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陪读?是监视

若华从前认为自己是一个理性大过感性的人,因为实际生活也不允许她感性。七岁,奶奶喜气洋洋地从产房抱出一个婴儿,对她说:“若华,你有弟弟了。”若华看着那婴儿粉嫩的脸,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结束了。这很神奇,若华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想法。她还是个孩子,却过早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如果太感性,在这个家她是活不下去的。

但此刻,在公司,坐在凯泽的工位旁,听着凯泽配音时那字正腔圆富有磁性的声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若华一再地心动,而这违反了理性。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了,这心动必然没有结果。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平时她就特别喜欢听凯泽的京腔,那种不经意的儿化音带出一种遥远和阔大的想象空间。是的,那就是北京。若华早就想去北京了,不是因为凯泽。她考不上北大中文系,才退而求其次上的本省大学。她不知道去北京干吗,但去总是没错的。每一颗不快乐的灵魂都渴望远方。北京足够远。

她从来不知道凯泽还会标准的播音腔呢。凯泽配完音,摘下耳机,扭头看着身边的若华。若华猝不及防,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看着配音稿,脸红了。

凯泽问:“怎么样,我配得还行吧?”

他们一起去采访,回来若华写的稿,凯泽用电脑软件剪完视频素材,随口就配了音。一条两分钟的新闻,很快就搞定了。俩人合作非常默契,效率极高。

若华含笑点头,问:“你学过播音?”

凯泽道:“没有,但我考了普通话一级乙等证。要是有哪个地方招主持人,我是有报考资格的。”

若华敬佩地看着他,他道:“技多不压身嘛。现在是跨界的时代,我们要敢于当斜杠青年,而且我还挺喜欢播音主持这个职业的。”

他微笑地看着她,她垂下眼帘,阻断了自己爱慕的眼神。他真的太优秀了,独子,家境良好,自律,有才华,勤奋,而且非常有想法。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无所畏惧。感觉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而最终也能做成。什么样的家庭才会培养出这种人格呢?她也勤奋,但她的勤奋全是为了谋生、糊口,而他是为了好玩。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凯泽看着她,她低头时脖颈的线条显得温婉甜美,长长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泄漏了一些慌乱。他决定把一些话说出来:“若华……”

若华更紧张了,头简直不敢动,屏息等待着。可是这时手机响了,是母亲来电,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已经八点了。若华说自己还在加班,母亲说一直在等她吃晚饭,自己也没吃呢,差不多就回家吧。说完就挂了电话。若华看着手机,凯泽觉得刚才空气中流动着的美妙气氛无影无踪,若华周身都罩上了沉重的气息。

凯泽问:“你妈妈要待在这里多久?”

若华道:“一直到毕业。”

凯泽道:“毕业了你想去哪里,我问的是你想,不是你妈妈想。”

若华道:“我也想回老家,我妈身体不好。”

凯泽道:“她有什么病?”

母亲有什么病?早年频繁流产落下的腰疼、盆腔炎、偏头痛,父亲和弟弟的死令她伤心过度,严重焦虑,这些又引发了长期失眠。很多年的印象里,母亲都是这样一脸的抑郁,窝在沙发里,牢骚满腹,怕冷,怕热,怕风,怕累。要说病,不是病,死不了,却也活不好。若华看着凯泽,竟回答不了,只能无言地笑笑。笑完她意识到,母亲其实没什么病。为什么许多年来她总有母亲体弱多病需要呵护的印象?这印象是怎么形成的?

