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北风诛寇英名在 伪警察皮黑良心存

贺义堂在郊外缓缓地走着,他疲惫不堪,就坐在路边树墩上休息。车夫赶着马车过来,豫菜张坐在马车上喊:“这不是贺掌柜吗?你咋跑这来了?”贺义堂喘着气:“是张掌柜啊,你咋跑这儿来了?”

豫菜张说:“有个老客过寿,非请我给他露一手,求我半个多月了,我实在抹不开面,就去了。”贺义堂信口开河:“我也是,有个朋友请我喝酒,请我一个多月了,我也是抹不开面。”“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回去。”

豫菜张挺热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车,咱俩一块儿走。”贺义堂说:“谢了,大好的天,我想再溜达溜达,你赶紧走吧。”豫菜张说:“上来吧,到我那喝口去。我找你有事还不行吗?”贺义堂犹豫着上了车。

贺义堂在豫菜张家大口吃着热汤面。豫菜张说:“慢点吃,锅里还有。”贺义堂说:“朋友热情,喝了一大顿酒,忘吃主食了。”

豫菜张笑着:“别吹了,到底是咋回事?陈掌柜那你不去,跟他闹掰了?”贺义堂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跟我爹还不能待一辈子,何况旁人。”

“说了半天,不还是分了嘛。”“这不叫分,叫各奔前程。”

豫菜张问:“今后打算去哪儿啊?”贺义堂放下碗:“留着命,撑住劲,重整旗鼓,东山再起。”“这还一套一套的。东山再起前,你先留我这吧。”“张掌柜,你这是可怜我吗?我可不是没地儿去的人,你轻看我了。”

豫菜张诚心道:“我知道你满肚子学问,饿不死。我当年来好汉街的时候,你爹对我不错,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你碰上难处,我不能不管,得报恩。”贺义堂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报恩可以,但别报在我身上。”

豫菜张笑着:“好,有骨气。贺掌柜,我找你过来,是这两年我身体不怎么好,想请你留下来帮我忙活忙活。”贺义堂说:“想让我帮忙就直说好了,没必要绕圈子。”“那你答应不答应啊?”“是管事啊还是跑堂啊?我可是开过馆子的人,就是在山东老酒馆,我也是二掌柜。”

豫菜张笑问:“那我也封你个二掌柜?”贺义堂一本正经:“都是虚名,不要太看重。既然你把话说出来了,那就是信得过我,这买卖我接了。”

豫菜张把煎好的药倒进碗里。贺义堂背着手走过来问:“掌柜的,煎药呢?你这药喝得咋样?”豫菜张说:“刚换了一个方子,还没喝呢。”“安心养病,前面的事你就不用惦记了。”

豫菜张疑虑道:“我不惦记谁惦记啊?你一个人能行?”“捎带脚的事,不费力。”贺义堂吞吞吐吐,“掌柜的,你叫我过来帮你,还说是管事的,我总得有个名号吧,要不,人家都不知道我是干啥的……我在陈掌柜那儿都叫我贺掌柜。”“你在我这也叫掌柜?”“未尝不可,我干的就是掌柜的活儿。”“咱这馆子就是俩掌柜了?”“一柜二柜,大柜小柜,排得开。”

豫菜张搅着药碗:“行,就这样吧。你是贺掌柜。”贺义堂背手看着豫菜张:“还有点事没说完呢。掌柜的,我来了后,对你这店面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透亮。要说这店面,地脚不错,门口敞亮,这些年也攒了不少人气,在好汉街上算是立住了脚,扎住了根,这都是值得称赞的。但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也不少,为了说仔细,我列出了七七四十九条建议,请你过目。”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沓纸,“我给你念念。”

“不用念了,先放你那儿,有空再说。”豫菜张欲走。贺义堂拽住豫菜张的胳膊:“别走啊,我先给你举个例子,你听完了,就知道我这四十九条是宝贝了。举例来说,你的鲤鱼焙面是一绝,可不能绝一辈子吧?总得推陈出新。那怎么推陈出新啊?其实很简单,鲅鱼焙面,黄花鱼焙面,多宝鱼焙面,再上点档次,鲍鱼焙面,海参焙面,换汤不换药,保证能把客们的眼睛晃瞎了!还有……”

豫菜张忍不住笑,把已经进口的药喷出来,喷了贺义堂一脸。贺义堂擦抹着:“你喝药急啥啊!”

