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贺先生行乞充头雁 伪皇后莅临老酒馆

走投无路,贺义堂在大街上摆了个代人写信的摊子。

秋风渐凉,枝叶随风飘摆,树荫下,西装皮鞋武装的贺义堂坐在桌前,他收起笔,递过信纸信封说:“照你的意思,信写好了,赶紧邮走吧。”接过钱塞进兜里喊:“下一位。”贺义堂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手腕都累酸了,后面还有几个人等着。贺义堂随意说:“这附近就我一个代写信的吗?”

几个等写信的人说开了:“还有一个,只是您写得好,价钱又合算,所以我们找您来了。”“先生,我们把想说的话讲完,您这么一捣腾,立马就不一样了,听着可顺耳!”“那家代写信的,写得还没我说得好听呢。”

贺义堂挺得意:“这话听着舒服,不瞒你们说,我是留洋回来的,见多识广,胸装文墨,非平常人能比。”

说话间,一个敦实汉子走来喊:“非平常人能比?来来来,我就不是平常人,咱俩比试比试!长拳短打,你随便来,打赢我,你留这儿,打不赢我,赶紧滚蛋!”

贺义堂不慌不忙:“敢问你是干啥的?”敦实汉子横着:“这条街归我管,你说我是干啥的?不服气咱俩就练练,明白吗?”“一介武夫,鲁莽之人,懒得理你。”“你说啥?我揍你!”

贺义堂冷笑:“光天化日,欺负百姓,难道王法管不得你吗?下一位过来,说说要写什么。”

一个留山羊胡的写信先生过来拽着敦实汉子走了。走过一箭之地,山羊胡先生说:“何爷,这大亮天的,又围了那么多人,你要是打了他,警察来问,咱占不住理。再说你一顿哈呼,那人面不改色,不急不忙,看来不是个发面馒头,见过些世面。咱要智取,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算闹到警察局,也得让警察向着咱们说话。”

贺义堂坐在摊子前研墨,几个人站在一旁等着。他摆好笔墨问:“你想写什么?”黑胖子说:“先生,我是外地人,这些年在大连街讨生活,赚了点小钱,我打算下个月回趟老家,看看家里的老人儿们。”贺义堂点头:“明白了,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这是好事啊,我得给你好好写写。”黑胖子笑了:“还是您的嘴灵巧,就是这个意思。多谢先生。您先写着,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回来。”“不急,去忙吧,你叫什么名?”“自家人,不用写名。”

一个瓦刀脸过来说:“先生,我也有点事,得走一会儿,要不我先跟您说说?您就写我弟弟得了一场大病,治了半年还是没活成,让老家人赶紧来奔丧。这事晦气,就不写名了,老家人看到信,全都明白。”贺义堂说:“好,你去忙吧。”瓦刀脸走了。贺义堂提笔唰唰唰很快写好了两封信。

没多久,黑胖子和瓦刀脸先后回来拿走了自己的信。贺义堂接着又代人写了两封信。他正揉揉发酸的手腕,黑胖子跑过来把信摔在桌上吼着:“我弟弟活得好好的,咋就死了呢?幸亏我找人帮忙瞅了一眼,你写这封信要是邮到我家去,我家人不得急个好歹的?真要火上头得出人命!”

贺义堂愣住了:“你是赚了钱要衣锦还乡的那位吧?我就是按你说的写的,我记得清楚,没拿错啊!”

“没拿错咋错了呢?我看你就是不想承认!好啊,我让你赖!”黑胖子抓起砚台,甩了贺义堂满身墨水,掀翻了桌子,又抡起椅子。贺义堂吓得扭头就跑。

一会儿,敦实汉子满脸带笑走过来,塞给黑胖子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贺义堂跑到郊外一家宅院门外坐下,他蜷腿抱头,一会儿迷糊了。男主人走过来推了推贺义堂:“起来!你醒醒!睡觉的地方有的是,你换个地儿吧。”贺义堂欲起身又坐下了,尴尬地说:“起不来,饿得没劲了。”

男主人说:“原来是想讨饭,直说就行了,等我给你拿点吃的去。”贺义堂有气无力:“我这不是讨饭,是借饭。带个借字,就有借有还。您把饭钱记账上,等我有闲钱了再还您。”

男主人笑了:“你讨饭就说讨饭呗,还借啥啊,借了你也不能还。”贺义堂站起说:“怎么不能还?我跟那些讨饭的不一样,那些讨饭的是乞丐,我是文化人,留过洋,开过饭馆,见过大世面!”“你不是饿得站不起来吗?咋又站起来了?”“我……这不是急的吗?”

