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溺

1

铁路这边挺像梦境的,尤其是在这种雨夜,水雾蒙蒙,火车从这头来,路过王响身边,到那头去,只有个大概的方向,具体的来处和去处都让人看不真切。

王响跪在铁轨旁,上身赤裸,裤子被褪到脚跟。

双目紧闭,嘴里咬着手表,他尽力保持着一个平稳的节奏,含混不清地数着数。

“三百四十一、三百四十二、三百四十三……”

“爸!”

王阳?他怎么会在这里?王响心想。

王响精神有些恍惚,王阳的声音却很真切,王响一下挺直了腰背。

“爸!”

他确定了,来者是王阳。

王响一下睁开眼。

远远地,王阳站在铁道旁的一丛衰草之后,表情急切地冲着王响张嘴。

“吹哨啊!”

王响愣了一下,脑子里像节拍一样的数数声却没有断掉:“三百四十五、三百四十六……”“爸!吹哨啊!”

王阳声嘶力竭地喊着。

王响低头看去,哨子的那截绳头露在裤兜外面,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动一下,就动一下吧,慢慢来。王响想,反正傅卫军已经不在了。

他一直背着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了前面,向着绳头摸去。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后脑勺感受到了冰冷的触感——尖锐、冷硬,是枪。

傅卫军鬼魅一般从他的身后探出脸来,邪恶地将那张嘴贴在王响的耳边:“啊。”王响如遭电击,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王阳眼看着这一幕,热泪已经流到了嘴边:“爸!”傅卫军的脸靠向王响的脸庞,他跟王响一起凝视着王阳。

那根乌黑的枪管一直没有离开王响的后脑勺。

王响双目中蓄着泪,冲着王阳轻轻摇了摇头。

王阳眼中的灼热之意和希望一并消失了,他怔怔地盯着王响。

“三百五十一、三百五十二、三百五十三……”

就在王响摇头的这一刻,王阳的脸顿时起了变化——不是表情,而是状态——他的脸上逐渐泛起了水珠,五官变得浮肿,眼中的光一点点地消散。

平静的数数声还在四周回荡:“四百、四百零一、四百零二……”喉头滚动,王响无声地喊:“阳儿……王阳……阳儿……”王阳一动不动,忽然,他的背景变成了一汪清水,他倒在了水中。

…………

王响一下从噩梦中醒来,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空气,鼻腔和口腔都在共鸣,发出长而急促的尖啸声。

他睁着眼睛四处看了看,终于反应过来,他不在桦钢厂,也不在什么铁轨上,而是在桦城公安局的讯问室里。折腾了一夜,警官们出去处理其他事的工夫,王响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崔国栋和李群依次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没了平时的干脆利落,如果说平时这帮人手里的事物都像生鸡蛋一样,清是清黄是黄,那现在就变成了炒鸡蛋,一切事物都混在了一起。

王响观察出了两个人面色不对,但没多想,只以为是傅卫军跑了,两个人没法交差。

他擦了擦口水:“不好意思啊,上年纪了,有点儿熬不了夜。”李群递上一杯热水:“没事,王师傅,你……你先喝点儿水。”一听到这话,王响就有些口干舌燥,似乎梦里的窒息感又回来了。突然,他对水的渴望就不可阻挡了。他接过水杯,根本没管多烫,一口气喝完了:“谢谢啊,麻烦了。哎,马队呢?”崔国栋和李群面面相觑。

王响自顾自地接话,一边找着钟表:“他回家休息了?现在几点了?”崔国栋声音低沉:“上午七点二十。马队没回家,去现场了。”说完,他看了看李群,示意李群把话接下去。

“这么早就忙了?那我的事说清楚了吧?”王响指了指耳朵,又比了个开枪的手势,“你们再调查调查枪的事,我是隐约地听见了砰的一声——”李群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他捅了捅崔国栋,把难题交回去。

没办法了,崔国栋清了清嗓子:“王师傅,你也跟我们去一趟现场吧。”“我也去现场?”王响指了指自己,“咋了?出啥事了?”崔国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儿子。”王响一愣,梦里那铺天盖地的大雨顿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跟着两个人上了警车,没表现出着急的神色,也没问情况。他不是忍着,是真蒙了,脑子不转了。

警车的地上似乎铺了什么能消融肢体的药剂,等车开到王阳和沈墨第一次约会的江边的时候,王响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双脚的存在了。车门一开,他的下半身就变得软绵绵的,根本不吃劲。他勉强站稳,发现离江边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堆人。

王响直接向着那群人走去,里面有不少跟他有一面之缘的警官,还有不少他在桦钢厂的熟人。

等他看见龚彪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认识的人越多,事就越大,都这样。

龚彪远远地就迎了过来,拦腰把王响抱住。

“别过去了。”

“撒开。”王响的声音竟然冷若冰霜,“你给我撒开。”龚彪手上使劲,眼睛也红了:“哥,真别过去了。看了难受。”王响一把把他掀翻在地,眼眸里,只有那堆人和人缝中躺在地上的一个身影。

看门大爷正在情绪激动地跟马德胜讲述着什么。

“我看见这孩子跟一个穿黑雨衣的在一块儿……”看门大爷的声音很大,但王响听不太清。实际上,周围人声鼎沸,加上桥上的车声和桥下的流水声,现场很嘈杂,但在王响的世界里,一切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王响就像在闯关,他闯过了龚彪这第一关,崔国栋和李群则站在第二关,他们一人站一边,试图拉住他。

“王师傅,你冷静点儿。”

“撒手。”王响猛烈挣扎,犹如困兽,“都撒开。”第三关站着马德胜。

马德胜走过来,一把把王响抱在怀里:“王师傅——”

“我知道,我就看看。”王响的声音里居然透着一股委屈之意,“我就看一眼。”马德胜示意崔国栋和李群松手,自己也缓缓放开了王响。

人群自动给王响让开一条路,王响闯关成功了,反而越走越慢。

最后一个挡在他和地上的身影之间的人是穿着白大褂的贺芳。在她离开前,王响突然害怕了、后悔了。他一下不想看了,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被这答案彻底击碎。

可贺芳没法理解王响此刻的动摇之心,她神情黯淡地站在一边。

冰冷的王阳就这么躺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人浮肿了一圈,就和王响梦里的王阳一样。

王响一下跪到了儿子身旁:“阳儿——”

2

光线被折射得东一块西一块,王响的脸像是被加了一层滤镜,随着波光浮动。

这是在水里。

除了隐约的汩汩水声,四周一片静谧。

王响在水中睁大着眼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可四周一片空洞。

我在找什么呢?我到底在哪儿呢?他想。

实在憋不住了,王响想浮出水面,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囚禁在了某个禁忌之地无法动弹。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窟,头顶上是几米厚的冰盖,他只能向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他猛地抬起头,终于从水中挣扎出来。

随着粗重而急促的深呼吸,真实世界逐渐把王响包围,他身前是灌满水的脸盆——他刚才就是把自己的头埋在了里面——眼前是镜中憔悴的自己。他已经回家了。

外面的声响蜂拥而至,哭声、喊声,还有捶得山响的敲门声。

王响拉开卫生间的门,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屋里塞满了人,卫生间门口站着焦虑的刘全力、大张和另外几个同事,一堆妇女红着眼圈来回走动,卧室里传来罗美素哭天抢地的声音。

“没事吧,王师傅?”

