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九十年代

一到冬天,北方的天空总是给人灰蒙蒙的记忆。赶上大雪初歇的时候,大路上的积雪结成了坚硬的冰碴,匆匆赶路的行人走在路上,发出清脆咯吱的声响。到了晚上十点之后,街上就已经没有人了,冬天的夜晚都是如此的安静。偶尔有一辆汽车开过去,碾压过的碎冰发出断断续续的撕裂的声音。

下过雪之后,从仓库回家的路上有一段青石板路,是最难走的。因为巷子很窄,没有路灯,一片漆黑黑的。尤其是下过雪之后,青石板上结了厚厚的冰层。一些小贩们为了防止摔倒,在鞋上绑了两道麻绳。马东一手抱着一只纸盒子,另一只手推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很小心地在路上挪动着。

走出巷子右拐的第二户,就是马东家了。马东把自行车靠在墙边,一只手伸进大衣的内层里拿钥匙,已经冻得通红的双手触碰到身体的体温,仿佛要融化了一样。他唏嘘了一口气,打开门。

“书雅——书雅——”,没有人回应。

家里屋子的灯都暗着,只有承志房间里是有光亮的。承志听见声音,打开堂屋里的灯,走出来。

“爸!妈还没有回来呢。”

承志身上裹了一件棉袄,哈着气儿。他哆嗦着小手跑过来,接过马东手里的纸盒子。

“快,回屋里去。”

马东带承志进屋,发现堂屋里冷得很,早上起来炉子里生的火也灭掉了。书雅应该又是一天都没有回家了。

家里的煤炉在靠近承志房间的墙边上,只要一生起火来,半面墙壁都会被烤得暖和起来。

“冷吗?”马东转头问承志。

承志吸了吸鼻涕,脸颊两边通红,“不冷”,承志在摆弄着手里的黑色纸盒子。

马东让承志把纸盒打开,自己拎着火钳去后屋里夹了煤球过来,又生着火,烧了一壶水。父子二人围坐在煤炉旁边。马东把脚放在炉底旁边,也把手伸过去取暖。

“是台灯呀!”,承志很兴奋,把台灯拿出来。

马东得意扬扬地说:“这个可是好不容易弄到的,外边都买不着,你看看,外国货,上面全是英文。这个写的是……反正都是英文,等你妈回来了让她给你翻一翻。”

承志抱着台灯跑进屋里去。

“你先别捣鼓,等你妈回来再弄。”

承志并没有理会。

马东坐在炉子旁边,往承志的房间看过去。承志正趴在椅子上。承志现在大概和椅子一般高了,马东想想,也真是快,等过了这个年,承志就十一岁了。冯书雅老是说,承志这孩子怎么还没长大。其实,在这个家里,只有马东最清楚。这几年里,冯书雅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照顾承志,承志还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冯书雅就经常因为工作的原因一天一夜都不回家。

马东硬是一手当爹一手当妈把承志拉扯大了。

冯书雅常说,等退休了,承志也长大了,一切就都好了,也能过过清闲的日子。马东插科打诨地告诉书雅,现在这日子,别提有多清闲了。

确实是,承志出生的十多年来,马东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这对马东来说,实在是太清闲了。

马东时常也在想,这对于平常人来说,是最幸福的事情,然而对自己,或许忍受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王禹已经很久没有找过自己了。自从承志出生之后,马东接到组织上的消息,组织不会再给他派任务,他的唯一任务就是隐藏好自己的身份。这种平静的生活时常让马东觉得会有更为震惊的事情要发生,他必须无时无刻保持着这种警惕,久而久之,内心的警觉和生活的慵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不得不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这或许就是他人生的冬天吧,寒冷,干燥,百无聊赖,充斥着孤独,又时刻保持着恐惧。就像渤东市的冬季一样漫长。

马东回过神来,把脚上的靴子脱掉,放在炉底旁边。靴子里面都已经湿透了。

202厂里多了个俱乐部,里面灯火辉煌。

俱乐部是四年前新建的,正值厂里来了几个年轻人,据说是从文工团过来的,负责宣传工作。年轻人总是活跃的,他们说服了领导,组建了俱乐部,每年的新年联欢会,都是202厂最热闹的时候。冯书雅却一次都没有来过。

原三车间的主任陈娟出现了,她带着冯书雅从厂门口往里面走,一路上满是鞭炮红色碎屑,还充斥着硝烟的气味儿。

“冯老师,你可算来了。”众人看到冯书雅走进来,都围了过来。冯书雅往里面看过去,有两个年轻人拉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准备高高地挂在墙上。横幅上面印着金色的大字:蓝鱼工程庆功大会。

也不知是谁拉了冯书雅一把,冯书雅被拉到陈先明的身边。

“书雅,冯老没来吗?”

