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十年

1

1998年9月。

白天,沈墨的寝室内,女生们都出去上课了。

曲波把一件内衣塞到了自己随身的包里,继续在床下翻腾,翻出了沈墨装信的那个小匣子。

曲波随手拿出一封信正准备细看,突然发现床下露出了一件T恤衫的一角。伸手将T恤衫拽出来,曲波突然向后跌倒在地,他愣了两秒,惊恐地起身顺原路溜出了宿舍。

那件T恤衫上有一个用锐器划开的破洞,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稚气清新的T恤衫上印着一只蓝色的海马。

2

1998年10月。

王响站在家门口,弯腰,手持钥匙,却一直哆嗦着对不准锁眼。响声吵醒了罗美素,她从主卧室走出来,想给王响开门,边走边说:“回来了?大晚上的你这是喝了多少啊?”罗美素刚碰到门把手,门就被打开了。王响浑身湿透,站在门外,地上都湿了。用保卫科那几位的话说,王响头上也有了煞气。

他一步迈进门,一把按亮了客厅的灯,灯光刺得罗美素遮住了眼睛。

“王阳呢?”王响的声音像一头气喘吁吁的公牛的声音。

“睡了啊。这是怎么了?你出门不是带着雨衣吗?你等等,我拿干毛巾给你擦擦头。”王响根本不跟她啰唆,直接冲进了王阳的房间,一把掀开被窝把王阳给拽到了客厅里。

王阳的表情没有一丝意外,他就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罗美素大惊:“你这是干啥啊?出啥事了?怎么拿孩子撒气?”没人理她,这场“战争”只存在于父子之间。

“你给我站好喽,站好!”

王阳带着警惕之意和敌意。

“说,认不认识沈墨——问你话呢!”

“认识。”

“想好了再说,三点水的沈,墨水的墨——”

“桦城医学院的,认识。”

王响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们俩啥关系?”

王阳反而非常平静:“男女朋友关系。”

王响有些绝望,歇斯底里地扬起了手:“我!”罗美素连忙上前抱住王响的胳膊:“咋了?到底出啥事了?”王响从牙缝里蹦出字来:“出人命了!”

王阳闭上眼睛,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罗美素先让王阳回屋,又把王响劝回主卧室。王响三言两语就把事说清楚了。接下来,两个人角色互换,罗美素成了情绪激动的一方,王响则一言不发。最后,罗美素把眼睛都哭肿了,王响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雨声就像罗美素的哭声一样令他烦躁。

罗美素身子紧绷,眼巴巴地瞅着王响。王响稍微动弹一下,她就紧张地扑向门口的把手。

罗美素紧张地试探,带着点儿明知故问的意思:“你干啥去?”“你让开。”

“不行!你先跟我说你要干啥。”

王响沉重地说:“摊上这么大的事,他能躲过去吗?不能等着人家找上门吧?”

罗美素将整个身子都挂在王响身上:“你要找警察?不行!我不让你走!”

“你不让我走管啥用啊?那个叫沈墨的女学生让人拿刀给片了,咱前头那楼的垃圾箱里就扔了一包尸块。”说是这么说,王响其实也在犹豫,“现在全桦城甚至全东北的警察都在抓凶手,瞒能瞒得住吗?”

罗美素声音刺耳:“瞒啥了?咱瞒啥了?跟咱家阳儿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王响脸上的纠结之色和话里的坚定之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得跟警察说!王阳认识沈墨,还给人写过情书,我都查出来了,警察能查不出来?这是个大案子,谁跟沈墨有关系都得查!与其等着马德胜来找我,不如我先去找他。”

罗美素死死地抱着王响哭诉道:“不能是咱阳儿干的,这孩子杀不了人……老王,我这一辈子都病病歪歪的,当初大夫就不建议我生孩子,为了生王阳我差点儿死在手术床上,王阳不能出事啊……我这儿装着台车,就是为了以后能给咱阳儿带孩子啊……”

王响眼圈微红:“我也不信这事跟他有关系,但——这话得人家说!”

“王响,他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得护着他……”

王响心烦意乱地道:“屁话!我死都不能让王阳出事!没多大的事,肯定没多大的事……”

两个人没控制音量,老屋隔音也不好,两个人的声音就这么传到了次卧室。

狭小的房间此时显得空荡荡的,床上、书桌前都没人,只有砰砰砰的闷响。

墙角,王阳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头顶着墙撞来撞去,嘴里念念有词。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天刚蒙蒙亮,王响就站在了桦城公安局门口。他刚要进去,一仰头看到高悬的警徽,目光一下就迷离了,连身子都晃了晃。他又开始踌躇。

他回过身,打量着晨光微雨下朦胧的桦城,雨一直没停,整个城市在慢慢苏醒。他在这个年龄,早就认命、信命了,跟在桦城生活、在桦钢厂工作的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奔头,也不想再追问,只想安稳地当一个普通人。可此时此刻,站在公安局的警徽下,他禁不住对命运发问——

为什么?

