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崩塌

1

1998年10月。

“秋高气爽”这四个字在东北体现得非常明显,那日头跟其他季节的相比,明明没什么变化,却显得那么高,那么透亮,甚至能让人想起遥远的童年。阳光洒下来,绝对能照亮桦城的每一寸土地,甚至人心中黑暗的角落都照得到。

不过,桦钢厂好像是个例外。这几天,桦钢厂几个大烟囱似乎一直在超负荷工作,最高的那根烟囱作为桦钢厂的象征,卖力极了,滚滚黑烟罩在桦钢厂上空。桦钢厂就像一个即将退出舞台的演员,被黑色的退场幕布缓缓遮住身子。

因为百叶窗的阻隔,阳光到厂办就跟没有一样,大白天的,屋里就跟王响上次来那天晚上一样,黑黢黢的。

搪瓷缸子上冒着热气,赵广洲捧着缸子吸溜热茶,吸溜一口,把茶叶吐回缸子里,再吸溜一口,再吐一口。

对面坐着的王响如坐针毡,被来自对面的吸溜声整得心里有点儿发毛。他简直就是惊弓之鸟的化身。

赵广洲又吐了一口茶叶:“呸——”

“都咂没味了吧?”王响终于坐不住了,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下回我给你带二两好茶叶。”

赵广洲慢悠悠地把盖子盖在缸子上:“王响,你也是咱厂里的老人了,咋能出这事呢?”

“赵主任!这个邢建春不地道,心思太阴!”王响终于找到出口发泄满腔的愤懑了,“他有啥事当面锣对面鼓地冲我来啊,对我儿子——”

赵广洲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王响的话:“行了行了,别跟这儿叫屈了。你儿子,王阳,在哪儿被逮着的?是不是财务室?邢建春是干啥的?是不是保卫科科长?他逮你儿子有毛病吗?”

“他这是公报私仇!”话都出口了,王响才意识到这话不该说,于是赶紧往回圆,“当然,我跟他也没私仇,我还是为了咱公家的利益——”

赵广洲终于把茶杯放下了:“你咋就听不明白呢?我是要跟你掰扯这事吗?我跟你说的是这事发生的时机——厂里这几年效益一直不大好,还得有人下岗。这事你知道不?”

“也听了那么一耳朵。”王响打官腔的水平一直不错,“我一直警告他们别传小道消息,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

“你有这觉悟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想让王阳进厂吗?本来我也一直给出着力呢,厂领导原则上也同意,没拦着,说都是老职工,子女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等腾出个好岗位,马上就给安排上。”赵广洲就像个埋伏在猎物周围的食肉动物,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结果怎么着?他游街了!这是啥好事啊?厂子还咋进?”

“别啊,咱桦钢厂的子弟不进桦钢厂干啥去?”王响又开始了,像报菜名一样,如数家珍地吐露着他家跟桦钢厂密不可分的关系,“咱家根正苗红。我在我那岗位上年年是先进,1990年受过市委主要领导的接见。桦钢厂第一抔土都是我爸下的铲。就咱厂那个大烟囱,满桦城都能瞅见的那个,第一块砖,也是我爸垒的。”

赵广洲冷冷地道:“说完了?”

王响有点儿羞愧:“你说。”

“那大烟囱就算全是你家老爷子自个儿砌的,又能咋的?”赵广洲先给了王响一个下马威,接着开始说对王阳的意见,“你儿子,王阳,保卫科给的意见是‘有盗窃财务室的意图’。桦钢厂是桦城的门面,容不下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人。我提前给你通个气,就这么个事。呸——”

赵广洲这口茶叶,像暗器一样击溃了王响的心理防线。

王响愣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转身就走,默默回了家。

阳光下,他的影子和桦钢厂最高的那根烟囱的影子并排,几乎一样长。

回家之后,王响还是恍恍惚惚的。他盘坐在床头,呆呆地看着窗外,跟那根大烟囱对视。

罗美素默默进来,王响头也没回,问了一句:“阳儿回来了?”

“没着家呢。”罗美素是进来通知他的,“饭好了,吃一口。”

王响的心思就不在吃饭上,他说:“赵广洲啥意思?要把王阳进厂子的路给堵死了?邢建春倒卖公家财产,我不帮他还是我的错了?”

罗美素也愤愤不平:“邢建春也不是你领导,他能咋的?”

“可不!”王响心头的火被浇上油,烧得更旺了,“赵广洲是厂办主任,我更没得罪他啊。我得罪谁了?”

罗美素话锋一转:“我寻思,关键还是那事,你得罪人了。”

王响一愣:“宋玉坤?”

罗美素露出一副洞悉一切的样子:“你不是看见他在厂长办公室跟人亲嘴了吗?生活作风是大问题,他能容你?”

王响委屈地道:“我也没说啥啊!”

罗美素沉沉地说:“不说,憋着,更吓人。”

“就得让他知道有一怕!”都这时候了,王响还在嘴硬,“我是谁啊?桦钢厂,我爸盖的!”日落月升,再日升月落,房间内光影转换,不知过了几天,“我爸盖的”这句话的回音似乎还未消散。一个平常的黄昏,王响盘着腿在炕桌上吃饭。他背对着窗户,浑然不觉,或者说在装作浑然不觉,窗外那根高耸入云的大烟囱在跟他做最后的道别。

大烟囱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大烟囱之下,是一排排低矮的厂房和毫无生气的厂区。

砰——

巨响传出,王响仿佛看到了屡次从他口中讲出的他爸给桦钢厂大烟囱垒的第一块砖。那块砖本来就经过了烧制、捶打、切割和运输,现在又要被爆破、被碾压、被重塑,成为地基,成为墙壁,成为屋顶,重新融入桦城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

这声巨响,在王响听来,像是蒸汽机车进出隧道时产生的轰隆声,又像是高炉输出铁水时的聒噪的声音,甚至还混杂着自己给王阳的那一巴掌的声音。

王响的耳膜跟着颤动,主卧室跟着颤动,整栋楼跟着颤动,大地也跟着颤动,大烟囱从底部爆破断开,塔身挣扎着在半空中扭动,随之坍塌,灰飞烟灭。

桦钢厂唯一的高烟囱,职工内心的高烟囱,实现人生价值的高烟囱,构建三观体系的高烟囱,有着过去经验的高烟囱,代表未来信仰的高烟囱……

它崩塌了。

厂区外的高坡上,一堆人挤在上面看着远处的大烟囱一点点地坍塌,神情复杂。

一个中年女工突然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

就连桦钢厂外的皇朝录像厅也感受到了爆破的余波,屋顶的灯跟着晃动了几下。

录像厅本来就不大,来的都是“老烟枪”,四周乌烟瘴气,人睁眼睛都费劲。

电视连着VCD(激光压缩视盘)播放器,在播一部枪战片。

小峰,就是之前在桦钢厂里把警车轮胎卸了的那个,不知道该说他是脑子不好使还是胆儿肥,他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从旁边一挑帘进来,大喊:“这破片还没播完呢?知道他是卧底了不?”观众席就是几张条凳,小峰大大咧咧地推推这个、踢踢那个挤进去。

“眼瞎啊?占我座了。一边去!”要说有人碍他事了,还真不是,他这样,明显就是来找碴儿的。

角落里,傅卫军安安静静地坐着,慢慢啜着手里的可乐,眼神没离开过小峰。

电视上的画面出现了跳帧。

小峰喊:“啥破碟啊,卡得跟拖拉机似的。老板,换片!”守在电视机旁的隋东看向角落里的傅卫军,傅卫军微微点点头,隋东去换了张碟片。

电视上重新出现了枪战场面。

小峰接着叫唤:“咋还在打呢?一下午了不闹腾啊?换片!”隋东凑过去说:“这片咋的了?不卡啊!”

