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丛队长心焦难决断 小棉袄为国献忠魂

一晃两年过去。小尊毕业回到家里,已经变成漂亮的大姑娘。这天,小尊走出院门,桦子从树后探出头,望着小尊的身影。小尊在前面走,桦子跟在后面不远处。在一个胡同里,桦子看周围没人,就赶上去望着小尊笑。小尊一脸冷漠,警惕地盯着桦子。。

桦子说:“小尊,我听说你回来就来找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桦子哥!”小尊问:“你为什么跟着我?”桦子说:“我逗你玩儿呢。前年我去新京找你,怎么也找不到你的学校。”小尊说:“学校在那摆着,你找不到我也没办法。”“你为啥不给我写信呢?”“我也没给家里写信。我怕写了信就会收到回信,那样我会想家。”桦子问:“你毕业了吧?不走了?”“我还有事,有时间再说。”小尊走了。

第二天上午,桦子到小尊家门口等小尊出来,可是,小尊的妈妈出来告诉桦子,小尊说她累了,不想出去。桦子犹豫片刻,掏出一张电影票让转交给小尊。美惠把电影票给女儿。小尊接过电影票看一眼扔了。

桦子非常郁闷,他坐在炕上靠墙喝酒。小棉袄进来伸手夺过酒壶:“你看你这个熊样!给我起来!”桦子不起来,小棉袄抡起巴掌打桦子。

桦子喊:“姐,你别打我!小尊不搭理我了!她看见我冷得跟块冰一样,我请她看电影她也不出来。”小棉袄奇怪:“她不搭理你了?怎么可能呢?”“小尊刚去上学的时候不是这样啊,咋两年没见,回来就变了呢?”“老弟,小尊是刚回来,可能离家久了,还没缓过神来,说不定过段日子就好了。”

小棉袄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个小纸卷,她攥着小纸卷抄着兜,若无其事地走了。回到家,小棉袄把小纸卷悄悄交给谷三妹。谷三妹接过小纸卷看过很快烧了:“干得不错!”小棉袄笑着:“这点小事,没劲。”“别看这纸小,里面装的事可大呢。”“娘,您能不能让我干点过瘾的活儿?让我杀个鬼子啥的。”

谷三妹说:“你现在做的工作就是在抗日,就是在打鬼子。更大更艰巨的任务在后面,这需要你不断学习和进步,并掌握更多的技能和经验,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来。棉袄,你是情报员,身上背着很多同志的命,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被敌人发现。”小棉袄说:“发现了也不怕,我腿快。”“腿再快也没子弹快!”“娘,您放心吧,我脑后勺长眼睛了。”

为了桦子的事,小棉袄自己去找小尊。小尊从家里出来,脸上带笑喊小棉袄姐姐。俩人说了几句寒暄的客套话,小棉袄就直奔主题:“小尊,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桦子的心拴在你身上呢,你心里要是有别人,就赶紧告诉他,省得他惦记。”小尊回避道:“棉袄姐,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

小棉袄说:“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事,可我看桦子心难受,我也难受。你给我掏句实话,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给句痛快话。”小尊犹豫着:“我知道桦子哥喜欢我,可毕竟我俩已经两年没见了,刚见面有些陌生。”“你是说等熟悉熟悉就好了?”“感情这东西,我说不清楚。”

小棉袄沉默片刻:“好吧,等能说清楚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小尊又岔开话题:“棉袄姐,你这两年忙什么呢?你没想结婚的事?”

小棉袄说:“倒是见了几个男人,到头来都让我给打跑了。一个个软乎乎肉囊囊的,看着就来气。”小尊笑了:“你还是那个脾气。我还有事,有空我找你去。”

小棉袄回家把她见小尊的经过告诉谷三妹。谷三妹说:“看来小尊的意思是还没想跟桦子在一块儿。”小棉袄说:“是啊,我得跟桦子说一声,让他别惦记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小尊要是冷了,桦子想热乎也热乎不起来,慢慢就凉了。”

“我就怕桦子想不开,再中了病。”

