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五章

大批外国人的到来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归化城的饮食习惯和城市形象。最严重的要数英国商人,他们带来的鸦片很快在归化不少阶层中找到了许多接受者。下至市井小民、走卒贩夫,上至豪商士绅,就连城郊的农牧民也有染上毒品的;甚至左右土默特衙署、归化道台、都统衙门乃至将军衙署的官员中间也有不少染指者。

北方这座著名的商城,可以说从形象到肌体都在遭受着戕害,创痍斑斑。

有人欢喜有人愁,在归化城北的小校场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许多爱好走马的人聚集在这里。有洋人也有一些中国富商和官员在兴致勃勃地玩走马。说起来归化城有两处操练军队的校场,其一是绥远城西北的大校场,是绥远八旗军队练兵的场所,而这处小校场则是归化督统带兵操练的场所。只因多年没有战事,军纪松弛,这小校场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演变成笼罩着一派轻松气氛的游乐场,成了爱马人玩马人聚集的场所。一年四季,都有玩马人在这里调训自己的马匹,或表演、或比赛、或交易,吸引着众多观客。那时节在归化这座塞上名城,玩走马蔚然成风,酿成一种特殊的时尚。好的走马主人骑上去如同坐轿一样的舒适,速度还快!这种玩马的风尚,到了很深入的程度,比如一副马镫都要讲究是纯铜铸就的还是镶银包金的。一座马鞍也要讲究造型、镶嵌。马鞍可以分出老爷鞍、公主鞍、将军鞍……往往一副上等马鞍其价值就高达数钱两甚至上万两白银!

小校场虽说是玩马的场所,也有遇到合适的买主与自己看中的马匹主人就地成交的事情发生。这种俱乐部式的活动对于马牙纪来说是不可落下的机会,其实也是他们做生意的时候。往往有好的走马出现,当场就会有人出钱买下。那气氛又像是拍卖,马牙纪喊数愿意买的人就地接应,谈妥了价码就当场成交。一般都要比在马桥上多卖些银子,因为加入了情绪的因素,也就是一时兴致所致。所以马牙纪们是最看重玩马俱乐部的活动。归化人有时候也把它称做是小马会。

小校场马牙纪以马五爷为首,他带着自己的一帮徒弟前呼后拥,每个人都骑着一匹好马,其中就数马五爷自己骑的马特别。他自己也懂行,从中能看出门道,他们掌握着归化马桥的行市。校场上的生意每天都是以马牙纪走马的表演开始,一般有玩马的人得意自己的爱驹就自动地在场上表演。能够骑着自己的爱驹表演在玩马人的圈子里绝对是一份荣耀,是巴不得的事情。倘若遭遇冷场那也不要紧,马牙纪们就会冲上来。

一连三天小校场上都轮不上马牙纪表演,为什么?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吸引了在场人们的目光。这个特殊的人物还是一个女人,这女人正是天义德商号大股东郭玉的夫人娜仁花。比娜仁花更吸引人们眼球的是她座下的那匹名叫雪花蹄的骏马!这雪花蹄浑身炭黑,唯四只蹄子犹如白雪一般,煞是出众!

雪花蹄牵动了一个特殊人物的心,谁?退役的绥远将军裕瑞!裕瑞将军一身便服混迹在玩马者的圈子里,他是慕名而来。光听说雪花蹄走起来步式洒脱犹如行云流水,今日他要一睹雪花蹄的风采。因了裕瑞将军的到来,马五爷要让雪花蹄表演绝技。只见马五爷把预先准备好的一碗水端出来,放置在马背上。娜仁花骑着马一圈跑下来,再看,水还在碗里竟然没有洒出来!众人一片慨然,感叹、唏嘘不止,都以为雪花蹄真是一匹百年难遇的奇骏异马。惊叹之余裕瑞将军差人把马五爷叫到跟前,询问道:“你可知晓这雪花蹄的主人是谁家闺秀?”

“嗨!哪里还有什么闺秀哇,她是天义德大股东郭玉的夫人。”马五爷说,“她的名字叫娜仁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啊……原来是这样。我见她身手矫健,以为一定是身怀绝技的青年女子。”裕瑞将军问,“你可知晓这雪花蹄娜仁花多少银子肯出手?”

“您问多少银子啊?就是说您看上这马了?”