凯泽送若华回家,夜风习习,两个人慢慢散着步,不时相视而笑。路过一家小火锅店,里面有不少情侣正在吃饭,两个人对坐,中间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锅子,看着很有感觉。凯泽说不然两个人一起去吃饭吧,吃过再回家,给母亲打个电话说活儿多,晚点下班。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这很像约会邀请了,他是要把刚才的欲言又止完成吗?若华重又紧张起来,但下一秒她又泄气了。刚才电话里没有说晚下班,现在说,母亲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和爱情的甜蜜比,她更不希望看到母亲的连哭带控诉,多浓的甜蜜也不值得这样的折磨。她突然情绪低落,因为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连想象都能让她惶恐不安,实在太了。这么的她,哪里配得上无所畏惧的凯泽呢。

她说:“算了,下次吧。”

凯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很冷淡,只好笑笑:“好,下次。”

两个人闷闷地走着,气氛一时转冷。若华想,暧昧期就是这样,进一步两个人就是亲密爱人,退一步就是路人。反正也没可能,就不让它发生吧。走到出租屋街道的拐角,若华让凯泽回去,凯泽说:“这里黑,我送你到门口吧。”

若华说:“不用。”

她低头走了,凯泽看着她的背影,悟到了她是不想让母亲知道有男孩送她回来。她二十二岁了,却还要处处受制于那个病恹恹的母亲。一瞬间凯泽对若华有点失望,甚至生出一点反感。原来她汪洋恣肆的文笔背后,隐藏了一颗懦弱陈腐的心。所谓文如其人,并不一定对。

他转身怅然走了。可是脑海里总是闪现出与若华相处的片段,她很敏感、聪慧,反应很快,有时语言上暗藏的小机锋要令他半天后才回味过来,失笑之余又赞赏不止。一个有着那样灵动才气的女孩,怎么会是懦弱陈腐的孝女呢?

若华走到门口,赫然见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她,周身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睛闪闪发亮。她吓一跳:“妈,你怎么站在这里?吓死我了。”

秀丽缓缓道:“那个周凯泽送你回来的?”

若华道:“你看见了?”

秀丽道:“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叫他进屋坐坐呢?他是你男朋友,我们俩总得认识一下吧?”

若华不说话,径直进屋。秀丽跟在后面,不依不饶道:“是不是你男朋友,说话啊?”

若华见小灵堂前秀丽不知何时摆了一小碗米,米上插着祭祀用的香烛,烛烟袅袅,屋里一股烟味儿,心底一股无名火直蹿。她牺牲了美妙的爱情,为什么没有换来融洽的亲情?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她口气不由得变冲了:“是我男朋友,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秀丽眼睛眯了一下:“你们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和他睡过了?”

这句话叫若华倒抽一口凉气:“妈,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我。”

秀丽冷笑道:“怎么?你们这代人不是很开放吗?你觉得你被睡了不好意思,觉得不值钱了?”

这居然是一个母亲说出的话?!若华挑衅道:“不是不好意思,是觉得你真的太过分了。我二十二岁了,我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你管得着吗?”

秀丽的声音尖了起来:“这么说你真的和他睡过了?他哪儿人?你要嫁过去当上门媳妇吗?当心未婚先孕不值钱。”

若华再度愕然,坐下倒了杯凉水,大口大口喝着,企图给堵在胸口的那块灼热降降温。

秀丽继续:“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我看新闻上都说了,现在有学历能挣钱的独立女性都不流行结婚啦。自己挣钱自己过,不知道有多逍遥。你离开男人会死吗,你就这么喜欢男人吗?你个贱货!”

若华脑子里嗡的一声,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暴跳起来:“你不叫我有男人,那你自己为什么有老公?你老公死了之后你不知道有多伤心,你儿子死后你更活不了了。是谁离不开男人的?谁是贱货?”

秀丽没想到她居然敢这样反击,愣住了。若华一脚踹开门,愤愤而去。

夜深了,若华在街头徘徊着,心中涌动着一个强烈的念头,她想给凯泽打电话,想对他说,我很喜欢你,凯泽。抱歉离毕业只剩两个月了,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想和你去北京……她编辑了长长的一段话,又流着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第二天早上,凯泽在操场上和同学打篮球,休息的时候忽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以为是垃圾电话,挂了之后,那人又不依不饶地打了几遍,他接了,不耐烦地说:“喂?!”那头说:“我是陈若华的妈妈赵秀丽,我想见你。”凯泽惊了一下。

