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算命瞎寻仇反相助 谷三妹赌酒逞英豪

老北风趴在酒窖内的褥子上,他缓缓爬起,拄着酒缸站起来,喘着气一点一点朝外挪,没挪几步就栽倒在地。他朝门口爬着,忽然看到一双脚站在眼前,他一抬头,有手猛击他的后背,一口淤血喷出来。

一个人影问:“顺畅了吗?”老北风说:“舒坦极了。”“老北风,我跟你腚的日子可不短了。我真想杀了你,以解当年的心头之恨。”“你不是已经给我下毒了吗?药我喝了,你不用惦记,赶紧走吧,一会儿想走都难了。”“谁给你下毒了?爷不玩儿下三滥的手段!看在你拧下六个日本鬼子脑瓜子的分上,敬你是条汉子,我改主意了。”人影说罢消失了。

陈怀海拿着酒壶酒盅进来,看到老北风躺在地上,急忙把他扶起来。老北风笑着:“兄弟,我这壮行酒不用喝了!”

陈怀海把老北风遇到的怪事告诉三爷。三爷说:“老宝贝说街上不太平,不能连累你;还有扔进院里的那些药;再加上这背后一掌,都是谁干的?我糊涂了。老警察的那些话更奇怪。不管咋说,老宝贝是藏不住了,要走得赶紧走。我可不是怕事……”陈怀海说:“我明白,你是怕夜长梦多,拖久了,想走都走不掉。虽说街上大网套小网,罩得严实,得把网豁个口子!”

夜晚,陈怀海来到酒窖对老北风说:“大哥,对不住你,我这藏不住了。”老北风说:“你不用送我走,把我扔大街上就完事了。我留着这半口气,等见到日本小鬼子,再骂他两声就又赚了。”

陈怀海说:“大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老北风说:“你听大哥一句话,别送我走,风险实在是太大,弄不好得把你的命拉进去。”

陈怀海斩钉截铁道:“这事就这么定,我的命拴你身上了,你要是不听我的,咱俩一起凉快!”

上午,一辆马车载着酒缸、酱缸走在街上。老警察骑马迎面走来拦住马车问:“拉的啥啊?”车把式说:“酒和大酱。”“哪家的?”“山东老酒馆的。”

老警察下马走到马车前拍着酱缸说:“给老酒馆的陈掌柜捎句话,天热,小心大酱坏了长蛆,熏着日本人就麻烦了!”车把式连连点头:“我记下了。”

车把式赶马车来到酒楼外,酒馆的人忙着往里搬酒缸、酱缸。三爷小声对陈怀海道:“警察说‘大酱别长蛆,小心熏到日本人’。这话里有话啊!上回他来搜查,因酒窖门上锁而没搜,这回又给你捎这句话,他一定知道老宝贝在咱们这儿!”

陈怀海皱眉:“他知道了为啥不动手呢?看来老宝贝确实该走了!”

太阳爬上一树梢。雷子、亮子、半拉子、老蘑菇把酒缸、酱缸抬到马车上。车把式拿绳子捆酒缸、酱缸。陈怀海对车把式交代着什么,车把式连连点头,鞭子一响,马车走了。

酒楼的人在二楼聚齐了。陈怀海望着众人推心置腹道:“各位兄弟,我让你们跟我担惊受怕,对不住了!可我也没有办法,逼到绝路,只能铤而走险。但愿他能走出鬼门关,可万一有了闪失,大家赶紧跑吧,从此泥牛入海,不能再回来。我们毕竟兄弟一场,往后不管天上地下,逢年过节都想着点,都念叨一声……”他说着哽咽了。三爷说:“大哥你别说了,兄弟们都明白。等着也是等着,兄弟几个喝顿酒吧。亮子,把菜端来!”

