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现场

1

二十年过去了。

桦城的平均气温上升了11℃,崭新万物如朝阳般上升。不过,和桦城一样被定格的,还有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这类“牛皮癣”的张贴者一定可以入选全球极不思进取的十大职业从业者之一。老军医、贵妇求子、特色养殖……不一而足,它们就像时间的信使,把故事再次带回二十年前。

1998年,9月。

整条巷子的光源都不够亮,电线杆脚下黑漆漆的。好像有一片片雪花簌簌落下,雪花很轻盈,就像没有重量一般。再仔细一看,那竟全是随风飘扬的白色碎纸片,纸片源于一只有些皲裂的手,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已经在室外待很久很久了。

他是王阳。

他先是百无聊赖地把小广告看了个遍,接着无目的、无差别地撕着纸张。他一定在等着什么,等了这么久还没走,铺满地面的碎纸片显示出他的决心——他今天非得干点儿什么不可。

他尽量装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可是,任谁观察他几秒都会发现,眼神飘忽不定只是他的伪装,他的注意力其实完全放在那家门脸很小、根本看不清招牌的小饭店门口。

这间放在大城市里都能当遗迹景点的屋子,放在桦城巷子里,却是身份的象征,只因为它是公认的“最好吃的餐馆”,地位堪比博尔特之于百米赛跑。

这里一座难求,能在这儿排上一个四人桌的,肯定在桦城是有头有脸的人。

王阳倒不在乎这些。

他还在撕纸片,只用一只手撕。

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放在胸前斜挎的包里,如同生长在了里面一般。只要饭店门一打开,王阳就会微微侧身,用身体把包护住,好像那包里装着一个男生全部的热血和计谋。

门又开了,这次半天都没合上。直到那店里的烟火气和喧嚣声散了个遍,那个被金表、金链子和皱皱巴巴的西装装点的人才一步三回头地从门里走出来。伴着锅气和蒸腾而出的二手烟,他简直就像一位掌管桦城酒池肉林的神。

他是海哥。

王阳确认了,他是海哥。

王阳终于不再侧身,而是把挎在胸前的包完全展现出来,似乎这样能让他更加顺利地把包中之物拿出。

有人送海哥到门口,海哥把他们推回去,那几人又把海哥推出来,这虚伪的“社交潮汐”挤得饭店大门抱怨连连,嘎吱嘎吱响。

“都别送!接着喝你们的,我的车就在巷子口!谁再往外走一步就算挖苦人了。”海哥装腔作势地拉了拉脸,说出了狠话,几人终于退回了饭店门内。

“都回去!回去!”

海哥左右开弓,把饭店门口的两扇门一拉,酒肉香气和他在桦城的地位全被关进了饭店中。他悠闲地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

这一刻,他不能呼朋引伴,没有狐朋狗友,更不会运筹帷幄,不再是海哥,而是一个挨了揍会疼、被人捅了会死的普通醉汉。

毫无疑问,王阳需要的就是这一刻,为此,他足足等了一个晚上。

2

王阳和海哥的仇是在维多利亚娱乐城结下的。

不过,这仇并不是因为王阳当服务生时海哥没给他好脸色结下的,而是因为沈墨结下的。

那天,沈墨照常上班,坐在大堂中央,表情平静,一如涓涓流淌的琴声。

一阵放肆的喧哗声混着饱嗝声从大门口传来,这个时间,以这种排场来捧场的,无疑是海哥。

走到大堂中央,海哥突然停下脚步,身后醉醺醺的跟班发生了“连环追尾事故”,但没有一个人敢碰到海哥。

海哥接下来的举动让人大跌眼镜。他从虽然看着光鲜但不太合身的西装的口袋中掏出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把手绢罩到鼻子上,用尽全身力气长哼一声擤了一把鼻涕,又自然地把手绢揣回了兜里。

“就一个字,造!可劲喝,可劲唱,可劲造!谁今天晚上不喝倒,就是不给我海哥面子!”

欢呼声甚至盖过了琴声。众人经过钢琴旁时,海哥情不自禁地跟着钢琴曲哼起来。

“没一句在调儿上的!”酒劲上来,一个胖子有些忘乎所以了,抬头哈哈大笑,“你听听——”吵闹声突然停了。

胖子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他低头睁开眼,发现海哥没了刚才的醉态,正愤怒地盯着自己。

“你能哼在调儿上?你给我哼哼?”胖子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不是,海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调儿,我一点儿调儿都没有。”海哥说:“你没调儿还是这个曲子没调儿啊?”胖子的酒这下全醒了。

海哥朝沈墨摆摆手:“那换一个。小姐,换一个。说你呢!”钢琴声停了,沈墨看都不看他们:“想听什么?”

“《纤夫的爱》。”沈墨的声音夹杂在哄笑声中,显得有些小:“弹不了。”哄笑声更大了。

海哥走到沈墨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再说一遍?”沈墨淡淡地道:“钢琴曲里没这个。”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海哥来了?咋不进包厢呢?我给你送俩果盘来。”葛总匆匆赶来,他的干笑声显得有些突兀。

海哥根本不搭理葛总:“《纤夫的爱》是不是曲儿?你这钢琴弹的是不是曲儿?咋就没这首歌?”

葛总轻轻扒拉了海哥一下,有点儿和稀泥的意思:“你跟她置啥气,进屋咱哥儿俩喝一瓶?”

海哥一把推开葛总:“你给我站一边去。我指使不动你了?我来维多利亚娱乐城消费,花的是不是钱?”海哥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手包,抽出一百块钱扔到沈墨脸上。

“我就要听《纤夫的爱》,而且必须是你弹。”葛总冲沈墨使眼色,低声道:“随便弹两下。”沈墨声音依然坚定:“没这曲子。”海哥又扔了一百块钱。

“弹。”眼看要没法收场了,葛总小声说:“海哥——”

“闭嘴,再说话我连你一块儿抽。弹。”沈墨眼圈红了,但眼泪倔强地抵抗着地心引力:“不会。”

甩在她脸上的钱越来越多,海哥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三百会不会?五百会不会?一千会不会?你今天不给我弹《纤夫的爱》,这事就过不去。”

“琴谱上没有,弹不了。”沈墨的倔劲也上来了。

海哥安安稳稳地走到沈墨对面,突然一把抄起琴谱,撕了一半,甚至把一些碎纸片放进嘴里嚼起来。

“没有?你跟我装什么?你再说没有,你再说一遍!”

已经变成废纸的琴谱被摔到沈墨的脸上,不知道是被撕过的还是被嚼过的。

沈墨依然挺直着腰杆。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有。”

海哥作势要往上冲,葛总连忙上前死死抱住他,那胖子也带着狐朋狗友过来拉架。

“海哥,海哥,听兄弟一句,都是来玩的,跟个丫头片子生啥气?”

