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孩子

冯书雅和孩子同时从产房里被推了出来,马东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得知是个男孩,他仔细端详着孩子。冯书雅躺在车上,疲惫而温柔地看着宝宝。

“宝宝起名字了吗?”护士问。

马东抢先说道:“承志。”“马承志?好名字。”贾兆霞在一旁开心得合不拢嘴。

马东身体却是一震,望向冯书雅。

冯书雅温柔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孩子。马东嘴角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冯书雅出院了,马东用卖卡带的三轮车载着她们娘儿俩回家,冯书雅抱着孩子坐在后座上,感激地望着马东的背影,马东一边推车一边回头来朝冯书雅笑。

冯书雅回到家里愣了,只见孩子的小床,衣服,尿布片全准备好了。冯书雅感动得流下了眼泪,马东一见赶紧劝她别哭,女人坐月子哭,眼睛会受病的。

马东没有照顾月子的经验,贾兆霞就传授照顾母子的经验。

按月供应的几个鸡蛋,很快给坐月子的冯书雅吃完,就连贾兆霞家的鸡蛋和肉食都快被吃完。马东又到黑市给她买鹌鹑蛋罐头滋补身体。马东回到家中,打开罐头却愣住了,冯书雅伸头一看,盒中放的是黄泥蛋。

“怎么会呢?”马东百思不解。

翻过来一看罐头盒,铁底儿让人换了。

冯书雅笑了起来,问:“你的聪明劲儿哪儿去了?”

马东也无奈地摇摇头,笑了起来。

冯书雅只休了一周,就要去上课。上课前她要先给小承志挤奶,中午也要赶回来。其余时间把承志交给马东照顾。而冯书雅身体并不壮实,奶水也不多。马东有时只能拿米糊喂承志,承志吃得少,这可愁坏了两个人。

冯书雅不在的时候,贾兆霞常过来照顾小孩。贾兆霞亲手给承志做了一身衣服。小孩子不吃东西,怕营养跟不上,贾兆霞想起同院有个叫王良的邻居在外贸食品加工厂当工人,是大孝子,他的父亲腰有病经常疼得直不起身,王良就经常从厂里拿点儿肉鸡的鸡架回来熬汤给父亲喝。

贾兆霞会点儿医术,就上门给王良的父亲按摩腰,王良父亲的腰病大为减轻。王良很感谢贾兆霞,贾兆霞就跟他要点儿鸡架回来,熬汤给承志喝。开始挺好,后来承志开始拉稀,吃药治不好,马东赶紧带他到儿童医院去一检查,原来是鸡汤喝多了,里面的脂肪粒不消化。

与此同时,马东要在黑市挣钱,他冒着更大风险收购了些买自行车或电视的工业券,然后倒卖。晚上,马东遇到了一个搭讪者,两人来到了胡同中,马东掏出工业券给对方,对方也去揣兜,结果掏出手铐子。马东愣住了,对方趁机铐到了他的手脖子上。此人是便衣民警,直接把马东带到了派出所,马东赶紧赔笑脸认错。

那个便衣民警念他是初犯没有前科,态度好,只是把他的工业券没收。

第二天马东就抱着承志躲在派出所门口,用了三天的时间,把进出派出所的民警全认全了,然后继续倒他的工业券。派出所组织民警穿便衣到黑市抓投机倒把分子。马东因为认识这些民警,一看他们走近,就悄悄地溜了,派出所接连组织了几次捉拿行动,都没有抓到马东。

虽然是在黑市做生意,但马东从不坑蒙拐骗,而且民警从来都抓不到他,他的名声在黑市大了起来,有人开始传称他在公安局里有人,是派出所所长的亲属。派出所又一次抓回一帮黑市贩子,那个卖给马东假全国粮票的贩子也在其中,他在接受处理的时候不服气,质问办案民警,为什么光抓他们,不抓所长亲属。这话让所长听到了,非常恼火,问谁是他的亲属。那个卖给马东假全国粮票的贩子就把马东的形象描述了一番。

