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祝你平安

1

噔、噔、噔。

这是脚底板接触地面的声音,猎手逼近猎物,除非飘起来,否则脚步再轻微也不可能无声。

沙、沙、沙。

这是皮毛摩擦的声音,皮氅蹭在毛呢大衣上,由静电产生的蓝色电弧四溅。

咚、咚、咚、咚。

这是拳拳到肉的击打声,能听出来是二对一,被围攻的那人试图逃走,但最终还是被按在原地。

“啊!”“嗯!”

这是打斗者的叫声,听起来,两位猎人已经得手,他们即将对眼前的人进行最后的审判……

这些都是从306号房间内传出来的声音,然而,王响和龚彪才刚进去。

屋里关着灯,电视机里冒着刺眼的光,这光晃得王响双眼呈瓦蓝色。

音响声音被调得很大,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熊出没》,刚才的声音,是熊大和熊二又一次在某集末尾制伏光头强后,光头强发出的声音。它们的战役结束了,但王响和龚彪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床上的被子甚至连一个角都没被掀开,上面只有人稍微躺过后留下的褶子。龚彪指了指衣架上的黑色棉衣和毛线帽,王响点了点头,心领神会——龚彪这是在说,床上没人,但屋里有人。

那人只可能在卫生间里。

傅卫军。

害了王阳和小露的傅卫军。

几次被发现踪迹,却又像泥鳅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傅卫军。

——王响和龚彪又一次离他这么近了。

王响努力平息着自己那仿佛要冲进气管的心脏,缓缓地把窗帘拉上。

两个人一人站在卫生间的一边,安静地等待,他们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卫生间里传出冲水声,电视里的熊大熊二再次和光头强碰面……

卫生间的门只开了一条缝,之后门唰的一下被两个人拉开,他们一拥而上,直接压在那人身上,那人应声而倒。

“救命啊!杀人了!”

龚彪的眼睛瞪得比熊大的眼睛还圆。

难道傅卫军被吓得会说话了?有那么一瞬间,王响真是这么想的。可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人就不是傅卫军。

拉开窗帘,关上电视,两个人把人拉到床上坐好。对方好像没有骨头,怎么都坐不直,窗外的灯光透过冰花照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没有意义的傻笑——显然他智力不太正常。

王响盯着窗外看,琢磨着什么。

龚彪轻轻拨了一下对方的头发:“你叫啥?”

没想到,对方也拨了一下龚彪的头发,说:“你叫啥?”龚彪瞪眼道:“我问你话呢!”

对方也瞪眼:“你不告诉我你叫啥,我也不告诉你我叫啥。”龚彪抄起瓶子作势要砸他,他抱着头蹲着嗷嗷乱叫。

“吓唬他没用。”王响指了指脑子,过去把对方扶到沙发上,“你叫我响哥,那我该叫你啥?”对方含混不清地说:“二毛。”

折腾了许久,他们终于知道了这人的名字。

王响趁热打铁:“我家在桦城,就是这儿。你家在哪儿?”二毛竟然说话都利索了:“后郭。不在这儿。”王响循循善诱:“你平常住哪儿啊?”

“哪儿都住,有热乎气就行。”

王响终于问到了那个关键问题:“谁让你住这儿的?”龚彪眼睛一亮。

“我哥。”

王响和颜悦色地问:“你哥是谁啊?叫啥?”

二毛摇摇头:“我没问。”

王响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有些绕,他不确定二毛能不能明白:“那他让你住这儿,他住哪儿去了?”二毛竟然顺畅地回答了出来:“不知道。他不告诉我。”王响马上追问了一句:“是不告诉你,还是他不会说话?”“他不说话,但他的意思我都懂!”

龚彪冷笑着嘟囔:“你懂个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二毛露出了那种独属于智力障碍者的愤怒之色:“我就是懂!哥哥是好人!”听到这儿,王响和龚彪都有些五味杂陈。傅卫军要是好人,天下就没有坏人了。

过了半晌,王响才镇定下来,接着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二毛咿咿呀呀的,又是比画又是讲解,两个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二毛是个在地下通道拉二胡的,面前那个破不锈钢杯子就是他的“提款机”,不过正常情况下,里面只能提出一些钢镚。

就在那天晚上,突然来了个人放了张一百块钱的钞票,还好好地把钞票压在了杯子里。二毛一高兴,拉得更卖力了。地下通道没比外面暖和多少,他一激动,鼻涕泡都冒出来了。那人离二毛更近了一些,从脖子上摘下围脖戴到二毛的脖子上。

二毛笑了,那不是傻笑,也不是无意义的笑,而是含着感激之意的笑。

那人轻轻抱了抱二毛。

听到这儿,龚彪心想:一个人怎么可能割裂成这个样子?对待二毛有多温情,对待小露就有多残忍。

王响接着问二毛:“我们想找到那个好人,你能不能帮帮我们?”二毛:“帮你啥?”

“明天他肯定还会去找你,你看到他,就告诉我们一声。”王响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确认二毛明白了他前面在说什么后,才接着往下讲,“用你的二胡。”

龚彪终于问出了他所好奇的问题:“他会拉二胡吗?”

