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不是减肥,是战争

上完一对四的街舞集体课,张天宇微微出汗,他靠在窗边,边喝水边发愣。就在三个月前,安心还坐在这个教室的沙发上和他谈季度业务考核的事情。他们说着话,他看着她白皙的耳朵上戴着淡粉色的珍珠耳钉,扎头发的皮筋上碎水晶花坠闪闪烁烁,搅动着他的心神。他想起秀芳描述的安心出事后的惨状,不由悚然。这种残酷的描述不应该用在那么美好的女性身上。

天宇是安心的校友,二十五岁。之前他在一家小的培训学校任职,跳槽来翱翔,舞蹈组组长程安心负责带他,因是学弟,对他分外亲切。刚来时天宇问安心,你业务能力这么出众,古典舞、民族舞、芭蕾舞、现代舞、当代舞、国标舞样样跳得好,长得又漂亮,为什么不去北京、上海闯一闯?

安心笑笑,说:“依你这么说,咱们这种地方就不配拥有好的舞者了?”

天宇道:“那倒不是,但学艺术的总是向往去这两个城市,毕竟这样的地方才有一鸣惊人的机会。”

“你为什么不去?”

天宇爽快道:“我是匠人型舞者。基本功很扎实,但没有灵气。最好的出路就是当老师,毕业前我就知道了。”

他这样年轻的大男孩,如此坦诚地评价自己,倒是少见。安心暗自欣赏,道:“我们班三十个人,十二个在北京,五个在上海,四个在深圳。你猜怎么着?除了三个在培训学校当老师,一个在当舞蹈替身外,其他的全部改行了。有去保险公司的,有进视频网站当编导的,还有卖理财产品的。我们这样的地方性大学舞蹈系,在北上的艺术圈没有根基,没有人脉,根本比不上北舞那类金牌院校出来的人,倒不如在本地发展的好。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嘛。”

俩人一聊,都觉得彼此是非常踏实、能客观认知自己的人,由此分外投缘。翱翔是本市最著名的艺术类培训学校,一些比赛常常由它来征集选手,组织活动。两人在工作中渐渐熟悉起来。天宇是独生子,安心在他心目中,就是女神级别的大姐,也许还有点别的意味,但他没有继续琢磨下去。他第一天来就知道,安心已经结婚了。这很安全,同时又更加诱惑。天宇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也许高墙里的果子更迷人吧?

出事后,天宇和老板郑校长去了一次医院。安心醒来之后,他又单独去了一次,想探望她,但安心拒绝见除母亲和丈夫之外的任何人。他只好在医院门口的甜品店见了秀芳,秀芳连声道谢。天宇加了秀芳的微信,告诉她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他是安心的同事,两个人平日里处得如姐弟般。

之后,他和秀芳两个人渐渐在微信上熟络了起来。

端午节,培训学校给员工发了粽子之类的福利。校长没说没有安心的份儿,教务处也就把她的那一份计划在内。可临到发放时主管又踌躇,总不至于亲自送到她家吧?天宇于是自告奋勇地帮安心领了。

下了班,天宇与秀芳在微信上联系,她说她刚好在家,不用去医院。到了小区,天宇在广场上找到秀芳,她正在跑步,要他稍等。已是晚上八点,广场大灯高悬,一堆老太太正在跳舞,孩子们在一旁跑来跑去,气氛热闹祥和,是盛世该有的模样。天宇张望了下,见秀芳正在对面跑步。她慢慢绕过来,跑到他面前停下,嘴唇发白,满脸通红,浑身大汗,喘气费劲得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一般。相熟的老太太们正在广场上跳扇子舞,手里的扇子甩得啪啪响,喊道:“秀芳,悠着点儿,咱们老啦,不能像年轻人一样跑步。”

天宇见秀芳那样子十分难受,忙扶住她。秀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带得耳朵处一阵一阵地痛,耳朵里嗡嗡的,心跳快得要喘不过来气了。秀芳突然捂着胸口一阵干呕,吓了天宇一跳,她却只呕出几口酸水,天宇赶紧搀着她回了家。