派出所所长又向其他被抓的投机倒把分子核实,大家都说有这个人,而且民警屡抓他不着。

下午,马东去华南路黑市卖工业券,一个中年人和马东谈好了买他工业券,两人正在交易,这时冲过来了几个穿制服的民警,领头的正是派出所所长。那个买他工业券的中年人,是别的派出所民警,马东从没见过他。这一次,派出所不饶马东了,把他扣了起来。

冯书雅抱着承志在贾兆霞的陪伴下,到派出所打听马东的消息,民警不让她们见人。

马东不在的时候,从来没干过家务的冯书雅,一边哄不停哭闹的承志,一边手忙脚乱的生火,点不着火,不得不把那本《朦胧诗集》撕来烧了。

贾兆霞进门的时候,看着实在可怜,便抱着承志,去了趟派出所,交罚金。马东这才被放了出来。在门口,马东看到承志的小脸和身上穿的衣服都很脏,在门口爬来爬去,他心疼起来。贾兆霞让他以后小心,收敛一点儿。

马东冲着贾兆霞点了点头。

他去黑市挣钱,其实是有原因的。

贾兆霞非常喜欢承志,时不时逗弄承志玩,给承志做个小玩具,或是到黑市买几块糖、一个鸡蛋送过来,哄承志叫她奶奶。承志不会说话,只是朝她咿咿呀呀地叫着。即便是这样,贾兆霞听了也非常高兴。

贾兆霞高兴,马东却高兴不起来。他的担忧越来越重了。马东把上次发现提货人的异常报告给组织之后,组织上调查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如果能顺利展开,马东知道,收线的时间不远了。

马东离上一辈的印象已经很久远了,而贾兆霞这个小老太太却给了他一种母亲的感觉。马东起初不想承认这种感觉。他记得王禹说过,做他们这个工作,首先就要严肃地对待工作对象。而身为安全厅骨干侦查员的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怜悯起了眼前的工作对象。

马东清楚地认识到这个问题,但面对这两个女人时却依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马东当初把生活想得太简单了。他还记得,年初他倚在学校的栏杆上等冯书雅的时候曾幻想过的生活,柴米油盐,老婆孩子。他以为他这么复杂的工作,可以处理得很好,于无声处的生活,会渐渐来到。他却隐隐担忧起来。冯书雅不顾马东的反对,瞒着他偷偷去打工。上完课后,到一个下海经商致富的人家里做保姆。冯书雅觉得自己已经亏欠马东太多了。

也许是音乐的胎教起作用,马东发现承志一听到音乐就会兴奋不已。他们一起听广播时,承志甚至会随着广播的音乐扭动。马东去黑市打听时兴的能放唱片,以及收音机的柜式唱收机,价钱都高得吓人。贾兆霞家里有一架老式的唱机,还是新中国成立前在大使馆里用的德国货。马东借来拆卸,研究它的内部结构,决定自己组装一台。

贾兆霞听说是给承志做唱收机,也乐于帮忙。院子里正好有在无线电设备厂里工作的工人老李。大家一起动手来组装这台唱收机。马东买不起电铬铁和万能表,就请老李花低价从厂里买回了两个残次品。在大家的帮助下,很快唱收机就已成型,只缺一个电容器。马东到处找,也没有找到,设备厂也不轻易买电容器。没有电容器,唱收机摆在那儿没法用,马东急得要命。

贾兆霞看着马东着急的样子,过了几天还没有找到电容器,她便给了马东一个旧电容器。称这是在黑市发现正好遇到有人卖,就帮马东买了。马东接过电容器,看了看,当着她的面开始往电路板上安装那个电容器,他刚拿起万能表,想测一下那个电容器好不好使,贾兆霞有口无心地脱口说:

“不用测了,我试过了,这个电容器肯定好使。”

马东把这个电容器虚焊到电路板上,他打开了电源开关,放好了电唱机的针臂,电唱机转动起来。贾兆霞找出尘封多年的旧唱片,众人屏着气看唱片转了几圈,吱吱啦啦的音乐声流淌出来。众人大笑起来。旧唱片已经磨损,流淌出来的声音也断断续续,可大家热情丝毫没有阻挡,承志仿佛也能听懂大家的热情,在床上乱挥乱舞。院子里有人提议可以办一场舞会,众人一致同意。