第二天晌午,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琴弦振动后发出的旋律流淌在地下通道之中,虽然算不上多出彩,但足够完整流畅。《祝你平安》,二毛说他只会拉这一首曲子。

王响和龚彪听到这首歌,备感讽刺。

说实话,二毛选了个好地方,这条地下通道横贯了桦城最繁华的大街,以致地下的热闹程度与地上的热闹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儿没有暖气,但白天温度比地上高,近视的人进出地下通道,眼镜上都会有哈气,热气完全是人气带来的。这里卖唱的、摆摊的应有尽有,顾客、行人、便衣和流浪汉络绎不绝。人如果带着一个足够大的袋子从头走到尾,买下的东西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半年。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这儿就是一座小城市,这儿是桦城中的桦城。这里总会让人想起郭沫若所写的《天上的街市》,如果套用一番,那便是——我想那厚重的地下,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王响和龚彪各守着地下通道的一头,都藏住了,但也都能无障碍地看到通道和通道口。

两头都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依稀的二胡声,王响把电话打出去,左耳朵和右耳朵听见的声音是一样的。

王响问:“听见《祝你平安》了?”

龚彪说:“嗯。二毛没糊弄人。”

王响乐了,心想:咱俩还能让傻子给糊弄了?

王响说:“把耳朵支棱起来。他随时会来。”

实际上,两个人今天比二毛出摊还早。几个小时前,天光微亮,他们就来了。比他们更早在这儿的,是头天晚上就占据着位置的流浪汉,他们蜷缩在避风的位置,以城市为床。

清晨的地下通道总会带给人失落感——从地上到地下,本来奢求能得到温暖和明亮,可还是冷、还是暗;钻到另一头出去,还是期望温暖和明亮,结果更冷、更暗。地上地下,尽是酷寒和绝望,很像人生中某些晦暗的阶段。

王响站在通道一头,打开了手机里的秒表。

“跑!”

大嗓门加回声,像百兽之王震慑森林,好几个流浪汉都翻身起来了。

王响没关心这些事,同时按下了秒表。

咚咚咚的跑步声越来越近,被通道一放大,就像火车钻出山洞时发出的声音。龚彪全速冲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掠过王响身边的一瞬间,王响按下手机屏幕上的暂停键:“十五秒。”

龚彪撑着膝盖大喘气,头上都冒热气了:“这几年不锻炼,身子虚。”

“通道七八十米,这速度不算快。咱俩把住两头往中间跑,时间算一半,八秒能碰头。”王响哆嗦着嘴计算道,“白天人多,再打出个富余时间,十秒,能堵住他。”

龚彪喘匀了气,问:“师傅,你真觉得傅卫军会来看二毛?”

“要不他让二毛替他住店干啥?上回咱们找着了他的窝,惊着他了。这人心思细,不会就这么算了。”王响自认为把傅卫军的心态拿捏得透透的,“兴许现在桦城有他开的第二间、第三间房,里头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二毛替他住着。”

龚彪不解:“狡兔三窟?那他图啥?这不更容易暴露?”

王响朝龚彪挑眉:“你觉得他怕暴露吗?”

龚彪沉沉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王响说:“他已经知道有人在找他了,但一定还想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找他,而且会想知道自己是在哪儿暴露了行踪。我猜他会来。”

他们这一等,就从早上等到了傍晚。二毛好歹还算是在上班,有工资拿,王响和龚彪就是纯挨冻。两人换了二三十种姿势,从跺脚到半蹲到双手对揣,都没用,人多也不行,还是冷。

下午六点,外面电报大楼的报时声响起。王响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干,手有些抖。他颤巍巍地将饼干塞到嘴里,刚嚼了一口,突然,一直重复的《祝你平安》不安地跳了一个高八度的音阶。

王响一下睁开眼睛,扔了手里的饼干,快速往通道中央跑。

另一头,龚彪跑得比王响还快。

行人一切如常。

王响绕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往里跑,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龚彪了。

都挺正常,摆摊的人、流浪汉都正常,就是通道正中间有两个穿黑衣服的人面对面蹲着,像两个守宅的石狮子。

他们是二毛和傅卫军。

传说中,盗墓者下地看到石狮子,都会马上停工,另寻名穴。这进地下通道,不知道算不算下地的一种。

砰!

不远处有个消防栓突然炸开,开始喷水。冬天大家穿得都厚,那水打在身上起初他们只觉得沉,过了十几秒才开始觉得透心凉。地下通道的灯光映在水柱上,形成一弯又一弯小彩虹。

行人们淋了冷水,比淋了热水还敏感,都尖叫着向两边的出口跑,一下全乱了。不管王响和龚彪的脸朝着哪边,都逆着人流。也就一错目的工夫,等他们到了通道中间,蹲着的黑衣人只剩一个了——在迷蒙的水雾中,二毛缓缓地倒下。

两人冲到二毛身边,二毛脸朝下趴着,状若昏迷。

龚彪愣了:“人呢?”

王响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报警!叫救护车!”

龚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响背后的方向:“在那边!”

另一个黑衣人跌跌撞撞,已经快要跟着人流跑出地下通道了。

龚彪立马就追了出去,王响一会儿看看消防栓,一会儿看看地上躺着的二毛,水糊在脸上都顾不上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听筒里没有声,盯着屏幕一看,才发现到通道中间手机没信号了。

“二毛,二毛!”王响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快速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盖到二毛身上,“挺住啊!我去叫救护车!”王响朝龚彪的方向跑去。

地下通道里除了倒在地上的二毛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里唯一还在动的东西就是刺刺喷出的水柱,突然,地上的二毛慵懒地动了一动。

地上这头,傅卫军已经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对街的花园。他跑得很慢,龚彪离他越来越近,王响也离龚彪越来越近。

王响举着手机,边跑边说:“对!东风路上的地下通道,有人受伤了,快!”下午六点多,正值东风路的遛弯高峰期,人多形势乱,因此王响和龚彪、龚彪和傅卫军,都总是差着一段距离。

傅卫军毕竟腿上有伤,在花园中的草坪上,他脚一崴,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倒在地。王响和龚彪冲过来,龚彪心急,一下把他翻了过来——“二毛?”

