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酒馆旧客重聚会 陈掌柜抚坛听惊雷

陈怀海在街上走着,迎面碰见老警察:“丛队长,忙着呢?大家伙要给我过寿,请了不少人,我正忙活吃喝呢。”老警察说:“过寿好啊,热闹,喜庆。”

陈怀海说:“是呀,都这么大年岁了,能乐和就赶紧乐和,等动不了,想乐和都乐和不成。我得买铡刀去,人太多,葱花都切不过来了。”老警察笑笑:“好事啊,你赶紧去吧。”

陈怀海走了。一只狗跑了过来。老警察飞起一脚,朝狗踢去。狗朝老警察叫着。老警察冲上前打狗,不小心崴了脚。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媳妇问:“你这腿咋了?要不要看医生?”老警察说:“崴了一下,不重,活动活动就好了。”

媳妇神秘地说:“当家的,我听说陈怀海弄了一台照相机有牛犊子那么大,还请了德国照相师傅,说是要在寿宴那天,照一张全家福啊!不是,是全街福。”

老警察沉默片刻:“照就照呗,他爱咋照咋照,咱不稀罕!”“说得轻快,那照片上要是没咱,等人家问起来,咱咋说?人家保准说是咱没做好人,被踢出好汉街了。本来咱在好汉街是顶展扬的人,到头来连根草都不是!”媳妇说着抹起了眼泪,“当家的,这不是好兆头,一旦日本人被打跑了,想想咱们的下场吧!”

老酒楼外,大挂鞭高挑着。

牡丹江张长山给陈掌柜祝寿,送来一马车山货。陈怀海站在酒楼门外拱手欢迎。谷三妹热情道:“长山兄弟,来了就别急着走,多住两天。”

兴安岭的王二虎来了,他听说陈怀海过寿,不怕道远特意赶来这儿。谷三妹赶紧把王二虎请进酒楼。

紧接着河北的崔掌柜来了,山东的付长友来了……

寿宴开席了,鞭炮声震耳欲聋。

老警察媳妇看热闹回来,见当家的坐在桌前喝茶,就说:“不就是一个寿宴嘛,谁家没摆过啊,吃那一口喝那一口能咋的,也不比别人多活几年,咱不稀罕!”老警察说:“就是,这些年都去够了吃腻了,不稀罕!”

媳妇说:“有这空闲,咱多想想今后的事最紧要,别让人赏个金瓜子儿(子弹)。”老警察一拍桌子:“谁敢赏我金瓜子儿!凭啥赏我金瓜子儿!这些年我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我是给日本人做事了,可我也对得起这一片街坊邻里,这些年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张了嘴……”鞭炮声盖住他的说话声,他气得把茶杯摔了。

夜幕笼罩着大地。老警察闭眼躺在炕上,媳妇告诉他陈怀海来了,老警察赶紧坐到客厅里。

陈怀海提着食盒抱着一小坛酒进来说:“丛队长,打扰了。”老警察说:“我刚跟朋友喝完酒。坐吧。”他看着陈怀海把食盒和酒坛放在桌上,就说,“你这是干啥?给我带吃喝,你走错门了吧?”

陈怀海笑着:“我今天过寿,你不是没来嘛。这事我没跟你说,是怕你不方便。你人没去,座可给你留着呢,有人问起,我说你公务忙,不能来。”老警察冷笑:“这是给我留着面儿呢?”

陈怀海指天发誓:“不信你尽管打听,如有半句假话,我活不过明天。”老警察摆手:“闭嘴吧,多大年岁了,这话你也敢说!”

“没做亏心事,不怕。”陈怀海从食盒里端出四道菜,倒了两盅酒,而后坐下擎起酒盅,“来,咱老哥儿俩喝口。这可是我的寿酒,喜庆着呢。”老警察说:“陈掌柜,咱别绕圈子了,咋回事你得跟我说清楚,要不这酒我喝不进去。我就问你,这些年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你看见我欺负过街坊邻里吗?我管这片地儿的这些年,大家的日子是不是还算太平?这些年我为好汉街立下了汗马功劳,那我为啥上不了你的桌?!我哪儿不方便?”

