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送别

秋天清晨格外温柔,马东一宿未眠。马东听见贾兆霞推着车子出门的声音,是去卖茶叶蛋吧。马东预计安全厅快行动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帮贾兆霞推车子。

公休的冯书雅和承志早已起床,买菜回来,正好遇见两个人。贾兆霞像往常一样逗了逗承志。

除了去黑市,马东好像从未跟贾兆霞一起出去过。马东说今天没什么事儿,便跟着贾兆霞一起练练摊儿。马东不知道要跟贾兆霞聊什么。走在路上,马东分明感觉到周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这么多线人盯着贾兆霞,她完全没有感觉吗?贾兆霞的电容器如果真是从黑市上买的呢?

“你家的唱收机是不是坏了,好久没听见响了。”

“没坏。承志调皮,怕弄坏,收起来了。”

“在你搬来之前住这儿的那个小伙子啊,鬼鬼祟祟的。住了一年,院里谁也不认识。他们都说那人有病,我看着不像。你刚来的时候,我以为你跟他差不多。”

“呵呵,贾大妈您还不知道我,我一会儿不说话,能憋死。”

“是啊,好苗子啊。我儿子当时也能说,能闹。别说大妈占你便宜,我瞧着你,总想起我儿子。”

“大妈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吧。”

“谁容易啊?”贾兆霞扶着三轮车跟在马东后面。“听说您以前在大使馆工作?”

“嗨,就擦擦桌子倒倒水。”

“大妈还会外语?”

“早忘了。”

“书雅考试的时候,就害怕外语。”

“都没用。我儿子外语好着呢,有什么用啊。我在大使馆也不是去工作,我是去逃婚,逃我父亲打小给我指的婚。”

“您这辈子,该经历也都经历过了。”

“年轻的时候啊,国不国,家不家。这辈子要是没有个信念,活下来有什么意思呢?大道理听多了。北伐时候是民国,后来日本人来了,接着又打解放战争。小时候不懂事,今天被这个叫去当兵,明天被那个叫去拉伤员,自己还挺高兴。到老了才明白,这些都是空。只有自个儿是真的,自个儿就图个有事可做。”

“小时候不懂事,把感情看得太重。后来嫁给我家老头子,也说不上什么爱情。也就这么过来了。”贾兆霞示意马东停下来,平常贾兆霞就在这个公园门口卖东西。

“那台旧唱片机,解放后,在我家就没有过声儿,我家老头子以前爱听。”

“解放后,你生活就好了吧。”

“没什么好不好的,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顿了顿,贾兆霞说道:“孩子,你瞧你现在跟书雅两个多好。别跟你前面那个人学。我家老头子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什么都靠不住,自己的日子还是自己过。”

马东知道这话里有话。他那晚上在黑市看到贾兆霞跟提货人一起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马东这段日子过得快乐无比,他过去的经验是对的,快乐后面,往往是不安。可马东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他说不上有意还是无意,他觉得眼前这个老太太,亲手被自己送走有点儿残忍。

一个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马东跟冯书雅在一起以后,不常想起这段话了。或许,人的确应该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贾兆霞没有逃跑,是她自己的选择吧。马东从心里敬佩起她来,自己是不敢选择生活的。

想到这儿,马东有点儿受不了了,他不应该跟贾兆霞一起出来。仿佛自己在亲手送她上路。马东借口还有事,像逃跑似的,离开了现场。

马东刚走没多久,贾兆霞的不远处便多了一个黑衣服的人。藏在暗处观察的侦察员一人拍照,另一个拿望远镜观察。他们虽然听不到此人和贾兆霞在说些什么,但发现此人神情谨慎和贾兆霞交谈的时候,目光并不互视。只有熟人交谈时候,才会有这个动作习惯。但是这个人,以前跟踪贾兆霞的时候并没见过,他们立即打电话报告王禹,王禹下令对此人进行跟踪追查。

贾兆霞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有些激动,黑衣人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过了会儿,黑衣人买了个茶叶蛋便离开了,侦查员发现黑衣人手腕上的表不见了。

侦察员立马跟踪,该人离开了贾兆霞后,在百货商店兜了几圈,并没有买东西的打算,此举更像是观察自己是否被跟踪。

此人离开百货商店,径直去了火车站买去广州的车票,当天车票卖完,就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随后离开了火车站住进一家旅馆里。

经过无数次空跟之后,侦察员觉得这次终于跟对了人。王禹下令马上调查此人,当地派出所公安民警身穿便衣悄悄到旅馆查店簿,发现此人在旅馆登记时,自称叫刘冰,职业是采买员,拿的是广州红光机械厂的介绍信。

王禹立即与广州市安全局取得了联系,让广州市安全局核查此人的身份。

马东转了一圈,早早地回到公园门口躲在暗处观察着。跟贾兆霞买茶蛋的那人他仿佛见到过,思索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也是黑市中的小贩。马东曾向他打听过贾兆霞的事情。马东忽然警觉起来,自己当时的问话虽然没有问题,但直接指向贾兆霞,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呢?贾兆霞应该早有所防范才对啊。想到这里,马东稍稍有些庆幸,又有些惋惜。