一个酒商走进豫菜张饭馆:“我找掌柜的。”贺义堂说:“我就是掌柜的,有啥事就说,我做得了主!”“我是您老乡齐掌柜介绍来的,我手里有上好的白酒,您店里需要的话,咱们可以谈谈,价钱好说。”贺义堂没说话。

酒商提高嗓音:“您听见我说话了吗?就这点事,要不您跟张掌柜说一声?”

贺义堂板着脸:“我再跟你说一次,我也是掌柜的!先拿两坛过来卖着,卖好了,后面的事都好说。”

豫菜张对贺义堂擅自做主进酒很不满意,他对老婆说:“说进酒就进酒,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引得老酒商找上门来,都跟我红脸了!”老婆搅着药碗说:“谁让你把他招来的!”

豫菜张发泄怨气:“那还不是看在他爹的情分上!本来想给他留点面子,叫他管事,他可好,蹬鼻子上脸,伸手要捂住天了。说到底,他就是个跑堂的,张狂啥啊!还提出四十九条建议,就差把豫菜张的招牌改成豫菜贺了!”

老婆耐心劝说:“当家的,贺义堂能琢磨出四十九条来,不容易,也是为了咱饭馆好。再说你身体不好,有个上心人帮你操劳,这是多好的事啊,别有福不会享。另外,那贺义堂也是开过馆子的人,有经验。”

豫菜张撇嘴:“狗屁,他是开过馆子,可后来全黄摊了!”“那也比找个不知根底的人强,好事做到底,就当积德了。”老婆递过药碗让豫菜张把药喝了。

老警察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走在好汉街上。各路警察纷纷从各个店铺内走出来向老警察报告,都搜查完毕,也都说清楚了。老警察大声说:“各位街坊,你们赚钱的机会来了,这几年来,除了那金小手,从来没有这么高的悬赏,谁能提供有用的线索,抓到嫌犯,可就发横财了。都把眼睛睁圆了,把耳朵竖起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都听清楚了吗?怕了不是?看你们那点胆子,给你们钱袋子都不敢接。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家的命要紧。收队!”

夜晚,陈怀海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对面墙上贴的一张人像告示发呆。三爷把酒壶酒盅放在桌上。陈怀海倒了一盅酒,擎起酒盅对着人像告示,默念着什么,然后把酒喝了。

三爷也倒了一盅酒敬人像告示,他喝完酒说:“真没想到,关东山的‘老北风’能从哈尔滨监狱逃出来,还杀了六个日本兵,又把这六颗人头放在他爹娘坟前。杀得好,杀得痛快!”陈怀海说:“他爹娘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报仇了。当年咱们在金场子淘金,老北风仗义救过咱。如今他血性不减当年,这气头儿顶着天呢。我真想见见他,和他喝壶老酒。”“我也想啊,可我更盼着他能安安稳稳地逃到关里去。”“他杀了那么多日本人,鬼子已经疯了,他要能去关里,来大连做啥?这无路可走了。老天爷睁眼吧!”

陈怀海坐着马车走在胡同内,马车上装着酒缸。他听到悦耳的月琴声,就顺声音望去。月琴声是从谷三妹家传出来的。

众酒客在酒楼内喝酒,他们听到月琴声,又议论开了:“她整天弹琴不干活儿,咋养活自己呢?”“也没吃你喝你的,惦记啥?”“半掩门还愁吃喝吗?”“你咋知道人家是半掩门?”“听听这琴声,浪死了。”“前两天后半夜,我瞅见一个男的钻她屋里去了,天亮才走。尿憋醒了逮着个头,再一睁眼又逮着个尾。”“他看错了,那晚不是一个人,黑压压的,排着长队呢。”