在家里,秀芳瘫倒在沙发上,许久方缓过神来。天宇这才知道她与安心打赌减肥的事。为了实现自己许下的三个月减重一百斤的诺言,秀芳每天跑十公里,白天只喝酸奶,吃两根黄瓜。天宇又感动又好笑,告诉她:第一,三个月绝不可能减掉一百斤,能减三十斤已经算厉害了;第二,短时间内急速减肥对身体极其有害,而且容易反弹。千万别这么干。

秀芳道:“是啊,我最近觉得整个人不太得劲儿,这不,正打算去针灸减肥呢。”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美容院的宣传彩页,上面写着“针灸拔罐减肥,不伤身不反弹,一个月见效”。

天宇拿过彩页,看了看:“这种地方,一般要你交一大笔钱,然后一边给你针灸,一边告诉你要节食。最后到底是节食减下来的肥,还是针灸,谁说得清楚呢?”

秀芳讪讪地笑道:“唉,那小姑娘告诉我不用节食的。”

节食加长跑实在是太煎熬了,秀芳病急乱投医,路过美容院,接到这广告,不由动了心。那干美容的小姑娘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早看出苗头。一番舌灿莲花,秀芳差点交了一个疗程的钱——五千块。要不是微信里没那么多钱,她早就被套住了。天宇见那茶几上还有不少机构的减肥广告彩页,还有一瓶减肥药。他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立可瘦减肥胶囊”。他看着秀芳,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她道:“这药是我跑步时小区一个认识的女人推荐我吃的,说效果特好。我刚吃了几天……”她看着天宇的表情,有点讪讪的,停住不说了。

天宇郑重道:“千万不要再吃了,这种减肥药对肾的伤害非常大。您也不希望肥没减下去,命没了吧?”

秀芳吓一跳:“没那么严重吧?”她最近总觉得头晕眼花、心悸气短。难道就是这个药造成的?

“我身边就有人吃这类减肥药得了尿毒症。”他看着秀芳愕然的表情,摇摇头,继续道,“阿姨,我学舞蹈的,对怎么控制体重有一定经验。如果愿意,我可以带着您减肥。千万不要再乱吃药、瞎锻炼了。”

秀芳自打开始减肥后,才意识到这有多难。她跑了十几天,吃尽苦头,倒是减了几斤,但她疑心那减下去的可能只是水,说不定正常吃饭后立刻就会胖回去。她也知道自己用力过猛,少吃多运动能减肥她知道,可是少吃到什么程度,运动量多大,根本掌握不好。至于那个同小区的女人卖给她的药,她也是抱着吃吃看的想法在尝试的,心里也有点发毛。此刻听天宇这么说,又惊又喜。天宇肩宽腰窄,一双大长腿,合体的白T下胸肌隐约可见,没有严格的饮食控制与健身坚持,也难有如此养眼的身材。有他相助,这事就不愁了。

她很欣慰:“你能帮我就太好了。其实我减肥,除了给女儿当榜样外,也有个考虑,她这身体状况,估计下半辈子都需要人照顾。我得健康和强壮起来,争取活得久一点,好照顾她。”秀芳想起那天抱起安心,却把她摔在地上的那一幕,眼圈红了。小时候的安心瘦瘦的,像只小猫,秀芳把她用大衣兜在怀里,又稳当又暖和。如今女儿重新变回需要人呵护的宝贝了,自己却失去了这种力量。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三层肥肉随着呼吸起伏,腿粗如大象腿,手指头胖得又圆又短,像小香肠,不由得又羞又懊悔。这身上的每一两赘肉,都代表着自己的放纵、懒散、贪吃,更证明自己不是女儿坚实的依靠。她亟须重新做人。