事?有什么事?王响努力辨认,感觉这像打仗的声音。

向来萎靡不振的刘全力一把把大张挤在后头:“会不会说话?王师傅,咱班组的人都来了。”大张也跟着说:“有啥事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吱一声。”王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散了吧,都忙去吧。”王响从卫生间里出来,站在小心翼翼的人群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坐啊……别站着,都坐。”

刘全力关切地问:“你找啥呢?”

王响顿时被这一句话击溃了。

他哽咽道:“我……我找啥呢?”

啪!

卧室里飞出个杯子,差点儿砸到王响的头。

罗美素怒叱:“我儿子呢?找我儿子!王响,我儿子呢?”黄丽茹连忙从里面把门关上:“没事啊,姐夫——”里面是一片低声的劝慰和大声的哭喊。

怎么收场呢?王响问自己。

王响不是问今天怎么把这帮人弄走,也不是问王阳的事,跟罗美素也没关系,他问的是自己的后半辈子:王阳没了,自己怎么收场呢?

好在上天还是心疼他的,不愿意让他陷入这种思绪太久。

“王师傅,”龚彪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进来,“公……公安局!”“咋了?”

“抓着傅卫军了!”

这绝对是王响和龚彪从桦钢厂走到公安局最快的一次。

王响轻车熟路,在前面走得飞快;龚彪风风火火地跟着他,直奔讯问室。

离讯问室越来越近了,两个人甚至可以透过讯问室门口的玻璃看见里面的情形——傅卫军在和马德胜通过一位手语老师进行交流。

傅卫军旁边的凳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黑色雨衣。

触手可及,王响刚要推开讯问室的门,崔国栋和李群就把两个人拦住了。

“怎么逮着的?”王响气喘吁吁地问。

崔国栋说:“打架斗殴,抓的现行。”

“打架?”王响眼睛一亮,“他……他承认了?”

崔国栋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承认打架和传播淫秽录像的事,别的什么都没说。”王响转身就要往讯问室里冲,结果被崔国栋和李群一左一右夹住了。

崔国栋大声喊:“王师傅!别冲动!马队在里头问着呢。”

虽然“委屈”这个词跟将近四十岁的王响不挨边,但他再次发出了那种委屈的声音:“你让我问他两句——一句话也行!”

“王师傅,别这样,咱们得相信人家——”龚彪也跟着劝,“能盘问出来的是吧?傅卫军肯定是凶手是吧?”

王响不再使蛮劲,崔国栋和李群也卸了力,李群轻轻说:“您听我一句话,耐心等等,给我们点儿时间。等各方信息一汇总,这事差不多就有点儿模样了。”

王响和龚彪就在公安局里等。

半天时间,模样确实是有了,然而,那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模样。

第一个出问题的,是王阳的尸检报告。

马德胜、崔国栋和贺芳站在公安局的走廊尽头,窃窃私语。

马德胜盯着法医鉴定报告,半天没动地方:“自杀?”

“王阳的尸检报告表明他全身没有外伤或内伤,生前没有遭受侵害或胁迫的痕迹,胃内容物里含有大量的高度酒精和安眠药。”贺芳点点头,顺着这个思路说下去,“我初步分析,王阳很可能是生前就着高度白酒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然后自己跳到了江里,直接死因是溺水。”

马德胜问:“死亡时间呢?”

贺芳答:“大概是在凌晨四点到五点。”

崔国栋皱眉:“这个时间段,傅卫军有不在场证明。”似乎是为了把这个不符合预期的事实变得合理化,崔国栋又补了一句,“人证物证都有。”

人证正是桦钢厂的小峰,偷轮胎那个,跟傅卫军起过冲突的那个。

凌晨四五点,他正和一群狐朋狗友待在台球室里。

沙发上、地上睡倒一片,桌面上、案子上杯盘狼藉,乌烟瘴气之中,小峰在沙发上睡得正好。

他隐约听见卷帘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寒风冷雨就一股脑地涌进台球室,小峰打了个寒战:“才几点啊,没开门呢!”

没人回应。

他这才睁了睁眼,发现一个人背对着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谁啊?”小峰眯着眼睛问,“胖达?小五?”

那人进来反身把卷帘门重新拉上,把旁边的灯绳一拉,整个屋都亮了起来——

来人是傅卫军,手里拎着根橡皮棒子的傅卫军。

小峰一下清醒了,可是来不及了,伴着他背后挂着的时钟的整点报时声,傅卫军一棒子冲着他挥了过来。

折腾了一夜,又喝了不少酒,小峰和这些刚睡下的狐朋狗友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封闭的台球室里,只有棒子的破空声和一连串的惨叫声……

“五个都只有皮外伤,顶多也就是鼻青脸肿了。”崔国栋解释道,“傅卫军虽然一大早抄了谢小峰的老窝,但下手很有分寸。”

“为什么单单选在这时候报复?”马德胜老练地问,“还是说只是想给自己多找几个人证?”

“不管动机是什么,”其中的问题连贺芳这个法医都看出来了,“傅卫军都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台球室和机务段啊。”

“王阳的事跟傅卫军没关系?”崔国栋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之意。

“根据王响的话分析:他凌晨一点半在机务段火车道碰到了傅卫军,还被傅卫军用废弃的鸟枪胁迫;差不多三个小时后,王阳就在离那里两里地远的江边自杀了。”马德胜深入浅出地理清了时间线,“而且看门老头凌晨两三点看到王阳跟一个穿着黑雨衣的人在一起——那件衣裳现在就在傅卫军旁边呢,这是一句‘巧合’解释得了的事?”

贺芳把尸检报告收起来:“反正从法医的角度来说,目前的证据不支持王阳是他杀。”

“就算傅卫军跟王阳的死没关系,”马德胜的声音里难得出现了急躁之意,“那碎尸案呢?”

再审傅卫军时,警方关注的重点就从王阳溺死案转移到了碎尸案上。

讯问室里,马德胜、傅卫军和手语老师坐成了一个三角形。

马德胜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傅卫军朝着手语老师飞速地比画了一下。

手语老师说:“改车的时候被老虎钳夹了,半年前的事了。”

马德胜收拾着面前的文件,状似无意地说:“我们这儿也多了截男性的大拇指。”

傅卫军明显一愣。

马德胜把沈墨的照片推到傅卫军面前,一字一顿地问:“你,认不认识她?”

傅卫军端详照片半天,将修长的两只手合到一起轻轻地搓来搓去。

傅卫军的右手缺少了一截大拇指。马德胜心头一沉。

傅卫军摇了摇头。

…………

等马德胜再见到王响和龚彪的时候,崔国栋和李群都不在。他们是在桦城公安局的门口见的面。

没人打伞,三个人都是雨衣装扮。

马德胜顶着雨,皱着眉说了一句:“回吧。”

王响一下就把雨衣的帽子摘了:“啥意思?傅卫军呢?”

