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

安心要出院了,秦峰办完手续,来病房接她。他抱起安心,觉得她轻飘飘的。少了两截小腿也不至于这么轻,衣服底下全是骨头才是原因。就这样一路抱到车里也不费力。但是秀芳说:“秦峰,把她放轮椅上。”

秀芳说着,把轮椅推了过来。秦峰看着安心,她这回不闹了,眼皮一垂,嘴角却微微下弯,是认命的顺从,还是不服输的郁愤?安心不知道该怎么安置自己,更发现,往后的日子里,“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是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其实她已经觉得自己多余了,这样残缺的自己,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应该存在。

秀芳从前觉得女儿有点虚荣心没事,适当的虚荣心是刺激人上进、保持优秀状态的强心剂。瞧瞧她自己,不就是因为没有虚荣心,才凑凑合合地嫁了个穷老公,过了穷日子,胖成了个球吗?但是现在她意识到,安心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那样优雅轻盈、处处计划安排得周密,生怕人生哪里有破绽的完美的生活方式,是需要人一直精神紧绷的。幸亏辛苦和收获成正比,安心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劲头。但毁容和截肢就像钢针一样,把她这个饱满的气球扎破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在别人眼里,安心这样天长日久下去,就是一块肉罢了,还是态度冰冷、恶劣讨嫌的肉。往后余生,陪伴安心的恐怕都只能是她这个亲妈了。

秀芳示意着,秦峰小心地把安心放进轮椅,秀芳推起轮椅往病房外走。这感觉好陌生啊,她六十岁了,也许这轮椅从此就要这样推下去了。从今往后她不能生病,不能老,连死的资格也没有了。她抬头,背挺直,昂首迎向面前的亲家公、亲家母。

夜,秦峰洗过澡,坐到床边。从前的夜,两个人洗过澡,靠在床上各自忙活,有时刷手机,有时看书,直到其中一个人累了,或者是有想法了,就会挤挤眼睛,拖着长调,发出只有对方懂得的暗示。于是把台灯调成暧昧的亮度,开始无限的旖旎。此刻秦峰看着妻子,觉得眼前这个躯体既熟悉又陌生。安心无法自己洗头洗澡,乌黑的长发已经剪短,在脑后扎成短短的一把。脸上的长疤愈合了,黑痂也脱落了,鲜红的增生嫩肉形成粗粗的一条,像条可怖的大蠕虫一般趴在脸上,一直蜿蜒至下巴。医生安慰他们,等伤口再愈合一段时间之后,可以到北京找最顶尖的专科医院做医学美容。疤痕不能完全去掉,但淡化是可以做到的。安心却毫无兴致,既不关心何时可以做美容,也不追问哪家医院的水平高。秦峰觉得出事之后的安心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住在这残缺躯体里的是另一个灵魂,一个昏睡的灵魂。安心躲避着丈夫的眼神,微微侧头,只把完好的左脸亮给他。出事之后她就很少与他眼神对视,她经不起他的观察。

如果只看左脸,安心还是美的。即使遭受了大出血、大手术,五个多月未见阳光,吃得很少,睡眠极差,她的皮肤仍有光泽,鹅蛋脸瘦了下去,五官越发显得立体,下巴尖尖。被子盖住了安心的腿,看不出那残缺。秦峰心头涌出柔情,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那车祸并没有发生过。

安心道:“把灯关了吧。”任何光亮都会叫她不自在。

秦峰道:“你累了吗?要不再待一会儿?”