“一看你这人就不实诚,算了,去找别人借饭吧,我这不借了!”男主人进院关上门。

贺义堂拄着棍子走着、喘着,看见一条狗嘴里叼着饼子跑过来,他提棍子打狗,狗扔下饼子跑了。他捡起饼子刚要吃,狗主人跑过来一把抢过饼子:“跟狗抢吃的,你活不起了吗?”贺义堂一愣:“是狗跟我抢吃的,这是我的饼子。”“你的饼子?这饼子是啥馅的?”“猪肉大葱的。”

狗主人说:“我看你是馋肉馋疯了,这是油盐饼。跟狗抢吃的,看你那点出息!”贺义堂一着急,身子晃了晃昏倒了。

狗主人害怕要饭的死在自己门前,赶紧把贺义堂抱到炕上,往他嘴里灌粥塞饼子。贺义堂昏迷着倒是把东西全咽进肚里了。不久,他缓缓睁开眼睛慢慢爬起身。狗主人走过来:“醒了?吃饱喝足睡够了,走吧。”贺义堂说:“多谢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就是饿死也不能接受您的施舍。我是在昏倒之后吃了您的粮,现在是吐不出来。可这不是白吃,是借吃,等我有钱了,一定还您。”

狗主人一笑:“算了吧,就当我积德了。”贺义堂摆手:“那不行,您积德了,我不是缺德了吗?您这是陷我于不义。”“我给你吃的,救了你的命,还遭埋怨了?”“这不是埋怨,是我有我的规矩,不能白吃您的饭,得还给您。您记住,我不是讨饭的,是借饭的!拿纸笔来,把我昏倒后,都吃了啥喝了啥,全写清楚,一样不能落下。”

狗主人摇头:“你拉倒吧,我没空跟你闲扯,赶紧收拾收拾走!”贺义堂坚持:“我不走,你拿纸笔来!”

狗主人抄起贺义堂的棍子:“不走我揍你!”贺义堂拽过棍子:“我走!谢谢您借我吃的,来日一定还。”

贺义堂走累了,坐路边树下蜷缩成一团。乞丐刘拄着棍子走过来,拿棍子捅了捅贺义堂:“还软和呢,刚死。”说着伸手摸向贺义堂兜里翻找,又摸贺义堂的怀里。贺义堂一把拽住乞丐刘的手。乞丐刘吓坏了,猛地拽出手喊:“哎哟我的娘哎!诈尸了——”

贺义堂闭眼,轻声说:“兄弟,咱俩能碰上就是缘分,你帮我请个大夫吧?”

乞丐刘喘口气:“你这是病了,请大夫得拿钱,你有钱吗?”“没钱,你先给我垫着。”“你睁眼看看,我这样像是能拿出钱的人吗?”

贺义堂缓缓睁开眼睛,又闭上了:“天绝我也——”乞丐刘问:“你是得了啥病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又拉又吐。”“这我倒有办法治。”

乞丐刘把贺义堂背到一间破旧的茅草房内,用土法子管住了贺义堂的拉肚,还给他弄了碗热粥喝。

贺义堂问:“你是咋给我治好的?”乞丐刘说:“土法子呗。我们这些吃百家饭的,拉肚子是常事,请不起大夫,就得自己治。”“高手在民间啊,我是学医的,可我这肚子自己都没治好。你能把那土法子告诉我吗?”“我们这土法子都是拿自己的肚子试出来的,遭了多少罪。不拿来一只烧鸡,我肯定不能说。”

