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晚上牛鲜花正要睡觉,庄洪安给她打来了电话,说他才从程老师那里知道了她和丈夫的事,闹了半天她养的男孩不是亲生的,她是个难得的好人,他很佩服她,他看行。牛鲜花一听这事儿心里就发堵,她打断了庄洪安的话,问他还有啥事儿。庄洪安很会听音察色,他说牛鲜花受伤的心灵应该受到抚慰。牛鲜花反感地说,他讲话太艺术了。

庄洪安说,那他就更艺术点儿,他让牛鲜花别挂电话,他给她拉段小提琴《梁祝》。过了一会儿话筒里真传出了小提琴曲《梁祝》。在牛鲜花心底里,涌动着渴望浪漫、渴望艺术的冲动,这也是她当年爱上帅子的重要原因。其实打动一个女人的心并不难,方法对头就行,她开始对庄洪安有了好感。

这个庄洪安真够有毅力的,一有空儿就到茶楼给牛鲜花捧场,他叫起好来底气足,嗓门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捧角的。牛鲜花下了台,悄悄劝他说这样不好。谁知庄洪安竟然当众毫不在乎地大声说,有什么不好?他没做什么呀。牛鲜花让他小点声儿,他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么捧她别惹人闲话。庄洪安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呀,他俩这不是在谈恋爱吗?捧女朋友是他的事儿,应该的,他看行,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庄洪安又多了一个毛病,执著。

牛鲜花小声嘟囔说,他们刚认识,还没到那一步,他这样让人家怎么看啊。庄洪安点点头,他转过身冲着满茶楼的人喊了起来:“各位,这位小牛是我的女朋友,以后多照应着点儿啊!”他这个举动把牛鲜花臊得转身就走。庄洪安看着她的背影,嗓门不减:“嗬,多贤惠的人啊,给我回家做饭去了。”茶客们笑了起来,叫好声一片。

牛鲜花怕他再胡闹下去不好收场,满脸通红地转回身把庄洪安拖到角落里,压低了嗓门厉声责问他:“你怎么这么开玩笑!”庄洪安一脸的无辜,若无其事地大声回答:“我就是这个性格,怎么,伤着你了吗?”他这一番表现,把抻着头看光景的茶客们都逗笑了。庄洪安人来疯,得意地说:“散场子以后我在门口等你,请你吃饭。”牛鲜花没好气地说:“我没时间,家里的下水道堵了,散完场我得赶紧回家处理。”说完她急匆匆去了后台,一会儿她还要登台。

等牛鲜花再次出场,庄洪安已经走了。牛鲜花自己都感觉奇怪,这个人在的时候,心里烦他;他走了,心里反倒没着没落的。

收了场,牛鲜花疲惫地回了家。刚进门,两个孩子就跑了过来,嚷嚷道:“妈妈,家里来人了!”“人呢?”牛鲜花问道。月月一指卫生间说:“在掏下水道呢。”牛鲜花猜出了这个人是谁,马上奔进卫生间,只见庄洪安正在费力地疏通下水道。牛鲜花和他打了个招呼,转身进了厨房准备饭菜。

等庄洪安把卫生间的下水道疏通好了,牛鲜花的饭菜也做好了,端上了桌子。他呵呵地笑问道:“小牛,请我吃饭?”牛鲜花淡淡地说:“也别说请不请的,你要是饿,就吃一口吧。”庄洪安改了口头语:“我看不行,身上太臭了,改日吧。”说完走了。

牛鲜花看着他的背影直发愣。亮亮推了她一下问:“妈,你在想什么呢?”牛鲜花缓过神来说:“没想什么,咱们快吃饭!”