天宇心里一紧。三个月了,他没有见到安心,到底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很想去看她,但她一直拒绝,他也不好再跟秀芳提这个要求,只是叮嘱她,这两天可以稍微放缓一下减肥的脚步,正常饮食。他回去之后研究一下,拿出一套有针对性的减肥健身计划,然后带着她按计划严格执行。

两天之后,他们再次在秀芳家碰面。天宇拿出三页纸,上面的字非常贴心地打成了黑体三号大字。一张写着“饮食篇”,一张写着“运动篇”,另一张是食谱范围。秀芳仔细地看着这三页纸的内容。天宇道:“减肥无非两条,第一管住嘴,第二迈开腿。但这嘴要管到什么程度,腿要迈到什么程度,是有讲究的。”

他一条一条地解释:“第一,远离任何减肥药、减肥偏方,按摩针灸等辅助手段。谨防受骗伤身!第二,远离任何高油、高糖食物,包括甜度高的水果。第三,前两个月,主食只吃平日量的四分之一,精粮搭配粗粮。后续再酌情减量。第四,多摄取高纤维的蔬菜和食材,比如芹菜、花椰菜、芦笋、海带、各类菌菇……”

秀芳一条一条听着,知道那食谱已经写得非常详细了,看上去她平日里爱吃的大部分都不能吃了,还好牛肉和海鲜等优质蛋白能吃少量,这已经比她自己盲目地瞎减舒服太多了,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接着看运动篇。那上面列着每天运动分为三次,每次半小时至一个小时。早起慢跑,下午跳绳、游泳或者爬楼梯均可,晚上快走,就当成饭后消食的运动。她要去医院照顾安心,就根据自己的时间灵活安排。

“对于您这样肥胖又上了年纪的人,选择运动种类要量力而行。一口吃不成胖子,当然一下也减不成瘦子。减肥是持久战,要以身体能负荷为主,循序渐进,一开始少量多次运动,后续逐渐加大运动量。”

天宇说着,从包里翻出一双崭新的护膝给秀芳,又看她跑步的鞋是一双旅游鞋,一脸嫌弃,告诉她最好去买专业的运动鞋,阿迪达斯或者耐克都行,买它们家换季的产品,一双最多五六百,轻便耐磨。人家是专门为跑步设计的,透气舒适、减震防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秀芳点头如捣蒜。这天宇看着还是个大孩子,没想到做事这么周全,为人又这么仗义。

天宇又道:“如果想更全面地锻炼肢体力量,增强体力,提高耐力,我建议您到健身房办个卡,请健身教练指导。您不是说安心行动不便,往后得照顾她吗?但这要钱,所以您要考虑一下。”

秀芳一听到健身,眼前一亮,却又犹豫:“多少钱?”

天宇道:“和您上美容院针灸办卡的钱差不多。跟我一个健身房就行。我可以跟老板说一说,没准儿打个九折呢。”

秀芳果断:“办。明天你下班我和你一起去。”

夜阑人静,安心毫无睡意,听着病房里行军床上护工轻微的呼噜声。这个女的睡眠极好,每次安心半夜要上厕所都要叫好几声才醒,安心疑心她可能故意不回应。身为一个残疾人,安心已经能捕捉到人们神情和言行举止间那些微妙的细节,既有过分的呵护,也有不经意的轻慢。安心想,她身体残缺了一部分,好像在别人心中,也缺了分量,所以不值得被完整地尊重一样。后来安心宁可穿纸尿裤也不叫护工了。护工就是这样,勤快又脾气好的没几个,总是没干几天就换人。这个女的力气特别大,抱起安心来毫不费力,用了一个月,已经算她们能遇到的最好的人选了,有些事安心也就忍了。秦峰白天上班,晚上再来陪夜不现实。母亲那么胖,躺在行军床上翻身都困难,再加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睡眠不好的她夜夜失眠,用二十四小时护工反倒省事,虽然一天三百的费用叫她心里焦虑。

