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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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笼屉里的包子和小菜,马德胜非常感慨。

包子似乎还是那些包子,但两个人第一次吃饭那家包子铺早已不知所终。把“物是人非”这个成语拆开,如果物都不是原来的物了,人就当然更不是原来的人了。马德胜已经不是当年的队长,王响也不是那个蒸汽机车正司机。然而,有些事梗在王响和马德胜的人生之间,就像一道他们迈不过去的坎——这道坎一直没变。

王响夹了个包子塞进嘴里:“吃啊,动筷。”

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组“包子局”,这次倒是王响先开的口。

马德胜问:“这么多年了,你没想着换个地方住?”王响平静地说:“能搬到哪儿去?我搬走了,他们娘儿俩要想回来看看咋办?”马德胜也没有要教育人的意思:“人哪,有时候该往前看,往前看。”“往前看”这三个字,他特意重复了一次。

王响的声音拔高了些:“马队,你往前看了吗?”马德胜报以苦笑。

王响又吃了个包子:“你把我从公安局弄出来,我谢谢你——”马德胜摆了摆举着筷子的手:“不是我能耐,主要是你这事也没多大。”王响突然问:“去我家瞅了一眼,踏实了?”

马德胜感觉自己被王响看透了。被看透了也没什么不好,他就是担心王响想不开。现在这话被王响直说了,他也乐得轻松。

王响说:“放心吧,我记着你的话呢。”

马德胜一笑,不禁回忆起王阳出事的那个秋天里的一天。

那天,在王响家,马德胜在次卧室外面咣咣撞着门,王响在里面,对这动静置若罔闻,眼神呆呆地瞅着窗外的那截下水管道——当初王阳曾顺着管道爬下去过。

门死活撞不开,马德胜歇了几秒钟,铆足劲撞过去,那门终于弹开了,狠狠撞在墙上。马德胜一个箭步冲进去,正看到冲向窗台的王响。他抱住王响的腰,制止了王响。

“别犯傻!”

王响回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有满满的泪。

等马德胜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这顿饭局已经结束了,包子铺外不是秋天的雨,而是白茫茫的一片。

王响走向路边的出租车:“走,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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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胜径直走过出租车:“不用,没多远了,我溜达着过个路口就是。”

“咱俩岁数差不多吧?”王响开门上车,“你这饭量不行。一屉包子都没吃完,比二十年前差远了。走了。”

马德胜的声音大了些:“王响——”王响停下开车门的动作,马德胜接着说,“你追查的方向可能没错,吴文慈家里确实有蹊跷。”

王响一愣。

“明天一早,吴文慈在东郊殡仪馆火化。警方也追查了那个电话,具体是谁打的不知道,但确实跟吴家人无关。”

王响点头:“我知道。我想再去吴院长家看看。”

马德胜一挑眉,道:“还嫌麻烦不够多?”

王响掏出手机,走到马德胜身边,给他展示自己拍的两张照片。

“这张是我和彪子第一次去吴院长家时拍的,这张是救护车抬走了吴院长、傅卫军走了以后拍的。”

马德胜从兜里掏出老花眼镜戴上,使劲瞅:“你就说重点吧。”

“除了进担架抬人挪的碰的,你瞅这儿——”王响把照片的一角放大。那是一个靠墙的柜子,柜子最下面的一个抽屉被拉出来了一点儿。

“抬担架碰不着这柜子。打开这柜子的人,可能就是傅卫军。”王响说。

马德胜皱眉盯着照片看,不予置评。

“我就是想回去看看那柜子里到底装的是啥——”

“别瞎搞!”马德胜打断了王响的话,“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就是因为忘不了,王阳也是我儿子。”

王响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马德胜也没多逗留。两个男人背影相对,仿佛各自留下了一声叹息。

王响根本没闲着,也闲不住,更是没有时间闲。被马德胜从公安局保出来的这天半夜,他就化作吴文慈家单元门监控录像中的一道黑影,闪身上了楼。

进了屋后,他把手按在手机的闪光灯上,再打开手电筒功能,手机就像装在塑料袋里的萤火虫一样,变成了柔和且不易被发现的光源,照亮了吴文慈家中的陈设——还是那几样零落的老式家具。

王响蹑手蹑脚地绕开地上散落的零碎物件,走向卧室,打开门,稍微检查了一下,物品摆放的位置跟他上次来这里时几乎没有变化。他来到卧室的窗边,下意识地朝楼下看了看。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他总是觉得有个黑影在楼下动。

可能是他之前从这儿看到了逃窜的傅卫军,这印象太深刻了。

王响没多想,遮着光走到柜子旁,那个抽屉依然保持着往外拉出一点儿的状态。他仔细地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轻轻拉开抽屉——

里头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单据和过时的证件,证件的照片上吴文慈微笑着。他一想到老人已经去世了,在惨白的光照下,这笑容就显得尤为诡异。

王响看着照片,沉吟道:“傅卫军到底管你要啥?”

王响继续扒拉柜子抽屉里的东西,翻出了一个老式的文件夹,打开一看,里面有些单页的文件。

王响如获至宝,用手机照着灯翻看那些资料。

他看得太专注了,并没有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以及推开防盗门和卧室门的轻微响动,以至完全没有防备——一个人突然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王响的手机滑落到一旁。就在那人举起手里的水果刀的时候,手机的光亮照到了王响的侧脸上。水果刀停在了半空中。

“师傅?”

“师傅……”几分钟过后,两个人挤在楼下龚彪出租车的前排,龚彪的这声“师傅”比刚才的那句声音小了很多。

“没事吧,师傅?”

“每次都让你吓一跳。”王响揉着被龚彪掐红的脖子道,“你咋在这儿?警察没找你?”

