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化了

1

1988年,桦城儿童医院。

那时的医院,来苏水的味道好像比现在医院里的重得多,不管是医护人员还是患者,都被熏得皱起眉头。

一间普通的病房开着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抱着被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的眼睛所看的方向是让她惊骇的源头——走廊里,她的大伯正在跟医生交谈。

“以后得注意教育的方式方法,不能跟孩子动手。”这是医生的声音。

“小孩说话哪能信?真是磕的。”

这是大伯的声音。

“你们是黑城的?咋不在当地看医生呢?”

“小地方医疗水平不行,怕耽搁了孩子。桦城技术硬。”“行吧,反正以后得注意。”

“肯定注意,谁能舍得对这么大的孩子动手啊?你忙吧,大夫。”脚步声向着病房靠近,小女孩紧紧地抱着被子,只从一丝缝隙里看着门口。

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没有了,那人走进了病房,大头皮鞋出现在了小女孩的视野里。

大伯语气平静:“墨墨——”

小女孩正是沈墨。

小沈墨拿开被子,看到了大伯似笑非笑的脸。

大伯轻轻地说:“回床上去。快点儿。”

小沈墨听话地跑回床上。

大伯的语气还是那样亲切,可话头已经变了:“学会告状了?都是说话,你说大夫是信你还是信我?”小沈墨央求道:“大伯别打了,我不敢了。”

大伯缓缓地把腰带解下来:“口头说有用吗?大伯帮你长点儿记性。背过身去,抱着被子趴在床上。”小沈墨泪眼模糊地求饶:“真不敢了,大伯,我再也不跟别人说了。”大伯把腰带在手里又叠了一下:“越拖越疼。”小沈墨咬着嘴唇不让哭声出来,转过身去抱着被子趴在床上。

大伯似笑非笑地把病床周围的遮挡帘轻轻拉上了。

一个跟小沈墨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就在对面的病床上,眉清目秀的。他把脑袋藏到了被子里,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

大伯举起了手中的皮带:“自己报数,十个。”大伯一皮带狠狠地抡了下来。

小沈墨疼得浑身颤抖:“一……”

小沈墨透过遮挡帘的缝隙,看到了对面床上的傅卫军。

小傅卫军紧紧地盯着对方,似乎这样就能为对方分担些什么。

“三、四、五……”

两人之间的帘子彻底地被拉上了,帘子里面传来小沈墨压抑的啜泣声。

小傅卫军难过地别过头去。

两个小朋友再次对上眼神时,小沈墨的大伯对她的折磨已经结束了。

小沈墨一瘸一拐地从女卫生间里出来。疼痛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让她没法正常思考,但她还是得扶着墙,咬着牙,慢慢地朝病房走去。

小傅卫军已经在外面等她很久了,看到她出来,他马上迎上去站在她面前,却一下愣住了。他扶也不是,安慰也不是,生动诠释了“手足无措”这个成语。

小沈墨气若游丝地道:“干吗?”

小傅卫军用两只手比画起来。

“看不懂!”小沈墨毕竟还是个孩子,受到疼痛的影响,每个从她声带里发出的音节都显得她气急败坏,“你不会说话吗?”小傅卫军张开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走开!”

小傅卫军默默地闪到一旁。

小沈墨艰难地从小傅卫军身边经过,小傅卫军突然对她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是一颗水果硬糖。

透明塑料纸的包装没能留住小沈墨的童心,她看都没看一眼,就从小傅卫军身边走过去了。小傅卫军的眼神里透着失望之意,他正要把递着糖的手放下去,突然感觉手里一空。

小沈墨转过身接过糖,拆开包装纸,把糖放进嘴里,还把包装纸轻轻放回了小傅卫军的手心。

两人相视而笑。

时光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

小沈墨挨的打都很重,但好在小孩筋骨柔软,没有伤筋动骨,受的都是皮外伤,她恢复得很顺利。然而,这也意味着两人分别的时刻即将到来。

这天中午,趁着天气好,小沈墨的大伯去办手续了,两个孩子偷偷溜上了儿童医院的天台。

“我明天要回黑城了。”看着蔚蓝的天际线,小沈墨轻轻地说。

小沈墨话音刚落,小傅卫军咧咧嘴就要哭。

小沈墨摸摸他的脑袋:“别哭。你会给我写信吗?”小傅卫军使劲点头,拍拍胸口。

“我也会给你写信。”小沈墨郑重其事地说,“等长大了,我会找到你,你也会找到我。”小傅卫军通过比画和口型,让小沈墨明白了他的意思:别忘了我的名字。

小沈墨笑了,也跟着他比画,道:“当然记得,你叫傅卫军。”

小傅卫军也笑了。

“你也别忘了我的名字,我叫沈墨。”

太阳一点点降下去,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等影子完全和黑夜融为一体,两个人都长得像影子那么高了。

他们面前还是桦城的天际线,不过那天际线已经老了十岁。

1998年秋,沈墨刚刚亲手解决了卢文仲。

这个不眠之夜,沈墨站在傅卫军家的阳台上,一直看着外面。她心里盘算着什么,连傅卫军都不能完全猜透。

傅卫军默默走到阳台上,给沈墨披了件外套。

沈墨低声说:“卢文仲的媳妇一直在闹,已经有人找我了解情况了。”她把抽了一口的烟放到傅卫军的嘴里,“我唯一没考虑到的是卢文仲找了个好媳妇。照她这么闹下去,这事早晚有罩不住的一天。”

傅卫军打着手语:把他的媳妇解决掉。

“得等机会。”沈墨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跟公安局搭上线了,咱们不能贸然往枪口上撞。”

傅卫军:我们去南方吧!反正钱已经拿到了。

“现在走就是不打自招。我不想一辈子都当通缉犯。”

傅卫军:那怎么办?你肯定有主意了。

沈墨跟小时候一样,笑着摸了摸傅卫军的脑袋。

“除非谁都找不到我。”

2

蒋林挺着肚子撑着伞坐在公安局门口,手里举着一张卢文仲的照片。

蒋林把钱给王阳之后,公安局门口就成了她的常驻地点。

崔国栋穿着雨衣,从办公楼里出来:“你丈夫的事我们已经在调查了,你能不能进来说?”

蒋林决绝地说:“不!找不到我男人我哪儿都不去。”

崔国栋耐心地劝导:“你们家亲戚呢?就让你挺着大肚子自己来?”

蒋林恶狠狠地说:“亲戚都是狼,巴不得他出事。”

“你这样对找到你丈夫一点儿帮助都没有。”崔国栋上撒手锏了,“而且你总要考虑考虑肚子里的孩子吧?”

蒋林不为所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崔国栋只好上了第二个撒手锏——上报朱秀全,让他调配强有力的人选来跟进卢文仲失踪一案。

马德胜和王响、沈墨之间的联系,正是从此开始的。

这天,马德胜冒着雨出外勤回来,他似乎刚解决了一个大案子,意气风发,脚下生风。刚上二楼,他就被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的朱秀全叫住了:“德胜——”

“朱局,有事啊?”

“来我办公室一趟。”

局长办公室里,朱秀全亲自为马德胜泡茶。马德胜赶紧起身上手:“我自己来。”

朱秀全打了马德胜一下:“多喝两口,以后我这花茶也不是推门就能有喝的。”

马德胜问:“咋的?喝口水还不给供应了?”

朱秀全索性直说了:“省厅刑侦局那边想调你过去,你听说了吧?”

马德胜难掩兴奋之色,一直在搓手:“喀!八字没一撇的事。我先把桦城的工作干明白。”

“你小子,跟我就别装了。”朱秀全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我知道,桦城地方小,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案件满足不了你的胃口。省城舞台大,你这岁数也正好是出成绩的时候。在大风大浪里历练历练,多整几个漂漂亮亮的案子,也是咱们局的光荣。”

马德胜就差立正敬礼了:“我肯定不给您和咱们局丢人!”

“我也就先跟你透个气,不到你表态的时候。正式调令下来前,你这心先别跑,踏踏实实地站好最后一班岗。”局长就是局长,永远比手下更宠辱不惊一些,“喏,这儿有个案子,你跟进一下。”

朱秀全甩过来一份案宗,马德胜扫了一眼,说:“报失踪的?”

案宗第一页正放着卢文仲的照片。

根据案宗上的资料,马德胜带人来到了桦钢厂焦煤厂。他本来想找相关人员了解了解情况,没想到直接被前来汇报的赵广洲拦住了。

赵广洲领着马德胜,边走边介绍,侃侃而谈:“咱们桦钢厂的洗煤厂、炼焦厂呢,近年来深化改革,通过发挥内部市场化机制作用,挖掘降本增效潜力。上半年制造成本较计划下降百分之十五点七,同比下降——”

马德胜终于在赵广洲换气的时候打断了他的话:“赵主任,我不是来听你做汇报的。你是厂办主任,厂里方方面面的情况你应该都有所了解。卢文仲你认识吧?”

赵广洲有些尴尬:“他是我们桦钢厂的焦煤供应商之一,之前我跟着宋厂长见过几次。”

马德胜掏出纸笔开始记录:“这个卢文仲跟你们宋厂长关系怎么样?”

