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先生诚心送厚礼 金小手重生报大恩

小雪飘飘。夜晚,陈怀海和贺义堂搂着膀子摇摇晃晃走进酒馆的大门,他俩有些醉了。贺义堂嘟囔:“陈掌柜出马,事成一半,再加上我,那不就妥妥的了?”

陈怀海咕哝:“贺掌柜费了不少口舌,出了不少力。价钱还算公道。不管咋说,酒楼的铺子谈好了,这就是喜事啊!”贺义堂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走,回屋接着喝。”

桌上摆着酒菜,高先生坐在桌前喊:“陈掌柜,您这是喝醉了吗?”陈怀海站住:“是高先生啊,欢迎欢迎!”“得意洋洋,看来您是碰上喜事了。”“高先生,等我的酒楼开张了,您可一定得过来捧场啊!”

高先生说:“还用等到那时候吗?我现在就捧您的场呢。来,喝一口?您都喝成这样了,也不差这一口了,来,我给您满上。”高先生倒酒。

陈怀海擎起酒盅:“借您的酒敬您,先干为敬。”陈怀海把酒喝了,咂巴着嘴,“味不错,好酒!高先生,我先回屋了,您慢慢喝。”

第二天上午,冯先生等五个酒客进来。冯先生说:“这都是我的朋友,全是大连街上有脸有面的人。”陈怀海笑着:“幸会幸会,冯先生,我沾了您的福了。”

冯先生让那四个酒客先去坐,他跟掌柜的聊两句。

陈怀海问:“冯先生,您这是要请客吗?”冯先生说:“是朋友请吃饭,就看好你这馆子了。来过好几回了,还是我说你这酒馆不错,让他来的呢。还是你这馆子硬实,酒好菜好,请朋友吃饭不丢面,脸上还抹油呢,亮堂。”

陈怀海笑了:“看来今儿个我得送您酒啊!”冯先生说:“不用送,我那姓高的朋友说在你这存了好酒,特意叫我们过来喝。”

陈怀海点头:“姓高?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位高先生,四十来岁,中等个头,保养得挺好,小脸白嫩白嫩的。”“就是他,陈掌柜,你先把他的酒给我们烫上。六个人,先来一斤二两吧。”冯先生说罢去陪朋友了。

三爷说:“高先生的烧刀子还剩三斤二两。”陈怀海让亮子从高先生酒坛里打一斤二两烧刀子烫上。

冯先生等五个酒客坐在桌前等高先生。高先生走了过来:“莫急莫急,我来了!临时有点急事,让各位好友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等一会儿酒上来,我自罚三杯。”冯先生说:“早就给你烫上了,等着喝吧。就是你存这的烧刀子,你不是说酒不错,请我们喝吗?”

高先生刚要说话,陈怀海走了过来招呼高先生。高先生说:“陈掌柜,您不必客气,我知道您最近忙,在选新酒楼的地脚,可再忙也不能顾此失彼。人站在板凳上是高了,可没踩稳,翻到板凳下面,崴了脚脖子,就没以前高了。万一摔躺下了,那不和地面一般高了?”

这话有些不好听,陈怀海望着高先生不解。冯先生说:“高兄,你这话是何意啊?”陈怀海只好说:“高先生喜欢开玩笑,每回来都跟我逗两句。行,你们唠着,我让人把酒菜端上来。”

高先生又说道:“酒菜都要端稳当了,别一脚高一脚低,万一摔了酒壶翻了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您。”陈怀海说:“这您放心,掉地上的东西全算我的。”

冯先生皱眉:“高兄,你今天怎么了?提前喝醉了?”高先生说:“山东老酒馆的酒好,一进屋闻着味儿就醉人,这要是喝上了,脑袋一迷糊,说不定得捅出多大的乱子。万一闹腾起来,再砸了招牌,这脸可就丢大了。”陈怀海望着高先生:“老酒馆的酒好着呢,不上头,您就放心喝吧。”“那要是上了头砸了招牌呢?”“就是把这老酒馆一把火烧了,我都不埋怨一个字!”“好,这话硬气!上酒!”