月琴声听不见了,谷三妹走进来,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雷子过来倒茶。谷三妹喝着茶扫视众人。

酒客们放肆起来:“大妹子,来吃饭啊?想喝啥酒,哥送你二两。”“爷啥没见过,啥没尝过,叫得出价,绝不含糊!”“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这价保准低不了。”“钱不是事,就怕花了钱,再把老腰杆子折腾塌了,那可就亏大了。”

陈怀海拿空酒壶敲打着桌子大声道:“我说过,喝好酒讲好话,酒是粮食精,不能喝进驴肚子里!”酒客说:“陈掌柜,我们进来喝酒,是捧你的场,讲两句玩笑话不行吗?”陈怀海说:“玩笑话不能戳人心,戳了人心就不是玩笑话,是恶语伤人!”酒客耍横:“嘴长在我身上,你管得着吗?捧场还捧出毛病了!”

陈怀海说:“老酒馆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客捧场,走吧,从今后不要再进来!”

酒客说:“我凭啥走啊,酒还没喝完呢!”陈怀海喊:“酒钱我包了!”

一辆装着几个大酱缸的马车停在酒楼门外。陈怀海从酒楼里走出来。“掌柜的,大酱给您送来了。”车把式说着给陈怀海使眼色,“你不是要大酱吗?”他低声说:“老北风叫送的,千万收好。”转脸看到一个警察走来,就大声说:“这大酱可好了,打鼻香,赶紧抬进去吧。”

陈怀海立即叫雷子、亮子、老蘑菇、半拉子把几个大酱缸抬进后院的酒窖内。

夜晚,后院里静悄悄的,陈怀海擎着蜡烛走进酒窖,他关上酒窖门,走到大酱缸旁,把蜡烛支好。他掀开一个酱缸盖,又掀开一个酱缸盖,掀开第三个酱缸盖。头到脚满身大酱的老北风从酱缸里站起来说:“快把我浑身的酱刮干净,别糟蹋了这缸好酱!”陈怀海笑了:“大哥,亏你想得出来啊!”

洗干净的老北风靠在陈怀海住处里屋的被垛上。陈怀海说:“大哥,你的腿伤得挺重啊!”老北风说:“要不是它拖累,我还能再杀几个小鬼子。”“我得敬你酒,等着,我拿酒去。”“少来点动静吧,我现在是个炮仗。满身大酱味,没有胃口,不喝了。”

陈怀海说:“大哥,你可替咱中国人拔气了。”老北风一笑:“就干了件中国人该干的事,不算啥。说点别的吧,我老妹子还没信呢?”

陈怀海叹了口气:“那俩孩子也没信。”老北风问:“自打她被那货郎骗走,多少年了,你没絮个窝?”陈怀海调侃道:“絮了,窝里絮得暄腾,等着她呢!”

老北风望着陈怀海,眼睛有些湿润:“我老妹子打从跟了你,享了不少福,谁能想到飞来横祸!”陈怀海推心置腹道:“我刚去关东的时候,啥也没有,她能看上我,是我小子有福。她跟着我没享啥福,吃的都是苦累,只要她不嫌弃,我这扇门永远敞着,等着她。”

老北风说:“我老妹子没看错人。兄弟,我来想看看你们一家人,眼下就看到你一个,我这心也算放下一半。好了,我得走了。我是炮仗,不能留在你这儿。”陈怀海诚心道:“你的腿伤得这么厉害,咋走啊?你是我大哥,在大连街就我这一个亲人,你就该留在我这。”“你不怕吃挂落,被当成炮仗,让人家给放了?”

