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豫菜张心虚疑神鬼 假王爷下饵骗吃喝

一对衣衫破烂的中年夫妇连背带抱,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豫菜张饭馆。伙计喊:“你们咋全进来了,赶紧出去!”中年男哀求:“好心人,我们一家四口饿了一天,可怜可怜给口吃的吧!剩饭剩菜都行,不挑。”伙计看着豫菜张。豫菜张摆摆手。伙计说:“我就是个跑堂的,你们别为难我了,去别的馆子问问吧。”

四个人刚要走,豫菜张说:“我这确实没吃的,你们出门左拐往前走,有个山东老酒馆,那里面好吃的多。掌柜的姓陈,是个大财主,满身金银。他有个喜好,就是爱往外送吃喝。你们去了说好听的把他捧高兴了,保证让你们吃好喝好。”

这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山东老酒馆门口,中年男人喊着:“掌柜的,我们一到好汉街就听说您的大名了,知道您是个大善人,见不得别人饿肚子。掌柜的,给我们点吃的吧,我们会记得您的恩情。”陈怀海吩咐给他们四屉肉包子。

男人说:“哎哟我的天啊,这真是碰上活菩萨了,掌柜的,谢谢您。”

陈怀海说:“不用客气,也帮不上大忙,管顿饱饭而已。来了就是客,正好还有空桌,你们安心把饭吃完再走吧。亮子,上茶!”

过了一会儿,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走进豫菜张饭馆。豫菜张问:“吃了吗?”中年男人说:“吃过了。就是您说的,在山东老酒馆。吃的猪肉大葱包子,管够,撑到晚上都不用吃了。还得多谢您,给我们指了条明路。”豫菜张冷笑:“不用谢,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得常去,说不定啥时候赏你们半扇猪吃。”

夜晚,老婆问豫菜张:“我听说你把几个要饭的推到山东老酒馆去了?你就不怕陈掌柜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再说那帮人是关东来的,听说他们在那边是干放血买卖的,狠着呢。”豫菜张一惊:“啥叫放血买卖?”“我也不知道,街坊邻居都这么说。我琢磨应该跟杀猪差不多,把猪捆牢实了,照脖子一刀捅进去,血就喷出来了,这不就是放血吗?”

豫菜张倒吸一口凉气:“你咋不早说?”他眨眨眼:“我豫菜张也不是软面条,不怕!再说陈掌柜也未必知道是我让人去他家讨饭的。”话虽这么说,可豫菜张半夜没睡着,天快亮了,做了个看杀人的噩梦,刽子手一刀下去,死刑犯的头滚到他脚下,把他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豫菜张一上午心神不定,他站在饭馆门外,不时朝山东老酒馆方向瞧。豫菜张看累了,就走回饭馆。安排伙计柱子去外面盯着点,要是看到山东老酒馆的陈掌柜出门了,赶紧说一声。

陈怀海出来了,正是朝豫菜张饭馆方向走。伙计望见陈怀海,他一着急忙说:“陈掌柜,您留步。”陈怀海站住。伙计跑进饭馆告诉掌柜的,陈掌柜来了!豫菜张走出饭馆。陈怀海问:“张掌柜,你找我?”豫菜张愣了愣说:“我……我没找你啊。”陈怀海皱眉:“你家伙计叫我在这等着干啥?”

豫菜张打马虎眼:“最近生意忙,伙计是东一头西一头,晕头转向的,一定是糊涂了。”陈怀海迈步要走,豫菜张问:“陈掌柜,你那最近生意挺好的?”

陈怀海笑着:“托您的福,挺好的。有空去我那坐坐,街坊邻里的,得有热乎气儿。等倒出空多叫几个人来,咱们好好喝一口。”

陈怀海走了。豫菜张望着陈怀海的背影发呆。

半夜了,豫菜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婆说:“你颠来倒去的干啥,长虱子了?”豫菜张长叹一口气:“我今儿个碰上陈掌柜了,唠了几句嗑,他是话里有话。他说托我的福,这不是反话吗?他恨我都来不及呢,还能托我的福吗?他还让我去他家坐,这是要关门打狗啊!我说还是到我这来吧,他又说要多叫几个人来,这是要砸我的场子啊!”