“陈厂长,您也知道,我爸最近身体不太好,就别惊动他了。”

“大家可都是等着冯总工讲话呢不是,要不你来给大家说两句吧。”陈先明让下面的人都安静下来,冯书雅不得已走上前去,为父亲的缺席给大家道歉,接着又讲了讲关于蓝鱼工程的事情。

陈娟在下面看着冯书雅。她是看着书雅一步一步过来的,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到现在这样一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工程师。

此时,冯书雅说自己要感谢陈娟,她自打进202厂起,就是陈娟一手把自己带大的。想起这些年,一向表情冷漠的陈娟差点儿要哭出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变得越来越念旧了,只要是谁提起以前的事情,她总会自己坐在那儿暗自神伤。

冯书雅曾经把这些讲给马东,马东说,这是提前进入老年的症状。

冯书雅回到家的时候,房间的灯都暗下了。她轻轻走到承志房门前,听见承志已经熟睡。

马东从内屋里走出来,吓到了冯书雅。

冯书雅说:“你吓死我了,走路怎么没声呢。”

“我去换块煤球,夜里冷。”马东披着棉衣,“又赶工了?回来路上冷,以后要是太晚的话就在厂里歇着吧。”

新换的煤球盖住了浓茂的火焰,马东又把煤渣给挖出来。

“今天厂里办了个庆功大会,说是让爸去,爸没去,我才去的。”

“庆功?”

马东整好了炉子,去给冯书雅倒了杯水。

“嗯。”

“瞧你,又保密。我当年那不也是202厂保卫科的干部嘛。”马东又开始跟书雅贫了起来。

“好了,别把承志吵醒了。”

书雅也上了床,显然是一天下来很累的样子。马东关了灯,摸着黑上了床。

“床头灯坏了,我明儿去换个灯泡。”马东对着冯书雅小声说。

冯书雅闭上了眼睛,没有出声。马东以为她睡着了,于是把被子往冯书雅那边送了送,自己也躺下。

过了一会儿,冯书雅开口说话了:“我今天看到厂里新来的那些人,就想起我们刚进202那会儿了。”

冯书雅的话也把马东带了过去。冯书雅知道马东没有睡着,这么多年来,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冯书雅继续说:“那时候刚进厂,厂里晚上有夜班大学,就去上课,有英语学习俱乐部,还有合唱团。”

冯书雅的声音好像都年轻了。

“你还想再青春一把?”

“那倒不是,只是看到这些年轻人想起我们那时候了吧。”冯书雅又补了一句,“我记得,你那时候还看朦胧诗哩。”

被冯书雅这么一说,马东笑了。

“不过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啊,哪儿还看什么朦胧诗。”冯书雅继续说。

马东突然发现,冯书雅说到这里,让他想起了陈其乾。

冯书雅也想到了陈其乾,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本来是很欢快的谈话,却说到了陈其乾。此时很安静,冯书雅都能听得见马东呼吸的声音。

“可不是,我又想起其乾了呢,他那会儿追你,一口朦胧诗。”马东装作没有事的样子。

冯书雅侧过身去,靠在马东身边,紧紧地靠着,也不说话。

“好了,别想了。明儿一早还得送承志上学呢。”

此后,二人都再没有说话,马东也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去了。冯书雅靠在旁边,听得见马东均匀的鼾声,这种熟悉的声音给她带来安全感。很快,冯书雅就睡着了。