王响和龚彪面面相觑,满是惊愕。

地上躺着的是二毛。

龚彪蒙了:“咋回事?”

王响骂了句脏话,掉头往回跑。

两个加起来近百岁的人竟然被人耍得团团转。

王响跑回到地下通道,躺在地上的“二毛”果然没了,只有王响自己的外套在地上。

王响气喘吁吁地走到自己的外套旁,这才发现外套被摊开摆成了“大”字形,心脏的位置被刀划了个“×”。

“行,没找错人。”

这下王响不着急了,他拎起外套,一步三晃地朝街心花园走。等他回去了,才发现警察已经到了。二毛激动地跟两个警察连说带比画,龚彪正躲在角落里,抻着脖子观察。

王响过去拍了龚彪一下:“没伤着吧?”

龚彪没看王响,注意力还在那头:“没事,就是被吓着了。”王响问:“二毛是咋说的?”

龚彪说:“二毛说了,看见那个哥哥蹲在他跟前,他就拉了一个高音。结果那哥哥皱眉,不明白咋回事,两手一摊,意思是问二毛为啥。二毛就笑着朝咱俩的方向看了看,那哥哥就心领神会了,随手抄起一块砖头奔着消防栓顶上的帽子砸,然后消防栓就炸了。这二毛还觉得好玩呢,那傅卫军回来就掏刀了,装凶,跟老虎似的,朝二毛龇牙咧嘴的,二毛就瞎跑了。”然后傅卫军就趴在二毛原来蹲着的位置上了。王响想。

两个人在地下通道旁边上了王响的车,热了会儿车,王响将车头一掉,龚彪说话了:“这是往哪儿走?”王响盯着路面:“先送你回去,我也回家睡会儿,洗个热水澡。”龚彪撑着靠背直起身子:“干吗回去啊?咱们接着扫街找傅卫军啊!”“还有时间。他看见过你,这回又跟我照了个面。”王响一点儿都不着急了,“咱们不在暗处了,跟他一样,都在明处。咱跟傅卫军有碰头的时候。”接着,两个人很久都没说话。车外,街灯、霓虹灯和红绿信号灯把车内映得五光十色,随着车辆行驶,灯影在玻璃上流转。

和傅卫军屡次交锋而失败让王响觉得这座城市有些陌生。看到红灯,他在路口刹停车子,点上根烟,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旧时光,回到了那个让他更熟悉的桦城之中……

2

1998年9月。

拥挤的街机厅里,烟雾缭绕,根本不透风。

一台机子上有人正在玩《街头霸王》,特种兵跟春丽缠斗了半天,终于还是被春丽给打翻在地。春丽高兴地蹦起来比剪刀手。

操控特种兵的这个孩子叫小辉。他重重敲了下游戏柄,心有不甘,晃晃悠悠地走到柜台前,敲了敲:“老板,老板?借两个币使使。”店老板头都不抬:“这还有借的?有钱就玩,没钱就滚。”小辉鼓足勇气说:“等我妈出差回来,我跟她要钱还你——”店老板:“滚滚滚滚滚!”

老板突然抬头,小辉眼前一亮,还以为老板回心转意了,没想到,一张旧版五十元从小辉身后伸了过来。

隋东还是那副不忿的表情:“给我换五十块钱的币。”“唉!”

“和气生财,跟小兄弟急啥眼啊?”

“你看我们柜台这儿都写着呢,‘概不赊账’。我也没办法。你数数。”五十个银光闪闪的游戏币叮当作响,在隋东跟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辉很羡慕,都咽口水了。

隋东右手一划拉,往兜里装着游戏币:“数啥啊?够费劲的。”店老板又数出两个游戏币:“一次买五十块钱,还送俩。”隋东不以为意地一笑:“挺讲究——哎,你刚才玩啥游戏了?”小辉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隋东问的是自己,连忙说:“《街头霸王》。”隋东说:“玩得咋样啊?”

店老板搭茬:“玩得好能没币了吗?”

隋东突然来了一句:“我问你了?”

周围的气压瞬间变低。

小辉对老板说:“还行。不是我玩得不好,是你的操纵杆有问题,反应慢。”店老板刚要发作,看到隋东随意地搭在自己柜台上的胳膊上面的“忠义”文身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隋东说话松松垮垮的:“我不爱跟电脑对打,你跟我玩两局?赢了你不花钱,输了你把币还给我就行。”小辉两眼一亮:“行啊!玩!”

隋东满意地点点头。

小辉还不知道,从此他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一家简陋的小饭馆里。

隋东面对门口,一口饭一口菜,很快饭碗就见了底。傅卫军背对门口,不厌其烦地把菜里所有的八角都挑了出来,盘子边已经堆了一小堆八角。

隋东不停咀嚼着,突然抬起头,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来了。”傅卫军回头一看,看到了小辉的身影。

傅卫军起身离开,隋东抹了抹嘴,也走了出去。

水曲柳是黑城的特色树木,黑城市政府铺天盖地地种,黑城中哪儿哪儿都是。小辉背着书包,钻进一条没有人只有水曲柳的小巷。他瞻前顾后,紧张得走路姿势都变了。

突然,隋东从树后头冒出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浑身一激灵,差点儿叫出声。

隋东用那种小混混特有的语调说:“玩两局去?”小辉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不玩了。我妈在家等我呢。”隋东轻轻拍了拍他:“忽悠谁呢?你不是住校吗?你妈不是出差了吗?回来了?”小辉哆哆嗦嗦的:“真不玩了,哥。我……我回去写作业了。”小辉掉头往回走,走两步就不得不停下了——傅卫军低着头蹲在那儿,挡住了路。

隋东慢悠悠地走过来:“咋还翻脸不认人呢?咱俩的交情就这么不值钱呗?也行,你把以前买币花的钱给我。”“我现在没钱,等我妈回来——”

隋东把拳头扬起来,作势要打人:“啥都等你妈?两百块钱,快点儿的。”小辉的眼泪下来了,他想哭又不敢大声哭:“我没那么多钱。”隋东一把夺过他的书包,把书包翻得乱七八糟:“没钱咋整啊?告诉你们老师啊?”小辉:“等我妈——”

隋东大声说:“我现在就要!”