贺义堂笑了:“等我兜里宽绰了,送你一头牛。”乞丐刘撇嘴:“吓死我了,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贺义堂正色道:“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我留过洋,学过医,开过馆子,当过掌柜的!好汉不提当年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算了,不讲了。”乞丐刘说:“不管你以前是干啥的,现在活得难了,有力气就讨口饭吃,得先活着。有句话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得能屈能伸。饭都吃不上了,还愣装能耐梗,那不是个人物。来,我教教你。你可以装瘸子去讨钱,就像我这样。”说着装起了断腿的残疾人。

贺义堂摇头:“这是骗人啊,不行。”乞丐刘又说:“要不我给你找个腿脚有毛病的孩子,你带着他去讨钱,别人不给钱就让孩子抱那人的大腿不撒手。”“这样做对孩子的成长不利,我也有孩子,不能这样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啥好招?要脸不要命,饿死活该!”

贺义堂眨眨眼:“我当然有好招!到饭馆门外讨饭去,保准行!”

早晨,睡眼惺忪的贺义堂喊:“老刘?老刘!”没人搭言。他睁眼一看,乞丐刘坐在门后把门挡住了。

贺义堂问:“你坐这干啥,给我把门呢?”乞丐刘说:“我怕扰着你睡觉。睡好了?饿了吧?想吃啥?”

贺义堂笑了笑:“这话问的,我想吃啥就能吃到啥吗?先来只烧鸡?”乞丐刘对外喊:“兄弟们,都进屋吧!”

从门外突然进来不少乞丐,他们带来不少吃喝,都把东西放在一个破木箱上。大伙围着破木箱坐好,有的擎着酒壶,有的擎着烧鸡,有的擎着馒头。贺义堂拿着烧鸡腿。乞丐刘倒了一盅酒递到贺义堂嘴边。贺义堂吱溜一口喝了。众乞丐眼巴巴地望着贺义堂,有的咽唾沫,有的舔嘴唇。

贺义堂说:“这些我一个人吃不了,大家都吃吧。”乞丐刘说:“谁也不准吃,这是孝敬我贺大哥的。”

贺义堂说:“你们要是不吃,我就不讲了。”乞丐刘说:“那就一人一口,轮流啃烧鸡。”

于是众乞丐开始吃喝。贺义堂开讲:“要说我为何让老刘去饭馆门外讨饭呢?因为去饭馆吃饭的人兜里肯定有钱,没钱也不会下馆子。吃饱喝足得结账,结账就得找零钱,有了零钱,这事就好办多了。吃饱喝足心情肯定好,这个时候讨钱,人家多少能给点,要是有朋友在场,那一定还会多给点,给少了,面子过不去啊。”

众乞丐静静地听着。乞丐刘说:“我就是听了贺大哥的话,去饭馆门口讨钱,这一讨不要紧,还真就讨来不少钱。贺大哥留过洋,开过馆子,做过掌柜的!当然知道内情!”

贺义堂得意了:“不错,我是开过馆子,懂得饭客肚子里能装几两酒。这点心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乞丐刘说:“各位兄弟,贺大哥是我的大哥,也是你们的大哥,跟着贺大哥混,有贺大哥给咱们点化道儿,咱今后还愁吃喝吗?这好日子要来了!”众乞丐都嚷着往后就跟着贺大哥混!贺义堂说:“跟我也行,我得把话放在前面,我绝不沾‘讨’字。”

乞丐刘说:“你就是想沾我们也不让你沾,你就在家点化道儿,我们养着你。”

贺义堂一拍巴掌:“真的?妥了!”

夜晚下雨了,街上空荡荡的。

三爷说:“老二两在咱们酒馆待了好几年,话不多,可处得不错,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也不打声招呼。说实话,他天天来的时候不当回事,一不来还挺想他的。”陈怀海道:“听说老二两中风了,走道困难,吃喝都成了难事,也不知道现在咋样。这世道活命多难啊!来的每个客咱们都得好生招待,这辈子能碰上就是缘分,能喝顿酒更是缘分不浅,得珍惜。”他说着掀着门帘朝外看:“这雨下得不小。一分秋雨一分寒,冷喽。”三爷说:“哩哩啦啦一天,里外都没客,还剩半个时辰,要不就提前关了吧?”