陈怀海沉默片刻:“现在外国是啥形势,中国是啥形势,大连是啥形势,你清楚,大家伙不一定清楚,可也都能听到点动静。这寿宴上都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嘴杂,说多说少的,好听不好听的,你去不合适;再就是你肚子里装的事最多,一旦高兴喝多了酒,别人话赶话问到哪儿了,你管不住舌头多说几句,万一传到日本人那里可就要命了。这个时候,得小心为妙!”

老警察说:“你这是为我着想呢?”陈怀海点头:“咱哥儿俩这么些年了,你的好我全记着,报答不了,还不得多替兄弟你想想吗?”“那全街福的照片上咋没有我的座?”“本来想照,后来又不急着照了,我想等小鬼子被打跑那天再照。”

老警察望着陈怀海:“能等来吗?”陈怀海说:“就剩下小日本了,他就算有三头六臂,还能扑腾多久?”

老警察说:“你说这话,就不怕我报官抓你?”陈怀海笑着:“我这把年岁还怕死吗?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不然我还能活到今天吗?我闺女小棉袄都不怕死,何况我们这些爷们儿啊!”

老警察真诚地说:“我一想起小棉袄那孩子就想哭。全街福上给我留个好位子吧。”陈怀海说:“到时候你能来吗?好汉街的全街福,前排的空位子留给死去的马旅长,说单口相声的方先生,还有我闺女小棉袄,我兄弟亮子。后面站着的都是好汉街的好人好汉。这是一幅大照片,一个大念想,这幅照片会传下去,让世世代代的人记着他们。”

老警察擎起酒盅一饮而尽:“我知道你有事找我,就为了能在好汉街的全街福上有个座,说吧,我能做到的绝无二话。我若口不应心,死无全尸!”

到这个火候上,陈怀海才把要办的事向老警察交了底。

陈怀海把和老警察的谈话全告诉了谷三妹。谷三妹说:“你能拿得准他吗?万一有个闪失,你就没命了!”陈怀海说:“我60岁活够本了,要能在死前做点亮堂事,我死得也有奔头。”“老陈,这本来是我的事,到头来让你一个人全担下来了……”“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你我早就蔫巴了,是你让我在这个年岁还能亮堂一把,我得谢你。”

谷三妹说:“你这个老陈头啊,用这么一个大招,也不提前跟我透透风。”陈怀海一笑:“哪敢透风,万一事没办成多丢脸。”“我这就去跟组织汇报。”“这事就全权交给我吧,出了事也是我的事,别牵扯到你。”

谷三妹说:“不行,要命的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背。”陈怀海说:“能多留一条命就留一条命,全栽进去白瞎了。再说你留着能干大事,我留着就是白吃饱,听我的吧。赶紧走!”

谷三妹在陈怀海的脸上亲一口走了。陈怀海笑着:“哎哟我的天啊,下回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老警察走进电厂办公室坐下刚拿起报纸看,同事就告诉他,张副队长被宪兵队的人带走了,听小道消息说他通共。

老警察回家把这事告诉媳妇,媳妇大吃一惊:“这日本人也太狠了,那张副队长尽心尽力,给他们干了这么多年活儿,没功劳也有苦劳,这说要命就要命,一点好都不念着吗?”老警察摇头:“要是念着好能让狗啃吗?这是恨之入骨啊!”

媳妇担心道:“当家的,你这队长没事吧?是不是还没查到你这儿啊?咱得提前防着。”老警察说:“我刚动心思,还没动呢,他们查不到我这。”“幸亏没动手,万幸啊。”“家里还有酒吗?拿来我压压惊。”

老警察和媳妇一夜未眠,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老警察被人打了,他躺在病床上,被子裹着头昏睡不醒。医生和两个日本特工站在一旁。

老警察媳妇抹着眼泪:“我家老丛喝醉了被人劫了,脑袋受伤,变成这个样子。”日本特工问:“医生,他伤得很重吗?”医生说:“重物击打头部,出了不少血,他现在神志不清,看样子伤得很重,我们正在观察。”