小辉只剩下哭了。

傅卫军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小辉的脑袋,跟他比画。

隋东翻译:“我哥问你呢,你不还钱也行,愿意拿啥换?”小辉眼中有了一点儿希望:“拿啥能换?”

傅卫军微笑着举举手,又抬抬脚。

“手,脚,都行。”

小辉从无声的傅卫军这儿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感:“不、不,我不换!”傅卫军冲隋东点点头,隋东一下按住了小辉,傅卫军站到小辉背后,别住了他的左胳膊。

“别……别……”小辉被吓得喘不过气。

蔚蓝的天空下,他的惨叫声显得非常空灵。

此时,远在桦城的王响还不知道,蝴蝶已经扇动翅膀,龙卷风正在形成。然而,令所有人都哭笑不得的是,这条把傅卫军和王响拴在一起的横跨了二十年的因果链,起始点竟然是一个名为春丽的《街头霸王》角色。

桦城医学院,沈墨挂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出了宿舍楼。果然,大娘满面愁容,她的大行李包也戳在一旁,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她心情很不好。

“咋了,大娘?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从大娘来开始,沈墨就没听过她不带哭腔的声音。她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得回趟家。小辉出事了。”沈墨惊讶地张大嘴:“小辉出啥事了?”

大娘唉声叹气:“被几个小流氓给打了,说小辉欠他们钱。”沈墨连忙问:“人怎么样了?严重吗?”

大娘哭出声来:“胳膊被撅折了。大夫说能接上,先养半年,能不能完全恢复还不一定呢。”“这么狠?这哪儿是小流氓,这是犯罪啊!报警了吗?”“报了,上哪儿找人去?墨墨,我得先回去照顾小辉了,跟你说一声。”“那……那大伯的事怎么办?”

“先顾活的吧!墨墨,你这儿……”

“我这儿还有一百来块钱,你先拿着。”沈墨心领神会,连忙浑身上下来回翻,“我打工的地方快给我发工资了,到时候我就把钱给你寄过去。”

“你说这是咋整的?老的没了,小的也出事……”大娘接过钱的一刹那就拎起了行李包,“那我走了。”

“我送送你。”

“不用了,快回吧,回吧!”

大娘一个人背着大包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沈墨站在原地一路目送,眼神里满是关切之意。

对这个家,沈墨依然是厌恶大于一切。不过,看着此刻大娘的背影,沈墨突然对她有了一丝同情。

两个女人,本是同一类人。

正如《泰坦尼克号》中的那段台词——

IfigurelifeisagiftandIdon'tintendonwastingit.Youneverknowwhathandyou'regoingtogetdealtnext.Youlearntotakelifeasitcomesatyou.(我觉得生命是一份礼物,我不想浪费它。你不会知道下一手牌会是什么。你要学会接受生活。)

那天电影院里人头攒动,只有沈墨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可这段话照亮了沈墨。

“沈墨,那是谁啊?”张蕙的声音打断了沈墨的思绪。

沈墨揉揉泛红的眼睛,恢复了常态:“哦,没谁,一个老乡。走吧,该上课了。下午是上英语课吧?”

张蕙担忧地点点头:“听说老师可能会搞突然袭击呢,有个小测试。”

“真的?那麻烦了,我一点儿都没复习呢。”

3

1998年10月。

一两场秋雨把泛黄的树叶全部打落在地,秋便向冬迈进。在这个时节,小麻烦往往会变成棘手的大麻烦。

半个小时前,崔国栋冲进了马德胜的办公室:“马队!又发现一包!”

马德胜一声“走!”,就把几辆警车带到了河滩边。黄昏,落雨,能见度很低,一群警察围着一个行李包忙碌着,闪光灯闪来闪去。

贺芳凑近马德胜说:“是下雨后河水水位上涨冲回来的,其中包括一部分碎肢和骨骼,作案手法跟之前一样,尸块应该是同一个人的。”

马德胜问:“留下什么痕迹了吗?”

“没有。”

马德胜蹲了下来,凝眉看着裸露在那个包外面的一根骨头。淅淅沥沥的细雨正洒在上面。

“抓紧拍照!把各种资料记录好!”马德胜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游看去,远处蒙蒙细雨中依稀是桦钢厂巍峨的建筑群,桦钢厂像一个无言的巨人,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秘密想透露。

“是!”

“国栋——”

“马队。”

马德胜指了指那个包:“找个厚点儿的布把这个包好带回去。”

“厚点儿的?”

“雨太凉了。”

说完,马德胜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几乎是同时,针对这起碎尸抛尸案犯罪嫌疑人的审讯也开始了。针对每个犯罪嫌疑人,警察首先问的问题都一样:“10月1日晚六点到十二点,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让我想想……有些日子了。当时,我应该在家看书。”

这是中年医师的答案。他文质彬彬,轻轻地摘下金丝眼镜,用手指轻轻揉了揉额头。

“喝酒啊!自己喝,切了盘猪头肉。”

这是相貌粗野的屠夫的答案。说实话,他长得就像个屠夫。

“忘了。”

这是个有前科的犯罪嫌疑人。他一脸不屑,是跟警察打交道的老手了。

“咋还问我了呢?跟我有啥关系?”