马东待了一会儿,估计有人跟踪黑衣人。一直没有人动贾兆霞。他忽然觉得贾兆霞不应该在街上被带走。即使她是间谍,也应该保留她的尊严。马东要跟她回家。

贾兆霞问马东,工作找的怎么样?马东唉声叹气了起来,说没有找着。马东劝贾兆霞一起回家。贾兆霞朝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从车上的小麻袋里拿出了一块电子表递给了马东,说我看你没有手表,你出去工作没有手表怎么行?昨天晚上我到黑市进货,看有人卖电子表,就给你买了一块。

马东接过电子表一看,非常精致。

当即爱不释手。王禹当夜就见到了那块电子表,经情报专家鉴识,这一块瑞士产的电子表,价格极其昂贵。而国内黑市上所见的走私入境的电子表,均是香港生产的,价格低廉,也有极个别是日本产的,很贵,很少见,一般是远洋船员捎进国内的。

天亮时,广州市安全局反馈回核实结果,广州确有一家叫红光机械厂的工厂,也有叫刘冰的采买员,但此人现在就在广州,并没有出差。

当地派出所在明,侦察员在暗,他们趁早晨假刘冰起床离开客房上厕所的机会,将其控制住,带到当地派出所审讯。

侦察员对他的随身物品进行了仔细检查,没有发现任何端倪。王禹让杜哲把假刘冰所有随身物品,全部送到J省安全厅技术处,请技术专家们检查。

技术专家用可变频率光源照射刘冰身上携带的纸张,在一张两角钱纸币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句号大小的密写的微缩点。经过技术处理后放大,发现密写是一份内容很翔实的社情情报,全面细致地介绍B市市民的家庭收入、物价和知青回城找工作难、适龄青年没房子结婚以及市民对正在开展的“文革”平反、落实政策、社会治安情况、严打行动的反映。

马东一家的事儿,也被当成具体的例子罗列其中。

王禹把那张带着密写微缩点的两角钱纸币、那块瑞士产的电子表及侦察员偷拍的他与贾兆霞说话照片,放在了假刘冰的面前。

证据摆在了面前,假刘冰再也无法抵赖,只得无奈地承认他只是M国情报机关派来与贾兆霞接头的联络员,以前曾两次入境与贾兆霞接头。他只是个跑腿的信使,贾兆霞收集的情报内容,他一概不知。

据假刘冰交代,这次他和贾兆霞接头的时候,贾兆霞看中了他戴的手表,就跟他要。他担心这块境外买的电子表给了贾兆霞,会给她带来暴露的危险。但贾兆霞却坚持,说他不懂眼下中国的行情,而且这块表自己有用。他只好悄悄把手表摘了下来,用身体挡着扔进了贾兆霞装地瓜的小麻袋里。

安全厅决定立即对贾兆霞实施抓捕。贾兆霞已经一天没有出过房间了。安全厅的人闯进去的时候贾兆霞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从她的房间里找到一口不深的年代久远的地窖,里面藏着RT-3电台和一把用机油布严严实实包裹的科尔特手枪及子弹,机油布都已经干瘪。

经过审问,黑衣人是头一次来跟贾兆霞接头。印证了马东的猜测,贾兆霞作为M国的潜伏间谍,几乎已经被遗忘。黑市上的提货人身份跟贾兆霞一样,都是已经几乎被遗忘的边缘间谍。他已经多年没有任务,找贾兆霞只是因为同病相怜诉诉苦水,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但他面对抓捕却没有太多隐瞒。自己的身份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但总归是有人记得。如果贾兆霞被抓了,也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吧,马东想。

没有人知道改革开放后,这些社情情报的价值到底还有多少。

马东因办案成功而被嘉奖,组织上也同意了他与冯书雅的婚事。考虑到马东的身份不能暴露,也考虑到冯书雅,马东被调任到E市任领导工作,表面上是E市一家新成立的公司领导。陈其乾的案子王禹已经做了报告,尸首依然没有找到。马东在公墓给他立了衣冠冢,也给贾兆霞立了一块碑。

给他俩扫墓时,冯书雅心情是复杂的,承志出生前她曾想过要独身一人,或者远嫁他乡。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恩怨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冯书雅不否认自己乐意看到现在的生活,但也深感对陈其乾惭愧,感情的事,冯书雅无能为力。但冯书雅感谢陈其乾,或者说感谢命运,他的死解脱了三个人。承志长得像陈其乾。冯书雅不上学的时候就抱着承志来这一带散步,偶尔会怀念起他们还在202厂的时候,三个人常会出来散步。

她快毕业了,即将分配在E市工作。贾兆霞自杀后,被“抄家”的消息让冯书雅有些后怕。传闻说贾兆霞是间谍,冯书雅始终不肯相信,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间谍呢?马东也说不敢相信。马东给唱收机换上新的电容器,时常拿出来听一听。

没有比一个被遗忘在他乡的间谍更可怜的人了。可是一个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呢?给陈其乾扫墓时,马东看着抱着孩子的冯书雅想,她大概认为她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吧。那一瞬间,马东决定永远把自己埋藏在心里。

马东忽然理解了那天贾兆霞说的话,她并不害怕抓捕她,在她心里,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已不再惧怕。马东后悔没有问她,她口中的信念是什么?

但马东想就算问了也不一定会有答案。

冯书雅抱着孩子站在他的旁边,风撩起她的头发,孩子伸手抓住它。马东下定决心,他找到了自己的信念。他一定要在所谓的普通生活和国案安全工作之间找到他的平衡。他不敢对未来作保证,可他从未像此时一样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