小峰终于切入了主题:“卡才能换啊?你不能放点儿其他的片啊?”“就是!你门口的黑板上不是写了嘛,有其他片。”有一个人加入了抱怨的战局,他是胖达,之前给小峰望过风的那个。

隋东冷静地解释:“那得晚上九点往后放啊,这天还没黑透呢——”小峰忽地站起来:“我是来看录像的还是来看天的呢?给我换个好看的,赶紧!”观众席里响起一片嗷嗷的起哄声。

傅卫军依然没挪地方。他猛喝了一口可乐,晃晃瓶子,空了。

隋东还是那副解决问题的态度,说:“现在真放不了,警察恨不能一天来八回——”小峰作势要走:“退钱!啥破地方,离了你我还看不了录像了?”胖达一挥手,身边人就开始起哄:“走走走!把门票钱退了!”没人注意到傅卫军已经起身缓缓向着小峰靠近,他的右手自然垂下,袖口处露着那个可乐瓶子。

“一块钱都不给你!走了走了——啊!”

一声闷响,傅卫军手里的可乐瓶子已经在小峰的脑袋上开了花。

小峰都惊呆了,一动没动,血从他的脑门上流下来,覆盖住了他的眼睛。

胖达最先喊了一嗓子:“桦钢厂的都敢打?干他!”一堆人混战在了一起。

等这事彻底处理完,已经是深夜了。傅卫军回到家,坐在床上,裸着上身,沈墨在细心地给他的伤处上药。

“谁下手这么黑啊?”

傅卫军疼得嘴角一抽搐,但随即笑着摸摸沈墨的脑袋,示意她没事。

沈墨把药涂完,说:“要不……把录像厅盘出去吧?”她难得见到傅卫军惊讶的表情,傅卫军打着手语:那咱们干什么?

“闲人越来越多。前一阵子是纸壳厂、水泥厂的下岗,现在连桦钢厂下岗的都是一拨拨的。”沈墨拉着家常,说着形势,简直就像王响身边的罗美素,“这帮人没钱,但有的是时间。人闲生是非,录像厅不好赚钱,这种见红的事倒少不了。”傅卫军打着手语:我不会干别的。

沈墨轻轻一笑:“我会啊。我想好了,不上学了。”傅卫军一下抓住沈墨的胳膊,摇摇头。

沈墨边笑边说:“上四年学,也治不好你的病,打不开你的嘴。”傅卫军神色变得黯然。

沈墨轻声道:“说不了话不丢人。等有钱了,你不说话也一样有人听。”傅卫军笑着打手语:怎么能有钱?

“去南方。”

傅卫军:南方?去哪儿?

沈墨露出向往的神情:“哪儿都行。南方靠着海,每天都有阳光,空气湿漉漉、甜丝丝的。只要肯干,遍地是金子。”傅卫军: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沈墨:“我们做点儿小生意,总有出头的时候。”傅卫军:本钱呢?录像厅盘不出几个钱。

沈墨坚定地说:“找人借。”

傅卫军:找谁?

“卢文仲。”

第二天,他们对话中的主角,卢文仲,出现在了桦城的焦煤厂。

一辆大翻斗车的后车斗掀起来,一大车煤炭倾倒在了如山的煤堆上,哗哗作响。

卢文仲和宋玉坤戴着安全帽远远地看着。

宋玉坤问:“听见了吗?这是啥动静?”

卢文仲彬彬有礼地问:“什么动静?”

宋玉坤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随从,他们都知趣地后退一步,各自闲聊起来。

宋玉坤把头转向卢文仲这边,低声道:“都是钱的动静!哗哗哗,都在往你卢总的口袋里流呢。”卢文仲面不改色地道:“宋厂长真是爱说笑。”宋玉坤的声音还是很低:“我这么大个桦钢厂,锅炉都停好几台了,你这焦煤我可一斤没少要过、一分钱没少给过。”卢文仲很谦卑地说:“文仲心里有数,我口袋再大也就是个过道,是宋厂长的活期存折。”宋玉坤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谁都没有你们南蛮子精。”两人相视大笑。

远远地,有人冲着宋玉坤点头哈腰,宋玉坤一看,眉头一皱。

那人是王响。

宋玉坤和卢文仲很快分开,前者带着王响回了厂长办公室,后者开着银灰色的轿车从焦煤厂里出去。卢文仲没发现,早就等在角落里的傅卫军也把头盔戴上了,发动摩托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王响跟着宋玉坤进了办公室,没跟宋玉坤说两句话就进了正题。

王响一脸诚恳地说:“我真的啥都没瞅见。”

宋玉坤也是一副掏心窝子的表情:“这里没外人,瞅见就是瞅见了。”“真没有!”

“在咱们这儿,要搞臭一个人,就得从下三路上手。”宋玉坤的官腔真是刻在骨子里的,“我主管桦钢厂这么大个摊子,嫉妒我的人多了,想搞倒搞臭我的人也多。王响,你要有这念头,现在就跟我直说。你看没看见那个女的是谁?”王响手都伸起来了:“厂长,我也一点儿不藏着掖着,黑灯瞎火的,我是隐约地听见了声音,但人是谁,我真没瞅见。”宋玉坤盯着王响的眼睛问:“真的?”

王响一听这话,感觉有门路,马上说:“咱一码归一码。我就想跟您把这事说开了,别耽搁王阳进厂的事——”宋玉坤恍然大悟:“哦……拿这事拿捏我?”

王响一愣:“啥?”

宋玉坤越说语气越狠:“要挟我是吗?我让王阳进厂,你就没看见;我不让进,你就寻思着随时搞臭我。是这路子不?”王响百口莫辩:“没有啊,宋厂长!我来就是跟您解释这事——”宋玉坤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冲门口喊:“邢科长——”邢建春带着几个人出现,冲着王响直乐。

等再有人愿意听王响好好说话的时候,王响已经坐在厂医院门诊室里了。

黄丽茹一边给王响磕青紫了的地方上药,一边说:“姐夫,别动手啊。”王响叹了口气:“人心里咋就这么多弯呢?说假话,自己不信;说真话,人家不信。”黄丽茹了解事情的本质,说:“阳儿的事你别上火,以后肯定能解决。”王响松了松筋骨:“谢谢你啊,小茹。”

黄丽茹上好了药,道:“你坐着,我给你拿块纱布包上。”她起身离开,经过王响身边的时候,王响鼻子一抽动,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天,宋玉坤屋里就是这个味道!

另一头,红灯的时候,傅卫军的摩托跟卢文仲的轿车并排,他可以看见卢文仲在车里打电话。傅卫军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就是沈墨,由她主导,这次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卢文仲在桦城宾馆有一个长年订着的包房。他从老家带了一个司机过来,也拿司机当保镖使,但保镖没住在桦城宾馆,他图便宜,在附近给司机租了民房。除了跟桦钢厂那些头脑打交道,他在这边基本没朋友。

沈墨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此时,沈墨在用宿舍电话和卢文仲交流。她表示自己晚上临时有测验,婉拒了卢文仲约她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傅卫军马上发现,卢文仲挂了电话之后,轿车换了方向,直奔维多利亚娱乐城而去。

天黑的时候,傅卫军回了家,沈墨和王阳的脸就藏在昏暗的灯光下。

傅卫军用手语比画一通,那意思是卢文仲去了维多利亚娱乐城。

沈墨轻笑了一声:“猜到了,他没地方去就只能去那儿鬼混。”傅卫军打着手语:什么时候动手?