之前承志上学和放学,都是由马东接送的。

后来承志便要求马东不要再来了,承志告诉马东,他的同学们都是自己回家的。马东想了想也好,就应了承志。

从家里到学校的这一段路,大概有两公里的路程。承志早上总会提前半个小时出家门,走一条大路,过了城西门口,就到了学校。

城西门,有渤东最著名的垃圾堆,从城里运垃圾的车每天清晨都要停在这个地方,把一车的垃圾卸下来。这附近也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有流浪汉,挑一些还能用的日常生活用品带回去,但更多的是一些小贩,干着变废为宝的营生。后来渤东市出了几个有钱人,据说早些年里,都是在城西门口捡过垃圾的。这一度成为一段传说,只不过后人谁都不曾见过,仅仅是流言而已。

城西门口的垃圾堆,也是焚烧垃圾的地方,大概是下午四五点钟,这些被小贩们抛弃的垃圾经过焚烧,剩余的残渣也被填埋。

因为垃圾的堆积和焚烧,长年累月下来,这附近总是臭气烘烘的,曾经有居民向上反映,但也无济于事。

承志还能记得,在自己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邻街新搬过来的男人和女人吵架,承志问马东他们为什么吵架,马东告诉承志,那个叔叔怀疑,阿姨给他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承志不懂。

马东逗承志说,孩子可能是捡的。

承志问马东,那自己是不是捡的。马东告诉承志,承志是自己从城西门口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承志默默地相信了这个玩笑,一直持续到他读高中。以后他每次路过城西门口的垃圾堆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来看一看,是不是有小孩儿和自己一样躺在垃圾堆里,等待被别人捡回去。

承志是在垃圾堆里认识高老头的,高老头是个驼背,也靠在城西门口捡垃圾为生,若不是死得早,可能到了新世纪之后,也是有钱人了。

高老头是从南方过来的,那时候高老头的家乡闹自然灾害,高老头带着老婆一路往北跑,然而这一路上都在闹饥荒,大家都没有东西吃。老婆是活活饿死在路上的,后来高老头才知道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四个月大了。孩子也同样是饿死在子宫里。

承志听不太懂高老头讲的这些东西,他只知道高老头现在生活得很惨。高老头带承志去他住的地方,是一片废墟里的房子,周围都被拆了,只有高老头这一户。高老头家里也很乱,承志不知道进门后该坐在哪儿。

高老头拿了一个小板凳给承志,然后打开电视机。

“你叫什么?”高老头问承志。

“承志。”“承——志——”高老头是识字的,“谁给你起的名字。”

“我爸。”

“你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在城北的供销社里运货。”承志注意力全在电视上了,他调台,但是屏幕上一片雪花。

“信号不太好,你等着啊。”高老头说着走出去。

电视机是高老头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他自己修了修,便也能看。只是让承志吃惊的是,高老头家竟然有有线电视。虽然是信号不太好。

高老头爬上屋顶,调了调装在屋顶上的天线,电视机立马就很清楚了。

后来承志经常去高老头家里看电视,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有线电视是很难得的。高老头也自然拿承志当成一个伴儿,一个人生活太孤单,现在承志来了,他总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有一次承志问高老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老高没有家,他的家里人全都死于那场饥荒了。但老高没有这样跟承志讲。

他告诉承志:“我还没老,等我老了,我儿子就会来接我回家。”老高不止一次地跟承志吹牛,说他儿子在南方忙着做生意。

承志也经常地听老高提起南方:“南方是什么样的?”

“跟这里可是很不一样。”老高向承志允诺,等儿子来接他回家的时候,他一定带上承志,去南方看一看。

老高的承诺,曾经让承志兴奋了很长时间。承志在学校的教科书里,在电视机里,在学校的广播里,搜寻着一切关于南方的信息。这算得上是他童年里最为憧憬的一件事情。

以至于后来承志经常问老高,我们还会不会去南方。

老高告诉承志,当然会,不仅去南方,我还能带你出国呢。

“你知道国外是什么样吗?”老高问承志。

承志摇摇头。

老高开始把自己从收音机来听来的讲给承志听。说到兴奋的地方,老高也会夹杂着一些自己的经历。老高吹牛越吹越大,承志也渐渐陷入了对老高的崇拜之中。

后来的一天下午,马东在仓库里干活的时候,他的BP机响了。马东找到可以打“天地通”电话标志的电线杆,只见十几个人都围着一根有基站的电线杆,在用“天地通”打电话。

马东好不容打通了电话,BP机是承志的老师打过来的,说是承志在学校里和人打架了,学校里给冯书雅打电话,没有打通,这才找到马东这儿。

马东放下手里的活儿,赶到学校。

承志和另外三个一般大的男孩正并排站在办公室里,几个人身上的土都还没来得及拍掉。马东问道怎么回事。

承志告诉马东,因为同学说他吹牛,根本没看过《九色鹿》。

承志辩解道:“我明明就看过《九色鹿》的全集。”