“杀王阳的凶手不是他,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凶手。”马德胜的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剜在王响的心里。

“啥?咋不是他?”王响激愤地问,似乎他的语速够快,马德胜嘴里的答案就会改变,“肯定是他逃跑的时候让我儿子撞上了,他要杀人灭口!”

“他为啥要杀人灭口?”马德胜低沉地问。

“他杀了沈墨啊!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王响更急了,“傅卫军要少根手指头,就是他杀的!他少没少?”

“他右手大拇指缺失——”随着马德胜的话,希望重新回到了王响脸上,但下一秒又离开了,马德胜说,“但那是旧伤,时间对不上。”“旧伤咋的了?”

王响发出的还是那种委屈的声音,之前半辈子出现不了一回,这下一天出现了三四次。

“法医报告中提到,碎尸案的凶手是习惯用右手持刀的。”马德胜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大拇指压住刀柄的动作,“大拇指功能不健全,他很难做到这么精细化的分尸。”一声闷雷,雨更大了,王响的表情绝望而痛苦。

“不!不可能!肯定是他杀的!”王响拽住马德胜的衣服,就像一个孩子努力让老师检查他刚写完的作业,“万一人是他杀的,他又找别人碎的尸呢?有没有可能?有可能吧,马队,是不是?”“证据呢?”这三个字几乎成了马德胜后二十年的口头禅。

王响一脸茫然,龚彪突然指着大门口道:“出来了!”只见公安局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崔国栋和李群押着傅卫军从大楼里往外走。

马德胜也看到了,说:“打架斗殴和聚众放映淫秽录像的事他跑不了。现在先送他去拘留所,接着查他,至于后续怎么处理——”没有任何征兆,王响冲了过去。

别说龚彪和马德胜了,就算是之前还活着的王阳,都没见他爸跑得这么快过。

崔国栋和李群猝不及防,而傅卫军看着王响冲了过来却并未躲闪,王响一拳打在了傅卫军的脸上。

崔国栋一下子隔开了两人,把王响按在地上。

马德胜也跟过来,厉声呵斥:“你干什么呢?”王响的脑袋被按在地上,嗓子艰难地发出声音:“我儿子……是不是你杀的?”傅卫军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那样子,用王响后来的话说,是“一脸欠收拾的样”。

地面上已经有很多积水了,雨丝落下,加上有人踩水,水滴不停地溅在王响的鼻腔和口腔里,让他再次产生了溺水感——直到他从噩梦中惊醒。

3

他猛地一抬头,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呼吸到了空气,整个人活了过来。抱着方向盘,他做了一个长而急促的深呼吸。

原来这是2018年,他在自己的出租车里。

伴着悠长的汽车喇叭声,桦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响从车上下来,晃了晃浑浑噩噩的大脑,来到路边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坐到马德胜和龚彪对面,顺着碗边吸溜着。

马德胜问:“又做梦了?”

“你咋也不着家呢?”王响答非所问。

“给你俩保驾护航不好吗?”马德胜嘿嘿一笑,“我就当发挥余热了。”“都六十岁的人了,谁保护谁啊?我俩还得伺候你。彪子,吃完这口送马队回家睡个踏实觉。”王响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马德胜岁数大了,王响怕他跟着自己和龚彪东跑西颠,昼夜颠倒,身体出问题。

“不挖出傅卫军来我不可能走。”马德胜都没看两个人,专注于喝豆腐脑,“甭瞅我,我就当自个儿是狗皮膏药,粘上你俩了。”龚彪似乎品出了马德胜的担心之处,便说:“马队,不都跟你说了嘛,发现了傅卫军我们也不动手,先报警。”马德胜嗤之以鼻,细心地剥开一个茶叶蛋塞进嘴里。

王响轻轻一拍桌子,道:“行,多个人多双眼。不是坏事。”马德胜又笑了:“我不白跟着你们,饭钱算我的。好歹我有退休工资。”王响突然来了一句:“但你得跟我说实话。”

马德胜一愣:“啥?”

“当年,你是不是真的相信傅卫军是清白的?”马德胜顿时脸色凝重了。

从这一刻开始,直到三个人吃完饭上了车,来到大院北街,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两边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正值节前,到处张灯结彩。

龚彪开着车压着车速,王响和马德胜一人守着一边的车窗往外瞅着。

马德胜终于说话了,看来这话他深思熟虑了很久:“当年抓他没有问题,放他也没有问题。”王响马上接了一句:“我就问你相不相信他是清白的。”马德胜沉默半晌后,说:“我只相信证据。”

龚彪打圆场:“都翻篇了,不提这事了。师傅,咱们今天不是要找差点儿让你翻车的那辆皮卡车吗?”是的,这是王响想到追查傅卫军的线头之一。那天,他跟在小皮卡车后面,眼看着十几箱啤酒一下从后车斗上摔落下来,多亏他躲闪及时,技术也过硬。

那天,他注意到皮卡车左边的尾灯缺了一块。

龚彪问:“你咋知道那车就是这附近店里的?”王响调整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我老觉得那天那车祸没那么巧。万一真是傅卫军在背后搞鬼,距离越远越不好控制,他就只能从附近的店里订货。”马德胜拿出了老警察的敏感度,说:“你说那辆皮卡车有啥特征来着?”

王响说:“左边车尾灯缺了一块。”

“彪子,慢点儿。”说皮卡车皮卡车到,马德胜朝窗外一指,“是不是那辆?”一辆皮卡车屁股冲着大街停在一家食杂店前,车尾灯正和王响那天见到的一样。

他们很幸运,食杂店老板就是那天的司机。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说:“那人用手机下的单,三十箱啤酒,先付的款,但要分开送往三个地方,必须准时准点送到,迟到他就不要了。订单我找找……喏!”他举起的手机上,显示着几天前的一张订单,备注里写着一段文字——下午五点四十五,十箱送去松榆北路,堆在便利店门口;六点整,十箱送去文化路;六点二十,剩下的送到南关街。一定要准时送到,晚了就不要了。

这三个地点落在桦城地图上,被黑笔圈了起来,三个“老头子”围着地图看。

“这小子有脑子。”马德胜点了点地图,“这三个点正好把大院北街包起来了。卡死了时间,又确定了这三个点,就等于遥控了这辆皮卡车。”“这几天下大雪,路况也不好,一到傍黑儿晚高峰时期,路上就是一锅粥。”王响盯着天空看,“我开车的路线和速度也好掌握。到时候,前头的皮卡车一出事,后头的车就得跟着遭殃。”龚彪不解:“那他咋知道你的行车路线的?”

