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血战”西洋参

葆秀走进厨房问:“今晚韭菜炒鸡蛋啊?”老沙头说:“嗯,韭菜切碎炒鸡蛋,既能温阳补肾,益肝和胃,又能行气散血,给我大哥好好补补。”葆秀把鸡蛋敲进碗里搅着:“还说你不懂医,这懂的还不少呢。”

老沙头一笑:“鸟随鸾凤飞腾远,跟我大哥待久了,就是傻子也能品出点儿味儿来。”葆秀搅着鸡蛋说:“老沙,我看你再有几年,也能坐堂行医了。”

老沙头摇头说:“这可不敢说,我这人笨啊,就是学一辈子也当不了大夫。我就明白点吃喝的事,诊病的事太难,学不明白。”

葆秀问:“老沙,你以前在东北到底靠什么为生啊?”老沙头说:“还能靠啥,就靠两条腿呗,只要腿勤快,就能弄到吃的,有吃的就饿不死。”

葆秀从兜里掏出烟叶袋放在台案上,盯着老沙头笑。

老沙头看到自己的烟叶袋,好一阵子才说:“嫂子,附子有毒,需要煎一个时辰的事,我是在东北的时候听说的,谁想这回碰上了。所以说多学点东西没错,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葆秀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你大哥直说呢?”

老沙头说:“我大哥也是个要面儿的人,我寻思私底下把这事办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

葆秀又问:“泉海本来想去警察局说明实情,可跟你喝顿酒,大醉了三天,然后那个王实秋就来了,这一锅热汤算揭了盖儿。老沙,这事都碰得挺巧的啊?”

老沙头想了想,终于如实相告。那天,王实秋谢绝了老沙头要帮着煎药的好意,老沙头并没有走,而是跟着王实秋进了院子,看着他煎药,并且坚持这药必须煎足一个时辰,仔细讲了其中的道理。另外,他还让王实秋去找翁大夫再诊,病这东西,多诊几次,肯定有好处。老沙头走了,不小心将烟叶袋掉在了地上。

再说喝酒的事。当时,翁泉海要以水代酒,老沙头把杯里的水倒掉,背对着翁泉海偷偷把一点药末撒进杯里,然后倒上酒,转过身把这杯酒递给翁泉海。翁泉海喝了有药的酒,这才“大醉了三天”。

葆秀听了老沙头的解释,真情实意地说:“老沙,我谢谢你!”老沙头一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再说我也没啥本事,帮不上什么大忙,赶上事能伸把手,我也高兴。”

葆秀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岳小婉邀请翁泉海晚饭后到雅居茶楼,说有要事相告。

翁泉海急匆匆来到茶楼,见到岳小婉就问:“岳小姐找我所为何事啊?”

岳小婉嫣然一笑:“翁大夫,我们已经如此熟悉,您叫我小婉即可。我往后也叫您翁大哥。翁大哥,我最近对医术很感兴趣,但是又不知从何学起,您能不能给我指点一二呢?”

翁泉海问:“小婉,你怎么想起学中医了呢?”岳小婉说:“因为喜欢啊。”

翁泉海点头说:“喜欢就好,我给你推荐几本书,你回去先看着,如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到诊所找我。”岳小婉问:“那样方便吗?”“学习嘛,没什么不方便的。”“可是时间久了,我怕嫂子她……”

翁泉海被戳到痛处,好半天无语。

岳小婉盯着翁泉海问:“翁大哥,嫂子看起来很年轻啊,她是你老家的人?”翁泉海点点头,却把话题岔开说:“想学中医,要先看几本书,如《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等……”

岳小婉又把话题拉回来问:“翁大哥,我感觉你跟嫂子有些隔阂,不方便跟我讲吗?”

翁泉海犹豫半天,还是把他和葆秀的前前后后如实讲了。岳小婉静静地听着,直到翁泉海讲完。两人沉默好久,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好一阵子,岳小婉才说:“翁大哥,既然你和她的婚姻是被强迫的,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呢?你这样做,对她不公平,对你自己也不公平。”翁泉海说:“她对我翁家有恩啊!”岳小婉说:“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否则,你们都不快乐。”

翁泉海无言以对,他忽然看着岳小婉问:“你为什么不成家呢?”岳小婉含情脉脉地看着翁泉海说:“因为我喜欢的人已经成家了。”“天下好男人多着呢。”“可是我看不上。”

翁泉海言不及义道:“我想一定是你的要求太高。”