赵广洲圆滑地说:“宋厂长来咱们厂时间也不长,我也不是太了解。”

马德胜又问:“你跟卢文仲呢?”

赵广洲开始反着套信息了:“不熟!没怎么打过交道。业务有业务部门,我这个厂办主任主要是做好服务工作的。卢文仲怎么了?”

马德胜一字一顿地说:“卢文仲失踪了,我们怀疑他是被绑架了。他的妻子蒋林从外地过来报的案。”

赵广洲的眼中透出一闪而过的惊慌之色:“是吗?这些南方商人都精得很,身上又有钱,出点儿啥事都不稀奇。”

马德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不是跟他不熟吗?”“泛泛之交。”赵广洲稳稳接招,并不慌乱,“他之前说过要去外省收煤,是不是没跟家里沟通好?”与此同时,在公安局问询小罗的李群有了一定的突破。

“你整天跟你的老板在一起,他外头有没有人你会不知道?”小罗愁眉苦脸地道:“卢总确实一直比较受女人欢迎。但这次这个他非常上心,连我他都一点儿口风不漏,只知道她是在维多利亚上班——”从这时开始,警方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沈墨。

沈墨得知自己被钉上,是在学校上大课的时候。

解剖课在阶梯教室上,学生不少,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老师正在讲台上边写边讲。

“解剖学是通往医学圣殿的基石。我们要深入了解肌肉的形态和构造,以及肌肉的起止点、配布规律和作用。”沈墨认真地边听边做笔记。

辅导员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老师走过去,两人窃窃私语。

沈墨向门口看过去,两人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便装但面容严肃、身材挺拔的人。

沈墨把笔帽套回去。

辅导员走到讲台前:“沈墨同学出来一下。”

沈墨微笑着起身收拾书包:“好的,老师。”沈墨跟着辅导员和两个男人进了办公室,之后,辅导员被请了出去,其中一个男人轻轻关上了门。

“我们是桦城公安局的,有些情况想跟你了解一下。”“您请讲,只要我知道。”

“你认识卢文仲吗?”

“见过。”

“在哪儿见过?”

“我晚上经常在维多利亚大堂弹琴,那时候见过。他怎么了?”“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沈墨一脸茫然:“他通过维多利亚的葛总找过我,请我唱歌喝酒,但我都给推掉了。我只是个勤工俭学的学生,不想跟社会上的人有太多来往。这个也是我打工之前先跟葛经理说好的。到底出什么事了?”一名警察做着笔记,另一名警察意味深长地说:“他失踪了,家属报的案。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有他的消息,请及时跟我们联系。这是我们的电话。”由此,沈墨的计划开始了。

她终于开始移动那颗她一直藏在角落里的棋子:殷虹。

这步棋要走得妙,还有一些前置工作需要完成,是时候让另一颗尘封几天的棋子移动了——白天,王阳出现在维多利亚娱乐城,这就够让人觉得奇怪了。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还独自一人在葛总的办公室里。

办公桌那个常年锁着的抽屉被打开了,王阳翻找了半天,从一堆身份证中抽出了殷虹的身份证,鬼鬼祟祟地将它揣进了兜里。接着,他趴在办公桌上,在笔记本上抄着殷虹的简历,时不时看看门口。

葛总走到门口一拉门,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他使劲拽了两下,门从里面被打开了,王阳懒洋洋地走出来。

“干啥呢?”眼看王阳就要走了,葛总一把拉住了他,“站住!在我的办公室里干啥呢?”“徐新伟让我给你送点儿东西。他妈新烙的馅饼,我放在桌上了。”王阳一脸无辜,似乎不知道葛总为什么拉住他。

“门咋还锁了呢?”

“风刮的吧?没事我就走了,葛总。”

王阳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葛总一脸狐疑地进了办公室,拉拉抽屉,似乎哪儿都没被动过,再一看,桌上确实有个小饭盒,里面装着两个馅饼。

葛总把馅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嘀咕道:“他明明知道我不吃韭菜馅的啊……”刚离开葛总的视线,王阳就撒丫子跑起来。他冲出维多利亚娱乐城,来到附近的一个地下通道内,沈墨早就等在里面最幽深的地方。

王阳掏出皱皱巴巴的笔记本和身份证:“搞到了。”沈墨把身份证踹到兜里,举起笔记本看了两眼:“没落下什么吧?”“没有。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屁孩,简历上没啥好写的。”“没人发现你吧?”

“就出门的时候碰上老葛了,他糊涂蛋一个,我用几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沈墨把笔记本上有用的几页纸撕下来,着急要走:“真棒。我知道我没看错人。”“哎——小心点儿!”

沈墨笑道:“放心吧!”

接下来,就是计划的下一步,沈墨和傅卫军亲自出马。

晚上,维多利亚娱乐城里面最热闹;深夜,维多利亚娱乐城门口最热闹。

殷虹没有了之前的土气和羞涩,说说笑笑地挽着客人走到门口,跟几个同事一起鞠躬送客。

“下回来直接找我啊。”

一阵哄笑过后,几个客人上车走了。

等确定车子上的人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后,殷虹的热情一下转为了冷漠和不屑。她动了动嘴,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转头进屋,朝更衣室走去。

殷虹打开自己的柜子,将衣服换到一半,叉着腿坐在凳子上,大大咧咧地数钱。她对一切都不在乎了,除了手里的这些钱。

沈墨的声音传过来:“收获不错啊!”

“大学生?”殷虹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还没走?你不早该下班了吗?”沈墨闷闷地说:“寝室同学请假了,我回去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正好啊,我请你吃夜宵呗?”殷虹扬了扬手里的钱,“大学生就是有文化,你上回教我那招对付这帮醉鬼老好使了,我钱一分不少挣,还不吃亏。”“这跟文化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多少懂点儿人心。”沈墨摆摆手,从柜子里翻了翻,“我有条裙子穿着有点儿紧巴巴的,送你吧。”殷虹笑道:“咋还给我送礼呢?该我谢谢你啊。”沈墨把纸袋递给殷虹:“你试试。家里给寄的,本来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机会穿。”裙子质地、样式都不错,殷虹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欢之情,这让她忽略了两点细节。

第一,这裙子是全新的,根本没有试穿的痕迹。

第二,这裙子是沈墨从柜子最里面拿出来的——她早就准备好了。

“我不能要你的……”殷虹嘴上拒绝,动作却很诚实,“那我先试试大小。”沈墨上前帮忙,殷虹穿上了那袭白裙。

“呀,我也像个大学生了。”殷虹指了指面前的穿衣镜,“你瞧,咱俩还有点儿像。”沈墨仔细地上下打量殷虹,裙子十分合身,像是她特意给殷虹买的一样。

沈墨笑道:“真好,跟看我自己似的。你留着吧。”殷虹高兴地道:“这我哪能白拿啊?这料子不便宜呢,你好歹留一百块钱——”沈墨推开殷虹塞过来的钱:“谈钱就外道了。这么着吧,你请我喝酒吧。”殷虹在前,沈墨在后,两个人走出维多利亚娱乐城,前往另一家迪厅。

沈墨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好几眼,没人发现两个人一起出门。

殷虹在前面撒欢,并没有注意到沈墨的异常之处。当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剩余的人生,将会和一个跟她素未谋面的南方商人绑定在一起。

动感的鼓点一下一下仿佛砸在人的心脏上,闪耀的灯球和激光灯四射,舞池里整个世界似乎都移了位。

沈墨和殷虹像一对近乎疯狂的双胞胎,两个人的头发都处于半湿状态。到了舞曲和舞曲之间的间隙,沈墨在殷虹耳边大喊:“我对人很挑的。”“什么?”

沈墨吼道:“我说,你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在两个人数不胜数的对话当中,这是沈墨唯一一句实话。

“我也是!”殷虹以为自己碰到了知音,“虽然进城了,我也不是跟谁都能做朋友的。那些人,庸俗!”沈墨接着喊:“那就让这成为我们俩的秘密吧,谁都不告诉!”“好!就咱俩知道,谁都不告诉!”

等到下一首舞曲到了高潮,着一身皮衣的傅卫军扭到了殷虹的身后。

沈墨把傅卫军和殷虹拉到了一起:“这是我表哥!”傅卫军深情款款地看着殷虹。

殷虹羞涩地说:“你表哥好帅啊!”