“算了算了,海哥。”

“赶紧替海哥把钱捡起来!能白给她吗?她也配?海哥,今天晚上我给你打八折,啤酒都算我的。”

葛总也算是八面玲珑,这台阶递得又巧又稳当,把海哥的面子死死兜住了。

海哥终于不再针对沈墨:“葛总,我是替你管教管教她。这丫头嘴太臭,就该拿大鞋底子给她扳扳。”

“可不是嘛,得扳扳!走,进包厢,老弟献给你一首现场版的《纤夫的爱》,不比原唱唱得差!”

在哄笑声中,众人簇拥着海哥离开大厅,也带走了所有的喧闹声。几个服务生三五成群地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并没有人过来。

沈墨蹲下身子,紧咬着下唇也无法抵抗泪水决堤。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捡拾一片片被撕碎的琴谱。

她蹲着转身,正好碰到了身后的一个人,抬头一看,发现是穿着服务生制服,也在蹲着捡琴谱的王阳。

王阳憨憨一笑:“妆都花了,不好看了。”

沈墨扭捏地一摆头,眼泪还挂在脸上,笑意却藏不住了。

3

王阳从回忆中抽离,面前的巷子依然漆黑、狭长。

“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如果让人不带个人感情公正地评价,海哥唱得确实不怎么在调儿上。

海哥唱着跑调的歌摇摇晃晃地走着,体内的酒精变成乙醛,把海哥眼中的巷子变成倾斜的平行四边形。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唱得不成调儿,更不会注意到身后的人。

王阳就在他后面,几乎没怎么藏。海哥时走时停,两个人的距离也时远时近。

王阳轻轻提了提一直揣在包里的手,露出半截红砖。那是块很平常的红砖,在工地上随处可见。如果顺利,它即将被“破格提拔”,装进透明的塑料袋中,进入派出所,变成证物。

王阳离海哥越来越近了,五米、四米、三米,海哥硕大的脑袋似乎触手可及,他甚至看清了海哥脑袋上有几个旋……

王阳明明只是正常地走着,却像在参加万米长跑。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该冲刺了,他咬着牙,心跳像擂鼓,声音越来越大。

大半个板砖被抽出来时,前面的海哥突然停住了脚步。

“惊慌失措”都不能形容王阳此刻的受惊程度,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板砖掉回包里。这时,他好像忽然明白了王响之前跟他说的话——

“有时候,火车是刹不住的”。

他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只能假装若无其事,踉踉跄跄地“追尾”,跟海哥擦肩而过。

海哥本来就站不稳,让王阳顶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儿撞在巷子的墙上,他的不满情绪溢于言表。

“你没长眼啊?”

王阳根本没有勇气回头再看海哥一眼。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基本是小跑着离开巷子的。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老酒鬼,察觉力竟然还这么强!

紧张和害怕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判断,他根本没听到一声悠长的擤鼻涕声——海哥停下来,只是为了从身上掏出那条脏手帕。

海哥离巷子口越来越近,离危险越来越远,终于,他出了巷子,来到路边的那辆车旁边。拉开车门坐进自己的车里,他又从普通人变回了海哥。

车影和人影重合,直到汽车发动,海哥也没注意到停放车辆的墙角处扶着膝盖大喘气的王阳。

眼瞅着汽车都没影了,王阳才如梦方醒般地往前冲了几步。他将手里的砖头扔出去,少年的热血和计谋见了光,只换来几声狗叫。

“弄死你!”但凡刚才王阳有现在一半的凶恶,海哥也不至于安然无恙地离开。

砖头砸在地上,声音不小,碎片飞舞,引来一个路人的侧目。

王阳眼一瞪,说:“你瞅啥?”

本来只关注砖头的路人,终于看出了王阳的气急败坏。他嘟囔了句什么,这话不用王阳听见,也能充分达到冷嘲热讽的效果。王阳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脸沮丧,慢吞吞地往前走。

不管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后,桦城的夜晚都非常安静,刹车声虽然急促,但也回荡了很久。王阳注意到,海哥的车好像停在了路边……

车停了,旁边还停了一辆摩托。刹车片在海哥的脚下,被踩得死死的;摩托的一个后视镜从两辆车之间滚出去,越滚越远,镜面就在这滚动中摔得粉碎。

这场意外事故并没能打断海哥车里的高端音响播放的迪斯科,只是给车增加了几道很好补的划痕。

车子熄了火,音乐声停,海哥踹开门,指着跨在摩托上的人的鼻子就骂:“你赶着投胎啊?咋骑车的?”

骑摩托的人叫隋东,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个头小,骨架瘦,不显得年轻,倒显得猥琐。他下了车,一路点头哈腰地走过来。

“对不住,大哥。”他满脸堆笑,“您消消气,我给您点根烟。”烟被海哥一巴掌打飞,接着,海哥绕着车转起圈,表情颇为心疼。

“看把我的车划得——我这车是进口的!你都没摩托高,瞎晃什么?”

隋东还是客客气气的,话里的劲头却层层叠加:“我劝你说话客气点儿。”海哥上前就是一个耳光:“我就不客气怎么了?”

隋东没躲,他那倔强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勾勾地插在海哥的身上。

这下,海哥的火气也上来了,手上发了狠,声音越来越大:“瞪!瞪!你再瞪一个!”

隋东居然笑了,嘴角带血的笑容更让人不寒而栗:“哥,这就是你不对了。”

没等海哥反应过来,隋东熟练地将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巷子拢音,和回声一起到位的,还有七八个半大小子。海哥被围在中间,又成了那个喝醉了酒的普通人。

面对这种情况,海哥居然乐了:“有人?十面埋伏啊?我就喜欢热闹。”

这七八个人训练有素地一拥而上,海哥仗着膀大腰圆,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落下风。这种情况,他站住了就还有机会;只要一倒,基本就别想站起来了。

打骂声不绝于耳,没人注意到一个人影从倒了的摩托旁走出。他把摩托扶起,心疼地扳了扳镜子,镜子里的他眉目清秀,帅气中带着几分阴柔的美。

他走向混战中心,轻轻地摇摇头,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隋东等人连忙散开。

海哥还是没倒。他弯腰看着这人,大口喘着气:“哑巴?你们这是啥组合啊?”

那人离他越来越近,面无表情。

看包围圈消失了,海哥拉开副驾驶座的门,伸手就去拿大哥大。

“都不学好,我没工夫陪你们玩。”

刚说完这句话,海哥就感到一阵劲风袭来。那人腿一蹬地,就到了海哥身前,只两招,海哥就倒了。

大哥大摔在了一边,听筒里传来那头的人的声音。

“喂,海哥,咋了?”回答他的是鞋面踢中海哥脑袋的闷响,海哥被踢得横躺在地上。

“喂?喂!海哥?”

