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哑男

1

2018年。

王响和龚彪,两个男人站在缭绕的烟雾之中,这里是医院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小露……”一天时间不到,龚彪的声音就哑了,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还在抢救。”一盒烟很快见了底,王响和龚彪各自捻灭烟头,回到ICU(重症监护室)门口。跟医生交涉好后,两人换好无菌服,隔着玻璃看着小露的样子——她安静地躺着,口鼻里都塞着各种管子,露在外面的皮肤上还可以看到受到严重电击后的黑色伤痕。她身边的几个医生和护士在紧张地忙碌着,床头那台仪器上跳动着平缓的曲线。

龚彪说:“整个人在鬼门关门口晃悠,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大夫说了,啥都不能保证。人兴许会死,兴许会醒过来,也兴许……就一直这样了。”王响轻轻拍了拍龚彪的背:“警察咋说?”

龚彪的声音里让人听不出任何希望:“意外。”2

王响和龚彪站在桦城公安局的楼下。除了楼体结构相似外,王响已经很难在这里找出和二十年前他印象中的公安局匹配的痕迹。翻新重盖后的大楼灯火通明,气势不凡,悬挂在高处的警徽熠熠生辉。

王响站在楼前仰着脖子看了片刻,心情很复杂,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王响和龚彪一起进了办公楼大厅。没想到,外观大变样的办公楼,内部构造还一如二十年前,依然有着很重的仿S国建筑风格,当中一趟楼梯,办公室在楼梯两边一字排开。这内部构造之于气派的大楼外观,就好像桦钢厂之于桦城,桦城之于Z国。

王响往楼上走,耳边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抓住他!”

这是青年警察的声音。

“血?”

王响晃了晃脑袋,依稀记得,这个当年跟他不对付的小警察好像姓李。

“师傅?”

龚彪的声音把王响拉回现实,王响揉了揉太阳穴,说:“没事。”

两个人上到二楼,王响站在那儿往一楼楼梯上看,下面锃光瓦亮,空空荡荡。

王响冷不防冒出一句:“那会儿的人真猛,放个黄色录像就敢跳二楼。”

从窗口往外看,桦城的夜黑得很彻底,像是人类无法挣扎出的泥潭。在桦城,往往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单个灯体的亮度就越大,喇叭和收音机等播放器的音量就越高,人们酒后回忆往昔的时间跨度也就越大。那是因为,雪、低温和夜晚唤醒了人类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此时此刻,在此地冻死一个人,不比冻上一瓶水难上多少:只需要把人灌醉,扔到一个无人在意的雪窝里。等到黑夜退去,阳光初上,尸体往往会在晴朗的天空下被发现,没穿大衣,脸上带着笑意——典型的失温致死特征。

入冬以来,桦城公安局处理的案件大多是这种,他们习以为常了,几乎没人认为桦城这个地方会发生刑事案件。在某些方面,人和冷血动物还挺相似的——在低温状态下,神经都松松垮垮的,很难绷紧。

办公室里,龚彪两眼通红地坐在一边,王响把报告推回到那个年轻的警察面前:“我不信。”

对方说:“哪儿不对了?”

王响敲敲桌面:“意外触电?你告诉我,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能掉到变电箱里?”

对方说:“我们调查了,那个小区的变电箱一开始是上着锁有栏杆围着的,后来年头久了,小区物业没跟进,栏杆坏了也没人修。变电箱前头下水道那儿经常漏水,有碎冰,人踩到冰滑倒了掉进里面也不是没可能。”

王响的声音更大了:“你的意思是胡雪露是自己把自己电成那样的?”

对方说:“目前我们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伤者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周围也没有搏斗的痕迹。”

龚彪说话了:“什么都没有?摄像头呢?”

对方说:“当时小区里玩雪的孩子很多,现场的摄像头几乎都已经被破坏了。而且这个小区是规划待拆迁的老小区,小区内有监控盲区。伤者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本分人,这你们应该清楚啊。对了,你们当天不也在现场?你们在干吗?”

龚彪似乎被人摸到了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地,他青筋暴起,高昂起头,就像有个人拽着他的头发要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他激动地说:“抓人……抓傅卫军……就是傅卫军推的!”

王响一把按住了龚彪。

对方问:“傅卫军是谁?”

龚彪冷笑着,没直接回答:“那会儿你还尿炕呢。”

对方霍然起身:“你们作为受害者的亲朋,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但请你们尊重我的工作!”

王响拉着龚彪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在胡雪露身上发现一把剪刀了吗?长的。”

警察气鼓鼓地翻了一下报告:“没有!”

王响搂着龚彪就往外走:“还是得咱自己来。只要那小区还在,小区里的人还在,咱就不怕没有线索。”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两个人重返那个老小区,没费多大的劲,就在老小区对面的小卖部找到了突破口——小卖部的屋檐下挂着一个孤零零的摄像头。

那是私人装的,灯还亮着。

天气越冷,桦城人就越闲得无所事事,心情不可能好。他们磨了半天嘴皮子,又花了三百块钱,小卖部老板才同意了他们调取监控录像的请求,三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破电脑的屏幕上。

“往前点儿、往前点儿……倒点儿——就这儿!”

王响的眼睛都瞪出红血丝了,他终于看到了他想看的一幕。

老板反应不慢,马上按下空格键,画面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穿着灰白色大衣的人。他正从老小区里往外走,抖搂着衣服,看样子是要把衣服翻面。

“彪子,是不是他?”