“找了,一问估计跟你差不多,你没事我就没事。”龚彪顺着窗户往外看,“我白天开着车瞎转悠,扫扫街;晚上没地方去,就回这儿蹲会儿。万一傅卫军回来了呢?”

王响有点儿心疼他:“待在车里多冷。”

“那也比待在家里强。一个人,待不住。”龚彪往楼上一指,“你咋进去的?”

“给她女儿送了点儿礼。”王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出从抽屉里翻到的文件夹,“傅卫军应该是找这个来了。”

王响翻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张单页的个人资料,每页资料上都贴着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

龚彪凑过来跟他一起看:“他找这个干啥?”

王响用粗糙的大手在上面指指点点:“你看这些孩子的资料——”

龚彪没看出端倪:“咋了?”

王响扒拉着资料:“出生年月1980年……出生年月1981年……1982年……1981年……1980年……”

龚彪也跟着念叨:“年份都差不多,傅卫军的呢?”

王响将资料翻到了最后:“没了。”

“没了?”

王响举起文件夹,有一张单页明显是被撕掉了,夹子处还残留着一些碎纸头。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下一步要去哪儿。

拦住一个人死,总归是不容易的;拦住一个人变成“灰”,也不容易。前者有多种展现形式,什么拦自杀,做急救措施……而后者,一般人都没见过,谁会拦着殡仪馆火化逝者呢?

没人遇到过这种情况,谁都不会想这种事。起码在这场告别仪式上,吴文慈的亲朋从未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

吴文慈的遗体安详地躺在火化炉前,随着工作人员说出“遗体告别结束”,吴文慈的女儿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妈,你别走啊,妈……”

可惜,生老病死,不为个人意志所决定。

工作人员按下了火化开关,遗体缓缓向着炉中传送。

吴文慈的女儿哭得越发凄惨了。她旁边一个与她年纪相当的中年男人披麻戴孝,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

啪!传送带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了。

中年男人瞅着前面,目瞪口呆,拉了拉还在哭天抢地的吴文慈的女儿。

吴文慈的女儿止住哭声,一看,也是一愣——红色的开关前站着王响和龚彪。

这就挺过分了,王响接下来说的话更过分。

“先别烧了。”

这句话让吴文慈的女儿回过神来,她歇斯底里地喊:“又是你俩?骗子!我都报警抓你俩了!你们也去过我家了,还来这里干吗?”“警察找我俩问过话了,真有事也不能让我俩出来。”王响不看她,盯着吴文慈的遗体看,“你妈死得蹊跷,最好让公安检验检验。”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一下拦在了吴文慈的女儿面前:“你们俩是干啥的?”听着其他人窃窃私语,王响和龚彪明白了,这是吴文慈的女婿。

“我们也是为你们好。”龚彪态度倒不错,“就让法医看看,火化晚一天也没事。”吴文慈的女婿眼瞅着就要急眼:“你说没事就没事?我专门请假来的!再次请假扣钱算你的?”王响虽然没和他们有眼神交流,但还是给出了建议:“你们要不放心,请法医来这里也行。”吴文慈的女儿上前拉扯王响:“我们家的事轮得着你管吗?你给我让开!”龚彪上来拦她:“你们家老太太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吴文慈的女儿更来劲了:“我看害人的就是你!”几个亲属也过来助力,跟王响、龚彪撕打到一起。

吴文慈的女儿对着她老公喊:“戳着干啥?按开关啊!”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吴文慈的女婿忙不迭冲着红色开关过去,工作人员又开始拦他。一片混乱中,工作人员按下了红色开关,王响被众人缠着,脱身不得,传送带重新开始工作,吴文慈的遗体又向着炉膛前进了一段距离。

王响猛地把身边的人推开,一下子爬到了火化床上。

“按啊!连我一块儿烧!”

吴文慈的女婿和工作人员都傻眼了,甚至忘了停下传送带。

吴文慈的女儿抱着胳膊说:“我不信你不下来!”龚彪被几个人抓住,解救不得王响:“师傅!下来啊,师傅!”王响不为所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吴文慈的女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传送带一寸一寸地动,温度一点儿一点儿地升高,王响逼近了那个灼热的炉膛。

吴文慈的女儿终于败下阵来,亲自按了一下红色按钮,火化床停在了炉膛口。

“有病!老公,报警!”

这警报得正中王响的下怀。吴文慈的女儿报警的时候,王响在旁边补充了几句,接着就来了两辆警车,其中一辆车的车门上喷着“刑事技术”的字样。

不过,警方和吴文慈家属把王响和龚彪赶出了火化间,两个人只能蹲在雪地上抽烟。

“咱不能搞错了吧?”龚彪瞅着火化间门口,有些担忧,“万一老太太就是来回折腾给折腾死的呢?”王响若有所思:“你说老太太屋里有那么多抽屉,傅卫军咋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文件夹?”龚彪沉吟片刻,道:“他俩打过照面?”

“我们来大概还原一下当时的情况。”王响把烟头按灭在雪地上。

…………

救护车来到吴文慈家的那天,几个医护人员上了楼。

吴文慈的女儿不情不愿地打开门:“别都进啊,戴鞋套了吗?”医生护士一拥而入。

吴文慈的女儿正准备关门,突然楼梯上下来一个着一身白衣、戴着口罩的人。

吴文慈的女儿嘀咕道:“这是来了多少人?”