“我看上了!”将军说,“只要是有价……”

“我告诉您,没价!”

“什么意思?”

“这马娜仁花不卖。”

“给多少银子也不卖吗?”

“您忘了,这娜仁花是什么人?”马五爷笑道,“她可是天义德商号大股东郭玉家的夫人,她还稀罕银子吗?”

裕瑞将军悻悻然,蹙着眉头不说话了。

这天下午,马五爷正在家里喝茶,有人找上门来了。客人是从绥远城来的一位军官,从服装上看是一位全副马甲军校,骑着马直接走到马五爷的院子门口。

“军爷!”马五爷说,他知道绥远城的军人从来都不轻易到归化城民间来,“您是走错门了吧?”

军校并不下马:“我找马五爷。”

“回军爷的话,我就是马五。”马五爷把“爷”字删掉了。

“好,我找的就是你。”

“军爷请到寒舍一坐!”

“免了,”军校说,“你跟我走吧。”

“到哪儿?”

“绥远城裕瑞将军的宅第!”

马五爷心下忐忑起来,又不敢多问,就跟着军校去了。到了绥远将军府才听军校告诉他,原来将军找他要说的还是关于雪花蹄的事。

马五爷立即停下了脚步:“我不是已经跟将军说清楚了么,雪花蹄是不卖的!”

“我知道,”军校说,“可是马五爷您也别把事情看死了,世界上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昨天娜仁花不肯卖雪花蹄,不代表她明天就不肯卖。”

“到后天也还是不肯卖!”马五爷坚决地说,“这事我知道的。”

“行了,下面的话你见了将军的面再说吧。我告诉你说,这事你能办也得办,不能办也得办!”

“为什么啊?”

“将军为这马茶饭不思,夜不成寐,人都瘦了!”

“啊,如此严重啊……”

“是严重啊!”军校说,“将军的心病只有你马五爷来医治了。”

“我哪里有这本事!”

“马五爷有!”军校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归化城的马桥那可是龙潭虎穴!我早就听说民间有歌谣这样唱道:狮子把住两扇门,马桥设在归化城;桥西有个马税厅,每天能收一斗银;十大股,太日雄,陈暴子每天抖威风;金大林、李石名,抗前挡后带铁绳,豹子老虎吃海龙;三教九流走江湖,马五爷威镇归化城……”

“快别唱了!……”马五爷制止了军校,他跟在军校身后乖乖地走进了裕瑞将军的府邸。马五爷是个人物,四路八方但凡是与马桥有干系的人都是给马五爷几分面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以绥远将军的身份这样高看自己,对马五爷来说还是头一次,他有点受宠若惊。

进得将军府的客厅,仆人为马五爷捧上茶。裕瑞将军劈头就问:“马五爷你是相马高手,以你的眼光你以为雪花蹄的品相怎样?”

“那还用说吗?雪花蹄可是千里挑一的名马!”

裕瑞将军摇头。

马五爷诧异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裕瑞将军说:“我说雪花蹄是万里挑一的良马!”

“将军说得对。”

“我戎马一生,骑乘过的马匹少说也有上百匹,还从未见过如此灵性的骏马!”

“是……一匹好马!”

裕瑞说:“也不知我与这马有缘还是没缘。马和人是一样的,也讲究一个缘分。我想请马五爷费心替老夫操持操持。至于佣金方面好说,只要你能把事情办好就是。”

话说到这分上,马五爷不再推脱,只好答应下来。答应了的事马五爷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候在了小校场。娜仁花牵着雪花蹄刚一露面,他立即就迎了上去,双手抱拳唱喝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娜仁花很是纳闷,问:“我是何喜之有啊?”

马五爷说:“有贵人看上您的雪花蹄了!”

娜仁花一口回绝了马五爷:“马五爷若是有别的事咱可以再聊,没有的话就请闭上你的嘴!”

马五爷碰壁之后没几天,大盛魁商号的史靖仁史掌柜找到小校场上来了。史掌柜直接找到马五爷,把来意说了。马五爷笑了:“原来史掌柜您也是冲雪花蹄来的!”

“怎么,难道说已经有人看中了雪花蹄?”

“一点不错!是有人走在您的前面了。”

“什么人物?”

听马五爷把裕瑞将军托他购买雪花蹄的事讲了一遍,史靖仁说:“好哇!原来是裕瑞将军已经中意了雪花蹄?”