谷三妹问:“小尊跟你还热乎?”小棉袄说:“跟以前差不多。”谷三妹犹豫一会儿说:“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那个叫吉田的日本人,小尊的同学,你还把他打了。记得吗?他现在是日方的情报人员,不但截获了我们的情报,还杀害了我们的一个同志。你要是能想办法把他约出来,我们就能除掉他。”小棉袄问:“我约他就得通过小尊,可我怎么约他呢?”“吉田喜欢钓鱼,只是他每次钓鱼的地方人都太多,我们无法下手。要是能把他约到没人的地方就好办了。能行就行,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只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好,我想想办法。”

小棉袄约小尊出来玩儿,小尊很高兴地赴约。俩人在海边愉快地走着。小棉袄问:“你毕业回来打算干点啥啊?”小尊说:“去上班呗。棉袄姐,你帮你父亲经营酒馆,也是上班。”“我才不管那事呢,我就喜欢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地生活。对了,你在新京念书的时候,有人欺负你吗?”“没有。棉袄姐,你对我真好。”

小棉袄试探着:“当年欺负你的那个同学哪儿去了?”小尊说:“是吉田啊,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好久没联系了。”“我还记得当时你说他会空手道,到头来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真是笑死人了。”“棉袄姐,你怎么那么厉害呢?”“打架力气比不过,就得使巧劲。他没说要找我报仇啊?”“当时说过。”

小棉袄很自然地引入正题:“那时候小,不懂得冤仇宜解不宜结的道理,现在长大全明白了。小尊,这几年我怕他找我报仇,这心啊总放不下。要不这样,你在中间牵个线,我请吉田吃顿饭,把话说开,这仇也就算了了,你看行不?”小尊摇头:“不用这么麻烦吧,估计他早就把那事给忘了。”

小棉袄说:“万一没忘呢?小尊,就当姐求你了,帮个忙吧。你说你请他吃饭就行。”小尊说:“好吧,那我约他试试。”

小棉袄、小尊、吉田聚会在一家饭店。小棉袄笑问:“吉田先生,你还记得我吗?”吉田望着小棉袄:“我不会忘记头上扣的那个麻袋。”

小棉袄说:“我一猜你就忘不了那事。吉田先生,那时候咱们都小,不懂事。要是懂事,你也不会往小尊书包里放蛤蟆呀。”小尊说:“棉袄姐,你怎么又提起以前的事了,这会让吉田很难为情的。”

小棉袄笑了:“谁没有糊涂的时候,来,咱今天就把事摆在桌面上。吉田先生,当年你往小尊书包里塞蛤蟆不对,我打你也不对。你是小尊的同学,我是小尊的姐姐,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天把话说开了,往后咱们还得多亲多近,一块儿玩儿。”吉田沉默着。小尊说:“我想吉田已经答应了,是吗?”三人干杯。

小棉袄放下酒盅:“今天真高兴,这顿饭我请了,都别客气。”三人吃了一会儿,小棉袄随意问,“对了,你们会钓鱼吗?”小尊说:“我不会,但是吉田会,他还是钓鱼高手呢。”

小棉袄烧火:“真的假的啊?”吉田一笑:“是不是高手得看跟谁比。”小棉袄说:“我知道一个钓鱼的好地方,哪天咱们去啊?”小尊问:“吉田,你想去吗?”

吉田说:“可以,我也好久没钓鱼了,你们定时间告诉我。”小棉袄很高兴:“吉田先生,到时候咱俩比一比,看谁钓得多。”吉田笑了:“愿意奉陪。”

小棉袄把约吉田的经过讲了一遍:“娘,这事我办得利索不?”谷三妹说:“有点太利索了。吉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小棉袄说:“有小尊在中间牵线,我再投其所好,他当然答应的痛快。娘,我这事办得滴水不漏,你放心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钓鱼?”“您安排好我就去。”

谷三妹说:“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我陪你钓鱼。”小棉袄摇头:“本来没您,您去了算咋回事?万一引起吉田怀疑就白忙活了,我自己能支巴开,听话。”

按约定的时间,小棉袄、小尊和吉田扛着鱼竿来到一处僻静海滩。小棉袄说:“到了,就是这儿。”吉田朝周围看,见前面是海,后面是山林,就说:“这里的风景很好。”小棉袄说:“不光风景好,这里的鱼可多了。”