雷子和亮子搬来一个大箱放在桌子上,木箱里有二十多枚手炮。三爷说:“这是给日本小鬼子准备的菜,一人四个菜,大家分了吧。”

老警察骑马跑到老酒馆门口勒住马,抬头望望二楼,立刻催马追赶远去的马车。马车停在路边。老警察勒住马问:“你咋停住了?”车把式说:“官爷,马尥蹶子了,我看看它想干啥。”

老警察扫视周围,见不远处有个算命瞎子坐在青石上给路人算命。他低声说:“你要听清楚,要按我说的路走,往北走,穿过锣锅巷,上了四腿桥,下桥右拐,直走不到二里地,有一片树林……”

一队日本巡逻警察骑马从马车边走过。老警察跟日本警察摆手打招呼:“长官,我正查着呢。”日本警察队长问:“车上装的什么?”“酒缸和酱缸。”

日本警察下马。老警察也下马。日本警察队长拍着大缸,一个缸一个缸地拍,突然,他的手停在一个缸上一摆手,两个日本警察跳上马车,掀开缸盖,提刺刀朝大缸里刺着。紧接着,两个日本警察又掀开其他的缸盖,朝里面望着、刺着。

老警察闭眼,脑海里出现幻象:酱缸里,老北风的后背露出来,刺刀不断刺进他的后背。老警察听到日本警察队长喊可以了才睁开眼,他看见两个日本警察跳下马车,刺刀上沾着大酱。众日本警察骑马走了。车把式跳上马车收拾着:“弄得到处都是大酱,这可咋收拾啊!”老警察扫视周围,算命瞎子没影了……

下午,算命瞎子走进酒楼高声喊:“可拿手的菜赶紧给我摆一桌子!”三爷笑着:“您是一个人吧?说笑了不是?”算命瞎子说:“把你们陈掌柜给我叫来!”陈怀海快步走过来:“您来了,楼上请!上好酒好菜!”

陈怀海、三爷、算命瞎子坐在二楼。算命瞎子说:“老北风已经出城了。”陈怀海擎起酒杯:“恩人,我敬您!”算命瞎子说:“要敬就敬三杯。”陈怀海连喝三盅酒。算命瞎子拍手:“爽快,够交!”

三爷说:“大哥,我还蒙在鼓里呢,赶紧讲讲。”陈怀海笑着:“说来也简单,我这段日子琢磨,要是真有人知道老北风在咱们这儿,就一定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好,咱们怎么来就怎么走,要把眼睛全吸在马车的大酱缸上,这样,老北风就好走多了。可不管咋走,都得换身行头,我看这位算命先生在街上走得多,大家伙都眼熟,就是碰上警察也不会引起注意,所以我昨天半夜去找他,管他借了一身行头,给老北风穿上了。”

算命瞎子说:“我咋也没想到,你鸟悄地把我住哪儿都弄清楚了。”陈怀海说:“谁让你说我有杀身之祸来着,不把你跟住,能避开祸吗?”

三爷问:“老北风为啥跟着马车走呢?”算命瞎子说:“老北风腿不好,他走不了多远,没有马车他能出去城吗?没人,他就坐车上,碰上警察了,他就支摊算命,就这样走走停停出了城。”

三爷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这位兄弟。”算命瞎子摆手:“你不用问,我直说得了。我跟老北风有仇,是要命的仇,我从哈尔滨追他追到这里,就为了要他的命。我知道老北风进了你们酒楼,可不知道他藏在哪儿。我多次提醒陈掌柜,就是为了让他送走老北风,我好借机报仇。可陈掌柜就是按兵不动,直到那次警察来搜查,我来报信,你给老北风换了地,这下我就全清楚了。我来酒窖见到老北风,看他为杀日本小鬼子被伤得那么重,他的那股热血把我烫醒了。我要是把他杀了,那我不是跟日本小鬼子一伙了吗?这种人,我杀不起!”

三爷竖起大拇指:“您真是这个!”算命瞎子也竖起大拇指:“你们都是这个,我这次来到大连街,没白来!”

陈怀海提议:“那就赶紧把眼镜摘了,咱们喝个痛快吧?”算命瞎子摇头:“这屋里都是亮堂人,冷不丁摘了晃眼睛,先这么着吧。”

两天后,老警察坐在酒楼二楼喝酒。陈怀海拿着酒壶酒盅走过来坐在老警察桌前倒了一盅酒:“官爷,我敬您。”老警察笑问:“稀罕,这么些年你是头一回开着店门喝酒吧?”“为了您,我破回例。”“在我眼皮底下,玩儿了个瞒天过海,你这是羞臊我吗?”