老婆说:“那就是陈掌柜知道你把那家讨饭的支到他家去了?我就说这事办得欠妥当。当家的,陈掌柜他们不是省油灯,咱们可不能跟他们结怨啊,要不你请他们喝顿酒,把话说开了吧。先别琢磨了,要不就睡不着了,等明天再说吧。”

夜幕笼罩着院落,风声呼呼作响。外屋传来声响。豫菜张睁开眼睛仰起头,推了推老婆:“你没听见动静吗?”老婆迷糊道:“哪有动静啊,睡吧。”“明明有动静,我听得真真的。”“有动静也是耗子闹的,没啥。”

豫菜张刚一合眼,就被捆在椅子上,嘴被堵住,额头上全是汗。一把尖刀伸过来,抬起豫菜张的下巴。有人问:“陈掌柜,咋处置啊?”陈怀海的声音:“放二斤血,灌根血肠吧!”

豫菜张一个激灵睁开眼,躺在炕上张着嘴喘着气,脑门上全是汗……豫菜张听老婆的话,派柱子去请陈掌柜喝酒,请了三回,回回说忙。他心里窝火,无故对老婆发脾气。

老婆激他:“看你那点出息。你请陈掌柜喝酒,他不来不一定就是人家眼皮儿高,可能真是抽不出空来。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就亲自去请他。料你也不敢去!”豫菜张瞪眼:“有啥不敢的?我这就去!”

豫菜张站在老酒馆门口喊:“陈掌柜,到我那喝口儿?”陈怀海走出来笑着:“张掌柜,您是不是找我有事啊?街坊邻里的,有事直说就行。”“没事就不能请您喝顿酒吗?”“张掌柜,我这段日子事太多,忙得脚打脑后勺。等闲下来我请您好好喝顿酒。”

豫菜张追问:“等晚上关店了,咱俩能喝一口儿吗?”陈怀海反问:“那得等后半夜了,您能行?”“您说行就行,全听您的。”“好,那就今晚吧。”

夜晚,豫菜张在饭馆内摆上丰盛的酒菜和陈怀海面对面坐下。

陈怀海问:“张掌柜,还有几个人啊?”豫菜张说:“就咱俩。”“就咱俩咋做这么多菜?”陈怀海有点奇怪。“不多不多,吃好就行。”豫菜张给陈怀海倒酒。

陈怀海说:“咱自己倒自己的,不必客气。”豫菜张说:“我是主,您是客,主给客倒酒,应该的。”俩人互相敬酒,都连喝了三盅。

“陈掌柜,我这鲤鱼焙面是一绝,您尝尝。”豫菜张给陈怀海夹菜。“我自己夹就行,多谢。”陈怀海吃了一口,“真是一绝啊,太好吃了!”

豫菜张说:“嗯……陈掌柜,您说咱们能在一条街上开馆子,这是不是缘分呢?”陈怀海点头:“当然是缘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久了,这情谊是不是厚着呢?”“厚着呢。”

豫菜张看着陈怀海:“所以我们得多亲多近,互相关照啊!”陈怀海诚心道:“张掌柜,你们都是老街坊,我是新来的,都是你们关照我,我还没关照你们呢,说到这些,我心里有愧啊!”

豫菜张说:“您太客气了,其实我们做的也不够,要是哪里惹您不舒坦了,也是一时昏了头,绝不是有意的,还请您见谅啊!”