岳小婉火热的目光直视翁泉海说:“是挺高的,那个人一定要有学识,有才华,有勇气,敢做天下人不敢做的事。他虽然儒雅,但是刚正;他的肩膀不够宽厚,但能替我担风险。他的腰杆是笔直的,他的心胸是开阔的,他的医德和医术,都是让人敬佩的。”

翁泉海又把话题岔开了,说道:“小婉,我看我们下次就从《黄帝内经》讲起吧。”

岳小婉要请翁泉海吃夜宵,翁泉海说太晚了。二人约定,下次开讲还在这雅居茶楼。

和岳小婉在茶楼的情感交流,深深触动了翁泉海的心结,他决定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葆秀。

夜晚,一弯月牙儿斜挂西天,几片薄云缓缓飘动。秋风微拂,颇含凉意。黄浦江静静地流淌,江水倒映着灯火。

葆秀伸手挽住翁泉海的胳膊走过来,她笑道:“吃完饭到江边走走,真舒坦啊!”翁泉海躲闪着,从心里抗拒这种亲昵。“怕什么,这里也没人,再说了,咱是一家的,别人看到又能怎么样!”葆秀把翁泉海的胳膊搂得更紧了。

翁泉海抽出胳膊说:“你先松开,我跟你说点事。”葆秀望着翁泉海,说道:“我说你怎么破天荒地找我出来,看来是有家里不方便说的大事。你倒是说啊!”

翁泉海好半天才说:“葆秀啊,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好好想一想了。”

葆秀迟愣片刻说:“我觉得也是,这样过日子不行。”

翁泉海诧异地问:“你也觉得这样不行?”

葆秀当然知道翁泉海要说什么,但她就是不说破,故意绕开话题说:“当然不行,晓嵘和晓杰越来越大了,哪能跟你那几个徒弟都挤在一个院里,这男男女女的,成何体统。我看啊,咱们还得弄个大套院,来了他们住在前院,晓嵘、晓杰她俩住后院,得分开。”

翁泉海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事。”葆秀不忍心捅破窗户纸,捅破了怎么收拾,她还没有心理准备,故作亲切地说:“那我知道了,你是说咱爸想要孙子的事吧?这事好办啊,你尽管搬回来住,我知道你脸小,出去了不好意思回来。没事,我给你台阶下,咱俩抓点紧,给咱爸生个大孙子,他老人家一高兴,保准能活到一百岁。”

翁泉海皱眉说:“我说的也不是这事。”

“还有比这事更大的事吗?那你说的肯定是小事了,小事就不用找我商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葆秀颤声说完,径直朝前走去。她边走边高声喊着:“风凉啊!真风凉啊!”

回到家里,葆秀独自一个人在堂屋喝酒,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干脆抱起酒坛喝起来。酒喝完了,葆秀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一头扑倒在床上,低声哭起来……

早晨,晓嵘和晓杰发现妈妈不见了,就大喊大叫起来。老沙头劝姐妹俩先上学去,等放学回来再说。

晓嵘说:“老沙叔,我妈无缘无故地走了,我哪有心思上学?我妈为什么走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晓杰说:“我爸连门都不敢开,肯定是他欺负我妈,把我妈气走了!姐,你让开,我撞进去!”

老沙头忙阻拦说:“你俩别闹了,哪有自家人撞自家门的。”

晓杰把老沙头推到一旁。晓嵘后退几步,然后朝门撞去,门开了,她撞在翁泉海身上。

翁泉海冷着脸问:“你们要干什么,想把家拆了吗?都给我上学去!”晓嵘质问:“爸,我妈为什么不吭气走了?”

翁泉海说:“她临时有事,回老家了。”晓杰喊着:“您胡说!我妈怎么会不跟我俩说一声就走呢?肯定是您把她气走了!”晓嵘又问:“爸,我妈到底怎么了?您是不是欺负她了?”

翁泉海说:“大人的事,孩子少管。”晓嵘不依不饶地说:“这是我妈的事,我还不能管不能问了吗?”