沈墨斩钉截铁地道:“今天。”

王阳坐在旁边,在抖。

沈墨轻声问:“冷吗?”

王阳使劲摇头:“今天?你确定他……他有钱?”沈墨看出来了,他抖是因为紧张。

“我都搞清楚了,卢文仲长年住在桦城,就是为了维护跟桦钢厂领导层的关系。”沈墨非常冷静,简直就像朱秀全分析案情时的样子,“他没少给宋玉坤塞钱。而且最近桦钢厂刚从他这里进了一批焦煤,财务从来不卡他的账。”说完,她轻轻抓住了王阳的手,“你还在抖。”王阳干笑道:“我是生气,姓宋的收了我爸两瓶酒还没给办事呢。”沈墨像一个传教士:“奸商,贪官,都是坏人,他们的钱都是脏的。我们其实是在帮他们,让他们变干净点儿。你如果害怕,可以退出。”仿佛是为了给沈墨背书,傅卫军动了,他站在王阳身边,冷冷地盯着王阳看。

王阳一梗脖子,道:“瞪我干啥?干!谁谁是王八蛋!”沈墨把两人的手拉过来:“就今天,我们拿钱,走人。”他们的目标,此刻正在维多利亚娱乐城的包间里喝得不亦乐乎。包间里的背景音乐是站在麦克风前的小罗唱的,小罗唱歌唱得荒腔走板。

沙发上的大哥大振动起来,小罗连忙扔下话筒,把大哥大递到卢文仲耳边,说:“老板——”卢文仲一下酒醒了几分,示意小罗把设备调成静音,小罗识趣地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卢文仲接起电话,努力维持平稳的语调:“喂,宝贝,考完试了?”电话那头传来低低的哽咽声。

卢文仲一下就慌了神:“怎么了,宝贝?成绩不理想没关系啊,下次一定会更好——”电话那头的沈墨难得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见你。”卢文仲又惊又喜:“现在?”

“不方便就算了——”

卢文仲激动得大哥大都拿不住了:“方便、方便!我让小罗去接你。”“你在宾馆吗?”

卢文仲看了看周围,说:“在啊!就我一个人。”“我半个小时后到。”

挂了电话,卢文仲一边穿西装外套,一边急匆匆地走出门,小罗还等在门口。

小罗毕恭毕敬地说:“老板——”

卢文仲有些着急:“现在送我回酒店。”

小罗开车又快又稳,车子像一支银箭一样射到桦城宾馆门口。卢文仲从车上下来,对着小罗叮嘱了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进了宾馆,小罗随后掉头离开。

沈墨三人一直在角落里注视着这一切。

沈墨用气声说:“准备好了?”

傅卫军坚定地点点头,王阳连忙点头,有一点儿慌乱。

“别怕。我们没什么好失去的。”说完,沈墨就上了楼。

她到了卢文仲的房门前,按响门铃。房间内,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了几秒钟卢文仲才开门——不知道他是在确认来者是谁,还是在平复即将见到沈墨的激动的心情。

门开了,卢文仲身着通体雪白的睡衣,面前是穿着帽衫、楚楚可怜的沈墨。

“宝贝——”卢文仲满是宠溺地展开双臂。

与此同时,傅卫军和王阳也动了。两个人从桦城宾馆的后门翻墙进来,潜入了漆黑一片的楼梯间。

两人贴着墙一动不动,王阳发出了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王阳低声道:“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傅卫军置若罔闻。

“你和沈墨是怎么认识的?她咋就懂你比画的话?”傅卫军依然不动声色,一直抬腕看着手上的表。

分针指向了一个整数。

傅卫军转身就走,王阳也只得跟上。

两人蹑手蹑脚地从楼梯间进了走廊,一时之间都有些茫然。他们扭头到处找,可走廊两旁的每扇房门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

突然,轻微的嘎吱声响起,一间房间的门开了——两人顺着门缝进了房间,傅卫军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看看门口周围,轻轻地把门合上。

2

第二天一早。

小罗开着轿车准时来到桦城宾馆门口。他听着广播里的早间新闻,时不时朝门口看看,生怕错过老板。

顺着他的目光,能看到宾馆的大厅。

前台服务员打了个哈欠,翻了翻手里的报纸。她一抬头,就看见“卢文仲”从电梯里走出来。“卢文仲”竖着领子,压低帽檐,快步走向门口。

前台服务员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问:“卢总,房间要打扫吗?”“卢文仲”摆了摆手,经过转门的时候,把大衣脱了下来。

这时,听广播的小罗突然看到一个身材跟卢文仲差不多的人从转门内走了出来。小罗都想开车门了,再仔细一看,发现那人走路的姿势跟卢文仲不一样,于是他低头捣鼓着车上的收音机,打算换个频道。

是的,那个人就是穿着卢文仲的大衣走到门口,而后脱下大衣离开宾馆的傅卫军。

而真正的卢文仲正躺在浴缸里,和卫生间隔着一块浴帘。他只穿着一条内裤,被反绑着双手,嘴里也被塞了条手帕,让人看不出他是死是活,只有浴缸边缘的水珠一直不停地流出来。

王阳蹲在卫生间一角,呼吸有些急促,额头上一直渗着细密的汗珠。

沈墨穿着宾馆的睡衣走过来,伸手递给王阳一个面包。

“吃点儿。”

王阳目光呆滞地摇摇头。

沈墨蹲到王阳面前,掰下一块面包塞到王阳的嘴里。

“嚼。这样身体才有热量,你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他呢?没死吧?”

沈墨笑道:“人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王阳起身,试图拉开浴帘,浴缸里的卢文仲突然咳嗽了一下,王阳像被夹了尾巴的猫一样跳到一旁。

这一幕逗得沈墨哈哈大笑。

宾馆的电话响了,沈墨一边乐一边去接。

话筒里传来接通电话后的电流声,沈墨顿了两秒,道:“喂。”电话那头传来五声轻轻的敲击声。

沈墨冲着卫生间喊:“钱提出来了。五万块钱。”王阳从卫生间里出来,颇为激动:“那咱走吧?”沈墨问:“走哪儿去?”

王阳反问:“钱不是拿到了吗?”

沈墨一脸嫌弃地说:“就五万块钱?”

王阳憨憨地道:“不少了!顶我爸好几年的工资了。”沈墨在旁边桌子上的布袋子里翻了翻,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王阳能瞥见里面有剪子、扳手之类的东西。沈墨摸索了半天,翻找出一把锯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下,觉得挺顺手。

“我们为什么要干这事?就是为了不跟上一辈人过一样的日子。”王阳后退两步:“你……你要干啥?”

“这都几点了,叫卢总起床。”沈墨拎着锯子进了卫生间。

王阳愣愣地站在房间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更不敢走进卫生间。不一会儿,卫生间里面传来卢文仲的低号声,王阳能听出来,他的嘴还是被堵着的,那声音,就像临死前的猪发出的一样。

王阳一把堵上了自己的耳朵,瑟瑟发抖。

就在几层楼之下的宾馆大厅,小罗从外面进来,正要上楼找卢文仲。

前台服务员喊住了他:“卢总出去了。”

小罗脚步没停:“出去了?我一直在门口等着,怎么没看见?”前台服务员指了指头上的表:“就没多久之前的事。”小罗走过去拿起座机说:“我打个电话。”

随着呼叫声越来越漫长,小罗的眉毛也越皱越紧,他刚要撂下电话,那边有人接了。

那是卢文仲的声音。

“喂。”

小罗赶紧说:“卢总?”