陈怀海说:“这是哪里话,你们对我够好了,好事都能想到我,还时不时往我那推客捧场,要是没有你们帮忙,我那老酒馆能热闹开吗?说到这儿,我得敬您,来,喝!”豫菜张犹犹豫豫道:“陈掌柜,其实那天我不是存心把那几个人推到您酒馆去的,当时我这馆子还没开火,没吃的,但凡我能喂饱他们,也不会往您那儿推啊!那天过后,我越想越觉得此事做得不妥,心里也是火烧火燎地煎着熬着。陈掌柜,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我也不是有意的,所以这事您就别挂心上了,往后咱多亲多近,有事您吩咐,行吗?”

陈怀海喝了一口酒又喝一口酒,豫菜张说着,他不停地点头。豫菜张说完了。

陈怀海低着头说:“行,行……张掌柜,我这两天太忙了,精神头儿有点顶不住,喝点酒就犯困,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我得回去睡了。”

豫菜张着急了:“陈掌柜,您得给我留句话啊!”陈怀海垂着眼皮:“啥话啊?”“这误会就了了吧。”“啥误会啊?”“就是那几个讨饭的,我推到您酒馆去了。”

“啥讨饭的?您说啥呢?”

豫菜张说:“前段日子,不是有几个讨饭的去您酒馆了吗?您还给他们吃的肉包子!”陈怀海点头:“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原来是您让他们去的啊?”“您不知道?”“这不刚知道吗。”

豫菜张问:“讨饭的没说?”“没说啊。不行了,再不走就走不动了。”陈怀海扶着桌子站起来。

豫菜张也站起来:“那你说的好事都能想到你,还往你那推客捧场是啥意思?”“街坊们时不时就带人去我那坐坐,这不就是捧场吗?张掌柜,多谢款待,下回我请您,回见。”陈怀海摇摇晃晃走了。

大高个在老奉天饭馆吃饱喝足,来到柜台甩了几笔走了。贺义堂望着账簿上的满文轻轻叹了口气。吕三过来收拾桌子,从桌面上拿起一个手串交给贺义堂。

贺义堂把手串拿给那正红看。

那正红看了半天说:“这是王爷留下的?好东西啊,看这成色,可以说是宫廷御用,值大钱啊。你这小门小店能发什么财,想发大财就得听我的,千万别催人家结账,说不定啥时候一袋银子就把你这门堵上了。”

贺义堂愁眉苦脸:“那爷,您看看账簿,一厚沓都是那王爷欠的账,这么多钱飘着,我心里发慌啊!”那正红说:“放长线等大鱼,慌啥。那幅画、这串珠子不都是值钱物吗?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要不就找人验验珠子吧。”

贺义堂拿着那手串请当铺董掌柜鉴定。董掌柜拿着手串走到阳光下仔细察看,好一阵子,他认真地说:“上等沉香打磨成十八粒珠,俗称‘十八子’,此手串通体雕刻精美,珊瑚佛头和佛头塔。佛头内中空,透雕云纹,刀法圆润,线条浑厚,乃世间佳品。此物年代久远,实属难得。”

贺义堂瞪着眼睛问:“您看准了?”董掌柜说:“此物的来历不便多问。我只能说此宝金贵得很,你要小心珍藏。”

大高个再来老奉天饭馆,贺义堂恭恭敬敬把手串交还大高个:“我捡到此宝后如履薄冰,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好,生怕被歹人偷去。如今物归原主,我也就放心了。”大高个接过手串查看后笑道:“贺掌柜,我走过千山万水,少见你这样的实诚人,确实是好人啊!来,咱们把账结了吧。”

贺义堂看着那正红。那正红微微摇了摇头。贺义堂说:“爷,咱都说了,这点钱不算啥,您不必挂在心上,等攒多了……多了也不怕,都是自家人……”那正红点头:“这句话讲得好,哪有自家人跟自家人算账的?”

“短短一句话,讲得真热乎人,我要还是固执己见,就寒了自家人的心。要不这样吧,这手串你拿去玩儿吧。”大高个递过手串。贺义堂连忙推托:“不敢不敢,在下的手托不住它。爷,只盼您能常来。”大高个笑着:“我这不来了吗?心想事成,你好福气啊!”