这声音你们肯定熟悉,是徐姐的。

每个人的身份不同,态度不同,心里的小九九也不同,但崔国栋依然一视同仁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你身边有谁?谁能给你做证?”

“一个人喝酒犯法不?我们家花花能给我做证……花花是条狗。”

“忘了。”

“没谁。我有独处的权利。”

“九点前店里有人吃饭,九点后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过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搞那乌七八糟的事!”

下面这句话是马德胜对崔国栋说的,崔国栋直接转述了过来。

“不要避重就轻,不要有侥幸心理,我不管你别的破事烂事,但你必须把那六个小时里的事说清楚!”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找我。我是个外科医生,平均每天都有两三台手术等着我。可以说,从头到脚,人的每个部位我都切开过。我的天职是治病救人,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开刀做手术的某些瞬间,我不能把我刀下的病人当作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来看待。”医生沉稳如常,“那会影响我的判断和出手的角度、力度。但我不会主动结束别人的生命,那跟我做人的原则相违背。”

与他相比,屠夫火气就有些大:“你啥意思?我会杀牛杀羊,所以也会杀人呗?”

“你先别把事往自己身上揽。”崔国栋游刃有余,“我们请你来也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了解啥情况?我那屠宰房里有刀,有吊钩,有热水锅——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学生就是我宰的呗?我要见你们领导!我冤枉!”那有前科的玩得更大,他冷笑着说:“是我杀的。”崔国栋站起来,一拍桌子,说:“你说什么?”但前科犯一句话又让他坐下了:“我蹲过号子就一辈子在你们眼里是犯人了?出啥事都找我?行,都算我头上,你们把我毙了我还轻省了!来啊!”这回徐姐没说话,她脸上的震惊之色没有维持太久,随着嘴唇轻轻搐动,她开始哇哇大哭,女刑警来了都劝不住。

审讯室的玻璃是单向的,一墙之隔就是观察室。马德胜一脸倦意地靠在观察室的座位上,揉着鼻梁,手边的茶水颜色都淡了。

李群拎着暖水壶走进来:“马队,换点儿茶叶吧?”马德胜轻轻摆摆手:“跟小崔说,让他们都回去吧。不是他们。”李群惊讶地道:“都放?”

马德胜点点头,起身走出观察室,走出办公楼,看着黄昏时破败的桦城,使劲伸了个懒腰。

崔国栋追了出来:“马队!都放啊?”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崔国栋看看四周,低声道:“能摸排的咱们都摸排一遍了,10月1号晚上那六个小时没有人证的、有作案条件和手段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了。”马德胜问:“动机呢?”

崔国栋手舞足蹈地讲起来。

“情杀!”

深更半夜,居民楼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灯还是暧昧的粉光,房间里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干好事的地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窗户旁,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看,一下把窗帘拉上,却没关灯。屋里的景象变成剪影,一个女孩缓缓倒向了医生的怀抱……

“仇杀!”

没人会在晚上买肉。

夜晚的肉铺如果出现了屠夫之外的第二个人,那就是有未解决的事。

女孩走进肉铺,正在喋喋不休地对屠夫说着什么。

屠夫手边是一把锃亮的剔骨刀,他轻轻把门关上,一抬眼,杀气毕露。

“谋财!”

快到打烊时分,店里没什么人了,徐姐在收拾桌子。

女孩去柜台结账,一打开钱包,里面塞着满满的钱。

徐姐微笑着看向了墙角的擀面杖。

“甚至可能是没有缘由的报复社会!”

深夜的陋巷,一个女孩经过,突然前科犯从拐角处闪出来,对着女孩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榔头。

马德胜给了崔国栋的后脑勺一下。

“说完了?你把警服扒了写小说去吧!信口开河!凶手不在他们中间。”崔国栋无奈地说:“那咋办?把这几个人都放了,那咱们的线索可就断了。”马德胜意味深长地说:“你先告诉我,他们都跟桦钢厂有什么关系。”崔国栋把手里的文件夹一提:“能把一具尸体分得那么匀称的,肯定有点儿技术手段和极强的心理素质,咱们排查的重点对象就是医生、屠夫和前科犯。这几位不是有亲戚在桦钢厂就是有朋友在桦钢厂,这些资料我们都掌握了。”马德胜对此并不满意:“桦城本地人都跟桦钢厂挂点儿边。都有关系,就是都没有关系。”“啊?”

马德胜若有所思:“我们还不懂桦钢厂。”

崔国栋开始不懂他的马队了:“那……那您是啥意思?接下来咱们怎么办?”“从头查!用篦子再篦一遍!”

“马队,您去哪儿?”

马德胜冲入雨中:“串个门!”

与此同时,桦钢厂机务段那宽敞却简陋的车间里冷冷清清,机器不运作,人再多车间也显得空。

大张跟几个工人大吆小喝地打着扑克牌,刘全力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王响半张着嘴,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挂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下班吗?好像不是……

大张把最后一手牌甩了出去,语气中带着亢奋之意:“炸!”伴随这一声,时钟转到了五点半,厂区里准时响起下班的铃声。

大张大手一挥:“都别动啊,把账都清清!”

其中一个工人想趁乱溜,被早有防备的大张一把揪住领子。

“先记着,块儿八毛的事!”