他先是拉下老脸,然后辛辛苦苦,最后拼死拼活。

他给那个年轻的厂长送了礼,在雨中蹲守了大半天,甚至还被小混混撞歪了鼻子。

在死气沉沉的桦钢厂里,他突然有了些生气,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抓住碎尸案的凶手,那样自己就不用下岗,王阳的未来就有了着落——可是,命运嫌过程太长,直接把“凶手”和“王阳”拴在了一起,现在看上去,那好像是个死扣。

为什么?

王响居然轻轻笑了,那笑容无比复杂。

这不是玩人吗?

3

公安局会议室里,粗糙的幕布和光影,把罪犯在桦钢厂后山犯下的暴行呈现在了众人眼前。幻灯片里,那颗头颅背对着与会者,有些模糊,不太真切,不知道她在注视着什么。

马德胜和朱秀全在最前面,其他穿着制服的警官在后面,所有人腰杆笔直,眉头紧锁,注视着贺芳。随着贺芳嘴巴的张合,那罪犯的暴行终于被众人所知。

贺芳说:“死者为女性,二十岁左右。初步推断死因是机械性窒息。”

朱秀全和马德胜同时发问。

“勒死的?”

“有证据吗?”

贺芳继续说:“死者的头颅连接着脖子的一部分,这里有一道深色线条,线条离切割处很近,这就是致死的勒痕。”

马德胜问:“现在可以确定这几包尸块都属于同一个人吗?”

“虽然死者面部毁损比较严重,但可以比较鉴定出尸块属于同一个人。”贺芳起伏的声音中有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对罪犯的愤恨,“根据骨骼和内脏状况可以推断出死者的年龄在十八到二十一岁;根据骨骼长度可以推算出死者身高在一米七零到一米七三;血型是B型。以上是我们法医部门的综合鉴定结果。”

满室寂静。

沉默的时间过长,就需要一个有一定地位的人来打破沉默。

“把窗帘拉开吧。”朱秀全说。

崔国栋过去把窗帘拉开,屋里方才有了些生气。

朱秀全接着说:“四包尸块,一个人的,都齐了。现在全市甚至全省上上下下都在钉着桦城公安局,每个人都想知道,我们在这几天都在干什么。从桦钢厂宿舍区出现第一包尸块到现在,上百个小时,发现一包,又发现一包——我们一直在被动地等!我们有什么工作做到凶手前面去了?没有!马德胜,你这个刑警队长、常胜将军有什么想法?”

马德胜赶紧说:“这一阶段,我们调动了全桦城大多数的派出所民警出动,走访摸排了上万人,被我们请到公安局来配合调查的重点排查对象就有上百人。但凶手好像一直不在我们的调查范围内——”

“我不是来听你喊辛苦的。”朱秀全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说打算怎么抓住凶手。”

马德胜说:“从碎尸的刀法来看,凶手一定对人体结构比较了解。医生、屠夫一直是我们重点排查的对象;同时四包尸块出现的地点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核心,就是桦钢厂。所以我们下一步会紧密围绕这两个方向进行调查。”

朱秀全意味深长地看着马德胜:“思路有了,我要的是结果。留给你和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散会后,警官们讨论着案情离开,马德胜跟在朱秀全后面,想追上去说点儿什么,却被一个逆着人流的警官拦住了:“马队,王响来了。”

马德胜从走廊进了办公室,一眼就看见像根木头一样僵硬笔直地站在一边的王响。

马德胜热情地说:“咋还站着呢?坐啊!”

王响出现,基本都会带着新线索,马德胜乐于和他打交道。

王响表情沉重:“我还是站着吧。”

马德胜没发现王响的异常:“你乐意站着就站着。喝点儿啥?我这儿还有点儿高末儿。”

王响蔫蔫地说:“别——我能把门关上不?”

马德胜有些纳闷地点点头,王响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马德胜终于反应了过来:“有啥要紧事吧?”

王响刚要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我要做检讨,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马德胜慌了神:“老王,这是干啥呢?有啥困难了?”王响使劲用手背把眼泪擦去:“孩子要是有啥错,有一大半得怪大人。”马德胜严肃了起来:“你儿子咋了?”

王响的嘴唇微微颤抖:“王阳……我儿子……他追过那女孩。”4

随着王响的讲述,时间回到了初秋,回到了王阳对沈墨情窦初开之时。

这天难得无雨,阳光非常足。罗美素费力地把被子从楼上搬下来晾。楼下两棵树之间拉了根电线当晾衣绳,阳光照在这电线上都能反光。

孙贵兰手里拎着个大垃圾袋路过,里面都是她走到哪儿捡到哪儿的战利品。

“这就晒被子了?”

“今天日头足,提前晒晒,来场雨就该凉了。”孙贵兰伸出脏兮兮的手:“我给你搭把手吧。”罗美素连忙侧身挡住:“不用!我自己就行。”孙贵兰讪讪地说:“你身子不好,多注意点儿,家里有俩大老爷们儿呢。我刚瞅见小阳了,他比他爸要高半个头了吧?”“大老爷们儿哪能干这个啊?”说到这儿,罗美素才反应过来。她猛地一瞪眼,又抬头看了看自家窗口,问:“你在哪儿瞅见王阳了?”孙贵兰连说带比画,罗美素只听了一半,就跑上楼。她撞开房门,进次卧室一看,里面果然没人了。她顺着窗子一瞅,看着那水管,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小崽子!摔死你!”

