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名利乱人心

翁泉海和三个中医代表在南京的街道上漫步。

钱代表说:“先前赵大夫病了,眼下李大夫也病倒了,这第五个人真是邪门,谁来谁病。”孙代表说:“又剩下我们四人了,大家都照看好身体吧。”

翁泉海站住说:“各位同仁,我们五个人从上海出来,如今病倒一个,但士气不能丢,且更要信心百倍,就算只剩一人,也要破釜沉舟,用尽全部心力,扛起中医中药的大旗,誓把中央卫生会议之议决案推翻到底!”

“讲得好!”赵闵堂从后面赶上来喊。孙代表问:“赵大夫,你不是病了吗?怎么来了?”赵闵堂激动地说:“我身在上海,心系金陵,真是坐卧不宁,寝食不安。我连服几服强身壮骨提神之秘方,特此赶来!”

钱代表问:“你的身体能禁得住?”赵闵堂出口豪言壮语:“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就算把我这条命扔在金陵城,我也不后悔!”他望着众人,“你们看我干什么?不欢迎我吗?”

翁泉海笑道:“讲得不错,你要保重贵体啊!”赵闵堂望着众人,尴尬地笑了。

晚上,翁泉海到旅馆外小树林内散步,缓步而行。一个蒙面人手持尖刀突然冒出来喊:“站住!别嚷嚷,否则要你的命!”

翁泉海扭头就跑。蒙面人上前一刀,扎在翁泉海的后背上。翁泉海拼命跑着,蒙面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翁泉海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蒙面人赶上来,提刀就刺。突然,一块飞石打在蒙面人身上,蒙面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有几块石头飞过来,一块石头正打在蒙面人头上,血冒了出来。蒙面人捂着头四处张望,翁泉海趁机跑了。

一棵大树后,葆秀靠在树上,张大嘴轻声喘着,手里拿着一块石头。蒙面人捂着头,拿着刀,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树后,葆秀急促地喘息,她偷偷露出头,发现蒙面人站在一旁,吓得惊声尖叫。突然,又有几块石头飞来,打在蒙面人身上、头上。蒙面人吓了一跳,撒腿跑了。

翁泉海跑进客房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摸着后背,后背衣服被刀划破,细钢丝背心露出来。

赵闵堂和另外三个中医代表看到翁泉海被刺,都很紧张。钱代表说:“那人是不是抢劫的啊?”孙代表说:“不一定就是抢劫。可是,咱们来南京请愿,是全国都知道的事,就算惹了他们不高兴,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起杀心吧?”

翁泉海安慰大家说:“我想就是抢劫。大家要小心谨慎,晚上不要单独出行,尽量待在屋里,其他的不必多虑,总之大家要注意安全。我们安安稳稳地从上海出来,也得安安稳稳地回到上海,这也是我们对家人的交代。”

这时,葆秀走过来,坐在宾馆外不远处,望着宾馆大门出神。夜幕笼罩着四周,葆秀嚼着饼子,身旁放着一根棍子。夜风袭来,葆秀抱紧了胳膊。这时,一个人走过来,站在宾馆门口朝里面望着。那人点燃一根烟抽着,过一会儿走了。

葆秀坐着刚要打盹,耳边传来动静,她抬起头看,一个陌生人站在近前望着她笑。葆秀急忙站起问:“你是谁?要干什么!”陌生人说:“姑娘,大半夜你一个人蹲在这,是没地儿去了吗?我那管吃管住,不花一分钱,跟我走吧。”

葆秀警惕地说:“你管得着吗?我不去,你赶紧走!”陌生人说:“好事摆在眼前,你还油盐不进了,脑子坏了?”

葆秀喊:“你给我滚!”“烈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跟哥走。”陌生人伸手拉葆秀。葆秀欲抄棍子,棍子被陌生人踩住了。葆秀拳打陌生人,但被陌生人紧紧搂住,被堵上了嘴。

忽然一块石头飞过来,正打在陌生人头上。陌生人捂着头四处张望。葆秀抄起棍子朝陌生人打来,陌生人跑了。葆秀追打陌生人。葆秀跑着跑着站住了,拄着棍子喘着高声说:“哪里来的好汉,出来露个面吧!”没人答言,她又喊:“不出来就算了,多谢搭救!”