陈怀海就让雷子、亮子上门板。这时,老二两摆着胳膊找着平衡艰难走进来问:“这是要关门了吗?”雷子飞一般跑去把老二两搀过来。衣衫褴褛的老二两坐在椅子上问:“陈掌柜,你这是要提前关门吗?”陈怀海说:“这不外面下雨嘛,没客。”“没客就该提前关门啊?怪我来得不是时候。”老二两扶着桌子要站起来。

陈怀海按住老二两:“老伙计,没客我关门,有客我就开门了啊!”老二两说:“没客就提前关门,陈掌柜,你的规矩呢?”陈怀海诚恳道:“老伙计,我错了,对不起。”

老二两说:“我这人就怕招人烦,要是烦到你了尽管说,我立马就走,绝不埋怨。”陈怀海说:“你要是走了,我这肠子得悔青,还得追着给你赔不是去。”

老二两笑了:“老规矩,二两酒,十一点走人。”陈怀海问:“老伙计,你怎么赶着雨天来了?”“让酒勾的呗。”“家住哪儿啊?”“老秋沟。”

陈怀海知道老秋沟离这有十里地,就让老二两今晚别走了,愿意喝到几点就喝到几点,喝好了就睡店里,明天找车送他回去。老二两说不能坏了规矩,说好十一点就是十一点走。陈怀海要给他加盘菜,老二两还是说坏规矩的事不能干!

陈怀海就悄悄告诉三爷把座钟倒拨半个小时,他拿起雨伞出去找车。

店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响着,老二两闭着眼睛喝酒,嘴里叨叨咕咕。座钟指针渐渐走向十点半,老二两一口把酒喝了,放下酒盅缓缓站起,摆着胳膊找着平衡,缓缓走到柜台前,从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钱放在柜台上。

陈怀海说:“老伙计,时辰还没到呢,不急。”“谢了。”老二两深鞠一躬走出去。陈怀海拿起雨伞跟着。雷子也跟着出去。

一辆马车停在街边。陈怀海擎着伞给老二两遮雨:“车在那边,咱坐车走。”老二两说:“我自己能走,不用麻烦。”“老伙计,你这样走就是天亮也到不了家,要有个闪失我对不住你的家人!”“我借人家的破草屋住着,一个人顶着屋脊。”“你腿脚不好,以后不要再来回跑了,想喝酒,隔三差五,我叫人给你送去。”“多谢了,可那样还有酒味儿吗?我是迎着你这屋里的热乎气儿来的。我得走了,不能耽搁你们关门歇息。”

老二两摆着胳膊找着平衡缓缓走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夜中。

店里的人全坐在桌前。陈怀海说:“咱提前半个时辰关店,人家喝半个时辰就走,把我抽得脸发烫啊!人家离这十里地,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来了又走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捧场的吗?他说是酒虫子把他勾来的,可咱这酒也不是蝎子粑粑独一份,在哪儿喝不着啊?比咱这酒好喝的有的是,人家是想咱们老酒馆了!他讨饭吃,却不差咱一分酒钱,这就是酒德。有人往他酒壶里兑白水,他尝出来了却不露声色,这是隐忍大气。这是做人的境界,咱差得远呢!”

雷子流着泪说:“老二两对我说过,‘醉了酒是豹子胆儿,醒了酒是兔子胆儿,借酒说事儿小心点儿,白吃白喝看白眼儿,喝酒应事儿的躲远点儿’。他像我爹!”

陈怀海感慨道:“老二两每回二两酒,一半是血,一半是泪,就在这二两酒里腾云驾雾;晚上回到家,老泪打湿半个枕头,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这才是真正的酒人儿啊!”