他调暗灯光,安心身体僵住。秦峰握住她的手,微往前凑,想亲吻她。安心躲了一下,但秦峰接着进攻,吻着她的左脸,渐渐往脖子下移。他已经五个多月没有过性生活了,出事之前他们性生活非常和谐。出院前医生也与秦峰沟通过,只要安心不抗拒,他们可以过性生活。越早过上正常生活,对安心的整体康复越有利。此刻,安心的脸颊一如既往地柔嫩,嘴唇一如既往地似张非张,欲拒还迎。发丝散发出熟悉的玫瑰香气,那是她用惯了的洗发水的味道,脖颈处是阳光下衣物被暴晒过的清洁的淡淡甜香。秦峰喘息声越来越粗,手滑入安心睡衣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安心不再拒绝,微闭上眼,迎合着。但秦峰突然停了,安心睁开眼,见他头微偏,调整了角度,尽量避免碰到她的右脸,只吻着左边的脸。安心的情欲一下子退潮,她感觉秦峰的兴致也突然消退了,因为他要提防不碰到她的右脸。她并不疼,是他在介意,那种硬硬的触感会提醒他发生的种种。当日安心被送进医院时秦峰也在,那样血肉模糊的一团能恢复成今天这样已是万幸。可是惨烈的情景总在眼前,她是个残疾人,他不想弄疼她。这是一种边界感,无关怜爱。总之他败兴了。他仍在亲着她,努力维持着方才的热度,但大势已去,动作越来越慢,原本僵硬炙热的一触即发慢慢软了下去。最后他从她身上下来,叹了口气,笑笑道:“你还不太适应吧?没事,咱们慢慢来。”

分明是他不适应,却推到自己身上?安心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她早就打定主意,不去尝试和乞求什么。她一直是高傲的,因为经不起拒绝,而避免被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比如她舞跳得好,却不敢去北京、上海闯荡,因为她受不了被人挑拣,索性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也因此,她很少遇到拒绝。和秦峰在一起也是他主动示爱的。她如此周全地呵护着自尊心,这一秒钟却被自己最爱的人踩碎。为此她恨起母亲来,是母亲不停地要她打起精神来对秦峰示好,才导致她遇到如此羞辱的。

秦峰伸手关了灯,安心知道他毫无睡意。失眠她已经熟悉,却没有试过两个人一起失眠。两个人的失眠,这夜便是双倍的漫长。这才只是开始,以后要怎么度过?

一早秦峰吃过早饭,去上班了。保姆九点到,安心起床吃早饭,见刚跑完五千米的秀芳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进了门,去卧室拿了衣服去洗澡,很快冲完之后,她站到电子秤上称体重,抬头欣喜道:“安心,我现在一百七十五斤了。”

母亲健身三个月,减了二十五斤,这成果还是相当可观的,尤其是这种健康的减肥方式。她真的瘦了,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安心哼了一声:“你说了,三个月要减一百斤,现在看来你失败了。”

安心有心情抬杠,秀芳很高兴:“天宇说了,那样减会出人命的,你不知道,幸亏他来咱们家,不然我吃减肥药可能吃出大问题来呢。”

安心一惊,她们搞舞蹈的,也隔三岔五地听到有人减肥心切,吃药吃出毛病来的消息。她忍不住责怪:“你可真是瞎搞,早一天减晚一天减有什么关系?着什么急?”

秀芳笑:“为了你啊。我和你打赌了,我减下来肥,你就重新站起来。”

安心不说话了,小口喝着粥。秀芳心想好不容易和安心恢复了正常的对话,得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她也坐到桌边吃饭,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和秦峰怎么样了?”

安心淡淡道:“不怎么样。”

秀芳道:“问题在你,不在他。”

安心道:“问题当然在我,我就是问题本身。”她的口气不禁惨然。

秀芳道:“你的问题就是,你太把这件事当问题了。安心,既然死不了,就要好好活。活好活不好,自己说了算。”

她弯起胳膊,向安心展示撸铁的效果。安心见那手大臂下原本肥大的“蝴蝶袖”已缩小,肱二头肌上肥厚松散的肉团也小了下去。秀芳道:“每天跑两个五千米,一周进健身房三次,一次一个半小时。怎么样,你没想到你妈能有这么大决心吧?”

保姆拖着地到这里,见状道:“大姐,你在健身房健身?好时髦啊。”

秀芳傲然道:“健身和岁数可没什么关系。”

她跟两个人说起老王和老老王。当听到老老王已经八十二岁了,还能举四十五公斤的杠铃时,两个人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秀芳对安心道:“老王父子俩一早总在人民公园锻炼,明天我带你认识一下他们?”

她这是想趁机带安心出门。安心愿意坐轮椅是第一步,第二步得常出门走动走动,恢复正常人的生活。安心摇摇头道:“你要带我见帅哥,我还有点兴趣。见八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算了吧。”

秀芳道:“老老王可不是糟老头,他是人民公园一枝花。”在人民公园众多晨练的老人堆里,老老王可是风云人物,不光擅长长跑、单双杠、吊环,甚至还会滑轮滑,玩的花样和老年群体不一样。行头也特别,红色T恤加黑短裤,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安心撇撇嘴。秀芳又道:“不想见老老王,那有个帅哥你见不见?”