吉田和小棉袄都拴鱼饵。小尊问:“今晚有鱼汤喝了吗?”小棉袄说:“何止鱼汤啊,能给你炖上一大锅。”小棉袄和吉田抛出鱼线。

海边山林内,一个黑衣人从树后探出头望着三人。

吉田收竿,钓上来一条鱼。小尊欢呼:“吉田,你好棒!”吉田笑了笑。小棉袄说:“那么小一条,等我钓条大的。”

黑衣人看周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就缓缓拔出枪瞄准吉田。有人突然用棍子猛地打在黑衣人脑后,黑衣人倒地被拖走。

小棉袄、小尊、吉田静静地钓着鱼。小尊问:“棉袄姐,哪能方便啊?”小棉袄说:“后面树林里没人,你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小尊走了。小棉袄偷眼望着吉田。吉田专心地钓鱼。小尊走进树林,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个戴墨镜的人正盯着她,她立刻去追赶那人。那人消失了。

小棉袄不时地朝周围望着。吉田问:“你在看什么?”小棉袄说:“小尊怎么还没回来?”这时小尊走过来:“天真热啊,钓得怎么样了?”小棉袄说:“今天运气不好,还没钓上来呢,干脆走吧。”

小棉袄一回来,还没有说话,谷三妹就长出一口气说:“你可回来了!执行任务的那个同志失踪了。有一种可能,就是吉田知道你钓鱼是假,钓他才是真的。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同志下手了。”小棉袄问:“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为啥不抓我?”

谷三妹说:“你是诱饵,把你放回来,为的是钓到更大的鱼。为了以防万一,在没有找到那个同志之前,你不能再执行任务了。” “娘,您是不是太紧张了,他不可能发现我在钓他啊。”“你不要再说了,服从命令,这是你必须做到的!”

然而,小棉袄不服气,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夜晚,吉田在一间酒屋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小棉袄跟在吉田身后不远处。吉田打开自家院门进屋。月光中,小棉袄拿着尖刀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见卧室门敞开着,她走到卧室门外,探头朝卧室里看,见吉田坐在榻榻米上举着枪对她微笑,她正要退出,两个便衣冲进来堵住退路。小棉袄捅伤一个便衣,被另一个便衣打倒在地。

小棉袄被抓,老警察来见陈怀海:“陈掌柜,这是咋回事啊?小棉袄是哪路人啊?”陈怀海说:“我哪知道是咋回事啊。”

老警察说:“你是她爹,你不清楚谁清楚?日本人本来想亲自找你,让我给拦住了。他们来了可跟我不一样。”陈怀海说:“我都明白,多谢你了。”“这可是牵着命的事,等小棉袄吐了口,沾上谁要谁命啊。眼睛可都长在你这老酒馆上了,何去何从,自己琢磨吧。”老警察走了。

陈怀海身子一晃大口喘气。谷三妹赶紧扶住他。陈怀海捂着胸口:“可疼死我了!”谷三妹流着眼泪:“老陈,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棉袄。她要是不跟我走这条路,就不会摊上这要命的官司!”

陈怀海摆了摆手:“不怪你,可要是没人走这条路,谁还来打鬼子啊?我们还有直起腰板的那一天吗?刚才老警察的那番话,是他的好心,可他看轻了我家棉袄!我家棉袄是不会吐口的,这个我有底!”谷三妹说:“老陈,我已经豁出去了,如果能换回棉袄的命,我宁可搭上自己的命!”

陈怀海去见老警察:“你让我看我闺女一眼行吗?”老警察说:“陈掌柜,这案子还没审完,不能让家属见面。万一串供了咋办?在没有调查清楚以前,你们都有嫌疑,明白吗?”“你就帮帮忙,打点的事都好说。”“这是日本人盯的案子,帮不上忙啊。等能见的时候,我肯定最先告诉你。”“我能给我闺女送点吃喝进去吗?”“也不行。”

陈怀海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放在桌上:“让他们对棉袄轻点,不够你尽管说,我再送。”老警察点了点头:“放心吧。”

陈怀海和谷三妹进监狱来看小棉袄。谷三妹背着个大包裹。陈怀海提着食盒。

谷三妹哽咽着:“棉袄,爹和娘来看你了。”小棉袄躺在破床上,戴着手铐和脚镣,眯缝着眼睛,脸上、手上和衣服上沾满血迹。小棉袄艰难地爬起,小声说:“娘,我啥也没说。我捅死了一个小鬼子!”