“你个骗子!”站在承志旁边的男孩脸上还有一抹灰,“你们家根本就没有有线电视!”

承志:“我就是看过!”

马东才得知就是同学之间的拌嘴。

马东带承志出校门后,承志嘴里嘟嘟囔囔地甩出一句:

“是他们三个人打我一个。”

回去的的路上,承志坐在马东自行车的后座上。马东的后背完全能替承志抵挡呼呼的寒风。

马东问承志:“你在哪儿看的《九色鹿》?”

承志不吱声。

马东:“咱家里没有有线电视,收不到那个台对吧。”

承志“嗯”了一声。

承志从小到大都没有撒过谎的,也没有什么隐瞒马东的,这一次马东也没有再追问下去。马东突然有一种感觉,承志好像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事情了。

马东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在承志放学后,跟着承志来到高老头的家里。高老头给承志调整好天线,承志就坐在那儿看电视。然而这个高老头是什么人,马东有些担心了。

职业的原因让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警惕,他暗地里调查了高老头,一切都很正常,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马东这样告诉自己。他也没有阻止承志去找高老头,只是第二天,他就把有线电视的天线给装上了。

马东在等承志回家,想要给承志一个惊喜。可是那天晚上,承志并没有按时回来。

放学后,承志像往常一样来到高老头家里看电视。

高老头的家里收拾得比以前整齐了,依高老头的话说,之前他是一个人住,现在承志经常过来,他自然要收拾得干净一些。

墙上新刷的油漆还残留着刺鼻的气味儿,他便把盐倒进橘子皮里,据说这样能去异味儿。

高老头给承志拿来了一个好东西,是一台收音机,也是今天捡的,老高把收音机修了修,有杂音,但还能听得见,收音机里在放着一首粤语歌。

承志不解,问道:“他里面唱的是什么?”

老高告诉承志:“这是广东话。”

“广东话是在南方吗。”承志问。

老高答:“是,广东……是一个遍地都是宝藏的地方。”

高老头不知该怎么说了,因为他也从没去过广东,他只是听一些年轻人说起过,广东是一个人人都能发财的地方。曾经有一些年轻人叫着老高去广东闯荡,但被老高拒绝了。十年之后,当年去广东的那些人早就已经住上洋房,开上小汽车了。当然,这是后话,老高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些。

米缸里的米已经快见底了,高老头把最后的米盛出来,又把新买的红枣洗好,用大米和红枣煮了粥。他想着用不了多久,承志就能闻见香味了。

此时的承志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

收音机里的粤语歌曲也在吱吱拉拉的播放着。

高老头跟承志说话,承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过了一会儿,高老头便不再说话了。开锅的声音渐渐大了,动画片还没有结束。

任凭锅在那儿沸腾着。水沸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歌声像是在相互抵抗。

承志大声喊:“老高。”

没有人回应,承志转头看见高老头竟然坐在床上睡着了。蒸汽不断地顶起锅盖,发出嘈杂的声音。老高还睡得那么死,承志去把锅盖拿开,发现锅里的水已经快烧干了。

承志去推老高,可老高就是不醒。承志以为老高睡得太死了。

等到第二集动画片片尾曲响起的时候,老高还在睡着。承志有些慌张了。后来是承志找到了在附近干活的工人,工人来到高老头家里,发现高老头的手脚冰凉,又摸了摸脉,已经没动静了。

马东和冯书雅是晚上八点多赶到医院里去的,承志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

“这是你们家孩子?”

“是,是我儿子。”马东蹲下,看着承志,承志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吓傻了一样。

“你们家孩子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冯书雅和马东相互看看,又都看看承志。

“死者是你们什么亲戚吗?”