半夜,孩子们已经睡下了,牛鲜花正要上床,庄洪安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包,牛鲜花认为他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庄洪安也不跟牛鲜花说话,直奔厨房。牛鲜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跟进了厨房。就见他蹲在煤气灶下,用手电照了照说:“你自己看吧,多危险。你自己不要命就算了,还有三个孩子呢。”牛鲜花伸头一看,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煤气软管严重老化,上面满是深深的裂纹,随时都有可能泄漏。庄洪安来就是换软管的,他倒有自知之明,自我解嘲说:“我知道你烦我,是不是嫌我有点儿老娘们儿气?不错,我承认自己有点,可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发现这样的重大问题。”牛鲜花心里一颤,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庄洪安把煤气软管换好了,拎着包要走。牛鲜花挽留他说:“坐会儿呗,反正孩子都睡了。”庄洪安这人做事讲究,笑了笑说:“天太晚了,不方便,等我改天再来。”

牛鲜花这一宿没有睡好,脑子里全是庄洪安的影子。

第二天牛鲜花去茶楼演出,她骑上自行车蹬了几下,觉得不对劲儿,一看后车胎不知什么时候被扎瘪了,只能坐公交车去。

不知为什么,庄洪安没有来,牛鲜花心里怅然若失。程子修看出来了,他笑道:“鲜花,别到处看了,小庄今天没来。”牛鲜花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他来没来和我有什么关系。”程子修笑吟吟地递给她一封信说:“我也没说有什么关系呀。差点忘了,这是小庄给你的信,他到广州出差了。”

牛鲜花接过信,找了个僻静地方打开仔细读着:小牛,你好,公务在身,走得急促,没来得及跟你道别。临走前我想起一件事,我注意了,你家的自来水管年久失修,锈蚀得很厉害了,千万别碰着,一旦碰坏了你家就要水淹七军了。我已经给你联系好自来水公司了,他们会去修理的。另外,我今天到你家,看到你的自行车轮胎扎了,就给你换了个新的。试了一下车铃,也不好用,随便换了。要不太危险,别发生事故……

牛鲜花看完信,心里热乎乎的,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

庄洪安人走了,但心还留在牛鲜花这儿。他从广州给牛鲜花打来了电话,称他在广州太想牛鲜花了。牛鲜花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想我?去你的吧,说点正经的。”电话那头庄洪安起咒发誓:“小牛,我说的全是正经的,不说了,说了怕你不愿意听。我星期天飞回去,见面再说。在家干什么呢,寂寞吧?”牛鲜花说:“什么寂寞不寂寞的,早习惯了。”“别说了,现在拉段提琴给你听吧。”庄洪安说。牛鲜花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什么?你要拉琴,你出差也带着琴?”庄洪安深情地说:“就是为了给你拉琴才随身带着。”牛鲜花大受感动,哽咽地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还要劝你好好考虑考虑我的情况。我没有正式工作,带着三个孩子,谁娶了我谁就要受累的,真的。”

电话那头庄洪安磕巴都没打,自信地说:“我早就考虑好了,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拒绝你的孩子。正好我也没有孩子,也喜欢孩子。我的经济实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外贸工作,有能力养活得起你们母子。”牛鲜花真诚地说:“你还是实际点,慎重些,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再说,你的条件不错,虽然年龄稍大了点,可以找个更好的。”

“小牛,我不是一个轻浮的人,我是认真的。”

“那你就说说,为什么看上了我?”牛鲜花不解地问。

“你实在想知道吗?回去对你详细讲。不说这些了,听琴吧。”话筒里很快传出了小提琴曲《梁祝》。

牛鲜花要到机场接庄洪安,临行前她描眉涂口红,挑了一套最漂亮的衣服穿上,特意打扮了一番。两个孩子看了,忍不住问道:“妈妈,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干什么呀?”“漂亮吗?”牛鲜花一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边问。“太漂亮了,漂亮得简直没法再漂亮了。”亮亮说。牛鲜花一听笑了:“小小孩学会拍马溜须了。妈妈要到机场接一个朋友。今天星期天,你们在家里好好照看弟弟,做作业,别出去乱跑,听见没有?”两个孩子齐声回答:“听见了!”牛鲜花匆匆走了。

到了机场大厅,牛鲜花看到一个男子捧着一束鲜花迎接一个刚下飞机的女孩,当鲜花送上后,女孩笑容灿烂。牛鲜花受了启发,她决定也要浪漫一把,匆忙跑去买花。花店在机场外面,当她买了一大束玫瑰花,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从广州飞来的乘客都走光了。这事办的,力大弄翻船。

牛鲜花蔫头耷脑地回了家,进门就见庄洪安正比画着给孩子们说什么,把月月、亮亮逗得哈哈大笑。牛鲜花情不自禁地埋怨:“你跑哪儿去了?我去机场接你,半路跑出去买了束鲜花,再跑回去下飞机的人就都没了。”庄洪安委屈地说:“谁想到你能去接我,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出了机场就打车回来了。哎,你不是买鲜花了吗?鲜花呢?”牛鲜花说:“谁知道你能跑我家来,又退了。”庄洪安一听直咧嘴:“你呀你,退什么?”