罗美素忽然想起什么,回到自己屋里,拉开抽屉一看,红丝绒小首饰盒还在。她打开盒子往里一瞅,眉头就皱了起来。

维多利亚娱乐城员工休息室。

沈墨刚换下工作要穿的裙子,把柜门一关准备走,突然就觉得哪儿不对。她又把柜门拉开,发现柜门边上多了一个小布袋。她打开布袋,里面是一个用一根红线串着的金镏子。显然这是别人顺着柜子口塞进来的。

沈墨用手指挑着红线看那个金镏子,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心理波动。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那个叫殷虹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进来,哭得一塌糊涂。

沈墨递过去一张纸巾。殷虹穿着裙子,妆都哭花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好像被人打过。

沈墨淡淡地说:“欺负你了?”

殷虹哽咽中带有一点儿惊讶:“你咋知道?”

沈墨颇有经验地问:“你是不是一直躲来着?”殷虹脸颊绯红:“他们喝醉了就欺负人。”

沈墨说:“你越躲他们就越兴奋,躲是没用的。”“那咋办?由着他们胡来?”

“摸回去啊。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先扒他们的。”殷虹惊讶得两眼瞪圆:“扒他们的?扒急眼了呢?”“花钱的都是来寻开心的,你越软弱他们就越欺负你。”沈墨这时就像个深谙世情的中年人,这话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兼职弹钢琴的医学生会说的,“他们无赖,你比他们更无赖,他们就要躲着你了。”殷虹扑哧一笑。

沈墨提示:“快回房间吧,出来久了说不定又有撒酒疯的了。”殷虹应道:“唉!姐,你叫啥?”

沈墨莞尔,上下对着殷虹打量了一番。

“我下班了,以后有机会认识。”

王阳穿着员工制服倒退着从一间包间里出来。

葛总远远地喊道:“王阳!有你的电话!”

王阳一愣:“找我的?”

葛总不耐烦地道:“赶紧接一下!以后私人电话少往公司里打!”王阳快步跑进葛总的办公室,从桌上拿起电话:“我是王阳——说话啊!”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沈墨清冷的声音:“你送的?”王阳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这下轮到沈墨问了:“说话啊!”

王阳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是我。”

沈墨问:“为什么送我这个?”

虽然沈墨看不见,王阳还是憨笑着挠了挠头:“我寻思咱俩到这个阶段了,总得有个信物吧?”沈墨接着问:“咱俩到哪个阶段了?”

王阳试探着说:“就……就那个……比好朋友多一点儿吧?”沈墨忍不住扑哧一乐,旋即正色道:“别瞎说,我可什么都没答应你。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合适吗?”

王阳听到话筒里的笑声,顿时感觉得到了鼓励,放松下来。

“合不合适你瞧着办呗。那个金镏子是我奶奶给我妈的,我妈说给谁随我。”“你们这儿送金镏子有什么说法吗?”

“戒指就是个圈嘛,戴上就是心甘情愿被套住的意思。”沈墨脸上浮现出微笑:“好啊,看看谁能套住谁。”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这边葛总催了王阳好几次,王阳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他并没有注意到,挂电话时,电话那头传来了摩托发动的声音。

兴高采烈的王阳根本想不到,电话那头的沈墨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傅卫军。

傅卫军着一身黑衣,骑着重型机车缓缓停到沈墨面前。沈墨看着他,笑着上了车,搂住了他的腰。

车速越快,沈墨就搂得越紧。摩托风驰电掣地行驶在夜晚的城市街头,沈墨在傅卫军耳边大喊:“我送你个礼物!”摩托车停在红灯前,傅卫军微微侧脸,光线在他英俊的面庞上打出阴影。

沈墨掏出一根红绳戴到了傅卫军的脖子上,红绳上挂着的正是那枚老式金镏子。

傅卫军低头看了看,羞涩地笑了。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把海哥打得爬不起来的暴戾混混,反差太大了,他现在温柔得像个孩子。

沈墨轻声在他耳边道:“戴着吧,保平安的。”傅卫军伸手要把金镏子摘下来,却被沈墨拦住了。

傅卫军用手语比画,那意思是:你戴着,保护你吧。

沈墨笑道:“我不用,没人伤得了我。”

沈墨轻轻趴在傅卫军的后背上,绿灯亮,傅卫军猛踩油门,摩托顿时发出暴躁的声响,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在家里吃晚饭的王响终于发现王阳不在家了。他把饭碗一推,说:“他咋出去的?不是让他关禁闭反省吗?”罗美素心虚,嘴硬道:“我让他出去的。老让孩子在家,他不得憋坏了啊?你干啥去?”王响起身就往外走:“我在这个家说话还不好使了?你这是害他呢!”罗美素劝道:“你就让阳儿去吧!厂里有岗了他就会回来的。”回应她的是王响关上房门的声音和最后一句话:“你等着!我把王阳拉回来,连你一块儿收拾!”到了维多利亚娱乐城门口,王响看到门口的阴影里蹲着几个中年男人,他们嘴里叼着烟,火光忽明忽灭,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父子俩回家的罗美素只等到了王阳,她不知道王响去哪儿了。

王阳悠闲地开门进来,开心得要死。罗美素一脸严肃地狠狠盯着王阳,似乎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王阳张口就问:“我爸呢?”