没人应声,王响一看,龚彪没在自己身边。

老板懒洋洋地说:“刚才就出去了。”

“哎,他还拿了瓶酒。”王响本来掏出三百块钱扔在桌上就想追,听到这话,又甩出几张碎票子。出门前,他还拿手机对着电脑屏幕照了一张相片。

龚彪根本没走远,或者说,根本没走。他就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眼泪、哈气和雪都糊在脸上,胡茬儿和冰碴儿打着架,显得他狼狈得不行。

他喝一口酒乐一下,喝一口酒乐一下,就看着老小区门口,好像傻了。

王响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眼前:“彪子,你看看是不是他。”

龚彪根本没看他的手机:“你说小露是不是傻?”

王响拽了龚彪一把,没拽动:“别在雪地里喝,前头有饭馆。”

龚彪又灌了一大口酒:“他们药店那老板,三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开了好几家连锁药店,想跟她处对象,她死活不同意,说没感觉。我逗她说:‘你也二十八九岁了,要啥感觉?还挑呢?你挑来挑去不也就挑个二婚的出租车司机?’你说她是不是傻?”

王响终于夺过了酒瓶,狠狠地甩了龚彪一耳光:“别说浑话!”

“她现在活着比死了都遭罪。她要不是跟了我,也出不了这事……”龚彪一把抱住王响,呜呜地哭起来,脸上的污秽之物蹭了王响一衣服,“师傅,我心里难受……”

王响把劲往两处使,一边抱着龚彪,一边竭力抑制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两个大男人在大雪地里半天没动。

从这一刻开始,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一直到车上,龚彪才再开口说话。

“我知道是他,傅卫军。”

王响偏头,看向面如死灰地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的龚彪:“你咋这么肯定?”

龚彪说:“他跟我打过招呼了。”

接着,他就把自己和傅卫军打了个照面、傅卫军跟自己借火、自己接过烟的事告诉了王响,最后还补了一句:“就是他,哑巴。”

王响问:“你为啥没跟警察说?”

龚彪苦笑道:“咋说?借火也不犯法。但我感觉到了,他明明都走过去了,能逃了,还特意折回来跟我借火,为啥?他就是想让我难受,让我知道,我根本抓不住他……他是故意的。”

他说到最后,笑又变成了哭。

碰到红灯,车停下来,嘎吱嘎吱地怠速,王响明明没怎么动,但也呼哧呼哧地在喘气。最后,他终于把那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彪子,师傅对不住你。”

红灯转绿灯,出租车打着滑向前,街道旁的霓虹灯映射到了车里,龚彪没说话,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脸被霓虹灯照得五彩斑斓。

车轮压在雪辙上,晃晃悠悠的,龚彪有些恍惚。半梦半醒间,他似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宾馆的走廊上。

走廊很逼仄、狭长,和他其他梦境中的走廊没什么区别,他头顶上的灯还忽闪忽闪的,直到一扇房门后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龚彪浑身一激灵,推开门就走了进去——没用钥匙也没用房卡。梦里真好,干什么都不太需要逻辑。

昏暗的房间内,桌上摆着染着血的绷带。

傅卫军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在给受伤的左小腿换药,伤口很深,还在流血,但看起来没有伤到筋骨。

梦中的龚彪注意到,傅卫军的右手大拇指缺了一截。

傅卫军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咬紧牙,把新的药膏用力一摁,整个人疼得浑身颤抖起来。半分钟过去,傅卫军浑身瘫软,大口喘着粗气,剪掉了绷带的多余部分——剪绷带的工具正是小露那天随身带着防身的剪刀,它在灯光下冒着一点儿寒光。

龚彪在车上惊醒。

3

深冬时节,有暖气片的房间往往是比阳台更适合晾衣服的场所。客厅里的暖气片上钩了个小衣架,上面挂着一双刚洗过的长长的棉袜,棉袜又老又旧,满是小绒球。旁边同样又老又旧的沙发上,王响紧皱眉头,似乎睡得并不好——虽然他闭着双眼,但眼皮不断跳动着。终于,他一个激灵从沙发上翻身而起。

不知道梦里是什么修罗场,不过,现实生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安稳,王响能听见灶头开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一锅米粥。

听到动静的王将从小卧室里出来。

“醒了?吃点儿东西不?”

王响终于彻底清醒,这才发现身上盖着毯子,再一看,脚是光着的。

“袜子呢?”

“我给你一块儿洗了,扔地上都能立起来了。”

“你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洗洗涮涮的,能有啥出息?”

王将没应声,端着一大一小两碗粥出来,将大碗给了王响,小碗供到王阳的遗像前,在前面摆了双筷子。他双手合十拜了拜:“哥,吃饭了。”

王响接过碗就开始抱怨:“你就不能做点儿米饭啥的实惠点儿的?这也不顶饿——咋还搁肉了呢?腥不腥啊?”

王将终于回了句话:“一大早吃点儿瘦肉粥,好消化、有营养,南方人就是这么吃的。”

王响嘟囔道:“吃饭也带遗传的。”

王将问:“你咋不回你屋里睡?”

王响回:“怕睡太沉了。等会儿还得走。”

王将说:“大雪天的,少拉两趟吧。”

王响三两口把粥喝完,道:“大雪天的活才肥呢!给我拿双袜子去。你彪叔没来电话啊?”