月月着了急,说道:“妈妈,先别和庄叔叔说话,他正给我们说笑话呢。庄叔叔,你接着说。”“那我就先给她们说完。”庄洪安真是好性子。“说你的,我做饭。”牛鲜花要到厨房去忙活。庄洪安一把拽住了她说:“今天的饭我做,你也坐下听我把笑话说完。”他接着说笑话,“那个老外会说中国话,可能是在广东学的说广东话。老外说,庄洪安啦,我对你们中国人是很佩服的啦,可是啦,有一点我是很不佩服的啦。我问他,为什么呢?他说,你们中国人太骄傲啦。我就说,不对呀,我们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们中国人最谦虚了。老外说,不对的啦。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你们的大街上挂了很多标语,上边写着,中国很行,中国人民很行,这我可以理解的啦。你们的国家和人民很自信的啦,可是你们说自己什么都很行就太不谦虚啦。比方说,你们说中国交通很行,中国的交通是不很行的啦,堵车堵得很厉害啦。还有,你们说中国建设很行,保险很行,工商很行,什么都很行,这是吹牛的啦。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詹姆斯先生,你错了。你把‘银’字当成‘很’字了。”牛鲜花和孩子都被逗笑了。庄洪安见好就收:“好了,就说这些,做饭。”

牛鲜花哪好意思让庄洪安一个人做饭,她也跟进了厨房。发现锅台上多了一个圆木菜墩,便问这是他带来的?庄洪安说,他见她家的菜墩该换了,在广州看见了这东西,就顺便给买了一个。牛鲜花不大相信他西装革履的,能把菜墩背上飞机。庄洪安说,起初的确不让,说是凶器。他跟他们好一番理论,问他们谁见过用菜墩打人的,他们哑口无言,最后只得让他背着它登了机。牛鲜花笑着说,真行,够轴的。

庄洪安手摸着圆木菜墩,认真地说,可别不识货,用这菜墩剁肉不起渣,不信包饺子试试,菜和肉他都背来了。庄洪安推着牛鲜花离开厨房,让她和孩子在屋里等着就行,一切看他的。牛鲜花听话地出了厨房。庄洪安开始剁肉,剁着剁着就剁不动了,一看刀卷刃了。他又看了看菜墩,看明白了,是菜墩太硬愣是把刀弄卷刃了,无奈他又换了旧菜墩。

牛鲜花在屋里听着厨房剁肉声变了,忍不住又进了厨房,看出了变故,好奇地问:“怎么不用你的菜墩了?”庄洪安尴尬地说:“木头太硬,刀干不过它。”“我说你是木头嘛,还不服。”牛鲜花表现很内行,“这是柚木的,太硬了,不中使。菜墩最好是柳木的,椴木的也行,软,吃刀刃。”“居家过日子还是你有经验。”庄洪安到底说了软话。牛鲜花说:“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庄洪安一听这话有看不起他的意思,马上胸脯一挺,又来精神了:“净说些废话,休息去吧,我这儿不用你插手。”牛鲜花只得又离开了厨房。

时间不长,庄洪安把饺子端上了桌儿,会看眼眉高低的两个孩子懂事地领着回来,端着盘饺子到自己屋里吃去了。等庄洪安端着最后一盘饺子进屋的时候,孩子不见了,他不解地问牛鲜花:“孩子们呢?”牛鲜花小声说:“她们领着弟弟到里屋吃去了。”“多懂事的孩子啊!”庄洪安很是感慨。