谷三妹点着头:“娘全都知道,棉袄,都怪娘不好,娘后悔了……”小棉袄说:“我不后悔,不,我最后悔的是没听您的话,要不然,我还能多杀几个鬼子!他们没敢对我下死手,我挺好的。爹,秋老虎的天,您咋穿上棉袄了?”陈怀海眼含热泪:“这是你给爹做的棉袄,忘了?”

小棉袄的眼泪涌出来:“爹,您瘦了。”陈怀海说:“棉袄啊,爹娘给你带好吃的来了。”谷三妹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盘菜和一个小酒罐。小棉袄问:“那厚厚实实的是啥?”陈怀海说:“是你娘给你做的棉袄,厚实暖和。”

谷三妹坐在地上倒了三盅酒。陈怀海席地而坐,擎起酒盅:“棉袄,爹敬你。这是英雄酒,你在爹心里是个英雄!”小棉袄笑了:“爹,您可是头一回敬我酒,这杯酒喝得够味。”谷三妹擎起酒盅:“棉袄,娘敬你。你在娘心中也是个大英雄!”

小棉袄说:“这杯酒也够味。”她擎起酒盅,“爹,娘,你们知道我最高兴的事是啥吗?就是我这辈子能有您这样的爹,有您这样的娘。爹教会了我怎样做人,娘给了我做人的机会。是你们成全了我,让我没白活,做成了人!爹,娘,我敬你们,我谢谢你们!”三人喝酒吃菜。

小棉袄说:“爹,您要是还有话,都说了吧。”陈怀海沉默良久:“棉袄啊,明天爹就不去送你了,爹怕这颗心蹦出来。”小棉袄说:“可千万别送我,您在家里听个响就行了,就当过年我放了个炮仗。”陈怀海点着头,热泪滴落。小棉袄拿起筷子吃着:“嗯,这菜炒得真香,好吃,我包圆了!”谷三妹泪雨滚滚。

小棉袄停住筷子:“我想起件事,爹,您在酒架上也给我存一坛酒,想我的时候就喝一口吧。”陈怀海点头:“那酒应该是不张不扬,不浓不烈,润开了舌头,慢慢往下走着,心头一热乎,烘着,绵着,浑身像穿了件棉袄,那酒就叫小棉袄!”

小棉袄笑了。

落叶纷飞。一张供桌摆在院里,桌上摆着香炉和供品,香烟缭绕。陈怀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披着棉袄。一声枪响传来,陈怀海的身子一歪,身上披着的棉袄飘落在地……

下雨了,桦子含泪擎着伞。雨伞下,陈怀海坐在椅子上,披着棉袄好像睡着了。谷三妹说:“棉袄穿的是新棉袄,她说暖和。”桦子说:“我姐一直笑着,没哭。”陈怀海不说话。

谷三妹说:“老警察把你给他的钱还给我了,他说棉袄的罪钱已经不好用了。可不收怕你不放心,就收了,收了你能安心些。他还说棉袄的骨头真硬,随他爹。”

她跪在陈怀海身旁:“老陈,我对不起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你!”

陈怀海沉痛而自豪地说:“你和棉袄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中国人,我是中国人,你对得起我!我为你们竖大拇指!我这闺女是带着风来,又带着雨走,浑身是响儿,高出爷们儿一头。她给当爹的打出一个人样子来。棉袄啊,你听着,爹从今儿个起,不掉一滴眼泪!”