隐蔽处,老沙头坐在一棵树下抽着烟袋锅。

竟然有人行刺,赵闵堂害怕了,他故技重演又装病。他眯着眼睛,在走廊里伸手摸着,来到翁泉海房间外敲门。翁泉海从赵闵堂身后走了过来问:“赵大夫,你找我?你的眼睛怎么了?”赵闵堂眯着眼睛说:“翁大夫,我眼睛肿胀疼痛,流泪不止,什么也看不清了。出来的时候眼睛就不怎么舒服,到底是来病了。越怕出乱子越出乱子,可急死我了。”

翁泉海说:“我在眼病上不是内行,我们去问问那几个大夫,看看他们谁能看明白。”赵闵堂说:“我这是老病根,别的药不好用,只有我家里的秘方才能治愈,我眼睛坏了,要是拖延久了,说不定就得瞎了。本来我想跟你们一路抗争到底,可眼睛坏了还能干什么啊?既然帮不上忙了,也不能拖后腿,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翁大夫,对不住了。”

翁泉海琢磨片刻说:“眼睛坏了也不耽误说话,只要能说就行。赵大夫,你今晚搬我屋里住吧。你眼睛看不清东西,得有个人照应啊。”

赵闵堂百般推辞,说睡觉不老实,磨牙打呼噜,偶尔还梦游。翁泉海坚持把赵闵堂的行李箱提进来,赵闵堂没办法点了点头坐在床头上。他想了一会儿,趁翁泉海出去方便的机会,从行李箱翻出个药丸塞进嘴里。

翁泉海进屋,赵闵堂眯着眼睛,张着嘴,指着嗓子。翁泉海说:“眼睛和嗓子都坏了,这可怎么办,看来请愿的事,你是参与不了啦。”赵闵堂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状。翁泉海说:“赵大夫,你先不要急,这样,我给你开个方子,明早就去抓药,说不定服用后就见效了。”赵闵堂点头。

夜深了,翁泉海和赵闵堂躺在床上都没睡着。翁泉海说:“赵大夫,说句心里话,我真应该感谢你。自从我到了上海,赶上的糟心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可最终都化险为夷了,这里面有你的功劳啊。就说那秦仲山的案子,你出手我才得以洗脱罪名。后来孕妇胎死腹中的事,你是倾囊相授,否则我治不好她的病。温先生颈上长了肉包,乔大川得了狂症,也都是你举荐的我。没有你帮忙,就没有我今天所取得的这点名望,你是我的贵人啊。”

赵闵堂不知道如何接茬,他感觉翁泉海话里话外藏着锋芒。

翁泉海继续说:“赵大夫,我这个人性子直,口无遮拦,又固执己见,规规矩矩条条框框必会遵守,不敢跨出门槛半步。对于你神龟探病和原配知了做药引的事,我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完就忘了,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不要介怀。可不管干哪一行,都得守个道字,文有文道,官有官道,医有医道。正所谓,道无术不行,术无道不久,破邪念,精医术,守道前行,洁身正骨,才能济世传家啊。”

赵闵堂听得心烦,翻过身去,背对着翁泉海,睁着眼假装打呼噜。

全国中医药请愿代表团此行有了成果。卫生部正式批示:中央卫生委员会之议决案,本部正在审核,将来如何实施,自当以本部正式公文为准则。至于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人选,本部以深明公共卫生学识及具有经验者为标准,无中西医之分别也,仰即知照,此批。

主席批谕:谕据呈教育部将中医学校改为传习所,卫生部将中医院改为医室,又禁止中医参用西械西药,使中国医药事业无由进展,殊违总理保持固有智能发扬光大之遗训,应交行政院分饬各部将前项布告与命令撤销……国民政府文官处……至此,中央卫生会议之议决案不能实施,3月17日被命名为“国医节”……

请愿代表团返回上海,可谓凯旋而归。翁泉海等五个人刚下火车,军乐立即响起,齐会长、陆瘦竹、魏三味、霍春亭等百十人拥了过来,记者忙着拍照,众人握手寒暄。

齐会长问:“赵大夫,你怎么也去了?”赵闵堂神气地说:“逢国家大事,我虽体病卧床,但不能坐视不管,我强打精神,日夜兼程赶赴南京,尽微薄之力。”