“差不多了。”这次他听到的是隋东的声音。隋东抓住那个阴柔男人的拳头,制止了那人。

然而,这只换回了那人猛地回头——他两眼中放射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隋东一哆嗦:“真不能再打了……”那人站起来,用鞋底蹭了蹭海哥的嘴,轻轻敲了三下。

“嗯……嗯……”海哥只剩哼哼唧唧的份。

摩托离开,海哥、血迹和呻吟声留在了原地,迎接着匆匆赶来的王阳。

见那伙人走远了,王阳这才慢慢走过来。他蹲在海哥面前,看见海哥脸上的血一滴滴落到路面上,旁边还有一颗牙。

“该!”

路面上多了一口吐沫。

4

从初中到大学,开学军训无一例外是烈阳高照和风雨交加的组合,这似乎是什么不破的真理。

细雨没能浇灭大一新生的意志力,或者说没能增加教官一分一毫的体恤和怜悯之意。桦城医学院的操场,不同的班级不同的方阵,口令声、拉歌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穿着军训服,但王阳仿佛只能看见沈墨一个人。

她表情坚定,一板一眼。

突如其来的强对流天气就在几秒内发生,没人预料到,那乌云就这么过来了,那雷就这么炸响了,那瓢泼大雨就这么遽然而至了。

各个方阵不同程度地乱了套,一时间,笑语声连连盖过了雷声。沈墨本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张蕙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有遮挡物的观众席那儿跑。

“快跑啊,雨下大啦!”沈墨来不及阻止:“哎——”

“都给我站住!”教官黑着脸,厉声道,“我让你们动了吗?教官不发口令,下刀子你们也不准动!都回来,站好队,踢正步!向前一步走——”沈墨把张蕙拉回了队列里,众人这才严肃起来。

“把腿抬高点儿!没吃饭吗?”

雨哗哗下着,把其他人的腿都打得越来越低,只有沈墨不为所动,动作标准。

教官同样站在雨中,目光炯炯:“正步走,一二——”

下一个“一”教官半天没说出来,沈墨突然听到周围的同学在咯咯地低声笑。

教官快被气疯了:“你是哪个班的?”

“我……不是这个班的!”

听到王阳的声音,沈墨这才察觉到自己身前巴掌大小的地方雨停了,王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撑着伞出现在了自己身旁。

“你是来干吗的?出去!”王阳的声音很大:“报告教官,我不是你的兵,我不出去!”低声笑终于变成哄笑。

沈墨面红耳赤,低声道:“你干吗呢?赶紧走!”王阳的声音依旧很大:“我乐意!雨不停,我就不走。”王阳比沈墨高不了多少,他使劲举着伞,一脸骄傲。

沈墨一直没有侧脸看他,表情严肃,但嘴角依然掠过了一丝羞涩的笑意。

这段军训小插曲以王阳被送到校保卫处收场。

王阳是校外的闲散人员,保卫科干事也拿他没太多办法,只能用处理学生的老一套方法处理他。干事指着一份制式打印的检讨书,用手敲了敲下面的落款处:“签字!”

王阳痛痛快快、一笔一画地写名字:“行了吧,老师?”

“桦城医学院是大学,不欢迎社会闲杂人员!”

“唉!”王阳脸上一直带着笑,倒退着从保卫处出来,一路毕恭毕敬,“老师再见!”

结果,他翻脸翻得比保卫处门关得都快。他冲着门缝做了个挑衅的手势:“桦城医学院了不起?我桦钢厂的!”

“王阳!”

王阳愣了下,回过头来。沈墨一身素衣,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冷冷地看着他。

王阳脸上又出现了习惯性的憨笑。

雨停了,太阳有要露头的趋势,气温很宜人,王阳和沈墨一前一后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路面有不少落叶,脚踩上去的声音让人心情舒畅。

沈墨微微嘟着嘴,面色不快。王阳跟在一旁,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什么叫恶人自有天收?嚯!那个叫海哥的小子被揍得一脸血!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手真黑!你说这报应也来得太快了,坏人碰上了狠人。不过海哥得庆幸没落到我手里,我一拳头下去能把他开瓢,你信不?”沈墨突然立定,王阳猛地一刹车,就像那天跟着海哥时刹车一样。

沈墨冷冷地说:“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王阳讪讪地道:“我想让你高兴高兴——”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沈墨打断了:“那个什么海哥跟我有关系吗?如果不是你一再提醒,那天的事我本来都忘了。”

“那么糟心的事真能全都忘了?你这姑娘好,心大。”

“人生那么短,干吗非跟自己过不去?”沈墨黯然地道,“不高兴的事,我一件都不想记住。”

王阳小心翼翼地离沈墨近了一些:“那我算‘高兴’那拨的还是

‘不高兴’那拨的?”沈墨忍不住扑哧一笑,又迅速收住笑意。

那笑容就像落地就化的初雪一般,只出现了几秒钟,但王阳已经很满足了。王阳说:“你笑得真好看。”

“我去维多利亚弹琴只是为了勤工俭学,不想跟社会上的人有太多牵扯。”沈墨认真地看着王阳,“谢谢你那天帮了我,以后请你不要老来学校找我。”王阳身子晃了晃,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失落蔓延至全身。

“再见。”沈墨转过身,紧紧咬着嘴唇,快步向着女生宿舍走去。

“沈墨!”

她没回头,但她的心绪其实还留在身后的那个男生身上。她踌躇良久,终于停下了脚步。

“那不在学校时我能找你吗?”沈墨努力板着脸,转过身:“你挺会钻空子啊,为什么呀?”

“我……我喜欢你啊!”

沈墨没绷住,笑了。这个叫王阳的男生,似乎就是有一种让人嘴角往上弯的魔力。

不过,等王阳回了家,面对王响和罗美素,他的这种魔力好像就消失了。

报纸微卷,被王响拎在手里,隐约能看到“晚报”两个字,不知道是桦城的还是桦钢厂的。王响习惯性地用报纸敲着大胯走到厕所门口,完全没料到门被反锁了。他习惯性地一拉门,没拉开,腰还差点儿闪了。

王响不耐烦地敲门:“还没完事呢?”

“快了!”霸占着厕所的王阳声音理直气壮。

王响捂着肚子直转磨:“半个小时了,搓澡都能搓下一层皮了!”罗美素也扯着脖子喊:“阳儿啊,赶紧让你爸进去,他肠胃不好。”

这话一出,王响也不转磨了,也不催了,把“枪口”对准罗美素:

“我怎么就肠胃不好了?你看谁都有病!”

“我这不是替你催吗?”

王响把报纸一扔,试图通过门缝往厕所里看:“王阳这几天咋了?原来让他洗澡得满院子逮他,现在一洗一个钟头,水不要钱啊?”

“不是哪儿不舒坦吧?”王响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外走:“跟你说也是白说。”

“你干啥去?”

“蹲坑——公共的!”