牛鲜花一动不动地看着盘里的饺子,眼里闪着泪花。庄洪安局促不安地小声问:“怎么了?我又哪里做错了吗?”牛鲜花轻轻地摇了摇头,哽咽地说:“十年了,第一次有人把热乎乎的饭端到我面前……”说着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有什么。”庄洪安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愿意做饭,我家的饭都是我做的,手艺正经不错呢,以后我天天给你端热饭。”

牛鲜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大口地吃着饺子。庄洪安轻轻给她捶着背,不放心地叮嘱说:“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她和帅子夫妻一场,帅子从来就没这样对她体贴过,牛鲜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这一哭,哭得庄洪安手足无措。牛鲜花为了掩饰尴尬,猛喝起酒来,一杯接着一杯地干,脸上的眼泪未干,又咧着嘴傻笑起来,她有些醉了。

牛鲜花的举动让庄洪安感到了不安,他关切地问:“小牛,你酒喝得太急了,慢点喝不行吗?”牛鲜花摇晃着头,固执地说:“我今天高兴,别拦着我。”说着继续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庄洪安盯着她认真地问:“你常喝酒吗?”牛鲜花醉意阑珊地吹起了牛:“一斤高粱烧撂不倒我。我在农村当大队长的时候,三天两头喝醉,闹的笑话一筐一箩的……”

庄洪安皱起了眉头。牛鲜花太兴奋了,没有注意看庄洪安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你不信?有一回我们几个大队干部一起喝酒,几个男的想灌醉我,我也豁上了,就和他们拼酒。结果呢,他们几个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一个睡到水沟里,一个睡到茅房里,还有一个你猜睡到哪里去了?猪圈里!那个睡到猪圈里的搂着老母猪嘟囔:老婆子,你怎么这么胖呀,汗毛这么多,你哼哼什么?把你摸舒服了?”说着自己一个劲地傻笑。庄洪安没笑,只是一味地呆呆地看着她说酒话。

牛鲜花越说越来劲儿,耍起了迎脸疯:“你看我干什么?不信是不?我现在就把这瓶白酒干了,不用酒杯,给你来个吹喇叭。”说着抓起酒瓶就往嘴里倒。庄洪安赶紧阻拦她说:“小牛,别胡来,喝坏了身子。”牛鲜花逞强地一推庄洪安,把他推了个趔趄,自己也站立不稳,摔坐在了地上。她指着庄洪安傻笑着说:“没……站住,摔了个大腚墩儿,把屁股摔两瓣了,你别害怕,不用你赔。”“你喝大了。”庄洪安上前扶起牛鲜花,把她按在椅子上说,“你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老妈还在家等着我呢。”说着拎起自己的小提琴盒头也不回地走了。

牛鲜花摇摇晃晃地把庄洪安送到门口,朝他挥了挥手,嘻嘻笑道:“谢谢你的饺子,也谢谢你的菜墩儿,慢走啊。”庄洪安几乎是跑,忙不迭地逃离了牛家。

牛鲜花转过身来,吓了一跳,只见月月和亮亮站在她身后,正生气地瞅着她。牛鲜花傻笑着说:“你俩怎么回事?回屋吃饭去。”两个孩子站在原地没动。牛鲜花嚷道:“怎么回事?没听见呀?”月月大声地说:“妈,你完了。”“什么完了?”牛鲜花仍旧傻笑着。“你确实完了。”亮亮肯定地说,“你怎么醉成这样?”“醉成这样谁还能要你?”月月一语正中要害。

牛鲜花醉归醉,心里明白事儿,她一听四下看了看,着了急:“咦?你庄叔叔呢?”月月生气地说:“叫你气走了。”“再也没人管你了!”亮亮哭了起来。牛鲜花的酒被吓了个半醒,忐忑不安地问:“我胡说八道了吗?”月月说:“不是一般的胡说八道。”亮亮加重语气说:“是‘二(班)般’的胡说八道!”