“我们不认识他。”冯书雅看到承志被吓着了,护住承志,“你别再问了。”

“死者去世的时候,只有你们家孩子是在场的……”

大夫想要继续问下去,被马东打断,马东把大夫拉到办公室里。

“是这样的,大夫,这个人跟我儿子没有关系,只不过我儿子经常去他家里看电视。”马东看着门外,冯书雅紧紧地抱着承志,“实不相瞒,我们家因为没有有线电视,我儿子就去他家里。但我想,他的死和承志肯定是没有关系的。”

“当然,我们只是简单地了解一些情况。至于病情,已经核实了,死者是肺栓塞,属于猝死。”

马东从办公室里出来,承志问马东:“他们说老高死了,老高死了吗?”

这件事情过后,承志变得很奇怪。他说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经常自己一个人坐着。

马东和冯书雅找他聊天,他也只是一问一答,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马东和冯书雅也尽量避免跟承志说起关于高老头的事情,可他们心里知道,承志一直把这事儿记着呢。

冯书雅找到马东商量,要让承志转学,马东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冯书雅说这对承志的影响很不好,至于为什么,冯书雅说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总感觉怪怪的。

马东问冯书雅到底怕什么。

冯书雅犹豫了一下:“我听陈姐说,就怕那个老头的魂儿再回来找我们家承志。”

马东之前从来没听书雅说过这些,他笑着问:“你个搞科研的,还信这个吗?”

“有些事儿,科学还真是解释不了。”冯书雅又补了一句,“至少别让承志再从城西门口走了。”

承志转学的事情办得并不是很顺利,因为冯书雅的职业比较特殊,涉及的一些手续办理起来很烦琐。

这段时间承志还在原来的学校上学。一天下午,马东下班比较早,就去承志的学校里接他,到了学校后才发现学生都已经走了。无奈马东又折返回家,回家的路上,马东心里想着要去高老头住的地方看看。他有一种直觉,承志去那儿了。

马东放下自行车,就看见承志坐在一块凸起来的高地上,马东走了过去。承志也看见了马东。

马东问:“儿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承志没说话。

马东坐在承志的旁边:“今天你妈也不在这儿,有什么想说的,跟我说说?”

承志还是没说话,马东看着这四周,俨然一片废墟。突然承志开口说话了。

“老高真的死了吗?”

马东看着承志,他一脸疑惑的天真。马东回答他:“医院的诊断书上都写了,老高已经死了。”

“那老高死了以后,去哪儿了呢?”

马东被承志这个问题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承志。

“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了。”马东说出口后,发现这个答案根本唬不住承志。但承志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承志突然又说:

“那贾奶奶也死了吗?”马东突然震惊了。他很明白,承志说的这个贾奶奶正是贾兆霞。

“他们都说,贾奶奶是坏人。”马东很惊诧,承志竟然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是吗?”

马东看着承志,他不知该怎么跟承志解释。他心里是知道的,因为经常搬家,承志很少跟小朋友一起玩耍,贾兆霞和高老头是承志最好的朋友。也正因如此,承志就像失去了好朋友一样。只是这种失去,是永远地失去了。

马东突然想起了陈其乾。他转过头去,看着承志,内心里波涛汹涌。

老高的死是承志童年里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情。

即使是他长大之后,都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他印象里的死去,就像老高一样,安静祥和,没有痛苦和挣扎,在说话间就走了。

承志自己回想起来,如果那时候不是因为年龄太小,他肯定会被吓傻的。而自己从小到大,算是第一次与死亡如此之近了吧,承志还能记起老高的收音机里放着粤语歌曲,锅里还沸腾着,动画片还没有演完。