罗美素针锋相对:“我的金镏子呢?”

王阳有点儿心虚:“你平常不也不戴吗?”

罗美素眼一瞪,说:“真是你小子拿的!交出来!”王阳嘀咕道:“也没给外人。”

罗美素神态一下就变了:“谈朋友了?”

王阳憋不住笑,点点头:“大学生。”

罗美素也跟着笑:“我说你出手咋这么阔呢!啥大学的?大学生咋看上你的?”王阳不乐意了:“你是我亲妈不?我也不差啊。”罗美素说:“你肯定跟人家说你要进桦钢厂了。”王阳一下没明白:“我跟人提那个干啥?”

罗美素说:“你不懂,很多小姑娘都想找个桦钢厂的,长脸!”“啥年月了,桦钢厂指不定哪天就没了。你先别跟我爸说。”王阳嗤之以鼻,“还有啊,我以后还去那边上班,等啥时候桦钢厂的事真落实了我再辞职。”罗美素忧心忡忡地道:“那你爸还得急眼——”

王阳从包里掏出一件鲜红的羊毛衫来:“能堵上他的嘴不?你摸摸,纯羊毛的。”罗美素惊讶地道:“你买的?”

王阳骄傲地说:“刚领的工资加攒的小费。罗美素同志,你儿子现在也有钱着呢。”罗美素接过毛衣在手里揉搓:“这不便宜呢!”有妈捧场,王阳更来劲了:“值!一个呢,让我爸穿鲜亮点儿,别整天穿得灰沉沉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开火车的;再一个呢,得让我爸知道,我啊,还真有本事!”5

这冷雨霏霏的秋天,坐在马德胜办公室里的王响,还真穿了件红毛衣。

马德胜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王响:“这是桦城医学院宣传部的同志拍的,主要是记录宣传一下学生们军训的精神面貌。瞅出点儿啥没?”王响仔细地看着,手指指向了队伍一侧一个模糊的打伞的身影。

马德胜问:“眼熟不?”

王响试探着问:“王阳?”

马德胜点点头:“打伞的是王阳,伞下的女孩就是沈墨。而且我们找沈墨的室友商嘉、张蕙以及维多利亚的客户和葛经理都了解证实过,他俩最晚今年九月初就认识了。”

王响大吃一惊:“这情况你们早就掌握了?”

“我们的同事找王阳了解过情况。”马德胜说,“他并不是重点怀疑对象,一没有时间,二没有动机,各方面的情况都对不上,所以我们只是对他做了个一般性的讯问。”王响大呼一口气,心中一颗石头落下了:“我说这小子自从入了秋就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马队,这你有点儿不够意思,你应该跟我通通气。我是王阳的家长,咱们还是——战友吧?”马德胜说:“我们这也是尊重王阳本人的意见,我们也不希望讯问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毕竟这起碎尸案应该没他什么事。你们爷儿俩整天在一个屋檐底下住着,他就一嘴都没跟你提过?”王响黯然地道:“孩子大了,有主意了,也不是啥话都跟我说。特别前一段时间,厂里发生了点儿事……但我保证没影响摸排工作。”“我信。”马德胜拍拍王响的肩膀,“老王,你提到的曲波那条线确实是我们没调查到的。”王响精神一振:“那我还是有用的呗?”

十几分钟后,马德胜把王响送到门口。

“回家别给孩子啥压力,多交流沟通,注意方式方法,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他这么一说,王响心里又没底了,问:“马队,是不是确定了没王阳啥事?”马德胜说:“目前是,他不是重点调查对象。”王响问:“就算追求过那个女大学生也没事?”马德胜笑了:“你儿子不都十八岁了吗?你当家长的不觉得这是早恋,那我这儿也管不着他。”王响又问:“那……他俩真好过?”

马德胜说:“沈墨的社会关系我们早就调查过,她从外地来桦城上学,社会关系比较简单。还是那几个人,室友,经理,我们都了解过,没听说她有男朋友。”听到这消息,王响还失望上了:“哦……跟我们王阳没关系就好。”6

2018年。

一家简陋的彩票店里,王响面朝着门口坐在一把塑料凳子上,瞅一眼对面的楼门口,又瞅一眼破手机上他在吴文慈家拍的照片。

店老板凑过来:“哥,还要点儿啥不?”

王响头也不抬,从身上掏出十块钱说:“你看着买,机选。”店老板接过钱,轻轻嗤笑了一声:“你坐着不冷就行。”店老板把打出的彩票递给王响,王响看也不看顺手就把彩票塞到裤子口袋里。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已经装了一堆皱皱巴巴的彩票。

龚彪从外面裹挟着一股寒气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个袋子,里面是两根烤肠和两小瓶白酒,他递给王响一份。

“师傅,暖和暖和。”

王响接过烤肠咬了一口,烤肠刺刺冒油。

“酒不喝了。上年纪了,喝一口犯困。”

龚彪凑过来问:“咋还看这照片呢?瞅出啥来了?”王响说:“就是没瞅出啥才瞅。你也瞅瞅——”

龚彪没看,说:“这能看出啥来?桦城的老房子不都长这样?”“这房子年龄起码三十年往上了,装修老,家具也老。”王响自顾自地说,“这吴院长的姑娘不是个人,值点儿钱的东西都被她搬得差不多了,估计她就等着老人咽气好把房子卖了。”龚彪问:“师傅,你研究这个干啥?”