葆秀从另一个车门下来,她朝翁泉海这边望了一眼后远去。不久,老沙头也下了车,低着头走了。

记者请代表合影,赵闵堂站在翁泉海身边笑着,嘴咧得最大。记者请代表讲一讲整个南京请愿的经过。

翁泉海说:“我们已经初拟了一份《全国医药请愿团报告结果》,请您在报上刊用。事情都已写清楚,无须再讲。”

赵闵堂忙走上前说:“写的能有说的生动吗?还是得讲,凡事得趁热打铁。”

记者一听,赶紧过来找赵闵堂采访。

赵闵堂眉开眼笑,口若悬河地讲起来:“我们这此去南京请愿,真是七灾八难啊!要说这南京请愿的经过,就是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谁听你讲三天三夜啊,那咱们就捞干的来。那一日,上海车站彩旗飘,锣鼓喧天乐飞扬,万众送别满眼泪,壮士扼腕不复还……火车飞驰如闪电,代表心切忍煎熬……日夜更替金陵到,雷鸣掌声齐欢迎,彩旗当美酒,口号做佳肴,一鼓作气赶奔到卫生、教育两个部,推开国民政府的大门。呈上请愿书,松了半口气,可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蒙面劫匪出现了,他瞪着眼,拿着刀,凶神恶煞的一张脸……翁大夫,好样的,他面无惧色,微微一笑,勒紧腰带,昂首挺胸,伸手抬腿,大喝一声,转眼就跑没了影儿……”

翁泉海一笑:“碰上劫匪,不跑还等什么?赵大夫,你还是讲讲自己吧。”

晚上,上海中医学会在饭店大包房宴请五位代表,接着岳小婉和几个演员要为翁泉海等五个中医代表唱戏。

齐会长讲话:“各位同仁,岳小婉小姐主动请缨,要给你们唱大戏接风洗尘。她为你们走之前壮行,回来了接风,这说明文艺界也支持我们中医中药界……”

演出开始了,岳小婉的唱腔委婉动听,听者如醉如痴。散戏后,岳小婉送翁泉海回家。俩人坐在车后座上,翁泉海低着头,闭着眼睛。

岳小婉关切地问:“翁大夫,您没事吧?其实您无须喝那么多酒。”翁泉海有些醉了,絮絮叨叨:“没事,就是头有些晕。人家满心诚意敬酒,能不喝吗?不喝那不是打人家的脸吗?岳小姐,我得感谢您啊,要是没有这件细钢丝背心,我还真就得挨上一刀,真是有惊无险啊。这件背心是好东西,我就不客气了,留下了。还有这件法国大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件好东西,他们还夸奖来着。只是往后您不要再客气了……”

岳小婉犹豫一下说:“翁大夫,我想跟您道歉。我没想到这件法国大衣会引起您夫人不悦,对不起。她已经把那件大衣还给我了。”

翁泉海似乎有点清醒了,他望着自己身上的大衣。

岳小婉继续说:“翁大夫,您夫人是个爽快人,她有什么说什么,心直口快,挺好的。对了,她还邀请我去您家吃饭呢,还想让您的两个女儿跟我学唱戏……”

翁泉海闭上眼睛不说话,心里五味杂陈。

葆秀回到家里,晓嵘问:“妈,您这么快就回来了?”葆秀说:“回老家办点事,办完就赶紧回来了。你老沙叔呢?”晓嵘说:“您走那天,他说老家来人,陪喝酒去了。”

葆秀进厨房忙乎半天,做了一桌子菜,还有一壶酒。她坐在桌前等着翁泉海回来。已经很晚了,老沙头才搀着翁泉海从外面进来,来了提着行李箱,泉子、斧子、小铜锣跟在后面。

翁泉海浑身醉态地说:“不用搀,我能走。”俩闺女急忙从东厢房跑出来。晓杰说:“爸,我们都等您小半夜了,您去哪儿喝酒了?”