大张阴沉地说:“掏钱,两块一毛钱。”

工人甲嘟嘟囔囔、不情愿地掏钱:“为了两块钱我还能跑了咋的?”

大张语调阴森:“别扯没用的,这年头两块钱足够让人动刀子的了。痛快点儿!”王响穿好外套,实在忍不住了:“多少都注意点儿!在厂里呢!”大张虽没回嘴,但嗤之以鼻。

王响推了推睡觉的刘全力:“全力,下班了。”刘全力慌忙起身擦着口水:“王师傅,搓个澡去?”王响呛了一句:“搓啥啊,一天没动个地方。”大张一边收钱一边说:“刘全力,你晚上都在家干啥呢?上班就困。”众人哄笑起来,王响怒视着他们说:“少瞎说,先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吧!走了!”大张手里点着一堆角票,等王响走出车间,他开了腔:“装什么啊,还当自己是正司机呢?火车不动换,他都没我手里这个五分钱的钢镚值钱。”刘全力道:“都少说两句吧!”

王响不是没听见。

他雨衣都穿上了,车都蹬上了,要是回去给大张两拳还得下车脱雨衣,太麻烦。

对,他只是怕麻烦而已。

秋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雨,天显得更昏沉了。

王响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回家,往日热闹的宿舍区也没了人气,偶尔有一家小店也是在忙着关张上门板,只有缝隙里透出一点儿温暖的光来。几个放学的小学生舍不得回家,在小水坑里嬉闹,一个家长过去拎出自己的孩子扬手就打。

“放学不回家找死呢?小心让人把你剁成饺子馅!散了,都散了!”挨揍的孩子咧嘴就哭,家长不由分说地揪着孩子的领子往回走。

哐当,旁边自行车铺子的门也从里头被反锁了。到处都人心惶惶。

王响皱着眉,脚下也加了把劲。他刚到宿舍楼下准备锁车,一声“王师傅”直接让他进入了防御模式,手里用来锁车的链子也唰的一下被他举了起来。

结果,从角落里骑车出来的竟然是马德胜。看见王响的样子,他笑呵呵地说:“咋的,打算袭警啊?”王响慌忙把链子放下,又诧异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咋来了?”马德胜抖抖雨衣,抹了抹手:“走,吃着说话。”两个人飞速蹬车,很快就到了一家包子铺门口。他们停车锁好车,走进包子铺前厅,灶头上摆着几个笼屉,呼呼地冒着热气,厨师在剁排骨,一刀一刀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这包子铺里本来不能堂食,但后面用一扇门板隔出了独立的空间,这是给熟人准备的,马德胜和王响就坐这儿。两人面前摆着两盘包子和一盘拼的凉菜。马德胜是真饿了,一口一个包子,边吃边说:“吃啊,趁热。才想起来我这中午也没吃,肚子是真‘抗议’了。”王响附和道:“当个警察也不容易。”

马德胜问:“咋不动筷子?不合口味?”

王响有些尴尬:“我最近不大吃馅——”

马德胜拍拍自己的脑门:“我这脑子!硌硬!我这考虑得不周全,咱俩换一家?”王响赶紧摆手:“没事,我待会儿来屉素的。马队,你找我有事吧?是不是专案组……”马德胜使劲咽下一个包子:“专案组你是进不去,但你能帮我们点儿忙。”王响一激动,差点儿把桌上的醋瓶子碰翻:“帮忙也行啊!组织考虑我了?”马德胜赶紧做手势抚平王响的情绪:“别激动。这不能代表组织的意见,是我个人的想法。”王响有些失望:“个人哪,组织还是没松口?”马德胜说话一套一套的:“这事还麻烦不到组织。你就说愿不愿意吧?”王响心里盘算了会儿,说:“好歹是跟组织更进一步了。说吧,马队,需要我干啥?”马德胜把筷子放下,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后,一脸认真地说:“需要你做我长在桦钢厂的一只眼。”夜幕下的桦钢厂寂静且模糊,偶尔传出机器的轰鸣声,闪现迸溅的钢花,那轮廓甚至高于桦城、宽于桦城。

那拔地而起的高炉是主动脉和肺动脉,一开始工作,从炉喉到炉缸全都烧得通红,那是血液从动脉中穿过;金工车间和脱硫车间好比左右心房,日夜不停地搏动只为了保证整个桦钢厂的健康;沉淀池和过滤池是桦钢厂的心室,榨干原材料的最后一丝价值;接着,一切就到了桦钢厂车站,他们是心脏周围遍布的静脉,一切通畅之时,它们显得没那么重要,但只要一堵,那血栓就是灭顶之灾。

是的,生生不息地搏动的桦钢厂是桦城这位巨人迈步向前的原动力。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桦钢厂的大门上,那经过矿山开采和选矿厂生产的铁粉已经运至加工车间。烧结机和球团设备把它们变成大小均匀的块状粉。接着,为了保证质量,它们被送入脱硫车间去除有害成分。脱硫后的块状铁粉配入焦炭,进入高炉送入热风,那铁水就从高炉底部潺潺流出。铁水罐早已整装待发,将铁水运至下一站炼钢连铸。等那不同形式的钢材被轧制完成,夕阳抚摸着歇息的高炉,桦钢厂人的一天就这么结束。等待下一缕阳光照过来,周而复始,无穷尽也。