他们约了在学校的咖啡厅见面。秀丽看着眼前这男孩,身材高挑,肩很宽,牙齿整齐洁白,手机是崭新的苹果,发型透着简洁的设计感,理得短短的,两侧推平,顶上留得长一点,往一侧歪去,打了点摩丝定型,有几绺随意的凌乱,这样的发型要频繁地打理才能保持。他比一般的大学生看着更成熟,也更体面。这小子应该家境不错。

秀丽单刀直入地问:“我女儿昨天晚上没回家,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凯泽怔了一下,道:“没有。”

秀丽道:“你别瞒我。”

凯泽不快道:“我们男女生宿舍是分开的,舍管也不允许混住,怎么可能在一起?”

秀丽冷笑一声道:“现在大学生那么开放,你们去开房也方便得很哪。”

凯泽尴尬又生气:“赵阿姨,我和若华只是同学关系,可能因为实习走得近一点,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秀丽锐利的眼神狐疑地看着他,掂量了一下他的话,口气缓了一下:“是这样的,若华毕业后会跟我回老家,和我生活在一起。如果你喜欢若华,也可以,但我是有条件的。我是个寡妇,就剩这么一个女儿,第一,我不允许她外嫁,你要入赘;第二,彩礼也不能少,按我老家的规矩,十八万八千八,这不算彩礼了,算你入赘的嫁妆;第三,孩子跟若华姓。你接受吗?”

凯泽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他笑了笑:“恐怕若华不会同意你的意见。”

秀丽坐直身体,凯泽觉得她像只好斗的螳螂一样,小小的个子却敌意满满:“这就是若华的意见。她告诉我,她喜欢你,你也对她有意思,你们俩都发生过性关系了。是她让我来找你的,不然我怎么会有你的手机号?我问你,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真喜欢她,你就叫你父母上门来提亲吧。我女儿不可能叫你这样白睡的。”

凯泽惊呆了,他张了张嘴,半晌才组织出语言来,声音变得又干又冷:“我不爱陈若华,再重申一遍,我们只是同学关系,走得近一点是因为在同一家公司实习。如果她觉得我对她有意思,那是她自作多情了。再过两个月毕业,我会回北京,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点点交集。你放心吧。”

凯泽站起身来走开,秀丽不放心地追了一句:“那你就离她远一点,一根手指头也别碰她。否则我会闹到你连毕业证都拿不到。”

凯泽回头看着秀丽,见她的脸在逆光中微笑,他后背微凉。太可怕了,那安静聪颖的女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疯妈?幸好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若华在宿舍给窗台上的绿植浇水,她昨晚回这里住。同宿舍的六个姐妹都在实习,绿萝没人浇,叶子枯黄,连最耐旱的多肉都干瘪了。桌子上一层灰,地也很久没有拖过了,处处显示出离别前的了无心绪。真到了各奔东西那天,姐妹们会不会抱头痛哭?有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不会再见的这种离别,和人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若华正在伤感,舍友进来说看见她母亲和周凯泽在教学楼旁边的小咖啡厅喝咖啡,一脸神秘地问她是不是和他谈恋爱了?且居然到了见家长的地步?若华呆了一下,快步出了门,一路小跑。快到咖啡厅时,迎面遇到了凯泽,若华叫了他一声,他站住。见他脸色难看,若华心中忐忑,刚开口要问,他道:“陈若华,请你如实地告诉你母亲我们的关系,不要添油加醋。”

若华傻眼,嗫嚅着:“这是什么意思?”

