我回北京,本来也是想提分手的,我想搬去上海工作定居。正愁找不到由头,就收到了你的私信。”

“而且,因为你的那张截图,他还转了我一笔钱,我刚好可以拿来交房租。”

她从脚底下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罗曼:“所以我给你买了个小礼物。”

是一个完整的香水礼盒。

罗曼知道自己正在被羞辱,但这一切都是自己送上门去的,所以她只能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对方并不介意这份冷遇,只是静静地把盒子推到罗曼面前,又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到桌子上:“哦,还有本书要还你。”

是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所有编剧的入门书。

“眼熟吗?是你落在吴浩家的。不好意思,看名字我以为是小说,所以擅自翻开看了。”

罗曼这回没有忍住,揭开了封面,扉页上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罗曼,今天是你22岁生日,也是决定当编剧的第一天!你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决定,我知道你是希望能够默默做出成绩吓他们一跳!加油吧罗曼,对着美妙的未知前进!”

罗曼一愣,哗啦啦继续往后翻。

里头夹着一张卡片,仍然是熟悉的手写:“这个项目不成还有下一个!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一定坚定地看好自己呀罗曼!”

她又翻到一页,空白处是一道加加减减的算术题:5000×3+2000+580。罗曼觉得5000×3应该是一季度的房租,后面两项开支是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但她知道,这对她当时来说,应该是很头疼的一笔钱。

再往后,她看到自己在空白处列了好多片名。

那时候一个电影学院的朋友告诉她,其实学院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最关键是阅片量,只要看过的片子够多,写起故事来就有底气。所以有一两年时间,罗曼昏天黑地地看电影。

她在最后一页的空白上看到曾经的自己写:

“未来是被创造出来的,我不能再沉溺于幻想、痛苦、松懈和妥协,我要牢牢掌握生活的主动权。”

罗曼被这一股馊味的心灵鸡汤弄得有点哭笑不得,但很快,她无法遮掩自己的鼻酸。

谢天谢地,对面的人没有递纸巾,她只是说:“早该还你了,但一直拖着没舍得还。”

讲完,她脸上也露出一点如释重负,她说,那我先走了。

罗曼坐在位子上,起先是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很快的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呜咽声,再然后,她索性趴在桌子上,像一个小学女生一样肩膀一耸一耸的,尽情地哭。服务员借着打扫的名义过来关怀她,罗曼抹着眼泪说没事,服务员犹犹豫豫地退开,她又突然喊住人家,把桌上的香水盒不由分说地塞到服务员怀里,然后继续专心致志地哭。

吴浩、吴浩的女朋友、大学同学……他们或许可恶,但都不值得她这么大庭广众痛哭。

她哭的是自己。

她想起几天前,在陈凯西家醒来的那个早晨,陈凯西在纸上写下“我也想改变的”,她看到后噗嗤笑了出来,然后关掉麦克风,跟陈凯西说:“电视剧里都是假的,你离婚后不会遇到帅气忠心体贴的小狼狗,只会遇到居心叵测的软饭男。搞事业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挣的都是精神损失费,而且我写一辈子也住不进你的这套房子。众生皆苦,你那点不算什么。”

她当时觉得自己是掏心掏肺,但此刻面对着22岁的充满勇气和希望的自己,她只觉得羞愧,她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疲惫、浑浊、不快的境地。

服务员又充满歉意地凑过来,问新来的客人能不能跟她拼桌,罗曼点头,继而站了起来,走出门去——没想到服务员又追出来,硬是把香水礼盒塞回给她。

她抱着盒子在街上边走边哭,路过周慕孙小区门口卖荷花的小摊时哭得更凶,她厌恶自己的蠢笨、虚荣、好胜……是这些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入屈辱的境地。

哭着哭着她感觉到巨大的饥饿,于是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走进了国贸楼下一家相对平价的汉堡店。

正要推门的时候,有人从她身后斜窜过来,抢先一步推开门,罗曼想跟着走进去,没想到门迅速地合上,门把手重重地撞了下她的鼻子。

所以周慕孙在座位上,见到了汉堡店里有史以来最伤心的女人,她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嚎啕大哭着走进来,周围人不自觉地给她让出了一条空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