“相中是相中了,可惜主家不肯出手。”

“你说这马的主人是天义德大股东郭玉的夫人?”

“正是娜仁花大小姐。”

当下史靖仁就来到扎达海河岸边的天义德商号,想与郭玉约谈。不料未能见到郭玉本人。伙计说:“郭大财东在家养病哪。”

事不宜迟,心急火燎的史靖仁旋即置办了礼品又去郭大财东府上登门拜访。家人答复:“郭财主染病在身,不便见客……”

“我是大盛魁掌柜史靖仁,”史靖仁客气地说,“是老朋友前来探视!”

少顷,仆人出来说道:“郭财主请您屈身直进寝室……”

一边走仆人又悄声安顿道:“一会儿史掌柜见了郭财主请务必不要提说商务之事。”

“只叙友情只叙友情。”

“请吧。”

随仆人走进内室。史靖仁大惊,果如仆人所言,只见郭玉脸色蜡黄,正由仆人伺候着在炕上坐起。

“不要动……”

“怎么会这样呢?”

“唉!一言难尽……”

问候了一番郭玉的病情,史靖仁就直奔主题:“敢问夫人娜仁花可在府上……”

“在家里,”郭玉说,“史掌柜有什么吩咐吗?”

“有一事相求。”

“请讲!”

“听说夫人有一匹好马?”

“您怎么知道?”郭玉道,“是去年冬天内人回乌里雅斯台草原省亲,巧遇一匹好马,也是缘分。”

“听说此马浑身炭黑,唯四蹄雪白!甚是矫健俊美。”

“确实是好!”郭玉说,“我身体好的时候也曾骑过。此马不但模样漂亮性子还温顺呢。”

“雪花蹄——名字也响亮。”

“是内人给取的名字。你知道的内人自幼在草原上长大,爱马如命。”

“早有耳闻!”

“只要是好马她是不惜代价……”郭玉道,“莫非史大掌柜也想见识一下雪花蹄不成?我没听说史大掌柜对良马也有嗜好?”

“郭大财东猜对了一半。”史靖仁说,“我并没有此项爱好……”

说话间就见一妇人从屏风后面款款地走出,正是娜仁花。娜仁花双手空握放在左胯旁,弯曲双膝做个万福,向客人施礼。嘴里说道:“史大掌柜光临寒舍,有失远迎,万请恕罪!”

史靖仁赶忙起身向女主人还礼:“叨扰了!……”

宾主重新坐定。娜仁花说:“史大掌柜的来意我已经猜到了,不就是看中了我的雪花蹄吗?”

史靖仁说:“得罪了史夫人了……”

“也没什么,”娜仁花说,“既然史大掌柜直诉来意,我也不瞒着掖着,我就把自己的意思明白地告诉你——别的事咱们都好商量,要说图谋我的雪花蹄,趁早你就死了心!”

史靖仁被噎得泛不上话了。

“前几天就有马五爷说这事,说是给退役的绥远裕瑞将军代劳。”郭玉解释说,“我们已经回绝了马五爷!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无论是多大的人物无论是什么背景。”

话已至此,史靖仁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旋即告辞。

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黄昏的时候娜仁花亲自到大盛魁城柜来造访了。其时恰巧史靖仁在小客厅与一客商谈事,听说娜仁花来访,史靖仁一阵激动,说了许多好话把客人送出去。接着就把娜仁花请进了小客厅。史掌柜一面亲自沏茶倒水,一面差小伙计去请古海掌柜。须臾间古海就到了。

心直口快的娜仁花直截了当地说:“我的意思是,只要史大掌柜古大掌柜能够答应我一个条件,雪花蹄我可以让出来!”

“敢问夫人,是什么条件?”史靖仁喜出望外,“只要是我姓史的能办到的事,我一定不遗余力!”

“我的条件很简单,”娜仁花一字一板地说,“只要大盛魁把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一职重新接回去,我就可以把雪花蹄送与你。”

“通司商会会长?”古海甚是纳闷,问道,“这和雪花蹄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娜仁花说,“不但有关系,这关系还大了去了!”