老白头被抬进老酒楼后院,他怀里抱着个小酒坛。陈怀海过来问:“白爷,你这是怎么了?”老白头轻声说:“躺着舒坦。陈掌柜,这酒能躺着喝吗?”“能喝出味来,咋喝都行。”“那就妥了,我这嘴还好使。找个屋,咱俩喝一口。”

炕上摆着一坛酒和两个酒盅,老白头闭眼躺在炕上。陈怀海坐在一旁。

老白头问:“倒上了吗?”陈怀海说:“你没让,我不敢倒。”“跟你喝酒,我最放心。”“老伙计,你不够意思啊。我去你家找你,门锁着。”

老白头说:“就防你这手,我没敢在家待着。为着兄弟,我才躲着你,我不能让兄弟操心。现在就算累你,也累不了几天了。”陈怀海眼睛湿润了:“到底是啥病啊?”“人都躺下了,问病干啥,咱俩喝这一回酒,喝完我就没念想了。”“临到这个时候喝的酒,一定是好酒。”

老白头说:“这坛醉八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爹说这是一坛百年佳酿,是当年我爷爷饭店开张时老友送的。我无儿无女,传不下去了,干脆咱俩尝尝吧。开坛!”陈怀海拍碎泥封,用封布抬走封泥,掀开坛塞,用酒提子倒了两盅酒,把酒盅递到老白头嘴边,往他嘴里倒了一口酒。

老白头咂巴着嘴。陈怀海也喝了一口。二人不说话。良久,老白头说:“讲话啊!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吧?”陈怀海问:“老伙计,我说话好听不好听都爱听?”

老白头沉默片刻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都这样了,你还能讲真话,陈掌柜,老伙计,我没白交你一场。”陈怀海说:“我哪敢不讲真话啊,啥酒都瞒不过你这张嘴。”“假酒存百年,让人笑话啊!”“可这是老辈人的念想,里面有故事,里面站着人,就是一坛水也厚着呢,香着呢,醇着呢。”

老白头笑着:“有你这话,我宽心了……”老白头走了,陈怀海把他的这坛酒放在酒架上,酒坛上写着“白爷”。

夏夜,陈怀海的头躺在谷三妹的腿上,谷三妹给陈怀海按摩头。

陈怀海说:“这小手拿捏的,不轻不重,太舒坦了!”谷三妹说:“舒坦的话我天天给你捏。”“没想到你还会这手,早咋没给我捏捏呢?”“这事怪我。”

陈怀海忽然坐起来:“有事求我?我要是不把你弄明白,敢让你当我媳妇吗?啥事就说吧。”谷三妹犹豫片刻:“老陈,我先把话说在前面,这是我的事,你要是能帮忙我感谢你,要是不想帮忙我也不埋怨你,这事本来就跟你无关。我们接到情报,说日本人在电厂串联了六十个炸点要炸电厂。”

陈怀海说:“好好的电厂为啥炸掉啊?这事奇怪。对了,你不是说德国和意大利都投降了吗?那日本人会不会也……”

谷三妹说:“不管日本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既然埋了炸点,就是要炸电厂,我们就得保护电厂,不能让他们得逞。六十个炸点的分布图藏在电厂某个密室内,要想保护电厂,就得找到密室的钥匙,打开密室门拿出炸点分布图,按照图纸剪断炸点之间的导火线。电厂守卫队队长正是老警察。情报人员经过多年观察了解,觉得他有起义的可能性。组织派我争取老警察,里应外合保护电厂。说实话,我跟老警察不熟,再说我是个女人,跟他也不好接触,我想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你要觉得难就算了,我再想办法。”

陈怀海说:“我说你刚才咋总搓我耳根子呢,想把我耳根子搓软了是不?其实这事也不是不能办。事成之后,你得感谢我,咱俩再喝一顿大酒,然后荡秋千捡针,我非赢你不可!”谷三妹笑着:“行,你赢。别闹了,赶紧商量商量吧。”

陈怀海说:“老警察在没去电厂前,一直管着好汉街这片地儿、这片人。这些年来,他对咱们老酒馆很关照。给老北风送过药;你放火回来被追查,他挡着日本警察尽量少搜查咱家;我跟黑木比武,他在中间调和。这些事,他都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他是个好人,可不是条好汉,危急关头,就怕他反性。你别急,我试着探探他。”

陈怀海请老警察在二楼喝酒。他端着一盘菜走过来:“丛队长,我店里出了道新菜,送你尝尝,菜名就叫鸡蛋膏卧海参——高升。鸡蛋膏的膏,海参的参,不就是高升吗?”老警察笑了:“这菜名不错。”“那是,盼着你升大官发大财呢。你升官我们就更有指望了,受了小鬼子欺负,有你给我们撑腰。”“我也是老腰杆子了,撑不动喽。”

陈怀海给老警察倒酒:“丛队长,仗打得咋样了?”老警察说:“报上都写着呢,自己看去呗。”“你这的消息比报上多。”“我啥也不知道。”

陈怀海说:“也不知道这仗到底谁能打赢啊?我当然盼着咱的人打赢呗。你不也盼着咱的人打赢吗?等把日本小鬼子打跑了,咱们就不再受欺负了,就能直起腰杆来了,那才叫痛快。”老警察低声说:“陈掌柜,你好大的胆子!”