牛鲜花听两个孩子这么说,慌了:“妈妈呀,我这是怎么了?”说着踉踉跄跄跑出门去,去追庄洪安。她到底把他追上了,一把拉住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撒手了,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这样拉拉扯扯地站在大街上说话不好看,庄洪安把牛鲜花领进了路旁的咖啡馆。牛鲜花也顾不上羞赧了,把话往实在的地方说,一再解释自己的酒量大不假,可从不酗酒,今天她确实是太高兴了。庄洪安知道了原因后,理解了牛鲜花。随后两人在聊天中,牛鲜花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庄洪安的回答很简单,称牛鲜花长得很像他的初恋情人。

“你没和她结婚?”牛鲜花好奇地问。“可以说结了,也可以说没结。”庄洪安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是唐山人,她是我老师的女儿,在外地工作,也是个教师。对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姜艳艳。过年的时候我们给老师拜年,她正好回家探亲,我们一见钟情,很快坠入情网,爱得死去活来。她是一个酷爱整洁的人,每次见面她要给我掸掉身上的灰尘,梳理我的头发……”

“所以后来你就变得爱整洁,爱梳头了?”牛鲜花问道。“是这样。后来谈到婚嫁的时候,我们有了分歧。她让我跟着她走,到另一个城市,一个落后闭塞的城市,那儿有她钟爱的事业。我却坚持留在唐山,后来她让步了。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天一大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的凌晨三点多钟,唐山发生了一场震撼世界的毁灭性大地震。全市建筑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那天我为婚宴做准备在院子里忙活到凌晨,天乌蒙蒙的,很闷热。突然蓝光闪过,天柱折,地维绝,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拼命地跑到老师家。老师的全家人都掩埋在废墟中,我哭着,喊着,扒呀,扒呀,终于找到了她,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她已经血肉模糊,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我们的订婚照片,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就是我随身不离的这把……”庄洪安说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那一天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接触过一个女孩子……可自从见到了你,我仿佛又见到了她,回到从前……”

庄洪安的故事打动了牛鲜花,她抽泣着说:“老庄,别说了,我们结婚吧……”庄洪安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毫不犹豫地轻声说:“结婚吧,我也该有个家了,下个星期天见见我妈吧。”

到了去见未来的婆婆那一天,牛鲜花和三个孩子穿戴一新,牛鲜花还特意烫了头发。进了庄家的门,打过招呼后,月月和亮亮很规矩地坐在那里,一副听话孩子的模样。

庄老太一看牛鲜花带着三个孩子,不由得一脸愁容,不悦地问道:“这几个孩子都是你的?”“大妈,都是我的。”牛鲜花小心翼翼地回答。庄洪安在旁边赶紧解释:“妈,这个男孩是她领养的,是个没人要的智障孩子。小牛是个有爱心的人。”“哦,是挺有爱心的。”庄老太不冷不热地说。

庄洪安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忙让孩子吃水果:“来,吃香蕉。”两个孩子竭力表现她们懂礼貌,站起来说:“谢谢叔叔,我们不吃。”

“吃糖?”

孩子还是客气地说:“谢谢叔叔,我们不吃。”

“妈,您看这两个孩子多有教养!”

未及庄老太发话,抱在牛鲜花怀里的回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大声地哭起来。庄老太一见皱了眉头。牛鲜花赶忙哄回来:“宝儿,乖,别哭,叔叔家多好啊。”谁知回来越哭越凶。月月和亮亮帮着妈妈哄回来:“弟弟,别哭了,奶奶喜欢你呢。”忙中出错,月月不小心把地上的暖瓶碰倒了,“砰”的一声暖瓶碎了,开水四溅,两个孩子也许受到了惊吓,尖叫了一声。

庄洪安马上跑过来问:“烫着没有?”两个孩子带着哭声说:“叔叔,没事儿。”庄老太的脸色十分难看,不客气地指责说:“这孩子,怎么就不会小心点呢?毛毛糙糙的。”月月和亮亮赶紧认错:“奶奶,我们错了,以后一定小心。”

闯了祸的孩子一看庄老太不高兴了,马上讨起庄老太的欢心来。月月说:“奶奶,我妈可好了,以前是话剧演员,现在在茶楼里说相声呢。”亮亮说:“我妈可漂亮了,人家都说她年轻,气质好。”

“奶奶,您真好,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个好心人。”

“奶奶,您真年轻,要不是头发白了,不像个奶奶,像个阿姨。”两个孩子一唱一和不停地说。她俩的苦心让牛鲜花看了心里直发酸,好不容易控制住眼泪,告辞说:“大妈,我们回去了,孩子老师留了不少作业呢。”“别走呀,让洪安给你们做饭吃。”庄老太冷冷地说,一点儿要挽留的诚意都没有。“不麻烦了。”牛鲜花赶紧领着孩子走了。