日本特工问:“他为什么藏在被子里?”媳妇说:“他睡着了,我怕外面吵闹,就给他蒙起来了。”日本特工让老警察媳妇掀开被子。老警察昏睡,包扎的头渗着血迹。日本特工伸手按了一下老警察头上渗血处。老警察疼得嚎叫一声,惊醒了。老警察望着日本特工傻笑。

日本特工说:“丛队长,我们专程来看望你。你是我们的好朋友,你挨打我们不能不管。你说清楚打你的那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我们一定会抓住他。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老警察嘴里含含糊糊:“听明白了。”

日本特工点头:“你说吧。”老警察癔怔半天:“我咋躺在这儿了?媳妇,我咋了?”媳妇说:“你傻了吗?你让人家给打了!”“打了?打哪儿了?”“头被打了!”

“谁打的?他打的?”老警察指着日本人。媳妇摆手:“尽胡说,人家是来看望你的。”“打我的人在哪儿呢?”“这不正问你呢吗?”

老警察说:“我记不住了啊。”媳妇说:“记不住就白挨了,你再好好想想。”老警察捂着头,脚乱蹬:“哎哟,疼!疼!!疼死我了!”

陈怀海听说老警察受伤住院,就到医院探视。他透过病房门窗看了一会儿,赶紧回家把他看到的情景告诉谷三妹。谷三妹说:“这事太巧了。如果是真的,咱们没啥可说,可要是装的,他就是不想帮咱们。他为啥刚答应下来就反悔了呢?”

陈怀海再去医院看老警察,特意带了一小罐酒,他趁老警察媳妇不在,悄悄进病房,把小酒罐打开递到老警察鼻子前。老警察闻了闻睁开眼睛。

陈怀海把小酒罐放在一旁桌上坐下:“兄弟,你这是咋弄的啊?”老警察咕哝着:“拍,拍,拍的。”“拍得嘴都不好使了?”“你……你是谁啊?陈掌柜?”

“兄弟,我一听说你受伤就赶紧过来了,你好好养伤,有啥为难事尽管跟我说,老哥哥能帮忙的绝不说二话。我不打扰了,睡吧。”陈怀海说罢给老警察盖好被子,看老警察的手露在外面,就抓住他的手,停留片刻把手放进被窝。“这是我存了好些年的老酒,本来想跟你喝一口,眼下你伤得这么重,就不喝了。酒就留你这儿,等你伤好了再喝。”

陈怀海走了。老警察睁开眼睛,看到小酒罐放在旁边桌上,屋里没人,病房门关着,就拿过小酒罐,打开喝了一口。

陈怀海在病房门窗外看到老警察的样子,笑了笑再次进入病房,他从老警察手里拿过小酒罐盖好塞子,坐在病床前:“不管轻伤重伤都是伤,要好好休养,切不可贪酒。兄弟,我真是佩服你,敢自己给自己脑袋开了花,还开得不轻,蒙过日本人不说,还差点蒙过咱自家人,你也算条汉子。”

老警察装着:“你说啥呢?我听不懂啊,哎哟,头疼,赶紧叫大夫!”

陈怀海笑着:“兄弟,你就别装了,别人识不破你,我能,装傻装睡装迷糊就不说了,你手里还攥着汗呢!手里有汗是怕我看出来,紧张的。我想日本人在的时候,你脑门子都得冒汗,被头都得让你蹭湿,幸亏他们没看出来,要是看出来,你还能活到现在吗?我不知道你为啥突然变了卦,但你这样躲下去,躲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亲眼看到那么多兄弟在爆炸声中死去,你的良心不会安宁,你后半辈子都会在悔恨中度过。不,那样的话,你不会有后半辈子了!好,就算你认命,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可你的亲人呢?子孙后代呢?他们都得为你背上骂名!”老警察把被子蒙在头上。