陈怀海说:“我这没日本人,他们听不见。”他佯装明白了:“哟,看我这话说的,你……你是给日本人干活儿,可骨子里是咱中国人。”老警察说:“什么骨子里,骨子外也是中国人!”“就是,你要不是中国人,能对我们这些街坊邻居这么好吗?不光我记得,街坊邻居哪个不记得啊。”“此话当真?算你们有点良心。”

陈怀海说:“丛队长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绝不会抱着膀子看热闹,我得给你讲好话。”老警察差点让酒呛到:“什么那一天啊?哪天啊?”“看我这嘴,又没把住门,你赶紧尝尝高升这道菜。”“想起点事来,走了。”

陈怀海对谷三妹说了他试探老警察的经过。谷三妹判断老警察目前还不想跟日本人划清关系。陈怀海认为老警察是在观望。

谷三妹说:“日本人都有炸电厂的心了,还观望啥啊?看来他不知道这事。”陈怀海点头:“对,要是能把这事告诉他就好了。我再想想办法。”

这天,陈怀海又约老警察在赵家茶楼雅间喝茶。一见面陈怀海就说:“丛队长,上回我说错话了,惹你不高兴,酒还没喝完就走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请你来喝茶是想给你赔不是,说声对不起。”老警察说:“我哪不高兴了?那天确实有事,你想多了。”“丛队长,这有一份心意,望你收下。”陈怀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老警察,“这些年你帮了我不少忙,我感谢你。这些钱你拿着,今后用得上。”

“少跟我来这套!没事我走了。”老警察甩掉信封欲走。

陈怀海望着老警察:“我真没看错人!金小手,老北风,马旅长,方先生,小棉袄,丛队长,你们都是英雄!都是好人啊!”老警察瞪眼:“陈掌柜,大连街风大,说话得小心点,别呛着风。你找我到底有啥事?”

陈怀海说:“外面风大,可屋里关着窗呢,没风。丛队长,不瞒你说,我听见有酒客说,这场仗咱们能赢,他们还说德国和意大利都投降了,日本人也快了。”

老警察忙摆手:“打住!这话你都敢说,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陈怀海诚心道:“我这话也就敢在你面前说,为啥呢?因为咱们这些年处得热乎,处得烫心,丛队长,我可一直拿你当老弟啊。老哥我就是听了这些话,寻思得给老弟你提个醒,得提前替自己想想了。”

老警察问:“那天你说街坊邻居都记得我的好,这话是吹捧我还是你听说的?”陈怀海说:“这当然是听大家说的呗。先不说旁人,我心里装的可都是你的好。”

老警察摇头:“光你记得我的好有啥用。”陈怀海琢磨片刻:“丛队长,其实让大家叫好也不难,只要你能做件亮堂事,在大连街打个响雷,叫好声可就都来了。”“谁都想干亮堂事,可上哪儿找亮堂事啊?”

陈怀海说:“亮堂事可多,就看你想不想干了。这么讲吧,眼下咱们中国人最恨的就是小鬼子,你要是能折腾折腾小鬼子,给大家出出气,那不就是做了亮堂事吗?”“陈掌柜,你我多少年也算老朋友。你的为人我服气,敬你是个爷们儿。多谢你的提醒,我也给你提个醒,从此不要再提此事,万一被日本人听见,你一家人只能阴曹地府见了!”老警察把茶喝掉,起身走了。

两口子在家里分析问题。谷三妹说:“你送他钱他没收,就是说他没想跑,还想留在大连。想留下,一是觉得日本人能打赢,再就是如果日本人输了,他得为留在大连琢磨后路。”

陈怀海说:“德国和意大利的下场摆在那儿了,他怎么可能不想后路呢?只是战争还没有结束,到底啥时候能把日本小鬼子打跑,谁也说不准。他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他不敢玩儿命。”

谷三妹着急道:“国际形势一天一变,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这可咋办啊?”