翁泉海嘟囔着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盐水鸭在箱子里,拿走。”说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堂屋。他看到葆秀坐在桌前,桌上摆着酒菜,就朝葆秀笑了笑,扶着桌子坐在椅子上。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葆秀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他举起酒杯说:“来,干一杯。大家接风洗尘,盛情难却,我也不好回来。”他突然一头趴在桌上睡着了。葆秀独自把酒喝了。

小铃医一直惦记他存在师父那里的钱,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数目可不小。他知道师父去了南京,就想趁机把那钱拿回来,就拿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夜里,小铃医翻墙跳进师父家院内,轻手轻脚地走到正房堂屋卧室窗外,推了推窗没有推开。他走到卧室门外,轻轻推开门钻进去。师母走进来发现小铃医,俩人都被吓呆了。师母惊声尖叫。小铃医说:“师母别怕,我是小朴啊!”

师母瞪着眼说:“你要干什么?!我看你是想偷东西,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就叫警察把你抓起来!”小铃医只好说:“那次我和师父倒卖西药的钱就由师父收起来了,他说他给我攒着,等攒够了给我买房子,可他老说就是不兑现。我这不是急了吗,就想来看看那钱还在不在。”

师母吃惊地望着小铃医问:“钱?你说的都是真的?”小铃医哭丧着脸:“师母,连我师父都怕您,我哪敢骗您啊!”

深夜,闵堂一到家就对老婆说:“夫人,这回我可露脸了,你就等着看明天的报纸吧,头版头条,那都得是我啊!”老婆笑着说:“看来你这腿是真没白跑。”

赵闵堂眉开眼笑:“这叫什么?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虽然前前后后忙活得不轻,可值啊!从今往后,全国上下,谁能不认得我赵闵堂的大名?我赵闵堂必会名留史册,千古追忆!”

老婆突然变脸吼道:“还等千古干什么,我现在就想追杀你!钱呢?外国药厂,西药!天杀的,你还背着我弄小金库了,还想找小老婆吗?!”

赵闵堂急忙觍着脸说:“夫人啊,这事说来话长,你等我好好歇息一晚,明天再跟你细细讲来好吗?”老婆说:“一句话的事,还等明天干啥,钱在哪儿呢?”

赵闵堂憋气不吭。老婆顺手抓起鸡毛掸子,赵闵堂转身跑到院子里。老婆追出来,赵闵堂爬到房顶上。

老婆拿着鸡毛掸子喊:“你给我下来!有账不怕算,你下来咱俩慢慢算,我保证不打你。”赵闵堂问:“这事非得今晚讲清楚不可吗?”老婆说:“对,今晚不掰扯明白,咱俩就谁也别睡觉,看谁能熬过谁!”

赵闵堂坐在房顶说:“母老虎啊,你吃我的喝我的,长了一身五花肉,我嫌弃你了吗?你天天大葱大蒜外加臭豆腐不离嘴,我说道什么了吗?你动不动就大喊大叫,提着鸡毛掸子追得我满屋跑,我埋怨过你吗?我对你够不够好?”

老婆挥舞着鸡毛掸子仰着脸说:“你说这些有啥用?要不是你爹欠我爹一千大洋,把你搭配给我,就凭我这长相,啥样的找不着,能跟你吗?赵闵堂,你赶紧把那一千大洋连本带利全还我,然后咱俩一刀把这房子劈两半,我找我的小白脸子,你找你的狐狸精,咱俩来个门对门地过,看谁过得热闹!”

赵闵堂说:“母老虎,我被你欺压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忍辱负重了,我得唱场大戏!你不是不让我睡觉吗?咱俩就熬一熬,看谁把谁熬趴下!”

赵妻变了笑脸,柔声道:“当家的,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就是吓唬吓唬你,吓唬完就没事了。你下来,咱俩躺床上,我搂着你慢慢唠,唠困了就睡,行吗?”赵闵堂说:“少拿蜜罐罐骗我,搂着我?你是恨不得勒死我!”