沈墨转身离开:“你们玩,我再去拿两瓶酒!”殷虹来不及抗议,傅卫军已经拉起了她的手。

沈墨没有拿酒,而是来到了二楼。她一直盯着舞池里陶醉的殷虹和傅卫军,目光冷峻,似乎在回想整个计划是否有漏洞。

接下来,就看傅卫军的表演了。

第二天夜里,皇朝录像厅门口,花花绿绿的当日影片预告上多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转让”二字。录像厅好像自始至终只有枪战片一种影片,狭小的里屋,只有傅卫军和殷虹两个人,殷虹正坐在傅卫军的身上。

殷虹呢喃道:“我喜欢你,卫军……我从来没喜欢过别人……我就喜欢你……”傅卫军闭着眼睛。

“你不会嫌弃我吧?”殷虹突然问。

傅卫军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殷虹苦笑道:“你要是嫌弃我也是应该的。我爸得病没了,我妈说去外地找亲戚借钱,把日子过下去,结果就再没回来……我就是我们家的累赘,没人喜欢我,没人在乎我。”傅卫军轻轻拍了拍殷虹以示安慰。

殷虹紧紧抱住他:“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爱我了。”傅卫军的回抱同样热烈,不过殷虹并没有发现他脸上那一丝复杂的表情。

“录像厅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殷虹整个人靠在傅卫军身上,“我能挣钱,能挣很多钱。够咱俩用的。”傅卫军抄起手边的纸唰唰地写了一行字。

殷虹一字一顿地念:“别干那个了,我知道哪儿有钱,很多钱。”傅卫军示意殷虹从他身上离开,他又写了一行字,并把大哥大递给殷虹。

号码被拨出,电话那头传来蒋林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蒋林就像一直没睡过觉:“喂——”殷虹说:“别找他了,他跟我在一起了。”

蒋林冷静地问:“你是谁?”

殷虹说:“男人呢,不是骡子也不是马,拴是拴不住的。他不爱你了,我们俩也不在桦城,别找了。”蒋林大声问:“喂!卢文仲呢?你让他讲电话!”傅卫军接过殷虹手中的电话,直接挂断。

殷虹一下扑到傅卫军的怀里:“我说的行不?”傅卫军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殷虹一边亲傅卫军一边说:“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缠着你。你是我的,只是我的。”在殷虹背后,傅卫军冷静地把大哥大的电池抠下来,扔到了一旁的抽屉里。

另一头,桦城宾馆的客房里,崔国栋和李群正在蒋林旁边监听这部电话。

崔国栋问:“认识这个号码吗?”

蒋林痛苦地说:“是文仲的号码。”

“卢文仲的大哥大?这个声音你之前听过吗?”蒋林有些歇斯底里:“没有!她是绑匪还是狐狸精啊?”“已经录音了,我们查一下这个电话——”崔国栋突然看向蒋林:“你怎么了?”蒋林抱着肚子顺着桌角滑坐到地上,冷汗直冒:“疼……去医院!”…………

到医院安顿好蒋林之后,崔国栋和李群终于能回桦城公安局食堂吃顿热乎饭了。

马德胜做东。

三人一人一碗白菜汤,手里掐个馒头。

李群一边吃一边说:“有可能是跟小狐狸精跑了。卢文仲这人一直很花心。”崔国栋跟腔分析道:“他跟他媳妇家里关系也不咋的。卢文仲干这行,还是他老丈人领进门的,家里的财政大权实际上都在他老婆蒋林那里。他自己整出苦肉计也不是没可能。”马德胜沉吟片刻,道:“家大业大的,说跑就跑?我不信。跟蒋林接头拿走那二十万块钱的小子呢?”崔国栋推过来一张纸:“十八到二十岁,有本地口音,根据蒋林的描述,大概长这模样。”马德胜扫了一眼纸:“先找找这人。”

那张纸上草草几笔,画着个圆头圆脑的人。

此时,圆头圆脑的王阳还在维多利亚娱乐城。他有些紧张地站在走廊一头,正赶上大批员工盛装从休息室里出来,莺莺燕燕跟王阳擦肩而过,王阳目光不停地在其中巡视。

王阳拉住其中一人:“殷虹来没?”

“谁?”

“农村来的那个,刚来没多少日子。”

“虹虹啊?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能是谈恋爱了。你找她干啥?”王阳摆摆手让那人走了,那人随着大部队离开,走廊上又只剩下了他自己。

要出事了。王阳心想。以沈墨的狠毒与决绝,没准又是一条人命,而且这条人命也跟他有关系。

王阳来到维多利亚娱乐城外,用那个他和沈墨多次沟通过的电话亭,再次打电话到沈墨的宿舍。

“沈墨不在。”

王阳眉头紧皱。

他彻底慌了。这个年龄的男生,遇到无法解决的情况,其实和十岁、五岁的男生没什么区别,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找爹。

王阳回家后,躺在次卧室里,衣服都没脱。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听到门响后,翻身而起,直奔客厅,正好迎上从外面回来的王响。

王阳怯生生地问:“爸,你……你有空没?”

王响跟儿子擦肩而过,抽了抽鼻子:“一股子烟酒味!我现在没把工作给你落实,不管你,但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王阳急得有些磕巴了:“爸,我——”

王响摸摸兜,掏出一张十块钱的和一张五块钱的皱巴巴的纸币塞到王阳手里,然后又抽回那张五块钱的纸币:“省着点儿花!”接着他就进了主卧室。

王阳盯着那张十块钱的纸币,把它往兜里一踹,苦恼至极。

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找的沈墨和殷虹都还没出事,不过也快了……

就在这个晚上,殷虹热情地邀请沈墨到招待所的客房喝酒。怕酒不够,沈墨又多买了几罐。等她到了客房,殷虹果然和傅卫军亲亲热热的。

三个人席地而坐,小吃被摆在中间,自己的酒放在自己身后,他们东西没吃多少,酒倒是喝得快。随着沈墨一句“干杯”,又有三个易拉罐被捏瘪,沈墨脸通红,显然酒劲已经上涌。

傅卫军打手语:慢点儿喝。

沈墨有些亢奋:“干吗慢点儿?明天又没课。再说,我看见你们俩在一块儿了,高兴。”殷虹又起开一罐酒:“就是!酒不就是水嘛,我再打个样。”沈墨也要开一罐酒,却被傅卫军抢了下来。

“我哥这人——没劲!”沈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去厕所。”“我陪你啊——”

殷虹被沈墨按着,沈墨说:“我自己行!你们坐着,我马上就来!”沈墨去了屋里的卫生间,殷虹盯着傅卫军的眼睛,傅卫军眼神有些闪躲。

殷虹低声道:“咱就是借,以后会还她。”

傅卫军快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她要是不借呢?

“那就吓唬吓唬她。”

傅卫军微微点了点头。

殷虹冲着卫生间喊:“墨墨,用帮忙不?”

沈墨的声音传来:“纸呢?”

接着里头是一阵狼狈的呕吐声。

殷虹可不会让沈墨歇着,等沈墨从卫生间出来,两个人又喝了几罐酒,傅卫军没制止,在一旁冷眼观望。等沈墨嘴角挂着涎水躺在沙发上酣然入睡时,地上已是杯盘狼藉。

殷虹轻轻晃了晃沈墨:“墨墨?墨墨?你最近是不是挣了一大笔钱?”沈墨说着呓语:“啥钱……那是我的……”

殷虹眼冒金光:“知道是你的,我不是怕你丢了嘛。钱都放哪儿了?”傅卫军轻轻叹了口气。

沈墨闭着眼:“我要睡觉……我困……”

殷虹霍然起身。

傅卫军试图拉她,却被殷虹用眼神制止。

“刀、刀……”走进卫生间后,殷虹上下翻找。终于,她在马桶的水箱里发现了一个塑料袋,拆开袋子一看,一把长剪刀赫然映入眼帘。

她出来,看到沈墨把脸埋在沙发里面,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甚至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可爱声音。

殷虹的眼神中露出了一秒的怜爱之意,接着她又凶神恶煞起来。

她拿着那把长剪刀蹲在了沈墨背后:“墨墨?你再想想,钱都放哪儿了?”沈墨扭了扭身子,殷虹咬着牙,把她耷拉到脖子处的头发拨开,雪白的颈项露了出来。

殷虹举起了剪刀:“这不能怪我。我们俩需要这笔钱——”沈墨慵懒地转过身来,合着的眼一下子睁开。

殷虹尖叫一声,长剪刀摔落在地。沈墨神色如常,一点儿没有醉意,笑吟吟地看着殷虹,就像看着在台上表演的小丑。

“你,”沈墨一字一顿地说,“想杀我吗?”

殷虹没来得及回答,眼前就黑了。

傅卫军拎着一根木棒,站在殷虹背后。

…………

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吹着,好像来自殷虹遥远的记忆深处,那是唢呐吗?

唢呐?哦,有人出殡了,是她的爸爸。

“你在家乖乖等妈妈,妈妈就算要饭也会拿钱回来,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这是妈妈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

“你表哥真帅!”