到了卧室内,医护人员们摆开阵势,吴文慈虚弱地躺在床上,众人量血压的量血压,做检查的做检查。

医生果断地说:“上担架,送去医院急诊室。”吴文慈的女儿不乐意了:“咋刚出院又送回去?老人要有事,还不是大半夜让你们给折腾的?你们咋收费啊?医院那边能报销不?”医生护士忙着把吴文慈抬到担架上,现场一片忙乱,氧气罩已经从她的脸上脱落了。

最后进来的那个戴着口罩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吴文慈,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吴文慈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当即一愣,嘴巴翕张着,好像要说什么。

毫无疑问,这个医护人员就是傅卫军伪装的。

傅卫军伸手把氧气罩拿过来给吴文慈戴上,吴文慈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别人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傅卫军直视着吴文慈回光返照般突然亮起来的目光。

但他的眼神毫无波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着什么。

吴文慈颤颤巍巍地侧过头,看向了床旁边的柜子。

傅卫军顺着吴文慈的视线看过去——那正是王响翻出文件夹的柜子。

等医生们抬着吴文慈出去后,傅卫军独自一人留了在屋内,从柜子里抽出那个文件夹,翻到了某一页,上面有傅卫军十来岁时笑着的照片。

“轻点儿啊,别给我磕了东西!”

吴文慈女儿的嗓门太大了,否则她起码能听见一点点撕东西的声音。

…………

贺芳从火化间走出来。

二十年的时光,把一位精干热情的女生从一线法医变成了专业沉稳的女性骨干主任。

王响和龚彪连忙迎上去。

王响没客套,直接问:“咋样?”

“王师傅,下回没把握的事别蛮干。”贺芳摘下口罩和手套,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不想看到你出什么事。”

听到这话,龚彪紧张地问:“不是被杀的?”

贺芳对着他摆摆手:“这回你们猜对了。我初步判断吴文慈是机械性窒息致死,不是自然死亡的,应该是他杀。”

王响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一个警察凑过来说:“贺主任,家属报警了,他俩还是得跟我们回去一趟。”

王响很配合:“走,我配合。”

两个人被带回派出时,市局的警官们也动了起来。很快,当天参与急救的医护人员都看过了监控截图中的傅卫军,但他们都对他没什么印象。

此时的市局会议室里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了临时作战室。各种资料和资讯被汇集到最中央的李群的身边和脑袋里。

崔国栋悄悄推开门进来,众人正要跟他打招呼,他连忙抬起手往下压了压,那意思是“忙你们的”。

他凑到李群身旁:“怎么样?”

“把人都撒出去了,”李群没看崔国栋,一边看资料一边说,“周围二十四小时的监控录像也全都调出来了。”

崔国栋低声道:“你说,这跟当年那案子是不是有关联?”

李群回答得有些含糊:“说有,我现在给不出准确的判断;说没有,直觉告诉我不太可能。”

“你说话咋这么玄乎。”崔国栋不太满意,“那赶紧查,反正吴院长死的那天晚上,急救队伍里是多了一个人。桦城就巴掌大个地方,一定得把那个人翻出来!”

“是!”

崔国栋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看了一眼,连忙出了会议室。

“唉,老领导——啥?王响又出事了?”

王响和龚彪从派出所里出来时,看到大门口站着个人,走近一看,发现那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德胜。

“我退休了,一年来不了这里一趟,现在为你跑两回了。”

王响还是那样,不客套,就说事:“吴院长是被杀的,是被那天晚上我们没追上的那个人杀的。”

龚彪补充道:“就是傅卫军。”

马德胜这问话的口气很像朱秀全:“证据呢?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从小把自己带大的恩人?”

“灭口。”王响在脸上比画着,“吴院长看见他的脸了。”

马德胜又问:“在哪儿杀的?除非傅卫军当天晚上跟到医院去了。”

王响说:“他会冒这个险,因为他不能让人看到他的脸。”

不知不觉,马德胜又被王响带着开始讨论案情了。他来,本来是要劝阻这两个人的。

“行了!现在出人命了,警方也开始调查了,你们俩还不住手?”

王响说:“但你现在相信回来的是傅卫军了吧?我不添乱,但你别想让我当作啥都没看见。”

马德胜叹了口气:“到饭口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马德胜的带领下,三个人到了一个又远又偏的小饭店。这不是什么出名的苍蝇馆子,王响和龚彪都摸不着头脑。

菜也点得很简单,三份盖饭,一大盆疙瘩汤。老板上完菜出去时,马德胜叮嘱他把门带上。

三个人吃着喝着,马德胜着急喝汤被烫到:“好!舒坦!我年轻那会儿当刑警,蹲点抓人,晚上冻得不行,就想着来这么口热乎的。”

“六十岁的人了,嘴还这么急。”王响放下筷子看着他,“你大老远带我们来就吃这个?”

马德胜做了个“放心”的手势:“不白吃,考你个问题。一个一块钱的钢镚扔在地上,是正面的概率有多大?龚彪,你说。”

“一半对一半,百分之五十。”

“你瞧瞧,大学生知识就是扎实。”他又问,“扔十次,都是正面的概率有多大?”

“这数基本不可能。”

马德胜点点头:“这就是小概率事件,理论上有可能,但实际上很少会发生。”

王响问:“马队,你要说啥?”

“桦城‘吉W’开头的车牌得有几万副,如果是随机选的话,套到你的车牌的概率有多大?”“不大。”

“套到你的车牌,在大马路上没遮没挡地撞到人又逃逸的概率有多大?”“不大。”

“撞到的人正好是傅卫军的概率有多大?”

这句话像清凉油一样,让王响的脑子一下清醒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俩一直忙活着找傅卫军,但其实引着我们发现傅卫军回来了的,是那辆套牌车的司机。”龚彪皱着眉头:“但那套牌车司机跑了啊,车都不要了。”马德胜抬手看表,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差不多了,走吧。”三人来得急,吃得急,走得也急,马德胜就像在带着两个人赶一场必须要看的演出。在这家饭店所在的巷子里左拐右拐一阵后,三个人来到一间老式的房屋旁边,门后头放着辆推车,牌子上写着“配钥匙刻章”的鲜红字样。

龚彪敲了敲门。

“谁啊?”