陈怀海低声诚恳道:“都怪我没弄明白您的心思,要是早清楚,就不会瞒着您。路上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还知道那包药是您扔进来的,除了您,没人能干这事。您公事公办,满身血性,陈某佩服。”

老警察盯着陈怀海:“我早看出你不是省油灯,果然如此,往后我得多瞅瞅你。”陈怀海说:“那太荣幸了,欢迎您常来,话不多说,谢了!”二人干杯。

贺义堂跟在豫菜张后面问:“我那四十九条建议你看了咋还不改啊?”豫菜张反问:“不改咋了,你还管着我了?”

贺义堂说:“我不是管着你,是管着这饭馆,有毛病就得赶紧改,不改不红火。”豫菜张满脸不悦:“你那馆子倒是改来改去的,到头来,不都改黄摊了?店里人手不够用,脑袋别总转没用的事,明白吗?”

贺义堂一根筋道:“我是发自肺腑之言。做生意得有长远打算,不能总低头盯着脚尖,得抬头往远看。陈怀海说过,不是,是我跟他说过,这开饭馆啊,不外乎三个字,酒、菜、人,酒好菜好,人更得好,从古到今,那些贼眉鼠眼,恨不得拿眼睛把顾客兜里的银子剜走,虱子掉锅里还要数数几条腿的生意人,有发财的吗?生意人,为何生意后面还要加一个人字?人不行,没生意!”

豫菜张拧眉道:“你说谁人不行?谁贼眉鼠眼?你天天盯着我,我看你就贼眉鼠眼!”贺义堂说:“我……我这不是盼着你早点把那四十九条建议看完吗?”

豫菜张脸铁青:“你写的那些都是啥啊,还大头宝焙面?大头宝身上能站几根面条啊?这饭馆是我的,我想改就改,不想改就不改!你想施展能耐,自己开馆子去啊!”贺义堂尴尬地望着豫菜张:“咱俩在商量,你火啥啊?”张妻端着药碗走过来问:“这又吵吵啥呢?把药喝了!”

贺义堂来到自己住的屋里,把几件衣服包起来嘟囔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也难不住!”豫菜张的老婆过来喊贺义堂吃饭。贺义堂冷着脸:“我不饿,麻烦你跟张掌柜说一声,我走了。”

张妻细言细语:“贺掌柜,你能听我说两句吗?你那四十九条建议我看了,真是用心写的,大多处写得不错。你也知道,我家老张患病,被病折腾得心烦气躁,跟我也动不动就发火,你别跟他一样。你来了后,店里店外地忙活,尽心尽力,替我们两口子操了太多心,也给我们省了不少心,我和我家老张都感谢你啊!我知道你是念过大书的人,心眼敞亮,我替我家老张给你赔不是了。饭菜都好了,吃饭吧。”贺义堂讪笑道:“你别这么说,也可能是我太急了。”

夜晚,豫菜张坐在炕上喝药。老婆站在一旁:“大夫说了,你把这服药喝完病就能好不少。啥事都得往好了想,日子才有奔头。当家的,你今儿个不该跟贺义堂发火。别那么训人,跟训狗一样。”豫菜张说:“当初他没地儿去了,我赏他一口饭吃,还不能说他了?他要是怕说就别在这儿待。”

老婆劝说道:“人家贺义堂不也是为咱家买卖好吗?他要是不想管,还费劲巴力地跟你讲那些干啥?你脑袋病糊涂了,油盐不进了?你既然收留了人家,给人家饭吃,就好好待人家,别最后用了心花了钱,却赚了嫉恨。贺义堂来了以后,饭馆生意不比之前有点起色吗?你不也轻快不少吗?安下心来,养病要紧!”

夜深了,街上静悄悄的。一个男人悄悄走到谷三妹家门外轻轻敲了敲门。门一开,男人立刻闪进去关上门。

酒客宋看见了这一切。第二天夜晚,他也照猫画虎,来敲三妹家房门。谷三妹开门问:“你是谁?”酒客宋龇牙一笑:“妹子,我是你情哥哥!”