“我再去拿两瓶酒——”

谎言,都是谎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没人对自己说过真话。她想。

一股强烈的痛感从殷虹的后脑处蔓延开来,唢呐声和对话声变得更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被捆上,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上。

殷虹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

沈墨穿着雨衣,戴着一副眼镜进了卫生间,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

“醒了?”沈墨这口吻就像麻醉科医生唤醒病人那样,“看来我这麻醉剂的量掌握得还可以,我还怕你醒不过来呢。这些麻醉剂可不好弄,我是搞定了有实验室钥匙的师哥才弄来的。”“嗯,嗯——”

“哦,对了,你现在说不了话。我特意在你的咽喉附近打了一针,现在你的声带是过分松弛的,发不出声来。”沈墨又变成了循循善诱的老师,“我怕吵到人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嗯——”

小箱子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居然有些反光——是一排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具。

沈墨细心地挑选刀具:“你放心,我对折磨人这件事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兴趣。我能跟你保证的就是我会首先结束你的生命,然后再做接下来的事。别怕,不会很久。”人半麻,眼泪却还能流下来。

真可悲啊,殷虹。殷虹心想。

傅卫军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和一把斧子。

傅卫军打着手语:你出去,让我来吧。

沈墨严肃地说:“你现在应该干什么?去录像厅喝酒、打架、放片,越多人看到你你就越安全,你安全我们俩就都安全。”傅卫军:我不想让你的手沾太多血。

沈墨竟然笑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跟外表人畜无害的她完全不符:“你是舍不得让她死在我手里吧?”傅卫军眼睛里的光顿时熄灭了一半。

“喜欢她了?”沈墨问。

傅卫军摇头,郑重其事地做了几个手势,那意思是:我爱的人只有你。那我现在就走。

沈墨蹲在殷虹面前,轻轻抚摸着殷虹的头发,开始了她的演讲,那语气跟当初她对王阳告白时的语气一样。是的,对那些她需要利用的人,她都会展现出这种类似催眠的强大手段。

那么,傅卫军也是吗?

傅卫军没想过,甚至沈墨自己都没想过。

沈墨演讲时,往往不需要听众。

“他说,他爱的人只有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根本不懂。当然这也不怪你,爱对于处在那样家庭中的你来说是奢侈品;你同样也不懂这十年我们俩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你以为傅卫军喜欢你?其实那只能算是……怜悯吧?就是可怜你的意思。他的心肠太软。你各方面跟我很像,身高、体重、皮肤、身材比例,甚至是将头发绕在手指间时的姿态。或许真的有过那么一瞬间,我想放过你——但你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你想杀了我,拿走二十万块钱,再跟着我的男人远走高飞。你对得起我吗?”殷虹的嘴唇无力地翕动。

“人都是一样的,根本不值得信任。你一目了然的小聪明和刚才眼中闪过的杀气只会让我高兴,我对你没有负疚感,一点儿都没有。”眼泪掉到塑料袋上是有声音的。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我是在帮你解脱。作为一个多余的人,你死的时候,就是沈墨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时候。”殷虹使劲用嗓子发出声音,就像一个气管被插管的人要把那塑料皮套从喉头哕出来。

沈墨凑到殷虹耳边说:“你要说什么吗?说吧,慢点儿,我能听见。”“别杀我……”殷虹努力发出干涩的声音,“我才十八岁,这个世界……我还没看够。”沈墨举起了她选中的第一把手术刀,把它轻轻放到了殷虹的颈动脉处。

殷虹很想反抗,身子却沉重得一点儿都不听使唤。

沈墨拿起刀,却不料殷虹突然用尽浑身残存的力气撞了她一下,刀划过了她身上的海马T恤衫,T恤衫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刀刃上有一丝血痕。

沈墨抚摸着T恤衫上的口子,一脸惋惜:“这就是你不乖了。我多喜欢这件衣服啊!”沈墨把手轻轻放到了殷虹的颈动脉处。

殷虹很想反抗,但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沈墨的演讲进入高潮:“不喜欢刀是吗?那我换种方式。我答应你,你会有很多时间慢慢看这个世界——”沈墨双手用力……

还记得桦钢厂后山的那块平整的石头吗?

殷虹确实在那儿,看了挺长时间的世界。

3

1998年10月的一个上午。

王阳案案发后,离桦钢厂最近的派出所户籍科,王响站在办事窗口外。

上次他携家眷来,还是给王阳上户口的时候。他两次来时的表情倒是差不多,都有点儿麻木——他上次是累的,这次……可能也是累的。

窗口里的户籍警察对他说:“户口本。”

王响把户口本推进去。

“火化证明。”

王响从包里掏出两张火化证明推进去,手有些颤抖。

“身份证。”

王响拿出两张一代身份证,一张是罗美素的,一张是王阳的。

户籍警接过两张身份证对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嚓,剪掉了两张身份证的一个角。

王响的身子抖了一下,好像剪刀剪在了他的肉上,他的眼泪一下就滑落了下来。

户籍警察把两张残缺的身份证从窗口推出来:“行了。”王响打车到了桦钢厂大门处。天气冷,人已经能哈出白气,王响下车后,缩着脖子往宿舍区里走,正好迎面碰到刘全力。刘全力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漂亮的妻子未施粉黛,坐在后座上,儿子坐在前面的梁上,三人一起从宿舍区里出来。

刘全力一家没有注意到王响,但王响看得很清楚,坐在车前梁上的孩子是个唐氏综合征患者。

刘全力已经骑着车跟王响擦肩过去一段距离了,王响突然回过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全力!”

刘全力停下车,一看是王响,有些受宠若惊。他跟妻子叮嘱了几句,把撑脚架一踢,小跑过来。

刘全力毕恭毕敬地道:“王师傅,出去了?”

王响朝那边指了指:“孩子好点儿了吗?”

刘全力苦笑道:“治不了。先天的。”

王响掏兜:“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好好养着,以后有条件了再生一个。”王响从身上掏出一把各种面值的钞票来,“咱俩搭伙这些年,我也没咋帮你。”

刘全力赶紧推辞:“王师傅,这是干啥呢?”

“我现在孤家寡人,用不了这么多。”王响轻轻摇摇头。

“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说到这儿,刘全力就要流泪。

王响赶紧拍了拍他:“没啥瞧得上瞧不上的。把媳妇孩子养好,就是个爷们儿。走吧!”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进了单元门,上楼梯,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个沉默着的身影。他没想到,妻儿都走了,还会有人在家门口等他。

来者是穿着便装的马德胜,他拎着一个饭盒。

王响走到他身边,对他视而不见,拿钥匙开门。

马德胜终于开了口:“王师傅——”

王响盯着他看,停止了动作。

“还没吃饭吧?我拎过来点儿饺子,自己家包的。”

王响把马德胜迎进客厅,两个人都没脱鞋,随便把衣服往旁边一搭,对坐在茶几旁边。两人没话说,也没胃口,盘子里的饺子几乎没动,一瓶廉价白酒已经见了底。

马德胜哀叹一声,呼出一口酒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

王响不看他:“没意见。”

“调查不会结束。天网恢恢——”

王响抬手打断他:“傅卫军呢?”

“他给被打的谢小峰他们一人赔了几千块钱,算是调解了。”

王响的舌头开始打卷,一半是醉得打卷,一半是气得打卷:“就……就这么把他放了?”

“之前谢小峰也砸过傅卫军的录像厅,拿了傅卫军的钱就改了口供,不追究了。”马德胜还在说斗殴的事,“而且这次打架,谢小峰他们受的伤连轻微伤都算不上。”

王响把杯子往茶几上一磕:“你们让傅卫军走了?这还‘疏而不漏’呢?”

“而且他把顺兴街的录像厅盘了出去。”

王响终于直视马德胜了:“这是要跑!他人呢?”

马德胜解答:“说是南方有个亲戚办工厂,过去投奔了。”

“你们咋就敢让他走?”王响的声音像镀了一层铁锈,“那个女学生呢?我儿子呢?我媳妇呢?都白死了?”

“不管是碎尸案还是王阳案,他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办案只相信证据。”

王响终于破口大骂:“狗屁!我听说了,你要调去省城了,当大官去吧,这些案子就是破缠脚布,别妨碍你进步!”

马德胜苦笑着,一口喝下杯子里的白酒:“我不走了,也走不了。”

王响摆手:“别,该走走。”

“调令终归是没下来。”马德胜盯着前面的墙看,“桦城连着出了好几起案子,碎尸案轰动全省,但折腾了这些日子,我们连凶手的边都没摸着。我作为刑警队队长,难辞其咎。这么大个案子,凶手一定还藏在人群里偷偷地看着我们。”

“那就去逮啊!”

“只要我还有口气,这就是我的案子。”马德胜直视王响,目光灼灼,“王师傅,我四十岁了,作为警察,我从来不觉得我比谁差,也从来没有经我手破不了的案子。但这回……兴许我就要一辈子待在这里,永远都离不开桦城了。”

王响黯然地道:“你走吧。”

马德胜起身指指饺子:“趁热吃一个吧。”

马德胜转身离开,王响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内心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再喝一口苦酒。

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缓了缓酒劲,王响去桦钢厂医院找黄丽茹,没见到人,便来到了她的宿舍门口。

王响敲门,半天门才开,黄丽茹裹着个外套,面色红润地出现在门口,眉眼间有几分慌乱之色。

她轻轻叫了一声:“姐夫——”

“厂医院说你今天没去上班。”王响递过去几张票子,“你姐还在的时候跟我提过,你帮她支过药钱。这里是五百块钱,少了的话你多担待。”

黄丽茹轻轻叫了一声:“这是干啥?我不能要。我也没帮上啥忙。”

王响轻声说:“你姐从来不欠人账,你收着钱,她在那头也踏实。”

忽然屋里传来一阵异响,黄丽茹背后,床上的蚊帐晃了晃,里面隐约透出个人的轮廓来。

黄丽茹越发慌张:“那我先拿着,姐夫,你早点儿回去吧。”

黄丽茹伸手拿钱,外套上的装饰环叮当作响,王响忽然感到一阵恍惚——

那天他给宋玉坤送酒,宋玉坤在办公室跟人偷情,又追出来,当时宋玉坤身上的外套就是这件。

王响本来转身要走,又转过身来,一把按住了黄丽茹匆忙准备关上的房门:“你跟龚彪的婚事准备得咋样了?”