听着门外渐远的声音,王阳继续开腔。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这里空间狭小,与其说是厕所,不如说是多了个坑的储物间,洗脸盆加暖壶,等于花洒加热水器。

王阳对着镜子中的自己搔首弄姿,就像吃进去了一个名为“恋爱”的气球,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他一会儿弄弄湿漉漉的刘海,一会儿撇撇嘴,用手摸着脸,似乎在检查脸上有没有粉刺和痤疮。看到最后,他满意地笑了一下,掂了掂水壶——还剩一半的水。他把水一股脑都倒进了洗脸盆中。

“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总是不能忘——”

最后两个字还没唱出来,他就端起满满一盆水从自己的脑袋上浇了下来,水蒸气顿时模糊了他面前的镜子……哼唱声戛然而止。

水雾逐渐散去,王阳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眨了眨眼。镜子里那个欢愉到极致的自己瞬间消失,只露出一张肤色暗黄、憔悴到极致的脸,冷清的厕所也跟充满暖意的镜中世界大相径庭。

王阳呆呆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他根本无法接受,仅仅过去一个月,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就不知所终了。

这哭声没有任何铺垫,上来就是最高分贝的,只会来自崩溃到极致的人。

然而,他没有料想到,往后几天,警车会三番五次地出入桦钢厂区。

一切都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开始。

5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秋天的冻雨根本不会可怜任何辛苦劳作的人,执意要在泔水工本就沉重的肩膀上再添冷气。

泔水工是个小青年,身上的雨衣估计比他的岁数都大。他骑着一辆沾满乌黑的油渍、根本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三轮车来到桦钢厂宿舍区的后街。这里坐落着十几座餐馆,门脸错落有致,都还在雨中沉睡。

三轮车停在徐姐冷面馆门口,泔水工敲了敲车上架着的两个泔水桶,高声喊起来:“徐姐——”

徐姐随便裹了件衣服,斜靠在门口,朝着泔水工勾了勾手。两个人径直走向冷面馆的后厨房外,交涉了一会儿后,泔水工就接过铁钩子,手脚并用,和下水道较起劲来。

徐姐帮不上忙,只能靠在厨房的屋檐下躲雨。干了半辈子生意,她对后厨、泔水和下水道的味道几乎免疫了,还能在旁边嗑瓜子呢。

“这天咋这么冷呢?”她说。

不知道是被雨水糊的还是被味道熏的,泔水工有些睁不开眼:

“姐,下水道堵得厉害,你得叫人专门来通通。”

“不是姐说你,肯定是你昨天的泔水没整干净,要不咋就堵上了?”徐姐没打算放泔水工一马,“昨天还好好的呢,你说咋办?”

泔水工无奈地放下铁钩子,直接上手掏了:“这个真赖不着我……来都来了,我下手试试。”

泔水工摸索了一会儿,手一用劲,拽上来一块骨头。就像卡扣相交,榫卯结合,钥锁匹配,他满意地看了看骨头,那意思是:这下肯定通了。

徐姐见状,一把将骨头夺过来,眼珠转了转,脸色顿时变了。她挥着骨头开骂:“什么玩意儿!别以为我不知道,瞅着我家生意好就下绊子,这种下三烂的事也干得出来,小心出门让车压死!”顺着骨头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家牛肉汤店的招牌。

泔水工的表情变了,他又把手伸进下水道:“不对,咋还堵着呢?”

他话音刚落,一只脏兮兮、湿淋淋的手提包被捞了上来,他依稀还能看见手提包上的两个白色大字。

手提包的拉链半开着,徐姐一把推开泔水工,蹲下身去把拉链拉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别让我逮着你,哪天我跑你家去——”徐姐朝里面看了一眼,声音陡然停止。

她的手松了,骨头掉到了地上,她身子软了,尖叫声自然流露,引来了马德胜、贺芳、崔国栋和李群四人组。

贺芳从相机取景框上收回视线,跟其他三人一起勘查现场情况。

贺芳说:“手提包里的人体组织有一百块左右,碎尸手法跟上次相同,尸块大小均匀。跟咱们判断的一样,死者是年轻女性。”

马德胜问:“有完整的部分吗?”贺芳摇了摇头:“没有,除了店主发现的那根股骨。”

马德胜直起身子,抬起头,雨水打得他眼皮都睁不开。他向远处张望,这儿四下都没遮挡,前后的大路小路通向生活区的四面八方。

“还得有。”不知道他是在告知身边的同事,还是在自言自语。

午饭时间,厂里又发现尸块的消息传到了王响的耳朵里。彼时,他正在厨房做饭。

食用油就剩瓶底那一丁点儿了,王响小心翼翼地从其中分出几滴倒进锅里。啪,燃气灶打着了,王响把准备好的蔬菜往锅里一倒,下意识地去拉油烟机的开关绳,上下拽动几次,熟悉的转动声并没响起。

王响扭头冲外头喊:“油烟机咋坏了?”

罗美素的声音跟烧菜声混在一起,让人听不真切:“前几天就要转不转的。”王响嗓门不减:“明天让水电队的来修修。”

“不得给递烟上酒?不值。”

王响愤愤不平地道:“他们干的就是这种活,递什么烟?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罗美素走进厨房,凑过来想接王响手里的锅铲:“要不你进屋,我来?”

王响头都不抬,一把推开她:“你来就能不冒烟?锅里也没两滴油——别戳着了,你赶紧进去,在这儿影响我发挥。”

王响手脚麻利,不过十几分钟,两个碗里的饭都盖上了菜码。罗美素进厨房,帮着王响端饭碗,两个人一起朝卧室走。路过王阳卧室门口时,王响嘀嘀咕咕:“到饭点不吃饭,一天天的不着家,回家就睡觉……你也梳梳头、洗洗脸,年纪轻轻的。”

两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并排坐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罗美素没怎么动手里的饭。

王响过去把电视关了:“有多少国家大事等你操心啊?大白天就开电视。”

罗美素怔怔地道:“冶炼车间的张猛你记得吧?他家闺女的就业指标都下来了,她会进厂办托儿所当保育员。也不知道她咋那么有本事,人家下岗她就业。”

王响不屑地说:“大集体吧?大集体谁去啊?”

罗美素说:“别说大集体,临时工也行,干上以后再慢慢想法子转正。”

王响脖子一梗:“临时工?我丢不起那人!等我把手头的这件大事办完,王阳就是新的工人阶级。”罗美素不解:“你要办啥大事?”王响嗤之以鼻:“跟你听得懂似的。”

罗美素念念叨叨:“王阳要真能进厂就业,我也能踏实闭眼了。最近我这心脏老跳着跳着就停几下,不会是支架出啥毛病了吧?说不准哪天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过去了。”

“当初就应该多装几个,四个支架也没把你那心脏撑大点儿。”话说到一半,王响就被楼下传来的声音吸引。他举着碗走到窗前。

楼下一堆人扎在一起聊天。

王响伸出头去:“到饭点了不回家吃饭,唠嗑顶饿啊?”