老婆说:“不就为了点钱的事嘛,有啥大不了的?那钱我不要了。怎么说你也是亮堂人了,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老爷们手紧,会被人家笑话。赶紧下来吧,我去给你烧洗澡水。”

两口子躺在床上。老婆说:“来,我搂你睡。”赵闵堂说:“不用搂了,我睡得着。”“好几天没见到人,想得慌,搂一会儿能咋的!”老婆说着搂住赵闵堂。赵闵堂说:“轻点啊,脖子酸。”

老婆柔声柔气地说:“当家的,你说咱俩老夫老妻多少年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啊!”赵闵堂哼唧着说:“夫人,我旅途劳顿,上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你就让我睡吧。”

老婆撒娇说:“你睡你的,不耽搁咱俩唠嗑。当家的,其实我都明白,你就算有了小金库,那也是舍不得花,都给我和咱儿子攒着呢。可我就是想不通,你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赵闵堂说:“我是想拿钱赚钱,赚多了给你个惊喜。”“你咋拿钱赚钱啊?”“看来不讲清楚,你是不让我睡好觉,好,我这就跟你讲,等讲完了,你放我安心睡觉。”

赵闵堂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诊所,要看报纸。小龙拿来报纸说:“报上登了您和翁大夫他们去南京请愿的经过。各家报纸的内容差不多,主要写的都是翁大夫。”赵闵堂生气了:“同为代表,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怎么脸的尺寸不一样呢?记者的眼睛都瞎了!”

恰巧小铃医走进来,赵闵堂立刻拿小铃医出气:“好你个小朴!趁我不在家干的好事!”小铃医当然知道赵闵堂说的意思,急忙赔笑:“师父,我是真不知道您去了南京啊,我好心好意去看望您,可一时心急,误解了师母的意思,就把咱俩的那事全倒出来了。”

赵闵堂瞪眼说:“你知道后果吗?我差点把命扔在你师母手里!这事是你引起的,你得负责,从你那里面扣点钱吧。”小铃医哀求说:“师父,我那点钱不扛扣,您手下留情啊!”

赵闵堂说:“我给你留情,谁给我留情啊?忙乎了半天,到头来全进了你师母的口袋,小朴啊,我可被你害苦了!”小铃医说:“师父,不管钱在您口袋里还是在师母口袋里,那不都是您家里的钱吗?”

赵闵堂笑道:“照你这么说,那钱不管在你口袋里还是在我口袋里,不都是咱师徒的钱吗?你还总惦记干什么!”小铃医哭丧着脸说:“到底是师父,我再伶牙俐齿也说不过您啊!”

翁泉海带头去南京请愿,凯旋而归,这就出了名,很多朋友宴请他,有些还是头面人物,翁泉海不得不应酬,于是天天喝酒喝得晕晕乎乎。

葆秀说他:“天天喝大酒,你还要不要命了?做大夫的,哪有天天喝大酒的,就你这迷糊样,还能诊病吗?”翁泉海说:“朋友盛情,却之不恭。我都年过半百了,还用你训教我?”葆秀说:“我不是训教你,是劝你。”“不用劝,我全明白。”“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就跟咱爸说,让他老人家评评理。”

这天,王先生来看病,翁泉海刚写好药方,泉子就说请他出诊的汽车到了。翁泉海把药方单递给王先生,告诉他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附子,要煎一个时辰,切记!这时老沙头走进来,翁泉海就让老沙头跟他去出诊。

老沙头听说给王先生的药方中有“附子”,又看一眼桌上展开的诊病记录本,愣了一下,就推托说肚子疼,不能跟他出诊。

翁泉海带着来了匆匆上车走了。老沙头急忙来到诚聚堂药房,看到王先生站在柜台前排队等候抓药。他上前自我介绍说是泉海堂翁大夫诊所的,让王先生这药先别抓,等明天让翁大夫再给好好诊诊,翁大夫不会再收钱。王先生很奇怪,不听老沙头的,买好几服中药走了。老沙头紧跟着王先生。王先生上了黄包车,老沙头跟着黄包车跑。

王先生来到自家院门外。老沙头气喘吁吁跑来高声喊:“王先生,您等等!您会煎药吗?这药得煎足一个时辰,时辰不足,不能尽其药性。一定要煎足一个时辰,只能多不能少。”老沙头要替王先生煎药。王先生谢绝了。

夜幕降临,老沙头回来了。还没等葆秀问,老沙头就说他去看东北来的老乡,已经酒足饭饱。这时候,喝醉的翁泉海过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险些摔倒。老沙头上前搀住翁泉海进了西厢房,安排他睡下。

日上三竿了,翁泉海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来,饭也不吃就去诊所。他坐下拿出诊病记录本翻开看,忽然吃惊地瞪大眼愣住了。他急忙对来了说:“有个患者叫王实秋,今年37岁,警察局有备案,你去查查,就说泉海堂的翁泉海翁大夫有事找他。如果查到这个人,务必查清他的住址,然后回来速报我知!”