陈怀海继续说:“方先生手无寸铁更无缚鸡之力,一张铁嘴把日本小鬼子骂得狗血喷头。肉饼王胆小如鼠,敢把自己的身子当肉饼子砸在小鬼子身上。老北风揪下六个小鬼子的脑袋。我家小棉袄,年纪轻轻,丢了命都不怕,她临上刑场的时候对我说,爹,枪响的时候您别难受,就当我过年放了个炮仗。当年我跟着马旅长上战场,一场仗打下来,马旅长的肠子流得满地都是,他说凉快啊,说南北风穿肠过啊……”他说着眼泪淌下来了。老警察微微颤抖。

陈怀海接着说:“咱就是一介草民,做不了千古英雄,可也能做个有情有义有骨气的中国人!咱上不了战场跟敌人顶着脑袋对着干,可也能在家伸把手,扶一把我们国家的脊梁骨!咱一颗心正正当当热热乎乎,进祖坟祖宗也能认得咱!”

老警察露出头说:“把右脚鞋拿给我。”陈怀海捡起鞋递给老警察。老警察从鞋垫下掏出一把钥匙:“我偷出来配好了。好汉街的全街福照片,得有我个座,我要坐在前排空着的地方,和那些爷们儿、英雄们坐在一块儿!”陈怀海接过钥匙说:“不行!你不能坐前排,你得活着!”老警察笑着点头。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18日,伪满洲国垮台。同月,在东北人民的大力支援帮助下,苏联红军进驻旅顺、大连地区。大连人民摆脱了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获得了解放。

隐隐的鞭炮声传来,已经是八路军营长的金小手走进老酒楼。陈怀海迎上去:“哟,这是谁啊?”他捂住帽子,“年岁大了,头禁不住风,别拿走我的帽子。”

金小手笑了:“大哥,老弟我听了你的话,不偷鸡摸狗,专门偷小鬼子的命。”“偷了多少啊?”“没数过,数不过来。”

老警察走进来:“我没来晚吧?”陈怀海打招呼:“丛队长来了。”老警察说:“什么丛队长,尽胡说。”金小手说:“官爷来了,我得赶紧跑。”老警察摆手:“不用跑,我不是官,为民了。”

贺义堂来了,他头上抹着发蜡,戴着墨镜,穿着西装,拄着文明棍,一个怀孕挺着大肚子的俄国女人挽着他的胳膊。他用俄语对陈怀海问好,问了两遍陈怀海不说话。贺义堂说:“鸭子听雷,不懂了吧?这是俄语!”

陈怀海哈哈大笑:“老贺啊,你能不闹妖吗?日本的,中国的,这又俄国的,要包圆儿了啊!”贺义堂得意道:“眼气是吗?用不用我给你琢磨一个?”

陈怀海说:“那你嫂子能把我打到房上去,我还想多活几年,尝尝直腰板的日子呢。”“看你这小胆儿吧,来,伸手。”贺义堂从兜里掏出一粒钻石,放在陈怀海手心上,“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吧?这是钻石,拿着玩儿吧,顶你个铺子。”

讲评书的杜先生走进来。陈怀海上前打招呼。杜先生不能说话了,高兴地做出喝酒的动作。陈怀海说:“好酒备着呢,里面请!”

谷三妹、贺义堂、贺义堂俄国媳妇、老警察、金小手、杜先生等众人坐在桌前。陈怀海激动地说:“咱们喝了这么多年酒,今天可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喝啊。小鬼子跑了,咱中国人站起来了,为这一天咱们等了多少年,把头发都等白了。讲到这儿,我得讲讲我和我媳妇谷三妹。我俩躺在一个炕上多少年,却是同床异梦,不对,是同炕异梦。我成天琢磨买卖的事,我媳妇琢磨的是要把日本小鬼子打跑,要让咱们中国人站起来。眼下小鬼子败了,今后我和我媳妇能做一个梦,好事啊!”众人鼓掌。谷三妹笑着:“还没喝就满嘴酒话,大家伙等着呢,赶紧讲完喝酒。”