“冯师傅,帮帮忙,开个锁。”

“收摊了,明天再说。”

“钥匙断锁眼里了,进不去门啊!帮个忙,我加五十块钱。”门里的人不出声了。

“加一百块钱行不?大冷天的。”

门里传来磨磨蹭蹭的脚步声,龚彪连忙贴近门,用脸把猫眼堵上大半。

“家远不?”

“前排楼刚搬过来的。”

老冯四五十岁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去,是龚彪焦急的侧脸。

“上门五十块钱,换锁芯一百块钱,这个点出摊再加一百块钱——”门刚被开了条缝,龚彪一下就撞了进去。

门里这个叫老冯的显得有点儿蔫,他很生气,扯着嗓子喊:“咋还生闯呢?小心我报警,让警察抓你!”马德胜和王响从外面进来。

马德胜带着些调侃的意味道:“找我呢?来啦。”老冯一下更蔫了:“马队……”

三个人进屋后,一点儿不外道,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坐下了,反倒是老冯怯生生地站在一侧手足无措。见没人开腔,老冯主动问:“马队,沏点儿茶不?”马德胜直接切入主题:“晚上不喝那玩意儿,我找你问点儿事。”“我早金盆洗手了,”老冯也懂行,直接表态,“留点儿手艺做点儿正经活,不整那些歪的邪的了。”“你还用金盆洗手呢?”马德胜嗤之以鼻,“当年是我亲手抓的你,做假牌子在东三省你都能排一号。现在你是不干了,但你那些徒子徒孙呢?”老冯着急了:“马队,我——”

“没事,不是抓你的,我也早退休了。”吓唬人是刻在马德胜这种老警察骨子里的技能,“我跟你打听个事。王师傅——”王响递出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监控录像上的那个假“吉W357F”车牌。

“你瞅瞅,这牌子是谁做的?”

老冯目光闪躲:“这哪能瞅出来?”

“老冯,别想打马虎眼!”马德胜不怒自威,“造假车牌的事我不插手,有人管。我要找的是定做这副牌子的人。”老冯两手往前一伸,说:“我真不知道,早收山了。要不你把我带到公安局里去?”马德胜刚要发作,就被王响按住了。

“我就想知道是谁来做的这副牌子,你肯定能打听出来。我儿子没了,说不定顺着这牌子能逮着凶手。帮个忙。”这个事实让王响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出来,竟有着更震撼人心的力量。

老冯有所动容,连说带比画,一板一眼地讲起来。他们三个人一个用手机,一个用笔记本,一个用脑子,一边听一边记。

老冯提供的线索当晚就把三个人支到了一家药店门口,定做假车牌的,就是这个药店的老板。

三个人埋伏在周围,看着这个中等身形的男人裹得严严实实地从药店里出来,他拉上卷帘门,冲着夜间售药窗口叮嘱:“晚上听着点儿动静,别睡太死。”之后,他走向了停在道边的一辆轿车旁,开门用力的时候有点儿别扭,龇牙咧嘴的,膀子上显然有伤。

他刚坐到驾驶座上,还没锁车门,副驾驶座车门和后面的两个车门就都被人打开了,王响、龚彪和马德胜鱼贯而入。

他大惊,刚要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龚彪就说:“别嚷嚷,问你点儿事。”“你是谁啊?”

这声音王响太耳熟了,他皱着眉头想了几秒钟,轻轻问:“曲波?”药店老板一愣,从后视镜往后看了看,摘掉了保暖的围巾和帽子——这人正是曲波。

车上毕竟不是聊事的地方,于是几人来到了一间被白炽灯照亮的中等规模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惠民大药房”。

曲波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老板椅上:“随便坐。”三个人四下打量着这间办公室。

王响说:“出息了,干这么大的买卖呢?”

“总得混口饭吃,好歹也算专业对口。”中年老板的谦逊中总透出某种油腻感。

马德胜问:“知道自己犯法了吗?”

曲波笑道:“使用伪造、变造机动车号牌和行驶证,造成交通事故后逃逸,尚不构成犯罪的,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并罚款。我早问过律师了。没错,‘吉W357F’的车牌是我套的,我会去自首。”王响不解:“你套我的牌,故意撞傅卫军,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回来了?”“我本来不想让自己牵扯进来,可老天爷偏偏就让我碰见了他。”伴着这句颇有深意的话,曲波眼睛往上瞟,仿佛陷入了某段回忆中。

…………

红灯,路口前。

曲波把自己的车停在路口,随手把墨镜摘下来放到一边,墨镜滑到了副驾驶座上。曲波弯着身子去够墨镜,起身时,正好瞟见一个人从车头前的人行道上经过。

那人穿着一身黑。

那人不经意地往车这边瞅了一眼,恰好围巾滑落,露出了面庞。

曲波一下愣住了,恰好跟那人有极为短暂的对视。他连忙重新戴上墨镜,手都抖了,似乎生怕被那人发现什么。

那人顺手把围巾重新戴上,过了马路径自离去。

曲波气喘吁吁。

他身后汽车的喇叭声和催促声此起彼伏。

那人无疑就是傅卫军。

…………

曲波笑了笑:“巧吧?天意。”

王响问:“你咋知道我的车牌号的?”

曲波指了指自己头上悬挂的匾额:“二十年前,我爹在车间亲手把捆钢筋的绳子解开,用一条腿换了我家一条活路,养活了我们哥儿俩。桦城的惠民大药房是连锁店,老板是我亲弟弟,我帮着打打下手。”龚彪忽地站了起来。

曲波说:“没错,我见过小露,当然也见过你。”曲波见到龚彪的那个夏夜,小露从药店里出来,锁了卷帘门,冲着夜间值班窗口打了个招呼。

“走了啊!”