转眼就是冬天了。厚门帘一挑,大高个穿着棉衣戴着棉帽走进老奉天饭馆坐下。贺义堂赶紧迎过来招呼。

大高个说:“贺掌柜,咱们可认识很久了,你觉得咱们处得怎么样啊?”贺义堂说:“挺好的。”“我记得你说我们处得跟自家人一样,自家人说话不用外道。”

“那是,您有吩咐尽管说,我照办。”

大高个低声说:“跟你直说吧,我碰上点棘手事,又赶上手头不宽裕,想从咱们的家里拿点钱。”他把“咱们的家里”几个字特别加重了。贺义堂沉默着。“半月后连本带利一并还。”大高个说着掏出手串放在桌上,“这宝贝放你这儿吧。”

贺义堂摆手:“爷,这宝贝太金贵了,我怕拿不住。”大高个说:“押你这点东西,我拿钱也拿得踏实。赶紧找明白人,看看我这宝贝值多少钱,然后你就给我拿多少钱出来,要是你手头没那么多钱,就管朋友筹措点吧。”“您把这宝贝典给当铺,不就有钱了吗?”“有自家人在,我用得着去当铺典钱花吗?这不让外人笑话吗!这事就拜托你了,越快越好。”

那正红来当铺当一幅画。董掌柜俯身仔细审视:“这么好的东西,舍得?”那正红说:“放家里怕遭贼惦记。”董掌柜笑了笑:“卖了多好,钱更多。”那正红说:“卖了就买不回来了。放你这儿,说不定啥时候我就把它赎回来。”那正红把钱揣进怀里走出去。

当铺伙计撇嘴:“还怕遭贼惦记,我看他是穷得没招了。他在咱这可典了不少东西,一件也没赎回去过。”董掌柜说:“那人脸皮薄,看破别说破。”

那正红走在街上,迎面碰到贺义堂,贺义堂着急道:“那爷,我可找到您了!他不是从我这拿了不少钱吗,转眼人就没影儿了,半个月,明天就到日子了,他要是不还钱,我可咋办?”

那正红说:“那手串在你手吧?有宝垫底,何惧之有?拿的钱是不少,可对人家来说,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你就放心吧。”

半个月过去,欠债的人没影儿,两个讨债的倒是来了。双方拉锯扯皮老半天,最后敲定,贺义堂一个礼拜后还钱。

贺义堂魂不守舍,来到那正红家讨主意:“那爷,您跟他热乎得不得了,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怎么会连他住哪儿都不知道呢?”那正红说:“人家是王爷,自己不说,我能问吗?那不是以下犯上吗?”

贺义堂摇头:“都啥年月了,还说……那爷啊,我看您跟那王爷交情不错,要不您替他把钱还了?”那正红说:“我俩是交情不错,可我也没那么多钱。”

贺义堂说:“实在不行,我就去老当铺把那手串典了。”那正红说:“少掌柜,这事你可得三思。那手串是王爷的稀罕之物,你要是给典了,王爷会不高兴。”

贺义堂说:“他要想高兴,就赶紧把钱还了!我不是背后碎嘴子说道人,他要是有钱,犯得着管我借吗?”

那正红说:“谁都有一时手紧的时候。放心吧,他就算兜里没钱,家里的宝贝东西多着呢,那手串是摆在面上的,怕看的都在家里藏着呢,随便拿出一件来,都能晃瞎你的眼!再等等吧,说不定就这几天来了个峰回路转。”

没过三天,贺义堂在街上还真的碰上大高个了。大高个说:“我去家里找你,你不在,没想到在这碰上了。”贺义堂说:“爷,您的手串还在我那儿呢,那东西金贵,您赶紧拿回去吧。”

大高个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贺掌柜,实在不好意思,我碰上了点急事,没按时回来。手串拿来吧。”