陈怀海抱拳:“遵令,我再说一句。各位,咱们能活着等到今天,是那些死去的抗日英雄给咱们的福气,他们用血和命给咱们顶起腰杆来!从今往后,咱头顶天,脚蹬地,谁也不怕!来,我们敬敬那些英雄吧!”众人鼓掌,举杯。陈怀海和众人把酒洒在地上。

衣衫褴褛的那正红走过来,倒了一盅酒也洒在地上。陈怀海给那正红倒了一盅酒。那正红说:“我睡了个大觉,做了个大梦啊。”陈怀海说:“醒了就好。”

陈怀海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好酒好菜全备好,大家可劲吃可劲喝,我请客,开席!”众人推杯换盏开始吃喝。

大家吃好喝足,到酒楼外照相。快门声响过,照片定格,“全街福”上,陈怀海等众人站在酒楼外,第一排座位空着。

1946年5月,“二战”后最大的日本侨俘遣返行动在中国东北葫芦岛开始。村田岳父准备从葫芦岛那边回国。村田觉得从大连走更方便,最好再等一等。小尊因病刚做完大手术,走不了。可是村田岳父说他老了等不起,急着要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乡去,应该抓住眼前葫芦岛的机会立即行动,现在不走,可能一辈子都走不了!一家人商定,村田岳父和村田夫妻从葫芦岛回日本,把小尊放在陈怀海家。

村田把这个决定告诉陈怀海:“陈掌柜,你是我在大连唯一的中国朋友,我信任你,请求你千万不要拒绝。”谷三妹问:“小尊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村田摇头:“不清楚。医生说看她的生命力了。”

陈怀海问:“村田先生,要是小尊病好后没有机会回国了,怎么办?”村田沉默良久:“每个人都要服从自己的命运。陈掌柜,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可以选择,能答应我吗?”说着跪在地上。陈怀海沉默着拉起村田。

桦子忽然走进来喊:“我答应!”

夜晚,陈怀海、谷三妹、三爷、半拉子坐在桌前议论。

三爷说:“这事可得慎重,眼下大家伙看日本人眼睛都是红的!大哥,你是好汉街的主心骨,是好汉街的招牌,这砸招牌的活儿咱不能接。”半拉子说:“街坊邻居要是知道咱养了个日本人,唾沫星子都得把咱喷死。”

陈怀海说:“小尊那孩子病重,经不起折腾,走不了。”半拉子瞪眼:“村田他们凭啥走?有孩子不管扔给咱了,什么东西!”谷三妹说:“这场仗咱们打赢了,大连街的日本人都吓破了胆,能不急着回国吗?按理讲,咱们不应该管他们的事。可眼下人家求到咱了,好歹是一条命,咱不能像日本鬼子对咱那样!”

大家正议论着,看到桦子背着小尊朝酒楼后门走,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陈怀海、谷三妹、村田和美惠走进酒楼后院。美惠抹着眼泪说:“我还想去看看孩子。”村田说:“别看了,再看就走不了了。”

陈怀海说得很明白:“小尊要是能撑过去,等有机会回国,我就让她回去,当然你们能来接她更好。退一步讲,她要是撑不过去,我也会给她选个好地方埋了。”村田说:“小尊吃得少,一顿给她一碗粥喝就行。”谷三妹说:“你们放心,我们会像自家人一样好好待她。”

村田夫妻俩跪下了,陈怀海要拉他们起来。“请不要阻拦,这是我们唯一能表示感谢的方式了。”村田说罢和妻子向陈怀海夫妻磕头。

夜晚,桦子靠墙坐在炕上望着小尊。小尊躺在炕上。谷三妹进来说:“桦子,你去睡吧,我陪她。你爹找大夫给她看过了,大夫说她的病不难治。”但是,桦子坚持要陪着小尊。谷三妹轻叹一口气走了。