“谁呀?”

“天宇。”

天宇知道安心出院了,说要来看她。秀芳知道安心最介意往日的同事、熟人等看到她这个样子,但不能总不见人啊。能见熟人,也是她心理康复的第一步。

安心沉吟了半晌,居然道:“行,你让他来吧。”

客厅很小,天宇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安心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右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非常醒目,裙子下方露出两条光秃秃的残肢。她瘦小了许多,也许不只因为身体短了一小截,还因为那气势。从前的安心永远是挺拔优雅的,修长的脖颈使她看上去比实际更高。无论上课多累,下了课也是脊背挺直。而今她整个人有种萎缩了的感觉,佝偻着背,一副要把自己窝在轮椅上以寻得保护的模样。车祸是头怪兽,吞噬了她五个月,再吐出来时,她的精气神已被悉数吸尽,只剩个空壳了,看上去是那样地可怜。

安心道:“天宇,好久不见。”

天宇嗓子哑了一下:“安心姐。”

天宇把带来的鲜花、水果等交给秀芳,拘谨地坐下。两个人相对,一时无话。天宇看着安心,曾经安心的一头长发是最让天宇着迷的,扎起时充满活力,放下时很有女人味。上课时,安心教学员跳爵士舞,甩着长发扭动腰肢时,性感妩媚得叫天宇移不开眼睛。不过眼前的安心头发已剪短,扎成小小的一把,看着微显土气。从前那种略带傲气的美艳没了,倒有点像个学生,带点稚气,却也显得亲切。天宇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安心倒不回避,任由天宇打量。原来认输的感觉没那么糟糕,是的,她就是那个家里非常穷、两岁丧父、妈妈下岗了打零工、学习也不好的小女孩。她曾拼命奔跑,想跑赢命运,她赢过一阵子,但终究被打回尘埃里。原来不再挣扎是这么舒服,能经得起健康的帅哥上下打量。

安心向天宇道谢,为他带着母亲减肥。天宇盛赞秀芳的坚强,说她和老老王父子一起已经成了健身房的明星了。有几个办了卡、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被他们刺激到,开始认真地对待健身这件事,连自己都受到了鼓舞,把晨跑重新捡了起来。安心看着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逆光中她的身影已瘦了下来,连带着动作都敏捷了许多,不复从前的笨拙。

天宇告诉安心,郑校长打算选拔一批优秀的街舞学员,训练后参加省电视台举办的街舞大赛。他们进步都很快。如果能在大赛中得奖,对于翱翔学校二轮融资特别有帮助。

安心道:“要不老郑是校长呢,脑子够好使。都是学舞蹈出身的,我们只知道傻跳舞,人家却把这做成大生意。”她想起郑校长曾经对她勾勒的美好蓝图——等她生完孩子回到学校,就给她开设“安心舞蹈工作室”,把她打造成学校的第一位名师,不由黯然。今生今世,她还能有起舞的机会吗?

天宇此番来,除了探望安心,还有一项任务。安心五个月没来上班了,基本工资照发,保险照交,但郑校长也没有明说到底她的工作岗位还保不保留。少了一个骨干老师,学员又越来越多,课排不开,教务处主管有点为难。截肢了的安心无论如何回不来了,可是看样子校长念旧情,也不想主动开除安心,毕竟安心是学校草创之初就加盟的忠心老员工。但学校也没有永远养着她的义务,也许想拖一拖,拖到安心自己不好意思了,主动离职?总之校长丢下一句“你来安排”就走了。真是老狐狸,居然把难题踢给了他。和这样的重残员工开口谈辞退,简直太要命了。教务处主管正琢磨着,看到天宇路过,想起他一贯与安心交好,灵机一动,让他去探望出院的安心,顺便试探一下她接下来的安排。话不能说得太直,避免伤到她,但也要把意思带到。

教务处主管道:“说实话,学校主动辞她,法律上没有问题,因为她不是因公受伤,而且脱离工作岗位太久了。她去咨询律师就会明白,学校现在这样对她,已经非常人道了。我是为她着想,她自己辞职比较好,心里会比较舒服。学校会给她点补偿金的。”

明知道安心这状况,单位迟早不要她。校长捐了五万,又帮她留了五个月职位,已属仁义。但这一天来临时,天宇还是心情沉重。此时他踌躇着,问道:“安心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安心哈哈两声,道:“我有以后吗?”