看到翁泉海满面愁容,葆秀关切地问:“到底碰上什么难事了?满脸拧成的疙瘩,比去南京请愿时还大,碰上大事,你就不能跟我说说吗?”

翁泉海只好说:“有个患者到我这诊病,我给他开了方子,方子上有二钱附子,附子有毒,不煎足一个时辰,会要人命啊!当时跟他说清楚没有,我也记不得……”葆秀说:“药方上你为什么不写清楚啊?”

翁泉海叹气说:“我当时忘写了,后来……葆秀啊,我要摊上大官司了。”葆秀问:“这是哪天的事啊?”“昨天下午三时左右。”

葆秀分析道:“昨天三时左右,你开完方子后,他有时间去抓药,抓完药后昨晚煎药,服药,要是有动静的话,那今天……没动静,就是没吃坏呗。”翁泉海说:“可要是他昨天没去抓药,今天抓的呢?我叫来了去警察局查那个人的住址,得知上海有一百多个叫王实秋的人,可没有37岁的。”“你没去诚聚堂问问?他抓没抓药,那里清楚。”“不行,他要是没按医嘱,去别的药房抓药怎么办?”

翁泉海和葆秀急忙到诚聚堂药房去查问。掌柜的查出,确实有个叫王实秋的人前天下午来抓药。那人抓完药后,钱没带够,让柜上派人跟他回家拿钱,他说他住在王家庄。

翁泉海和葆秀坐黄包车来到王家庄,找到王先生家,敲门没人答言。葆秀蹲在一旁,看到院门外角落里有一个烟叶袋,她捡起烟叶袋,见烟叶袋上绣了个“沙”字。她寻思着,这难道是老沙头的东西?怎么会失落在这里?

俩人等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一个中年人才来开门。原来他是王实秋的大舅哥,是他让王实秋去找翁泉海诊病的。他说,王实秋抓完药就回乡下了。

翁泉海紧张地问:“那药他吃了吗?”王先生大舅哥说:“他临走前煎了,吃过了。您给开的方子,那肯定好啊,翁大夫,我们信得过您。”他还把王实秋家的住址告诉翁泉海。

人命关天,拖不得,翁泉海十分担心,已经很晚了,他让葆秀先回家,自己要去找王实秋。夜幕中,翁泉海快步来到王实秋所住的村子。一家宅院门外,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翁泉海的心骤然猛跳,他走上前说:“您好,请问这是……”中年女人低头躬身道:“先生请进。”

翁泉海跟中年女人走进院内,院里的人都披麻戴孝,掩面哭泣。一副棺材摆在院里。翁泉海问:“请问这是王……”中年女人说:“我家王先生刚走,望你小点声,不要惊着他的在天之灵。”

翁泉海紧张地说:“请问他是怎么走的?”中年女人抽泣着:“他生病后,去上海找了个有名有姓的大夫,给开了方子,可服药后病情更重,说走就走了……”翁泉海惊得半晌无语。

翁泉海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里,把他看到的情况告诉葆秀,神情沮丧地说:“我这个跟头栽定了,这回人证物证俱全,神仙也逃不掉。没想到我翁泉海落得如此下场,贻误人命,万劫不复,愧对家人,愧对祖宗,愧对医道,更愧对天地众生。你带着两个孩子回老家后,跟我爸说一声,就说我没脸见他老人家,没脸见祖宗,我自愿宗谱除名。”

葆秀宽慰道:“他们也可能想不到是因药送命。”翁泉海摇头:“就算他们想不到,我也得让他们知道!明天我就去警察局认罪,望一命偿一命,以慰逝者在天之灵,也留我心中半点安宁。”

翁泉海把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叫到西厢房内沉痛地说:“为师不能再教你们了,你们都走吧。”几个学徒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赶他们走。翁泉海抱了抱来了、泉子、斧子,又拍了拍小铜锣的肩膀。他强忍泪水说:“你们都没错,你们都是我的好学生……为师有难言之隐,望你们谅解,好了,我意已决,都走吧。”