陈怀海听谷三妹说桦子还在那屋陪着小尊,很是生气:“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小尊是大姑娘了,俩人哪能在一个屋里挤着!我去看看。”谷三妹说:“你看啥,坐稳当了!老陈啊,要是小尊病好了,你打算咋办?”“能回国让她回国,回不了国就当自己闺女养着。”“当闺女养着,桦子能答应吗?”“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谷三妹劝说:“桦子喜欢小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几年来,他心里装的全是小尊,别的姑娘根本进不了他的眼。你要是想让桦子高兴,再留个老陈家的种,就成全他吧。”

陈怀海皱眉:“可小尊是日本人啊,他俩生的孩子不串种了!”谷三妹说:“日本人咋了,日本人战败后,咱中国人和日本平民结婚的多了。”

桦子对小尊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每天给小尊喂药、洗脸、擦脚,背着她在院里散步。在桦子的精心照顾下,小尊能自己坐起来了!桦子高兴得泪水滚落:“小尊,你放心,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尊点了点头:“桦子哥,你还喜欢我吗?我病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丑,没人会喜欢我。”桦子喊:“不,小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小尊点了点头:“桦子哥,我想嫁给你。”桦子紧紧握住小尊的手,顿时热泪盈眶。

桦子急忙跑过去对陈怀海说:“爹,小尊答应嫁给我了,你就让我娶她吧。”陈怀海瞪眼:“人家还病着呢,你跟我说这事,脑子是不是坏了?!”

桦子说:“她的病得慢慢养,能走能动不耽搁结婚。”谷三妹问:“小尊能下炕了?”桦子大声喊:“小尊,你进来吧。”

小尊缓缓进来,走到陈怀海和谷三妹近前跪下。谷三妹搀扶小尊:“孩子,起来说话!”“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谢谢你们。”小尊泪流满面。“病好就行,啥谢不谢的,赶紧起来。”谷三妹扶起小尊。

桦子求着:“爹,娘,你们答应我俩吧。”陈怀海不说话。谷三妹说:“桦子,你先回屋。”桦子犹豫着。小尊说:“桦子哥,你得听爸妈的话。”桦子走出去。

谷三妹让小尊坐在椅子上:“小尊,你的病一天好过一天,我们都很高兴。”小尊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丧国之犬,配不上桦子。你们如果不嫌弃我,就把我当条狗养着吧,我给你们做牛做马。”

谷三妹说:“你这是什么话,老陈,你赶紧讲两句吧。”陈怀海沉默片刻:“小尊,大夫说你的病要想好利索,最少还得半年,所以你得安心养病。至于你跟桦子的事,你要是同意就和桦子成婚;不同意不要勉强自己。”

小尊忙说:“我喜欢桦子,愿意嫁给他。”陈怀海说:“好吧,我们就开始准备了。”“谢谢爹,谢谢娘!”桦子进来,背起小尊跑出去。

陈怀海摇头:“咋能急成这样啊!”谷三妹笑着:“盼了多少年,能不急吗?我真没想到你来了个痛快。”“不痛快咋整,干柴烈火天天闷一个屋里,要烧也得摆在明面上烧。”“小尊的病还没好,你就不怕她万一有个闪失?”

陈怀海说:“人生苦短,桦子等了这么多年,俩人能在一块儿就在一块儿吧,起码他快乐。至于能在一块儿多久,就看他俩的造化吧。我老了,跟他们折腾不动了。”

酒楼里张灯结彩,双喜挂墙,一派喜气景象。陈怀海、谷三妹、贺义堂、那正红、老警察、杜先生、金小手和那个戴墨镜的等众人坐在一张大桌前,桌上摆着酒菜。贺义堂说:“老陈头,这怎么就一桌啊?”谷三妹说:“我家老陈说了,来了就怕随礼,所以就不叫那么多人,自家兄弟在一块儿乐乐和和,挺好。”

陈怀海说:“不管桌多桌少,只要桌上的人都是老朋友,都是没事能念叨着的人,都是心里人,那就行了。”那正红拍手:“这话说得好,啥叫多啥叫少,不多不少是正好。”金小手说:“大哥,叫二位新人出来我们看看啊。”