王响没说话,三个人回到出租车里,王响拉开门,指了指主驾驶座旁的车台。

4

炸鸡快餐店,是桦城为数不多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时候不早了,店里一半的区域已经关了灯,椅子大部分被倒扣在桌面上,卫生也打扫完了,店里的客人稀稀拉拉,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里。

傅卫军戴着帽子和围巾从外面进来,吧台前不用排队,他径直走过来,指了指菜单上的一款套餐,安静地等待。拿到套餐后,他坐到了一处可以看到全场的角落里。

傅卫军并没有动面前的套餐,而是压低帽子,看样子想眯一觉。

这时,门被打开了,穿着便装的贺芳和一个与她年岁相当的中年男子进来了。

傅卫军好像并没有看到她。

男子点餐,贺芳随意地扫视着全场,往傅卫军这边多看了两眼。

傅卫军突然起身往洗手间去。

“我要一个汉堡就够了。”之后贺芳突然对身边的男子说:“我去下洗手间。”洗手间的布局大同小异:标记着不同性别的两扇门把洗手台夹在中间。

男洗手间的门并没有关紧,隐约可见傅卫军站在小便斗前。

贺芳开着水龙头洗手,虽然没往那边看,但一直通过面前的镜子注意着男洗手间的门口。

贺芳能注意到傅卫军,傅卫军当然也注意到了贺芳。

在他眼中,贺芳过于可疑了。他看到门口的贺芳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搓着手,还不经意地露出外套下警用衬衫的衣角来。

傅卫军背对门口的一只手悄悄摸向了腰间。

他抖了抖身子,在提裤子时,左手已经摸出了腰间的匕首。

从男洗手间出来,傅卫军用缺了大拇指的右手拧开水龙头,慢悠悠地洗手。

贺芳也缓缓倒退了一步,用烘干机吹手,跟傅卫军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从镜子里观察傅卫军帽子下遮掩着的脸。

就在傅卫军和贺芳即将针尖对麦芒的一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突然冲了进来。

“憋不住了!”小男孩火急火燎的,声音大而天真,“妈妈,你别走,在门口等我。”傅卫军走出门,身后离他一步远的就是在格子间里的小男孩,旁边是心不在焉地在看手机的年轻妈妈。贺芳没看出什么,只得侧侧身子让他经过。

贺芳回到座位上,中年男人把汉堡推到贺芳面前:“怎么去了半天?碰上熟人了?”“那张脸我好像见过。”贺芳拿起汉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个案子里的当事人,但时间太久了,我有点儿记不清了。”中年男打趣道:“你一个法医,在案子里见的都是死人。快吃吧。”贺芳笑了笑,没说什么,但眉宇间依然有着困惑之色。

傅卫军离开卫生间,把围巾重新层层包裹好,目光再次锐利起来。他一头扎进无边的风雪中。

他点的东西一口没动。

不说吃了,傅卫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可以和衣而眠的地方。

他想了想,奔向一条老旧的街道。

很快,他就被一个裹着长羽绒服的年轻女子领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一室一厅的屋子,两个人进了卧室,卧室的灯是蓝紫色的,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壁纸,透着一股廉价的味道。

年轻女子褪下羽绒服,露出浓妆艳抹的脸和暴露的衣着。

二十分钟后。

年轻女子被反绑着躺在地板上。

傅卫军和衣躺在床上,胸前是一部对讲机,频道刻度依然保持在之前他搜到的位置上。

傅卫军戴着耳机一直听着里面哗哗的电流声。

傅卫军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时,对讲机里传来了王响的声音。

“到没啊?”

傅卫军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

龚彪的声音也传了出来:“有些地方的雪被压实结冰了,梆硬,路更难走。刚把马队送回去。”王响说:“明天早上六点,润发早点。”

龚彪说:“太早了起不来,六点半吧。也让马队多睡会儿啊。”王响说:“那我自己先去吃。在润发碰头。”

龚彪说:“好的。”

对讲机里恢复了平静。

傅卫军掏出手机地图,查到润发早点的位置后,陷入了沉思。

另一头,一台车台对讲机摆在桌子上,马德胜没被龚彪送回家,王响和龚彪也没分开。现在,王响和马德胜在王响家里,两人盯着对讲机看;而龚彪的车就停在楼下,龚彪在车里。刚才他和王响的对话是为了引出傅卫军而故意说的。

马德胜问:“这小子狡猾,能上当吗?”

“你说他这十来年过得风平浪静的,为啥要回来找吴文慈拿那张纸?只有一种可能,那张纸上有秘密,决定着他这下半辈子能不能安生的秘密。”王响斩钉截铁地说,“现在他知道我在找他,就算他逃出桦城,也安心不了。”马德胜斜眼看了看王响:“除非他先把你解决掉。”王响说:“我在润发等他,看他会不会来找我。”龚彪上了楼,抱着个大塑料袋,冻得哆哆嗦嗦。

“这天真冷!我就在车里说两句话,鼻涕都下来了。”龚彪把袋子一放,道,“师傅,咋样?你说傅卫军能收着不?”“能收着一回他就能收着第二回。”王响胸有成竹地道,“抱着啥呢?”龚彪把袋子一抻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整整动静,祛祛晦气。”

王响皱眉:“你啥时候见我放过这个?”

龚彪央求道:“就放一挂。咱认识这么多年,认真说起来没好好过个年。”王响沉默不语,龚彪和马德胜拽着他进了阳台,三个人站一块儿显得有点儿挤。

龚彪挑起根长竹竿。一挂鞭炮被王响拿嘴上的烟头点了引信甩了出去。

噼里啪啦的声音轰然响起,鞭炮炸亮了夜空,三个人都盯着鞭炮看,神色各异的脸忽明忽暗。

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桦城的黑夜中传来。自从各地的烟花管控措施越来越严,这种热闹的节日氛围就越来越少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龚彪的兴致特别高,他和着鞭炮声嗷嗷喊叫,好像是第一次放烟花,又好像是最后一次放。

王响和马德胜一人举着两根大长筒子,砰砰,一团团烟花绽放在天边。在烟花下,王响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狭小的阳台上,三个大老爷们儿挤着放烟花,这是少有的温馨一幕。

可惜,鞭炮总会放完,烟花总会落下。

等一切归于平静,马德胜检查了阳台和楼下,见没留下什么火种,三个人才一起回了屋。

马德胜在沙发上小声打电话,王响和龚彪在客厅打地铺。

“炮仗一炸,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得劲。”龚彪意犹未尽地道,“师傅,这些天我胸闷得厉害,一炸就舒畅了。”王响同情地看着龚彪:“就是钱烧的。”

马德胜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傅卫军很有可能会来。国栋,一定要安排好,只要他进了圈套,就绝不能让他溜了!而且绝对要保证王响和龚彪的安全。行了,就这么着。”马德胜挂了电话。

“安排完工作了?”王响有些担心,“警察搞这么大阵仗,万一把傅卫军惊着了咋办?”“你放心,要说抓犯罪嫌疑人,我们局里个顶个的都是好手。”马德胜拍着胸脯保证,“赶紧眯会儿,提前半个小时进现场,各就各位!”龚彪冷不防来了一句:“润发是不是有点儿远?师傅,改宏大运吧?”“改宏大运?”王响不明白,“那周边不是在修路吗?”龚彪说:“也照常出摊。”

“别来回改了,省得傅卫军起疑心。”马德胜拍了板,“就润发吧。”龚彪又来了一句奇怪的话:“那还是早上六点?”王响疑惑地盯着龚彪:“对,还是早上六点。”龚彪突然站了起来。

王响问:“哎,你干啥去?”