老白头在山东老酒馆内磨着刀喝着酒,他喝着喝着是边咂巴嘴边摇头。陈怀海走过来问:“老哥,您牙疼?咋又咂巴嘴又皱眉头的?”老白头说:“牙不疼,是这酒越喝味儿越不对。酒缸怕是有裂缝了,把烧刀子的杀气放了一些。”

陈怀海笑着:“老伙计,您是跟我开玩笑吧?”老白头正色道:“别的事可以,酒事绝不开玩笑。”

陈怀海到酒窖里一看,酒缸果然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不仔细瞅都瞅不出来,就来到老白头身边诚心道:“老哥,您这嘴可是成神了。”老白头一笑:“啥鬼呀神的,天天喝,就练了这么点本事。”

陈怀海说:“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练出来的,有人喝了一辈子喝的全是糊涂酒。”老白头说:“喝酒不就是为了糊涂吗?糊涂了少心事,少火气,还能睡好觉,多美。”“老哥,您是本地人吗?家里还有几口啊?”“喝酒人只管品酒,不掺杂家事,你提起这些,说明你还没喝到妙处,妙处即无语,不该拿酒说事,应该和酒说话。我最烦的就是拿酒当工具,借酒说事,那就把酒糟蹋了。”

陈怀海笑了笑来到柜台前。三爷小声说:“这老白头够酸的,整一个老酸菜缸!”陈怀海说:“人家说的没毛病,咱觉得自己挺厉害,可眼睛瞎了都不知道,高人在眼前,咱都看不见。也好,酒缸前卧虎藏龙,这才是老酒馆。”

又一天,老白头坐在酒馆一角磨着刀,喝着小酒。肉饼王进来问:“白爷,我的刀磨好了吗?”老白头说:“磨好了,我说王掌柜,您可别叫我爷,我担不起。”“白爷,以前您是上门找活儿,现在是我们上门找您,您确实是爷了。”“这事怪我,看来我还得挨家挨户走。”

肉饼王说:“算了,也没几步,大冷天的,你找个热乎地儿不容易,我们还是送活儿上门吧。”老白头说:“这都是托了陈掌柜的福啊!”

陈怀海走过来:“老哥,您能在我这坐得住是我的福气,没您这嚓嚓嚓的磨刀声,老酒馆闷得慌。”老白头说:“陈掌柜,你可回来了,我等您呢。”说着捧出一个小酒罐。

陈怀海打开酒塞闻了闻:“浓郁!”接着倒了一盅酒:“清澈!”他喝了一口:“醇厚!”老白头和陈怀海一唱一和:“柔和。”“绵甜。”“不腻。”“回味甘润。”“久而不绝。”

老白头盯着陈怀海。陈怀海说:“……要说不好呢?这劲儿上着,有点陡。”老白头笑了:“我这辈子好酒,最烦的就是面子酒,最烦说虚话,好酒就是好酒,孬酒就是孬酒,只求一个真字,没了真字,那酒喝得就没意思了。”“我虚不虚啊?”“您是真真的酒人儿啊!”

陈怀海说:“酒人儿碰酒人儿,喝的才是酒啊!”二人哈哈大笑。

时间说着就到了1931年。

小雪飘飘,那正红顶着满头的雪花走进山东老酒馆,他环视着酒馆自语:“还算敞亮,酒味儿,菜味儿,没怪味儿。桌子破旧了点,最好上点新漆补补。地面得弄平整,泼上水使劲刷刷。”他走进后厨,环视着厨房,伸手摸了一把灶台,又说角落的垃圾赶紧收拾了,菜板黏黏糊糊,得洗干净。

转了一圈,那正红这才走到门口挑开门帘喊:“赶紧搬进来!”两个人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进来,按那正红的指点放好,然后走了。那正红打开木箱盖,拿出一块儿新桌布铺在桌子上,又拿出新碗新盘新筷子摆好自语:“四个热菜八个凉菜,四平八稳?光稳不行。六个热菜六个凉菜,六六好,大顺啊!”