陈怀海冷着脸走到柜台前说:“我就纳闷了,咱没得罪过那位高爷吧,他咋就跟我顶上了呢?见面就拿话顶我,真是要了命了!”三爷说:“我更纳闷,顶上了就别来呗,他还总来,这是图啥呢?大哥,死猫烂狗狼眼兔子头的东西多着呢,啥样的没有啊,说不定他就是找事来的,找完事就舒坦了。你就当没看见他,别搭理他就完了。我伺候他们。”

亮子把六个酒壶放在桌上。冯先生拿过酒壶:“菜还没来就上酒了,这是喝还是不喝啊?”高先生说:“都不是外人,没啥讲究,喝吧。”

冯先生刚要倒酒。高先生说:“算了,不喝这酒了,咱们开坛新的。”冯先生说:“高兄,这酒都烫好了,也端上来了,就可这个来吧。开坛新的也喝不了,还是先把你这坛存酒喝完再说。”

高先生坚持让把桌上的酒全拿走。冯先生说:“我明白了,一定是这酒好喝,你舍不得了,我尝尝。”冯先生说着拿过酒壶往嘴里倒。高先生伸手打落酒壶喊:“赶紧收走,开坛新的烧刀子!”

亮子把六壶酒拿走了。冯先生等五个酒客都不吭声。

高先生说:“咱兄弟几个,大江南北地跑,聚在一块儿不容易,哪能喝剩酒呢,要是传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

冬夜,陈怀海从外走进屋里,他关上门朝里屋走去。里屋传来鼾声。

陈怀海问:“是人是鬼啊?”鼾声继续。“兄弟,我可想死你了!”陈怀海急忙走进里屋。金小手坐在炕上,手里握着一炷香,笑眯眯地望着陈怀海。

陈怀海望着金小手,不禁热泪盈眶:“好啊,浑身一个零碎都不少,我拿酒去。”金小手说:“酒都备好了,大哥,你就上炕吧。”

二人坐在炕桌前。金小手拿出酒壶酒盅倒酒:“大哥,你咋知道是我呢?打个呼噜也能听出来是我?”陈怀海笑:“你就是放个屁,我都认得你。”“幸亏你不是我的仇家,服了!”“我也服了,服你这能耐啊!”

金小手说:“见到阎王爷了,我说我是孙猴子的师弟,叫金小手,赶紧把我生死簿上的名字勾了去。阎王爷说孙猴子的师弟,都是自己人,勾了吧。一转眼,我就回来了。”陈怀海笑:“还是好兄弟吗?你倒是把我的名也勾了去啊!”“我能忘了你吗?生死簿我看清楚了,你是长命百岁。”“够意思。兄弟,你是演了一场大戏啊,精彩!”

金小手擎起酒盅:“道上的兄弟把我劫走了,警察局怕丢人,就找个地方,放了空枪,把这事悄悄压下去了,也在日本人那有了交代。”陈怀海说:“干了!”

二人一饮而尽。

金小手起身跪倒:“大哥,我回山东老家见到我娘了,我娘抱着我的那些家当,满脸老泪,嘴里念的全是你的好。大哥,我跟你说过,愿意为你拧脑瓜子摔响儿,叫我干啥吧,一句话的事。”

陈怀海说:“赶紧起来。兄弟,你今后有啥打算?”金小手说:“逗日本小鬼子玩儿呗。把小鬼子的脑袋拧下来,来个乱炖。”

陈怀海推心置腹道:“我这锅大,炖得开。大哥还是那句话,没地去了,到大哥这来,热好炕,烫好酒,能热热乎乎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另外,你的那坛酒还存在酒架上,啥时候来咱俩啥时候喝,你不来谁也动不了。”

真是肝胆相照啊!金小手感动得热泪滚落。香燃到虎口,金小手擎起酒盅一饮而尽,站起身说:“走了,别送。”他跳下炕朝外走。陈怀海擎起酒盅:“山高水长,兄弟脚下有数!”