谷三妹欲关门。酒客宋把腿伸进门里:“还没唠完呢。一个人憋屋里多闷啊,咱俩唠唠嗑,唠困了搂着睡一觉,多舒坦啊!”谷三妹又要关门。酒客宋拍着衣兜:“哥哥兜里可装满银子,进屋数数?开门吧!”说着使劲顶开门走进去迅速关上门……一会儿,酒客宋从屋里出来,佝偻着身子跑了。

很晚了,酒楼里还剩不多的几个酒客。酒客许对酒客朱说:“我看到宋爷进到街对面那女人屋里去了!”酒客朱淫笑:“我就说那是个半掩门,你们还不信。轻快活儿,来钱快呗。要不你也去尝尝滋味吧,省得惦记。”

俩人正说着,酒客宋佝偻着身子从外面一头拱进来,面露痛苦地坐在酒客许桌前,拿起桌上的酒壶就喝,他把酒喝光,打了个酒嗝才说:“那娘们会功夫,她一脚把我的子孙布袋踢爆了!”众酒客大惊。

这时,谷三妹走进来,不慌不忙地坐在一张桌前。酒客宋看见谷三妹,他起身欲走。谷三妹剜他一眼敲了敲桌子,酒客宋只得站住。谷三妹面对众酒客大声说:“我叫谷三妹,今儿个当着各位的面撂下一句话,今后谁要是再敢打我的主意,要是再敢跟我说骚情话,我绝饶不了他,断子绝孙是轻的!”她话音一转,“不好意思,打扰了,喝酒吧。”然后起身大步走了。

一辆装着满车炕席和两坛酒的马车停在酒楼外。陈怀海问:“这是谁让送来的?”车老板说:“不清楚,人家就说把这一车新炕席和两坛酒送给山东老酒馆的陈掌柜。”陈怀海点头:“保准又是老客儿们送的。这都是人情,让我咋还啊!都抬里面去吧。”雷子和亮子扛起炕席,朝里面走去。

谷三妹走过来:“陈掌柜,忙着呢。”“忙着呢。”陈怀海欲抱酒坛。谷三妹说:“你放下,我来。”陈怀海看着谷三妹:“你能搬得动吗。”

谷三妹一把推开陈怀海:“小看我啊?”她一使劲,身子晃了晃抱起大酒坛,摇摇晃晃朝酒楼走去。陈怀海只得在一旁伸手护送着走进酒楼。雷子赶过来喊:“赶紧给我!”谷三妹咬着牙:“前面带路!”雷子抱住大酒坛,谷三妹不给,亮子上来帮忙,撕扯中大酒坛落地摔碎了。

谷三妹说:“我把酒坛打碎了,我赔。”陈怀海说:“要不是雷子和亮子上前帮忙,酒坛也摔不碎,这事不全怪你。这酒不用你赔,赶紧回家吧。”

谷三妹坚持着:“我要是不把这账了了,后半辈子都活不顺当。”陈怀海笑道:“那酒是别人送的,多少钱我不清楚,你想赔也没法赔啊。”“那也得赔,陈掌柜,要钱我是没有,我在你这干一年活儿,算是把这笔账了了。”“在我这干一年活儿?我还有事呢,你别闹了行吗?”

谷三妹一本正经:“我没闹,这事要是定不下来我不走,你关门我就在你门口坐着。”陈怀海无奈:“这样吧,你在我这干一个礼拜的活儿,干完这笔账就清了。你要是不答应,现在就回去。”谷三妹笑了:“我答应!”

谷三妹开始在老酒馆干活儿了,她把桌椅柜台擦得锃光瓦亮,接着又擦地。她忙完楼里忙外面,挥舞着扫帚扫院子;她在厨房杀鸡;她在酒楼后院洗衣裳,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

七天后的晚上,酒店全班人马为谷三妹饯行。陈怀海说:“各位兄弟,谷三妹在咱们酒馆干了一个礼拜的活儿,受累了。明天她就要回家,今晚这顿饭,是感谢谷三妹。来,大家一块儿敬谷三妹。”谷三妹说:“陈掌柜,你太客气了!是我砸碎了酒坛在先,欠账还钱,我在你这干活儿是应该的。”

陈怀海说:“别看谷三妹是个女人,可她是个讲究人,是个义气人,敢承担,好样的!”三爷说:“自打谷三妹来了,咱这酒馆的桌椅和地面,每天都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客们没少了夸啊!”