陈怀海从酒馆后门进来,跟那正红招呼着:“那爷,多少天没碰着面了,您这是打哪儿来的?”那正红神神道道地说:“明天晚上六点,老酒馆我全包了,不许外人进来。来的是贵客中的贵客,不许问,不许看,不许说。这么说吧,有人想吃点有特色的饭菜,我磨破了嘴皮子向那人推荐了你家。陈掌柜,那人要是来了,你这小酒馆可是梁上挂玉,墙上贴金啊!可你千万别高兴早了,我那贵客的嘴刁着呢,可以说是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没有没吃过的东西……你看我这嘴,一说就多了。一句话,贵客来了,你可得把你老酒馆的那几样拿手菜全端出来,好好给我长长脸,人家要是吃好了,那……”

陈怀海说:“那爷,这买卖我怕接不住,要不您换一家吧。”那正红瞪眼:“话都讲出去了,家伙什也搬来了,换不了,就在这儿了。赶紧拿纸笔,我得掂掇菜谱。”

那正红走后,三爷说:“也不知道来的是啥贵客,神神道道的。”陈怀海一笑:“不管谁来都是客,都得伺候妥实了。”

第二天晚上还没到六点,几个陌生人进门,直接朝里面走。他们不言不语,在屋里转悠着。有俩人去了后厨。

陈怀海觉得不对味,就让雷子去那爷家把他请来。雷子正要出门,一个陌生人冲上来,从后面一把搂住雷子的脖子。亮子看见了,跑来抱住陌生人的腰。陌生人松开雷子,一甩腰把亮子甩了个趔趄。陈怀海赶紧让雷子、亮子去一边忙。

街上透着昏黄的灯光,那正红快步走进老酒馆,气喘吁吁道:“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三爷说:“那爷,他们呼啦啦一群,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好大的排场啊!”“他们人呢?”“都走了。”

那正红说:“贵客临时有事,改日了。”三爷冷着脸:“这能说改就改吗?我进了这么多好料,花了不少钱啊!”“我的三爷,你是真没见过大世面,这点钱算什么,也就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我全包了!”“有您这话我才有底。”

陈怀海走过来说:“那爷,您的贵客改日,我的主意也改了,这钱我不赚了。”那正红急了:“这是啥话!也不少你的钱,要是贵客吃高兴了,我还得多给。捞句见底的话,你八辈子也赶不上这买卖!陈掌柜,给老哥一个面子,这辈子老哥就求你这一回,行吗?”他把一个钱褡裢和一张单子放在柜台上,“陈掌柜,这是钱,这是进货单,从明天开始,你要天天进这单子上的食材,一样不能少,一天不能落,价钱高低不要管,最重要的是新鲜,钱花完了我再拿来。食材备好就行,说不定哪天贵客就来了。”

陈怀海说:“那爷,您这钱花得不冤枉吗?还有,您要请的人到底是谁啊?先给我们交个底。”那正红神秘道:“花钱不怕冤枉。至于贵客是谁,不问不说不看。看到了是你的事,我不能说,要想从我嘴里掏话,先砍我头!”

老酒馆里坐满了人,静悄悄的,众人默默地喝着酒。人不少,没丁点动静,没一个熟脸。每人二两酒一盘菜,从开门坐在现在,一句话都不说。老白头进来瞅一眼,说了句味儿不对扭头就走。街上空落落的,说有人看不着人,说没人好像还有人影。那正红走进来朝众酒客拍了三声巴掌,众酒客全都走了。

那正红说:“陈掌柜,赶紧起菜吧!”

好汉街两边站着陌生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他们警惕地望着周围。一辆车窗挡着黑布的轿车缓缓驶到山东老酒馆外停住。轿车门开了,下来两个日本便衣,紧接着下来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她就是婉容。

那正红从酒馆里迎出来,他迈左腿,跪右腿,倒身便拜,低着头:“您吉祥!”

日本便衣警惕地望向四周低声说:“混账,赶紧起来,回去!”那正红跪地不起。

女人轻声说:“起来吧。”那正红这才站起,躬身低头:“您请进。”

那正红带着那女人和两个便衣走到事先铺好新桌布的桌前躬身低头:“您请坐。”女人坐下,两个便衣一左一右坐在两边。

那正红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新桌布新碗新盘新筷子,全都用开水烫过三遍,干净得很。”女人点点头。

陈怀海提着茶壶走过来。那正红接过茶壶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女人点点头。

那正红这才给女人倒茶。女人摘掉手套和面纱,看起来很漂亮。漂亮女人喝了一口茶,轻叹一声:“这才是人间烟火啊!”