下面清亮的声音传上来:“你没听说啊?纺织厂里一大半的人下岗走人了。”

“买断工龄,拢共才给几千块钱。”

王响说:“几千?几万也不够后半辈子花啊。就这俩钢镚,放兜里都嫌响。”

“谁说不是呢?不过王师傅,你不用愁,下岗怎么着也轮不着你。”王响心里直打鼓,但还是强装自豪:“能让我下岗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咱不求啥大富贵,就是在桦钢厂的命。”

“还说命不命的呢,一大早,后街那儿又发现了一包尸块,你知道吗?”

“就在街头冷面馆那里,那个徐姐都被吓坏了。”王响一下就停了拌饭的筷子:“又一包?警察去了吗?”

“去了啊!这回警察来咋没通知你呢?”

“谁说没通知?都在那儿等着我去开现场会呢!”众人哄堂大笑,王响把碗一放,把嘴一抹:“我出去一趟。”罗美素万分不理解:“你又在说啥呢?哎,你带上雨衣!”

王响穿着雨衣,蹬起自行车。从家里到徐姐冷面馆,他一路上被拦住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单元楼下,他没注意到王阳也跟了出来。王阳薅住车屁股:“又发现啥了?还是死人那事?”王响赶着蹬车:“跟你有啥关系?瞎操心!回屋去!”王阳跟着车跑:“死的是不是个女的?”

王响没在意,将自行车骑得越来越快:“快回去,你都被雨淋着了!”王阳愣愣地站在雨里,看着王响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到了后街,王响把自行车往旁边一锁就要往里进,但被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住了。两个人交涉了一阵子,警察还是不让王响进,直到王响看到路过的崔国栋。

“崔啊,崔!崔刑警!”崔国栋这才注意到他,朝他走了两步:“你咋又来了?”王响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还怕麻烦我咋的?马队呢?”

“你找马队干吗?”

“我得跟马队照个面,协助办案!”

“马队撤了。”

“撤了?”王响彻底愣住了。

听着车子发动的声音,王响车都不蹬了,撒开腿往后街那头跑。

那里,马德胜一边朝着车走,一边一脸凝重地跟邢建春对话:“你们保卫科也多注意着点儿,有什么情况、有什么奇怪的人,要及时跟我们通气。”

邢建春点头哈腰地说:“您放心,我们桦钢厂保卫科尽职尽责的工作态度在领导群众中还是有口碑的——”

李群走在马德胜前面,刚准备拉开驾驶座那侧的车门,忽然意识到什么,折回来朝车后面走。

马德胜问:“怎么了?”李群已经站在车尾了:“备胎咋没了?”马德胜看了车尾一眼,脸色一下黑了。他盯住邢建春。邢建春脸上挂不住了,冲着一旁的几个围观群众嚷嚷。

“都穷疯了?光天化日的,警察的东西也敢上手?谁?是谁?赶紧交出来,马队可是公安局的‘神探’!自己交出来和被人揪出来的性质不一样,别逼我动手啊!”

马德胜拍了拍李群的肩膀:“备胎的事回头再说,先回局里。”

“马队!”马德胜回头一看,雨幕中出现王响的脸。

王响匆匆看了眼后备厢:“你等我两分钟!”

李群没发动车,王响也没走远,转身就跑进不远处的一家台球室中。

简陋的台球室里亮着昏暗的白炽灯,桌边只有一个半大小子在自己打台球——他不是性格孤僻就是心里有鬼。

王响也不拿杆,随这小子弯腰直腰,击球看球。王响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王响沉着脸说:“交出来吧。”这小子打了一杆球:“啥啊?不是我拿的。”

王响还是盯着他:“你就装吧,你小峰是啥人我不知道?胖达是不是你兄弟?小五是不是?他们在那边凑啥热闹,给你把着风,你上的手吧?”小峰露出一脸被冤枉的表情:“我哪儿有那本事?”

王响说:“你小偷小摸不是第一回了,这回摸上警车了?不要命了?嫌家里的饭不好吃,非得吃吃牢饭?你爹当年在厂里管配件,连个螺丝帽都不往家里拿,咋生养出你来?”

“他一辈子不也没落下点儿啥?我想顶个班都顶不上。”小峰一杆打出去,眼看黑球就要入袋了,却被王响一把抓住。

王响一脸严肃:“我不光是为你,也是想给你爹留点儿脸。轮胎呢?”小峰叹了口气,一把把球杆摔在了球台上。他朝台球室里面一指。

几分钟后,王响笑呵呵地把轮胎推到车子跟前。

“厂区里的孩子闹着玩呢,把螺丝拧开了,轮胎自个儿滚走了。你看看没少啥吧?”

李群跳下驾驶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聪明?包庇谁呢?糊弄谁呢?”马德胜也下车了,拦了拦李群:“王响——”

王响欢快地应着,还不忘挤对一下李群:“你看,马队记住我的名字了。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又不是属炮仗的。”

马德胜沉稳地说:“邢科长也在这儿,偷鸡摸狗的事你们厂内部自己处理。东西拿回来了,我不深究。”邢建春当时就立正了:“我表个态,逮着一个就严肃处理一个!”王响不屑地撇撇嘴。

马德胜接着说:“两包碎尸都出现在桦钢厂范围内,这不是偶然情况。不管是受害人还是凶手,恐怕都跟桦钢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还要在死者的社会关系这块多下些工夫。你要有时间跟我回趟局里,我跟你再了解点儿情况。”王响两眼一亮:“咋没有时间呢?一起去呗!来,开下后备厢。”李群问:“开后备厢干吗?”王响朝徐姐冷面馆那头一指:“我把自行车装上。”李群还是跟王响不对付:“警车给你拉自行车啊?”邢建春也说:“你能不给咱厂抹黑吗?你这破车没人想要。”

“厂里没人要,我不是怕有过路的贼吗?”王响摸出一把链条锁,跑到自行车那边,仔细地把车跟电线杆子锁在一起,使劲拽了拽链条锁,“行,那就不放。”

回到车前,众人整装待发,王响却愣了。李群开车,马德胜坐在副驾驶座上,后排还有邢建春、崔国栋和另一个刚才在维持秩序的年轻警察,车上没他的位子了。

王响朝车里凑了凑:“挤挤?我也不占多少地方。”邢建春斜眼看着王响:“你就别去了,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王响还在往里挤:“那……那我骑自行车去?”马德胜没回头:“邢科长——”

“唉!”

“这边还有些收尾的事,你帮着张罗张罗,有些向群众解释的工作你也要参与。”

“哎,那都是应该的——”

没人再说话,邢建春半天没动,马德胜终于回头看了看邢建春,邢建春这才明白过来。

“我下去呗?”王响把手一拍:“麻利的吧,用扶不?”