黄丽茹有些不耐烦了:“挺好。”

“龚彪是个文化人,老实孩子,你们结婚了就好好过。”黄丽茹突然镇定下来,似笑非笑地道:“姐夫,别多操心,你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王响走出宿舍楼,下意识地回头往楼上看了一眼,黄丽茹所在的宿舍的窗口处有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宋玉坤。

王响嘴里骂了一句:“这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的目光不再聚集于窗口处,而是转向阴沉沉的天空,日子就在这浓云翻滚中不可阻拦地向前。

王响一家的凄惨故事最多影响了桦钢厂三天,从第四天开始,这就只是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时间推着桦钢厂走,不会在意任何一块绊脚石,转眼间,就到了桦城职工代表大会这天,就要公布下岗名单了。

那头,桦钢厂大会堂已经响起了《运动员进行曲》,这意味着大会已经开始。这头,机务段铁道上,王响却还在仔细地擦着蒸汽机车的车头,擦得细致入微,就像在帮它入殓。

刘全力在旁边蹲着:“王师傅,我来吧。”

“不用。我擦擦,心静。”

“咋还在这儿呢?”大张小跑过来,“都进会场了。”刘全力挪了两步,蹲到王响身前:“王师傅,你说待会儿宣布下岗名单,咱机务段谁能下,谁不能下?”“下不下的有啥分别?”大张愤愤不平地说,“厂子都快让宋玉坤他们卖完了。火车不跑,留着咱们有啥用?”王响还是只盯着火车看:“人有错,它没错。我擦完这一点儿。”刘全力和大张都不说话了。等王响擦完,三个人一起走向桦钢厂大会堂,迎接“命运的审判”。

会场门口挂着大横幅——桦钢厂职工代表大会。

陆陆续续有三五成群的人往里走,除了少数几个人,大多人的脸色阴晴不定。

龚彪追了过来:“王师傅,等等我——”

除了王响,刘全力和大张也回头了——正好接过龚彪发的喜糖。

“明天我摆喜酒,大家都要来哦,职工二食堂,使劲吃、使劲喝。”王响上下摸兜:“没给你准备个红包,明天让全力给你带过去,我就不过去了。”龚彪小心翼翼地道:“王师傅,节哀顺变——”

王响玩笑着给了他一拳:“别扯那个了。王师傅没那么容易倒。”龚彪把王响拉到一边,小声说:“还有那个下岗名单的事,恐怕是回天乏力了。”刘全力紧张地凑过来:“咋的?王师傅在名单上?有我吗?”大张坏笑道:“有你没你又怎样?你也跟人大学生学学,有个好媳妇不会用……”龚彪一愣:“大张师傅,你啥意思?”

大张把龚彪脖子上的绿围巾解下来缠在他的脑袋上:“没啥意思,天凉了,多戴个帽子暖和。”王响怒叱:“解下来!有意思吗?”

大张悻悻的,刘全力连忙拉着他先进了会场。

龚彪还没回过神来:“王师傅,他什么意思呀?感觉他好像话里有话呀?”“没意思!结了婚把家门看紧了,好好过日子!”王响裹了裹外套,进了会场。

龚彪还愣在那儿,喃喃道:“说谁呀?”

王响等三人坐在角落里,会场里黑压压的都是人。

《运动员进行曲》的声音渐弱,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第一项便是宋玉坤的报告环节。

王响坐在下面,面无表情。

刘全力低声道:“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我们来不就是听名单的吗?”大张说:“听戏还得有个开场锣呢,着啥急?”王响怒视二人,两人连忙闭了嘴。

黄丽茹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中央,正对着台上的宋玉坤。

龚彪站在侧幕的幕布后,目光呆滞地看着台下的黄丽茹。

黄丽茹并没有察觉,眼神一直痴痴地看着在做报告的宋玉坤。

宋玉坤念完了一段话,赵广洲从侧幕后闪出身子去,对台下示意,使劲鼓掌。

宋玉坤举起杯子喝水,瞅着黄丽茹,暧昧地眨了一下眼睛。

黄丽茹以微笑作为回应。

龚彪顿时黯然。他想起昨天拍婚纱照的时候,虽然两个人都着一身新衣,但黄丽茹身上似乎总挂着一段尚未斩断的过往情丝。

摄影师说:“把眼睛瞪大点儿……新娘,新娘往中间靠靠,把脑袋搭在新郎的肩膀上。笑,要咧嘴笑,发自内心地笑!”龚彪笑开了花,黄丽茹却有些心不在焉,表情僵硬。

“愣着干啥?给宋厂长添水。去啊!”赵广洲的声音把龚彪唤回现实。

龚彪拎起硕大的暖水壶往台上走去,给主席台上的人挨个儿添水。

王响盯着龚彪。

龚彪走到宋玉坤面前,掀开了杯子盖。念稿的宋玉坤顿了顿,瞥了他一眼。

宋玉坤的嘴离开话筒,低声道:“谢谢。”

龚彪有些心事重重,磨磨蹭蹭的。

王响察觉出异样,起身让刘全力和大张让路。

宋玉坤抬眼看向龚彪,龚彪也正在盯着他。

宋玉坤用手捂住了话筒:“够了。”

王响顺着会场一侧缓缓地往台前走。

水已经从杯子里溢了出来,龚彪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

宋玉坤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你干啥呢?”

龚彪轻声问:“你跟小茹是啥关系?”

宋玉坤横眉怒目:“你下去,我在做报告。”

龚彪还在倒水:“到底有没有关系?”

站在一侧的赵广洲也察觉到了问题,一直压着嗓子冲龚彪喊:“下来啊!你下来啊!”水已经浸湿了台上的红布,龚彪说:“你是坏人。”宋玉坤皱眉:“啥?”

“你们俩设局,坑我呢?”

宋玉坤终于正面回应了:“坑你是看得起你。滚!”龚彪一下举起了手里的暖水壶,眼看暖水壶就要砸到宋玉坤的脑袋上,后面冲过来一人,一把抢过了水壶。

那人正是王响。

“你干啥呢?走!”

“我不——”

宋玉坤对着话筒大喊:“保卫科的同志呢?邢建春同志!”邢建春带着两三个人急急忙忙地冲上来,一把按住了龚彪:“你吃错药了?破坏大会进程!把他弄出去!”“宋玉坤——”没等龚彪喊完,两三只手同时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了出去。

台下一片哗然。

黄丽茹起身出了会场。

宋玉坤看了看王响,点了点头。

王响回看了他一眼。

宋玉坤清清嗓子,道:“有些同志比较激动,毕竟我们厂现在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既然大家都比较关心下岗待岗名单的事,我就临时改改会议进程,先宣布桦钢厂本季度下岗待岗人员名单!”台下的众人迅速摆脱了刚才小风波的影响,屏息凝神地盯着台上的宋玉坤。

王响也走下了台。

龚彪被拖到后门,两三个保卫科干事围着他痛殴。

邢建春倚着柱子给自己点上根烟:“又不少块肉,咋了?全厂都知道,就你缺心眼。还是大学生呢,一点儿脑子都没有。让开!”干事闪到一侧,龚彪几乎要瘫到地上。他咳嗽不止。

邢建春把一口烟喷到龚彪的脸上:“还闹不?”龚彪抬头大骂:“王八蛋!”

邢建春一拳打在了龚彪的肚子上。

会场内,所有桦钢厂职工的命运均系于宋玉坤手里的讲稿上。

讲稿上,厂办和机务段两行正好挨在一起,厂办一栏写着“空缺”,机务段一栏写着“王响、刘全力、张有成”。

宋玉坤清清嗓子,念道:“机务段下岗人员,刘全力,张有成。”刘全力一脸绝望,大张嗤之以鼻、骂骂咧咧。

宋玉坤继续念:“厂办下岗人员,龚彪。”

侧幕后的赵广洲一愣,观众席里又出现一阵细碎的喧哗声。

“下面继续宣布焦化厂下岗人员——”宋玉坤突然感到一个人影站到了自己面前,抬头一看,是王响。

宋玉坤捂住话筒:“王响同志,有事吗?”