“我无牵无挂,有啥怕的?真把我当炮仗放了,我炸也得砸死几个小鬼子。大哥,你来得精彩,来了就留下,等治好伤,走也要走得出彩。就这么定了,谁让你到了我手呢。大哥,为稳妥起见,你得委屈住酒窖里。”

老北风笑着:“酒窖里好啊,睁眼有酒喝,闭眼闻酒味,这好地方上哪儿找去?能找到亲人,留在亲人身边,这比啥都强,大哥我知足了。”

夜深人静。陈怀海把酒馆的众兄弟召集到二楼,关严门窗,推心置腹道:“在座各位,咱们都是多年的兄弟,一块儿从关东山里钻出来,又一块儿闯进大连街。这几年来,更是一条心,一条命。兄弟之间不能隔着心,有事得跟大家讲明白,长话短说,日本人严加缉拿的老北风到我们这儿了。老北风是谁,大家都听说过。可你们不明白的是他为啥来我这儿呢?不瞒你们说,老北风是我媳妇的大哥,是我大舅子,他来我这,是投靠亲人来了。从外讲,他杀日本小鬼子,是我们中国人的英雄;从里讲,他是我大哥,是亲人。不管里外,我都得护着他。我知道,护着他,就是把刀按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随时可能丢性命。各位兄弟,你们谁要是怕了,不想沾一身血,可以拿着自己那份沙金儿悄悄走人,我绝不怪罪,也绝不会轻了兄弟情义,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给大家伙添麻烦。”

三爷说:“大哥,你这说的是啥话啊!老北风是你大哥,就是我们的大哥,我们也得护着。”半拉子点头:“咱不说亲情那一撇子,就说老北风敢砍日本小鬼子的头,这一手我打心眼里佩服。真要是日本小鬼子闻味查来,把我惹火了,我也砍他们几个人头下来玩儿玩儿。”雷子、亮子都说听掌柜的,掌柜说咋干就咋干。老蘑菇笑道:“你们一个个嘴跟蹦豆一样,我都挤不进话去了。我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炒好我的菜,这样行吗?”

陈怀海站起来环视道:“碰上事了,兄弟们还是一条心,都擎着我陈怀海,我这心啊暖烘烘的,不多说了,先谢谢大家。都回屋睡吧。”

清冷的月光笼罩着酒楼后院,起风了,枝叶随风摆动着,哗哗作响。

半拉子睡熟着,鼾声阵阵。老蘑菇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下炕。半拉子醒了:“你干啥去?”老蘑菇说:“尿尿。”“好几年了,头回看你起夜。吓的吧?酒窖捂得严实,漏不出风去。”“那可不一定,当年金小手是说来就来,把咱们这酒馆翻了个遍。”

半拉子说:“可他啥也没翻着。”老蘑菇拧眉:“要是藏个大活人,他能翻不着吗?”“你啥意思?是说老北风藏不住?”“能藏住最好,万一露出去,咱爷们儿几个可就全凉快了。”

酒窖地上铺着厚厚的褥子,老北风躺在褥子上。吕大夫给老北风检查腿伤。

好一阵子,吕大夫对陈怀海说:“你大哥身上的伤病不少啊,需要慢慢调治。眼下腿伤最重,能不能治好我没把握。”陈怀海说:“您也知道我大哥的事,这大连街上,我能信得过的大夫就数您了,能不能治好,请您都试试。”

老北风说:“我知道我这条腿已经烂了,实在不行就砍了去。”陈怀海摇头:“砍了哪行!留着就是不用,人也不矮。”吕大夫说:“陈掌柜,我会尽力。”

陈怀海走到柜台处,三爷悄悄问:“咋样?”陈怀海摇头:“没把握。”三爷说:“没把握也得治,说不定哪味药就好用了呢。大哥,你看那边那个人。”

陈怀海偷眼望去,一个酒客坐在桌前鬼鬼祟祟,眼睛到处扫视。

三爷悄声道:“这两天,脸生的酒客来了好几个,说不定是奔着味来的。”“帮我多长点眼色,我出去办点事。”陈怀海说着走出去。

街上有两个便衣警察审视着路人。陈怀海走来,用余光扫视便衣警察。一个戴着黑墨镜的算命瞎子走过来,一下撞上陈怀海,被陈怀海扶住了。

陈怀海问:“不好意思,您没事吧?”算命瞎子说:“撞上铜墙铁壁了,能没事吗?”陈怀海说:“要不咱找大夫看看去?”算命瞎子问:“你是谁啊?”陈怀海说:“我是山东老酒馆的陈怀海陈掌柜。”