“傅卫军冒这么大风险偷着回来,总得图点儿啥吧?”巧的是,他话音刚落,一辆急救车就闪着灯从外面进了社区。

龚彪一下就紧张起来:“咋了?是去吴院长家的不?”王响抻脖看了看:“停在她家楼下了。”

从王响的角度看过去,救护车车尾正冲着吴文慈家的单元门,车上下来几个穿着绿色急救厚外套的医生护士,他们抬着担架急匆匆地进了单元门。

王响招呼着龚彪:“过去看看!”

晚上太安静了,雪似乎能把一切声音都变得空灵且极具穿透力,王响和龚彪刚到楼下,就听见了楼上的对话。

“我也没打急救电话啊。”

这是吴文慈女儿的声音。

“三单元501号房没错啊。您家里是不是有个病人,七十九岁,名字叫吴文慈?”这是医护人员的声音。

“对倒是对,但就我一个人在家守着我妈呢,电话肯定不是我打的。”“老人前两天刚出院吧?信息都没错啊。”

“但我没打电话啊!咋的,我还得给你们油钱啊?我还说我妈在家好好的让你们给吓着了呢!”“哎,你这人怎么——”

这是另一个医护人员的声音。

“都别上火。要不你让我们进去看一眼?老人要真没啥事我们就撤了。这不也是为老人负责嘛。”“别都进啊,戴鞋套了吗?”

然而,等王响和龚彪顺着楼梯往上跑的时候,吴文慈女儿的哭喊声远远地传了下来。

“出事了!”

“快!”

两人闷头噔噔往上跑,正好在楼道拐弯处跟急救医生一行相遇。有两个人抬着担架,吴文慈躺在上面,她女儿在后面跟着,急得直跳脚。

龚彪一把拉住她,问:“吴院长怎么了?”

她哭哭啼啼地道:“刚才还好好的,咋一下就喘不上气了……我门还没锁呢!”龚彪说:“你赶紧跟着去,我给你锁门!”

她盯着龚彪的脸,一下犹豫了。

这时,王响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乱了方寸,晕头转向,听话地跟着急救队伍下了楼。

王响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往楼上跑,冲到五楼,吴文慈家的门果然敞着。王响冲进她家,龚彪紧随其后。两个人都忽略了楼上。片刻,从上一层楼梯下来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们过去,见他们进了门,他快速下了楼。

因为刚才搬走了人,所以整个卧室都显得有些凌乱。

王响和龚彪站在门口气喘吁吁。

“是他来了吗?”

“看看少没少啥。”

龚彪走到窗口,看到楼下救护车的灯光还闪着,车子缓缓开出院落,同时另一侧一个白色的身影闪过。

龚彪疾呼:“师傅,楼下!”

龚彪向外面冲去,王响刚跑了两步,想起什么,回过身又用手机给卧室拍了张照。

和之前的每次追逐一样,王响和龚彪喊声震天,傅卫军游刃有余,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有时甚至近在咫尺。不知道是傅卫军有意玩弄他们还是怎么着,两个人从来没摸到过他。

“那边呢!”

“抓住他!”

喊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街上只有王响和龚彪两个人。

王响扶着膝盖大喘气:“别追了,撵不上了。”龚彪不甘心地擤了一把鼻涕:“这小子真能跑!”王响闷闷地说:“他到底还是来了。”

龚彪问:“师傅,咋办?又让他跑了。”

“等着再堵他。”

“来得及吗?”

王响直起身,伸出手接住空中飘下的雪花:“得抓紧了……”没了蹲点的地方,两个人只能继续扫街。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出了车。

王响起得早,昨天又剧烈运动了半天,身子骨有点儿撑不住了。他转悠了几圈,就把车往路边一靠,裹着棉衣,蜷缩在里面打盹。

刚睡着,他就听见有人敲车窗。他睁眼一看,是两个穿着皮夹克的人,也不嫌冷。

王响摇下车窗:“今天不出车。”

其中一个皮夹克男问:“王响吧?”

王响根本没搭理他,缓缓地往上摇车窗。

眼看车窗就要合上,另一个皮夹克男一把伸手按住车窗,从身上掏出一本证件冲里面的王响晃了晃。

王响眯着眼睛使劲看,那是一本警官证。

王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事?”

三个人交流了几句,王响乖巧地跟着两个人上了警车。

直到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看到监控片段,王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监控摄像头对准了吴文慈家单元门口,拍到了白天王响和龚彪衣冠楚楚地进出吴家单元门口,也拍到了晚上王响和龚彪冲进去又冲出来。

“上头那人是你吧?”

问话的是最开始跟王响搭话的那个警察。

王响眯着眼瞧:“是,拍得挺清楚啊。我们串门怎么了?”“是串门的事吗?吴文慈闺女报的警。”另一个警察说,“她一大早跟民政局打电话问她妈住院的事,人家说民政局里根本没你们这俩人。”王响点头:“报警报得对。你们能问问昨天来抢救的救护车,一车来了几个人吗?”第一个警察火了:“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说!你们去吴文慈家干什么?”“就当是串门吧。”

“串门?盗用民政局干部的身份串门吗?”