凯泽生硬:“如果从前我因为某些话、某些举动让你误会了,那现在我声明一下,我对你没有超出校友的那种感情。你也最好没有,如果有,希望你收敛自己的感情,不要把无谓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

若华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看到母亲正往这边走来,一瞬间明白凯泽承受了什么。不用解释了,毫无必要。她声音微颤,语气凌乱不成章:“我知道了,对不起,不会……”

若华甚至给他微鞠了个躬表示歉意,转身低头匆匆走了,背影带着卑微。凯泽刚才因为秀丽而又惊又怒的情绪一下子全泄了,突然又觉得很心疼,但又立刻觉得她可疑,转而觉得她可恨。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秀丽在后面一直喊若华,但若华脚步越走越快。回到出租屋,秀丽喘着气道:“你干吗见了我像见了鬼一样?喊你半天不答应?这就是你对你母亲的态度?”

若华打开一个行李箱,胡乱把衣服连同毛巾、鞋子都扔进去,使劲压住它,把拉链拉上。提起行李箱要走时,秀丽上前,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一手指着小灵堂,问道:“你要这样把我和他们丢下吗?”

若华挣开她的手,道:“我见你像见了鬼?妈,你比鬼可怕多了。”

她看着轻烟袅袅的小灵堂,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放下行李箱,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插香烛的米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碗碎了,米粒飞溅,香烛四散。秀丽畏缩了一下,为女儿的暴怒。下一步她也愤怒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你爸和你弟弟?”

若华提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秀丽呆立在原地,一股恐惧笼罩住全身,女儿真的要远走高飞了。从今往后,她只剩自己了,丈夫、儿子、女儿,都没有了。若华以后可能只会在节假日给她打电话问候几句,随着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电话渐少,直到有一天,彻底遗忘她这个母亲,就像她对自己的父母一样。

呆坐了半天,秀丽才勉强起身,把地上的碎碗碴等扫掉。女儿大了,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从前她多温顺,但现在居然开始摔东西了,看来她骨子里带着她爸爸的暴躁基因,之前只不过是被压制住了而已。秀丽抽抽噎噎。她死了老公,死了儿子,年老体弱,内退工资微薄,但全世界都不体谅她。街上的物价公然地高,人们公然地快乐,女儿公然嫌弃她。

秀丽一天没吃,一夜没睡。给若华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没接,也许已经被她拉黑了。那个叫周凯泽的男孩是不是撒了谎?他说和若华没关系,那若华现在是住回学校了?再过一个月就毕业了,毕业之后若华可就真如大鹏一般,扑棱扑棱展翅,四海任其遨游了。她该怎么办?

周一上班,主管分配选题,让若华和凯泽做毕业特辑,正好回校采访一下即将离校的大学生,结合省报今日的深度新闻,调查实习及就业签约情况。若华佩服凯泽的情绪管理能力,他看上去丝毫没受周末事件的影响,很正常地接受了此项任务。她想,在他眼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脸上连一丝情绪波动的痕迹都没有。他们俩要不是都如此的理性,又怎么会暧昧了一个学期关系却毫无进展?理性是对的,她只配理性。幸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有这样的一个母亲,任何人和若华扯上关系,都是人生的灾难。

开完会,凯泽叫若华留下来商量一下采访的整体规划。两个人沉默片刻,凯泽向若华道歉,为周末他那些生硬的话。若华道:“没关系,你的确有权利生气。不过我想澄清一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谈恋爱,我就没有想过在大学交男朋友。是我妈误会了,说出那些话来。好在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外,我会注意和你保持距离。这样,我们回去各自写一个采访规划,明天回来碰一下,合成一个文稿,再依样执行,你看可好?”

凯泽释然,却又觉得不是滋味。那天发完火之后,他回宿舍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赵秀丽夸大其词,若华根本不是会撒谎的人,自己太冲动了。他想找若华深谈一次,却又犹豫。若华这个女孩子是很好很好的,好到让他一天天放不下,抗拒离别的到来,但是她这个母亲又实在叫人头疼。而且两个人未来落脚发展的城市不在一地,即使恋爱,也无非增加毕业时的痛苦。罢了罢了,还是断了这桩心事好。

但他仍多余地问了一句:“那你妈怎么会有我的联系方式呢?”