二人来到老奉天饭馆,贺义堂把手串放在桌子上。大高个拿起手串仔细查看,还要了杯水喝着:“贺掌柜,我欠你多少酒菜钱啊?不要客气,把账簿拿来算清楚,我一并结了。”福六拿来账簿。大高个翻开账簿看着,不住地点着头:“好,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他一抬手,把手套扫落在地,他俯身欲捡手套。贺义堂俯身捡起手套,放在桌上。大高个拿起手套掸了掸,站起说:“把手串收好,我这就回去取钱。在这等着,我速去速回。”

可是大高个回家取钱,一走又没影儿了。贺义堂一直等到街上灯火闪烁,也没有等到大高个。

没有别的办法,贺义堂只好去当铺当掉那手串。董掌柜借着阳光仔细打量着手串,老半天,他一皱眉把手串放在柜台上,看着贺义堂说:“拿走吧。少掌柜,我可给你留着面子呢。”

贺义堂奇怪:“您这话啥意思?我不明白啊。”董掌柜说:“非要我点透不可吗?少掌柜,这是假的!”

贺义堂愣住了:“不对啊,您都看过两回了,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您是不是看走眼了?”董掌柜说:“我能开了几十年当铺,全靠这双眼睛,前两回都是真的,这回是假的,千真万确,走不了眼!我问你,那天你来找我,问这手串值多少钱。从我店里出去后,谁还碰过它?”

贺义堂回忆着:“我把它揣兜里,从您这出去,就回家了,然后就把它藏起来了,没人碰过,我家人都没碰过啊。我想起来了,这手串的主人碰过它。”

董掌柜说:“你给我讲讲,详细点。”他听了贺义堂讲的经过后点点头,“不出所料的话,就是这手串的主人耍的手段。他趁你捡手套的时候,把手串调包了!”

贺义堂说:“我明白了,他又喝水又要看账簿,就是想把我支走,一看我没走,就故意把手套碰掉地上了。”董掌柜说:“那人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江湖上的老骗子,他就凭这个手串到处行骗。我听说过这样的骗术,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贺义堂把受骗的事告诉那正红,那正红说:“都怪我眼睛瞎了,要不你不会遭此大难。”贺义堂凄然一笑:“谁也不怪,只怪我头上顶了个‘贪’字!”

贺小辫紧靠着炕柜坐着:“贺义堂啊贺义堂,你这一回来,我的养老钱搭进去了,眼下这套房子也不保了,你爹我就剩这套房子了,要是再倒腾出去,那我这辈子就白玩儿了!”贺义堂跪在贺小辫近前:“爹,我也不想把房子赔进去啊,可是那么多钱,我实在拿不出来。爹您放心,只要儿子还活着,就不能让您冻着饿着……”

“放你娘的屁,我就一句话,这房子不能给!”贺小辫掀开炕柜,掏出房契紧紧抱在怀里,“我就抱着它,看谁敢来拿!”

贺义堂犹豫良久只好交代:“爹,您手里那房契……是假的。开老奉天饭馆需要钱,我没钱就把咱家的房契抵押了。后来饭馆赚了些钱,我把房契赎回来。咱家的房契在我手里,您手里的房契是我托人做的假的。爹,您跟我说过,人这辈子哪有总是顺风顺水的,摔倒了再爬起来还是英雄好汉。我……爹!”

贺小辫病了,他躺在炕上看着两岁的孙子。孙子朝贺小辫笑,伸手揪贺小辫的胡子。贺小辫说:“揪吧,再不揪就揪不着了。孩儿啊,这一晃你在我贺家长这么大了,孩儿啊,我要走了,临走前我得嘱咐你几句,你那倒霉的爹不成气候,你将来要是有出息了,千万别听他的话,听了就是败家败国……”

贺小辫死了,贺义堂身穿孝服,泪流满面。祸不单行,他发现美沙纪和儿子不见了,赶紧跑到码头,看见美沙纪抱着孩子站在客船甲板上,就挥手高喊:“美沙纪!美沙纪!儿子!儿子!”儿子稚气地喊:“撒由那拉!撒由那拉!”