小露刚一转身,就被早就“埋伏”在一旁的龚彪抱在怀里。

小露咯咯笑着躲避:“撒手!你疯了!”

“不撒!谁让你这么好看,还招惹我?”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俩都没注意到路对面有一辆车,曲波坐在车里,隔着玻璃认真地看着龚彪和小露亲热。

…………

龚彪一下冲过来揪住了曲波的领子:“你还是二十年前那操行呢?偷看得爽不?”“动手?你们不应该感谢我吗?”曲波都不爱搭理龚彪,“没我的话,傅卫军来了又走了,谁能知道?”龚彪抡起拳头:“贱!”

“彪子!”

听到王响的制止声,龚彪愤愤地放下了拳头。

王响走到曲波跟前:“你为啥要告诉我?”

“谁能整死傅卫军,我就告诉谁。”曲波冷笑道,“我跟他也有仇,但不想因为这杂碎吃枪子。但你行啊,你今年六十岁了吧?够本了。”王响理了理思绪,看了看马德胜,马德胜微微颔首,示意王响继续问。

王响问:“你还知道些啥?”

曲波凑到王响跟前,鼻子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了:“你跟你儿子关系咋样?”王响不假思索地道:“他是我亲儿子,你说咋样?”曲波轻轻摇摇头:“他死之前,你们爷儿俩不对付。”2

1998年9月。

黄昏。

初秋的夕阳似乎有一种让时间倒退的魔力,悠远的整点报时钟声响起,虽然受到下岗潮的影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桦钢厂表面看还是热火朝天,稳步向前。

厂门口旁边的公用电话前,王阳跨在自行车上打电话。

“请帮我呼43129,留言‘葛总,我家里有点儿事,稍微晚点儿到’。嗯,嗯,诸葛亮的葛。”王阳撂下电话,猛地一踩车镫子。车前筐里放着个布包。

他速度很快,进了厂区后,突然被斜刺里同样骑着车出来的邢建春给别停了。

“哟,阳儿啊,在厂区里咋骑这么猛呢?”

王阳一低头,拨车要走:“邢叔,我注意点儿。”邢建春慈祥地问:“找你爹吧?”

“嗯,我妈说我爸今天加班检修机车,让我给送点儿饭。”王阳应了一声,“我还着急回去呢。”邢建春眼珠一转,说:“你去哪儿送啊?你爹今天发工资,在财务科呢。”“没在机务段呢?”

两个人又交流了几句后,王阳便跟着邢建春骑车走了。

天色越发晦暗,办公楼里都没亮灯,老式结构的办公楼如同迷宫,一切都好像暗示着某种不祥之事即将发生。

邢建春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王阳拎着布包有些着急地跟在后面。

“你啊,得亏遇着我了。这片厂区多大啊,你跑个冤枉路,一来一回得花多少时间?”“还没到呢,邢叔?”

“这么着急呢?”

“我还有点儿事。要不您帮我把饭盒带给我爸?”邢建春乐了:“你们爷儿俩脸都挺大啊。我不去财务科,就给你指个道。喏,前头,瞅见没?”前面一间办公室门口挂着“财务科”的牌子。

王阳点头哈腰地道谢:“那我过去了,邢叔。”邢建春补了一句:“甭敲门,直接进。财务科的门都是大铁门,敲门人听不见。”王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邢建春看着王阳的背影,咧嘴笑了。

那是诡计得逞的笑。

不用说,王响肯定不在财务科。

机务段更衣室里,王响正在小心翼翼地操作,比开车都有仪式感——靠墙的几个绿铁皮柜子里放着衣服,长凳上摆放着油脂麻花的工作服。王响穿着件破背心,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地把夹在外套和裤子之间的红羊毛衫拿出来,生怕把衣服弄脏了。

大张调笑道:“纸糊的啊?”

“你懂啥?进口的,这都是外国羊的毛做的。”大张伸手要摸:“真的啊?你咋不搁家里供上呢?”王响怒目而视:“爪子拿开!这可是我儿子送我的。”刘全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王师傅!王师傅!出事了!”王响根本不上心:“瞅你这毛躁样。咋了,蒸汽阀又坏了?”刘全力都快哭了:“你快去看看吧,王阳!”

王响一愣,说:“王阳?”

刘全力:“游街呢!”

王响和大张都是一愣,随即三个人撒丫子朝厂区跑,王响很久没跑这么快过了。

远远地,王响就看见厂区的主干道上围着一堆人。他挤进去,看见王阳正被一左一右两个保卫科干事反扣着胳膊,低头向前走。

邢建春举着个时响时不响的破电喇叭喊:“严厉打击小偷小摸,坚决铲除大奸大恶;桦钢厂是我家,安全靠大家;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手莫伸,伸手必被抓;爱护桦钢厂一草一木——”王响冲过来要把王阳背后的两个干事推开,却被邢建春挡住了。

邢建春怒道:“干啥呢,王响?破坏保卫科工作?”王响:“你给我撒开!撒开!”

王阳头都抬不起来:“爸……爸!”

王响被邢建春坚决地推开。刘全力想上前一步,但被大张一把拉住了。

邢建春严肃地说:“我警告你,再闹就治你。”王响针锋相对:“咋回事?你先把我儿子松开。”邢建春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能松。回家他是你儿子,在这儿他是个贼!”王阳声嘶力竭地道:“我不是!”

王响问:“他偷啥了?”