“上个厕所——”龚彪一直把手插在兜里,“算了,不去了,睡吧!”三人有睡沙发的,有打地铺的。

啪,屋里的灯关了,一片漆黑。

“王师傅,我打呼噜,你回你屋睡。”

听这称呼,这是马德胜说的话。

“不去。那不是我的地方。”

王响侧卧着,直勾勾地盯着主卧室的房门,好像门后面随时会走出人来。

终于,他闭上眼睛,罗美素的声音却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5

1998年10月。

“我不都跟你说了嘛,金镏子就是给你的。”罗美素坐在主卧室的床头缝衣服,嗔道,“你这着急忙慌的,自己偷着拿出去送人了,送就送吧,还跟人要啥要?丢不丢人?”周围沉寂一片。

罗美素刚要张嘴说什么,身边突然传来了王阳的声音:“有啥丢人的?”王阳就坐在床头对着的矮柜上,还是平时那副懒散的样子,只是额头前的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他不停地用手擦着脸上的水珠。

“那是我奶奶传给你的,还是得正式点儿给。”王阳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等我结婚吧,婚礼上我给她戴上。”罗美素笑道:“行,到时候新娘子不嫌土就行。”王阳突然说:“妈,你身体还好吧?”

罗美素拿针的手停顿了:“你好不好?阳儿,你是不是冷?”王阳身上的水珠越来越多,他轻微地颤抖着,衣服都湿透了,地上有一摊水。

王阳嘴唇都白了:“没……没事。”

罗美素眼圈红了:“咋会没事呢?疼不疼?”

王阳勉强挤出笑容。

门外传来声音。

王响从外面开门进来,沙发上的黄丽茹一下翻身而起。

她一脸惊惶地道:“姐夫,你可算回来了!”

“你姐呢?”

“她把自己锁里头了,自己跟自己说话。”黄丽茹指了指卧室,“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的,一天了。”王响凑近卧室的门,往里面瞅去。

卧室里只有罗美素一个人坐着,双手空空如也。

“阳儿,疼你就跟妈说一声,妈啥药都备着,妈陪着你。”王响神色黯然,轻轻摇了摇头。

黄丽茹低声道:“姐夫,这样不行啊。我看还是把我姐送去医院吧。”“送啥医院?”

黄丽茹用专业的口吻说:“她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我怕她这样待着更不容易恢复……”王响把黄丽茹送到门口:“你也累一天了,快回去歇着吧。”“你考虑一下我说的。”黄丽茹一边穿鞋一边说,“桦城哪个医院咱都能找上人——”她穿好鞋迈出去。不等她说完,王响就把门关上了。

王响喃喃道:“我老婆没病,有病我伺候她。”可惜,罗美素没给王响伺候她的机会。

几天之后,下午,王响从外面拎着几颗菜回来,爬楼梯的时候发现有细小的水流从楼上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地流下来。

王响起初不以为意,但越往上走水流似乎越大。他抬头看了看,一下着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

水流果然是从自己家门下流出来的。王响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的地板全泡在水里。

“美素……”王响看各个屋里都没有人,就去拉卫生间的门,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罗美素!”王响敲门,“罗美素,你在里头干啥呢?赶紧把水关了出来。媳妇?”王响透过门缝往里看——

水龙头开着,水都是从卫生间的洗脸盆里流淌出来的。

罗美素坐在凳子上,整个脑袋都埋在水盆中,一动不动。

水下,罗美素睁大双眼,脸上已经毫无生气,只是嘴角依然挂着一抹笑容。

王响在外面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小。

而王阳的声音越来越大。

“妈,我喜欢吃你做的水捞饭。”

“你慢点儿吃!饭稀不稀啊?你就点儿菜。”

“妈,我想一辈子都吃你做的饭。”

“那妈就一辈子都给我阳儿做饭。我们永远不分开。”对话的两个人,变成了两张表情定格的黑白照片,被相框框住,并排摆在桌子上,紧紧挨着。

王响拿块干净的布擦了这个擦那个,比擦火车都仔细。

“啥时候想回来看看了,提前跟我吱一声。”把一切都收拾完,他点上一炷香,“我哪儿都不去,这就是咱们的家。”

6

2018年。

一切回忆和幻景都随着天边逐渐露出的微光隐去,王响在地板上睡得翻来覆去,额头上都是冷汗。

马德胜在一旁发出鼾声。

龚彪不在。

楼下,一辆车子轻轻启动了,没开车灯,悄没声地开出了小区。

车子拐弯的时候,转向灯亮了一下,车牌号是“吉W357F”。

等车子开出小区几百米远后,龚彪把车子停在路边,把王响的外套扔在后座上——那是他偷偷拿出来的。

他掏出了兜里的手机,打开,手机屏幕上正是录音界面。

“改宏大运?那周边不是在修路吗?”

“哎,你干啥去?”

“对,还是早上六点。”

龚彪用剪辑软件操作一通后,再次按下播放键。

正如他设计的一样,傅卫军怀里的对讲机兢兢业业地发出了通话前的吱吱声,傅卫军一下被惊醒了。

王响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哎,改宏大运,还是早上六点。”

傅卫军坐在床边清醒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看了看地上的年轻女子。她依旧被反绑着手,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傅卫军看了看手机——凌晨五点了。他霍然起身。

傅卫军轻轻地跨过她,把门窗都关紧,又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通风口之后,打开了煤气。

灶头刺刺往外喷着瓦斯。

等消除了自己来过的一切痕迹之后,傅卫军给年轻女子解开反绑在她手上的带子,细心地将带子收到兜里。其间他一直用一块湿手帕捂着鼻子。

最后,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决绝的动作显示出他的内心毫无愧疚之意。

另一头,王响家的客厅里,王响一下翻身坐了起来。

马德胜早醒了一会儿,正在系鞋带:“离定的闹钟还有十分钟呢。”

王响四处一看,问:“彪子呢?”

两个人都没找到龚彪。

王响的第一反应是摸裤兜,他再看,桌上的对讲机也没了。

“坏了!”

两个人没洗脸、没刷牙,套上衣服就往楼下冲。

马德胜喊:“你车呢?”

“别想了,肯定让彪子开走了。”王响拽了马德胜一把,直奔停在路边的龚彪的出租车,“彪子的车,我有备用钥匙。”

王响哆嗦着拿钥匙去开车门,发现钥匙捅不进去。马德胜过来接手,也不行。两个人仔细一看,发现车锁里面有一截断了的钥匙。

王响倒吸一口凉气:“彪子这是要下死手。”

马德胜掏出手机,电话刚被接通他就大声喊:“国栋,赶紧调一下监控录像,查查车牌号为‘吉W357F’的出租车在哪儿出现过……龚彪自己去找傅卫军了!快!”