客船开走了,贺义堂的热泪流淌出来。

贺义堂提着行李箱从老奉天饭馆里走出来,他回头望向饭馆,把行李箱放在马车上。陈怀海走了过来说:“贺掌柜,您这是要回乡下吗?”贺义堂翻白眼:“是看我笑话来了吗?”

陈怀海说:“您要是不嫌弃,我那里有空地方,没人住,您可以住过来。”

贺义堂说:“陈掌柜,我贺义堂就是再破落,也不至于没地儿住吧?凭我这一身本事,在哪儿混不到一口好饭吃啊?我那瓶酒给我留好了,早晚我得回来喝个痛快!”说着上了马车。

老二两站在山东老酒馆内窗前喝酒。拔树酒客走来望了老二两一眼,然后坐下高叫:“半斤烧刀子,一盘酱牛肉,再来一杯白开水!”拔树客看老二两把酒壶放在窗台上走了,就往老二两的酒壶里倒白开水。

过了一会儿,老二两回来,拿起酒壶倒了一盅酒慢慢喝,细细品,神态自若,嘴里叨叨咕咕。拔树酒客偷笑。

三爷对陈怀海说:“兑了水的酒老二两没品出来,看他整天喝得劲劲儿的,还以为他的酒道多深呢,原来就这两下子。”

陈怀海摇头:“绸缎眼皮儿看人,轻薄了不是。他品出来了。”

又一天,老二两站在窗前喝酒。拔树酒客坐在一旁瞄着老二两,看老二两走了,他又往老二两的酒壶里倒水。

雷子发现了,走过来说:“你干啥呢!欺负人,我揍你!”陈怀海过来拍了拍雷子的肩膀,摇摇头。老二两走回来,到窗前倒酒喝酒,依旧神态自若。

拔树酒客说:“和尚不急太监急,笑死人了。”陈怀海把手搭在拔树酒客肩上:“走,去那边说几句话。”拔树酒客甩开陈怀海的手:“有话就说呗,怕什么。”

陈怀海说:“今儿个你的酒我请了,往后请你不要再来。老酒馆不欢迎你。”

拔树酒客说:“陈掌柜,我逗那个穷光蛋玩儿呢,你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不是吹牛,我一个礼拜的酒钱都顶那个叫花子喝一年的了,你不护我还护着他吗?”

陈怀海说:“进了老酒馆的门,来了都是客,一钱酒是情谊,一斤酒也是情谊,不分薄厚。老酒馆不撵客,可绝不留无酒德之客!”拔树酒客低头走了。

老二两站在窗前喝着酒,嘴里依旧叨叨咕咕……

老酒馆里挺热闹。那正红和三个朋友围坐在桌前,喝酒聊天。几个朋友都夸那爷,给那爷戴高帽子,给他敬酒。那正红满面红光:“兄弟不分彼此,今天这酒我请了,谁争我跟谁急!”

杜先生走过来说:“那爷,您面泛红光,有喜事?”那正红说:“朋友在一块儿喝酒,不就是喜事吗?”杜先生笑着:“那我得离您近点坐,沾点您的喜气儿。”

那正红一脸醉意:“这嘴巧的,听着就是舒坦,杜先生,你的酒我请了!”

又有两个酒客过来打招呼:“哟,那爷,您在这儿呢!”那正红醉眼蒙眬:“您吉祥,这一晃眼儿,全是熟人啊,三爷,今天这酒我全请了!”那正红那桌的人越来越多,围成了一个大圈。

昏黄的灯光中,雪花飘飘……

那正红一个人坐在桌前,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雷子过来:“那爷!我们要关门了。”那正红缓缓站起,戴上皮帽子,穿上皮大褂。雷子搀着那正红走到柜台旁。那正红摸了摸兜:“先赊着吧。”

三爷说:“那爷,您都赊小半年的账了。”那正红皮帽子摘了下来,放在柜台上,又脱皮大褂:“酒菜钱。那爷我是欠账不还的人吗?要是传出去,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收着!”