杜先生来到老酒馆,三爷忙招呼。杜先生指着柜台上的“跑舌头”酒竖起二指。三爷让亮子给杜先生烫二两“跑舌头”。

杜先生坐在桌前。几个酒客和他热情招呼,请他说评书。他只是拱了拱手,并不讲话。陈怀海走过来,杜先生朝陈怀海笑了笑。

陈怀海奇怪:“不言语,把嗓子落家了?”他走到杜先生近前,“多日不见,还拿把上了,看来我得给你添道菜,好好孝敬孝敬你。”杜先生只是笑。

亮子把酒壶放在桌上。杜先生倒了一盅酒。陈怀海说:“你是讲评书的,咋喝起‘跑舌头’了?要是跑了舌头,不就把饭碗砸了吗?换个酒喝吧。”杜先生的眼圈红了。陈怀海问:“哟,这是咋了,我哪句话说错了?”杜先生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陈怀海坐下:“兄弟,你是不是碰上啥难事了?有事跟老哥哥我说,啥坎儿咱都迈得过去。”杜先生摇摇头又倒酒喝酒。陈怀海夺过酒壶:“你不说我可急了!”

杜先生示意要纸笔。陈怀海让亮子把纸和笔拿来。杜先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把纸递给陈怀海。陈怀海看到纸上写着:舌头惹事了,没了。

杜先生拿过酒壶,对着嘴喝光了酒,朝陈怀海笑了笑,缓缓站起朝外走。陈怀海抱住杜先生说:“兄弟,你别走了,今后就在我这吧。”杜先生轻轻推开陈怀海,眼含热泪,拱手告别。

寒风猛烈,杜先生的大褂在风中鼓荡着……

春天的夜晚还很凉。老酒馆的人全都围坐在桌前,桌上摆着酒菜。

陈怀海环顾大伙说:“转眼开春,明天咱们这山东老酒馆也要搬家了,各位兄弟,今晚咱们喝顿关门酒。这几年,兄弟们跟着我起早贪黑,风风雨雨,不容易……”贺义堂插言:“都是自家买卖,出力不应该的吗?这有啥可说的。”陈怀海点头:“不管咋说,咱兄弟在大连街算站住脚了,这就不赖……”贺义堂打断:“吹大了,在好汉街站住脚而已,离着大连街远着呢,埋头看路,不能骄傲。”

陈怀海一笑:“贺掌柜,要不你讲得了。”贺义堂说:“不能喧宾夺主,这是规矩。”陈怀海接着讲:“从明天开始,咱们就搬到新酒楼去了,等上了新酒楼,不管生意咋样,大家还得像往常一样,脚得踩在一楼,稳稳当当,踏踏实实……”

贺义堂又插嘴:“生意好了行,要是不好还稳当啥?踏实啥?得赶紧找出毛病,立马改正。那么大个酒楼,那么大个摊子,支巴起来不容易,倒了可就是一眨眼的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切不可大意了!另外呢……”

半拉子烦了,噌地站起来盯着贺义堂。贺义堂吓了一跳:“你要干啥?”半拉子瞪眼:“坐累了,起来伸伸腿。”

陈怀海干脆让大家边吃边说。贺义堂说:“我再插一句,酒楼新开张,得闹出响动来。总得放挂鞭吧,要不谁知道开张了?”陈怀海擎起酒杯:“贺掌柜,老酒馆从开张那天起,到今天为止,从来没闹出过响动,平平静静,稳稳当当,挺好的。来,干了!”大家开始吃起来。

贺义堂问:“我想起个事来,那酒架上的存酒还搬走吗?”陈怀海说:“当然得搬走。”贺义堂说:“很多客都不来了,还搬去干什么?再说有的坛子里就剩几两酒了,搬去了多占地方。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位酒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那酒留着多晦气啊!”

陈怀海斩钉截铁道:“我不信鬼不信邪只信人,就是剩一滴酒也要给人留着!这是规矩。人不来,酒等人,就是等来冤魂野鬼,我也得敬着!就为了他们是我陈怀海的朋友!”他到酒架前伸手抚摸着酒架上的一坛坛酒,深情地说,“老朋友们,咱们要搬新家了,新家的名字还叫山东老酒馆。你们的酒我都存着呢,也一块儿搬到新家去,我在新家等着你们。愿你们都平安,都能再来啊……”

上午,老酒馆的全部人马从酒馆后门走进来,大家再收拾收拾,马车来了就搬东西。鼾声从柜台处传来,一个人躺在柜台上睡着。大家一看,原来是那正红,瘦得都脱相了。贺义堂上前要把那正红叫醒,陈怀海说搬家不急,让他睡足了。

三爷说:“那可不行,一觉闷到天黑就麻烦了。”陈怀海说:“麻烦啥,咱改天再搬呗。”三爷问:“大哥,你是说宁可耽误了吉时,也得让他睡足了?”陈怀海点头:“就是这意思。”

贺义堂竖起大拇指:“讲究!”“讲究?是说那爷我吗?”那正红翻个身,差点从柜台上掉下来,被人扶住了。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我这是做梦吗?”