贾兆霞脸上全是笑褶。

马东更是兴奋异常,大家把酒凑一凑,马东更是跑遍了E市,买这买那,准备这次久违了的舞会。马东没有跳过舞,可他记得冯书雅曾说过爱跳舞。马东不会跳舞,只会傻傻地站着。

贾兆霞在大使馆工作的时候经常跳舞,一晃已经四十多年了。马东要贾兆霞一定要来,贾兆霞却再三推辞。贾兆霞无亲无故,也无事可做。而且贾兆霞热心地参与了唱收机的制作,而自己的那台旧唱片机,自解放后就再也没有用过。

马东隐隐有个直觉,那台旧唱片机或许有点儿问题。

下午,马东公然看到贾兆霞匆匆出门,马东想跟上去。可是无人照料承志,况且晚上的舞会也得提前准备一下。

马东悄悄通知E市的联络员,要他们跟着。

贾兆霞急急得没有骑三轮车,而是坐公交车出行。她绕了几班公交车,又徒步从小巷子穿行,联络员被马东提醒,去找贾兆霞踪迹时,早已找不到。

贾兆霞来到一个偏僻的茶馆,等她的正是黑市上的那个提货人。

“我们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怕什么?谁还知道我们干吗?”

“我感觉,他们一直盯着我。”

“盯着你?贾姐啊,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咱们的组织都把我们给忘了,他们盯着你还能怎么样?”

“老耿啊,我们这样的人,没有眼前路,可要防着身后身啊。”

“贾姐,您这话说对了。咱俩一起工作,这搭档多少年了。一辈辈熬过来,有点儿大灾大难咱不怕。可到头来咱是为谁熬过来的,可都不知道了啊!”

“为咱们自个儿。”贾兆霞顿了顿,“老耿啊,是不是后悔了?”

“没用。老姐我倒羡慕你。有人盯着你是有人还记得你。我多少次喝醉了,都想去自首!”

“咱都老了。当时各有各的难处,不说了,不说了。都是我们自个儿走到这一步的,保重吧。”

冯书雅最近回来越来越晚,她回到家时舞会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马东这几天在忙些什么,舞会是为了什么。她只想回到家里好好睡上一觉,没有爱哭的承志,没有吵闹的音乐。但她不忍心挫伤马东那么好的兴致。而且马东是为了承志做的唱收机,大家也都是为了承志。

冯书雅换了一身裙子,生完孩子以后,身体还有些肿,冯书雅觉得不好看,擦了擦胭脂,害羞地站在大家面前。冯书雅好久没有跳过舞了。她曾经很迷恋跳舞,迷恋旋转到尽头的一霎失重的感觉。她主动找马东跳舞,马东笨拙地扶着她的手,她像一只蝴蝶在马东身边飞来飞去。

这么想来,她忽然觉得不祥,仿佛是自己一直绕着马东这个人兜兜转转,陈其乾也好,承志也好,E市也好。她的人生里,没有别人。她就这么想着,转着,闭上眼睛。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读诗,声音来自正与她起舞的马东,他说我爱你。呵,怎么会呢?邓丽君的歌声听起来世俗又奢靡,正适合舞会。旋转,让音乐成为灯塔指引着她沉入梦呓般的大海。

冯书雅是被承志的哭声吵醒的。阳光正好从场外穿进来落在她的眼睛上。一整个冬天过来,她从未觉得如此温暖。她搬到这里大半年了,似乎从未感受过这间房间里的阳光。她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承志就躺在身边。冯书雅抱起他哄哄他,他饿了,冯书雅给他喂奶。马东一手端着一只碗,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路面。

直到他把牛奶放在桌子上时,他才发现冯书雅背对着他给承志喂奶。

“别喂了!你身体不好,这里有牛奶!”说着,马东走过去要把孩子抱过来,可他似乎忘了冯书雅正裸露着胸口,手伸向孩子的一刻又闪电般缩回来。立马红着脸转过身去。

“先把自己身体养好……”

冯书雅忙把孩子放下,衣服穿好。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马东的举动让冯书雅有些吃惊,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在外人看来是恩爱的夫妻,她自己都这么认为了。

马东背对着她挪到桌子旁边,“你好了吗?”