王将说:“没有啊,你手机也没响。”

王响摸起枕头边的破手机,打开看了看,果然啥都没有。

奇了怪了,人呢?王响纳闷。

直到王响接了几个小时的活后,打龚彪的电话还被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时,王响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王响心不在焉地把车停在路边:“十五块钱。”

后排的乘客问:“可以微信支付吗?”

王响甩过去一张打印好的二维码:“给钱就行。”

等乘客下车,王响皱着眉,车头直奔龚彪家的方向。

结果,王响都要把门敲碎了,门铃都快被按哑了,龚彪家里还是没动静,楼下龚彪的车都被雪捂住了。王响扒拉开窗子上的积雪,使劲往里瞅,也没看见人。

龚彪微信电话不接,微信语音也不回,王响没办法,只好去出租车司机们常去的据点。全桦城最豪华的酒店门外,有个背风处,常有司机挤在那儿打扑克、扯闲篇。

王响的车开过来,排在了最后面,他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几人面前:“看见彪子了吗?”

“没啊,没出车吧?”

王响语速很快:“车在家里,人没在。车台呼不上他,电话也不接。”

“他不是跟你找人去了吗?就你发到大群里的照片,监控录像里的那人。”

王响一愣:“你看见他了?”

“是啊,我昨天送个客人,正好碰上了那人,我瞅着有点儿像,又怕看不准,就先跟龚彪说了一声。他说就别在大群里说了,他自己通知你。”王响脸色一变,转身就走:“坏了!”

“咋了,出啥事了?”

“你把地址发给我!”

王响的车呼啸着从排尾到排头,手机屏幕上弹出地址——比家美旅店。

比家美旅店毗邻一所小学,两者仅几步之遥,它和舒适家庭旅社一样,并不起眼。

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等校门一开,不同年级的学生从学校里蜂拥而出,更是热闹非常。

除了龚彪,几乎没人注意到比家美旅店里也出来了一个人,这人戴着口罩,左腿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哪儿人多他往哪儿扎。

龚彪穿着件大衣,手一直揣在怀里,视线随着那人移动。他慢慢地向那人靠近。

那人来到公交车站牌下,此处已聚集了不少叽叽喳喳的学生和陪伴学生的家长。龚彪缓缓向他逼近,两个人只有几个身位的距离了。

不满的声音逐渐从人群中传出:“多大个人了,咋还插队呢?”被龚彪锁定的那人毫不在乎,等车,排队,正常无比。龚彪看他这样子,眼睛一下就红了。龚彪索性往前挤,刚要把手从怀里拿出来,王响突然从斜侧方出现,推着龚彪远离人群。

公交车进站,那人上车,王响和龚彪进了巷子。

龚彪蹦着高就要往车上冲:“那人是傅卫军!”王响厉声呵斥:“把手掏出来。”

龚彪梗着脖子,脸都紫了:“我看见他了!绝对是他!”“掏出来!”

龚彪急得撞墙:“你拦我干啥?你放跑他了!”王响不由分说地上前抢,掰开龚彪一直插在怀里的手,里面赫然是一支自制的火药枪。

“这是啥?”

龚彪的声音闷闷的:“能要他的命的东西。”

王响低吼道:“哪儿来的?你这是找死啊!”

龚彪作势要抢:“你还我!”

王响直接冲到垃圾桶旁,拆掉枪上的零件,又摔又砸。

龚彪冲上来抢,两人纠缠在一起。龚彪到底年轻壮实,抢急了眼,一把拎起王响的领子挥起了拳头。

王响瞪着他,毫不闪避:“打!朝这儿来!这枪你抢不走。”龚彪又气又急,一拳挥出去,砸到了墙上,血花在墙壁和指节之间炸开。

王响把枪拆了,把枪身扔到了垃圾桶里,把拆下来的零件扔到了远远的墙后头。

王响拎着龚彪的领子,就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把他甩进副驾驶座。

王响将车停在了能完整地看到比家美旅店门口的最远的位置。

王响一直盯着旅店门口,随手拿出个创可贴扔给龚彪:“自己包一下。”龚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但嗓子还是哑哑的,他说:“没事,蹭破了点儿皮而已。”看他情绪没什么波动了,王响问:“有他的动静了为啥不告诉我?就想着自己报仇?我跟他没仇?”龚彪不带感情地说:“你还有王将,我孤家寡人一个。”王响被激恼了:“那也不能搭上你!”

龚彪很遗憾:“我刚才差点儿就打死他了。”

王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为啥挑这儿住?因为这儿到处都是小学生,他随手拎一个就是活盾牌,伤着碰着哪个你都赔不起!你一枪把他弄死了,你也活不了。”龚彪烦躁地蹬了一脚:“那咋整?接着等?没几天就通车了,他随时能走!”王响看着车窗外漫天的雪花:“他走不了。在桦城拉的饥荒,他得在桦城还。”4

1998年9月。

在桦城医学院的食堂外,沈墨见到了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

可惜,有些人像命运一样,是躲不开的。

午饭时间,沈墨拎着洗过的饭盒,和商嘉、张蕙一起从食堂出来,在聊一个她们都很喜欢的必修课老师。

“墨墨——”

这个声音本来应该只存在于噩梦中,但沈墨掐了掐自己——这是现实。

沈墨的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不过等她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脸惊喜的表情。

“大娘!”