翁泉海挥着手说:“你俩快上学去,有话等放学回来再说。”

晓杰望着翁泉海,眼泪涌出来:“爸,我就这一个妈了,我要找我妈……”晓嵘搂着妹妹,已是泪流满面。

翁泉海望着俩闺女,心里也觉得酸楚,颤声道:“晓嵘、晓杰,爸答应你们,一定把你妈找回来。”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秋末。

上海的中药市场上出现了大批进口洋参,想以价格优势压倒中华人参。一些药商议论此事,十分忧虑,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丛万春认为,得找有名望并且支持中华参的人,他振臂一呼,然后大家跟着响应,集体为中华参说话,等把声势造起来,这事就好办了。

有人提出,推翻废止中医案的时候,就是翁泉海出头,先把声势造足了,然后派几个代表去南京请愿,最后到底把那个议决案推翻了。那么大的山都推倒,洋参这小山头又算得了什么!最好请翁泉海出头。

提起找翁泉海,丛万春低头不语。但是,几个药商都觉得丛万春路子最广,希望他先去拜访翁泉海,如果翁泉海答应,这事就好办了。

丛万春想起矿场上的旧事,怕翁泉海记仇,连忙推辞。但是,不管怎么推辞,几个药商一定要让他想办法。他知道范长友和翁泉海交情不错,就请范长友找翁泉海,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于是,范长友就拉上段世林请翁泉海在饭店小聚。

范长友说:“泉海啊,段老板托我请你多少回了,可就是插不上空。”段世林说:“翁大夫,不管我请了多少回,您到底是来了,今天高兴啊,来,咱们以水代酒。翁大夫,您劝我戒酒,又治好了我的病,我感谢您,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好兄弟,有事您只管招呼。”

范长友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叹口气说:“这上海滩快成洋货的天下了,我们自家的东西越来越不好做。听说最近洋参想靠压价挤倒咱们中华参,野心昭昭,实在太气人。泉海啊,这事你怎么看?”翁泉海说:“我当然支持咱们中华参了。我是大夫,用药就用咱们中华参。”

范长友就势跟上道:“泉海啊,你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人物,你要是能为中华参说句话,中华参可就有靠山了,有了靠山,腿脚就稳当,倒不了啊。”

翁泉海摇头:“长友,你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范长友笑道:“你要没本事,谁还敢说有?泉海啊,你只要招呼一声,大家的心就拢在一块儿了,你再帮着出出主意,大家一块使劲儿,还怕那些洋商?”

翁泉海问:“长友,你也不是做中华参生意的,怎么惦记起这事来了?”

范长友慷慨陈词道:“不惦记不行啊,真要是洋参挤倒咱们中华参,洋商们就更嚣张了,往后咱们本地的买卖商户,免不了都得受他们欺压。泉海,中华参是药材,你是行医的,医药不分家,你就眼看着中华参被洋参挤倒?”

翁泉海摆手说:“生意事我是外行,这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范长友回复丛万春,说已经找翁泉海试探过了,他无意参与此事,他要是不想干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动。

丛万春说:“我知道你俩交情深厚,您就再去劝说劝说,万一他盛情难却,答应了呢!”范长友摇头说:“我就是再劝,他也不会答应,要是逼急了,弄不好我俩这朋友都没法做了。”

丛万春进一步试探着说:“范老板,只要翁大夫能出面,酬金不是问题,您只管提,我决无二话。”范长友正色道:“看来您真不清楚翁泉海是什么人,我要是把酬金拿过去,他非跟我翻脸不可。算了,您还是另寻他人吧。”

这天,翁泉海又来到雅居茶楼给岳小婉辅导《黄帝内经》。

岳小婉说:“《黄帝内经》讲,‘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这是什么意思呢?”

翁泉海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高明的大夫不是等到病已经发生再去诊治,而是在病发生之前诊治,如同不等到乱事已经发生再去治理,而是在它发生之前治理。已经病了,再去治疗,已经出了乱事,再去治理,就如同渴了才想到去挖井,战乱发生了再去制造兵器,那不是太晚了吗?”

岳小婉称赞道:“我记得有一回在酒桌上,有个商人叫段世林,你说他病了,他还不信,等后来他就真的病了。翁大哥,你就是书里面说的圣人。”

翁泉海忙摆手说:“不敢当。医道高深,由博而简,由杂而精,由繁而专,勤于一艺,临床参悟一辈子,都未必能达于上工圣手。等我尚有一口气之时,问老祖宗一句话,我一辈子摸打滚爬,是否摸到中医的门槛了?如果老祖宗说摸到了,那我这口气就能出得酣畅淋漓了。还有疑问吗?”