算命瞎子摸着陈怀海的手,皱紧眉头。陈怀海欲抽回手,但被紧紧握住了。

算命瞎子神秘地说:“杀气缠身,大难将至啊!”说着伸出手。陈怀海掏出钱放在算命瞎子手里。算命瞎子搓着钱:“碰上爽快人了,送你一个破解之法,回去赶杀气,去晦气,贵在神速,赶紧决断,不然追悔莫及,躲不过杀身之祸啊!”

陈怀海问:“赶杀气是啥意思?”“你不是开酒馆的吗?你那酒馆里有杀气!”算命瞎子走了。

陈怀海把算命瞎子的话悄悄对三爷讲了。三爷皱眉:“老北风一直在酒窖里待着,除了你和那个大夫,没人见过他。难不成是那个送他来的车把式漏的风?”陈怀海摇头:“那个车把式要不是稳妥人,还把老北风送咱这干啥,早交给警察局领赏去了。吕大夫我信得过他。”

三爷说:“有没有可能是关东山的人听说老北风到大连了,猜测他在你这儿呢?说不定是那个算命的胡说八道,几句话正巧赶上了。”陈怀海疑虑重重:“不对,他故意撞我,就是想跟我说那些话。他要是故意撞我,那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老北风在我这了,可我俩不认识,他为啥要提醒我呢?这也算是为我好啊。”

三爷说:“不会是你想多了吧?你俩不认识,他没必要帮你,所以他说的都是糊涂话,赶巧了而已。”陈怀海点点头:“走着看吧。”

老北风在酒窖内吃饭。陈怀海说:“大哥,那吕大夫的医术不错,他能治好你的伤。”老北风放下碗:“怀海,你还是把我送走吧。街面上有不少人盯着我,他们早晚得摸到你这来,那时我想走都走不了,你还得被我拖累死。”

陈怀海警惕起来:“你听谁说街上有人盯你的?有人来了?”老北风说:“我猜的。除了你和大夫,谁还能来。你赶紧把我送出去!”

陈怀海问:“前两天你还说治好了病再走,这咋突然说走就走?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别问了行吗?再问就坏了规矩了!”老北风说着扶酒缸缓缓站起来。陈怀海上前搀扶老北风,被推开了。老北风松开酒缸走了两步,晃了晃险些跌倒。陈怀海又扶住老北风:“大哥,你这一身重伤往哪儿走啊?给我留下!”

陈怀海一直在思索是谁透露了风声。他把酒楼后院转遍,又进到厨房看看,再从一楼看到二楼,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他站在二楼窗前向楼下街面逡巡,忽然想起那天车把式送大酱缸来的情景。当时,酒店的人忙着搬大酱缸,陈怀海看着街面上匆匆来去的行人,恍惚中,看见有个算命瞎子在人流中盯着大酱缸,又恍惚中,算命瞎子的身影消失了。

就在这时,陈怀海看见算命瞎子正站在酒楼门口喊着:“这是山东老酒馆吗?陈掌柜呢?”陈怀海赶紧下楼说:“您来了?我就是陈掌柜。”

算命瞎子说:“是不是,一摸便知,把手伸过来。”陈怀海递过手。算命瞎子摸着陈怀海的手:“就是你,错不了。”

陈怀海说:“楼上坐。”算命瞎子摇着头:“不敢坐。”“我请您喝酒。”“就怕有命喝,没命活啊。”

陈怀海说:“我胆子小,您可别吓唬我。”算命瞎子低声道:“杀气腾腾,直冲九霄,不速决断,悔之晚矣!”说着转身走了。

这天,吕大夫在给老北风检查过腿伤后说:“伤势有所好转,继续按方用药吧。”

陈怀海和吕大夫走出酒窖,二人心情都很沉重。陈怀海问:“他还能活多久?”