邢建春瞥了两个保卫科干事一眼。

“财务科的门被人撬了。我们赶过去正好看见这小子一个人在里头。”“会计上茅房了,保险柜还没锁。”

王阳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给别人看:“不是我!我啥都没碰!”…………

当时,财务科办公室里没亮灯,十分幽暗。

“爸……爸?”王阳从外间走到里间,“有人吗?”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保险柜的门开着。

王阳好奇地凑上前去瞅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想往外走,门口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出来!谁在里头呢?站住!”

…………

这事王阳百口莫辩。桦钢厂就是桦城的城中城,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在这儿,在某些事情上,保卫科比公安局好使,保卫科就是天。

王响扶住儿子:“你在财务科干啥?”

“是邢三儿——”王阳刚开话头,就再次吃痛,“啊!”他背后的两个保卫科干事手下用力,王阳疼得说不出话来,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邢建春恶狠狠地说:“啥家教啊?邢三儿也是屁大点儿的孩子叫的?”王响激愤地问他:“你整的?你有事冲我来,你别整我的孩子啊!”“咋还怪上我了呢?”邢建春白了王阳一眼,“你儿子让人堵在财务科了——保险柜里可是全厂人这个月的工资,要不是我到得早,那现在他可就不是站在这儿了。”王响努力平静下来,道:“邢科长,你先把孩子放开,咱们上那边去说——”邢建春一把拨开他:“你还给我划道了?我是保卫科科长,公事公办。这一段厂里没少丢东西,连五吨的机器都让人偷了,咋整?宋厂长讲话,抓到一起,严惩不贷!”王阳低着头道:“爸,我冤枉,报警!”

这句话一下给邢建春打了鸡血:“那边办公室里就有电话,用我给你拨号不?报!先给王阳留个案底!”“谁说报警了?不报!”王响低声道,“建春,我……我以后指定帮你,有啥东西你要拉,你跟我吱一声就好使——”“好使吗?不好使。”邢建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王响,不是你帮我,现在是我在帮你,我是在救你——这层关系你要是认识不到,那我就真撒手了,那就是警察的事了。进了公安局,甭管咋的,先记档案上,背一辈子。那谁给派出所打个电话——”王响赶紧拦着他:“别!建春,你……你是在帮我。”“爸!”

“别说话!建春,你帮我,也得帮孩子。”

邢建春把手一摊,说:“求我?”

王响低眉顺眼地道:“求你。”

邢建春假装听不见:“啥?”

王响大声说:“邢科长抓得对!小树得砍,小孩得管!该教育!欠收拾!”邢建春心满意足地说:“这觉悟就提高得很快。”“建春,治病救人。”王响嗓子都哑了,眼睛里都是血丝,“放了孩子吧。”邢建春一把把王阳拉到自己跟前:“法律无情人有情。我给你这个人情,你自己把人带回去教育。”王响伸手要接王阳,但被邢建春一把拨开。

“这么多同事工友,大家都在这儿看着呢。认个错。”王响凑到王阳耳边:“阳儿……王阳!跟你邢叔认错。”王阳活脱儿一个受气包:“我没偷!”

王响按了他一下:“那也得认!你刚才对你邢叔啥态度?认错!”邢建春示意保卫科干事松了松手,王阳直起腰来,长出了口气。

“快,说!”

“邢叔——”低声下气的王阳突然抬起头,目光像箭一样射到邢建春的脸上。他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王响啪地一巴掌打在了王阳的脸上。

王阳愤怒地看着父亲。

最后,父子俩你推我搡地在人群的注视下离开,在厂区门口分别。

王阳车也没骑,跑着步出了厂区大门,直奔维多利亚娱乐城。

王响回了家,盘腿往床上一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人行道。

罗美素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伸手就摸王响的肋骨。

王响不耐烦地一把甩开她的手:“干啥呢?”

罗美素关切地问:“肝疼不疼?”

王响做驱赶状:“他又惹事了!你也不盼我点儿好。”罗美素从她特有的视角分析道:“你是不是最近肝火有点儿旺啊?跟儿子动几回手了?”

“这是一回事吗?”王响只恨娘儿俩都不理解自己,“我不打这一巴掌,邢建春能下得来台?他下不来台,王阳能被放回来?”“打人不打脸。阳儿也十八岁了……”说到这儿,罗美素摸了摸自己的脸。

王响爆发了:“我脸还掉地上了呢!邢三儿这浑蛋,我早晚得办他!此仇不报——”罗美素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阳儿呢?阳儿咋不跟你一块儿回来?”王响顿时蔫了:“估计又去那个破地方了。算了,今天不管他,他想去就去吧。”罗美素哽咽道:“阳儿这会儿心里肯定也难受……”“这么大点儿孩子,有啥心啊……”

王响嘴硬心软,他忧虑的目光一直没有偏离窗下的人行道,这条人行道正通向自家单元楼门口。

…………

“曲波,别东拉西扯的。他们爷儿俩的事跟这事有啥关系?”“这些事掰不开啊。还说傅卫军,知道他和王阳是啥关系吗?比亲兄弟还亲。”“放屁!别顺嘴咧咧,人都没了还泼脏水!”

“要听不了实话就别问我。他们敢干,你们还怕听啊?”“你说傅卫军和王阳比亲兄弟还亲,啥意思?”“这得问沈墨了。整个桦城医学院,没有能瞒得住我的事。”…………

富丽堂皇的维多利亚娱乐城,霓裳艳影,优雅的钢琴曲飘荡在空气中。

王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一路上撞了好几个人——有客人,也有同事。他没道歉,甚至没感觉疼,他的眼睛里只有钢琴旁边的那袭白裙。

他离钢琴越来越近了。

他一把把弹琴的人扳过来。

“沈墨——”

那女孩吓得尖叫,但并不是沈墨。

“沈墨呢?沈墨今天来没来?”