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坐定,聊天。

沈墨仔细打量起大娘——她的穿戴一如既往,保守、破旧,加上那个巨大的彩色编织袋,这让四十多岁的她看上去大了一辈。

大娘对着桌上的两个荤菜风卷残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吃点儿啊。”

沈墨礼貌地微笑着:“我刚在食堂吃过了,您多吃点儿。坐车累吧?”

大娘露出一副被人理解的表情:“硬座,十个小时呢。”

沈墨问:“没买到卧铺?”

大娘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你大伯走了,咱家的天塌了。”

沈墨表情平静,似乎内心没有丝毫波动,她还是那样,彬彬有礼。

“你大伯开了二十年的车,他啥水平我知道啊!”大娘抹了把眼泪,“就盘山道那个弯,他闭着眼睛都能开过去,咋就掉下去了呢?”

沈墨轻轻说:“大伯喝酒了。”

“他啥酒量我更知道!一瓶啤酒,就一瓶!我给他炒的菜,我给他开的酒。”

“大娘,这个咱说了不算,公安局都给定性了。您先吃点儿东西,我下午还有课——”

大娘突然伸手抓住了沈墨的手,沈墨差点儿蹦起来。沈墨用另一只手捂住嘴,不知道是为了忍住尖叫,还是怕嘴角的嫌弃与厌恶之意流露出来。

大娘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你说他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沈墨挣脱不得:“没人要害大伯,大伯也没仇家。”

大娘悲从中来,呜呜地哭着说:“他还说想送你来学校报到呢,就差这么几天。你大伯一辈子是个体面人,咋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沈墨缓缓抽出手来,反握着大娘的手安抚道:“那您这回来桦城,有啥打算?”

大娘恶狠狠地说:“我得证明你大伯死得冤。”

沈墨深深吸了口气:“那您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沈墨开了一件快捷酒店的客房,亲自把大娘送进了干净整洁的客房。

大娘蹑手蹑脚,都不敢在床上坐:“这一天得一百多块钱吧?”

沈墨说:“您出来就当散散心也挺好,踏踏实实地住着。如果您要长住,我这几天就趁着课间时间帮着找找房子。”

大娘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你堂弟住校,我才得空出来,就是你得受点儿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跟你假客气,你咋说也在我家住了这么多年。你爹妈走得早,要不是你大伯——”

“没我大伯,我就得进福利院了。我心里都有数。”话很真诚,但沈墨表情没变。

大娘一开腔就刹不住车:“咱家可真没亏待你,又供你学钢琴,又供你上卫校,你说要考大学,你大伯也没含糊。”

“钱的事您也别发愁,我现在出去弹琴能勤工俭学。”沈墨掏出几张一百块的钞票塞到大娘手里,“这点儿钱您先用着,过两天我再给您提。”

大娘把钱卷了卷收起来:“行,这阵子大娘也有不少要花钱的地方。那边公安局给定了性,但桦城这边兴许能检查出个别的结果,你大伯的检验结果、标本啥的,该留的我也留了。好在你学医,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也使使劲。”

“我肯定使劲。大娘,您歇着,我先回学校了。”沈墨从房间里出来,刚走几步大娘又追了过来。

“墨墨——”

沈墨笑着回身:“还有事啊?”

大娘含混地说:“那个……你大伯喝了酒就是个畜类,有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沈墨轻笑道:“不能!我都忘了。”

“他都是个死人了,别跟他计较。”

“嗯,都是个死人了。”

5

与此同时,和桦城医学院同在一城中的桦钢厂医院,也有人聊到“死人”的问题——是罗美素。她趴在取药处的窗口问:“你怕不怕死人?”

窗口里的药剂师是个四十来岁的男性,他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根本不抬眼搭理她:“拿不了。”

罗美素有点儿奔着撒泼去了:“我做完支架手术后,这两年一直在咱们厂医院拿药,今天咋就拿不了了?你给我停了药,我现在就能死在这儿!”

药剂师这才抬头:“罗大姐,你吓唬我不好使。我这里就管拿药,你得有缴费单啊!没单子我咋给你取药?”

罗美素讲着她自以为是的歪理:“我之前做手术的钱厂里没给报,也不是我要跟你赊账,是厂里拖欠着我——”

药剂师又低下头:“你跟我说这个没用。”

罗美素一激动,嗓门也跟着高了:“这还是不是桦钢厂医院了?我给桦钢厂奉献了青春,它怎么还不给我药吃了呢?”

“咋了,表姐?咋还吵上了?”

已经有不少人在附近围观了,黄丽茹赶紧过来,拦了拦罗美素。

“我这里都有厂里会计的签字,是厂里欠我钱,不是我要欠你药钱,我这药是要救命的——”

“你先消消气,过去坐会儿。”

黄丽茹把罗美素劝到了旁边的长椅上坐着,自己一推门,身姿摇曳,进了取药处。

一分钟,两声笑,取药处的门被打开,黄丽茹拿出了三盒药。

她径直走向罗美素:“你先吃着,吃完了再想办法。”

罗美素接过药,掂了掂:“你给的钱?”

黄丽茹小声说:“我自己工资还不够花呢!”

罗美素朝取药处使了个眼色:“他没占你便宜吧?”