若华道:“她肯定偷翻了我的手机,抄了你的手机号。”若华之前从未想过对母亲设防,所以手机的密码是自己的生日。那天吵完后她就立刻把手机密码改了。这是母亲逼的,从现在开始,她的世界要一点一点对母亲关闭了。

凯泽恍然,此刻若华撤退的态度更让他难受了。若华站起来,客气地对他点头笑笑,走出会议室。凯泽后悔莫及,此时他终于明白若华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了。赵秀丽看似瘦小柔弱,实则质地坚硬,倔强难缠。柔弱引发子女的保护欲,刚硬把子女的反抗欲消灭掉。刚柔并济的母亲最可怕。

从前中午,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都是一起吃饭的。不过今天若华一个人去了沙县小吃,要了一份九块钱的馄饨,坐在角落的位置,却没有心思吃,一上午强撑出来的淡定自如已耗尽了她的体力。她情绪低落,滑着微信,看到大姨昨晚发的朋友圈。大姨坐在健身房的地上,身边是一副杠铃,她对着镜头比着V字手势,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濡湿了,一脸疲惫,笑容却非常灿烂。肉眼可见,她瘦了。配文是:“加油,赵秀芳!加油,我的女儿!加油,每一个人!”

若华的眼泪夺眶而出,立刻明白了大姨为何如此激进地减肥。出事之后,表姐拒绝见人,若华只是听大姨说了她的状况。听完之后她既惊且庆幸,伴着深深的同情。要是自己,恐怕也不想见人了吧。人生就是这样,你越在意什么,命运就越要毁掉什么。命运就是每个人的敌人!表姐是大姨的心头肉,但命运把表姐毁得彻彻底底的。她从小那么渴望父母的爱,可父母眼中永远只有弟弟。她拼命读书,希望摆脱家庭的阴影,弟弟的死亡又把她拖回泥潭。她最在意凯泽,这份秘密的情愫却偏偏以最难堪的方式在他面前被碾碎。

但是,看看大姨。和大姨的遭遇相比,和她绝地反击的勇气相比,自己这算什么?大姨六十岁了,只初中毕业,都有逆天改命的勇气,自己正值青春年华,名牌大学毕业,头脑聪明四肢健全能跑能跳,难道能不如她?失去了男人的暧昧而已,算什么?若华的颓丧心情一扫而空,豪迈之情油然而生。她给大姨的这条朋友圈点了赞,留了言:“加油,我最亲爱的大姨。”然后她擦干眼泪,大口大口吃起馄饨来。

自若华走后,秀丽给她微信发了不少信息,但她一条也没回。中午,若华也没有回来。秀丽一个人胡乱啃了点饼,惶惶然坐到小灵堂前,下意识地想做点什么有仪式的事情。比如点上香烛,就着轻烟说话,这样像是找到了与丈夫、儿子沟通的媒介一般,她有好多话要倾吐呢。

她不敢再装碗米插上香烛,怕万一若华回来看见再被惹火,于是翻开行李袋,拿出最底下藏着的一沓纸钱,拿了洗菜的铁盆,一张张烧着纸钱,流着泪,一遍遍用手指轻抚着全家欢福照片和两个骨灰盒上的一寸黑白照片。四十九岁的女人可以再嫁人吗?也许她应该给自己找条出路。可是以她的病弱,又怎么嫁得出去?这个岁数的女人嫁人,只能找六十岁的老头了。老头都是抱着找保姆的心态找二婚老伴儿的,她侍候得动他们吗?可是不嫁人,余生怎么办?让她一个人独自待在那个大三居里,她真的会发疯的。丈夫死了,如果能把儿子给她留下也行啊。若轩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考大学,结婚,生子,一大堆事情可以忙,人生多充实?

若华正在公司写稿,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居然是房东,他咆哮着要她立刻到出租屋来。若华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又出什么事了,匆匆赶到那里,发现门开着,几个人站在门口看热闹。她进去,见房东老头正在骂自己母亲,屋里一股子烟熏味,一条毯子扔在小灵堂前的地上,一个洗菜盆里烧了一半的纸钱正散发着烟雾。

房东老头指着小灵堂,脸涨得通红,大声骂道:“你这个女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居然在别人家的屋子里摆这种东西?还烧纸钱?你要害我这房子以后租不出去吗?”