“犯法了?我骗他们家啥了没?”

“警告你,冒充公职人员是要接受处罚的,尤其现在事大了。”

两个警察打起配合:“吴文慈死了!”

王响一愣:“死了?”

他托着下巴开始沉思。

第一个警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王响若有所思:“有,我想见个人。”

另一个警察说:“轮得着你谈条件吗?”

王响根本不看他,好像跟他说话不对等一样:“这事说起来挺复杂的,我跟你们也说不着。你让他来,他肯定来。”“老实交代,不要讨价还价!”

“你先去请示请示你们的领导。”王响伸了个懒腰,“你们局长是叫崔国栋不?刑警队长是叫李群不?你就说群众王响有个小请求——见见马德胜,他们准答应。”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彻底摸不清王响的深浅了。

…………

一辆毫不起眼的汽车停在公安局门口,一位老者身着便装,气势足,脚步快,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公安局。

岁月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即便马德胜身体如此硬朗,脸上也已经皱纹遍布了。

已经发福的崔国栋警服上的杠和星都不少,他和刚才那两个警察一起跟在马德胜身后,毕恭毕敬。

崔国栋说:“老领导,应该我亲自去接您的。”马德胜回头看了一眼:“别整这些没用的。人呢?”一个警察说:“在审讯室呢。”

马德胜一下停下了脚步,一行人也紧跟着停下脚步。

马德胜的声音大了点儿:“有那么严重吗?”

“还没问出什么来。”

崔国栋帮手下打了个圆场:“虽然没直接关系,但毕竟出了人命。”马德胜对他说:“国栋啊,借我间办公室。”

“您这是批评我工作做得不细致。”崔国栋点头哈腰的,马上对手下说,“带去我那屋。”手下应了一声,转身要去提人,却被马德胜叫住了。

崔国栋疑惑道:“马队?”

马德胜紧挪了两步:“我跟你一起请他过来。”崔国栋亲自把马德胜和王响送进了局长办公室,然后出去,严严实实地带上了门。

两个老头在桌子两旁对坐着,没有招呼,没有寒暄,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饮水机的加热声停止。

马德胜起身:“喝点儿热的?”

王响也站起来:“我自己来吧——”

马德胜看到了王响的手——冻痕累累,那是天长日久地劳动留下的印记。

马德胜有些感慨:“王师傅,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啊。”王响倒是淡然:“都是过日子,谁比谁容易?里外里都是开车,挣得也凑合,能养活我们爷儿俩。”马德胜说:“一晃二十年了,咱俩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王响轻轻摇头:“我不敢死,我得先找着傅卫军。”马德胜:“吴文慈这事也跟傅卫军有关系?”

“傅卫军是孤儿,是吴院长亲手把他带大的。”王响并不看马德胜,“我怀疑傅卫军这次回桦城就是要找吴院长。”马德胜有些心疼:“这些年你一直没放弃?”

王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咋放?没这事吊着,我早扛不过去了。人有个念想也好。”马德胜下了结论:“这事我交代给国栋他们,你就别跟着东跑西颠的了。有消息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王响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话我听二十年了,我谁都不指望,我自己来。”马德胜小声安抚道:“我知道你对我们有不满——”王响再次将他的话打断:“我是对自己不满。马队,你也别管我了,我能逮就逮。”“逮不住呢?”

“逮住了,他死;逮不住,我死。傅卫军这次在桦城露头,要还想跟二十年前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不可能的。”马德胜直了直身子:“你怎么肯定那人就是傅卫军?”王响掏出手机来,上面是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傅卫军的照片:“我拍到了这个。这身形、动作,就是他。”马德胜说:“凭一张照片判断不了这事,而且就算是当年,我们也没有板上钉钉地把碎尸案算到傅卫军头上,要不早就通缉他了。”王响摆摆手:“账得一笔笔算,你们算你们的,我算我的。我就把王阳这笔账算到他头上了。”“王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说,你咋以为就你一个人还记着傅卫军?”马德胜也有些激动,“我们警察就都迈过去了?我过去了?崔国栋、李群他们过去了?还是老局长朱秀全过去了?”

王响沉默着。

“你得相信我们,别自己瞎鼓捣,该撒手就撒手。”王响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满是凄然和无奈之意:“撒不了手。我想过撒手,但——王阳在看着我哪!”马德胜顺着王响的视线看过去,明明自己身后空无一人,他却顿时感到一阵寒气袭来。

马德胜会觉得有股寒气,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超自然现象,而是因为王响的眼神——从王响的眼神里,马德胜看到了一种源于自我催眠的笃定信念。王响笃定地相信,王阳真的在看着他。

王响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在他的眼中,墙角站着个人,衣服上、发梢都在滴水。那是有些瑟瑟发抖的十八岁的王阳。

王响喃喃自语:“那天的水多凉啊。”