黄丽茹嗔道:“看你说的!账是给你记上了,下回要取药你得先把前头的账销了。”

罗美素叹道:“但凡你姐夫有点儿开火车以外的能耐,我也不能让人给逼成这样。”

罗美素和王响几乎同时到的家,两个人都有故事讲,只不过,一个是拿了东西,一个是还了东西。

王响把脚搭在茶几上剪脚指甲。

“你知道一个人的价值在哪里体现不?”

罗美素一直在旁边织毛衣,偶尔咳嗽两声,没接他的话茬。

“就看人家愿意拿多少东西收买你。两条烟,一捏都是硬壳的,起码五十块钱一条,我眼皮子都没稀得掀——拿走!”

罗美素这才抬起头,但手上的活并没停下:“你都给退了?”

王响停了停指甲刀,绷直双脚,互相比量:“退不算本事,还得笑着,不能打人脸,还得堵得他说不出话来。这是啥境界?诗里讲话——无声胜有声!”

罗美素停了手里的活:“你整邢三儿这么一下子,还不是把他得罪了?这人心眼子比针鼻儿还小。”

王响指了指门外:“我怕他?我没去宋玉坤那儿举报他就是给他留脸了。他是啥出身?我是啥出身?他招工的,我顶班的,建桦钢厂的第一抔土都是我爹挖的。”

罗美素没好气地说:“没喝呢就上头了?你往那边坐点儿,口水都喷我毛衣上了。”

王响这才注意到罗美素手里的毛线的颜色:“你给谁织呢?这紫色我也穿不了,再说橱里不还有嘛。”

罗美素转了转身子,不冲着王响了:“没给你!我们原来班组那个刘英下岗了,自己开了个裁缝铺子,这不天快凉了嘛,我接点儿活。”

王响凑过来问:“织这么一件给你多少钱?五十?四十?三十?”罗美素往后退了退:“别瞎猜,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王响把指甲刀一扔,说:“织这玩意儿费眼费手的,你累着了都赚不了个药钱——你今天去厂医院,药给拿了?”

罗美素犹豫了一会儿,道:“拿了。”

“没难为你吧?”

“没。”

“我就说嘛!桦钢厂医院还是得为桦钢厂人服务——你干啥去?”

罗美素的表情不太对,她起身道:“脑袋有点儿晕,我是不是贫血啊?我回屋躺会儿。”

王响不以为意,只是表情有些遗憾:“那两条烟要先不退给邢三儿,换个百八十块钱,我还能给你买只鸡吊吊汤,保养保养我那车。”

罗美素回屋躺了一会儿,还是想找人唠嗑,但王响对桦钢厂那忠诚样总让她气不打一处来。思来想去,罗美素想去找王阳,一起身,才发现王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他就在屋里,盯着床头柜发愣。

罗美素问:“干啥呢?”

王阳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没干啥……妈,你没睡着啊?”

罗美素下了床:“手里拿啥了?”

王阳没办法,摊开手,手里是一个老款的金镏子。

罗美素奇怪地道:“你拿这个干啥?”

王阳摩挲着金镏子:“我就看看。妈,这是纯金的不?”

罗美素一把抢过金镏子:“不管纯不纯,是你奶奶给我的。”

王阳问:“你平常怎么不戴呢?”

这可终于戳到了罗美素的话头上。

“不戴还没人给我报销医药费呢,戴了人家不更得说咱自己家里有钱,还非得给厂里添负担?咱家就这一个值钱物,更不能往外拿了。你是有啥想法?”

王阳干笑道:“我能有啥想法?”

罗美素把金镏子放回床头柜里:“有想法也没用,这是我给我儿媳妇留的。”

王阳满意地笑了:“行,好好留着,别磕了碰了。藏好了,我出去了。”

罗美素轻轻打了王阳的屁股一下:“这几天你咋天一黑就往外头跑?干啥去?”

王阳的声音远远飘回来:“不干坏事!”

父辈和子辈之间,确实会出现这种信息差:全世界都知道子辈在干什么,只有父辈不知道——王阳晚上在维多利亚娱乐城打工就是这种情况。

和别的服务生或毕恭毕敬或紧张不已不同,王阳不管是服务客人还是发呆,嘴角都挂着掩饰不住的笑容,他经过大厅时,视线就没离开过钢琴。

沈墨聚精会神,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在看自己。

但是,王阳知道,她就在和自己对视——从心里。

沈墨出尘不染的样子彻底让王阳沦陷了。这么多天了,王阳没记住任何一首钢琴曲的曲调,沈墨弹钢琴的样子倒是深深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为了每天都能看到这一幕,王阳宁可钻进乌烟瘴气、震耳欲聋的包厢,半跪着把托盘上的酒给一瓶瓶地码在桌子上。

一个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掏出十块钱扔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哥。”

王阳退到门口躬身致意:“祝您玩得愉快!”

这十块钱,对他来说,不重要又很重要。桦钢厂大环境不好,人人皆知,但他家里从没让他缺过钱。这些小费,仅仅是他所需的理由,一个他能每天晚上来维多利亚娱乐城陪沈墨的理由。

送走这个包厢的客人,王阳心情愉悦。再度经过大厅时,他故意放缓了脚步,眼看就要走出大厅了,在沈墨手下一直平稳的琴声突兀地跳了一个音。

偌大的大厅里,人人嘻嘻哈哈的,都没人注意到沈墨换了首曲子,更别说注意这个音符的变化了。

除了王阳。

他装作随意地挪到沈墨旁边,问:“咋了?”

