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贾兆霞

贾兆霞不是工人,住在大杂院的二楼,平时靠骑小三轮车到街头卖烤地瓜为生,偶尔也会自己煮茶叶蛋拿出去卖。贾兆霞以前学过一点儿医术,新中国成立后没有考相关的从业执照,但大院的人却都知道她这点儿小能耐,感冒发烧什么的也常来找她。改革的浪潮还没有彻底席卷这座小城市,但贾兆霞却敏锐的察觉出其中的变化。用不了几年,所有人都一窝蜂下海经商时,贾兆霞的地瓜早都变成“金瓜”。“个体户”也会成为人们最羡慕的“职业”。而贾兆霞又可以做医生,一时间成了典型的“金饽饽”。

贾兆霞很少与人交往,她对大部分人都不喜欢,可是却也不拒绝人。大院里的人生个小病啥的都去找她,但却没有人了解她。

贾兆霞不喜欢之前的邻居,鬼鬼祟祟,像是年轻时的自己。可新搬来的马东却觉得有眼缘。马东遇到她到一楼公共水龙头提水,就主动帮她提到二楼。遇到她推车去卖茶蛋和烤地瓜的时候,就帮她提煤炉子,推推车,拿拿地瓜什么的。一来二去,贾兆霞不但和马东认识,说上了话,而且对马东产生了好感。

马东和冯书雅以前都没有来过E市,一切都很陌生,贾兆霞是大院里年纪最长的,有事儿就去跟贾兆霞打听。组织上并不给马东帮助。所以,马东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他和冯书雅以及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生活问题。

冯书雅的生日快到了,孩子也即将出生。马东听说听音乐对还在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便想着买一台录音机送给冯书雅当礼物。马东头一回踏入E市的黑市。黑市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得到的,在白天它并不显眼,只是几个卖进口烟草的小贩,手揣在衣兜里来回溜达。而到晚上,黑市才真正热闹起来。市面上各种比价紧缺的货物和偷渡来的国外的各种商品,人么都来这里各取所需。

马东并不知道一台美国造的录音机,要足足用掉他一个月的工资。有了录音机,还要有磁带,也是一笔开销。马东一下子没有那么多钱,又舍不得这台千挑万选的录音机,便跟小贩讨价还价,央求给他留下。

马东还在黑市看到了全国粮票、肉票,马东想给冯书雅补补身体。他跟小贩谈好价钱,在漆黑的小胡同里,他刚刚把钱交给人家,就听到有人喊警察来了,小贩把肉票往他手里一塞,两个人便分头逃跑。

等回到家里一看,肉票早在手里“花了”。原来这肉票是用彩色笔画的,马东攥着跑了好久,手心里一团掉落的颜色。

贾兆霞听说后哈哈大笑,她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马东眼见不能凑齐买录音机的钱急得团团转。他第一次去卖血。当马东脸色苍白拿着卖血的钱去黑市买录音机的时候,却得知录音机早已经卖出去。马东火上来了,跟小贩理论。本来低调热闹的黑市,迅速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人。人群好不容易把大打出手的小贩和马东拉开,有一个人一把拽走了马东。

马东一看,竟是贾兆霞。

贾兆霞在这个黑市上是生意最好的人。她卖的是卡带。那几年西方的音乐刚刚流行,台湾的邓丽君、凤飞飞、齐秦,香港的谭咏麟,大陆的崔健。别人弄不到的,她却几乎什么都有,也无怪乎她的生意最好。贾兆霞知道马东为了一台录音机去卖血之后,大骂他愚蠢。

贾兆霞跟马东在自己的小摊前说着话,忽然响起了一声警笛,人群一阵骚乱。马东赶紧帮着贾兆霞收拾起地上的卡带,扔上贾兆霞的小三轮车,瞪着三轮车就跑。跑出去好远,马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贾兆霞告诉马东,说那是假的警报声。是有人不想给钱而已。马东听了一愣。刚吃过的亏竟然又吃了一次。他之所以这几年事业上平步青云,就是因为他的聪明,可没想到仅仅跟这个黑市打过三次交道,就被人骗了三次。