王响努力回想:“昨天晚上他有几句话很蹊跷,你让崔局从宏大运早餐店开始查。”

马德胜对着电话那头的崔国栋发号施令:“把宏大运早餐店周边的监控录像都调一遍!”

7

车牌号为“吉W357F”的出租车停在宏大运早餐店附近的路边,蒸腾的热气把车都包裹了一半。

龚彪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棉袄——那是王响的装束风格。

他从店里出来,径直走向出租车,插钥匙开门,刚坐定,把钥匙插进启动口一转,后座上就起来一个人。

一把刀从后面伸过来,架在龚彪的脖子上。

“你来了。”

龚彪冷冷地对身后的傅卫军说。

车辆启动,龚彪轻抬离合,重踩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射出去,在满是冰雪的路面上溜了好几下,速度不断地攀升。

如果这是一场舞台剧,此刻周围一定一片漆黑,所有的光束都打在龚彪和傅卫军身上,气势宏大的背景音乐响起前奏,一切似乎即将迎来终结。

龚彪,这个自己人生中的绝对主角,终于等到了他最重要的对手戏演员。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傅卫军在观察左右的车门。

龚彪笑道:“甭看了,门都锁上了。要想下去只有一条路——被收尸的抬出去。”

傅卫军放弃了尝试,手里的刀一直没有离开龚彪的脖子。

“虽然对我来说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但现在咱哥儿俩真打上照面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你。”龚彪的语气竟然轻快了起来,“你为啥要杀小露?就是给你送药的那个。”

傅卫军依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眼睛,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龚彪突然一把拉起手刹,汽车急速地在冰面上甩了个尾,傅卫军在后座上因为惯性被甩到了一边,匕首在龚彪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主角,就是要掌控全场。

“你看,我想治你的招有很多,你最好认真听我说话。”龚彪虽然这么说,但后面全是自言自语,“胡雪露——就是小露,二十年前就是个孩子,跟那些老事都没瓜葛,一辈子乐呵呵的。你别看她一见我没好话,掐一把拧一把的,但我知道,她心里有我。我们都计划着过完元旦就领证,去南方旅个游,回来后咱这儿也暖和了,再办桌酒席,请我师傅他们吃个饭,小日子就算过起来了。”

傅卫军不动声色。

“她没死,现在还躺在ICU里,一只脚在鬼门关这边,一只脚在那边。”龚彪叹了口气,眼睛就这么红了。

如果这真是舞台剧,最前排的观众应该要开始鼓掌了,他们赞叹于龚彪演技的精湛——他表情的变化和对情绪的掌控都是一等一的。

“大夫说了,就算能抢救回来,她这辈子可能也没法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二十九,她才二十九岁,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就是这辈子长在轮椅上了。”

傅卫军目光炯炯,后视镜里的龚彪却一直保持着某种安宁的状态。

“你这二十年在外头过得咋样?结婚了吗?有孩子吗?”龚彪好像真的想和傅卫军唠唠家常。

傅卫军毫无表情,龚彪又是一个急速甩尾,傅卫军狠狠地撞到一侧的车门上,疼得龇牙咧嘴。

“我瞅着你也没有要跟我唠两句的意思,但今天我特别想说话。”龚彪甚至吹了两声口哨,“我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从山清水秀的地方来到这白山黑水的地方,一晃小二十年过去了。当工人下了岗,开出租车挣不着钱,离了婚没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也叫活着?直到我遇见小露,我觉得我的日子又有奔头了……我再也不可能碰到小露那么好的女孩了。”

傅卫军在后排努力维持着平衡,一直将手里的刀攥得紧紧的。

“我想下半辈子做她的拐棍,陪着她,伺候她,一分钟也不离开她。”背完了人物小传,“演员”龚彪开始把话头转向他即将要做的事,“但我一想到世界上还有你这种畜生在,还会有人被你弄死,或者跟小露似的被你弄得生不如死,就算你被抓住了,警察还得关着你,还得给你找律师,还得审判你,到最后的最后,你顶多也就挨一枚枪子——现在有注射死刑了,你知道吧?用酒精棉球一擦,一针管子推下去,你可能跟眯一觉似的就过去了,就没了。”

方向盘隐隐一转,车辆开始在道路上微微倾斜。龚彪手舞足蹈起来,就像一个狂热的指挥家即将带着自己创作的音乐奔入乐器和鸣的高潮。

“这算啥?这叫惩罚吗?这跟你作的恶、造的孽比起来算惩罚吗?狗屁!我龚彪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就这么放过你,便宜了你,我心里就跟有堵墙似的过不去!我必须用自己的办法、用自己的手让你知道什么叫惩罚,什么叫痛苦!这事我必须得办,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谁都不连累,这就是咱俩之间的事,是你跟我的死结,听懂了吗,傅卫军?”

傅卫军刚才一直在努力保持平衡,此刻,他终于找准了着力点。他猛地扑上来,再度试图用刀控制龚彪。

龚彪一个急速甩尾,傅卫军手里的刀被甩到了车座下,傅卫军连忙躬身去找。

龚彪说完,长出一口气:“现在跑到一百二十码了,捅了我你照样得死。你坐直喽,瞅瞅到哪儿了。”

晨曦之下,河边的桥头出现在前挡风玻璃外头。

阳光很好,很适合作为龚彪人生最后一天的布景。

“桦城过年的时候是啥温度你也知道,河面冻得跟石头似的。桥到河面有十五到二十米,有那么六七层楼高吧?”龚彪伸手比量了一下,“待会儿我就把油门踩到底,撞到那桥头的墩子上。我得遭点儿罪,估计得到医院里躺个俩月,没事,就当给小露陪床了;你就不一样了,你会从前挡风玻璃这儿飞出去,速度跟炮弹似的,直接扎在桥底下的河面上,跟扔下一口袋面似的,砸得瓷实,死得干脆——”

傅卫军伸手去摸后座上的安全带,安全带早被处理过,像根面条一样软绵绵地随着车辆移动,甩来甩去,后座的三根都是这样。

龚彪乐了:“现在才想找安全带是不是晚了点儿?我一的哥跟乘客好说歹说人家也不听,结果车打滑了,撞在桥墩子上了,你说警察是不是得认这个理?光我说了,也不知道你对这死法是不是满意,我是觉得挺热闹的,整不好能上个社会新闻。哥哥不算亏待你吧?不乐意?我也没打算征求你的意见,这事我说了算。”

当然了,这就得主角说了算。

傅卫军还弓着身子在下面摸索。

汽车离桥头越来越近了。

龚彪把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声轰鸣不止。

舞台剧的背景音乐终于到了高潮部分,台下的观众都瞪大了眼睛。

“傅卫军,祝你永世不得超生!”

8

桥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一辆车远远停下,王响和马德胜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

崔国栋迎了过来。

马德胜火急火燎地问:“怎么样了?抓着没?”