琴声依然,沈墨的姿势依然。她说:“我快下班了,你能在后门等我会儿吗?”王阳比画了个“OK”的手势。

独属于男女之间的心照不宣的感情,往往被人称作爱情。

沈墨换回自己的私服,离开维多利亚娱乐城时,王阳早已等在了后门外。

见到沈墨,王阳笑嘻嘻地迎上来:“啥事啊?”沈墨语气飘忽,让人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不是重点:“你听到我刚才弹的曲子了吗?”王阳猛地点头:“听了啊,好听!”

沈墨低着头说:“这首曲子我平时弹得少,开头都弹错了,手指头老打架。”王阳憨笑:“你弹啥都好听,真的。”

沈墨接着道:“那首曲子叫《猎歌》,打猎的猎。”王阳露出标准的接话表情:“我说听着咋这么带劲呢!你……打算猎谁啊?”沈墨将脸一板:“别油嘴滑舌!”

王阳讪讪地说:“我就开个玩笑。”

沈墨看向别处,塞给王阳一个用布包着的饭盒:“给你的。”王阳一愣,当下居然没敢接:“啥?”

沈墨的脸泛起一抹淡红:“你不是得上班到后半夜吗?饿了再打开。”王阳终于接过饭盒:“你给我做的?”

刚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墨终于变了,现在是一个正常的大学生。

王阳满脸惊喜:“嗯!我好好吃!为啥给我做啊?”沈墨微微噘嘴:“谢谢你那天给我打伞!害我多踢了半个小时的正步!”两人相视而笑,笑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沈墨打破了沉默:“走了。”“哎,你喜欢看电影不?”

沈墨没回头,但用手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目送沈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王阳一步三蹦地回到员工休息室。

他如获至宝,轻轻地把布解开,里面是个铝制的饭盒。打开盖子,里头是一盒尚有余温的扣肉,切得均匀,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嗯,摆盘不错。”

王阳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竟然还站了个人——葛总。他是徐新伟的表哥,王阳和沈墨都是他招进这里的。

王阳下意识地要把盖子合上。

他调笑道:“咋的?吃独食啊?”

王阳连忙说:“没那意思,葛总。”

他好奇地道:“谁给做的?”

王阳有些尴尬:“家里捎来的。”

他伸手:“我尝尝咸淡。”

王阳只得又打开盖子。

他用手捏了一片肉塞进嘴里:“嗯!行!”

王阳想着把盒子收起来,葛总得寸进尺,道:“别急着收!好像差点儿啥——”说话间,他又吃了一片肉。

王阳有些心疼,但还得挂着笑脸:“空口吃咸吧?我给你倒杯水去。”葛总一把拉住王阳:“不着急,你这缺料啊!”王阳都蒙了,完全不知道葛总是什么意思:“缺啥料?”葛总咂摸着味:“东北的扣肉不好做呢。你得抹蜂蜜,还得煎,还得煮,火候大了小了都不行。”他居然真的在品味美食!

王阳敷衍道:“我特意让我妈这么做的,合我的口味。没事我就忙去了,葛总。”王阳离开员工休息室前,回头看了一眼,这葛总好像完全陷进去了,嘟嘟囔囔的:“蜂蜜、葱、姜、盐、鸡精……还差啥呢?”王阳从休息室出来时,正好撞到了徐新伟,王阳问:“你咋来了?”两个人打闹了两下。

徐新伟说:“我在家待着憋屈。我表哥呢?”

王阳往休息室里一指:“在琢磨菜谱呢。”

徐新伟一脸不解:“啥?”

一队穿着旗袍的工作人员从两人面前经过,徐新伟轻轻拽了拽王阳,小声说:“你看那个,在四处看的,瞅哪儿都新鲜的,像不像沈墨?”王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吃了一惊。那女孩不仅身高体形和沈墨差不多,就连轮廓五官都跟沈墨有几分相像。

王阳瞥见了她的胸牌:殷虹。

徐新伟捶了王阳的胸口一下:“我说你这份工咋打得这么积极呢,有眼福。”王阳不屑地道:“这算啥?庸脂俗粉。”

徐新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你在这儿打工还没跟你爸妈说呢?”王阳摊摊手:“着啥急?等我领了头一个月的工钱再说。”活不太多,王阳就接着和徐新伟天南海北地聊。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已经摸到了他家门口……

咚咚咚咚。

这不是正常的敲门声,光明正大来的人,没有这么敲门的。

王响本来睡得正酣,被直起身子的罗美素推醒后,不耐烦地翻过身:“干啥?”“有人敲门。”

“三更半夜谁敲门?赶紧睡!”

罗美素看着门口,将信将疑地躺下。

咚咚咚咚。

罗美素彻底醒了:“真的有敲门的。”

王响一下翻身坐起来:“是不是王阳回来了?几点了?”罗美素按亮了床头灯:“下半夜一点了。”

王响揉揉眼睛,骂骂咧咧地下了床。

他根本没奔门口去,而是直接推开了次卧室的门。

罗美素的声音传过来:“是王阳吗?”