卢文仲显得非常平静:“我跟宋厂长去省城拜访个朋友,给你放两天假。”小罗非常疑惑:“昨天你不是让我早上九点在门口接你吗?”

卢文仲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在乎之意:“临时安排嘛,是宋厂长的车接的我。放心吧。”

小罗一下警惕起来。他低声问:“你没什么事吧?”

这句话他是用闽南话说的。

电话那头的人停顿了片刻。卢文仲说的依然是普通话,还是那副语气:“能有什么事?不要讲家乡话,宋厂长该不高兴了。就这样。”

小罗放下电话,看了看听筒,看了看宾馆的表,看了看前台服务员,又看了看宾馆大门,半信半疑。

与此同时,沈墨一边撤了卢文仲的大哥大,一边把针管里的药液全部推送进他的身体,接着把针头从他的胳膊上拔出来。

“表现不错。”沈墨露出一副掌控了一切的模样,“这种止疼针不好弄呢。”

卢文仲语气中带着哀求之意,虚弱地道:“我活该,我认倒霉。钱无所谓,不要折磨我了。”

沈墨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随即睁眼挑眉:“存折里那点儿钱,够买你一条命吗?”

“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都这时候了,卢文仲没必要说假话,“我这次卖给桦钢厂几十吨焦煤,账还没付清。桦钢厂的办事效率你们是知道的,没十天半个月我拿不到钱。”

沈墨盯着手里的针头看,颇具深意地问:“从你家到桦城,坐火车要多久?两天够吗?”

卢文仲一惊:“你要干吗?”

“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送二十万过来,要现金。”沈墨把大哥大递过来,那语气就像问卢文仲要两块钱买糖一样平常。

卢文仲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水又从浴缸里溢出来不少,一旁的王阳倒吸一口凉气。

“沈墨!我劝你适可而止!”卢文仲突然强硬起来,似乎家庭是他的底线,“我卢文仲敢一个人在桦城闯世界也是有备而来的,别搞得最后大家都不好收拾!”

沈墨的手停在半空中没动:“不打是吗?”

“我没二十万给你!现在把我放了,我当什么都没发生!”他见沈墨表情没有波动,转头对着王阳使劲,“哥们儿,我知道你不是主谋,你是好人,现在还能回头,把我放了。”

听着卢文仲极力用南方口音讲东北话套近乎,王阳一时有些惶然了。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墨走到房间里,又是叮叮当当一通响。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刀。她比王阳瘦弱那么多,可等她一下把刀推到王阳面前的时候,王阳却退了好几步。

“你可以放他走,但放他走之前先把这刀插在这儿——”

沈墨缓缓地把衣服拉链往下拉。

“弄死我。”

王阳本来惨白的脸一下变红了,他慌忙移开目光,当然也没接刀。

“你们俩,我都给过机会了。把他的嘴堵上。”沈墨提醒着王阳,接着把刀一扔,举起了那把锯子,语气一如往常:“仲哥,你想打这个电话了,就眨眼示意我。”她离开卫生间,临走前不忘再次提醒王阳:“把他的嘴堵上。”

浴缸里的水又溢出去不少,卢文仲发出惊恐的嘶吼声:“沈墨!你不得好——”

下一个字他还没说出口,王阳就手忙脚乱地把毛巾重新塞到了他口中。

…………

三天后,桦城火车站。

在钢轮摩擦铁轨的轰鸣声和长长的汽笛声中,一列绿皮车缓缓减速。这辆贯通南北的干线客车优先级很高,带动的人口流动量也很大。它被安排在主站台停靠,车停稳后,车门被打开,挡板被拉起,一群带着大小包裹的乘客就从车上鱼贯而出,南方口音的人居多。

唯独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跟周围人不一样。她脚步很慢,甚至可以说有些趔趄。她的行李只有一个皮包,这个皮包被她紧紧抱在胸前。

她走下车,茫然地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即使裹在外面的大衣明显大了两号,也遮不住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这是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

一个小时后,她出现在一家离桦城宾馆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小饭店内。

她的对面坐着王阳,王阳咽了好几口吐沫,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喀喀,赶紧的,钱呢?”

这位孕妇正是卢文仲的妻子,蒋林。

“你这样只会更惹人注意。”蒋林的口音跟卢文仲的口音很像,她的嘴角带着一丝轻蔑之意。

蒋林很坦然,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王阳看;反倒是对面的王阳戴着帽子和口罩,目光躲闪,一直在紧张地抖腿。

蒋林把那个皮包摆到桌上,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堆百元大钞。

“该你了,我丈夫呢?”

王阳掏出卢文仲的大哥大,拨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了,他把大哥大推给蒋林。

蒋林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卢文仲虚弱的声音:“喂,林林。”

“你没事吧?我把钱带过来了。”

她非常平静,平静到跟沈墨有的一拼,不过王阳能看出来,她一直咬着后槽牙,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避免表情管理失控和情绪失控。

卢文仲说话有些磕磕巴巴:“没……没事。别报警……千万别报警,报警就是要我死——”

他的话说到这儿,电话就被挂断了。

王阳慌张地把大哥大收回来:“给钱就能放他走。她答应我的。”

蒋林敏感地捕捉到这个信息:“谁答应你的?”

王阳赶紧摇头:“没……没谁!”

蒋林趁机追问:“你们要是撕票呢?”

“谁有那胆儿?”王阳听到“撕票”两个字,腿抖得更厉害了,“姐,就是为了钱。真的。”

“为了他这条命,我信你一回。”蒋林犹豫片刻,把皮包向着王阳推过去。王阳刚把手伸过去,蒋林就把他的手拍在皮包上。她说:“马上放人。如果我老公出事,我一定让你们都跟着去死!”

看着蒋林凌厉的目光,王阳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王阳先行离开了小饭店。他在桦城市内穿梭,用了各种交通工具,直到黄昏,才回到桦城宾馆。他站在卢文仲的房门外,像蒋林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轻轻敲了敲门。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应该是沈墨走来透过猫眼在确认来者是谁。接着门被打开一条缝,王阳抱着皮包贴着门进去:“钱拿回来了!你点点。”

“差不多。”沈墨随便掂了掂皮包的分量,“我估计她不敢拿她男人的命开玩笑。”

“她挺着大肚子,瞅着快生了。”王阳的话里带着敬佩和同情之意,甚至有一丝让沈墨赶紧放人的意味在,而接下来沈墨的话,让他如坠冰窟。

沈墨幽幽地说:“卢文仲这辈子也值了,娶了个好媳妇。”

王阳头皮一麻:“啥意思?啥叫这辈子值了?卢文仲呢?赶紧放人吧?”

他话音刚落,卫生间的门就开了,傅卫军穿着一身工装从里面出来,身上溅的都是血。

王阳的脸一下就白了,他连滚带爬地跑进卫生间,又像撞了墙一样直接从里面退出来。他腿一软,趴在地上就哕,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沈墨倒了一杯热水递到王阳面前。

“喝口热乎的,干哕对胃不好。”

王阳一下把杯子推开:“为啥要杀他?”