原来房东正巧经过自家屋,本想进来看看,一走近却闻到一股烟味,从门缝里看,隐约见到一缕火光。他大惊失色,以为着火了,砰砰砸门。秀丽不意有人来,惊慌失措,四下张望,捞起床上的毯子把小灵堂盖上,方才开门。房东一进门,一下子就看出异样,扯开毯子,两个骨灰盒带全家福照片赫然在目,这可把他气坏了。

“你摆个灵堂给我带晦气也就算了,还烧纸?这里房子这么密,街道这么窄,失火了连消防车都不好开进来。你真神经病,马上给我搬走。”房东暴跳如雷,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都觉得租客在出租屋里摆灵堂太稀奇了。若华低声下气,赔着笑,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房东不依不饶。一会儿凯泽和他同学也来了,这房当初是经他的手租到的,如今出事了,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凯泽同学叫老头“表叔”,三个年轻人点头哈腰,好话说了一箩筐。老头终于消了气,道:“算了,马上给我搬走。钱我不要了。”

老头在微信上把两个月房租一千四百块退给若华。若华看到收款提示,道:“不是每个月四百吗?”

老头道:“你男朋友怕你嫌贵不租,让我跟你收四百,他补了三百,还不让跟你说呢。”

若华看着凯泽,凯泽窘迫地支吾着:“这个事,一会儿跟你说。先收拾吧。”

大包小包收拾完,凯泽和他同学帮着提出门。秀丽罪人般全程低着头,不言不语。四人站在街头,提着行李,一时不知道去哪里。凯泽提议若华还是先回女生宿舍住,反正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跟学校再申请一下就是。再找房第一不好找,第二带着骨灰盒万一再让人发现了,惹出事端,不好收拾。若华本来最在意在凯泽面前保持尊严,如今接二连三地在他面前出丑,已经麻木了,顺从地点点头。

与辅导员打过招呼之后,若华和母亲去了女生宿舍,凯泽帮母女俩把行李提进去。快毕业了,宿舍现在只有两个女生在,其他几个要不回老家实习,要不实习单位离学校远,在外租房,所以铺位空出不少。若华与舍友打了招呼,她们都很同情她,连说没关系。若华在微信上与一个舍友沟通过,这一个月就睡她的床铺。这样住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母女俩收拾着,若华把一些垃圾装袋,提出门时才发现,凯泽还在走廊里站着。她掏出手机,把凯泽垫的六百块钱转还给他,并第一百次地道歉。

“谢谢你。对不起。”

凯泽再一次发窘,点了收款,说:“我没说你是我女朋友,是老头儿自己误会了。”

若华道:“是,你对我没有超出校友的那种感情,我知道。你放心,我没有误会。”

凯泽语塞,若华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经解释了千万句,而他的嘴却是缄默的。天色已晚,不过还没有亮灯,从窗口看进去,凯泽见秀丽坐在若华的铺位上发愣,咄咄逼人、浑身敌意不见了,原来她只是一个头脑混乱、面对这世界无能为力的瘦小女人而已。凯泽知道秀丽丧夫又丧子,不过听着总没有看着那么直观,但刚才那两个骨灰盒令他悚然。骨灰盒上的两张黑白照片提醒了他,这是两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带着骨灰盒远走他乡固然怪诞,却也并非不能理解。此时他对秀丽的讨厌之情消退了不少,滋生出一些同情来,对若华更加怜悯,同时对自己前几天说的话加倍地后悔。这六百块钱暴露了自己的口是心非,几乎算是表白的铁证了。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于是对若华点点头,转身离去。若华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弯起。他为她找房,替她垫钱,还嘴硬?若华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脚步带着弹性,这些天头一次感到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