正说着,一身大红衣裳的桦子和小尊走过来,雷子端着酒壶酒盅跟在一旁。

陈怀海给桦子和小尊介绍嘉宾:“这位是你们贺叔,这位是那大伯,这位是丛叔,这位是杜叔,这位是金叔,这位(戴墨镜人)是金叔的好友……”金小手说:“就叫董叔吧。”小尊望着戴墨镜人愣住了。戴墨镜人盯着小尊,她赶紧躲开戴墨镜人的目光。陈怀海继续介绍:“这位是赵叔,这位是杨叔,这位是佟大伯,这位是卢叔……”

小尊没有听到陈怀海在说什么,她回忆起那天她和小棉袄、吉田钓鱼的情景,回忆起她在海边山林里追赶戴墨镜人的场景。

陈怀海说:“来,你们给各位叔叔伯伯敬杯酒。”桦子拿起酒盅,小尊还在愣神。谷三妹拿起酒盅递给小尊:“小尊,敬酒了。”小尊猛地缓过神来接过酒盅。

桦子说:“多谢各位叔叔伯伯参加我和小尊的婚礼。我感谢我爹、我娘,感谢你们成全我和小尊。我以后一定会孝顺爹娘,照顾好小尊,敬各位叔叔伯伯一杯,不对,是两杯,小尊病了不能喝酒,我替她喝!”桦子连喝两盅酒。

小尊偷眼朝戴墨镜人望去,他冷冷地盯着小尊。小尊低声说:“桦子,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屋吧。”“爹,娘,各位叔叔伯伯,对不起,小尊的病还没好,她得回屋歇着了。”桦子说罢搀着小尊走了。小尊边走边用余光扫戴墨镜人。

桦子和小尊走后,戴墨镜人悄声告诉了小尊在海边林中追赶他的往事。陈怀海的眼睛顿时红了!

桦子搀着小尊走进新房。小尊坐在炕上说:“前面来了那么多客人,不能都让爸妈忙活,你也去伸把手。不用管我,我想睡会儿。”

桦子出去了。小尊身子颤抖着插上门栓,慌乱地到柜子前掏出一把剪子,换下婚礼服,悄悄出来,快步走进仓房,反锁上仓房门,慌乱地钻进一个大筐里,手颤抖着紧握剪子。她紧张中产生幻觉,看到戴墨镜人正盯着她,就甩掉大筐,急忙跑出仓房。

陈怀海等众人坐在桌前喝酒聊天。谷三妹低声告诉桦子,小尊有病,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新房里,赶紧去看看。桦子看到新房门开着,小尊不见了,就在街上小跑着,不断和行人打听。

小尊走到一堵围墙旁,扶着围墙大口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似乎又看见戴墨镜人正盯着她,就急忙朝前跑。她踉踉跄跄地跑到海边,虚弱得摔倒了,想爬起来,但是没有力气,一抬头看见桦子站在跟前。

小尊低下头:“我知道这一天早晚得来。”桦子问:“你说什么?为啥跑这来了?”小尊跪在地上高声喊:“小棉袄的死跟我有关!”桦子愣住了。

原来,当年小棉袄让小尊在中间牵线约吉田吃饭、钓鱼,吉田认为这是一个圈套,他要求小尊配合他来个将计就计。小尊答应了。钓鱼的时候,小尊说是去方便,实际上是去看情况。在树林里,日本便衣警察告诉小尊:“果然是个圈套,那个人已经被我们擒住,你和吉田安全了。”小尊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逮捕那个中国女人?”日本便衣警察说:“她是诱饵,希望能用她钓出更大的鱼。”

小尊正要回到海边,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个戴墨镜人正盯着她。她去追赶,戴墨镜人消失了。日本便衣警察赶来说:“我们去追,你赶紧回海边。”

小尊把事情的经过毫无保留地对桦子讲了。桦子说:“你要是跟我姐说出这一切,我姐就不会死。”小尊说:“那样我就背叛了我的祖国。还有,我在新京上的是秘密警察学校,所以你找不到我。”