老蘑菇说:“谷三妹洗衣裳也洗得干净,我那满衣裳的油腻子,全让谷三妹给洗没了。”半拉子说:“我那衣裳都破小半年了,懒得补,谁想谷三妹都给我补好了,针线平整,跟我娘缝的一样好。”

谷三妹摆手:“等等,你们这是真夸我还是逗我玩儿呢?”

老蘑菇认真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有掌柜的,要是有半句假话,掌柜的饶不了我!”半拉子说:“我都把我娘搬出来了,敢说假话吗?”

三爷说:“谷三妹,我们大家说的都是掏心话,多谢了!”陈怀海说:“光嘴上说谢不行,得喝啊,来!”众人擎起酒盅。

谷三妹环顾众人:“先别急着喝,我得说两句。刚才你们说的那些话要都是真的,那你们舍得我走吗?都不吭气了,怎么样,都是满嘴假话吧?”陈怀海说:“谷三妹,你这么泼实能干,我们当然舍不得你走啊,只是……”

谷三妹打断道:“不用说,我明白了,大家都舍不得我走,我也舍不得大家。今天这杯酒改名了,叫入伙酒,喝了这杯酒,我就是老酒馆的人了!”她擎起酒盅一饮而尽。众人擎着酒盅全愣住了。陈怀海放下酒盅:“谷三妹,咱说好是干一个礼拜的活儿,然后就清账了,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谷三妹反驳:“是说好了,可大家都舍不得我走,我还能非走不可,冷了大家的心吗?离地三尺有神灵,你们别说刚才说的都是假话!”陈怀海只得找理由:“我们是舍不得你走,可就算舍不得也要舍得,说实话,我们这酒馆不缺人。”

谷三妹笑着:“是不缺人,可我来了以后,是不是好上加好了?”陈怀海坚持道:“咱别再唠这事行吗?摔碎酒坛的账已经还清了,你回家吧。”

谷三妹大声说:“我知道你们耷拉半张眼皮看不起我,看来我得给你们亮亮能耐了。陈掌柜,咱俩打个赌行吗?当着老酒馆的面就赌酒,咱俩喝顿酒,我要是把你喝趴下了,就留在老酒馆。你要是把我喝趴下了,我立马走人,没半点埋怨。”她逼视陈怀海,“你咋不说话啊?”

老蘑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半拉子哈哈大笑。三爷笑着:“谷三妹啊谷三妹,你别闹了行吗?张嘴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啊!你知道陈掌柜能喝多少酒吗?当年在金场子,寒冬腊月,陈掌柜为了能让我身上多一件羊皮袄,和金把头斗酒,他喝塌了一个酒铺子!把金把头喝趴下,而他呢,踩着酒坛子出来了!谷三妹,别闹了,回家吧。”

当时的情况是,一排酒坛子倒扣在地上,从酒铺门口延伸出来。陈怀海穿着厚厚的老羊皮袄,踩着酒坛子一蹦一跳地从酒铺里走出来,他摇摇晃晃,可就是没从酒坛上掉下来。那金把头也上了酒坛子,可还没走出酒铺呢,就一头栽下去,撞倒了顶梁柱,酒铺就坍塌了。

谷三妹并不理会,她倒了一盅酒:“陈掌柜,喝了这杯酒,咱俩这个赌就定下来了,哪天比你定。”陈怀海只好说:“随时恭候。”二人一饮而尽。

赌酒就在陈怀海住处里屋进行。桌上摆着两坛酒。陈怀海和谷三妹坐在桌前,老白头坐在一旁任裁判。

“小酒盅喝着麻烦,用大碗。”老白头拿酒提子给两个碗倒满酒,“今天这个酒是输赢酒,谷三妹赢了,就留在老酒馆,谁也不准赶她走;谷三妹输了,自己离开老酒馆,不能埋怨。赌酒开始,先喝第一碗!”