“病入膏肓,我已尽力,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吕大夫犹豫一下说,“陈掌柜,大红桥上今儿早挂了三颗人头,说是老北风的同伙。那些人头龇牙咧嘴,据说是被日本人抓到后,放狼狗咬死的。您也知道,我家里有老有小,我……我不能再来了。”说着把一个包裹放在桌上:“这些药您先用着吧,大连街的药房和诊所都被盯上了,再买药一定要小心。”

陈怀海连连感谢:“我全明白,吕大夫,您能这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夜晚,陈怀海备好酒,把兄弟们叫到一起说:“大红桥上挂了三颗人头,说是老北风的同伙,这事大家都听说了吧?”

半拉子说:“要不是菜板绑着身子,我还想去看看。”老蘑菇说:“不就是几个脑袋吗,有啥可看的!”雷子和亮子也说没啥看头。

陈怀海郑重道:“各位兄弟,我还是那句话,沙金儿备好了,想走赶紧走,我不但不埋怨,往后还是好兄弟。”

三爷说:“大哥,咱爷们儿能从关东山里闯出来,凭的就是两个字——命大。当年命大,老了命都长成倭瓜了,更大,咱不怕!”

几个人都说不怕,不走。陈怀海擎起酒杯:“我敬大家。”众人干杯。

陈怀海提着食盒顺台阶走进酒窖,他看老北风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就喊他吃饭。老北风闭眼不语。陈怀海推了推,他还是不说话。陈怀海使劲推了几下,老北风的眼睛开了一道缝。陈怀海摸了摸老北风的额头,好烫!

老北风轻声说:“怀海,我不行了。”陈怀海说:“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不要难为他。我的病治不好了,能死在亲人这心里踏实。”“可我心里不踏实!”

陈怀海匆匆到吕大夫家求医,一个老头告诉他,吕大夫回山东老家了,临走时说最少半年才回来。

陈怀海很失望地走在大街上,他来到一家中医诊所外,很想进去,可一想到吕大夫曾经提出的忠告,只好打消了念头。

陈怀海回到酒楼,看到老警察站在柜台旁,几个警察正在楼上楼下搜查。陈怀海问:“官爷,这是咋回事?”老警察说:“不要紧张,例行公事。”

陈怀海望着三爷。三爷微微点了点头。老警察问:“三爷,你点头是啥意思?”

三爷说:“我的意思是说官爷您确实办公事呢。”老警察盯着三爷:“谅你也不敢说假话!”

一个警察走过来说:“酒窖门上着锁呢,打开吧!”三爷说:“掌柜的,昨天你把酒窖钥匙拿走了。”陈怀海摸兜:“确实在我这,走吧。”

老警察仰着脸:“一晃都过晌午了,还有好多家没查,时间紧迫,查大不查小,收队!”警察吹响口哨,众警察纷纷走出酒楼。

老警察走到酒楼门口,忽然转身说:“陈掌柜,你去大红桥看那三颗人头了吗?”陈怀海说:“那东西哪敢看,吓死人!”“能吓着你?你是开馆子的,杀鸡宰猪,见血的事多着了。没事还是去瞅两眼吧。”说着,老警察大步走了。

陈怀海低声问:“酒窖他为啥不搜了?”“不是说忙了吗?”三爷悄声说,“搜也不怕,我把老宝贝藏起来了。”“你从哪儿逮着的风?”“那个算命瞎子来了,说警察挨家挨户地搜。看来他一定知道老宝贝在咱们这儿。”

陈怀海疑虑道:“也可能是他闻着风了,可摸不到老宝贝藏在哪儿,你这一动,他就摸到了。”三爷说:“我要是不把老宝贝藏起来,警察来了咋办?”

陈怀海说:“进退两难,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可前段日子,老宝贝说街面上不太平,他又是听谁说的呢?”三爷说:“越来越乱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老宝贝再找个安稳地。”“要是被人家盯上了,咱们不管藏在哪儿都藏不住。”“那总不能就这么敞开晾着吧?”