这话叫天宇不知道该怎么接了。秀芳从厨房端出沏好的茶和果盘给俩人,道:“你怎么没以后?我早说过,去配个假肢,你不听。现在的假肢做得可好了——”

安心截住母亲的话,懒洋洋地道:“然后呢?去残联申请个残疾证,把它挂在胸前,好一上车就有人给我让座儿?去街道登记失业,等着哪天分我点儿穿珠子织毛衣的活儿干一干?我觉得,给我买辆残摩让我出去兜兜风、散散心更实际一点。”

秀芳、天宇面面相觑。安心似乎觉得把母亲为难住很愉快,嘲弄道:“妈,你总是试图鼓励我,但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人的命,天注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你把自己过好了就行了,少给我打鸡血。”

秀芳道:“孩子过不好,当妈的怎么可能过得好?”

安心冷笑道:“那就对不住了,我不可能为你而活。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秀芳沉声道:“怎么没关系?就说眼下你站不起来,吃喝拉撒谁来侍候你?保姆一个月五千,我退休金才三千五,你的赔偿金能用多久?靠你老公又能维持多久?”

安心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听到秦峰更火了:“我说了要靠他吗?”

秀芳也生气了,把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我六十了,迟早死在你前头。你不靠自己站起来,到时候怎么办?”

安心大声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就算你们都嫌弃我,我也不在乎。大不了一死,我死过一回的人我怕什么?本来这次我也没打算活下来,谁叫你抢救我的?”

她撩开裙子,用力拍打着那光秃秃的两条残肢:“我是跳舞的,跳舞的!见过断腿的舞者吗?妈,你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你太残忍了。”她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出门送天宇,秀芳道:“不好意思,让你看到她这么不争气。你别见怪,她和你不见外才这样,这么长时间她只见了你一个人,所有人都没见。”

天宇道:“我知道,我理解她。”

他转头想走,一面咒骂自己为什么要揽下这么棘手的难题,一面踌躇。

秀芳看出端倪:“你还有事?”

天宇咬咬牙:“阿姨,你明天去趟学校,帮安心把离职手续办了吧。自己办,比他们叫安心回去办,对她的打击小一点。”

秀芳像被人当面啐了一口般,脸上热辣辣的:“学校叫你来的?”

天宇似答非答:“毕竟是私企。”

天宇走了,秀芳呆立在楼下,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开导自己,郑校长对她们不薄,该知足了,换自己是老板,也未必能处理得更好。这样想着,刚才那种羞耻感下去了不少,但心底一片冰凉。

秀芳去学校,帮安心把离职协议等相关文件带回家,只说是自己主动跟学校提的,郑校长对她们不错,做人要清爽,一码归一码。安心连内容都不看,草草签了字,掷笔,摁动电动轮椅进了卧室。她为自己生造了一个黑夜,门窗紧闭,窗帘低垂,光线便透不进去。秀芳想阻止,却又停下,在这样的夜里安心会更自在一点。白天的世界,每一样存在都是一记又一记的耳光,扇在她脸上。

半夜,安心的幻肢痛发作了。她先是辗转反侧,不敢幅度太大,怕惊动秦峰,只能悄悄地挪动着身体。随着疼痛的加剧,她不得不坐起身来,佝偻着背,手紧紧捏成拳。该拿这不存在的痛怎么办?如果旁边没有人,她就可以抓起枕边大部头的睡前书猛烈地砸打着那本该是小腿的空白,或者哭出来。但是秦峰明天要上班,她不能弄出动静来。安心抱着头,在黑暗中的疼痛海洋里一次次溺水,一次次挣扎,终于发出呻吟的哭声。秦峰醒了,见状赶紧起床开灯,为她找止疼药。秀芳也惊醒了。安心吃了药,疼痛慢慢减轻,秀芳见她脖子和额头都出汗了,一摸她后背,也是薄薄一层汗。这得多疼才会出这么多汗?