几个学徒都表示坚决不走。翁泉海望着面前的四个人说:“无须再多言,你们跟着我没有半点好处,为师对不住你们了!走,都给我走!”翁泉海打开房门,拽住来了和泉子,把他俩推了出去,拽着小铜锣的胳膊,把小铜锣也推出去,他拽斧子没拽动。

斧子喊着:“师父,您有两条命,一条是您自己的,一条是我的,要是碰上要命的事,我这条命得走在您前头!”斧子转身走出去。

翁泉海关上房门,眼泪涌出来。来了、泉子、小铜锣站在西厢房门外。斧子坐在一旁,闷头磨着斧子。翁泉海走进老沙头屋内,倒了两杯水说:“老沙,咱兄弟俩以水代酒,干了这杯,就各奔东西吧。”老沙头说:“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说来话长,也不想说,老沙啊,咱兄弟俩该分开了。”“大哥,你是要赶我走吗?”

翁泉海说:“不是赶你走,是我们都得走。”老沙头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跟你待了快两年,有吃有穿,冬天冻不着,夏天蚊子叮不着,我可是享老福了。既然托了你的福,就得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跟着你肯定没亏吃。”老沙头说着,从床底下搬出一坛酒。

翁泉海说:“不喝酒了,就喝这杯水吧。”“水哪行,不够劲儿啊,来,少喝一口。”老沙头把杯里的水倒了,然后倒上酒。二人坐在床上喝开了。

三杯酒下肚,翁泉海无限感慨道:“我奔波半生,扎根这上海滩,开了个小诊所,还摊上官司,差点进大牢。后来碰上的事,真可说是黄浦江上起大风,一浪高过一浪。我本无心为功名奔劳,只求能谨遵医道,精修医术,治病救人。可世态非我所想,患者奔名而去,无名患者不来,他们宁可为有名之庸医费尽财力,甚至是丢了性命,也不会看无名之良医一眼。因此,我也逐渐为名而求,可名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尺寸都在分毫之间,稍有拿捏不准,必会乱人心志,甚者深陷泥淖,回头无望。

“治愈几个难病后,声名鹊起。但我谨守初心,求名不求利,为医病费尽心力,也算无愧医道二字。直至我赴南京请愿,名利蜂拥而至,一时间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推杯换盏,夜夜不休……喝了大酒,来了面子,也出了不少丑,可最要命的,是心乱了,脑子糊涂了……

“《黄帝内经》中云,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我曾通读百家医著,潜心专研,化为己用,自以为可治天下之病,却忘记了治自己之病。到头来,我身染重病,却无药可治,这才是最可悲之处啊!人这辈子,只能朝前走,没有回头路,走错了就是错了,就得认错,认输,认命!”

老沙头说:“大哥,你今天是怎么了?我都被你弄糊涂了。”翁泉海说:“喝上酒话就多,没完没了招人烦。不喝了,我走了。”

翁泉海站起身,身子晃了晃,有些醉了。他走到门前,扶着门。老沙头上前拉住翁泉海说:“这酒虫子刚被勾出来,你不能走。”

翁泉海猛地推开老沙头走出去,他摇摇晃晃地要走出院门,门上了锁。他使劲推着院门高声喊:“开门!我要出去!警察局!”葆秀说:“你喝醉了,等酒醒了再去吧。”翁泉海转身走到院墙前,欲爬上院墙,爬不上去摔倒了,他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仲春,阳光正艳。翁泉海从正房堂屋走出来。来了在扫院子。斧子在磨斧子。小铜锣和泉子在拧床单。四个学徒都看着师父。

来了说:“师父,您醒了?”翁泉海问:“我睡了多久?”

来了说:“师父,您睡了小三天。那个叫王实秋的来诊所找您,他说药吃完了,疗效不错,问是不是还接着吃。”

翁泉海吃惊地睁大眼睛,他不明白,王实秋不是死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翁泉海记得,那天找到他家时,亲眼看到他家高搭灵棚,亲人披麻戴孝。而且,那人家确实姓王,只是没提王实秋的名。难道是忙中出错,走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