“哦,我倒是想听听。”

娜仁花脸色大变,悲戚满脸说道:“昔日这通司商会会长是一份荣耀,大家争来抢去的都想担当。可是现如今国势衰败,洋人大侵,做生意实在是越来越难了!自从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市,华商纷纷撤庄,归化的通司商号倒闭者歇业者十之六七!恰逢大雪成灾,啼饥号寒者遍布全城!赈灾、施粥、解救倒卧者……凡此种种官府都压在了商会的头上。承受不起啊!我家掌柜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不说现在已经被折磨得病倒了,已经是小半年光景天天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真的是如煎如炙!”说着就见娜仁花落了泪。

史靖仁赶忙拿话抚慰:“其实我大盛魁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是同病相怜……”

“再压下去我家掌柜就要被压垮了!你不看看他面黄肌瘦,成天就只是喝药了。你想想,人都没了我还要名马有什么用?”

“原来是这样……”

“史大掌柜答应了?”

“不敢答应。”

“是嫌条件太高?还是……”

“要说条件也不高,”史靖仁踌躇着,“只是恐怕难以办到。”

“既然如此雪花蹄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史靖仁和古海悻悻然送走了客人。

……

把客人送到城柜大门口,看着客人的轿车离开,史靖仁与古海四目相对。史靖仁问:“古掌柜,你说这通司商会会长一职咱能接吗?”

古海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法接!”

“怎么个没法接?”

“这还用问吗?以盛大掌柜的想法,眼下大盛魁是全面收缩,现有的能够守得住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哼!”史靖仁说,“让我问盛掌柜那肯定是没有什么指望!肯定是不接了,就怕是躲还躲不及呢!我现在是说你,你的想法怎样?”

“我?……能有什么想法!”

古海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谈话进入到敏感区域,再往下进行就不方便了。他扭身朝内院月门走去。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又回到了内院小客厅。

看见两位掌柜走进小客厅,正在收拾残茶杯碗的靖安问:“史掌柜、古掌柜,您二位要喝茶吗?”

古海只顾自己想心事,对靖安的问话未置可否,史靖仁胡乱点点头。靖安提着茶壶颠儿颠儿地小跑着去厨房弄新的开水。房间里安静下来。古海“福得”吹着火绒,给自己的水烟袋点着了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史靖仁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蹙着眉头盯着古海看,好一会儿目不转睛。突然间他开口了:“古掌柜,我问你个事由,你据实回答我。”

“你说……史掌柜。”

“假若现在大盛魁的掌门人是你,这通司商会会长的职务你接还是不接?”

史靖仁的问话让古海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现在咱大盛魁的大掌柜分明是盛掌柜么!”

“你别紧张,”史靖仁解释道,“我只是说假若……假若。”

“这事没法假若!”古海想把话题转移到别处,“咱们还是说点别的事情吧……”

这时候靖安提着水壶走进屋子来了,史靖仁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古海和史靖仁闷头喝茶。靖安忙活着一会儿给两位掌柜斟茶,一会儿又忙着给两位掌柜点烟,屋子里的气氛让靖安很是奇怪,他偷偷地观察,从两位掌柜脸上看不出什么。时间就那么一点一点滑过去。后来靖安听见掌柜吩咐自己:“靖安,你再去天义德走一遭……”

“史掌柜什么吩咐?”

“你去给郭玉大财东的夫人下个帖子,就说是我明日晌午在大观园请她吃饭。”

“哎!……”

靖安答应着去了。

靖安前脚出门史靖仁便开口说道:“古掌柜,眼下归化商界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的时期,也可以说是大盛魁生死存亡的坎儿上。有些事情我们就不得不想不得不做,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想咱大盛魁的出路,我心里盘算,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维持下去,还不如痛下决心……”

“你想怎么样?”

“危难之时需要力挽狂澜之人!”

“此话怎讲?”

“我想让你做大盛魁大掌柜……”

一句话把古海惊得从太师椅子上蹦了起来!他说:“可是不敢信口胡言!”

“非是我姓史的信口雌黄,”史靖仁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连瞎子都看出来了,盛掌柜不求进取,得过且过,咱大盛魁在他手上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就得倒台。”

“不可胡言!”

“不是我乌鸦嘴,我是大盛魁财东,我的祖上是大盛魁的创始人。大盛魁这块牌子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性命都要宝贵!我能用恶言秽语来咒她吗?”