王响小声说:“他这是肉皮子又紧了,这个点还没回来。”咚咚咚咚。

这次,王响也听到了声音。他一下瞪起眼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确实来自门口。

咚咚咚咚。

王响透过猫眼往外瞅——长长的堆满了杂物的走廊里没人,只有半亮不亮的走廊灯忽闪忽闪的。

咚咚咚咚。

王响想去开门,于是转身回到客厅一阵翻找,举起健身棒冲出家门:“谁?”楼道里空无一人。

门被轻轻关上,王响绷着背靠在门上。他努力平复着紧张的呼吸,手里的健身棒被他越攥越紧。过了一会儿,王响刚要松口气——咚咚咚咚。

王响一咬牙,猛地一把打开了门。

还是狭长的走廊,跟几十秒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人,又好像哪儿都有人。

王响厉声道:“别装神弄鬼的,出来!”

咚咚咚咚。

王响这才意识到,声音就来自自己脚下。他低头一看,整个人差点儿蹦起来——一只硕大的老鼠被钉子钉着尾巴倒挂在门上,老鼠奄奄一息,时不时地用前爪刨着门……

王响使劲咬着牙道:“邢三儿!”

他把耗子处理了,死死地关上门,又盯着猫眼往外看了好久,这才回到主卧室。

他钻进被窝,罗美素还在床上翻腾:“干啥去了?身上怎么还湿了?”王响闷闷地说:“没事,刚冲了个澡。”

罗美素说:“大半夜的冲啥澡?”

王响烦躁地翻身:“我讲究不行啊?我在自己家,想啥时候冲就啥时候冲!”“不是,你大晚上的别冻着……”

“赶紧睡你的!”

王响背对着罗美素,发梢还湿漉漉的,嘴唇微微颤抖,他说不上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

王响和罗美素辗转反侧,都没睡着。

王响的声音哑哑的:“阳儿不能老放羊了,这年头外头不安全。这孩子是不是有俩朋友?”罗美素接茬:“是啊,有个叫徐新伟的,他爸还跟我是初中同学呢。”王响拽了拽被子:“行,能找着就行。”

6

“301号宿舍,沈墨,收……师傅,给我张邮票,寄本地的。”邮局窗口,王阳在一个牛皮纸信封上写了地址,他的手边放着两张《泰坦尼克号》的电影票,时间是晚上七点半的。

一张八十分的邮票被工作人员从窗口扔出来。

“八毛钱。”

“同城的最晚明天能到不?”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王阳给了钱,把一张平平整整的电影票塞到里面,拿过邮票,用舌头舔舔邮票背面,小心翼翼地将邮票贴在了信封上。

信在窗口走了个来回。

“寄信人这栏咋空着呢?要收不着可没地方退。”“她知道是谁,不用退。”

与此同时,正在宿舍写东西的沈墨,被商嘉递来一个信封,信封是牛皮纸的。

小孩都知道,就算是同城的信,也不可能这么快到。

沈墨打开信封,里面滑落出一片水曲柳的树叶,那树叶的弧度跟沈墨嘴角的笑容弧度一样。

商嘉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谁啊?这么高兴?男朋友啊?”沈墨貌似随意地把树叶扔到了垃圾桶里:“哪有?我不谈朋友。”宿管阿姨的声音传来:“301号宿舍,沈墨电话!”沈墨匆匆出了屋,桌上的信封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同样的牛皮纸信封,同样没有落款,但字迹与王阳的不同,这上面贴着的是一枚一百二十分的邮票。

在另一间屋子里,几个宿管阿姨嗑着瓜子聊着天,沈墨背对着她们打电话,面色凝重。

“嗯,嗯。你放心,大娘,我肯定得管,但你一下要这么多钱,我现在手头也没有……嗯,我是在弹琴勤工俭学,但是……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想办法凑凑,这几天一定给你。”挂了电话,沈墨久久没动,不知道是在消化什么,还是在谋划什么。

另一头,王阳也在面对困难,但跟沈墨面对的困难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桦城电影院华灯初上,离晚上七点半还有一段时间,《泰坦尼克号》的巨幅海报下已经人头攒动了,王阳却被拦在了维多利亚娱乐城里。

他只好缠着葛总:“葛总——哥!我也从来没请过假,你今天就准我请一天假呗?”“今天是啥日子?咋都跟我请假?在大厅弹琴的那个女大学生也请假,你也要请假?”王阳发出了撒娇的声音,那声音他自己都觉得恶心:“顶多到十点我就回来上班,那会儿人多,我肯定不耽搁。”葛总犹豫了:“店里有制度啊……”

王阳见有希望,加快了语速:“我跟新伟那是真哥们儿,你就是我亲哥!等我发工资,我请你吃烤肉。”葛总双手一拍:“行吧!早点儿回来,只要没人问,我就当没看见。”王阳激动地拥抱了下葛总:“谢谢哥!”

“撒手!把我的西服都弄皱了!”