秦峰坐在床边,睡眼惺忪,他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再这么折腾,的确难为他了。秀芳叫他去自己屋睡,一边想,从今晚起,该让夫妻俩分床睡了。

一早起来,秦峰呵欠一个接一个,早饭也显得没有食欲,草草往喉咙里倒了碗粥就走了。秀芳到医院,找给安心做截肢手术的医生咨询。医生谨慎道:“幻肢痛是截肢患者普遍存在的现象,有人几个月就消失了,有人则能持续十几年。目前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临床上常见的是穿戴假肢的患者,幻肢痛发作时间短甚至消失。所以尽早穿戴假肢,尽早磨合适应,让身体神经接受这一事实,值得一试。”

医生告诉秀芳,假肢需要定做,医院的骨科就能做,外观及触感越逼真、功能越接近真腿的假肢越贵。假肢安装上以后,还得进行必要的康复训练,医院的康复中心有专业的康复训练师和训练器材。这是一个漫长烦琐的过程,患者和家属要有极大的耐心才行。

假肢当然是必要的,有了假肢,加上康复训练,安心恢复到生活自理的程度是没有问题的。保姆就可以不用了,一年六万的费用对秀芳来说是笔很大的开销。虽然安心的手术费等有医保,有肇事司机的赔偿,有她与秦峰的积蓄,足以支撑,目前的生活质量也仍维持在出事前的水准,但秀芳考虑的是长久的“以后”。安心怎么可能没有以后?几十年的穷苦生涯,她早已学会对生活察言观色。而目前,她已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步步逼近。果然,之前的岁月静好是假象而已。生活怎么可能不对她们下手?

秀芳回家,尝试与安心说起假肢的事。安心拒绝,不但如此,她甚至暴躁起来了。母亲总是要她打起精神来,这一点最让她受不了。为什么母亲就是不明白,她要么零,要么一百。中间状态是什么状态?她曾经是凤凰,如今是只落草的鸡。那她承认这个事实便是,为什么非要去抗争?一个套着假肢、拄着拐杖、行动迟缓的女人,带着半边毁掉的脸,再给个盆,往天桥一躺,就可以乞讨了。她在街头见过这样的群体,一想到将与他们为伍,就眼前发黑。不,她不需要。她哪里也不去,就在家待着。轮椅会是她这辈子的归宿。

眼看安心又进了卧室,秀芳心里非常烦闷。她不想再在屋里待下去了,反正有保姆,离开一段时间也没事。于是她穿上跑鞋,一路跑到人民公园。

现在秀芳锻炼上了瘾,一天不跑浑身不自在,每周三次进健身房也成了她的期盼。锻炼完之后的大汗淋漓使她无比酣畅,健身不只强壮身体,还改变心情,甚至改变对世界的看法,这是她慢慢悟到的。最近她有意识地在给自己加码,杠铃由二十公斤加到二十五公斤。从前跑五千米,现在她加到了六千米。有天吴教练说她再这么下去,可以去练半程马拉松了。

此时是黄昏,人民公园已经有很多人在锻炼了,基本都是老年人。有打太极拳的,有跳广场舞的,有抖空竹的。老老王父子也在。老老王这人就是奇怪,别人都甩陀螺,他却在用长鞭子甩一个小煤气罐儿。鞭子比别人的长还粗,啪啪啪,带着哨声,听着气势十足。老王的肚子下去了一点,还是不爱动,背着手踱来踱去,有时坐在角落抽烟,低着头看着脚面儿,周身笼着袅袅轻烟,看上去很苦闷。秀芳和他们打过招呼,沿着湖边的路开始跑。

从前怎么不知道跑步这么好呢?如果知道,丧夫了,下岗了,孩子生病了……所有的痛苦来袭时,就不会傻待在屋里只知道哭了,而会穿上跑鞋,只管往前跑,跑,跑……

一圈又一圈,秀芳不知不觉跑了十五圈。一圈四百米,她已经跑了六千米了,但居然不觉得太累。跑的时候,脑海中像是浮出一个隐喻:跑得足够快,不幸就追不上她。这么想着,她越跑越快。耳边风呼呼的,自己像在御风而行。吴教练说了半马二十一公里,乍一听觉得多,其实也不是不可想象。如果能跑五公里,就能跑十公里。能跑十公里,就能跑二十公里。今天她要尝试看能不能跑十公里。