“古海说:“这话倒是真的。”

“要想改变现状首先得改变人……”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史靖仁走到古海跟前,一只手放在古海的肩膀上,“你先坐下,听我说。”

古海坐下了,他死死地盯住史靖仁的眼睛深处,他听到一段犹如从云端飘下来的话语:“我必须当机立断……我要让你做大盛魁第三十二任大掌柜!”

话到此处史靖仁便就此打住,他双手摁住古海的肩膀说:“我不需要你和我商量,我也不需要跟别的人商量。你任何事情都不需要做,只管按部就班即是。一切都由我来推动……”

言罢史靖仁把目瞪口呆的古海一个人丢在小客厅,他走了。

打击一个接一个袭来,贴蔑儿拜兴事件还没有完全平息,又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天义德商号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李泰突然不辞而别!这消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意外。这个突然的消息在归化商界传播着,很多人都不肯相信。

听到信儿,古海不顾一切地赶往西河沿儿上的天义德总号。还是那座漂亮的河滨大院,蛤蟆喷泉体现着几分自信与悠闲。然而内里的情形却似一团乱麻。院子里的伙计们是神色慌张,看到古海进来赶忙招呼:“古大掌柜!”

“我要见李大掌柜!”

“李大掌柜?”

“就是你们天义德的李泰大掌柜!我要和他说话。”

小伙计闪烁其词:“这个,您直接问段掌柜吧。”

段靖娃接待了古海。证实了李泰确实已经辞去天义德大掌柜的职务,并且离开了归化城。

“这么说传说是真的了?”

“是真的。”

“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不告知商会各家商号?”

“不是我不愿意告知各位……是不得已,是不敢告知各位!”段靖娃苦着脸说,“再说了如今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是你们大盛魁的大掌柜,要通知各家商号也得是你们盛大掌柜出面才对呀!”

“可是我们盛大掌柜并没有和李泰掌柜交接呀,李大掌柜不仅是你们天义德的大掌柜,他同时还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会长!他做事不能不管不顾,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涉着归化城数十家通司商号的利益……”

“正因为如此,李大掌柜才不便和各位辞行。”

“他是害怕大伙儿挽留他?”

“他有他的苦衷啊。”

“告诉我,李大掌柜走了几时了?”

“离开归化已经三天了。”

古海还没有离开天义德的客厅,王福林、史靖仁就前后脚赶到了。紧随其后赶来的还有元盛德、顺义德、三义泰的当家掌柜。问明了李泰去职的原委,大家是一片唏嘘!议论了一番之后都也知晓覆水难收,只好悻悻然离去。

黄昏,李泰乘坐的马拉轿车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归化城通往杀虎口的道路上,轿车的后面跟着的是三套的强劲马车,一支小小的车队。这里是距离杀虎口三十里的辛店子村。突然一阵狗的吠叫声响起。赶车的师傅脱口说:“怎么回事……来了两只狗!”

李泰侧耳听了听说:“我听着不大像是狗……是藏獒吧?”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黑一黄两只獒横在了轿车的前面!

轿车被迫停下了。拉套车的马身体向后矬着站住了,但是驾辕的马把脸撞到了套马的屁股上。于是套绳把辕马和套马扭结在一起,轿车横着摆在了大道上。

李泰被突然的颠簸掀翻,四脚朝天倒在轿车内。深蓝色的布篷挡住了他的视线,凭他以往的经验判断自己是遇上劫道的土匪了,不禁连连叫苦。见多识广的李泰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撩起了轿帘,只一眼就认出了拦在道路中央的一黄一黑两只藏獒。藏獒已经安静下来了,蹲踞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藏獒的眼睛与李泰对视着。

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眨眼的工夫一匹黑枣骝就已经来到李泰的面前。只见那马嘶鸣着蹈动着四蹄,白色的沫子随着它的嘶鸣从它的嘴角向外喷溅。斜着眼睛看着从轿帘向外张望的李泰。

一个声音高叫着:“李大掌柜请留步!”

李泰只听声音就知道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的掌柜古海!

古海在马背上伸出一只手搀扶着李泰下了轿车。

两人在道边的山坡上坐下。两个拳师就在轿车的周围警惕地巡行。看着这些面容紧张的拳师,古海想起来当年大掌柜被土匪劫持,他带着两只藏獒赶来解救,正是在这个地方和大掌柜相遇的。山上的树林、草丛还是那样地浓密。古海说:“……归化商界离了你不行啊!”