马德胜的声音就穿梭于这高炉铁水之间。

“先有桦钢厂,后有桦城;桦钢厂咳嗽,桦城就跟着吃药。桦钢厂是桦城的心脏、桦城的魂儿。但在这起案子的侦破过程中,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接近过桦钢厂。这个大家伙既冰冷又沉默,有自己的体系、自己的脾气,我们是外人,从来没有摸到过它的脉搏。你不一样,你生在桦钢厂,长在桦钢厂,你就是这大家伙的一部分,是它的一根寒毛,一口呼吸。你最懂这里,你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王响大气都不敢出,听得心驰神往:“我有这么大能耐呢?马队,你是个诗人。”马德胜盯着王响道:“我是个刑警队长,我的任务是抓住那个凶手。”王响热血沸腾:“马队,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如果那个凶手真是桦钢厂的人,我就把他五花大绑捆来见你!”马德胜一脸严肃:“我要重点提醒你,我要的是你这双眼,动手的事留给我们警察。别逞能,别胡来。”王响不以为意:“听你的,只要他别撞在我手上。”马德胜做了总结发言:“千言万语,安全第一。老板,来屉素馅的!”笼屉很快空了,最后装凉菜的盘子也空了,两个人争了半天,还是马德胜把钱付了。两个人并排走出门。

王响小声叨叨:“你说来桦钢厂了还让你花钱……”

马德胜跨上自行车,王响却定定地站在旁边,不开锁也不动车。

看着王响欲言又止的样子,马德胜说:“有话就说,我还得回局里加个班。”王响吭哧吭哧地说:“咱们现在算是一拨的了吧?”“算。”

“知道,我知道,别人不知道。”

马德胜有些不耐烦了:“那你想咋的?”

王响小声说:“得让别人也知道知道,得能让人一看就知道深浅。我这个……制服给发吗?”马德胜一愣:“啥制服?”

王响帮马德胜正了正肩章:“你身上这种……没肩章袖章也行。”马德胜一下甩开王响的手:“没有!不发制服。”王响掩饰着失望道:“理解!警察这身皮——这身衣裳不是谁都能穿的。那有没有别的啥凭证?发个袖章?来不及我让我媳妇现缝一个,也快。”马德胜饶有兴致地说:“枪要不要?”

王响还真上钩了:“防防身也行……”

马德胜给了王响一下:“你还真敢琢磨!别整那些没用的,王响,你就记住,你的任务就是协助我们,从桦钢厂庞杂的人员中发现跟沈墨有关联的人。发现一个——”王响紧跟着说:“跟你们报告一个。”

马德胜竖起大拇指:“没错!你就是个协助人员,谁要阻挠你调查,你让他来刑警队找我。”王响振奋地道:“妥啦!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尚方宝剑!慢点儿骑,雨天路滑!”马德胜头也没回地道:“回吧!”

4

自行车轮在雨中的泥泞里压起一圈小水花,时间仿佛也随着车轮转动,秋入冬,雨变雪,转眼二十年过去,自行车轮变成了被铁制防滑链捆绑的轮胎,车一动,防滑链就把积雪压出一道道印来。

2018年深冬。

王响一个人把着方向盘,把车开得不紧不慢、稳稳当当。

如果说桦城是一部电影,那出租车对讲机里的声音就是它的弹幕,各种司机的声音此起彼伏。

“出城,出城啊,我这儿有客人加二百块钱要出城啊!”“合适啊!不怕死的跑一趟!”

“跑个鬼的长途,高速公路都不给上了。”

看着前面绿灯变红,离路口还有一段距离的王响松开油门踩住刹车。王响拿起一个旧的不锈钢保温杯,杯身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是摔伤,打开杯盖,也没见冒出热气来。

王响喝了两口温乎水,车辆到了路口,他停车拉了把手刹,车还是往前溜了一段距离。

王响皱着眉头盯着手刹看了一会儿。

又过了两个路口,王响把车往路边一停,从车上拎出两份打包好的面,朝便利店走去。他一推门,挂在保温帘上的门铃响起,他听见了王将的声音:“欢迎光临。”王响走到王将身边,王将正蹲在货架前收拾东西。

父子对视,王响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王响把面放在柜台上,等王将收拾完了,两个人对坐着,开吃。

王响想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王将的碗里。

王将用筷子挡回去:“行了,我够吃了。”

王响还是把肉往前推。

看王将确实没什么继续吃的意思了,王响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推到王将面前——S市一家大学成人继续教育学院的招生简章。

王响说:“我给你报名了。”

王将把纸往回一甩,说:“咋就给我报名了?学费一年一万二呢!”王响用筷子挑着面:“钱我早预备出来了。过两天雪一停车一开,你就走。”王将的声音大了起来:“这么着急?你也没跟我商量啊!”王响说:“先去那边适应适应,人家有预备班,你跟着提前念念把知识捡起来——你瞅我干啥?”王将把眼睛瞪得很圆:“我要是不想去呢?我要是就想在桦城陪着你呢?”王响把筷子一放,说:“咋的,想赖我一辈子啊?赶紧走,走得远远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还真想当一辈子的收银员啊?”王将话锋一转:“爸,是不是出啥事了?”

王响轻描淡写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出啥事?我待会儿去商场给你添套衣裳,听说S市冬天没暖气,也够让人受的。”王将也把筷子一放,抱着胳膊坐在柜台后:“我不去。你不跟我说清楚出啥事了,我就不走。要不就一起走。”王响重重地把手里的杯子一撂,怒目而视:“放屁!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呢?我是叫你走!”王将没说话,低下了头。

王响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儿激动,于是语气放缓了些:“你跟爸不一样。爸是肯定要死在桦城的。”

王响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是龚彪的电话。王响拿出那个旧的保温杯,冲着王将点了点桌子:“彪子,你出车了……嗯,你从南区往北转,我从东城往西城转,我正好去大卖场给小将添置点儿衣裳……勤通着气,小心点儿。”

王响挂了电话,喝了两口面汤,准备拿杯子离开,却发现保温杯放在原位没动过:“嗯?叫你给我续的热水呢?”