女孩吓得直摇头,又点了点头。

王阳一把把女孩甩开,踉踉跄跄地往里面走,看见包间门就打开往里瞅。

“干啥呢?走错了!”

有客人不满地叫起来。

王阳把门一关,失魂落魄地在长长的走廊上快步而行,看到年龄跟沈墨相当的女的都要凑过去看看,嘴里念念有词。

“沈墨……沈墨……”

葛总冲过来一把把王阳摁到墙上:“你干啥呢?抽什么风呢?”“看见沈墨了吗?”

“我让你谈恋爱来的?”葛总伸手就要扇他,“你该几点上班?啊?问你话呢!”王阳有气无力地道:“我给你呼机留言了。”

“那算请假啊?”葛总气不打一处来,“王阳,我告诉你,今天算你旷工。”王阳心不在焉地说:“随便。沈墨呢?她不该今天来上班的吗?为啥没来?”“她不来,我的店还不开了?不就弹个破钢琴吗?一晚上八十块钱我去音乐学院随便挑!”葛总又把手扬起来了,“你啊,记住喽,要不是看在我表弟的面子上,我早开除你八百回了——你干吗去?”王阳甩开葛总往外走:“我今天不都算旷工了嘛,下班了!”葛总冲王阳的背影喊:“还跟我来这套?你这礼拜都不用来了!都算旷工!”王阳充耳不闻。他走出后门,站在阴暗的街角打公用电话,和背后灯火辉煌的维多利亚娱乐城格格不入。

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像是要把王阳从这个世界赶走:“沈墨不在!”王阳问:“阿姨,你能帮着问问她同寝室的人她去哪儿了吗?”电话那头的人又重复了一遍“沈墨不在”,随即电话里就传来了一阵忙音。

王阳挂了电话,沮丧和失魂落魄各占他半边脸,他如行尸走肉般行走在桦城的大街上,不知道前面是东还是西,不知道时间是晚上十点还是晚上十一点。维多利亚里的人下班了吗?王响和罗美素睡了吗?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王阳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走”字,但具体要走到哪儿,他还没想好。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不在王阳正常生活的“维多利亚娱乐城——桦城医学院——桦钢厂”的三点一线上。

一辆锃亮的摩托停在路对面的一家小卖部门口,王阳瞥了一眼,继续往前走,但旋即被一阵熟悉的笑声绊住脚。

可能是老天不忍心让王阳再走下去了,就是这么巧,谁不服都不行——此时此地此刻,王阳看到了沈墨。

沈墨和一个穿着皮衣的年轻男人从小卖部里出来,两人有说有笑,一人手里拎着一瓶汽水。

这男人就是傅卫军。

王阳直眉瞪眼地过了马路,一把拉住了正准备上车后座的沈墨。

“王阳?”

“我有话跟你说,我必须跟你说,我快憋爆炸了。”沈墨还没来得及回答,王阳抓着她的手腕就走。

“等会儿,我这儿还有事呢。”

“沈墨,咱们走——”

啪!

王阳一下愣住了。

玻璃碴儿从王阳眼前碎落在地,就像舞台的大幕拉开,幕内,傅卫军正冷冷地看着他。

血从王阳的额头上流下来,幕内的剧似乎终于演到了高潮。

…………

小诊所门口的气压很低,没人说话。

王阳的脑袋上缠了绷带,沈墨眼泪汪汪地迎了上去。

“还疼吗?”

傅卫军倚在自己的机车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王阳厌恶地一歪脑袋,转身要走。

沈墨拉住了他:“王阳,别走。”

王阳冷冷地道:“他是谁?”

“我朋友。”

“我呢?”

“也是我朋友。”

王阳转身又要走,沈墨一下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从桦城医学院到维多利亚娱乐城大堂。

从在暴雨中军训的秋日到略显寒冷的秋夜。

金镏子,电影票,服务生和琴者的对视。

亲笔信,便当盒,失魂落魄后两人的对峙。

中间其实没多长时间,但王阳感觉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但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等到。他原本以为,这句话是他所做的一切的终点,但没想到,这只是一串疑问的起点。

沈墨将手轻轻搭上他还沾有一点儿血污的脸庞。

王阳轻轻偏了偏头:“那他呢?”

“我也喜欢他。”

王阳开始迷糊了:“啥?沈墨,你疯了!”

沈墨却严肃地说:“爱上一个人本身就是件疯狂的事。王阳,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爱是全心全意、没有条件甚至没有理由的付出。”“但他——”

沈墨拉着王阳的手走到傅卫军面前,一只手拉着王阳,另一只手拉着傅卫军。

王阳的眼前似乎并不是桦城街道和小诊所了,现在他感觉自己和傅卫军被分列在舞台一角,而这场舞台剧的女主角由沈墨出演。

女主角念出了她的台词。

“这个世界很糟糕,我们没有人可以相信——”

舞台的灯光打向王阳迷茫的脸。

“没有人可以依靠——”

舞台的灯光打向傅卫军冷冷的脸。

“我们只有彼此。你活在我的脑海中,我活在你的躯体里,我们是三个人,但我们也是一个人。这就是我们的命。”女主角温柔但坚决地把两个男配角紧紧揽在一起,三个人的相拥到了由被动到主动的临界点。

“谁会嫌自己得到的爱太多呢?”