以至于多少年后,承志和父亲去金海湾大酒店送硬盘的时候,他还能清楚地记起,老高死的时候的场景。

冯书雅托了关系,好不容易让承志转了学校,因为衔接不上,承志只能又留了一级。

承志的新学校,离马东的供销社很近,马东上班的时候总是捎承志过去,下班后,承志会去供销社找马东。有时候马东下班晚,承志便在供销社里边写作业边等着。

有一天下雨,马东去进货没有按时回来,承志从学校去供销社的路上淋了雨。马东赶到的时候,发现承志已经浑身湿透了,马东赶紧让承志换上自己衣服。

夜里,承志还是发烧了。

冯书雅责怪马东,都是因为他的疏忽才让承志淋了雨。

眼看着承志越来越烧,马东用大衣裹住承志,二人带他连夜赶到了医院。医生给测了体温,三十九度八。

承志在医院里挂水,但高烧一直都不退。书雅抱着承志,承志面色潮红,额头烫手,每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就叫唤着口渴。于是马东去弄了冰袋回来,敷在承志的头上,却也无济于事。书雅和马东都被吓坏了,他们问大夫,大夫说,是炎症引起的发热。

马东和书雅心里也是着急,他们守着承志一天一夜都没有睡。夜里,承志小声嘀咕着说要去南方,马东和书雅都听不懂承志在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冯书雅趴在病房上睡着了。马东摸了摸承志的额头,大概是烧已经退了。

承志睁开眼睛,看见马东:“爸,我饿了。”

承志开口说话,把冯书雅也吵醒了。书雅摸了摸承志的额头,又用自己的额头去贴承志的额头。

“不烧了?”冯书雅话里流露出了高兴。

“可不是,再烧还不得烧成傻子了。”马东搭腔。

“爸,我饿——”

“好嘞,想吃什么,爸给你买去——”

马东一夜未睡,却仍然是精神抖擞。

化验结果显示,承志是肺炎,必须住院。冯书雅因为工作,不能在医院里陪着他,于是马东请了几天的假,专门照顾承志。有时候书雅也会来,想要替换一下马东,马东总坚持让书雅回去。

马东也告诉书雅,自从承志发高烧好了之后,他整个人的状态也变了。

承志会主动跟马东聊很多东西,承志问马东南方是什么样的,承志问马东广东话和粤语歌曲,承志问马东国外又是什么样的。

有时候承志也会把马东问倒。但让马东高兴的是,承志变得和从前一样,好像就没有发生过老高的事情。而马东也不再提起和老高有关的任何事情了。

住院后的第三天,王禹带了点心来看承志。王禹能过来,马东很吃惊。

王禹把点心打开给承志后,把马东叫到了医院楼梯口的后门。

王禹点了一根烟,也给马东递了一根。马东看着王禹,好像是有话要说。

“我听说,你去找过我好几次?”

马东点了点头,然后问王禹是不是上面有什么指示了,王禹摇摇头,说让马东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

“到什么时候?”能够听得出,马东在压着自己的语气。

“不知道。”王禹告诉马东。

“十年过去了,我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国安人员了。”马东的话里明显有牢骚的成分,“我慢慢觉得,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

王禹听出来了马东的情绪。

“十年?或许会更久。”王禹并没有安慰马东,“有些人,他们接受安排,隐瞒自己的身份活了一辈子,仅仅是因为没有派遣给他们任何任务,就像没有用了一样。”

马东的情绪还是没有平复下来。

“经历过大风大浪又能怎么样?轰轰烈烈又能如何?多少人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英雄,后来不都是毁于安逸了吗!”王禹顿了一会说,“你需要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需要你。”

王禹平淡地陈述,更像是掷地有声的警示。马东慢慢平静下来。

王禹的话让马东陷入了沉思。马东还不能完全理解王禹的话,至少是当下。

当下,马东三十岁出头,他觉得人生就应该是付诸战斗的,他想要像当年在202厂时那样战斗,组织却安排了他冬眠。

其实生活比战斗更为困难,战斗可以永远保持一个人的紧张感,然而生活,则是一个磨炼人意志的过程,尤其是对于马东来说,他的生活就是战斗,战斗就是生活,他时刻需要自我麻醉,更需要自我坚守。

当然,这是马东现在还不能理解的。他还年轻。

王禹走后,马东也回到了病房里。屋子里很暖和,屋外却冷得很。房间窗户上的冰晶化成了水,流成一条条直线,画满了整个玻璃。马东擦了擦窗户上的水汽,往窗外看过去,天空中飘起了小雪,估计要不了多久,这小雪就会变成鹅毛大雪,继而下一整夜。到了第二天,整个街道,整个渤东都会是一片白茫茫的。

此时承志已经睡过去了。

马东第一次感觉到,冬天如此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