从这一刻开始,王阳心中为沈墨构建的大厦像桦钢厂的大烟囱一样崩塌了。王阳,本来可能是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可能是桦钢厂第三代工人,也可能是维多利亚娱乐城唯唯诺诺的服务生,他唯独没想过,自己会跟杀人从犯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是为了沈墨口中那一个“爱”字。王阳,拥有一个开了半辈子火车从来没脱轨过的父亲,此刻,他的人生却开始偏离正常轨道。不过现在,那个“爱”字已经兜不住沈墨的出格举动了。

“你们俩刚才都出去了,他把绳子解开,要欺负我。”这是很蹩脚的理由,沈墨不是想不出更高明的说辞,而是根本没想跟王阳解释。

“他一个人咋可能解开绳子?”王阳彻底崩溃了,宾馆房间的地板被他砸得咣咣直响,“钱都给了,给钱了啊!这是为啥啊?”

沈墨把王阳的脑袋揽到自己的胸前:“你累了,睡会儿吧……”她手里早就备着根针管,她将针管里的液体缓缓地推入王阳的脖颈中。桦城医学院,是沈墨和王阳这段孽缘的起始点,也为沈墨犯下这一切罪行提供了理论基础。

高度紧张、极度恐慌,加上药效渐起,王阳眼前的一切都飘忽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抹彩虹,沈墨就站在彩虹里,清脆地笑着,一切正如王阳和沈墨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药劲不小,王阳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像一个坠海的人,随着海浪上下浮沉。他的时间观念已经丧失了,他只能通过阳光穿透宾馆窗帘的程度来判断时间,这时候应该已经入夜很久了。

迷迷糊糊中,王阳听到沈墨对傅卫军说:“车间该换班了吧?”

傅卫军打着手语:中间有差不多半个小时没什么人。

沈墨轻声说:“去处理了吧。”

傅卫军笑了笑,从卫生间拖出一个黑色的大袋子来。

王阳挣扎着想起来,却倒了下去……

正是这天,着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的工人大志就着通红的铁水和逼人的灼气在冶炼炉值班。

正是这天,大志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那人的脸竟然是空的。

正是这天,大志落荒而逃,把消息通知给了保卫科,随后保卫科开始研究让王响蹲点一事。

是的,大志碰到的,真是来处理尸块,把黑色袋子扔进炉子的傅卫军。

傅卫军回到宾馆时,已经凌晨了。他的成功意味着三个人办的这件大事即将进入尾声。

桦城宾馆平日里用来卸货的后门锁着,蒋林的皮包隔着墙被扔了出来,几秒钟之后,沈墨的脑袋出现在墙头。

“接我一下。”

早已经翻到了墙的另一侧的王阳战战兢兢地扶着沈墨从墙头下来,不知道是怕,还是药劲没过。

王阳哆哆嗦嗦地说:“没人看到咱们吧?”

“走这边的人少,没人注意。”沈墨轻松地说完,拍拍手上和身上的尘土,“好了,干干净净,这事就算了了。”

王阳突然说:“那我走了。”

沈墨一挑眉毛,道:“哎,你那一份还没分呢?”

王阳像丢了魂儿一样:“我不要钱,我要回家。”说完,他就朝着桦钢厂的方向蹒跚而去。

沈墨又追问了一句:“你不跟我们去南方了?”

王阳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回家……”他像没听见沈墨的话一样,身体里面仿佛装了个磁铁,磁极的另一头就放在桦钢厂宿舍区,他必须被吸回那里。

沈墨拦在王阳前面,大力抱住他:“我舍不得你。”

王阳木然,接着往前走。

沈墨抬头看了看,傅卫军远远地站在后门抽烟,她迅速在王阳耳边低语道:“如果我被人杀了,你会给我报仇吗?”

王阳终于停下了脚步:“报仇?谁要杀你?”

“你走了,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沈墨顿了顿,语气沉重,仿佛真的在留遗言一样,“那就是傅卫军干的。”

王阳一愣,轻轻回头瞥了傅卫军一眼:“为啥?”

沈墨用力推了他一把:“走吧!快走,当这几天的事都没发生过!”

王阳就像被抽了屁股的马,就差没打响鼻了。他跌跌撞撞地往马路的另一头跑去,眼睛里只有桦钢厂。

沈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久,轻轻笑了一下,眼神里有同情、嘲弄之意,不知道是对王阳的,是对傅卫军的,是对卢文仲夫妇的,还是对她自己的。

…………

沈墨的笑容没怎么变,眼神却人畜无害了不少,这张脸定格成照片,脖子下的领子换成了桦城医学院的校服,这让照片上的沈墨显得清纯可人,一如与王阳初见时的模样。

这张照片此刻被贴在桦城公安局刑警队办公室里的黑板上,她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窗外的秋雨。

马德胜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你再说一遍。”

贺芳把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在我们发现的尸块中,有一块不属于女死者。就是这个——”贺芳翻开报告,里面夹着一张断指的照片,“这截小拇指的骨骼跟皮肤表面和其他尸块的都有所不同,指纹处被烧过。简单来说,这应该是一根男人的手指。”

“男人的?”崔国栋插进马德胜与贺芳的对话中,“什么意思?还死了一个?”

马德胜沉声说道:“也可能是凶手的。也许是死者反抗的时候,弄伤了凶手。”

崔国栋振奋地挥了挥拳:“这就有眉目了。马队——”

马德胜起身,对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说:“全市全面排查一个月以内小拇指有伤残的男性,包括近期突然联系不上、无法取证的人员,将他们都暂时列为犯罪嫌疑人。各大医院、私人诊所、药店药房也要排查到,有类似伤病或者用药记录的人员名单都要掌握,挨个儿筛。”

崔国栋立正:“是!出发!”

随着他一声招呼,全屋的刑警都利索地起身离开。

马德胜盯着黑板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沈墨笑吟吟的。

3

颓势是不可逆的。

大烟囱倒了之后,桦钢厂的一切都已不愿再遮掩,就连最能体现门面的桦钢厂大礼堂也不如往日恢宏,门口张贴的告示多日未换,大礼堂内部主席台布置得也不再细致。

龚彪领头,几个比他还年轻的工作人员给主席台铺着红布,做着嘉宾签。龚彪抬头看看,写着“桦钢厂1998年度秋季职工大会”的横幅挂在主席台正上方,没歪。

赵广洲从外面匆匆进来,站在观众席上朝这边喊:“小龚……小龚!”

龚彪连忙从主席台上小跑过去:“主任,找我有事?”

赵广洲递过来一份材料:“大会的会议流程出来了,你去多复印几份,给各个厂领导办公室都送一份。这次大会很重要。”

龚彪一眼就扫到了会议流程中的一项:宣布下岗待岗人员名单。

“主任,这就要宣布下岗待岗人员名单了?”龚彪眼睛一转,就想起王响了,“各分厂各部门的名单我还没整理呢,没什么变动了吧?”

赵广洲嗤之以鼻:“你整理啥?在宋厂长正式公布名单前,也就我这个级别的领导能接触那些文件。别瞎打听,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龚彪:“唉——”

龚彪火急火燎地完成了布置会场和复印文件的任务后,就奔王响那儿去了。两个人在桦钢厂菜市场见了面,聊天的时候,王响正在选肉。

肉摊上,铁钩子悬挂着猪身上各部位的肉,王响有意侧着脸不直视鲜红的里脊、排骨等昂贵的部分,手里的两三张小面额钞票被他紧紧攥着,他还生怕别人看见。

龚彪有些心急,一直在旁边絮絮叨叨:“这次宋厂长就是要搞突然袭击,不给名单上的人折腾翻盘的机会,名单一宣布,这些人当天就要离厂的。”

王响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肘子多少钱一斤?”