三爷要给陈怀海过六十大寿,陈怀海说:“要过咱就大过,得过出响动来,过出彩儿来。先把要请的客人名单写下来,然后发请帖。”

请帖都发出去了,唯独没有老警察的。三爷、谷三妹都劝说,不能打人家的脸,不能得罪人家。陈怀海说:“我看不上他,他不听我的,我就不搭理他。”谷三妹说:“不能意气用事,你听我的,赶紧给他发贵宾请帖。”陈怀海说:“我就不发,他要是敢来,我把桌子掀了!”

这事闹得动静挺大,老警察媳妇急了:“当家的,山东老酒馆的陈掌柜要过六十大寿,家家户户发请帖,就是没给咱家发。”老警察沉默片刻:“他不请谁也不能不请咱,等着吧。”“还等啥啊,咱家前后左右的邻居都收到请帖了。”“咱家是贵客,能跟他们一样吗?”

两口子吃饭的时候,媳妇又唠叨:“当家的,我听说陈怀海的请帖都发完了。”老警察吃着饭:“发完就发完呗,有啥好说的。”“家家户户都有,就咱家没有,这事说不过去啊。”“有啥说不过去的,人家没想请咱呗。”“这些年你对他不错,他为啥不请你啊?”“不就是一顿酒嘛,我都没放在心上。”

媳妇给老警察出了个试探陈怀海的主意。

上午,陈怀海刚要进酒楼,听到有很大的咳嗽声,他一扭头,看到老警察站在不远处咳嗽着,就问:“丛队长,你这是病了?”老警察说:“咳嗽得胸疼。”

陈怀海说:“没找大夫看看?有病得看啊,不能硬扛着,要不会越来越重。进屋坐会儿?”老警察说:“赶巧路过,不进去了。你这没事吧?”陈怀海一笑:“我这……我这能有啥事,都挺好的。”“没事就好。”老警察走了。

老警察回到家里把试探的经过讲了。媳妇说:“他没提过寿的事,看来是真没请咱,这事不对,奇怪啊!”老警察:“没啥奇怪的,人家想离咱远点呗。”“他为啥要离咱远点?这些年,咱们对他陈怀海不薄啊!他是看你不管好汉街,用不着你了。白眼狼啊,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初咱们就不该对他那么好!“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没意思。”

晚上,陈怀海问谷三妹:“电厂那边找到合适人了?”谷三妹说:“老警察那你得多亲近,不能断了,万一他想明白了,却不能为我们所用,多可惜。”陈怀海抱怨:“他要能明白早明白了,把着屎橛子给根麻花都不换的人,懒得理他!”

老警察心烦,在外面喝醉酒摇摇晃晃地进家。媳妇问:“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老警察喘着粗气:“没喝多少,也就三斤吧。”

媳妇说:“三斤还少吗?睡吧,那陈怀海忘恩负义,是白眼狼,你别跟他生气。”老警察嘟囔着:“我跟他生啥气,他算个屁!想当年,他来好汉街安营扎寨,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能有今天?自打我披了这身皮,好汉街的红白喜事哪回不请我?哪个敢不请我?这回可好,整个好汉街,就把我给甩出来了,他可真够绝的!其实,我知道他为啥不请我,不就是日本人势单力孤了吗?不说了,睡觉。”“话都说出来了,你倒是跟我说清楚啊!”“本不想跟你说,怕你担惊受怕。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么说吧,往后大连街可能要换主子了!”

媳妇瞪眼:“你是说日本人要被打跑了?”老警察说:“德国和意大利都被打败了,就剩下小日本,弹丸小国,能蹦跶起来吗?我看是早晚的事。”

媳妇慌了:“日本人要是跑了,咱咋办?我明白了,陈怀海不请咱,就是想跟咱撇清关系。当家的,别说陈怀海了,想想咱自己吧,你这身皮粘身上扒也扒不掉,这可咋办啊?”“是啊,咋办啊?”老警察仰身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