有葛总的话,王阳就像接了圣旨。他兴冲冲地跑出后门,制服还没脱,一股怪力就推了他几个趔趄,他硬生生地撞到了身后的门上。

“哎——”话还没出口,王阳就愣住了。他瞅了瞅肚子上的鞋印,又看了看面前铁青着脸的王响,说:“爸?你干啥呢?”王响火冒三丈:“你干啥呢?你见天晚上不着家就是在这儿上班?”王阳心虚地道:“我没有……”

“还撒谎?这是啥?这花里胡哨的是啥?小丑?耍猴的?多大个人了,不嫌丢人啊?”王响越说越气,上前撕扯着王阳身上的制服,“给我扒下来!扒下来!”王阳死死地拽着自己的马甲:“不扒!我咋就丢人了?我打工挣钱正大光明!”王响的脚又忍不住了:“那你找个正经班上啊!你现在算在干啥?端茶递水?上烟点火?我和你妈整天想找机会把你弄到厂里去,你就背着我们干这个?你爹娘的脸让你打得啪啪响,桦钢厂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听到这儿,王阳也受不了了:“桦钢厂还有个屁脸!那是我能丢的吗?每天都有人下岗,哪天桦钢厂倒闭了也不稀罕!”王响又气又急,伸出手又舍不得下手,一腔怒火化作一声咆哮。

“你——糊涂!”

“爸,是你糊涂。”

“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哪儿都不许去!”

“那不行!我还有事呢!”

“我说了,哪儿都不许去!”

一只已过壮年但仍健壮的雄鹰,和一头略显稚嫩但翅膀有力的雏鹰恶狠狠地对视。一秒、两秒……十秒。

到底还是雏鹰先把视线移开了。

王阳愤愤不平,嘴里骂骂咧咧的。

因此,场场爆满的播《泰坦尼克号》的影厅里出现了一个空位,那空位就在沈墨旁边。

“Whenyougotnothing,yougotnothingtolose.(当你一无所有时,你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这是杰克说的。

沈墨和罗丝一样,目光流转,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7

杰克的动作定格,变成海报,挂在2018年深冬的比家美旅店421号房内。龚彪一直趴在窗户那儿盯着楼下,正好可以看到旅店的出入口。

王响靠在床上盯着海报,拿起手边的一小瓶白酒嘬了一口:“你说《泰坦尼克号》好看吗?就这小子演的那个。”龚彪目不转睛地道:“以前看过,过了很多年了,我忘了。”王响喃喃道:“那天我到底没让他出门,也把他的电影票给撕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气得手哆嗦,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说这电影得多好看?”龚彪使劲揉着眼睛:“师傅,你替我会儿,我眼睛都看花了。”两人换了个位置,王响把酒瓶递给龚彪:“暖和暖和。”龚彪也轻轻嘬了一口酒:“你说傅卫军能回来吗?”这下,王响变成了旅店门口的监控探头:“不知道,只能等。”听到这个回答,龚彪沮丧地摇摇头,猛灌一口酒,闭上眼睛。

“彪子!”

龚彪一下坐起来,酒洒了小半瓶。他应道:“来了!”两个人并排站在窗户前,楼下,一个黑衣人戴着毛线帽进了旅社。

他们心有灵犀地冲出房门,来到电梯口。简陋的LED屏幕里,显示楼层的数字缓慢地由“1”变为“3”。

王响指着旁边的楼梯间,两人无声但快速地走了过去。

三楼,走廊狭长逼仄,光源稀少。

两个人下楼的速度很快,他们到了三楼楼梯间的门旁后,又默契地放慢了动作。楼梯间的门被无声地打开,王响正好看到一间房门即将关上,屋里漏出来的光稍纵即逝。

两个人退回四楼,王响估摸了一下位置,对照着墙上钉着的位置图看,把手指放到了406号房上,朝下指了指,又朝龚彪点了点头。

龚彪一个人出了旅店。他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就回来了,但前台的人不会注意这些。

站在前台旁,龚彪说:“服务员,帮我开个门。刚才出去吃饭,忘拔房卡了。”“哪个屋?”

“四楼,421号房。”

“谁开的房?”

“龚彪,喏,身份证。”

前台对着电脑点了几下,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在什么地方扫了几下,之后就示意龚彪跟她一起上楼。

两人到了421号房门口,服务员掏出房卡轻轻一刷。

龚彪感激地说:“谢谢啊!你看我这脑子,我的房卡还在这儿插着呢。你这是万能卡吧?”“通用卡,还有事吗?”

“没事了。”龚彪的尾音很轻。他的目光越过了服务员的肩膀——服务员一转身,正好碰到了醉醺醺的王响。随着服务员“哎呀”一声,她手里的卡掉到了地上。

王响喷着酒气,舌头都捋不直了:“不……不好意思啊,没撞疼你吧?”回答他的只有服务员的白眼。

只用了不到一秒钟,龚彪就把原本插在门上的房卡拔了下来。他赶紧迎上前,一蹲,用大衣一遮:“哥,你喝了多少啊?赶紧进来,我给你沏杯茶。不好意思啊,妹妹——”龚彪递给服务员一张卡,服务员跑还来不及,根本没注意到细节。她接过卡,一脸不快地离开了,到电梯那头了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没量就少喝点儿啊……”等服务员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龚彪朝王响晃了晃,手中赫然是那张万能卡。再看王响,哪有一点儿醉意?

十分钟后,两个人用围巾口罩遮着脸,站在了306号房门口。

王响低声说:“别往左边瞅,那儿有摄像头。”龚彪点点头,朝306号房的房门指了指,里面隐隐传来电视机播放动画片的声音。

王响和龚彪对了一下眼神,紧接着王响刷了下卡。

嘀,灯绿,门开。

两人一下闪身进了房间,门悄无声息地关上,里面留下了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