八公里时,秀芳感觉呼吸紧迫,胸口发堵。九公里,耳膜胀痛,喉咙像呛到了烟雾般辣痛。原来长跑不是简单地增加公里数而已,越到后面,就像爬山要登顶一样,越艰难。最后一公里,她眼睛被汗迷住了,腿如坠了千斤重物般抬不起来,几乎只是凭着本能在移动了。转弯的时候,秀芳不小心脚绊了一下,踉跄几步,差点摔滚在地上。幸好没摔倒,小腿肚却一阵强直,抽筋了,肌肉僵硬,疼痛难忍。幸好只有一百米了,她要坚持着跑完。吴教练说过,跑马拉松要有超强的意志力才能完成。她什么也没有,只剩意志力了。意志力真是好东西,可以让她挺过化工厂大夜班时的疲惫,抱着安心争取亡夫抚恤金时被四处推诿呵斥的屈辱,炸鸡时滚烫的热油飞溅在身上灼起的颗颗血泡。她没钱,没姿色,没文化,没家底,没外援,意志力这玩意儿倒是管够。

最后五十米,秀芳以为自己在跑,但其实在别人看来,她只能算是在蹒跚地挪动,步伐机械,靠本能摆着双臂,脸上是梦游的表情,来一阵风没准儿就能将她吹倒。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点重影,这种感觉人生中只出现过一次,就是生安心的时候。那时她用力挣着,想把这体内的负累挣出来。挣到眼底充血,眼球快要弹出来,耳膜都要破裂。在她觉得灵魂出窍的那一刻,安心终于噗的一声,被娩出体内。此时她觉得这长长的跑道也像产道,她奔跑在这产道上,只要坚持跑到尽头,新的自己就会被娩出。

终于“跑”到尽头的那棵树下了。秀芳长出一口气,抱着树干缓了片刻,接着慢慢滑到地上,靠着树昏昏沉沉,只觉得天地在急速地旋转,心里却是一片宁静的满足,像是生完安心抱起她的那一刻。她才长跑了几个月,居然挑战成功了十公里。简直要为自己骄傲起来啦!

许久,秀芳感觉有人站到自己面前,她睁开眼一看,是老王,背着手,看着她,半怜惜半嘲笑。

“秀芳,当心把命给跑没喽!”

他伸出手来,秀芳拉住他的手,慢慢站起来。两个人走向广场,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老老王还在抽着煤气罐儿,长鞭不时一挥,煤气罐儿滴溜溜转。

老王笑道:“我爹嫌陀螺不够带劲儿。你信吗?你要叫他抖空竹,他能抖一捆钢筋。”

秀芳仍在喘息,有气无力地笑道:“我信。有这么一个爹,你不感到自豪吗?”

老王道:“我只担心他哪天嘎嘣一声,突然出事了。人家老了都一身病,他一点毛病也没有。都说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出事,因为身体一点预警都没有。”

这时老老王收起鞭,提起煤气罐儿往这边走来,走到近前,鞭子一挥,不轻不重地打在儿子的腿上。老王缩了一下,瞪着他。老老王骂道:“你个老小子,我叫你来公园,是让你来聊天的吗?说好了跑半小时,你跑了吗?”

老王道:“我昨天在跑步机上跑啦。”

老老王道:“你上周吃过饭啦,为什么今天又吃?快跑去,不跑你给我去那边吊环,不然跟老牛打羽毛球,跟林大妈她们踢毽子也行。总之你不能待着。”

老王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不情愿地跑起步来。老老王直着嗓子冲他的背影喊:“我给你掐着点儿呢。半小时,没跑完不准回来。”

秀芳笑着看着这对父子。

老老王这才发现秀芳满脸是被蒸熟了的通红,衣服都湿了,知道她跑了十公里之后,竖起大拇指直夸她棒,又哀叹老王不上进。

秀芳道:“王大爷,说起来我和王大哥都花甲之年了。要不是我家摊上这事,我也不上进啊。老都老了,干吗那么上进呢?”