男配角微微颤抖,渐渐地身体不再紧绷,手缓缓地揽在了沈墨的腰间。

两个男配角都是。

这样类似站在舞台上的迷蒙感持续了一整晚,以至到了第二天清晨,王阳在傅卫军的出租房的卧室里醒来时,都没感觉到这个世界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看着清晨的阳光洒进简陋的卧室,王阳又有些睡意了,恰好沈墨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王阳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遂装睡。

他眯着眼睛看,阳光打在沈墨的脸上,她微笑着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配上窗台那朵同样被阳光沐浴的小盆栽,一切都那么美好。

沈墨起身,看了看自己左边躺着的王阳和右边躺着的傅卫军,摇曳生姿地前往阳台。

看着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她点上了一根烟。王阳终于忍不住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到了她旁边。

沈墨把自己嘴里的烟放到了王阳口中。

王阳抽了一口烟,像大部分第一次抽烟的人一样,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墨笑了,摸了摸王阳蓬松的头发。

“跟做梦一样,我肯定是疯了。”

“不是我们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

王阳闷闷地说:“我想做个好人。”

沈墨问:“这个世界值得吗?”

王阳好像又被带到了某种情绪中:“我不知道。”沈墨又问:“王阳,你爱我吗?”

王阳激灵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爱!”

沈墨接着问:“怎么证明?”

“需要我从这里跳下去吗?”

王阳似乎只会这一招。

沈墨摇摇头:“不用。”

“那你说?”

沈墨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王阳:“你帮我绑个人吧。”王阳的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他平复了下来。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吃惊的了。

“绑。”

沈墨的目标叫卢文仲。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话,他就是斯文败类版本的海哥。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正是维多利亚娱乐城最热闹的时候。

一辆轿车缓缓停在了维多利亚娱乐城门口,卢文仲从车上下来。他身材颀长,衬衫雪白,皮鞋一尘不染,头发被抹得板板正正,指甲也被剪得很齐整,修身的西装上贴了一些亮片。和周围呼朋唤友、啸聚成群的人比起来,他也不显得浮夸,反倒更是出挑。

他这次来,目标只有一个人。

就是这个人,让葛总犯了难。

在维多利亚娱乐城的走廊里,葛总点头哈腰地陪着卢文仲,连强装的笑容都维持不住。他愁眉苦脸,好像有天大的难题需要解决。

葛总试探着问:“换一个行不?她不好弄啊。”卢文仲不忤。他满面春风,说话带有南方口音:“好弄就不麻烦你啦,不好办的事情你给办了,才显出你的专业嘛。”“可是——”

卢文仲顾左右而言他:“我一年有八个月住在桦城,一晚上一两千块钱的场子我没少捧,你不给面子就是轰我走喽?”葛总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不能够!那……那我再试试?”卢文仲脸上浮现出笑容,从身上精致的长皮夹里随手抽出几张大钞塞给葛总。

“开最好的房,香槟来六支。有劳你了,丘比特。”葛总憨笑道:“我姓葛。”

半个小时后,就在这个桌上摆满了果盘和六瓶香槟酒的豪华包厢里,卢文仲要和对方见面了。

人还没来,卢文仲倒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卢文仲连忙过去开门,脸上顿时浮现出微笑。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你好,我叫卢文仲。你叫我仲哥或是文仲都可以。”站在门口的正是有些羞涩、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沈墨。

她犹豫地握住了卢文仲伸过来的手。

“你好,我……我叫沈墨——你找我?”

3

2018年。

办公室的灯已经关了,曲波最后一个从楼里出来,返身给楼门上了锁。

他有些意犹未尽地说:“今儿聊得挺得劲,这么多年的话没法跟人说,聊完了就舒坦了。几位慢走啊。”“曲波,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有家有口的,长点儿脸。”马德胜还是老警察思维,离不了说教,一定要劝人向善。他说:“以后别干那下三烂的事了。”“我算是让傅卫军那小子给祸害惨了。”曲波脸上有一丝黯然之色闪过,“我跟他没完。”曲波和傅卫军这个恶魔有什么关系,王响大致能猜出来个一二,但他还是问:“傅卫军怎么你了?”曲波冷笑道:“他知道我偷着去过沈墨的寝室,找过我一回。”曲波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的冷笑荡然无存,反倒流露出了惊恐之色,用专业的术语来说,这应该叫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曲波的脑子里似乎回响起了当时隋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声——

“左边!左边点儿!”

曲波呈“大”字形躺在地上,隋东和几个小混混分别按住了他的手脚。

曲波的声音都因恐惧而变得尖锐了:“撒开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把嘴闭上!早干啥去了?偷人裤衩子不要脸!”原来刚才隋东说方向词是在帮人“瞄准”,“行,这回差不多了,瞄上了没?”

十几米开外的一个小斜坡上,傅卫军扶着一个竖起来的大轮胎,瞄准的正是曲波的裆部。

傅卫军瞄了又瞄,一撒手,轮胎就直冲着曲波的裆部滚过来。

隋东等人大笑,曲波的嘶喊声都已经喑哑。

听到曲波讲完这段往事,王响、龚彪和马德胜的表情都不算太好看。

“谁不想做个真正的老爷们儿?”曲波都上车了,还在愤恨地说,“得赶紧把傅卫军这个坏种抓起来!抓起来我给你们送锦旗!”

王响拍了拍车顶:“赶紧走吧,这事跟你没关系了。”

曲波发动了汽车:“响叔,有个事我不明白。你早把王阳安排进桦钢厂不就没后来这么多事了?你那会儿说话还不好使?”

王响凄然一笑。如果没有相关经历,是做不出这种笑容的。

龚彪作势要打人:“走不走?等我砸你的车呢?”

“没素质!”四驱系统在雪夜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曲波的车一溜烟跑走,他只留下了三个字。龚彪翻了个白眼。

“走吧。”马德胜跺了跺脚,抖落鞋面上的雪,做了个手势。

不知道王响是在答复曲波,还是在自言自语:“当年咋就没把王阳安排进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