崔国栋摇摇头:“跑了。”

王响更急了——不是因为傅卫军,而是因为龚彪:“彪子呢?他人呢?”

崔国栋侧开身子——这个动作,和二十年前贺芳侧开身子的动作一模一样。王响一下心如死灰。

远远地,桥上垂下了一根很长的绳索,绳索上吊着一个人。桥下是那辆摔得面目全非的车牌号为“吉W357F”的车。

王响张了张嘴,没有喊出来,眼泪喷涌而出。

他再次和龚彪打照面,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龚彪的身子被尸袋裹着,只露出脑袋,表情竟然很平静。

你以为王响会说什么?

“你这人,咱说好了一起搞定傅卫军,你非要逞能!”

“昨晚上还是好好的大活人,这会儿就这样了?”

都没有,从桥头到太平间,王响一句话都没说。

跟当初只看了王阳一眼不同,王响死死地盯着龚彪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马德胜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行了,推回去吧。”

王响一把抓住工作人员,说:“他是南方人,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特别爱干净、爱捯饬。师傅,你多费点儿心,让他体面点儿走。”

王响泪眼模糊地看着龚彪被推走。

王响再次见到“活着”的龚彪,是在桦城公安局的监控室里。

监控画面里,龚彪开着车冲上了桥头,突然开始减速,然后将车停了下来。

“换个别的角度看看。”

听了崔国栋的指示,工作人员调换到另一个摄像头,画面里隐隐可以看到傅卫军凑到了龚彪耳边,嘴唇好像微微翕动着。

“他在跟龚彪说话?”王响暴跳起来,“傅卫军不是哑巴吗?他在嘀咕啥呢?”马德胜聚精会神地说:“把镜头再推近点儿。”龚彪突然爆发,回头咬向了傅卫军,傅卫军将手里早就备好的一根针管扎向了龚彪的脖子,龚彪浑身瘫软了下来。

傅卫军拉下了手刹控制住车,下了车,手里拎着一根很长的绳子。他把绳子的一头系在龚彪的脖子上,另一头系在桥栏杆上。

龚彪无意识地扭动了下身躯。

王响紧张地说:“他还活着!这会儿彪子还活着!”等两头绳子都拴结实了后,傅卫军打开了驾驶室一侧的车门,往油门上顶了块木板,发动机轰鸣。

傅卫军似乎知道摄像头的位置,他戴着厚厚的围巾直视着摄像头,缓缓地伸出了中指。

“太嚣张了!这是挑衅!”崔国栋咬牙根的声音清晰地在监控室响起。

傅卫军俯身到车里挂上了前进挡,汽车猛地一下蹿了出去,撞破桥栏杆,栽到了江面上。

而龚彪的脖子连着系在桥栏杆上的绳子,他一下从驾驶座上弹了出去,在半空中悬挂着摇来晃去……

王响闭上了眼睛。

“现在你不是孤军作战了,”马德胜拍了拍王响的肩膀,“傅卫军就在摄像头前杀了人,还对警方发出了挑战。太猖狂了,他这是自取灭亡。”王响喃喃自语:“彪子死得太惨了。”

“龚彪临死前咬傅卫军的那一口很重要,”马德胜在脖子那儿比量了一下,“法医从他的口腔里提取到了傅卫军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化验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了。”王响凄然一笑:“马队,你说我这回是不是不该揪着傅卫军不放?”马德胜一挑眉毛,道:“你啥意思?”

“他回来就回来呗,我干啥非得张罗着逮他?”王响双手抱头,很痛苦,“我要是不逮他,他该来来,该走走,是不是彪子就不会死?”马德胜的声音里隐隐有些怒意:“这是啥话?你做得没错。一个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没有该不该逮这一说。”“可我老觉得好像是我害了他们。”时隔多年,王响的声音里又透出了那种委屈之意,“马队,我害怕了。”“怕?”

“我这也过了大半辈子了。其实我有老多害怕的事,但从来不承认。”王响又闭上了眼睛,那六百个数似乎根本没从他的脑子里离开过,“现在真说出来——也没啥。我怕了,怕傅卫军,怕死。”“人都怕死,”马德胜说,“但在恐惧面前做出的选择更有力量。”王响自嘲一笑,道:“我还有啥力量?我先回去了。”马德胜赶紧向崔国栋示意:“我叫个车送送你。你去哪儿?”王响有些踉跄,只往后摆了摆手。

过了一会儿,马德胜从窗口看见王响离开的身影,雪一直在下,覆盖了车辙和脚印,王响新踩出来的脚印显得如此孤独。

看着他的背影,马德胜第一次感觉,他老了。

王响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整个桦城最高档的酒楼。他订了个包间,直接上菜,就坐在里面——一个人。

他拨出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是王将,他一直指挥着王将进了包间。

王响轻轻说:“把门关上。”

王将坐在王响对面:“干啥啊,爸?你直接告诉我房间号不就完了吗?”王响没看他:“爸多跟你说两句话还不好?我点了几个菜,你看看还想吃啥?”王将扫了一眼菜单,低声道:“干啥来这儿吃啊?中彩票了?”王响一摆手,道:“咱家人没那运气。你瞅瞅,合口不?”王将也跟着摆手:“够了够了,没少点。有啥事啊,爸?今天是啥日子?”王响打开一瓶酒,倒了两杯。他的手有点儿抖,酒洒出去不少,把桌布洇湿了一块。

“喝酒挑啥日子?快过年了,嘴馋!来,陪爸喝一口。”王将连忙举杯,酒一沾嘴唇,他就被辣得直皱眉。

王响把酒一饮而尽。

“咋的了,爸?彪叔呢?”王将四下看,“你咋没喊他一块儿喝点儿?”“你彪叔有事,这杯我替他干了。”王响一仰脖子又喝了一杯酒。

王将赶紧拦他:“慢点儿,菜还没吃呢。”

“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不?”王响咂咂嘴,又倒了一杯酒,“去S市上学。”王将闷头吃菜:“过完年再说呗。”

王响把一张车票往前一推,说:“12月31号晚上的车,卧铺,去S市。”

王将一惊,被呛得咳嗽起来:“啥?31号?元旦前一天你让我去啥S市?”王响闷声闷气地说:“祝你一路顺风。”

王响把第三杯酒干了。

王将把筷子一扔,说:“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出啥事了?”王响指了指桌上的菜:“吃,别剩菜。”

电话铃声响了,王将说:“你的电话。”

王响瞥了一眼,来电人是马德胜,他没有要接电话的意思。

等酒足饭饱了,王响跌跌撞撞地跟王将一起进了电梯。

实际上,爷儿俩酒没足,饭也没饱,他们心里都装着事。

电梯门开了,外面竟然是饭店的地下车库,王将一头雾水:“爸,你开车来的?”王响警惕地看了看,见四下里没人后,低声道:“你先走,顺着车库出口出去,去这里,房间都开好了,你住到走那天。”王响塞给了王将一张房卡。