“你真是个杂碎。”一记重拳随着这句王响忍了不知多久的话落下,会场上乱作一团。

王响一边打,一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自从宋玉坤上了台,他就一直觉得憋屈。之前,他为了妻儿低声下气;现在,他的软肋没了,就剩他自己,他有没有编制,下不下岗,能不能接着在桦钢厂挣钱,全都不重要了。

畅快淋漓的王响没想到,他这一拳造成的会场小混乱,是桦钢厂整体大混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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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刚结束,宋玉坤就因倒卖国有资产被警方带走调查了。

这个旋涡几乎卷走了王响身边的所有人。

邢建春、大张和刘全力都参与过国有资产的向外运输活动,同样接受了调查。

从大会那天开始,黄丽茹接连不断地遭受打击,最终在宋玉坤被拘留后的第三天流产了。龚彪倒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不离不弃。但黄丽茹实在没脸在桦钢厂甚至在桦城待下去了。等身子好了后,她就和龚彪办了离婚手续,远走他乡。

风波后的不知第几天,王响和龚彪晃晃悠悠地走出桦钢厂高大巍峨的厂门。两个人脸上的青肿痕迹还没完全消退,但他们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

王响站在门口,从兜里掏出烟来,烟盒都被挤瘪了,他抽出一根烟——还是断的。

王响把半截烟叼在嘴里,上下摸着打火机。

啪。

龚彪把打火机递到王响嘴前,给烟点上了火。

龚彪较之前,气质上有了很大的变化,甚至连口音都变了。

他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龚彪问:“有什么打算吗?”

王响说:“没打算。咱东北好,扔个种就能长出苗来,饿不死人。你呢,大学生?”龚彪吐出烟圈:“我年轻,更不怕了。你干啥捎带着我点儿就行,我跟你学。”王响乐了:“跟我学啥?我就会开车。”

龚彪说:“那我就跟你学开车。师傅。”

从这一刻开始,龚彪对王响的称呼变了,“王”字被摘掉了。

这一变就是二十年,直到龚彪离世。

4

2018年,冬日。

桦城高速公路入口,服务处前停着几辆滞留的车辆。

一辆汽车里的广播正在播报:“高速管理部门正在抓紧清理积雪,保证各条高速线路尽快恢复畅通……”桦城火车站,候车厅里挤满了滞留的旅客。

在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广播在嗡嗡响着。

广播员的声音传出来:“由本站发出的各趟铁路线路即将恢复正常,保证大家能在元旦到来前踏上归途——”桦城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

立式的大屏上正在播放前一夜交警执法记录仪拍摄到的画面。

街头十字路口,警灯闪烁,交警设卡查酒驾。

后面的车子排成了一条长龙。

卡在中间的一辆普通汽车里,司机面红耳赤,显得有些焦虑,他不停地喝水,手边已经放了好几个空了的矿泉水瓶。

汽车在慢慢地往前挪。

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冲着后面的车辆招招手,示意车子往前挪。

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掉头往后面跑,没跑两步,就撞飞了一个正好过路的行人。

四周出现嘈杂声,车头被撞坏的车停在一旁,地上躺着一个人。

大屏的画面就定格在那没有意识的人的脸上。

崔国栋放下遥控器:“这个人叫沈辉,黑城人,来桦城出差,在本地交警的一次突查酒驾醉驾的统一行动中被一个准备逃逸的司机撞飞,当场死亡。”王响的声音显得有点儿不情不愿,他像是刚被叫到这儿来的:“跟我有啥关系?”“他有个堂姐,叫沈墨。”崔国栋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即将刺破隐藏多年的秘密。

“沈墨?”

“因为当时死者身上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件,警方便提取他的DNA进行了比对,查找他的身份,这却意外地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窗。”贺芳接话:“沈辉的DNA样本跟龚彪临死前咬下的‘傅卫军’表皮中的DNA样本在数据库中进行自动比对,结果显示,二者之间存在血缘关系!”王响震惊到无以复加:“啥意思?”

贺芳接着说:“我们进而将沈辉的DNA跟当年‘1002碎尸案’中死者的DNA进行比对,发现沈辉跟当年的死者反而并不存在血缘关系。”“你是说……当年那个碎尸案里,死的人不是……沈墨?”“可以这么说。”

“这咋可能?不都认定了吗?”

一直站在屏幕下面盯着屏幕看的马德胜终于回头说话了:“当年我们没有这些技术手段,而且也只是怀疑死者是沈墨,所以没做DNA比对。但现在看来,我们一开始就被诱导进了一个误区。”王响用双手抠着头皮:“那……那死的是谁?沈墨呢?”崔国栋斩钉截铁地道:“我们现在在找的‘傅卫军’,就是沈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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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98年10月,南方某沿海省份。

西伯利亚向南的寒流被横亘在祖国大陆腹地的秦岭抵挡,R国暖流和北赤道暖流交替影响着这座热带小岛。

椰风阵阵,撩拨着市场门口堆砌的建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流行歌曲从那一个个门户大开的店面中传出来。

房主穿着T恤衫,趿拉着拖鞋。着一身长衣长裤、戴着口罩的沈墨从屋里转到屋外,这个简陋的店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一分钟能逛三圈。

房主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说:“这屋子风水很好,通风通气。前面可以做门市,它在整个市场里位置都是最好的;后面还可以当仓库,放张床,睡两个人都没问题。小伙子,你好眼光——”他指了指沈墨的口罩,“身体不舒服啊?”沈墨压低嗓音说:“有点儿伤风。价钱方面还可以谈谈吗?”房主夸张地手舞足蹈:“谈不了啦,这个价已经是蚀本生意了!”沈墨轻轻打了个响指:“好,我租了。”

“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

“我先租三年,一次付清租金。”沈墨用口罩上方的眼睛死死盯着房主,“但我有个条件,这三年我要好好做生意,我不找你你别找我。”房主乐得清闲:“那当然好啦!我给你抹个零头,省心省事当然没的说了。”“签合同吧。”

“合同在我身上带着呢——你的身份证?”

沈墨把身份证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傅卫军”。

等房东走了,沈墨就开始屋里屋外地打扫,一直打扫到夜深人静时。

除了这儿,整个建材市场已经没有光亮了,偶尔有几声遥远的犬吠声传来。

沈墨慢条斯理地拿着大扫把把门口清扫干净,顺手掐了几朵小花。

确认周围无人后,沈墨上好门板,把窗户关上,里面漏出的最后一丝灯光也消失了。

后屋当中吊着一盏灯,灯泡并不是非常光亮;整个屋子已经被简单地归置了,屋里搭着一个床板。

沈墨把几样现成的吃食摆到桌子上,将刚摘的小花插到了一个空啤酒瓶里。

“吃饭了。”

傅卫军从阴暗处的一堆箱子后走了出来,坐到了她对面。

“这是我们的家了。”

沈墨和傅卫军相视一笑。

6

2008年,桦城,盛夏。

街头巷尾都飘荡着《北京欢迎你》。

马德胜有了些老态,还穿着警服在执勤。正值商场搞活动,他在人群中和几个同事在维持秩序。

“别挤……别挤了,都早点儿回家去,晚上有开幕式……”马德胜拿着大喇叭嘶吼,“开幕式多少年一回,商场搞促销活动一年多少回,哪个重要分不清楚啊?别凑热闹了,都散散、散散!”一辆警车停在人群外,崔国栋从车上下来,他肩章上的警衔已经跟马德胜的一样了。

崔国栋站在人群外喊:“师傅——师傅!出来啊,找您有事!”“没看我在执勤呢?”

“朱局!”

“啊?朱局怎么了?”

马德胜擦擦汗,坐到崔国栋的副驾驶座上。

“这种街头执勤的事就让小青年来干,再把您挤出个好歹来……”崔国栋一边观察路况,一边对马德胜说。

“我在办公室坐不住,也没啥像样的案子。”马德胜话锋一转,“朱局怎么了?”“情况不太好,今天倒是瞅着有点儿精神头,非得让您过去跟他见一面。”马德胜黯然地道:“估计是有些话得亲口对我嘱咐嘱咐。”崔国栋突然问:“您觉得朱局这回能扛过去吗?”马德胜没说话。

两人一进医院走廊,温度马上就下来了。

马德胜跟着崔国栋走,来到一处病房前,门里人不少,大多穿着制服。朱秀全躺在一堆仪器中,已经非常虚弱了。

崔国栋推门,马德胜进去,坐在一旁,紧紧地握着朱秀全的手。

朱秀全看看其他人,冲着门口努努嘴,闭上了眼。

马德胜小声说:“你们先出去一下,老领导有话要跟我单独说。”崔国栋拢着大家出了病房,里面就剩下朱秀全和马德胜。

马德胜轻声道:“朱局,他们都出去了。”

朱秀全努力睁开眼:“德胜,我对不住你了。”

马德胜让自己尽量显得轻松:“说这话干啥?没人对不住我。”“你十年前就是我手下的头号大将,刑警队长;现在,没挪窝,怕是到退休的时候也就这样了。”朱秀全连说两句话都会气喘吁吁。

“这样挺好。我就能干个刑警,别的干不了。”朱秀全仍沉浸在往事之中:“当年,你是有机会到省公安厅大展拳脚的,顶不济,也应该是接我的班。”马德胜一摆手:“国栋他们不是上来了嘛,干得挺好,我没啥委屈的。”朱秀全突然话锋一转:“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那个坎一直没过去。别装糊涂,我说傅卫军。”马德胜黯然地笑道:“咱没证据啊!碎尸案,他的作案时间和大拇指那处伤都对不上;法医证明王阳是自杀的。咱没法抓傅卫军。”朱秀全突然变得非常清醒:“但你心里一直认为傅卫军就是凶手吧?”马德胜严肃地道:“我是您的学生,您教给我的第一课就是要讲证据。”朱秀全手上加力:“到这时候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个心里的坎,我过不去。我当了一辈子警察,不敢说每个案子都查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只要有人做了坏事——今天抓不着他,我明天抓;今年抓不着他,我明年抓,早晚能给受害人和家属一个交代。唯独当年那个秋天的一系列案子,我们不但没抓到凶手,连谁是犯罪嫌疑人都没有明确的指向。将近十年过去了,我们好像还停留在案发当时,我们站在一团迷雾里,明明知道凶手就站在我们跟前,却看不到对方的一丝一毫。我这个时任的公安局局长,脸上无光啊!”朱秀全说着有些激动。