马东一转身就要去端牛奶,发现冯书雅还在整理衣服,不由愣住了。他再想转过身去,又已经慢了,只能低下头。

“嗯……”马东忽然说道,“书雅,我们还是结婚吧!”

冯书雅正在喝水,猛的一个咳嗽,把水呛到了喉咙里。

马东赶紧过去拍她的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想……”冯书雅直直地看着马东。

“你再说一次!”

“……对不起……”

“前面那句!”

“嗯?”

“说呀!”

“我们结婚吧!书雅,我们结婚吧!”

书雅笑了起来。马东也跟着傻笑,承志哭声歇了一歇,泪眼模糊地看了眼前这两个笑作一团的人,更卖力地哭了起来。

冯书雅在床上躺了半天,身体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累了。书雅早早起来梳妆打扮。马东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身西服,他们特意打了车去照了相。马东觉得这次比较冲动了一点儿,但有什么要紧呢。他记得省厅的领导是支持的。

马东和书雅出门的时候,大院里的人问长问短,他俩只管笑。贾兆霞觉得这两个人都病了,昨天还累晕倒,今天就开开心心穿得漂漂亮亮去照全家福——他们是这么说的。

从照相馆走出来,马东把手搭在冯书雅的肩上就僵住了,两个人间隔有半拳的距离。怎么看怎么别扭,他们就这么别扭地走了一路。

冯书雅请了一天假,三人去动物园逛了一下午,就当是度蜜月了。虽然领了结婚证,但马东却不能给冯书雅一个婚礼,他觉得总得置办些新家具。冯书雅瞒着他打工的事情他知道了,很心酸。于是更努力地在黑市上淘最流行的东西卖。马东晚上刚把摊摆出来,就听到警笛声响起来,一片忙乱中有人搭住了他的肩膀。马东转头一看,是省厅的刘厅长。

刘厅长把马东带进警局说话。他对马东私自结婚这个事情很不满,毫无组织与纪律性。结婚这件事情,等组织考察过后再处理。

根据马东上次的报告,经过调查,安全厅已经抓捕了那位提货人。经过审讯,正是间谍组织的一员,但他始终拒绝供认其他人。为避免消息外漏打草惊蛇,安全厅决定迅速把贾兆霞的案子做个了结,只给马东三天时间。

刘厅长认为马东跟贾兆霞的交往如此深入,必然已经掌握线索。

马东并不是没有证据。他当初组装唱收机时就已经知道,贾兆霞家里就藏有电台。贾兆霞的电容器有问题马东很容易看出来。可是,对于马东来说,贾兆霞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

真的是敌我不两立的间谍吗?还是一个普通老太太?

刘厅长走后,马东知道,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问题,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马东跟冯书雅并不能办婚礼,于是以结婚纪念日的名义请贾兆霞吃了顿饭,冯书雅同意。席间,老太太谈笑风生。马东却始终高兴不起来。马东喝了两杯,与冯书雅给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感谢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等冯书雅和承志睡熟后,马东把贾兆霞给他组装唱收机的电容器取了出来。电容器的外观经过简单改造,标有国外商标的地方被精心打磨掉,两根线脚最近被砂纸打磨过,在两根线脚处残留的,没有用砂纸打磨干净的焊锡上,有陈年的锡锈。另外这个电容器不是国产的,安全部门在以前破获的M国间谍案中缴获的RT-3型间谍电台上,曾发现过这种一模一样的电容器。

这种M国间谍专用电台的配件,不可能流传进国内,更不可能在市面上买到。只能是贾兆霞从自己的电台上拆下来的。马东知道把这个电容器交出去,安全部门就有了贾兆霞是外国间谍的直接证据。

马东拿在手里掂了良久。他取出砂纸又精心地把这块电容器打磨一遍。他知道这样于事无补,磨掉一层皮专家们也能认出来这个产自国外的电容器。贾兆霞成功隐藏了几十年,为何最后却会露出这么大一个马脚呢。马东甚至替她感到惋惜,为什么她不能再小心一点儿;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马东又觉得怕。就像刘厅长说的,这是严肃的敌我问题,是个政治问题。马东决不允许在这种重大政治问题上犯错误。

马东终于将电容器交给了联络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