三爷说:“那爷,你的梦醒了!”那正红回忆半晌:“想起来了,我昨晚喝多,走错门了,实在对不起。”他一再道歉,倒退着走出老酒馆。

“那爷把咱们老酒馆当成他的家了,这是多难得的情谊,我不该跟他绝交。”陈怀海说着出门去追那正红:“那爷,您等等。”那正红转身看着陈怀海,躬身道歉:“陈掌柜,对不起,我真的走错门了,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陈怀海诚心道:“那爷,我的新酒馆要开张了,是个二层楼,后院有客房,您要是不介意,就去我那住吧。”

那正红唠叨着:“你应该说我要是没地儿去,就去你那住。我知道,你给我留着面子呢。多谢好意,我心领了。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是老天爷对我的磨炼,他要委我重任了!陈掌柜,我没骗你,好事真的不远了。皇帝在新京改年号了,现在是康德元年!知道为何叫康德年号吗?康德取康熙皇帝年号和光绪皇帝庙号……”

山东老酒馆的新家是个二层楼,一楼有八张桌,二楼有四张桌,有后厨,有酒架,有地下酒窖。后院有陈怀海和伙计们住的房子,还有一间大通铺,通铺里还有吊铺,这是给从山东坐船落脚大连歇脚去关东闯荡、从关东回山东在大连坐船、遇上风大开不了船有困难的人住的。陈怀海分文不取,还管饭。

新酒楼就要开张了,山东老酒馆的原班人马都在,唯有贺义堂不见踪影。

老白头走进来喊着:“陈掌柜,恭喜恭喜,贺喜贺喜,祝老酒馆,不,是新酒楼客儿好,钱儿好,红红火火!”陈怀海笑脸相迎:“白爷,你这句话把钱放在客后面了,讲得好,只是我这酒楼还叫老酒馆。”

老白头说:“叫小了吧?”陈怀海说:“站高了迷糊,踩在地上才稳当。”

老白头说:“我本想上二楼磨刀去呢,听你这么一说,还是一楼好啊。闲话少说,满街的人都被你招来了,我到外头看热闹去。”

陈怀海和老白头从酒楼里走出来。酒楼外站满了人,众人都仰头朝酒馆楼顶上望。几个练杂耍的在楼顶上支开摊子练上了。

豫菜张、肉饼王、鲜羊杨,扎纸铺的徐掌柜,药铺的齐掌柜,茶馆的赵掌柜,点心铺的沈掌柜,脚行的卢掌柜等众人围拢过来。

众人纷纷祝贺:“陈掌柜,恭喜恭喜……祝开张大吉……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豫菜张说:“陈掌柜,你这招使得绝啊,不声不响,把满街的人都招来了。”茶馆赵掌柜说:“陈掌柜,酒楼今天开张,你得讲两句吧?”陈怀海笑着:“这……大家还是里面请吧。”众人都说外面人多,就在这讲。

贺义堂坐在隐蔽处,让练杂耍的鼓掌。楼顶上立即响起掌声,楼下众人也掌声雷动。

陈怀海高声说:“各位街坊邻里,各位来往的朋友,我是山东老酒馆的掌柜陈怀海。今天山东老酒馆新开张,大家让我讲两句,就讲我小时候听我娘讲过的一个故事吧。她说有一年发洪水,一个地主背着一袋元宝爬上树,一个农民背着一袋饼子也爬上树。洪水三天不退,地主饿得扛不住了,对农民说,我拿一个元宝换你一个饼子吧?农民吃着饼子不说话。到了第四天,地主说我拿三个元宝换你半个饼子吧?农民吃着饼子还是不说话。等到第七天,洪水退了,地主已经饿死了,农民把那袋元宝捡起来回家了。我今天讲这个故事,是想说,人有了钱,走了顺字,往往就糊涂了,敌不过‘愚蠢’二字!我的山东老酒馆改成了酒楼,地儿比以前大了,桌儿比以前多了,可‘人酒菜’三个字不变,好人,好酒,好菜。老酒馆还是那个老酒馆,老酒馆里面的味儿还是那个味儿,老酒馆的人都捧着一颗诚心,一颗良心,恭候各位光临。”众人鼓掌。