陈怀海和谷三妹端起酒碗就喝。老白头问:“用不用歇会儿?”陈怀海望着谷三妹:“用吗?”谷三妹笑着:“要不你歇着,我喝一坛后等你?”

老白头又倒酒。陈怀海和谷三妹再喝。陈怀海和谷三妹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陈怀海端着酒碗望着谷三妹。谷三妹端着酒碗望着陈怀海。陈怀海打了个酒嗝,把酒喝了。谷三妹也把酒喝了。

老白头问:“还能喝吗?”陈怀海双手把着桌子,舌头大了:“这事得问谷三妹。”谷三妹靠着墙喝醉了:“还没躺下一个呢,喝吧!”

陈怀海说:“谷三妹,我就不明白了,干活儿的地方有的是,你为啥非要到我这啊?”谷三妹摆手:“少说废话,你还能喝动吗?”“这点酒算个啥,来,接着喝。”“这么喝也没啥意思,走,跟我出去。”

街尾,两个秋千挂在树上,陈怀海和谷三妹分别坐在一个秋千上,二人手里擎着酒壶。谷三妹说:“外面风凉吧?那就荡起来吧?荡着喝,更风凉。”二人荡起秋千,边荡秋千边喝酒。在秋千交错之间,两人撞酒壶干杯。

老白头站在一旁喊:“喝了大半辈子酒,头回碰上这种喝法,开眼了!”

酒喝光了,陈怀海和谷三妹摇摇晃晃从秋千上下来。谷三妹笑望陈怀海:“你都站不稳了。”陈怀海咧嘴:“是你站不稳了,眼珠子晃来晃去,看我都是晃的。这点酒算个啥,走,回去接着喝!”

“回去干啥,就在这定输赢吧。”谷三妹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针撒在地上。

“针上见输赢,谁捡得多,谁赢。”“头回碰上这场面,都把我看愣神儿了,好,都听我的。”老白头坐在秋千上喊,“准备,三,二,一,开始!”

陈怀海和谷三妹俯身捡针。陈怀海犹如醉八仙,摇摇晃晃地捡针。谷三妹的脚下像踩着棉花,一脚轻一脚重,她闪转腾挪,捡起一根根针。陈怀海刚要捡起一根针,谷三妹来个猫扑老鼠,夺走那根针。陈怀海又找到一根针,谷三妹手疾眼快,把那根针夺走。老白头荡着秋千,望着二人笑。陈怀海和谷三妹捡针夺针,二人撞到一块儿,双双倒在地上。陈怀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谷三妹躺在地上也睡着了。老白头哈哈大笑,不小心从秋千上张罗到秋千后面去了。

最后,老白头宣布:谷三妹捡到十八根针,陈怀海捡到六根针。谷三妹胜出。

夜晚,老酒馆的人坐在一起准备吃饭。谷三妹说她不吃,回去了。陈怀海说:“忙了一天,咋能不吃饭啊!下回给她带点饭菜回去。”

众人正吃饭。砰砰两声,窗户被砸碎了。三爷、老蘑菇、半拉子、雷子和亮子从楼里急忙走出来。两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人站在门外。

半拉子喊着:“大半夜没事干,跑老虎窝耍横来了,你们哪儿来的?砸我家窗户干啥?”小棉袄上前一步问:“这不是陈怀海的馆子吗?那就砸对了!”

半拉子冷笑:“原来是寻仇的,逮住你们洗干净,抬菜板上剁了!”小棉袄瞪眼:“你是谁啊,滚一边去!我找陈怀海,他死了没有?”

半拉子忍不住了,冲上前抡拳便打。小棉袄从后腰抽出一把尖刀,朝半拉子扎来。半拉子闪开,又扑上去。小棉袄一顿砍杀,半拉子左躲右闪,衣裳被刀子划开了。半拉子打落小棉袄的帽子,小棉袄露出一头长发。半拉子愣住了。桦子偏着膀子哧哧地笑。

老蘑菇大笑:“半拉子,你让个娘们甩了一刀,这笑话可够在酒馆笑半年。”

小棉袄喊着:“我再问一遍,陈怀海死了没有!有口气就给我爬出来!”