不上进是一种资格,她没有。

老老王看着儿子跑得笨拙的身影,道:“都是花甲,看看你这精气神儿,再看看他。唉,我这儿子不争气,在家从母,婚后从妻。老婆死了之后傻眼了,打算从子。可我孙子不让他从呀。”

老老王说,孙子小王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老王有老婆管着,还在上着班,天各一方,日子也算太平。但前年老王老婆死了,老王去年退休了,这两件事一下子让他垮了。老王这个人,一辈子没有什么爱好,因为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家里只他一个儿子,被爷爷奶奶和父母宠坏了,家务都不会干。正好,娶了个老婆很强势能干,管着他钱的同时包揽了全部家务,他也乐得不费脑子。可是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时,这个后果就显现出来了。他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般,软塌塌的,六神无主,天天抓肝挠心的,不知道干点什么好。

小王是独生子,被老王视如心肝宝贝。可是人家成家了,单独一个小家庭,和老王有什么关系呢?老王年前去上海住了一阵,小王家是个两居老破小,在内环线。孙子一间,小夫妻一间,老王去了只能跟孙子睡。孙子抱怨爷爷打呼噜吵得他第二天上不好学,一身烟臭味儿熏得他难受。奇怪了,老王在上海根本一根烟都不抽,哪来的烟味儿?小王说因为他抽了一辈子烟,体内都是烟油,自然散发出烟味来。老王后来只能睡客厅,睡着睡着就满脸的委屈。小王老婆也不高兴,私下和小王说如果他爸要长住,她也要把自己妈弄过来住。两口子共担首付买的房,凭啥让他爸住而不让她妈住呢?他爸死了老婆,她妈也死了老公呢,都孤苦伶仃,都得照顾。要说起来,老太太对小家庭的贡献还更大呢。老太太能洗衣、做饭、买菜、收拾屋子,老头能干吗?不会做饭,中午得记着给他订外卖不说,连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洗,他都不懂内衣和袜子要分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是老太太,可不是老头子。只吵得小王不胜其烦,给老老王打了个电话。老老王借口自己闪着腰了,勒令儿子马上回来侍候他,老王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上海回来。回来之后老老王训他不知眉眼高低,硬要往人家和美的三口之家插。老王恍然大悟,羞愧难当,自此再不提去儿子家住的事了,却又忍不住,隔三岔五就给儿子打视频电话,要聊天,要见孙子,要关注,要爱……

老老王说着,秀芳不胜唏嘘。她从来没有教导过女儿,长大了必须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又或者说,她天然地认为安心不会离开自己。和女儿一辈子生活在一起这件事,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毋庸置疑。这么多年相依为命的生活,母女已是血肉融合,难以分开了。而安心也自觉地把她这个母亲放进人生安排里,比如一毕业就立刻回家找工作,比如婚后长期住娘家,明显整个生活重心都偏向她。如果安心像老王的儿子一样,她的晚年又该怎么过?老老王的话突然让她意识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然地,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老老王抬头看着儿子缓慢奔跑的背影,顿了顿,咬咬牙,太阳穴的青筋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小赵,我这个当爹的失职,没有教育好儿子。”

秀芳吃了一惊:“大爷,您可别这么说。”

老老王说:“我八十二岁了,就算我活到九十五岁,我儿子才七十四岁,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到时候他怎么办?一个孤老头子没朋友没家人没爱好,身体又不怎么样,日子该怎么过?难道进养老院等死吗?所以我一定要在死前培养他锻炼的习惯。”

秀芳眼圈一红。这就是当父母的心,无论孩子多大,在他们心中,永远是孩子。老老王看着她,会心地笑了。秀芳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泪滑了下来。老老王眼睛晶莹,扭过头。老王刚从路尽头掉过头,停下来擦汗。秀芳知道他不是擦汗,其实是倦怠。跑步最难克服的就是单调带来的倦怠,中途跑着跑着老想歇下来休息一下,看看手机,赏赏景色,发个朋友圈什么的。但如果过了这一关,让肌肉和大脑形成习惯,跑步就会成为享受。老王锻炼那么长时间了,还没有过这心理关,可见此人意志力实在薄弱。

老老王见儿子停下来,往地上一甩鞭,大吼道:“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