贾兆霞并不笑他。贾兆霞丈夫跟儿子去世以后她也是这么过来的,一个月下来几乎挣不到什么钱,还经常被骗。她看着前面蹬车的马东,就想到自己的儿子。马东二十八岁了,自己儿子活着的话也差不多这个年纪。最先贾兆霞带儿子来出摊的时候,儿子跟马东一样听到风声,就赶紧帮贾兆霞收起东西逃走,有时娘儿俩被警察追出好几里路。贾兆霞老了之后,常常想起自己的儿子,他死后,贾兆霞把家里所有的合照都烧了,她怕见到他心里会更难过。可她没想到只要一闲下来,儿子的音容笑貌还是会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看着马东,忽然想到,要是儿子还在的话也该结婚了吧。她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儿子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那个风华正茂的年纪。马东搬来后,跟以前的邻居都不同,仿佛自己的儿子一样事事考虑到她——事实上,是考虑到院子里的大家。逢年过节的问候,力所能及的小忙,马东几乎随叫随到。尤其是对贾兆霞。慢慢地,贾兆霞倒觉得马东仿佛自己的儿子一样。

贾兆霞不愿闲下来,独居的老人大概都害怕闲下来。她这一生从各种战争走过来,经过了无数风浪,一闲下来就容易想起过去,她不敢想。所以她无事可做时就去睡觉。她常常梦到以前在大使馆做活时的日子。那年月外面并不好过,可是那时候她有信念。人活着,关键是信念。

贾兆霞忽然决定帮一帮马东。

贾兆霞再去黑市卖卡带的时候,带上了马东。她把进货的几个老朋友介绍给马东,同时给对音乐一窍不通的马东普及了流行音乐的知识。

哪款卡带卖得好,时下最流行哪个歌手诸如此类。

冯书雅生日的前一天,贾兆霞神秘兮兮地让马东去她家。贾兆霞送给他一台德国造的录音机。这可乐坏了马东。贾兆霞还拿出一盒卡带,市面上完全买不到的美国“拯救生命”摇滚音乐会的卡带。“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听这玩意儿。”贾兆霞对马东说。

马东抱着几盒卡带和录音机给冯书雅的时候冯书雅高兴坏了。马东还不知道从哪里淘来古典音乐的卡带,他听人说,听什么莫扎特,会让小孩变得聪明。

冯书雅的预产期快到了。学校已经放假。冯书雅安心在家里养胎。她很享受这段日子。人生真是无常,当年她苦追马东未果,一气之下嫁给陈其乾并迅速怀孕的时候哪里会想得到今日的境遇呢。有时人越想费力得到的东西反而越得不到。

冯书雅闲在家里看看书,偶尔写点儿日记。大多数时候,是陪贾兆霞说话。预产期临近后行动越来越不便。冯书雅对马东,是心怀愧疚的。自己正在读书,积蓄并不够用,若非马东的帮忙,自己娘儿俩还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段日子。而她也给不了马东什么。

有贾兆霞的指点,马东在黑市上终于打拼出来。黑市上赚的钱,足够养家,白天马东就有时间开始工作。

马东已经很久没有与安全厅正式联系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和贾兆霞的行动都在安全厅的视野范围内。通过几个月的接触,马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工作过。贾兆霞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由于常常接触,他甚至觉得贾兆霞十分可爱。马东始终无法把眼前这个瘦弱的小老太太,和他国间谍这两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难道是隐藏得太深?可如果这样隐藏一辈子,有什么错呢?这几年,马东作为先进工作者时常参加各地会议,听到了不少故事。他知道有些间谍就像是被遗落在战场上的枪。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年年荒草生长,就是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把枪。如果贾兆霞是这样的一把枪,那这一切意义有多大?是不是可以就此放过他们。马东有时候冒出这个念头之后,又觉得自己不够理智。他想到齐延志,觉得这种斗争是残酷的,不能动一点儿恻隐之心。