7

1998年9月。

蒸汽机车上,大张拄着铁锨,眉飞色舞地说着他吃早餐时的奇遇——早餐店门口支起了炸油条的摊子。掐好的一团面被下到滚烫的油锅里,慢慢开始膨胀,变得金黄。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破鞋盒子,里面是一堆角票。

大张大大咧咧地往里面扔了一团角票:“两根,炸老点儿。带走。”摊主把油条装进袋里:“拿好。”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一辆小货车跟喝醉了一样朝他们歪斜地疾驰而来。原本,套在它身上的名词应该是“交通工具”。这天清晨,它驶上冶钢厂外的煤渣小路,后车厢拉着什么东西,外面罩着黑色的毡布,根据轮廓只能看出那里面是一个比后车厢还庞大的东西。货车颠簸,这东西一沉,于是,货车就从“交通工具”变成了“危险物品”。

没人注意到危险即将降临。

大张接过油条,就着手就啃。他刚走两步,摊主低头一看鞋盒子,喊起来。

“哎,你这钱有问题!”

摊主把钱一举——原来是一张五毛钱被撕成了两半,团在一起冒充一块钱。

大张没停脚,假装没听见。摊主追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还差五毛钱呢!”

大张眉毛一竖:“撒手,削你啊!”

这话本来挺有气势的,但因为大张嘴里塞着东西,所以说出来显得无比滑稽。

两人掰扯着,差点儿厮打起来。突然惊天动地一阵巨响,两人都蒙了,回头一看,只见早餐店门口支摊的地方,连桌子带油锅都被掀出去老远。

那小货车终于不再“耍酒疯”了,歪歪扭扭地停了下来,轮胎内胆都翻到外面了。

…………

大张把铁锨一放,说:“你说我是不是救了他一命?这算是积德了吧?”王响嗤之以鼻:“得有心才能算救,你那就是赶巧了。”大张还在争辩:“赶巧了也是条人命!炸油条的要站在那儿不动,连锅带油的能烫死他!”王响对大张说:“你以后少干那给桦钢厂丢人现眼的事,两根油条值几个钱?”大张嘀咕道:“你当谁都跟你家似的双职工呢?省五毛是五毛。”王响突然问:“到底咋爆的胎?”

大张一看王响有兴趣,眼睛一亮,接着讲起来:“后来邢三儿都去了!”…………

小货车依然半身倾斜地停在路上。

交警伸手使劲一拉,后车厢罩着的黑毡布被拽了下来,底下是一台庞大的旧机器。

“核准一吨的载重量,拉了得有多少?”交警摩挲着那机器,“五吨有了吧?实心胎也得爆!”一直在旁边的邢建春若有所思,应道:“啊,是、是。”“这大家伙是你们厂的吧?”

邢建春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是,除了桦钢厂,谁能用上这大铁坨子?”交警突然一瞪眼睛,说:“从厂里拉出来走手续了吗?”邢建春这下被问到痛处了:“手续啊,没走吧?”交警对邢建春的表现颇为满意:“那就是偷的呗?”邢建春从牙缝里挤字:“偷的,家贼。”

…………

出完车,三个人照例来到桦钢厂职工澡堂。

王响拎着管子在浇头,刘全力拿了块肥皂凑过来,露出一脸讨好的笑。

“给你搓搓背啊?”

王响鼻孔朝天:“不用!够得着!”

刘全力悻悻地收了手,站在那儿,有点手儿足无措。

王响又呛了一句:“别站在我后头!那么宽的地方呢!”

刘全力连忙应声闪开。

另一侧,大张跟几个洗完了澡的工人一边拿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吹牛,还在唠那件事,这天说了没有八百回也有五百回了。

“我听见压煤砟子那动静不对,就拽了一把炸油条的——”“你耳朵咋那么灵呢?六耳猕猴啊?”

大张指了指耳朵:“我整天听炉膛,火大火小一耳朵的事,这能听不出来吗?要不是我拉那一下,那崩出来的轮毂——”王响冷不防接了一句:“跟火箭似的,能把炸油条的崩上天。”众人哄笑。

大张不满地说:“你就老不信。交警都说了,一吨的货车拉了五吨的货,使使劲货车都能给崩飞。”王响考虑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干这事的人胆儿也太肥了,五吨的家伙都敢往外偷?”大张的脸色一下就阴沉起来了:“这年头撑死胆儿大的。这玩意儿一倒手得值多少钱啊?”王响说:“多少钱也不是你的,是公家的。”

大张嘀咕道:“公家是谁?跟你见过似的。”

跟大张一起吹牛的那几个工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脑子少根筋。那么大的机器能用那玩意儿拉吗?得用王师傅的火车拉。”“可不,火车还没啥人查。卖出去了该吃肉的吃肉,让王师傅也喝点儿汤。”王响急了:“净咧咧!我差那碗汤吗?这是犯法的事!”“急啥眼啊?也没真说有人给你送啊。”

“这下子保卫科要倒霉喽。五吨的机器被人拉走了都不知道,养他们干啥吃的?”“邢三儿年底是别想评先进了。”

“别瞎说了,小心等下传到他耳朵里。”

众人咂着嘴摇着头,都散开了。

大张凑到王响身边低声道:“你那天应了他就没这事了。邢建春这人,心眼子小。”王响嘴硬道:“这怪我?我怕他?”