“我也是出于无奈,”李泰长长地叹口气,说道,“我说实话,无力回天啊——”

“此话怎讲?”

“你是何等聪明人,还用我说吗?”李泰说,“当下洋商大侵,归化、恰克图也好,汉口也罢,其局势已经是不可逆转。”

“我们正在争取出境贸易,正在静候皇帝的圣旨。”

“遥遥无期!”李泰说,“就算是皇帝下了圣旨允许咱赴俄罗斯贸易,又能怎样?”

“可有一搏!”

“如何搏?”李泰说,“俄罗斯商人掌握了茶源,在汉口建立了茶叶加工厂,产、运、供、销已然形成一条龙!人家可以直接把茶叶从汉口运到恰克图!殖利之源没有了,还谈什么做买卖?”

“我们有我们的茶源,俄商并未全部占去,”古海说,“再说还有运输环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是说驼帮、驼道吧?”

“是!”古海肯定地说,“归化的驼运和通往各地的驼道还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夺去的!……”

“不错,驼道驼帮都还掌握在我们归化商人的手里,一时半会儿不论是俄国商人,还是英国商人都干不过我们。”

“那你怎么会认为我们没有出路呢?你怎么就认为我们就没有胜算呢?”

“也许……三年五年,甚或是十年八年我们归化商人还能凭借驼道驼帮的优势踞以为战,但是……十年以后呢?三十年以后呢?我们还能有和俄国商人商战的力量吗?”

“事在人为,只要有朝廷为我们撑腰……”

“好,那么我问你,俄罗斯女皇已经下决心修筑西伯利亚铁路的事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

“火车你见过吗?”

“当然见到过,前几年在俄罗斯我还亲自坐过呢!”

“那么你回答我,火车快捷还是驼帮快捷?”

“自然是火车快捷了。”

“对了,一旦俄国人的西伯利亚铁路修筑成功,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全都无济于事啦……”

“我就不信!十八万驼帮还在我们的手里,怎么会无济于事呢?不管你天义德还是我们大盛魁,归化的通司商号根本上说既是茶商也是驼商。只要有茶叶在生长,只要有骆驼在活动,我们就倒不了。”

李泰不语了。

古海趁势劝道:“回来吧……李大掌柜!归化城需要你!”

“总之是大势已去……”李泰叹道,“我就回家乡照看孙子去了!安享天伦之乐……”

古海无言以对了。

“古掌柜,”李泰站了起来,向古海抱拳施礼,“好自为之吧!”

他们分手了。

眼看着李泰乘坐的轿车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古海的心里是一阵一阵地发凉。身体就像在往地下陷似的,一点点矮下去。大黄和大黑两只凶猛的藏獒蹲踞在他的身旁,全都沉默着不再发出吠叫。这两只灵性的动物眼睛里全都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主人已经在返回的路上走出很远了,它们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蹲踞着。

形势逼迫古海越来越得独自思考了,沉默寡言成为他的常态。常常一个人面对桌子上的一堆账簿发呆。是的,无论是王福林还是史靖仁,还是他身边的日夜跟随他的贴身伙计靖安,他们中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古海的思想,更不要说是理解。他的头脑里装了太多的事情。

古海常常想起在那个漫长的冬夜他和大掌柜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掌柜给他讲了许多事情,仿佛要把他在肚子里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话全都倾泻出来。有时候像是在自言自语,在古海听来大掌柜的话语深邃无边。他想起大掌柜与自己的谈话,更是如梦如幻的感觉。

“……在遭遇困难的时候,内心却居于安乐;在地位贫贱的时候,内心却居于高贵;在受冤屈而不得伸的时候,内心却居于广大宽敞,就会无往而不泰然处之。把康庄大道视为峡谷深渊,把强壮健康视为疾病缠身,把平安无事视为不测之祸,那么你在哪里都不会不安稳。

“在生意场上,要沉住气,还表现在能够遇事不惊。遇事不惊,必凌驾于事情之上;达观权变,当安守于糊涂之中泰然处之。不泰然处之不能息弭事端,只能生事、滋事、扰事、闹事;不泰然处之不能力挽狂澜,只能被卷入旋涡之中,抛于险浪之巅。

……

“记住: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无论面临何得何失,都千万要遇事不惊,临危不乱,沉住气。”

谁能想到大掌柜的这番话竟然成了临终的绝言!正是前辈这些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时时给古海力量和智慧,使他冲出困境,屹立商场。

李泰逃跑的事过了大约有一个月。一天黄昏,古海经过城柜后院的马厩,不禁眼前一亮!定睛一看发现一匹浑身炭黑的骏马站在马厩里!旁边一位马夫正在给那骏马清理皮毛哩,仔细一看古海认出了那马夫不是别人正是归化著名的马牙纪马五爷。

“咦?……这是怎么回事?”古海停住了脚步,问道。未等马五爷回答古海又说,“这骏马可是相貌不凡!”