马东跟着黑市的人一起学着进货,一起躲警察。黑市上的人都熟悉起来。

他也经常去学校接冯书雅,冬春的日头很短,有时只能借着路灯的光回去。E市这样的工业城市,已经不常看到星空了,能看到星星的晚上,冯书雅就要散步回去,每当这种时候,冯书雅总是很快乐的样子,躲在马东后面踩着马东长长的影子。马东小时候觉得人生需要快乐,那是他最大的追求。长大一点儿后生活艰苦,他知道,人生并不需要那么多快乐。工作以后,“快乐”这个东西带给他更多的是不安。可是跟冯书雅在一起时就不一样。

他们大多数时候话不多,不是故意不说话,也并不刻意说话。他在前面走着,看冯书雅踩上影子故意闪开,这种幼稚的游戏让他很开心,也很安心。马东猜,这就是谈恋爱了吧。

贾兆霞自从把马东介绍到黑市卖卡带以后,自己也就很少去黑市了。而那天,马东本也不打算去。但冯书雅听说邓丽君出了一张新的专辑,马东这儿没有,便去黑市找找看。却不想在黑市上看到了贾兆霞。贾兆霞带着极少量的卡带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马东处理案子的时候不常跟踪人,自从来到E市后他除了接近贾兆霞以外,从没直接对贾兆霞展开过行动。马东点根烟蹲在小胡同口,目光穿过人群,远远观察着贾兆霞。黑市上,一个黑衣服的人来回逛了几遍了,好像是在找东西,又像是在散步。

马东尽量不让黑衣人看到他。

贾兆霞这几年并没有什么顾客。后半夜,这个黑衣人在贾兆霞摊前挑了几张卡带,马东好不容易看到他的脸,是贾兆霞曾介绍过的一个提货人。他的举止,谨慎到不在普通人范围之内。这个人走后,贾兆霞没过多大会儿也走了。

贾兆霞不是来卖东西的,马东认为。

马东之所以记得那个提货人,是因为那个人的一个表情。马东渐渐在黑市上混熟了以后,常常侧面打听贾兆霞的一些事情,可几乎没有人对她有任何了解。他也在刚刚那个提货人那儿有意聊到了贾兆霞,那人脸上迅速闪过一个诡异的笑容。

在这里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几乎还没有收集到任何关于贾兆霞是间谍的证据,马东心急的同时,却又还有隐隐的担忧。

贾兆霞,毕竟还只是嫌疑而已。最近公安部门严打黑市交易,马东越来越难经营。肉票发行少了,黑市上价格水涨船高。罐头也忽然间变成稀缺品。马东便自己做了弹弓出门打鸟。掏鸟蛋的时候手摸到鸟窝里经常会碰到另外一个不速之客——蛇。所幸当地的蛇都没有毒,马东被蛇咬的伤口回到家找贾兆霞处理一下也就好了。马东每次都瞒着冯书雅,他怕冯书雅害怕不敢吃蛇肉,就用小刀把蛇肉割下炖汤给她喝,骗她是鸡肉。

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冯书雅从羊水破了开始疼痛,一直持续了十几个小时。

“胎位不正,所以有点儿难产。”医生冷冰冰地告诉马东。

马东在产房外面陪了一整天,几乎每一分钟都紧张得指甲都嵌到肉里去。忽然,医生跑来,说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

马东立刻站了起来:“我去!”“你什么血型?”医生问。

“B型。”

“那不行,冯书雅是A型。”

“抽我的,我是A型。”一旁跟着一起等待的贾兆霞说。

“这怎么行……”马东愣了一下。

“怎么不行?”贾兆霞二话没说就跟医生去抽血。

很快,产房里冯书雅的呻吟声被一声期盼已久的嘹亮的啼哭声取代。

马东听到这声哭声,身体一振,流下了眼泪。

“陈其乾,为了你,我会照顾好这个孩子。”马东默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