一个不情不愿,一个趾高气扬,两个人互换了位置。

王响夹在两个警察中间:“稳当,出发!”

一群人到了警局,车刚停稳,李群还没把车熄火,马德胜就径直下车朝楼里走。刚才一路上,他目不斜视,一句话没说,直到下了车才说:“二楼会议室。”

穿制服的都下车了,李群一看,只有王响还端坐在后排中央没动地方。

“没过瘾哪?再带你兜一圈?”

王响四下看了看,有些感慨:“我开了半辈子火车,难得警察给我当回司机。我这下半辈子能不能接着开火车,就得看你们了。”

“叨叨啥呢?赶紧的,马队不喜欢等人!”两个人还是你说一句我呛一句,两杆枪摩擦着走进楼里。

这里是很标准的老式办公楼,受S国建筑风格影响深刻,当中一趟楼梯,办公室在楼梯两边一字排开。

马德胜那一拨人已经进会议室了,李群也不等王响,都快走到二楼楼梯口了。王响刚进楼门,突然,一声怒吼在楼梯和走廊间响起:“抓住他!”

伴着声音,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二楼跑出来,李群正好在二楼楼梯口堵住了他。

“跑?跑啊!”没想到,那人一翻,一钻,竟然从楼梯当间跳了下去。

李群猝不及防,一下愣在那儿,都忘了下楼追。那人一瘸一拐,眼看就要冲出办公楼,旁边伸出的一只脚却把他绊了个大跟头。

伸腿的正是王响。

李群冲过来一把按住逃跑的人,将那人双手反铐,翻过身,拽起来。那人龇牙咧嘴,正是隋东。

李群大声叫骂着,恨不得给隋东来两脚:“公安局里也敢跑?”一名年轻的警察气喘吁吁地追过来。

李群不满地问:“怎么搞的?”

“他说要上个厕所,让我把手铐打开……”

“犯的啥事?”

“聚众播放淫秽录像。他是顺兴街那边皇朝录像厅的。”王响凑过来:“毛都没长齐,你放那玩意儿干啥?”

隋东一直低着头,突然一脑袋冲着王响撞过来,王响没防备,被撞了脸。

“血?”

王响的鼻头酸涩无比,他都分不清这声“血”是哪个警察喊的。他抹抹泪,低头一看,衣服上一片血迹,鼻血跟开了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似的。

李群把王响扶进男厕所,王响把他甩开,自己进去,在水池前哗哗接水洗脸冲鼻子。没一会儿,马德胜进来,站到小便斗前。

“行啊,反应挺快。”

王响仰着头,瓮声瓮气地说:“开火车练的。别看我们厂离车站就几千米远,但路上啥人都能被我碰见:往铁轨上垫石头使坏的,想不开要卧轨的,趁着火车拐弯降速想扒车偷钢条的……反应不快不行啊。那小子咋样?”

马德胜说:“那小子叫隋东,是街面上的混混,早早就辍学了,跟人一起开录像厅。我们逮他不是一回两回了,屡教不改。”

王响叹了口气:“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小青年心里没点儿数,容易往邪道上走。”马德胜不动声色地说:“也包括偷轮胎那小子吧?”

王响有些尴尬:“我就知道肯定瞒不过你们的火眼金睛。说实话,桦钢厂几年没正式招工了,一大票家属子弟都在家闲着呢。他们还好,年轻,还有个奔头;老家伙也是一拨拨地待岗下岗,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不出点儿啥事才怪了。”

马德胜走过来,拍拍王响的肩膀:“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据我这些年当警察的直觉,这个案子一定跟桦钢厂有关系。而你,了解桦钢厂。”

王响一听这话,鼻子都不疼了:“马队,你放心!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整体,我有一分力出一分力!”马德胜说:“怎么就一个整体了?把衣裳脱下来。”

王响低头一看,血迹都干在衣服上了:“毕竟这是政府机关,光着膀子不合适吧?”马德胜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穿我的,我办公室里还有。”王响有些扭捏:“你看这多不好意思……”

廊里有人喊:“马队,朱局来了!”

马德胜把衬衫往王响怀里一推:“你等我会儿,开完会咱俩单独聊。”王响只好把衣服接过来,一边套一边说:“我旁听呗?”马德胜走出厕所,头也不回地说:“内部会!”王响嘀咕道:“跟我还见外呢……”

等王响处理好鼻子,也没人招呼他,他就在走廊里假装溜达,实际上耳朵恨不得从门缝伸进会议室里。

会议室内,马德胜由聆听者变成了汇报者。

“B型血。小贺把骨头也拼出来了一些,骨头和上回找着的尸块是同一个人的。从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死者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那个女学生沈墨。”朱秀全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两包尸块都出现在桦钢厂?”

马德胜指着地图讲解:“这个关键点在哪儿,我们目前还没找到。这是发现第一包尸块的位置,在桦钢厂宿舍一区四号楼前;这是发现第二包尸块的位置,在桦钢厂宿舍三区北面的徐姐冷面馆。两者之间有两千七百米的距离。”

朱秀全撑着下巴沉思:“这距离不算近。凶手要带着两大包尸块在人口密度这么大的宿舍区之间转来转去,很难不被人注意。”

马德胜顺着朱秀全的思路说:“除非他自己有汽车,或者有开汽车的便利条件。”崔国栋说:“附近的公家车私家车咱都排查了一遍,都没问题。”马德胜凝眉,在场的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

会议室外,听到只言片语的王响也陷入了思索中:对啊,为什么是桦钢厂?

会议结束后,王响和马德胜在会客室聊天,王响上来就说:“他肯定不是开汽车扔的袋子。”

马德胜看着穿着警用衬衫显得不伦不类的王响:“你怎么这么肯定?”

王响说:“一区住的老职工比较多,当初就没规划汽车道——我觉得这个决定是对的,哪能家家都买车啊?也不是谁都能当司机的,司机是一个对技术要求比较高的职业——”

马德胜提醒道:“别跑题。”

“对!我的意思是,把车开到一区四号楼门口的垃圾箱旁边动静大,整不好还会压了道边的花坛。孙贵兰还在花坛里栽了两把小葱呢。”

马德胜思索片刻,道:“如果把车停在附近再把包拎过去的话,就没了分开抛尸的意义。凶手抛尸第一要的是快,第二要的是不留痕迹。从目前看,这两点他都做到了。那三区呢?”

王响指着地图:“三区住的领导比较多,有个车也不稀罕,但想把车开到冷面馆门口也难。那个徐姐是个刺儿头、母夜叉,公共地方能占就占,还特别护食。想把车停在她门口,你要不花个仨瓜俩枣的,她不能答应。”马德胜点头,赞许道:“这情况我们之前倒没掌握。”王响给出了结论:“除非——他用自行车。”马德胜摇头:“自行车?太招摇了吧?”王响说:“用自行车的话,可以绕一段弯路。”

“绕路?”