老警察坐在桌前喝酒,陈怀海走过来打招呼。老警察说:“陈掌柜,忙着呢?最近咋看不见人儿了?”陈怀海说:“最近眼睛也不知咋了,模模糊糊,完了,上年岁了。”“是上火了吧?”“天热,火大。”

老警察摇头:“不对,眼仁儿通红,是不是病了?”陈怀海点头:“等插空找大夫看看去。”老警察说:“坐下唠会儿?”陈怀海无奈地坐在桌前。

老警察说:“陈掌柜啊,你说咱们认识一晃好几年了,你这酒馆变成了酒楼,一开门就客来客往,不容易。”陈怀海说:“那得感谢您啊,都是您关照得好。”

老警察一笑:“我秉公办事,从来没关照过任何人。安顺良民,相安无事,为非作歹,绝不放过。陈掌柜,你咋火烧火燎的?往常你这张嘴不甜啊,今儿个咋抹上蜜了?是想快点把我打发走吗?”陈怀海说:“嘴甜是想留住您啊。”

老警察低声道:“这话越说越甜了。陈掌柜,咱这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对大连都有了百年设计了,你识点相,好自为之吧。外面天罗地网,关卡重重,我说不说你都看得清楚,确实是插翅难飞啊!”

陈怀海眨眼:“官爷,您是不是喝醉了?我这酒馆前前后后空地方不少,您想去哪儿屋歇会儿都行,我把解酒茶给您泡上。”

老警察望着陈怀海笑了:“陈掌柜,我在好汉街各家店铺留的都是这些话,听了不要紧张,也不要多想,公事公话,公事公办嘛。对了,我还得再添一句,仗义是好东西,聪明也是好东西,可这世上不缺更聪明的人,脑袋尖顶上了,总有被顶瘪的那个。所以万事得小心,聪明不要被聪明误了!”

夜晚陈怀海在酒窖内给老北风喂药。老北风喘着气说:“怀海,你能不能别逼我了?把我送出去吧。”陈怀海说:“大哥,你这是在逼我啊!这世上我可能就你这一个亲人了,你就忍心把我扔下吗?”“可我不能把你的命捎走啊!”

“捎走就捎走呗,你是英雄好汉,我跟着你走,也走得亮堂。”

老北风摇头:“你可气死我了!”陈怀海说:“咱老哥儿俩都别气了,你把药喝了,踏踏实实养病。养好病,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不着。”

陈怀海从酒窖出来,院里静悄悄的。忽然,一个包裹从院外的一棵树上扔下来,落在院里。树叶摆动,不见人影。陈怀海赶紧提着包裹走进自己屋里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七包药。陈怀海笑了。

陈怀海又给老北风喂药。老北风咂巴着嘴:“这药味不对,新方子?找新大夫了?”陈怀海说:“昨晚有人把药扔进院里,保准是吕大夫的药。”“要不是吕大夫呢?”“除了他,没人能干这事。”

老北风沉默片刻:“怀海,我实话跟你说,已经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陈怀海问:“日本人的刀?”

老北风说:“日本人的刀是明的,我说的那把刀是灯下黑。这么说吧,自打我从哈尔滨监狱逃出来,一路上就总觉得背后有个影儿瞄着我。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可他就是不下手,这也是我琢磨不明白的地方。也难怪,我在江湖这么些年,虎嘴拔牙,狼嘴抢肉,得罪的人太多了。我在监狱里,他们没办法,等一出来,他们就逮到机会了。”

陈怀海问:“你说街上有人盯着你,指的那人是他吗?”老北风颤颤巍巍地接过药碗,把药全喝了:“怀海啊,一会儿我断了气,就把我扔海里去吧,我这身皮肉宁可让鱼虾吃了,也不能留给日本小鬼子!这药应该是我说的那个仇家送来的。”他笑着,“多好的事啊,我不死会给你招来大祸,我一死,赚了个干干净净,轻轻快快,他这一手出得好,正好遂我的愿了。”

陈怀海后悔莫及:“大哥,你……你为啥不早说,这可咋办啊?!”老北风笑着:“好办,趁着我身子还软和,给我套件干净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