岳小婉岔开道:“翁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孟河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知道你放不下她。其实嫂子那人挺好的,屋里屋外都是过日子的好手,如果能过下去,你们还是过下去吧。”

翁泉海推心置腹地说:“小婉,你那天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葆秀确实是个好女人,这些年她对我,对孩子,对翁家,都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说句老实话,她不欠我的,而我欠她的。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越勉强,日子越难过。正如你所说,这样对我对她都不公平,我不快乐,她也不快乐,与其这样,不如分开。我之所以还没回去找她,是因为临时赶上一件事,我还没有做决定。最近,洋参压低价格,想把我们中华人参挤出市场,有药商托范长友找到我,希望我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岳小婉劝道:“这是商人之间的买卖事,是利益之争,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翁泉海有些激动地说:“我刚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可自从听说这事,我就忘不了,越琢磨越觉得这事的味儿不正。如果我们的中华参不如洋参,那也罢了,可我们的中华参经过几千年考究,治了多少病救了多少人啊!要是说倒就倒了,着实让人寒心。再说它不是自生自灭,是被人家不择手段挤压倒的,我觉得不公平。”

岳小婉深情地说:“翁大哥,我知道依你的性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可那些洋商们不好对付,你要是出头,成败都是你的事,成了皆大欢喜,可要是败了,所有责任都得你来背,你背得动吗?”

翁泉海说:“你的话有道理。但是我不能只顾自己。我得站出来。”

丛万春告诉几个药商,翁泉海同意参与和洋参较量的事情。下一步就是大家去见翁泉海,当面商量对策。几个药商想让丛万春一包到底。丛万春坚决不干。最后议定,还是大家一起去见翁泉海。

丛万春和范长友约好,请翁泉海在一个有名的酒楼见面。范长友和翁泉海如约而至,众药商站起身相迎。

丛万春说:“各位老板,这位是范长友范老板,这位就是翁泉海翁大夫。”范长友说:“丛老板,你屋里戴墨镜为何意?”翁泉海望了丛万春一眼。

丛万春忙说:“眼睛偶得小疾,无妨。”翁泉海要给他看看,丛万春说不急,还是先商讨大事。

大家坐定,众药商不知道如何开口,都沉默着。

丛万春打破尴尬开口道:“翁大夫,事您都清楚了,我们这些做中华参生意的被洋参逼到绝路了,大家想求您给指条明路,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我们信得过您。”

翁泉海说:“多谢各位的信任。本来这是生意事,跟我无关,我也不懂。另外,为医者不近商事也是医规医训。可我今天为什么来了呢?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生意之事,是我们本土药材兴亡的事,更是一口气的事。如果洋参和我们的中华人参都属正当经营,那优劣喜好选择是百姓的事,我们不应该干预。但是如果采用不正当竞争手段,妄图抢占我们的市场,欲把我们赶尽杀绝,那我们决不答应,务必奋起反抗!洋参降价了,我们怎么办?我想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首先应该召集上海经营中华参的药商和药铺,来个联合行动,中华参联合降价,压制洋参。”

众药商互相望着,关系到切身利益,说都舍不得割肉。

范长友说:“大伙怎么都不说话啊?这主意成不成?丛老板,你说说。”

丛万春点头:“这倒是个主意,召集上海药商和药铺联合行动不难,只是我们如果降价,洋参也可能再次降价跟进……”翁泉海说:“如果他们跟进,我们就再降价。”

丛万春犹豫着说:“翁大夫,您的意思是说要打价格战?”翁泉海反问:“如若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范长友问:“丛老板,洋参不怕降价,咱们中华参还怕吗?咱们中华参没这个底气吗?”丛万春解释道:“不是没底气,只是老黄牛撞大洋马,万一没撞过人家,必会损失惨重,有些小药商说不定就得因此破产……”

翁泉海给大家鼓劲说:“大兵压境,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这场仗又怎么打得赢呢?当初推翻废止中医案,我们也是背水一战,抱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心才马到功成。如果在价格战中我们中华参挺住了,那洋参必会如热锅上的蚂蚁,急求逃生,而此时正是收购的好机会,我们低价收洋参,然后再按原价卖出,或许还可以把中华参降价出售所产生的损失补回来。”

范长友拍手道:“好!一箭双雕的买卖,泉海,你可以啊!”

翁泉海提醒道:“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还要靠众志成城的决心和耐心。提前筹足资金,大量购进中华参,保证货源充足。另外,眼看就要入冬,到了进补的好时节,这件事要做就得抓紧。”

众药商认真听翁泉海讲话,但是都沉默不语。

范长友说:“又都不说话了,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该表态得表态啊!”