“古掌柜您好眼力!”马五爷说,“这就是归化城出名的骏马雪花蹄!”

“雪花蹄怎么会跑到我大盛魁的马厩里来了?”

“这话您得去问史大掌柜……”

“你是说这事是史掌柜弄的?”

“正是!”

“这么说你也是史掌柜雇请来的?”

“正是!”

古海走出几步又返回对马五爷安顿说:“好生喂养!万万不可大意……”

马五爷笑答:“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从马厩出来古海直接到史靖仁的房间去了,一进门便问:“雪花蹄是怎么回事?是你从娜仁花手里借出来的吗?你使了什么手段?”

“你看到雪花蹄了?”

“看到了,”古海兴奋地说,“这可是几十年难遇的良马啊!”

“过去我只是听说古掌柜你是驭马好手,哪天我们骑上雪花蹄到小校场去走走场子!”

“好哇!……只是你还没告诉我这雪花蹄是如何来到咱大盛魁马厩的?要知道在娜仁花的手上,这雪花蹄是连碰都不让碰一下的。”

“这你不用问。”史靖仁说,“倒是有一件事得你帮我办一下。”

“什么事?”

“得空咱俩到大召前的马鞍市场上去一下。”

“做什么?”

“为雪花蹄配一副马鞍子。”

古海问:“那雪花蹄原来的鞍韂呢?”

“原来娜仁花用的是公主鞍,她自己给卸掉了。”

“这我知道。”古海说,“娜仁花的公主鞍子价值十几万两白银呢!”

“是,鞍桥上还镶了硕大的祖母绿!”史靖仁说,“这回你陪我到鞍桥市场上去,给雪花蹄配一副贵重的鞍子!”

“还要公主鞍吗?”

“要公主鞍做什么!这回咱要买将军鞍!”

“将军鞍?”

“对!就买将军鞍,还要买上好的将军鞍。”

不经几日一切弄得妥帖。

这天上午从归化通司商会来了位伙计,把一个帖子送到了大盛魁门房。帖子递到分管交际部的史靖仁手上,史靖仁拿着帖子走进大掌柜盛祯的房间。“大掌柜,通司商会送来帖子,请咱们到会议事。”

“哼,能有什么好事。你一个人去就是了。”

“帖子要求大掌柜您亲自出席呢。”史靖仁说,“还要求古海古掌柜和王大先生也出席呢。”

“是有要紧事吗?”

“有要紧事!”

“好吧……”

到了会场盛掌柜被会议场面的安排惊得差点栽个跟头!郭玉亲自到场,让盛掌柜很是惊讶,寒暄道:“郭大财东!我看你今日春风满面,哪里像是染病在身的人啊?”

“我染病已经半年卧床也有整整三个月了,”郭玉说,“感谢老天爷,如今我的病在这几日之内就好了。”

“是得了什么灵丹妙药?”

“我是三分疾病,七分心病!现在有人把我的心病拿去了!”

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居然是天义德商号卸掉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当郭玉宣布请大盛魁大掌柜接手下一任商会会长的时候,盛掌柜立刻就说:“使不得!……我大盛魁决然不能接手通司商会会长之职!”

“你不接也得接了,”郭玉说,“一个月前史掌柜就已经答应了!”

盛掌柜把惊讶的目光转向身旁的史靖仁:“靖仁,会有这事?”

史靖仁答道:“有。”

“我怎么不知晓?”

“我怕你知道了也是不愿意!”

“哼!……既然如此大盛魁大掌柜由你史靖仁来担当好,何必我盛祯在这里碍手碍脚!”言罢盛掌柜拂袖而去。

当天义德商号的大股东兼大掌柜郭玉双手托着把商会的印章和会标交出来的时候,史靖仁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接了过来!