肉贩子好声好气地道:“一块二毛钱。”

王响翻翻这儿,翻翻那儿,又问:“小排呢?”

“一块六毛钱。”

“王师傅,赶紧想想办法啊,”龚彪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变成肉赶紧被王响选走,“大会一宣布,可就覆水难收了。”

王响还是没看龚彪:“有啥办法?除了立功——五花呢?瘦点儿的。”

“一块一毛钱。”

王响拽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肥点儿的呢?”

龚彪怕泄露案情,小声问:“案子到底能不能破啊?”

“这话说得……‘天网恢恢’你没听过啊?再有两三天就差不多了——”说着,王响又问肉贩子:“问你呢,肥五花多少钱?”

肉贩子已经面有不悦之色:“一块钱。”

龚彪松了口气:“能破就好。咱们是一家人,我跟您通气也是冒着风险的。千万别忘了破案总结报告!上不了报告,让人家刑警队的给您出个证明也行。重在参与。”

王响注意力还是在肉摊上:“你放心,我比你着急。——臀尖呢?”

肉贩子语带讥讽之意:“前臀尖还是后臀尖?”

“人家马队嘴上不说,但心里咋想的我都明白。”王响不知道是在安慰龚彪还是在安慰自己,“我虽然没进专案组,但我的作用是不能忽视的。——棒骨呢?棒骨什么价?”

“王师傅,一定保密,泄露出去不得了哦——”龚彪郑重其事地说,南方口音也露了出来,“我先走了。”

王响一挥手:“忙你的。——我问到哪儿了?”

肉贩子手叉腰道:“你从头到脚都问过一遍了,嘴不累啊?”

王响眼一瞪,说:“我问问咋的了?你有意见还是它有意见?”

“你就说你买啥吧!”

“来副猪肺!”

王响拎着猪肺,像踩着拖鞋一样,一趿拉一趿拉地走回家。进了家门,他放轻了声音,把手里的猪肺递给罗美素,冲着王阳的房间努努嘴。

罗美素轻声道:“还没出来呢。上午我在门口给放了碗稀饭,他一口没动。”

王响露出一副最懂他儿子的表情:“没点儿荤腥勾不起他的馋虫来。晚上给炖个汤。”

罗美素一脸嫌弃地道:“这多腥啊。”

王响说:“多搁点儿姜!败火!”

“你多跟孩子聊聊。”罗美素担忧地说,“阳儿这几天闷声不响的,我瞅着怪吓人的。你们是亲爷儿俩,有啥不能叨叨的?”

王响转身要走:“叨叨能解决问题?我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得办。你把汤炖上,兴许我回来还能喝一口。”

罗美素问:“又去哪儿啊?都这个点了。”

“钉紧了,哪儿都不能让他去!”王响人都在门外面了,还不忘叮嘱罗美素,“他要不爱喝,就给他扔点儿萝卜进去!”

王响的目的地是桦城公安局。

下雨了,雨不小,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看老天这意思,王响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这雨停的时候,有什么事就要了结了。王响带了伞,他撑开伞,就在公安局门口等着。

王响第一个看到的认识的人是崔国栋。崔国栋穿着雨衣、骑着挎斗摩托,刚从外面回来,就被王响拦下了。王响说:“崔……崔!”

崔国栋一边给车熄火,一边说:“找马队?他忙着呢!”

王响赶紧问:“我就问句话,案子咋样了?”

崔国栋急促地回答:“查着呢!”

王响又问:“我上哪儿能找着马队?”

“别等了,他今天肯定得上夜班!赶紧回去!”崔国栋从摩托上下来,把雨衣一甩,雨水溅了王响一脸。

王响看着崔国栋急匆匆地进了大楼,欲言又止。

崔国栋没搪塞王响,王响在公安局确实暂时等不到马德胜,马德胜此刻正在和许多警官突查皇朝录像厅。

录像厅里一片凌乱,桌椅东倒西歪,几个人抱头蹲在墙角。

电视机上冒着雪花,马德胜按了一下VCD播放器的开关,里面吐出一张碟片来,上面是白花花的人的胴体。

蹲在前头的是隋东,马德胜走到他身边,也蹲下来,拉起他的手看,他瑟瑟发抖,冒出一身冷汗。

马德胜看到他十指完整后,就问:“我瞅你眼熟,进去过吧?”

隋东摇头后又点头。

马德胜厉声说:“认识我吗?”

隋东索性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马德胜自我介绍:“我叫马德胜,刑警队的。”

隋东看马德胜还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知道他要问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事:“我啥都不知道。真的。”

“这店不是你的。”马德胜的目标还真不是他,“营业执照上的那个傅卫军呢?”

隋东茫然地摇头:“不知道。一天没见他了。”

李群从里屋出来:“马队,里屋的抽屉被人撬开过,里面一镚子也没有。”

马德胜横眉问隋东:“钱谁拿走了?”

隋东仿佛也是刚刚才得到这个消息。他挣扎了两下,被身边的刑警又按回地上蹲着,而后两眼通红地说:“不是他,肯定不是他。”

马德胜站起来,轻轻一挥手:“都带回局里去。”

李群和一群同事一起,挨个儿把蹲在墙角的隋东等人拉起来带着往外走。

“对了,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听到马德胜这话,李群拉着隋东停下了脚步,马德胜接着道,“你们这录像厅是被人举报的。摸这么清楚,该是自己人举报的。”

隋东嘴一咧,眼中终于哗哗淌下泪来。

马德胜掀开隋东的袖子,隋东的胳膊上露出“忠义”两个字。

“你出来后把文身去了吧。你们根本不懂那俩字的意思。”

马德胜这些人收队回警局的时候,王响还没走,还一直撑着伞蹲在大门外头的角落里。王响看到外面开进来一辆警车,站起来准备向前。看到马德胜从车上下来,他刚准备加快脚步,就看见崔国栋急匆匆地从楼里往外迎。王响停下脚步,把耳朵竖了起来。

迎着雨水,崔国栋大声说:“马队,傅卫军租的房子我们去查过了,人早走了。”

马德胜也跟着喊:“在他家有没有发现什么?”

“所有窗户都开着,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崔国栋抽了抽鼻子,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味道,“屋里一股子消毒水味,估计他走之前哪儿哪儿都擦了一遍。看来他是早准备要跑。”

“火车站、汽车站我们都已经布控了,他想跑,没那么容易。”马德胜下达最高指示,“抓!先把傅卫军控制起来!”

“是!”

马德胜又补充了一句:“所有能出城的线路都要布控,如果傅卫军的小拇指少了一截,那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他!”

听到这儿,王响忽然想到了什么,便悄悄地转过身离开了。他回了桦钢厂,没回家,而是直奔单身男工宿舍。

敲门声响起后,过了几秒开门声响起,一脸兴奋的王响和睡眼惺忪的龚彪四目相对。

龚彪揉揉眼睛:“王师傅?”

王响的大手拍在龚彪的肩膀上:“立功的机会来了,我需要你。”

龚彪马上来了精神:“需要我?做什么?”

王响把龚彪拽近,小声说:“马队说了,傅卫军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我知道咋逮他!”

“咋逮?”