贺义堂坐在隐蔽处让“上大菜”。众练杂耍的把两卷红布推下楼顶。两卷红布从酒楼房顶滚落下来,展开后是一副对联:好菜不怕晚,吃吧;好酒不嫌多,喝吧。两个练杂耍的扯起横批:酒怀四海。掌声更热烈了。

夜晚,酒楼就要关门,高先生走进来喊:“酒馆变酒楼,恭喜恭喜啊!这是要关门谢客了?陈掌柜在哪儿呢?”三爷说:“掌柜的回屋歇着了。”“店没关门,掌柜的怎么就去歇着了?”“今天酒楼头天开张,大家都来捧场,热闹得很,掌柜的接来送往,累坏了。”

高先生说:“大家都忙了一天,为何只有掌柜的提前回屋歇着了?我想给他当面道喜啊!”三爷说:“高先生,我再说一遍,我家酒楼要关门了,掌柜的也歇着了,您要是想找他,等明天行吗?”

“麻烦你去跟陈掌柜说一声,就说高先生来了,候着他呢。”高先生径直走到桌前坐下。三爷走过来好言相劝:“高先生,我们酒楼要关门了。请您不要为难我好吗?我们对您可是敬着呢!”高先生说:“我这人腚沉,坐这就动不了,你们要是非抬我走不可,那你们这新酒楼可就要出大名,臭气熏天,臭名远扬!”

三爷不客气道:“高先生,我们开酒馆开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碰上您这样的。”高先生针锋相对:“我吃馆子吃了半辈子,也头一回碰上你们这样的!”

陈怀海从酒馆后门走过来问:“咋还没收拾完啊?”他走到高先生近前,“高先生,您这是……”高先生说:“陈掌柜,我给你道喜来了。”“多谢多谢,这喜我收下了。高先生,多谢您常来给我捧场,今天太晚了,改天我请您喝酒。”“陈掌柜,我明天要出趟远门,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也许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来了。”

陈怀海说:“那我今晚就得请您喝酒,三爷,上酒。”高先生说:“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陈掌柜,你的新酒楼头天开张,我送你个礼物如何?走,去看看我的礼物吧。我存在这的那坛烧刀子酒在哪儿呢?”

陈怀海和三爷带着高先生来到酒架前,酒架上每坛酒上写着酒客的名字。三爷指着一坛酒:“这就是高先生的烧刀子。”高先生说:“这么多酒坛子,多占地方啊,空出来还能摆两张桌。”陈怀海说:“可两张桌坐不下这么多朋友。”

高先生望着一坛酒的酒客名字问:“看这字迹,酒主人应该好久没来了吧?”

陈怀海说:“人已经不在了。”“不在了还留着他的酒?”“人不在了,可念想还在,等我闭了眼,就管不着了。”

高先生沉默良久:“陈掌柜,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人,我还从没见过,这回算是大开眼界了。不过,生意的成败也在细处,你忙碌新酒楼,心不在老酒馆,挂一漏万,足可前功尽弃!”陈怀海说:“讲得好,高先生,咱们去喝酒吧。”

高先生说:“时辰不早,我得走了,剩的这点酒权当礼物,送你了,找空自斟自饮了吧。”陈怀海说:“这可不行,您要么把酒喝光,要么把酒带上,要么就摆在这酒架上。”“我说送你就送你,说让你喝你就喝,话到这儿,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点到为止,有缘再见吧。”高先生走了。

陈怀海要和三爷把高先生的酒喝掉,免得再占地方。三爷说:“大哥,我问了,那几个玩儿杂耍的也说不清是谁找的他们,就说来了有钱,他们就来了。”陈怀海说:“保准是老贺找的。不让出动静,他还真就没出动静,这也算本事。他能琢磨出这道道来,也是想破了头,说到底都是为了咱酒馆好。”正说着,贺义堂来了。