陈怀海走出来,看着小棉袄和桦子。小棉袄盯着陈怀海,忽然提刀朝他扑来。

陈怀海高喊:“小棉袄!”小棉袄猛地站住。陈怀海又高喊:“桦子!”桦子偏着膀子哧哧笑。“你……你俩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陈怀海哽咽了,他走上前欲搂小棉袄,小棉袄猛地抽了陈怀海一个耳光。“孩子,我是你爹啊!我想死你们了!”陈怀海的眼泪涌出来。小棉袄一挥手:“少跟我套近乎,赶紧把两泡尿给我憋回去,造饭吧!”

小棉袄和桦子狼吞虎咽地吃饭。陈怀海坐在一旁说:“好不好吃,不好吃爹再给你俩换几个菜。慢点吃,锅里还有呢。”小棉袄和桦子闷头吃着不说话。

三爷端两杯水过来。小棉袄说:“拿水糊弄我姐俩呢?上酒!”陈怀海只好说:“那就喝一口吧,三爷,来二两柔的。”小棉袄抬头瞪眼:“柔的喂鸡呢?上劲大的,先来二斤,我跟我兄弟一人一斤。不喝热乎了睡不着,冷啊!”

陈怀海哽咽了:“孩子,你们到爹这不喝酒也冻不着了。”小棉袄撇嘴:“又来了,咋娘们唧唧的!你是陈怀海吗?我听说陈怀海是个嘎嘣脆的爷们儿啊!”

陈怀海问:“孩子,你们这些年去哪儿了?”小棉袄说:“还能去天上啊,地上溜达呗。”“自打你俩在干饭盆丢了后,我找你们找了五年,去过山场子,水场子,金场子……”“那是你乐意找!我娘呢?”

陈怀海说:“我找你俩找了五年,你娘在家等我五年,后来我回来了,她又没影了,邻居跟我讲,她被一个货郎骗走了。那个货郎说我伤到了,回不来了,要带你娘找我,你娘相信,跟他走了。”

小棉袄乜斜着眼:“你这是啥运气啊,咋坏事都坏在你身上了?看你这日子过得不赖,把屋里的女人叫出来吧,陪我喝点。”三爷提着酒壶过来:“棉袄,你爹这些年铁了心等你娘,等你们俩,他啥外心思都没有。”

小棉袄一脸不屑地接过酒壶倒了盅酒,一张嘴把酒扬进嘴里,眼泪涌了出来。陈怀海颤声道:“孩子你别哭,往后在爹身边不受屈儿了。”小棉袄一瘪嘴:“谁哭了?酒劲顶的!”

安排好俩孩子睡觉,陈怀海回屋,激动得无法入睡。三爷过来陪他说话。陈怀海说:“就跟做梦一样,这俩孩子突然就冒出来了,他俩是咋走出干饭盆的?又是咋找来的呢?那干饭盆可是个谜,能走出来不容易。”三爷说:“别着急,等他俩哪天一高兴就全说了。不管咋说,这俩孩子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

陈怀海说:“他俩丢在干饭盆的时候,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十一年过去了,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他姐俩这么多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三爷宽慰道:“人活着,就有救;能聚上,就是福分。眼下俩孩子回到你身边,你这当爹的早晚能把他俩的心烘热。”

陈怀海点了点头:“这俩孩子都大了,老挤一块儿不是个事。”三爷说:“小棉袄不说了吗,打小他俩就挤一块儿,没她在桦子害怕。”

陈怀海琢磨片刻,还是要去看看他俩,要不睡不踏实。他来到俩孩子睡的屋里,轻手轻脚地坐在炕沿上。小棉袄和桦子躺在炕上,桦子鼾声阵阵。小棉袄手里握着刀突然跳起来。桦子惊醒了,他猛地爬起,哎哟一声。

陈怀海急忙站起说:“是爹。”小棉袄问:“你大半夜的来干啥?”陈怀海关切道:“看看你们啊!桦子,你身上哪里不得劲儿吗?”桦子不说话,躺下蒙上被子。小棉袄尖声大气道:“你赶紧出去!记着,往后进来打招呼,刀子没眼睛,说放血就放血,不含糊!”

陈怀海出去关上屋门。小棉袄把刀压在枕头下,拍着桦子:“姐在呢,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