上菜了,先上炸花生米、酱牛肉、皮冻等凉菜。漂亮女人不时地打着哈欠。

那正红站在一旁,一副奴才相。雷子端着一盘菜过来。那正红接过菜放在桌上:“这道菜叫脆炸凤尾鱼卷煎饼,是这家馆子的拿手菜,先把凤尾鱼收拾干净,后用少量盐腌制半个时辰,再将腌制过的凤尾鱼沥干,等待下锅。锅里上油加热,一定要用小火,鱼入锅炸微黄后捞出来,再大火热油……”

漂亮女人不断打着哈欠:“还没说完啊,不就是炸个鱼吗,用得着絮絮叨叨?”

“您说得是,请慢用。”那正红拿起筷子、碟子欲夹鱼,漂亮女人摆手:“不必麻烦了。”她拿起筷子。

日本便衣说:“这是规矩,必须遵守,否则,您就不能在这吃饭了。”漂亮女人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便衣说:“这几道菜全部换掉!”

漂亮女人说:“还是尝吧。”那正红逐一尝菜。

三爷站在柜台里望着众人。陈怀海走过来笑着:“看明白了?”三爷摇头:“没看明白,那人到底是谁啊?是格格?可大连街不缺王爷格格啊,就算是,也用不着弄这么大的动静啊。那爷是宫里出来的,能让他点头哈腰的人……”陈怀海说:“管她是谁呢,就盼着这桌饭赶紧完事,往后这活儿给多少钱都不能接。白老哥不说了吗,味儿不对。”

漂亮女人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吃着,两个便衣没动筷。那正红躬身站在一旁,不时偷眼瞄着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吃着吃着,轻轻叹了口气。那正红面露紧张,身子躬得更低了。

漂亮女人放下筷子。那正红声音有些颤抖地低声问:“不……不合您的口味?”漂亮女说:“我有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这馆子选得不错,菜做得不错,你受累了。”“不累不累,这都是奴才该做的。”那正红受宠若惊,眼泪滴落下来。

漂亮女人问:“掌柜的在哪儿呢?”那正红抹了一把眼泪,直起身子:“陈掌柜,你过来。”陈怀海走过来。那正红伸手按陈怀海的肩头,示意他躬身,陈怀海没动。漂亮女人说:“掌柜的,你这菜做得不错,我很喜欢。”陈怀海点头:“喜欢就好。”

漂亮女人说:“看样子你不太高兴,不欢迎我来吗?”陈怀海没说话。“吓死奴才了,他怎么敢不欢迎您来呢?他盼您来都盼不来啊。”那正红说着给陈怀海使眼色。陈怀海说:“来了都是客,不管高矮胖瘦,都得好好伺候着。一人一个口味,喜欢来当然最好,不喜欢来也不能强求,强求招人烦啊。”

漂亮女人点头:“这话不管好听还是难听,只要是大实话就是好话,总比虚情假意的强。就为他这句大实话,我得给赏钱。”漂亮女人示意便衣拿钱。“谢了谢了,那爷把酒菜钱都放柜上了,只多不少,您要是再给我赏钱,那是打我的脸。”说罢陈怀海走了。

漂亮女人喝了一盅酒。便衣说时间到,该回去了。漂亮女人让那正红倒酒,她又喝一盅。漂亮女人还要喝酒,便衣伸手搀女人,女人甩开便衣,猛地把桌子掀翻了。两个便衣分左右架起漂亮女人。漂亮女人撕扯着,高声喊:“放开我!都给我滚!”

那正红高声说:“你们要干什么?不想活了吗?松开她!”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冷不防被便衣一脚踹了个趔趄。陈怀海从后面赶来扶住那正红。两个便衣架着漂亮女人走了。漂亮女人高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那正红木讷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叹道:“奴才欺负主子了,这世道乱了……”

轿车行驶着,漂亮女人坐在车里喊:“赶紧拿给我!”便衣递过烟枪。漂亮女人急不可耐地吸了一口,长叹一声:“真舒服啊,这酒馆的菜不错,我还要再来。”便衣说:“仅此一回,您不能再来了,出了事我负不了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