马德胜的眼眶红了,他说:“朱局,您别激动。我这句话虽然没跟任何人说过,但一直都在心里——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不管我是在职还是退了休,只要我还有口气,这个案子在我这儿就过不了,我早晚得跟那个凶手过过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话不管到啥时候,都好使。”朱秀全点点头:“德胜啊,这可是你给我保证过的,我走了也会刻在心里。当年那个高中毕业生王阳的父亲——”“王响。”

“对,桦钢厂的下岗火车司机,特别能吐的那个治安积极分子。”朱秀全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

“他后来开了出租车。我不怕你笑话,这十年来,我宁愿挤公交车也从来不打车。我就怕碰到他啊,我就怕他问我:‘老朱,你们逮着凶手没?’我回答不了他……”朱秀全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他睡了过去,但依然紧紧地握着马德胜的手。

马德胜鼻翼上滑落了一滴泪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不管到啥时候都好使。

似乎是有了朱秀全保佑,他刚刚去世,关于傅卫军的线索就来了。

这天,马德胜坐在办公室里,那本“1002碎尸案”的卷宗就摊开在他的手边。只要不出外勤,他就看这玩意儿。年代久远,加之被经常翻阅,卷宗已经翻起了毛边,显得格外陈旧。

马德胜盯着桌上那朵参加追悼会用的白色纸花,表情复杂。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正好李群从办公室门口经过。

马德胜喊了一嗓子:“群儿!”

李群连忙拐进来:“马队,叫我?”

“啥事?外头吵吵嚷嚷的。”

“包工头欠薪,一帮工人把他从被窝里给押到局里来了。”接访室里已经吵作一团,一堆戴着安全帽的人南腔北调地争论着什么。

马德胜站在门口,不怒自威:“吵什么?”

屋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有问题解决问题!”

马德胜扭头就要走,人群里突然站起来一个人,那人一脸热情:“马队!”马德胜看着那人,有些恍惚:“你认识我?”

“我!我被您逮过!隋东啊!”

马德胜眼睛一转,想起来了:“隋东?你也被欠薪了?”隋东嬉皮笑脸地说:“我是包工头。”

马德胜看了一眼隋东后面的“安全帽”们,做了个手势,示意隋东过来说话。

隋东点头哈腰地站在刑警队办公室门口。

马德胜喝了口茶:“出息了,干大买卖了。”

“哎哟,那可不敢,混口饭吃。”隋东比原来成熟了不少。

马德胜指了指屋里:“进来,坐啊。”

隋东还是那副模样:“别,我每回来都是蹲在暖气片那儿,啥时候坐过啊?我站着就挺好。”马德胜给他倒了杯水:“这回不一样。坐下说。”隋东受宠若惊:“谢谢马队。我真不是不给他们发工资,我上头还有大包工头呢,我也被人拖欠着钱呢——”马德胜摆摆手:“不聊这个,只要双方不动手,你们这就属于劳资纠纷,有人解决。隋东,你这些年混得不错啊。”“我奔三的人了,总得找点儿正经事做。打打杀杀那都是小崽子玩的。小时候混混还行,岁数大了还混,那不成老痞子、滚刀肉了吗?”隋东这话说得还有点儿真情实感。

“你有这认识,不错。”马德胜装作心不在焉地问,“跟以前的兄弟们还有来往吗?”隋东把胳膊一亮,那上面是一块疤:“您当年说得特别对,狗屁‘忠义’!那帮小兄弟愿意跟我隋东干的我带着,没点儿正经心思的我也绕道走。咱不招惹他们。”

“傅卫军呢?”

隋东一愣。

马德胜露出了审问犯人的表情:“他当年是你们的老大,走了这些年就没回来过?”隋东慌忙地把手朝上一指:“我跟老天发誓,当年录像厅被抄了以后,他就再也没露过面!马队,这些年我一直特别想问您,举报了皇朝录像厅的,是不是就是他自个儿?”马德胜喝了口水:“你咋会这么想呢?”

隋东仔细分析道:“当年我们都被抄进局子里了,就他没事。最重要的是,录像厅那几年存了点儿家底,可那家底都被他卷走了。您就偷偷告诉我一个人,是不是他干的?”马德胜笑了:“你觉得我能告诉你吗?瞎打听。”隋东有些沮丧:“也是。唉,傅卫军这人手黑我知道,但也不能啥钱都挣啊……”“你们当年的小团伙在桦城也算有一号,就没人再有点儿傅卫军的消息?”“当年桦钢厂有个待业青年小峰,在录像厅跟我们干过架。后来我们哥儿俩在社会上打过照面、喝过几次酒,我听他说,前些日子他陪他姑去南方买房,好像瞅见过傅卫军。”马德胜不动声色地道:“瞅得准不?”

隋东露出了社会人聊天的那一套:“小峰被傅卫军开过瓢,你说准不准?”马德胜冷眼看隋东,隋东一下又畏缩起来。

“我寻思总得有个大模样,大差不差的。”

马德胜拧开笔套,把笔和一张纸推到隋东面前:“小峰在哪儿见到过像傅卫军的人,把地址写下来。不清楚就打电话,这儿有座机。”隋东毕恭毕敬地接过笔和纸:“马队,是又要查傅卫军了吗?”“啥叫‘又’?没断过。”

…………

与此同时。南方。

十年过去,建材店已经初具规模,像模像样。

傅卫军戴着口罩在门口整理运来的货物,一抬眼,远远就看到房东急匆匆地往这边奔过来,便把箱子一码,闪身进了店里。

房东呼哧呼哧地喘着走过来,正要进去,沈墨就挡在了门口。

房东站在阳光下,沈墨恰好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沈墨有了些当地口音:“区伯,今年的租金已经交过了呀。”房东探头探脑,往店里看:“交过了、交过了。傅先生自己在店里啊?”“有什么事吗?”

“这不快举办奥运会了嘛,咱们这边各个社区在搞人口调查,可能也会查到你们店里来。”“哦,人口调查是好事。我给你倒杯凉茶?”沈墨不动声色地说。

房东摆了摆手:“我说完就走。傅先生,当初你租我的房子时就说过你不找我我不找你,这些年我们相处得不错。”“是的哦,区伯很照顾我。”

“有些事情你也不要瞒区伯。你的店里是不是请人了?还没有给他办登记手续?”“是有个远房表弟来帮忙。这还需要登记吗?”“快办奥运会了嘛,方方面面总会查得严一点儿。”房东苦口婆心地说,“你自己登记呢,就没事;如果被人查出来你这里有黑工,我也会有麻烦。我们家底子薄,一家五口就指着这房子吃饭呢。”“怎么会呢?我们一向遵纪守法。”

房东转身要走:“反正我话传到了,不要惹麻烦,这个店该几个人就是几个人。”“您放心,肯定的。”沈墨拦了一下房东,“对了,我们老家的人给寄了几袋大米过来,我让人给您家送一袋。”“那怎么好意思?”

“东北大米,好着呢。您留个地址,我待会儿给您送过去。放心,区伯,这么多年了,不会出什么事的。”房东乐呵呵地写着地址:“那我不客气了。”

沈墨眼中有一丝杀意掠过。

房东走后,沈墨把门关好,来到后屋。

傅卫军打着手语:我都听到了,是不是有麻烦?

沈墨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我们两个人,只有一个身份,这点儿麻烦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没事。”傅卫军打着手语:要不我出去躲一段时间,等奥运会开完了再回来?

“这不能解决问题。”沈墨摇摇头,“再说了,咱们的店现在买卖做得不错,少不了你。”傅卫军黯然地打着手语: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只会卖把子力气。

沈墨突然妩媚一笑:“我的男人,有力气还不是好事?”沈墨一下抱住了傅卫军,两人就势倒在了床上。

两人相依偎着坐在床边。

月光很好,屋里没开灯,透过狭小的窗户可以看见城市的繁华——既近又远。

傅卫军打着手语:我做了十年影子,像老鼠一样,跟着你见不得光。

“我们都是这个社会上多余的人,是不该存在的人。”只有在这一刻,沈墨才像一个女人,“这十年能跟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赚的,我很满足。”傅卫军突然扳过沈墨的脸,一下一下地打手势:沈墨,我们会好吗?