陈怀海说:“新酒楼刚开张,你受累了。”贺义堂说:“这话热乎人。你俩这是要喝点?那我也喝点。”

三爷倒了三盅酒:“这烧刀子高先生不喝了,送给掌柜的了。”三人喝起来。酒进口,三爷咂巴咂巴嘴。贺义堂喝了皱眉:“这……这是烧刀子吗?”三爷又喝了一口,眨眼看着陈怀海。

陈怀海让酒在口中多停了一会儿,他放下酒盅,忽然想起有一天,高先生曾经给他留一盅酒让他晚上喝,他因为忙忘了喝。后来,高先生每次来都说一些很刺耳的话。他问:“三爷,这酒是咋回事?”三爷说:“贺掌柜,这酒是你买的吧?”“迷迷糊糊,啥也记不清了。”贺义堂说着朝外走。

陈怀海说:“贺掌柜,这事早晚得弄清楚,你还是给我留句话吧。”贺义堂站住,他犹豫片刻,又坐到桌前。

三爷说:“贺掌柜,我记着那天万家烧锅坏了,我让你去陆家烧锅买一坛烧刀子,有这事吧?”贺义堂含糊:“好像有吧。”“那这坛酒是从陆家烧锅买的吗?”

“日子久了,记不太清。”

陈怀海盯着贺义堂:“是爷们儿,就讲实话!”

贺义堂嗫嚅着:“想起来了,本来我一门心思奔陆家烧锅,可半道上碰上孙家烧锅卖酒的,我就从他那买了一坛。这不也是怕高先生等不及,咱再落下埋怨嘛。陈掌柜,三爷,我也是一时糊涂啊,我错了。”三爷长叹一口气。

陈怀海说:“怪不得高先生一次次请我喝酒,有一回我喝醉了,还说他的酒不错。后来他请贵客,不喝存酒喝新酒,这回又把这坛酒当贺礼送给了我。”三爷说:“那人也够怪的,他早知道这不是烧刀子,是假酒,为啥不早说呢?”

陈怀海说:“人家早就说了,一直在给我提醒啊,可我都没在意。人家给我留着面子呢,包括那天他请贵客,要是开了这坛存酒,那山东老酒馆就臭街关门了!”贺义堂说:“陈掌柜,这事全怪我,我愿打愿罚,按规矩来吧。”三爷说:“也怪我没长眼色,我甘愿受罚。”

“老酒馆我是掌柜,出了这样的事,我责任最大。可谁没有打哈欠闭眼的时候,就当一个教训吧,只是往后绝不能再犯!”陈怀海说着,把高先生的酒坛放在酒架上。他望着酒坛高声说:“君子大礼,终身不忘!”然后深鞠一躬。

贺义堂、三爷、老蘑菇、半拉子、雷子、亮子站在陈怀海身后,也给酒坛鞠躬。陈怀海语重心长道:“这是高先生送给老酒馆的贺礼,也是送给我们每一个人的礼物。这件礼物最为金贵,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来看看它!在这世道上,人家看你红火了就眼馋,恨不得把你推进沟里,再踩两脚。咱们能遇到高先生这样的人,实在难得!剩下的这点酒,咱得好好擎着啊!”

给高先生拉错酒,这事贺义堂办得实在不地道,让他很没面子。他思前想后,觉得新酒楼才开张,一定得想办法为酒楼做一件风风光光的大事,让大家看看,他贺义堂是个有本事的人物,也好挽回丢失的面子。

贺义堂听说头面人物郭老五要办寿宴,正在找承办的饭店,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就决定从此下手。

贺义堂来到郭老五大院外,看到衣着讲究的福隆居钱掌柜和双盛饭店刘掌柜都向看门的自报家门后进去了,他也走到院门前神气道:“山东老酒馆贺掌柜。”

看门人打量着贺义堂:“看你这身打扮,你那酒馆摆不开三张桌吧?”贺义堂冷笑:“挂着酒馆的名,可它是酒楼啊,地儿倒不大,上下两层,合起来十二张桌,将就用吧。要不带你去看看?请你喝一壶?”看门人让贺义堂进去。贺义堂斜一眼看门人:“有人甜在嘴上,有人巧在手上,有人快在腿上,看人是功夫,切不可一叶障目,明白吗?”说着快步走进院门。