三爷说:“那爷,您这可就为难我了,赶紧穿上吧。”“一码归一码,老酒馆还是老酒馆,三爷还是好三爷,咱们还是好交情,我还得来!”那正红穿着单褂子灯笼裤走出去。雪花飘飘中,那正红的笑声越来越远……

那正红回到家里,老婆埋怨:“这酒喝得把衣裳都喝没了,我看你早晚得把房子也喝进去。”那正红坐在桌前喝着茶:“你懂什么,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喝了你的酒,吃了你的饭,都会记得你的好。”

忽然有人敲门。老婆开了门。陈怀海提着一个包裹进来。那正红站起说:“是陈掌柜啊,您吉祥,请坐,看茶!”

陈怀海把包裹放在桌上:“那爷,您不要麻烦了,我说句话就走。昨晚我不在家,回来后得知您把衣裳落我那儿,我给您还回来了。”

那正红摆手:“还回来干啥,赶紧拿走!你把它还给我,就是再不让我去老酒馆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收回来里面也掺沙石了。要不你把它带回去,要不拿去烧了。”“那爷,您不要为难我好吗?”陈怀海放下包裹走了。

第二天一早,那正红就把皮帽子、皮大褂拿到当铺柜台上。

董掌柜说:“那爷,天还冷着呢,要不先留着穿吧。”那正红说:“家里满柜子都放不下,占地方不说,万一被虫子嗑了,倒是添了堵。这点事还磨叽啥,赶紧的,我还有要事办。”

董掌柜说:“那爷,您这皮褂子……”那正红话匣子打开了:“这皮褂子面儿上看,普普通通,跟平常之物没啥两样,可要细说起来,讲究多着呢,能冒您一脑门子汗!三十年前,我在宫里教小王爷们摔跤。那年冬天格外冷,呵口气舌头上站冰碴。旁人都是里三层外三层捂得严严实实,而我是短衣襟小打扮,身上还冒着热气。那时年轻,身上又有功夫,火力旺。我教小王爷们摔跤,一教就是一个时辰,从头练到尾,能不冒汗吗?可这汗不能总冒啊,一不冒我成了霜人了,浑身白花花一片。教完小王爷们,我正赶着热乎气儿往回走呢,只听一声断喝:‘站住!’我站住顺声望去,一看我这腿就软了,是皇上!皇上说我还纳闷呢,这雪人咋自己走了呢,成精了?原来是个人啊,吓我一跳。惊着皇上了,这可是死罪啊,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发落。皇上问我怎么弄得跟雪人一样?我说是教小王爷们摔跤热的。没想到皇上乐了,说热成了雪人,这事不看见肯定不信,必有欺君之嫌,可到眼前了还确实为真,栽培皇子皇孙,尽心尽力,功劳不小,万不能受寒中病,赏皮马褂一件!皇上怕我冻着,赏我皮大褂,就从这件事上看,皇上宅心仁厚,让人感念啊。”那正红的眼睛湿润了。

董掌柜说:“那爷,您这大褂是宝贝,还是别当了。”

那正红火了:“住口,你怎敢用‘当’字!要是被皇上听见,就得砍了你的头!”董掌柜冷笑:“您把它拿我这来,不就是要当了吗?这都啥世道了,皇上在哪儿呢?他管得着我吗?砍得了我的头吗?算了,这宝贝您拿走,我不收了。”

那正红愣了一下:“掌柜的,您别火啊,咱有事好商量。都是老相识,至于说翻脸就翻脸吗?来来来,咱老哥儿俩好好唠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