王响离地图更近了,指指点点:“不管是从一区到三区还是从三区到一区,不走这条最近的道,可以在下班的点走总厂西门这条道,虽然远点儿,多出一倍的路,但一到放工的时候这条道上全是骑自行车的工人,混在里头没人会注意到你。”

马德胜是个行动派,为了证实王响的推理,直接开车拉着王响到了桦钢厂西门。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雨停了,太阳不知道还要不要上这一会儿班,半遮着脸藏在云层后,暖黄色的日光洒向桦钢厂,那褪色的“桦城钢铁总厂”大标感受到日光的加持,似乎有恢复金色的意向,即使大门紧闭,宽大的尺寸也彰显着曾经的辉煌和骄傲。

丁零——下班铃响,桦钢厂的大门被打开,里面拥出潮水般的人群,有穿雨衣的,有拎着伞的,黑压压的一片,出了厂门口就大股大股地分流到了不同的方向。

王响和马德胜蹲在路对面,马德胜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想了想,先递给了王响一支烟。

王响摆摆手:“你来吧,我没那么大瘾头。”

马德胜吞云吐雾:“你说得没错。凶手要混在这里面,谁都注意不到他。王师傅,你提供的这条思路很重要。”

王响搓搓手,抹抹脸,下定决心,终于说了:“马队,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跟你汇报一下。”马德胜说:“看你憋半天了,你说。”王响觍着脸说:“我……我能不能正式加入咱们专案组?”马德胜一下被烟呛了一口:“你?加入专案组?”

王响连忙解释:“我不要编制,也不要奖金补贴啥的,等破案了,把凶手抓着了,你在总结报告上稍微提我一嘴就行。不用多说,‘桦钢厂火车司机王响同志,在本案的侦破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有这么句话就行。”马德胜乐了:“你词都给我们想好了,这想法还不成熟呢?”王响却很严肃:“具体咋说你们定,我就要个名。”马德胜不解:“要个名对你有啥好处?”王响斩钉截铁地道:“我能不下岗。”

马德胜一愣,收敛了脸上戏谑的笑容:“你不是劳模吗?你还下岗?”

王响一脸认真:“马队,桦城屁大点儿的地方,出这么大个案子,领导重视,群众关心,要抓住凶手就跟玩似的。你也瞅见了,我比谁都对桦钢厂熟,好歹能起点儿作用。等破案了,你只要提我一嘴,我兴许就不用下岗了。我快四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就会开个火车。”

马德胜终于认真了:“你这心情我理解,但这事我说了不算,专案组也不是谁都能进的。”王响拍拍胸脯:“我指定不拖累你们,我也破过案。”马德胜说:“你?破案?”

王响的表情一下就变了。男人最懂男人,马德胜明白,王响是要开始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了。

6

还是在这儿,在桦城钢铁总厂,只不过自行车流渐稀至无,时间也从黄昏变为清晨。

总厂的大门开着,还不到上班的时间,王响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按着铃铛往厂里走。

“哟,王师傅,上白班啊?”

王响没听出来没话找话的这人是谁,他也不在乎。厂子里认识他的人多,他不认识的人更多。

“啥白班,加班!”

“往里运还是往外拉啊?厂里又活泛起来了?”

王响大手一挥:“甭问我,我就管开火车,厂长的心咱不操,走了!”

拐过这个弯,就是桦钢厂火车站。一辆小货车从火车站的方向开过来,还亮着远光灯。王响眼一花,差点儿摔到旁边的沟里,好一会儿才算稳住。此时他人已经从车上掉下来了。

与王响擦肩而过的时候,开车的小货车司机略显惊慌地瞅了王响一眼。

王响支着车,回头骂道:“在厂里开这么快?会不会开车?不会我教教你!”

他骑上车走了没多远,眉头一皱,用一只脚撑地回头去看那辆小货车,车已经开远了。

他脚上使了蛮劲,自行车像箭一样射向火车头。

刘全力和大张已经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了,王响上车后,慢吞吞地给部件上着油。

刘全力把饭盒放在稳当的地方,开了一下盖子,里面一条鸡腿露了出来。

大张凑过来,夸张地闻了闻:“菜挺硬啊,媳妇给做的?”刘全力有意遮掩:“我这几天有点儿不舒服,加个菜。”大张竖起大拇指:“你媳妇真行,年轻好看,还知道心疼人。”

王响话里有话地来了一句:“饭碗瞅着自己的,媳妇也别惦记着人家的。”刘全力说:“就是!王师傅,出发吧?”王响看了眼表:“不着急。全力啊,今天车上的货是几点上的?”刘全力说:“还是晚上十二点,这里都有记录。”王响问:“大车队拉的?”刘全力肉眼可见地开始紧张了:“是啊,有签字。”

王响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没别的车往咱车上装货吧?”

大张瞟了刘全力一眼。

刘全力强装镇定:“没有,往咱车上装货都得有条子有签字,没别的货了。”王响盯着刘全力,刘全力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看到刘全力这样,王响心里有数了:“走,下车再看一遍。”他直接跳下车头,刘全力和大张不敢怠慢,不自然地跟在后面。

大张怯懦地说:“副司机都查过了。”

刘全力也帮腔:“王师傅,再不出发就晚点了,咱这个车组可是从来没晚过点。”

王响没说话,穿过一节车厢,眼神像鹰的眼神一样锐利,他一看就知道哪些东西不该出现在车上——好几块防雨布下盖着些东西。

刘全力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师傅——”

王响一下掀开那些防雨布,下面是一些报废的机器。毫无疑问,这些机器都属于桦钢厂。

王响声音冰冷:“给保卫科打电话。”

“还是算了吧——”

没等刘全力说完,王响一脚就把刘全力踢倒在地:“这里头还有你?能耐啊,你还学会干这个了。”

刘全力没有反抗,站起来拍了拍了身上的土:“我媳妇是第一批下岗的,我们总得吃口饭啊。”

王响指着他的鼻子骂:“那就偷?你爸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咱司机班的名誉先往后放放,你这是犯罪知道不?”大张叹了口气:“都不容易,抬抬手吧。”王响目光一转:“你?你是不是也分了一份?”大张也不敢直视他:“王师傅,要不你跟邢科长谈。”听到这个名字,王响愣住了。

十分钟后,邢建春出现在铁轨旁边,劈头盖脸说了一句话:“东西是我的。”

王响直咂牙花子:“邢科长——建春——三儿啊,你这是犯罪啊。”

邢建春乐了:“你还给我上起法制课来了?我犯了啥罪啊?这

都是厂里淘汰下来的旧机器,是废铜烂铁,放那儿也只能招灰,还占地方。”

王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前厂里效益好的时候,火车都是挂满四十节车厢跑;现在只能挂五六节,剩下的那些都闲着呢,我看着也挺好,你说我能拿回家去吗?”