王将这才转身,拿着个新保温杯拧紧了盖子递过来。

王响愣在原地:“谁让你乱花钱的?”

王将:“你拿那破杯子到外面去,里头的水都能冻成冰棍了。”

王响点点头,接过杯子,转身出门:“别瞎转悠,下班了就回家。”

新保温杯就是好,能暖到人心坎里。

雪花还在飘,积雪的街道上几乎没人。

王响从店里出来,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感觉离车不远处的街角好像有个人影闪过,他往那边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王响心里有数,上了车。那句给龚彪的话,他也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勤通着气,小心点儿。

隔着玻璃看到的桦城,似乎比真实的桦城多了一层模糊的滤镜。人坐进车里,隔着冰花看小旅社和洗浴中心的招牌,会觉得稍显魔幻,热风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又反弹,把网吧和私人影院的门脸变得扭曲。

龚彪开着车穿梭在这座雪中小城之中,看到这些地方,都会停下车进去询问,片刻后又一脸郁闷地出来。

等他又一次钻进车里发动车辆后,王响带着电流干扰的声音从车台传出。

“傅卫军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就算他有假身份证,也指定不敢住太好的酒店,只要是能睡觉过夜的地方,小旅馆、洗浴中心、网吧什么的他都有可能在。挨个儿问,桦城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咱总能问着。”

龚彪回复:“这小子贼着呢,不好逮。”

王响也在开车扫街:“贼就对了,不能让他藏到雪停的时候。我们就得轰他,把他从窝里轰出来。”

声信号变为电信号,打到云层之上反弹回来,大概需要个几秒,遇到某些不寻常的云层,信号还会散射和损失,等电信号再被对讲机接收,转换为声信号后,已经有了时差。

傅卫军站在一处老式居民楼的楼顶,从这里看下去,桦城的景色又和在车里看到的不同。这栋楼虽然老,但在周围的建筑群中也算鹤立鸡群。傅卫军眼中的桦城,就像一座由平房和瓦房组成的小村落。村屋的瓦檐上遍布积雪,一有人家做饭,炊烟升起,积雪就簌簌落下。

傅卫军也被夹杂着电流声的对讲机声包裹其中。他一个人坐在楼顶的边缘,手里拿着台对讲机调台,时不时往嘴里扔个榛子,发出轻微的嘎嘣声。

对讲机不同的波段里传来了不同的只言片语,显然也是出租车司机的波段。

“红星路口有查车的……”

“让个三轮车给剐了……”

“待会儿去二梅家搓两把……”

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调整着对讲机的按钮,听一句不是就换一个频道,不急不躁,不紧不慢。

“彪子——”

他的背影一下僵直起来,手里的榛子停在了嘴边。

“我到大卖场了,给小将买两身衣裳就走。”

“别抠,买点儿好的。”

“屁话!那是我儿子!你走到哪儿了?”

从这句话中傅卫军甚至能听出王响嘴角肯定带着笑意。

“大院南街。”

“行,我从大卖场出来正好沿着大院北街接着扫。再过会儿天也黑了,咱俩碰个头,吃点儿热乎的。”

“好嘞,师傅!”

傅卫军翻身回到楼顶中央,细心地把榛子壳用白纸包好收拾干净,离开。等他到楼下,榛子壳混着白纸落入一片生活垃圾中。

对讲机的另一头,王响拎着两个装衣裳的袋子从商厦里出来上了车。车辆缓缓向前,他抻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牌显示,一拐弯就是“大院北街”。

大院北街并不宽敞,王响的出租车拐过来,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正好有辆小皮卡车。那辆车的后车斗摞了几十箱啤酒,那啤酒就用几根绳子拴着,颤颤巍巍的,再加上雪天路滑、司机手生,因此车子开得特别慢。王响的车跟在后面过不去,他又是打灯又是按喇叭,但一直有对面的车开过来,他半天没超过车去。

王响在车里有点儿着急:“这车开得真不行……”

眼瞅着前面有个巷子,王响想着趁机超过小皮卡车,也就在此时,胡同里猛地跑出个人影。那人贴着小皮卡车跑到了路对面,小皮卡里的司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避过那人,但他的车一扭,车厢后面的啤酒箱子一晃荡,捆着的绳子就开了,十几箱啤酒一下从后车斗上摔落下来。

王响的车跟得紧,他一看情况不对,连忙躲闪,啤酒箱子一个压一个碎了一地。王响的车本来刹车就不太好,在压实了的雪地上转了好几个圈,差点儿撞到一侧的门店里。

到底开车的年头多,王响经验丰富,电光石火间躲过了这一劫。

小皮卡车司机从车上下来,腿都有点儿软了,跟周围的人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小皮卡车司机:“我刚接了个要三十箱啤酒的订单,这订单要在规定的时间内送到,钱都先打过来了,有钱不能不挣啊。要怪就怪刚刚跑过去的那个人……”

王响从车上下来,摸了摸额头。虽然他系着安全带,但头还是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一摸额头,手上都是血。

巷子里的几个路人都在往外头跑,凑过去看热闹。

傅卫军也夹在其中。他围着大围巾,正是刚才一闪而过的黑衣人。他看到王响从车里出来,并无大碍,离得远远的龚彪正拨开人群吆喝着冲王响走去。

“咋的啦,师傅?”

王响置若罔闻,一直在人群中扫视,好像在寻找什么。

傅卫军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悄无声息地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