王将把房卡往回推:“啥意思?咋还不让我回家了?你要去哪儿?”“别问,别多话,认真听。”王响嘱咐着,加上有醉意,他的语气显得恶狠狠的,“这几天你就在酒店窝着,别上班,不接也不往外打电话,我的电话都别接;到31号那天,我找人把行李给你送到车站,你就走。去S市,别回头。”王将接过房卡,瑟缩了一下:“爸,你吓着我了。”王响怜惜地摸了摸王将的头:“好事,人总得有怕的东西。王将,你不是从小就被人笑话白白净净,跟个小姑娘似的,跟我一点儿都不像吗?别急,等你到了S市,我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王响一把把王将推远:“快走!跑起来!再快点儿!”王将小跑着向出口的方向而去。

王响笑了,眼角噙着泪。

他眼角的这滴泪一直挂到了龚彪被火化的那天。

站在殡仪馆里,看着火化室的炉膛,王响想起了他和龚彪一起拦着吴院长家属不让吴院长被火化的那时候,顿感恍如隔世。

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按下按钮,炉膛里的火嗡的一下剧烈地燃烧起来。

炉膛里燃烧的火倒映到了火化室的玻璃上,同时王响凝滞的表情也倒映到了火化室的玻璃上。王响擦了擦眼角的那滴泪,瞳仁里只剩下了那一点点火光。

很快,火光消失,他的瞳仁由红变白,里面出现一个崭新墓碑的倒影。

墓碑上,是龚彪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的他满脸的胶原蛋白,比现在帅多了。

王响用一块柔软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照片。

一束洁白的鲜花被摆放到了墓碑前,王响扭头去看,发现那是一个穿貂皮大衣的雍容艳俗的中年女人。

王响一时有些晃神:“丽……丽茹?”

“姐夫——”

9

1998年10月。

桦钢厂医院门口,黄丽茹换好了便装,站到了医院门廊下面。她四下看了看,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打着伞的龚彪。

黄丽茹冒着雨跑过去,钻到了龚彪的伞下面,咯咯笑着。

龚彪连忙从身上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赶紧擦擦头发,秋天雨凉,要感冒的。”黄丽茹嗔怪道:“那你还不过去接我?躲在这儿怕碰见谁呢?”龚彪有些扭捏:“这儿都是厂里的职工,我怕对你影响不好。”“咱俩正常谈恋爱又不碍着谁,有啥影响不好的?”黄丽茹一把挽上龚彪的胳膊,正面穿过了人群,龚彪又是羞涩又是高兴。

“我还偏要让他们看看,咱俩在处对象呢!”

龚彪:“我还没正式请你吃过饭呢。我现在对东北菜也很有研究,可以到宿舍炒给你吃,像什么锅包肉啊,酸菜汆白肉啊,血肠啊——”黄丽茹突然捂着嘴站到墙角一阵干呕。

龚彪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

黄丽茹羞涩地轻声道:“有了吧?”

龚彪蒙了:“有什么了?”

黄丽茹打了龚彪的胸口一拳:“讨厌!你要当爸爸了。”龚彪更蒙了:“什么?你……你怀上了?”

黄丽茹把脸一板,说:“不想认账是吧?”

“不是……”龚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有点儿突然,不就那么一次吗?”“龚彪,你不想认也没关系,我不缠着你。”黄丽茹转身要走。

龚彪连忙拦住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黄丽茹问:“孩子要不要?”

龚彪连连点头:“要!当然要!”

黄丽茹又问:“行,那就有第二个问题。你娶不娶我?”“结婚?上次咱俩聊过,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龚彪一本正经地说,“主要看厂里对青工结婚的分房政策是什么样的,倒不是说宿舍里不能住,但作为家庭概念来说——”黄丽茹转过身,一下钩住了龚彪的脖子:“龚彪,你不跟我结婚,我就去死——带着他!”龚彪又羞涩又慌乱地点了点头。

10

2018年。

王响将黄丽茹送到停车场,整个停车场里就一辆车,一个同样穿貂皮大衣、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站在车外,时不时警惕地朝王响看。

黄丽茹用眼神示意:“那是我男人,在N市养牛。他这回趁着年前有空陪我回来一趟,走走亲戚。等这两天雪停了,我们就要回去了。”王响点上一根烟:“挺好,好好过日子吧。”

黄丽茹突然问:“姐夫,你跟我姐一样,心里挺瞧不上我的吧?”“各有各的活法,没啥瞧得上瞧不上的。”王响朝墓地的方向一指,“只是你当年不该骗他。彪子是个老实人。”“我知道我对不起他。”黄丽茹刚说完这句话就哽咽了,“当时宋玉坤有家庭,又想当官,不可能离了婚跟我过,可我偏偏又怀上了……那可是二十年前,我得有个名分啊——”“但骗就是骗。你今天能来,说明你还有份人心。”王响始终没正眼看黄丽茹。

黄丽茹絮絮叨叨的样子有点儿像罗美素:“宋玉坤因为倒卖国有资产被抓了。龚彪跟我离了婚,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王响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还有事,你也赶紧回吧。”黄丽茹叫住他:“姐夫!我还有句话得告诉你。龚彪跟我说过,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王响指了指自己:“对不起我?”

“就是你去货运站逮傅卫军的那个晚上,那天我把他留下了……”王响使劲睁大双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他一直跟我说:要是那天晚上他跟你一起去守着,傅卫军就跑不了;傅卫军跑不了,那王阳也就……”王响用力眨了眨眼睛:“没事!这不怪他,这是命。”说完,他转身就走。

黄丽茹喃喃道:“那天晚上要是我没留下他,兴许我们也不会结婚、离婚,他不用开出租车,也不会死得那么惨……命……命是谁写的啊……”黄丽茹的泪水流了下来。

王响没再回头。

天擦黑了,王响回到家。他没关门,还把所有房间的门和灯都打开了。

他进了主卧室,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大袋子来。袋子里面是当年王阳送给他的那件红毛衣,毛衣一直被他包在塑料袋里。

王响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比量了两下,仔细地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

干完这件颇有仪式感的事,王响搬了把凳子正对着门口坐下,手边放着一把刀和一个白酒口杯。

手机又振动了,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依然是马德胜,他锲而不舍地给王响打好多通电话了。

王响这次接了电话:“喂——”

马德胜的声音传了出来:“干啥呢,一天不接电话?你在哪儿呢?”“没事,在家呢。”

“龚彪口腔里那块皮肤组织的鉴定结果出来了。傅卫军不是傅卫军!”王响抿了一口酒:“老马,你是不是也喝酒了?啥‘傅卫军不是傅卫军’?早点儿睡吧。”“杀害龚彪的肯定不是傅卫军,是个女的!”

王响一愣,手里的杯子应声落地,他道:“啥?”11

一辆公交车停靠在公交车站旁,傅卫军随着众人上了车。

他从反光的车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脖子,伸手一摸,之前的咬痕早已凝结,但表皮被咬破了。

傅卫军面露懊恼之色。

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手和脖子都有些过于纤细和洁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