院里站着不少人,有人低声聊着;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斜着眼睛板着脸,一脸高傲。院中摆着一张桌和两把椅子。

贺义堂走到春来酒楼朱掌柜近前。朱掌柜扫了贺义堂一眼,背过身去。贺义堂也背过身去。

双盛饭店刘掌柜走过来说:“朱掌柜出门,就是有派头,伙计不离身。”说着用眼斜贺义堂。贺义堂冷笑:“我那酒楼正缺伙计,谁闲着没事,到我那帮工去,一天三顿饭,管饱。”刘掌柜没话说,走了。

郭老五管家从屋里走出来:“各位掌柜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家大业大事太多,忙不过来啊。”他说着坐在桌前,“长话短说,各位掌柜都是奔着我家郭老爷的寿宴来的,你们先自报家门,再讲讲自家酒菜的特色,我会一一记下来,等郭老爷定夺。”

双盛饭店刘掌柜上前一步:“我是双盛饭店的刘掌柜,我们饭店主营本地老菜,全家福,熘鱼片,熘肝尖,软炸肉,炸蛎蝗,九转大肠,三鲜焖子,样样菜拿得出手,好吃不贵。”

春来酒楼朱掌柜说:“要说本地菜,谁能做得过我春来酒楼啊?双盛饭店的菜我们酒楼都有,而且色香味俱全,是远近闻名,来了都说好。”

双盛饭店刘掌柜说:“同行是冤家,可也不能脸对脸地往脚底下踩吧?你说你家的菜做得好,还远近闻名,那我咋没听过你家的大名呢?吹牛谁不会啊,不服气咱俩比划比划,就做一道菜,看谁做得好!”春来酒楼朱掌柜说:“好啊,那咱就做熘鱼片。”

福隆居钱掌柜说:“你俩吵什么,本地菜,人家郭老爷上哪儿不能吃啊,你就是做出花来谁稀罕?我福隆居主营杭帮菜,东坡肉,老鸭煲,龙井虾仁,八宝豆腐,板栗烧肉,油爆河虾,栗子炒子鸡,红烧狮子头,是样样精彩。”

蜀地饭庄于掌柜说:“大喜的日子,杭帮菜清淡了吧,要吃还得吃我蜀地饭庄的川菜,水煮肉片,辣子鸡,回锅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东坡肘子,干煸牛肉丝,是麻辣可口,红红火火,福气冲天啊!”

湘味浓饭馆周掌柜喊:“要说辣,我们湘菜也占着一绝,酸辣,鲜香,软嫩,可口……”

众掌柜七嘴八舌乱作一团。贺义堂抱着膀子,闭着眼睛琢磨着。

郭老五管家站起高喊:“各位掌柜,你们都静一静,听我说一句!大家都是为我家老爷的寿宴来的,也都盼着能尽一份心,出一份力,我感谢大家。可好馆子再多也只能选一家,还望各位理解。你们刚才说的,我都记下来了,等我家老爷定夺。都讲完了,就回去吧,等有信了,我会派人去试菜。”

贺义堂从人群中走出来,昂首挺胸大声说:“我还没讲呢!我叫贺义堂,山东老酒馆的掌柜,不,是山东老酒楼的掌柜。我们山东老酒楼楼下八张桌,楼上四张桌,求的就是一个四平八稳。郭老爷家大业大,求的也应该是个‘稳’字,而我的山东老酒楼是最稳不过了。我那酒楼的菜不拘于菜系,不拘于门户,是博采众家之长,为己所用,只求客之喜好,不求菜之名号。一言以蔽之,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菜,我那酒楼全能做,你们刚才没说的菜,只要点出名来,我那酒楼也能做。

“这就跟写文章一样,写熟了写透了,就知道什么叫章无定法了,管它诗词歌赋,提笔就能写。做菜也是一样,琢磨透了,天下千百道菜,其实就是一道菜,而一道菜,又是千百道菜!我可以拿我这张嘴担保,半句假话可当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