这栋宿舍楼是后建的,楼层数不低,王响把龚彪拽出宿舍,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往外看,目光越过无数厂房和楼栋——在蒙蒙的雨雾和微弱的月光下,蒸汽机车安静地趴在铁轨上,长长的铁道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王响指着那条铁轨说:“我每天开火车走的这条货运专线,接的是桦城火车站的货运站,一般人不知道。但傅卫军这些年一直在这边开录像厅,他要聪明的话,就会顺着这条线走到货运站,再爬别的货车离开桦城。”

走廊上很冷,龚彪穿得少,两个人又回到宿舍,开门关门间,上铺有人翻了个身,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更小了。

龚彪问:“你确定他会走这条道?”

“不确定。”王响坦白,“但万一他就这么走了呢?逮住他,我的立功表现有了,你也成英雄了;桦钢厂不能让我下岗,你也能娶上黄丽茹……”

“真的?”一听到黄丽茹的名字,龚彪一下就立正了,“王师傅,要不要跟马队打个招呼?”

“万一打招呼了,他不用我守着了呢?”王响说出心中的小九九,“傅卫军一个半大小子,我让他一只手,过三招算我输!你就说去不去吧!”

龚彪握拳,说:“去!咱们齐心协力,共奏凯歌,一起逮傅卫军!”

王响满意地笑了:“所以我第一个找你嘛!肥水不流外人田!傅卫军要真走机务段这条线,就是撞我枪口上了……”

龚彪问:“那他什么时候走?”

王响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所以这几天都要蹲着。你多上点儿心,白天积攒精力,晚上陪我一起,那傅卫军不会傻到大白天钻进桦钢厂的。”

送走了王响,龚彪很激动,不是为了抓傅卫军,而是为了黄丽茹。他这一晚上没怎么睡着,第二天工作也是浑浑噩噩的,被赵广洲说了好几次。直到厂办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整,厂区里的下班铃声响起,龚彪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赵广洲把杯子里的残茶往地上一倒,将报纸一合,起身出了办公室:“把办公室卫生搞一下。我先走了。”

“唉,好的,没问题——”龚彪站起身,热情地回应,“主任慢走,明天见!”

看办公室里就剩自己一人了,龚彪四下里踅摸,找了根断了的拖把杆,杆子还算顺手。龚彪拿着它,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一脸狰狞,似乎在模拟审问犯人的场景。

龚彪一直拿着这根拖把杆,把上面的倒刺磨了磨,下班的时候就把它揣在怀里往外走。他刚出办公楼,远远就看见黄丽茹等在外面,一把耀目的红伞格外惹人注意。

龚彪有些尴尬,头一低就要过去。

黄丽茹娇媚地说:“哎,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呢?”

龚彪两股战战,怀里的拖把杆都要掉到地上了:“你……你好,小黄,下班了?”

“怎么这么冷淡?都吃过一次饭了,还跟我打官腔呢?”黄丽茹嗔怪道,“晚上有新电影,你陪我去看。”

龚彪又惊又喜:“你约我看电影?你上次不是说不想跟青工谈朋友吗?”

黄丽茹把脸一板:“咋的?还挑上理了?”

龚彪一脸委屈:“没……没这意思!”

黄丽茹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电影票:“票都买好了,算我回请你的。走吧!”

龚彪刚要走,突然想起什么,道:“哎呀,不行的,我还答应了别人——”

黄丽茹把嘴一嘟:“谁比我还重要?”

龚彪想了半天该怎么解释,最后憋出一句:“不是人重要,是事重要。”

黄丽茹没说话,眼圈居然说红就红了。

龚彪更加手足无措:“别哭啊,这让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黄丽茹哭得梨花带雨:“你就说,到底谁重要?”

几分钟后,王响也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王响本来坐在机务段的办公室里接电话,听了两句话后,一下站了起来:“啥玩意儿?你不来了?”

龚彪恨不得顺着电话线来给王响磕一个响头:“王师傅,我只是今天临时有事,明天一定陪你。”

王响按住听筒说:“万一他就今天来了呢?”

“没那么巧吧?”龚彪开始给自己找理由了,“这可关系着我后半辈子的幸福……”

王响怒气冲冲地道:“都‘后半辈子’了你还让我说啥?先这么着吧,我自己整!”

王响啪地挂了电话,刘全力怯生生地凑过来,刚要张嘴,王响就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王响还在气头上:“不用你!赶紧回家!”

刘全力悻悻地离开了。

王响把一个军绿色的书包里往身上一挎,那书包被甩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一看就沉甸甸的,里面叮当作响。

王响在心里对龚彪说:以后可别说哥没给你机会!

人家都下班,王响是上班,他冒着雨钻进蒸汽机车的车头,钻进他最熟悉的战场。王响趴在窗户上前后左右地瞅了瞅——视野不错。

王响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灌满水的罐头瓶子、两个馒头、一把长扳手、一条皮带。

把它们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后,他拽了拽脖子上的线绳,轻轻吹了一口哨子,哨声响亮清脆。

王响调整了一下坐姿,志气满满地道:“妥了!万事俱备,请君——入瓮!”

从这一刻开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故事的千丝万缕的线头,即将汇聚到一个地方,但那些被拴在线头上的人浑然不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拽着走。如果你问,谁有这么大的力量,拽着这么多人,还能把他们的线头捋到一起,我只能说,这位叫命运。

线头的一端拴着王阳。

罗美素在家里,本来都要睡了,听到厨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过去看——厨房黑着灯,一个沉默的背影站在灶台前。

罗美素喊了一句:“阳儿?”

王阳转过身来,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他露出笑容:“饿了。”

罗美素又惊又喜:“把一大锅汤都喝了?昨天新做的你一口没动。你倒是吱一声,妈给你热热。”

王阳把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掉:“不用,挺香。”罗美素上来摸着王阳的脸,说:“还想吃点儿啥不?妈给你弄点儿,快。”王阳抹了一把嘴:“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罗美素一下紧张起来,堵在门口:“不行!你哪儿都不能去。”王阳往前挤:“我不去哪儿,就去楼下遛遛。”罗美素这下使了横劲:“等你爸回来。阳儿听话,你爸回来陪着你,你想去哪儿去哪儿,现在就在家待着。”王阳一脸无奈,妥协下来,一把抱住了罗美素:“你真是我亲妈!听你的。”罗美素听到这话都快哭了:“大儿子真好。”

王阳抱着罗美素待了一会儿,说:“妈,我屋里的被子有点儿薄,晚上有点儿冷。”罗美素露出一脸“不能吧”的表情:“前两天不是刚给你换了厚被子吗?”王阳挠挠头:“被脚那儿的棉花跑了吧?”

罗美素跟王阳说着,走到他的卧室门口。王阳脚步突然往回一撤,罗美素先进去了,王阳一把将门从外面带上了。

罗美素在里面拍门:“干啥呢,阳儿?阳儿!让妈出去!”王阳顺手找了个什么东西把门把手一别,一言不发。

罗美素这下急哭了:“阳儿?阳儿!你要干啥去?你别去!有啥事等你爸回来说!”王阳用脑袋顶着门:“妈——我给你把金镏子拿回来。”王阳转身离开,只剩下罗美素把门敲得山响:“阳儿?王阳!你回来!别出去!”王阳没带伞也没穿雨衣,站在单元楼门口,伸手接着天上掉下的雨水,思绪回到了卢文仲案之前。

那天,他拎着吃的回到傅卫军家,看见傅卫军趴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王阳把吃的往桌子上一放,问:“沈墨呢?”