翁泉海继续鼓劲:“我知道这样做风险很大,各位需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我们的中华参就彻底倒了。不管为中药还是为己事,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大家能同心合力拧成一股绳,用我们的全部力量跟洋商赌一把,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难道还怕站不稳吗?”

最后,经过商议,大家同意按翁泉海说的办,中华参跟洋参顶上了!

于是上海各家中药房的门上都挂着“吉林参七折出售”的牌子。然而,洋参也不甘示弱,各家西药店的门上都挂着“洋参六折出售”的牌子。各家中药房联合行动,吉林参五折出售。于是,人们开始抢购中华参。

中华参卖得火,药商委托丛万春把两个红包交给范长友和翁泉海。

范长友笑着说:“怎么样,翁大夫不是一般人吧?”丛万春高兴地说:“果然是人中之杰,不但懂医,还懂商。他这一招使出来,洋商们顶了一顶,就瘪茄子了。现在中华参大卖,虽然利薄,但走量大,背来背去,也算不错。”

范长友告诉丛万春,他这份可以收下,但翁大夫的那份送不出去,应该丛万春亲手送过去。丛万春说:“事没成的时候,他不收是心没底,眼下事成了,他收了也是理所应当。范老板,不管他收不收,我们都得把心意表达过去。”

范长友答应帮人帮到底。于是,他来到翁泉海诊所,把一个信封压在一本书下说:“丛老板有事找你,可又不便打扰,托我捎信来,至于是什么事,信里写清楚了。泉海,你忙你的,我还有事,告辞。”

范长友走了。翁泉海从书下拿起信封捏了捏,然后塞进抽屉里。

但是,价格战并没有结束,洋参四折出售,人们争相购买洋参。丛万春找范长友讨主意。范长友说:“既然上了马,就得骑到底,半道下来,不是白忙活了?翁大夫早就说过,就是赔本也得干到底,中华参撞洋参,总得分出个胜负来。对了,上回您托我送的那封信,翁大夫收了。”

药商们一起商议对策。几个人觉得,三成的价出力赔钱,不能再干。

丛万春打气道:“当初咱们决定保中华参的时候,不都已经说清楚了吗?本来就是有可能赔钱的买卖,你们不也都答应要撑到底吗?翁泉海也说了,只要咱们能抻住,即使先赔了,后面也能赚回来。”

有人提出,赚回来是后话,我们就算把价钱压到三成,洋参要是压到二成,难道我们还能一成价卖吗?

丛万春认为洋参不可能把价压到二成,真那样得赔死。有人担心,洋商要是决心拼个鱼死网破,怎么办?还有人对翁泉海出言不逊,认为他张嘴闭嘴说得轻巧,到头来出血的是药商。

丛万春考虑再三说:“各位兄弟,咱们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应该再抻一把,就把价压到三成,万一洋商们受不了,咱们可就大获全胜,千山万水,可能就差这一步了!”

有几个药商要打退堂鼓,说“小家小业的,着实不抗折腾”,说“资金着实周转不开”等等。

丛万春十分生气,一股热血上涌,他大声说:“不用讲了,我都明白,还有谁想退出去?谁想在此时退出去,我丛万春绝不阻拦。我丛万春是商人不假,唯利是图,以赚钱为根本,不赚钱的买卖我不干。可眼前这事,已经不仅仅是买卖事了,正如翁泉海所说,这是一口气的事!人活一口气,没气了还怎么活?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我肯定跟洋商们斗到底,就算赔个本朝天,我也认了!”

于是价格战继续进行。吉林参三折出售。洋参二折出售。人们排队购买洋参。

傍晚两个药商搀着丛万春来找翁泉海,说他胸闷气短,喘不上气来。翁泉海给丛万春切脉。丛万春轻声说:“翁大夫,洋参压到二成价,我们抻不住。我们输了。”

岳小婉坐在雅居茶楼看中医书,等候翁泉海来讲课。翁泉海匆匆赶来,岳小婉问:“翁大哥,怎么来得这么晚啊?”翁泉海说:“一个药商为洋参打压中华参的事急病了,来找我看。”他坐下问,“《黄帝内经》哪里看不懂,我给你讲讲。”

岳小婉说:“翁大哥,洋参和中华参打架,打的是钱,谁的钱多谁能赢。”翁泉海点头:“拼的就是钱,可除了钱,还有一口气,咱们中国人的骨气。输钱不怕,不能输了气,我们泱泱大国,万千同胞,难道打不过几个远道而来的洋人?我不服这口气!这事你就别管了。”

岳小婉问:“怎么,你的事我不能管了?”翁泉海说:“不是不能管,是你没必要为此事劳心。”岳小婉说:“就因为你劳心,我才劳心。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出这口气?”