她翻看着手机微信,天宇发了好几条问候的消息,她都没有回。何止他?同事、同学、熟人、学员……所有人的消息她一律没回。前一段是刚恢复,来不及看手机;这一段则是没有心情,也不知道怎么回。回“很好”是撒谎,回“不好”又要引来追问,何必呢?反正生活的大门对她来说已经关闭,不需要再社交了。她这样想,还是不由自主地看朋友圈。她不参与生活,就当个旁观者吧。天宇的学员进步很大,已经可以参加区里的街舞比赛了;郑校长天天马不停蹄会见各种高大上的投资人,翱翔在本市又开了个新校点;表妹若华发了张语意模糊的图,是一张城市的夜拍,不知是励志的实习加班夜归,还是彷徨的深夜独白。听说二姨跟着去陪读了,她有得苦头吃了。但无论怎样的苦头,她毕竟还在生活里,不像自己早被抛出轨道了。丈夫秦峰发了两条,一条是励志鸡汤,一条是公婆并肩微笑坐在沙发上,配文是“今天是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历经风雨恩爱如初,父母就是我的幸福之源”。丈夫是个体面人,又是体制内工作,朋友圈一贯光鲜励志,人畜无害。

安心挨个翻着,翻到母亲的朋友圈时,微微吃了一惊。今天她的朋友圈是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照片,还有她穿上新跑鞋在镜头前的自拍。还是一如既往地胖,但从前慵懒疲沓的眼神却不见了,多了几分锐利。

那天她摔在地上,一时悲愤攻心,对母亲口不择言后,安心也后悔。她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她排第一位,甚至高于母亲自己的生命,她这是无理的迁怒。第三天看到母亲长跑后发的自拍图之后,安心怔了一下,随之感动,同时还有点小小的好奇,减肥是项艰苦卓绝的任务,多少人半途而废,母亲能坚持下来吗?

今天这个卡证明母亲真的下决心要减肥了。想到胖得走路都喘气的母亲一圈一圈地在小区广场上长跑,以及在健身房撸铁这种前所未有的情景,一股热流从后背涌了上来,推着安心坐直了身体,眼睛看向了屋角的轮椅。从前她拒绝坐上它,好像那样的话,她是个残疾人的事实就再也无法回避。她甚至不想见到它,所以叫护工远远地推到角落里。但现在她突然想坐上它,凭她一个人,就在此刻,凌晨三点十五分。

安心不想叫醒护工,她看了下,床太高,无法直接下地,但从床上可以爬到床头的木椅子上,再从椅子上爬到地上,爬至角落,也许可以凭自己坐上轮椅。她开始这样做,从床上翻到椅子上很顺利,但她仰天陷在椅子里了,两截光秃秃的断腿短短地指向上空,像乌龟肚皮朝天般动弹不得,很艰难地才一点点挣扎着倒过身子,用手代脚,一点一点把身体从椅子上挪到地上,再蹭向轮椅。蹭到跟前已是满头大汗,但她非常高兴,为此甚至笑出声来。她喘着气,看着仍在呼呼大睡的护工,心里升出报复似的自豪:原来离了你也不是不行嘛。

休息片刻,安心开始向轮椅进攻,但这一仗遇到了麻烦。从高到低容易一点,从地上往高处爬却是个难事。她的脚使不上劲,只能竭力抓住轮椅的把手,试图仅凭手臂的力量就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送进椅子里。但她力气太小,轮椅又滑来滑去,如果再把身体直立一点,地面就会触到截肢的断面,令她疼痛不止。最后她一咬牙,一发狠,使出浑身的力量,猛力往上一蹿。结果咣啷一声,轮椅栽倒在地,她也摔倒了,脸还被轮椅把手磕到了,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护工被惊醒了,见状大吃一惊,赶紧起身跑过来,要把她抱起来:“你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要坐轮椅啊?”

安心在地上挣着,不让护工抱。护工手足无措,安心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掌和手臂,无声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