傅卫军把纸往旁边一推,不想让他看见,比画了几下。

王阳又问:“出去了?”

傅卫军懒得继续解释,从塑料袋里把吃的翻出来,自顾自地吃着。

王阳克制着内心的不悦情绪,说:“醋有吗?”傅卫军头都没抬,指了指厨房。

王阳一走动,就带起了桌上原本被傅卫军推到一旁的纸张,纸张掉到了地上。

王阳下意识地捡起了那张纸,傅卫军一把把纸夺了过去,怒目而视。

王阳嘀咕道:“不看就不看呗,谁稀罕似的。瞪啥眼啊,就你眼大?”但也就是刚才的一眼,王阳看到了纸上画着的火车道和“机务段”的字样。

是的,王阳也意识到了,傅卫军似乎要从那里离开。

他裹了裹外套,肋骨被硌得生疼,那里藏着他刚才在厨房拿到的菜刀。

他抽了抽鼻子,冲进了雨里。

还有一根线头拴着王响。

罐头瓶里的水去了一大半,两个馒头被吃得还剩半个,王响仰靠在驾驶座上发出鼾声。一只惊鸟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发出巨响,王响整个人一激灵。

他弹起来,擦了擦口水,伸手去摸罐头瓶,突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听到了雨声外有沙沙沙沙的脚步声。

王响整个身体绷了起来,手改道摸向了长扳手。

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正顺着铁轨往前面走。刚才的鸟显然也是被他所惊扰。

车头的车门被打开了,王响拎着长扳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跟在那人身后。

脖子上挂着的哨子在胸前乱碰,王响一把把哨子拽下来随手塞到裤兜里。

王响时近时远地跟着那人,那人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跟踪了。

厂区的铁轨即将被那人走完,马上就要接到厂外的铁轨上去了,已经有一列夜车呼啸而过。

不能等了。王响心道。

王响攥紧了扳手,冷不防喊了一嗓子:“傅卫军!”前面的人顿了一下。

王响心里有底了:“站住!别动,把手举起来!”那人将双手举过头顶。

王响感觉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别动,好好的,抗拒从严。”王响把皮带扔到那人身后:“慢慢地转过来,把自己的手捆上——慢点儿,转!”那人缓缓转身,忽然,伴着一道汽笛声,一列过路的火车呼啸而至。

刺目的灯光把两人照得雪亮。

王响下意识地把手抬起来挡住眼睛,随即又迅疾地把手撤下来,目光还在适应当下的光线的时候,他只看到一根黑管正对着自己——是一把鸟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与此同时,王阳翻过栏杆,进了机务段。他把刀抓在手里,快步顺着铁轨往前走。

看门大爷坐在岗亭里,手旁的收音机嗡嗡地响着,人一个劲地打哈欠,根本没看到王阳。

那杆被改装过的枪还顶在王响的脑门上。

王响不知道眼神是该迎着对方还是该躲闪开。

傅卫军从嗓子里发出“啊啊”的低沉的声音,王响会意,把手里的长扳手扔到一旁。

傅卫军用枪管敲了敲王响的外套:“啊啊。”

王响缓缓把外套脱下。

傅卫军:“啊啊。”

王响把王阳送的毛衣脱下。

傅卫军踢了踢他的裤子。

王响想:这不用吧?

啪,枪托打到了王响的脸上,王响猝不及防,刚想还手,乌黑的枪管就又顶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王响把裤子褪到了脚跟。

傅卫军压低枪管,示意他跪下。

王响紧咬牙关,怒火中烧,但还是照做了。

王响,桦钢厂功勋职工。桦钢厂建厂的第一抔土是他爸挖的,桦钢厂大烟囱的第一块砖是他爸垒的。他在桦钢厂获得过数不胜数的荣誉。现在,即便他很久没开过火车,也还是有不少人因着他正司机的名头,给他几分薄面。

现在,这样一位中年男人,跪在铁轨旁,上身赤裸,裤子被褪到脚跟,被傅卫军用枪顶着脑门。

王响内心被屈辱填满。

低着头,他看到了裤兜里哨子露在外面的线头。

傅卫军微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把王响腕子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到王响眼前。

王响抬起眼,时间显示:凌晨一点二十。

傅卫军指了指一点半的位置:“啊啊?”

王响点点头:“一点半?还有十分钟。”

傅卫军把手表塞到王响的嘴里。

王响下意识地想把手表往外吐,傅卫军便往枪管上加了分力。

傅卫军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含混的声音:“一……”王响迟疑地道:“一?”

傅卫军满意地点点头:“二……”

王响:“二?”

傅卫军竟然清晰地说出了数字。

王响乖乖地听话:“三?四、五、六……”

傅卫军又用枪管敲了敲王响的脑门,而后缓缓地抽离。

王响咬着手表含糊不清地数数:“十五、十六、十七……”王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哨子的线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王响盯着那条线:“三十、三十一……”

傅卫军开始还会半转着身看他两眼,后来根本不回头了,越走越远。

线头的一端还拴着龚彪。

此刻,正躺在黄丽茹的宿舍里的他一个激灵翻身而起。

黄丽茹被他弄醒了,轻声问:“做噩梦了?”

龚彪赶紧说:“没,就是突然有点儿心慌,跟做梦似的。”黄丽茹又要哭:“你不会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女人吧?咱们这才第二次约会……”龚彪慌忙地道:“当然不会!真正的爱情是不分这个的。”黄丽茹突然冷静地说:“我们结婚吧。”

龚彪一愣:“什么?”

黄丽茹用贴上来的嘴唇代替了回答。

…………

就在离王响不远的地方,王阳也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身影。两个人急匆匆地顺着铁道行进,一直到交叉口停下来,那人都没有发现王阳在后面跟着。

是时候了。王阳心想。

王阳紧跑两步,一伸手就掀掉了那人雨衣的帽子。

“傅卫军!”

前者回头,王阳一脸的惊诧——

4

桦城公安局讯问室。

王响一脸木然地坐在马德胜对面,好像是他亲手分的尸一样。

他毫无感情地说:“我想跟他拼了,但他放了一枪——”坐在他对面的马德胜站了起来:“放了一枪?”王响突然瞪大双眼,对着马德胜比了个开枪的手势:“砰!”马德胜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来到隔壁,此刻,那里正坐着机务段的看门大爷。

看门大爷连连摆手:“没呢,没听见啥动静。”马德胜问:“会不会因为有火车经过,你没听到?”看门大爷嗤之以鼻:“不能!我耳朵好使,夏天草里蛐蛐就叫一声,我都能听出公母!”马德胜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实没听见枪声?”看门大爷斩钉截铁地说:“没呢!”

马德胜又回到王响这屋,王响的脸上带有几分焦虑之色,他说:“开枪了!要不我能怕他?我不怕!”马德胜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崔国栋敲门进来,在马德胜耳边轻语了几声。

马德胜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马德胜清了清嗓子:“他让你咬着手表数数,你数到了多少?”“十分钟,六百个数。”

“六百?”

王响点点头:“他也许只是想保证自己走得安全。十分钟,他能走老远了。”马德胜突然转移话题:“你确定他之前开过一枪?”王响一拍桌子,道:“咋的?你不信我?”

马德胜摇摇头:“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是会出现幻觉的……”“他开枪了!”

“我们刚刚找到了那把枪。”

“傅卫军的?”

马德胜点点头:“但那把鸟枪没有扳机,早就锈住了。”“啥意思?”

马德胜一字一顿地说:“那把枪根本开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