出了庄家的门,心情恶劣的牛鲜花抱着回来急匆匆往家走。走了一段路这才想起了两个女儿,回头一看,只见月月和亮亮远远地落在后面,两个人蹲在地上哭。牛鲜花折了回去,没好气地质问道:“你俩怎么了,赶紧走!”月月和亮亮还在哭,没有站起来走。牛鲜花气急败坏地绕到两个女儿身后,一人给了她们一脚,呵斥道:“走!都给我走!”两个孩子还是没动地方。

牛鲜花这才注意到女儿们捂着裤腿子,她感觉到奇怪,蹲下身子掀开两个孩子的裤脚,这才发现两个孩子的脚脖子都被开水烫出了大水泡。牛鲜花心疼地说:“傻孩子,你俩怎么不早说?”月月哭着说:“我们怕庄奶奶不高兴,怕庄叔叔不高兴。”

牛鲜花哭了,哽咽地说:“好孩子,别哭了,妈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第二天,庄洪安哭丧着脸到茶楼里来找牛鲜花。牛鲜花苦笑道:“以后别再找我了,我说过是不可能的。”“事在人为,我昨天做了妈一宿的工作,最后我妈还是同意了。”庄洪安嗓音沙哑地说。“同意了,这么容易?有条件吧?”庄洪安憋了半天,这才开了口:“叫你说对了。我妈说了,你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回来她难以接受。不仅仅因为这孩子智力有问题,还因为他有自己的爹妈,自己的爷爷、奶奶,你完全没有必要带在身边。我妈说了,要是把回来送一个地方,她就同意这门亲事。”牛鲜花听了沉默不语。庄洪安说:“你是不是担心费用?我妈说了,钱由她出,权当她雇人看孩子了。”牛鲜花还是没有说话。“你说句话呀,看这样行不行?”庄洪安等了好半天,牛鲜花也没有开口,他有些急了。“让我再想想吧。”牛鲜花忧心忡忡地说。

晚上牛鲜花回到家里,望着熟睡的回来,直愣神儿。两个做作业的孩子,不时地瞟妈妈一眼,小声嘀咕着。牛鲜花发现了,问道:“你俩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么看着妈妈?”月月小声地问:“妈妈,你是不是又要把回来送走?”“妈妈正要和你俩商量这件事,回来我是想送走,人家也找好了。妈妈不能让他拖累一辈子,那样他会把我累死的。唉,妈妈现在就累死了,想歇一歇,妈的要求不过分吧?”两个孩子呆呆地看着妈妈,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一早,牛鲜花醒来,习惯地朝回来睡的小床看了一眼,回来竟然没有了,牛鲜花起身去找。这才发现月月和亮亮也没了。这下牛鲜花急大了,她到处去找她们。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学校,月月、亮亮没有去上学。牛鲜花找了一整天,该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是不见孩子们的影子。 万般无奈下,牛鲜花去了庄洪安的公司,想让他帮忙想办法。

庄洪安一听也蒙了,安慰道:“别急,赶紧到派出所报案,东一头西一头地找没有用。”庄洪安陪着牛鲜花去了派出所,公安局没有捡到走失的孩子。值班民警答应会尽力帮他们找回孩子,同时建议牛鲜花马上到电台打个寻人广告。

忙活完这一切,已是午夜了,疲惫不堪的牛鲜花回到空荡荡的家中。她心里忐忑不安,一点睡意也没有。牛鲜花一边内疚地流着眼泪,一边整理起孩子们的东西来。此时更深人静、万籁俱寂,她听到院里有声响,她灵机一动,拿着手电快步奔出了屋子。

牛鲜花走到院子地窖子前,轻轻掀起盖子,朝里面一照。孩子们果然藏在地窖里。月月和亮亮紧紧地搂着回来,手电光照去,都惊虚虚地仰起头,像三个受惊的小兔子。牛鲜花下了地窖,把三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哭着说:“妈妈错了……”