桦子问:“那你为啥要嫁给我?”小尊老实说:“我重病在身,如果不嫁给你,我怕你们不会尽心尽力给我治病,怕你们会把我赶走,那样我无依无靠,又没钱治病,只有死路一条。”“就是说你心里没有我,你不喜欢我,是吗?”“你对我太好了,我也想报答你。”

桦子血红的眼睛盯着小尊。“桦子哥,对不起。”小尊拔出剪刀,猛地刺向胸口,鲜血涌出,小尊缓缓倒下。

众宾客还在酒楼内坐着。陈怀海把小尊的事情讲了。

贺义堂道:“不管咋说,真相大白,活得明白,死得明白,这也是一件好事。”那正红说:“日子还得过,啥事得往好了想。”

谷三妹搀扶陈怀海,陈怀海推开谷三妹的手:“你去看看桦子吧,我站得住。”

谷三妹去看桦子。陈怀海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早就说过,来老酒馆喝酒的都是有故事的人,打从山东老酒馆开张那一天起,这屋里是人来人往常年不断,可是到头来,你又能记住几个人呢?”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陈怀海躺在炕上缓缓睁开眼睛:“外面下雨了?”谷三妹说:“下半宿了。”“今天是清明吧?”“是清明。”

“怪不得下雨了。清明雨,就是提醒人不能忘事。”陈怀海缓缓起身,披上外衣来到酒楼,拿着酒盅和酒提子缓缓走到酒架前,伸手轻轻拍着一个个酒坛轻声说,“老伙计们,你们都不会再来了,我一人讨你们一滴酒喝,行吗?一人一滴,给我个面子,让我做回主,行吗?”外面传来第一声春雷。陈怀海笑着:“这就是答应了,够意思,多谢。”

陈怀海打开一个个酒坛盛酒,他的眼前出现了老北风的脸,马旅长的脸,方先生的脸,小棉袄的脸,亮子的脸,老白头的脸……

陈怀海擎着酒盅对着那排酒坛:“老伙计啊,兄弟啊,闺女啊,我想你们啊……讨你一杯老警察,日本人眼皮底下你敢五马换六羊,漂亮!讨你一杯贺义堂,舌头上能跑火车头,这辈子活得挺张扬,有脸儿!讨你一杯小晴天,你可不是件花衣裳,有样儿!讨你一杯亮子,你能拿血肉身子替我挡刀枪!”

陈怀海眯着眼找酒坛上的名字:“那爷,那正红!你可是咱好汉街的光景!一两酒就能把宫里的事卖了,二两酒就一醉几十年!你就是在酒跟前把不住,可你把住了,你这个人就没意思了。”

陈怀海走到马旅长酒坛前,那顶带着燃烧弹洞的军帽放在上面。陈怀海缓缓跪下:“为我一句话,激得你重披铠甲上战场,只留下这顶帽子给我做个念想,我百年后戴着它找你,咱俩的话还没唠够!”

陈怀海瞅着酒坛上的名字:“方先生你在这儿,单口相声说得漂亮,这坛酒选得也漂亮,讨你一口酒喝!还记得你那句话,我就靠这张嘴吃饭,这张嘴不吃甜的软的腻的,迎着西北风我吃雪花,冰碴拔舌头,可我这张嘴硬气!这世道没有你方先生这样的人了!”

陈怀海慢慢走着,轻轻掸去酒坛上的灰尘:“老北风哥哥,金小手,杜先生,高先生,老白头,老二两……”他突然站住,小棉袄的那坛酒赫然在目。他久久地看着,轻轻掸着,轻声细语:“棉袄,慢慢喝着啊,酒不够,爹给你添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陈怀海问:“谁啊?”门外人说:“老朋友。”陈怀海笑了:“我听出来了,你这一嗓子我耳边挂了多少年,三爷,来客了!”陈怀海拉开门,风雨鼓荡起门帘……

1956年,全面实行工商业公私合营制,山东老酒馆更名为“国强饭店”。

1966年,公私合营制改为全民所有制,更名为“红旗大食堂”。

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更名为“防修饭店”。

1995年,改革开放初期,更名为“环球美食中心”。

2013年,重新更名为“山东老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