话虽是这么说,可王响听说邢建春被厂长叫到办公室去了,他还是扒在门外听。他想知道厂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

厂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他只能隐隐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咆哮声。

赵广洲从里面出来,门开的瞬间,王响正好可以看到暴怒的宋玉坤把一沓子文件砸到对面笔挺站立的邢建春身上。

“我还不如养条狗!”

门随之合上,声音又转成了隐约的咆哮声。

一直躲在门外角落里的王响一哆嗦,好像刚才那沓子文件砸到了他身上。

王响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用老办法,于是一溜烟地回家拿球拍去了。

等邢建春路过宿舍区小路旁边的乒乓球台,那枚乒乓球又准确地拦在路中间。邢建春阴沉着脸,一把把球抄到手里。

王响手里拿着个拍子,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下班了,邢科长?”邢建春咧嘴一笑:“你说巧不?我刚好想到你。来两拍子?”两个人站在球台的两侧,球网就是排着的两块砖头,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着和平球,活像在公园推手的两个老大爷。

邢建春直接往要害问:“咋跑我们三区来打球呢?一区没台子啊?”王响的声音里透着点儿谄媚之意:“乡下亲戚一大早给送了一袋子小葱来——炸点儿酱老鲜美了。给你拎点儿过来。”邢建春马上装作严肃地道:“咋还给我送礼了呢?”王响满不在乎地说:“这算啥礼,你不也老惦记着我吗?你刚才说想到我是有啥事?”邢建春语气冷冷的:“没啥事,就是在脑子里过了一下。爆胎那事听说了吧?”“啊,听他们提了一嘴。”

“听完了就跑来看我的笑话了?”

王响赶紧解释:“不能!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了?”“多少年?我这数学不大好,你帮我算算。”邢建春算是把笑里藏刀的本事练到家了,“一台机床,一万两千块钱;爆了俩胎,车轴还断了,没五千块钱下不来;司机给扣了,啥罪过不好说,整不好还得关半年劳改;我这保卫科长还差点儿被撸了。你说这买卖是不是亏大了?”王响手一抖,没接着球。他低声道:“建春,这账你不能跟我这么算。真要能帮,我指定伸手——”邢建春笑道:“咋这么吃心呢?我没说你!跟你有啥关系啊?发球啊!”王响硬挤出笑容,发球过去:“哪天得空了来我家里喝酒,我让你嫂子备俩硬菜。”邢建春:“行,我指定不跟你客气!”

邢建春突然手上发力,铆足了劲,就像要抡圆了给王响一个大巴掌一样,一个大力扣杀,乒乓球差点儿弹到王响的脸上。

邢建春一脸假惺惺的关切之色:“没弄着你吧?”王响攥了攥拳头,面上依旧和颜悦色:“好球。”到了饭点,王响回家一看——次卧室的门还是关着的,王阳还是没出来吃饭。

看着王响和罗美素对坐在桌旁,罗美素递出羊毛衫后,王阳偷偷把那小门关紧了,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父母谈话。

王响用手指拨弄着桌上那件鲜红的羊毛衫:“腐蚀我呢?”罗美素用手指点了一下王响:“咋说话的呢?啥叫腐蚀?儿子给老子的,这叫孝顺。阳儿头一个月关饷,就想着给你添置点儿东西。”王响轻轻把羊毛衫一扔:“用这就想堵上我的嘴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啥性质?”次卧室里似乎传出了一声叹息。

罗美素低声道:“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少上纲上线的。再说,这事也怪你,厂里给阳儿安排岗位了不就啥事都没了?两瓶酒都送出去了,岗位呢?”王响一时语塞:“要不是赶上宋玉坤那事,我就提了。你说那会儿我咋开口?攥着人家的小尾巴?”罗美素激动地说:“就攥他小尾巴咋了?他敢干那事就不怕被攥!赶头两年都应该让保卫科去抓他!”“你快拉倒吧!躲还躲不及呢,你还往人嘴边送。”“你逼着邢三儿拉货爆了胎,他不能跟你使坏吧?”“咋成我逼他了?他跟我玩阴的试试?我下班给他送了把小葱,他乐呵呵地收下了,有一句硬话吗?”罗美素笑道:“行,你最厉害。你别跟阳儿置气了,你跟外人都能有商有量的,跟亲儿子咋还真较劲了呢?”罗美素捅咕捅咕王响,指了指次卧室的房门,使了个眼色。

王响叹了口气:“喊他吃饭吧。”

罗美素低声道:“不兴再吹胡子瞪眼的。”

王响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磨的,有他知道厉害的时候。”罗美素把羊毛衫拿起来又递过去:“来试试羊毛衫。”王响:“啥天气啊,让我试这个?天凉的时候再说。”罗美素冲次卧室喊:“阳儿啊,出来吃饭了!”王响背对着次卧室的房门,用手掌轻轻摩挲着鲜红的羊毛衫。

次卧室的门把手转动了一下——

8

次卧室的门随着把手转动打开,时间来到2018年,站在门口的是鬓角斑白的王响和马德胜。

王响开了灯,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墙角书架的最高层放着一张王阳的照片。

王响轻声道:“没咋大动,现在王将住在这儿。”马德胜看了看,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关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