“会的。”她说,“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待傅卫军睡下后,沈墨悄悄出了门。

…………

夜深人静。

一所老居民楼安详地站在夜色中,植物爬满了墙壁。

突然轰的一声闷响,一户房子的窗户里冒出火来,片刻后,里面响起了凄厉的呼救声。

这所居民楼所在的位置,正是房东留下的地址中的小区的位置。

沈墨再次见到房东,是第二天白天,在这个小区外的街边。

沈墨坐在冷饮摊上,捧着个打开的椰子,手边放着份报纸,报纸社会新闻版上的头条是——《我市一老居民楼发生煤气泄漏爆炸事故,幸无人员死亡》。

房东吊着胳膊,咳嗽着过来。

沈墨连忙起身相迎:“区伯,这边坐。”

房东缓缓坐下:“傅先生,找我有事啊?”

“我也是刚知道您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好歹也认识了这么多年,我多少得表示一点儿意思。”沈墨推过去一个红包。

房东眼睛一亮:“这怎么好意思?”

“您别跟我客气。”沈墨依旧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还戴着口罩,“房子烧了,不管是重新装修还是搬家,都少不了用钱的地方。”房东跟着感慨:“幸好没出人命,但我们一家五口都多多少少带着伤,现在上医院多贵啊!”沈墨皱着眉说:“这可都是填不满的窟窿,手里是得多备出点儿钱来。”房东都快哭了:“我们家哪有那条件,就一间小铺子……傅先生,你有没有考虑过把那铺子买下来?”“买?那得花不少钱呢。”

“我知道你们家这些年生意做得不错,总有些活钱,再说区伯现在这情况也不能跟你狮子大开口。铺子是自己的,总归更划算,你也算落地生根了。”沈墨有些为难:“那也不能让您吃亏——”

房东一把抓住了沈墨的手:“咱俩都不吃亏。你就当帮区伯个忙。”沈墨装着思考良久,最后道:“好,我买。”

7

2008年,南方,热带景点。

一辆旅游大巴车停在了景点门口,车门一开,呼啦下来一堆老头老太太,他们都穿得花花绿绿的。导游举着小旗子,用带着嗡嗡杂音的大喇叭招呼人。

马德胜穿着一件花衬衫从队伍里走出来,嚼着冰棍,打着电话:“我咋还不能放个假了?”电话那头,崔国栋的声音中充满担忧:“您说实话,您是不是去查傅卫军了——隋东跟您说的话,他可也都跟我说了一遍。”“这小子就是个叛徒。你甭担心我,我有年假,出来也是为了散散心。”“我把李群给您派过去。”

“拉倒吧!人来得越多越扎眼。我主要是玩,捎带转转。你跟隋东那小子说,傅卫军要是在我见到他之前跑了,我就当是那小子泄的密!”马德胜挂了电话,在南方刺眼的阳光下有些恍惚。

蹲守了几天,马德胜终于有了线索。

在一个下着细雨的黄昏,马德胜一只手举着根甘蔗嚼着,另一只手打着把雨伞,跟普通游客无二。前面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黑衣男子,看着跟傅卫军有几分相似。

马德胜溜达着,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走街串巷。

前面的人似乎浑然不觉。

黑衣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农贸市场,走进了一个门面房。

马德胜嘬了一口甘蔗根后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隋东写的那张纸,一看门牌号,一致。

…………

傅卫军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时不时回头看看外面。

沈墨走过来问:“怎么了?”

傅卫军打着手语:我感觉有人跟着我。

沈墨透过窗户往外看去,漆黑的建材市场里没什么人了,天也没下雨。

“老疑神疑鬼的。谁能跟踪你?”

傅卫军:万一是桦城的警察呢?

“别自己吓唬自己!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初审你的刑警队长都快退休了吧?把他们熬过去,就更没人记得那事了。”傅卫军:我怕连累你。现在你没有我也能活得很好。

“傻瓜!没有你我干吗要活得很好?”

傅卫军:我一定要给你弄个真正的身份。

“十年了,我习惯我就是傅卫军了。”

傅卫军:只有我消失了,你才能彻底安全。

敲门声忽然响起。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身游客打扮的马德胜。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性,她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马德胜朝里面打量,远远地看见黑衣男子在货架后若隐若现。

店主一张口就是一长串方言土语。

马德胜装成本地最多的东北游客问:“啥意思?你说慢点儿……我来买东西,我买啥……你们卖啥的……”店主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我们不零售!”

啪,门被关上了。

…………

沈墨在一沓子调查问卷上沙沙地写着。

联防队队员站在一边看:“这店是你自己的?”沈墨头都没抬,说:“啊,刚买下来的,还在走手续。”“后面屋子里住人吗?”

“现在不住了,堆的都是货。”

“人不能整天跟油漆涂料在一起,会得病。就你一个人吗?”“基本都是,买卖太忙的时候偶尔也会让一个远房亲戚来帮帮忙。”“亲戚来的时候让他去我们联防队报个到,填个表——带上身份证。”“唉,唉,下回他来我提醒他。”

沈墨在最后的落款处签字——傅卫军。

联防队队员在狭小的店里前后转了转,抄起填好的表说:“走了。”沈墨微笑着送几个人出去,关上了门:“慢走。”沈墨进了北屋,敲了敲墙上的电表箱,这边堆满了各种油漆涂料桶。

傅卫军从里面鬼魅一般地走出来,脸色苍白。

傅卫军:早晚会被发现的。我走吧。

沈墨按住他的手:“不准走!我们再也不分开。”…………

黑衣男子从店里出来,拎了个拉杆箱。

马德胜披着外套藏身在对面的巷子里,显然是蹲守了一晚上。

黑衣男子叫了辆三轮车,上了车,马德胜连忙也拦了辆三轮车跟了上去。

马德胜塞了一百块钱给司机:“跟上前面那辆车!”紧接着他抄起手机打电话:“喂,我觉得有八成像!但这小子想跑路!”手机信号不是很好,电话那头崔国栋的声音时有时无:“马队,别轻举妄动,看好他要去哪儿,钉紧了,别跟丢就行。”“来不及了!”三轮车颠,马德胜的声音也跟着颠,“我怕我被发现了,他要是再溜了咱们上哪儿找他去……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就把他摁了!”“师傅,您可别犯险!人生地不熟,别来硬的!”“你放心吧,我见机行事。他估计没想到桦城的警察会追到这儿来。我先诈诈他,兴许能问出点儿东西来呢。”“师傅,您——”

“等我电话!”

马德胜挂了电话,全神贯注地钉着前面的三轮车。

一路到了火车站,马德胜跟踪着黑衣男子进了候车大厅。

广播里播放着车次和进站消息:“T351次开往X省G市的旅客请您准备检票上车了;T351次开往X省G市的旅客……”黑衣男子站在一大队排队的旅客中,就要跟着检票进站。

马德胜拨开层层的人群向着黑衣男子靠近。

黑衣男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就看到马德胜向着自己扑来。

黑衣男子声音都变了:“救命!”

…………

马德胜折腾了一天,此刻正在派出所办公室里,对面是本地的同事,同事正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崔国栋的声音很大:“对不住、对不住,马德胜同志确实是我们局的刑警队队长,也是我师傅……他这次不是执行公务,但到这儿确实跟十年前的一宗旧案有关……非常抱歉,这确实是误会……”马德胜疲惫地从派出所里出来,看着偌大的城市,越发感觉茫然。

他身后的牌子上写着“D州市火车站派出所”。

傅卫军在脚手架上摆弄新做的招牌,沈墨在下面打下手。

沈墨问:“行了吗?”

傅卫军比画了个“OK”的手势。

沈墨按了一下插线板的开关,招牌亮了——C州市傅记建材商行。

噼里啪啦,一串鞭炮炸得满地红。

傅卫军打着手语:傅先生,恭喜你。

沈墨作揖:“傅先生,也恭喜你。这是咱俩自己的店了。”挂了电话,崔国栋从车上下来,直接钻进了桦城最繁华的台球厅。

看见崔国栋,小峰赶紧迎上来。小峰比十年前胖了不少。

发现崔国栋脸色阴沉得吓人,小峰耷拉着脑袋,递来一瓶饮料:“崔队……您喝点儿凉的。”“知道我火大啊?”崔国栋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拍着胸脯跟隋东说在那里看见傅卫军了吗?”小峰唯唯诺诺地道:“我也没说死啊,瞅着是有点儿像。”崔国栋恨不得给他一巴掌:“现在是‘有点儿像’了?”“我跟傅卫军也不熟啊,就干过两次架,那比的是胳膊,也不看长相啊。”小峰颇感委屈,“我跟隋东那不是套近乎嘛。我们小时候是干过架,但人家现在出息了,手头有工程,我不就想着能跟着捞点儿汤喝嘛……”崔国栋怒视着小峰。

“怎……怎么了,崔队?那小岛那么远,谁还真能去查啊?我吹个牛是碍着谁了吗?”崔国栋拂袖而去:“碍着了!”

…………

马德胜一边接电话,一边坐上了列车的硬座。

“没事,我不是说当旅游了嘛……我就坐今天的夜车回去,这边太热,我受不了。”崔国栋在电话那头安慰道:“师傅,傅卫军早晚会现身的。”马德胜叹了口气:“我知道。就是不知道又得等多少年了。我还记着朱局的话呢,他直到死,都没坐过桦城的出租车。”马德胜挂了电话,在绿皮火车的一片热闹喧嚣的氛围中,显得格外落寞。

冒着灯光的绿皮火车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