邢建春顺着话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厂里这几年效益不好,别说奖金,工资都几个月没准时发了。你是劳模,你厉害,但能换饭吃?”王响一字一顿地说:“那也不能当贼。”

邢建春的脸一下就阴了:“王师傅,你说这话就难听了吧?我再跟你透个底,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有人装、有人卸、有人打掩护,大小也是条财路。断人财路就是杀人父母,你不放,那不是招人恨吗?再说了,桦钢厂就你一个火车司机啊?”王响没吱声。

邢建春拿了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硬塞到王响的怀里:“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不能白用你。”

“啥?糖衣炮弹?”

“自己抽也行,跟酒店换俩零花钱也行。别跟别人过不去,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

谈话间,马德胜又抽完了两根烟:“这就算破案了?我没听说过自己当小偷是为了抓小偷的。”

讲到起劲之处,王响朝马德胜要了根烟:“哪能呢?马队,你接着听。然后吧,这火车可就出站了。”

……

伴随着王响一系列熟练的动作,火车逐渐达到了正常速度,平稳地行驶着。

司炉添煤,副司机瞭望,车头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火车往厂外驶去,眼看已经能看到桦钢厂的大门了,火车速度又慢了下来。

大门口有两个门卫,他们穿着制服,冲着火车这边使劲打着旗语。

刘全力有些紧张:“让咱赶紧通过呢。咋了,王师傅?咋还降速了?”

王响也一脸蒙:“大张,上点儿好煤啊!”大张甩着膀子往炉膛里加煤:“没煤末儿,全是大煤块子!”王响着急了:“那蒸汽咋有点儿上不来呢?”

火车猛地一下,跟撒了气的皮球似的,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厂门的杆前。

两个门卫冲着这边过来了。

刘全力的额头都有些冒汗了:“哪儿出毛病了?咋还趴窝了?”王响皱眉:“节流阀出问题了,汽顶不上来,换向器也有毛病。”王响从车头下来,这儿敲敲那儿看看。门卫也越走越近。

刘全力着急地道:“王师傅,还能走不?”王响苦着脸摇摇头:“叫人吧,得大修。”

王响远远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修车工忙前忙后。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在铁轨上了结。

果然,他正常下班进澡堂,麻烦就跟进来了。快到换班的时候,澡堂里人不少,往常这时候,王响肯定会加入工人们的聊天大队,但今天不行,他的注意力必须集中。

王响站在一截位于半空的水管下面,用一块肥皂擦遍了全身,最后又用肥皂洗头。

正是满头肥皂沫的时候,王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站到了水管下面,紧贴着自己。

“我还没冲完呢!排队去!”那人纹丝不动。

王响伸手够着水管子匆匆地冲了冲脑袋:“没点儿规矩?哪个车间的?”

等肥皂沫被冲得差不多了,王响这才看清楚自己身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是一大早差点儿撞到自己的小货车司机,还有一个是小货车司机粗壮的同伙。两人面无表情,光着上身,一左一右堵住了王响的去路。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响用手抹了把脸,平复了一下心绪:“你着急你先洗。”两人没有让道的意思。

“啥意思?”

小货车司机说话了,他的嗓音很奇怪,让人听着非常不适:“知道挡路了?”

王响假装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邢三儿那批货是你们给装的?这事不能怪我,我跟你们也说不着,我跟邢三儿说去。”王响想走,再次撞到了两人身上。

“咋的?想在这儿练练?没点儿王法了?”小货车司机冷笑着攥了攥拳头:“吃饭就是王法。”王响话锋一转:“你俩不是桦钢厂的吧?”没人接话。

王响接着说:“我要是喊一嗓子,马上会过来二十来个兄弟,你们信不?你们要是敢碰我一根小指头,我就让你们俩躺着出去,你们信不?”粗壮的同伙第一次发声:“跟他废什么话,弄他!”王响突然提高嗓门大喊了一声:“狗巴子、大雷、小顺子!”

半秒钟不到,澡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回应声,听着不止三个人:

“咋了,王师傅?”小货车司机和他的同伙神色顿时有点儿犹豫。

王响目光炯炯地盯着两人低声道:“让不让?”小货车司机勉强侧了侧身子,腾出一点儿空间。

王响从两人的缝隙间大大咧咧地过去,又是一声高嗓门:“谁带雪花膏了?借我擦擦!”

王响一直盯着这两人,匆匆地洗完澡,比他们先一步出了澡堂。他穿好衣服,连头发都没擦,蹬着自行车来到无人处。确认四周连个活物都没有后,他一扬手,一个满是油渍的阀门掉进草丛里,就像掉进了无底洞,即便人仔细看也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王响一直告诉自己冷静、镇定,他这是帮厂里做了件大事,可他脚发软,前庭系统也有些不听使唤——他怎么都对不准脚踏板,踩空了两脚才摇摇晃晃地骑车离开。

他只剩下一个人的口风要解决,那就是邢建春的。

这天傍晚,睡足了的王响借着在宿舍区打乒乓球的工夫,堵在邢建春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宿舍区里有刚下班的,还有刚放学的,俨然是一个独立于桦城的小世界。喇叭里的广播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日薄

西山——

“厂长宋玉坤同志在号召工人积极响应国家下岗分流政策的重要谈话中指出,我们下岗工人要在社会这个更庞大的集体里,继续发挥自强不息、自力更生的工人阶级精神,不等、不靠、不伸手要,任劳任怨地和所有在职职工一样,继续为国家建设贡献一份应有的力量……”

邢建春出现了,他阴沉着脸,蹬着车。王响的手腕轻轻一抖,乒乓球就像有绳牵着一样,蹦跳着径直停在邢建春的车前。

王响追着球过来:“下班了?来两板子?”邢建春没好气地道:“不会!”

“稍等啊——”王响把拍子还给孩子们,从乒乓球台下拎出个包,

“邢科长——”邢建春斜着眼看他:“不是三儿了?”

王响压低声音:“今天的事真不好意思。我一直跟厂里说火车得大修一次,厂里一直没给批钱,结果就这么巧,偏偏今天就趴窝了!维修班的来了一多嘴,连你的东西都给扣进去了。给你耽搁事了吧?”邢建春不动声色地说:“什么给我耽搁事了?东西也不是我的。”王响点头哈腰地说:“明白、明白,你瞅我这嘴。”

邢建春单脚支地,抱着胳膊跟看表演似的。王响鬼鬼祟祟地瞅瞅四周,从包里拿出那个被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扔到邢建春的前车筐里。

“咱都是讲究人,无功不受禄。还有,最近有些地痞小流氓啥的混进厂子里,老想着挑点儿事,万一碰到我们机务段这种整天都是跟几十吨大铁坨子打交道的,我们下手没个轻重,真要给他们打出个好歹来也不好收场。你说是吧?走了啊!”邢建春还微微挥手跟他作别:“慢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