翁泉海站起走着说:“洋参压到二成价,中华参要想打赢这场仗,就还得压价。一成价对于众药商来说损失惨重,我看压到二成价即可。”

岳小婉问:“同是二成价,那就是比谁抻得久,说到底还是拼钱。咱们的药商有那么多钱吗?能抻得住吗?”

翁泉海说:“他们能不能抻得住我不清楚,但我既然置身事中,给他们出谋划策,他们也按照我说的在做,那我就得负责到底。我打算把我家的房契押上,尽点微薄之力。”岳小婉吃惊道:“翁大哥,你疯了吗?!”

翁泉海慷慨激昂地边走边说:“我清醒得很。如果我们中华参被洋参打倒,洋人会说,偌大的中国,人多有什么用,都是软柿子,我们骑他们脖子上,把他们的脊梁压弯,他们也认了。这回打倒中华参,我们再抢他们其他的东西,早晚把他们抢干净!真要是这样,我翁泉海还留这点家业干什么?我宁可全押上,跟他们赌个底儿朝天!”

翁泉海坐岳小婉的车回到家里,看到正房堂屋的门开了,急忙走进来喊:“葆秀,你回来了?”屋里没有人,他走进卧室看,也没有人;他推开书房的门,还是没有人。突然,传来关门声,翁泉海扭头望去,只见老父提着烟袋锅,已经坐在正房堂屋的椅子上。

翁泉海走到老父面前问:“爸,您来了!什么时候到的?”老父抽了一口烟袋锅,缓缓地问:“葆秀为何走了?你欺负她了?”

翁泉海说:“我没欺负她。”老父说:“她回去后一言不发,你说没欺负她,怪事。你俩结婚这么久,身子都没毛病,她肚子总不见动静,怎么回事啊?”

翁泉海岔开道:“爸,您旅途劳顿,先歇着,明天我再跟您细说。”老父摇头说:“你现在就跟我说清楚,要不我睡不着觉。”

翁泉海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爸,葆秀是个好女人,从里到外没得挑,可我实在跟她建立不起来夫妻感情,我不想勉强。我之所以没跟她同房,也是为她好。爸,我希望您能理解我。”

老父说:“可不管同没同房,你俩已经是夫妻了,就算离了婚,让她今后怎么过啊?”翁泉海说:“她可以再找一个。”

老父语重心长地说:“说得简单,说找就能找到吗?葆秀岁数不小了!泉海啊,你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讲什么合适不适合,勉强不勉强啊!把日子过红火就行了。再说,葆秀对你、对孩子、对翁家,都挑不出毛病来!”

翁泉海说:“爸,就因为她对我、对孩子、对翁家都好,所以我当初听您的,跟她成了家。可在一块儿久了,我越来越感觉,感情的事不能拿这些好来束缚。如果两个人不合适,这些好就变成了重担,变成了绳索,越压越重,越勒越紧,直到喘不过气来。”

老父很不理解,一口锅吃饭,一张床睡觉,怎么就没感情呢?他闷头抽着烟袋锅。

翁泉海继续说:“爸,此事我已经想了很久,并且已经做决定。”老父长叹:“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管不了你的事了,可就算要离婚,你也得去把她找回来。”

翁泉海说:“我本打算回去找她,可最近有点急事,走不开。”他老老实实地把参与力挺中华参大战洋参的事讲了,并且也讲了把房契押上的打算。

老父一听,立马火冒三丈,举起烟袋锅就要打翁泉海。翁泉海打开堂屋门跑出来,快步钻进西厢房。

老沙头从窗外看到这一幕,就到西厢房安慰翁泉海说:“只要老父在,儿子多大也是儿子,儿子挨老子打不丢人。我爹要是活着,天天打我,我也乐意。”

翁泉海叹气道:“老沙,我想把房契押上,为中华参加把劲儿。可他老人家说我只是个大夫,跟药材生意没关系,犯得着倾家荡产出头吗!我知道他老人家为我好,可这事我非干不可,他就算打死我,我也得干到底!”

老沙头笑着说:“大哥,你干的大事我帮不上忙,真到了倾家荡产那一天,你跟我去东北吧,咱们山里打狍子,江里舀大鱼,吃口饭不难。”

翁泉海也笑:“我才不打狍子舀鱼呢,多累啊,我就往炕头上一躺,等你给我炖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