牛鲜花孩子丢了,庄洪安放心不下,第二天一大早,就来探听消息。得知孩子找到后,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真是虚惊一场。牛鲜花难过地说:“老庄,以后别来找我了,我想好了,不嫁了,这辈子不嫁了。”“你这是何苦呢?为了孩子你就甘心自己一辈子受苦受累?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庄洪安劝道。牛鲜花红着眼圈说:“是有点儿苦累,可我也得认了,我不能光为了自己,难道我还不如两个孩子?昨晚我见他们仨在地窖里可怜无助的样子让人的心发紧……疼痛,我感到羞愧。”庄洪安听了眼圈也红了。

牛鲜花把眼泪抹掉,继续说:“还是让我一个人慢慢把这些苦咽下去吧,让别人跟着我受苦,那样我也难受。老庄,就这样吧,咱们俩就这么点缘分。你是个好人,可我是牛鲜花,不是你的姜艳艳。”庄洪安动情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一个母亲的选择,看来咱们是不能做夫妻的了,我很遗憾。做不成夫妻咱们可以做朋友,以后就把我当做你的大哥哥吧,有什么困难对我说一声。相信我,我是可以值得你信赖的。”说罢他十分难过地走了。

这天牛鲜花到早市买菜回来了,见石虎子正在给她收拾院子。“石虎子,你怎么又来了?”牛鲜花惊喜地说。石虎子一听,乐了:“你这儿是金銮宝殿呀,来看看不行吗?”牛鲜花说:“也没说不行,以后再来打个招呼。”石虎子大咧咧地说:“你赶紧做饭去。别害怕,我不是来缠磨你,一会儿来个人。”“谁呀?”牛鲜花好奇地问。“能是谁?我的对象呗,领来你看看。你别紧张,我对象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我是要马上结婚的人了,你害的什么怕?哎呀,这不来了吗?”石虎子正说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走进来。

牛鲜花赶紧给他俩做饭,饭吃得差不多了,牛鲜花客气地说:“饭菜做得不好,你们吃饱了?”姑娘是个实在人,点头说:“吃饱了。牛姐的厨艺真不错,我要是赶上您的一半就好了,也不至于让虎子哥成天批评我。”“你们现在住一块了?”牛鲜花笑着问。石虎子满不在乎地说:“就那么回事吧。”牛鲜花说:“那就赶快登了记,把婚结了吧。”“我也是这么说的。”姑娘抱怨道,“可他说了,登不登记的无所谓,真要命。虎子哥,到时候你可别又看好了别的姑娘蹬了我。”“蹬不蹬你就看你的表现了。”石虎子弄得还挺牛气。他说着对姑娘训斥道:“都吃饱了,该收拾收拾饭桌了。你呀,死眉耷拉眼的,就是不长眼力见儿,说什么闲话!”姑娘答应了一声,起身收拾饭桌,端着碗盘进厨房了。

牛鲜花夸赞道:“石虎子,姑娘不错呀,要模样有模样,要腰条有腰条,脾气也好,你还真有点儿傻福。要我看,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石虎子一听嘴咧得老大,“这不是合了你的名字吗?”牛鲜花笑了:“我可不是鲜花了,人家才是鲜花。你呀,到什么时候都是臭牛粪。”

两人说笑着,石虎子突然提到刘青。牛鲜花说刘青得了绝症,恐怕现在不在人世。石虎子说,她让刘青给耍了,刘青好好的啥病都没有。见牛鲜花死活不相信,石虎子急了,说还记得国喜吧?有一回他到一家搞装修,看见那家挂着刘青的照片,就套女主人的话,原来她是刘青的姐姐。她姐姐说刘青现在广东做生意,得过阑尾炎不假,根本没得癌症。她为了甩掉傻儿子,才编出那套骗人的鬼话。

牛鲜花听了这话,如同遭了电击一般,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又是戏,又是戏呀……”她突然暴怒起来,猛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放声大哭起来。石虎子惊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姑娘听到动静跑出了厨房惊讶地问:“大姐,你怎么了?”牛鲜花只是一味儿地哭,没答理她。石虎子见势不妙,拽了女友一把,小声说:“咱们走吧,让她自己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