回到大盛魁城柜,气昏了头的盛掌柜一踏进小客厅的屋门,就质问跟在身后的史靖仁:“你目无尊长,不守号规,擅自做主,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是为了字号的利益……我只能如此。”

“你也是太过莽撞!……”王福林埋怨道,“再怎么你也得和大家商量商量吧,这么大的事情!”

“能商量得通吗?”史靖仁说,“想当初古掌柜在召河创办‘鸿记’字号的时候,不是也没有得到大掌柜你的应允吗?现在‘鸿记’办得不但红红火火,而且成了大盛魁的中流砥柱!于一派颓势之中撑起了一片天。”

王福林说:“既然已经接了,吵也没用,现在看谁来出任这倒霉会长吧?”

“自然是盛大掌柜了!”

“我死也不做!”

“用不着死,”史靖仁显然早就想好了,他很快说道,“盛掌柜不肯做,那就请别的掌柜来做!”

“谁来做?”王福林茫然问道。

史靖仁脱口而出:“古掌柜!”

“我?”古海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还未等古海做出反应,又听盛掌柜气哼哼地说:“简直是无法无天!既然是这样,那干脆连我这大掌柜的职务也一并让出来罢了,一了百了!”

王福林出来打圆场解释说:“盛掌柜您先别生气,其实史掌柜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他之所以同意接受商会会长是为了和郭玉交换骏马雪花蹄。他要把雪花蹄送给绥远将军裕瑞,为的是运动老将军打通北京恭亲王的关节,好使我归化商号能够出境俄罗斯!为的是挽救归化商界的危局……史掌柜他也是出于一片苦心啊!”

但是盛怒之下的盛掌柜哪里听得进去,空吵了一通,大盛魁一班掌柜到底也没有明确由谁来出任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一职。盛掌柜不肯当,古海是不敢担当。于是,归化通司商会过起了没有会长的日子。一连半年没有人出来主持会务。商会管理陷入一片混乱。

大盛魁正面临一个非常时期。不仅是外部环境越来越糟,大盛魁内部也掀起波澜。据说山西的财东们放出话来了,不管字号运营怎么样,分红的银子一分一毫不能少!

不断有消息传来,消息有各种各样,但是好消息少坏消息多。归化城日日夜夜不得消停,在许多屋檐下,那些商人们、那些商号的主事掌柜们,他们的黑色眼睛在昏暗的月光照射下闪烁着,梦境也是愁绪叠摞,烦扰人心的。驼队、商品、洋行、消息、市场……这些词汇汇集在他们的头脑中!像鸟儿一样盘旋着,不肯落下。数不清的失眠的夜晚就是在这些“鸟儿”的陪伴下度过的。半夜里在商人们的屋檐下能够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的深长的叹息声。他们的叹息让睡在屋檐下的鸽子们的梦变得不安稳了,被惊扰的鸽子咕咕噜噜呢喃起来。于是夜骚动了。

许多人变得消瘦了,商人、驼户掌柜、马贩子、桥牙纪……在人声鼎沸的饭馆里,面对美味的菜肴他们吃不下。端着茶杯、酒杯,心里却在盘算着买卖的赔赚。愁云在他们的眉头笼罩。经常可以在大街上看见喝醉酒的人,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地走。现在在归化城的大街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毙命的“倒卧”。通向地狱的大门敞开了,很多无辜的人,很多没有活到岁数的人都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梦楼当”、“大炕”、“公义地”变得空前忙碌了。他们把一批又一批的过早失去生命的人从阳间送到阴间。

在专管蒙古人事务的土默特衙署里官司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总管从早到晚都皱着眉头。越来越多的官司涉及了土默特蒙古人,涉及在归化的外国人。而与外国人产生纠纷的官司最让人头疼。不管是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日本人,就连瑞士人也一样,他们全都盛气凌人。什么归化道台衙署、土默特衙署这些地方官吏,这些所谓的父母官,外国人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上得堂来也不管是原告还是被告从来不下跪!公堂规矩被打破了,官员们被弄得都很没面子。有人问:“为什么洋人不跪,单让我们跪?”

官员们答不上来。

更有甚者,洋人还把官府本身也告下了!为了一个马工的擅自撕毁合同,洋行总会要求道台衙门以保人身份做出赔偿。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就在归化城陷入一片乱糟糟的局面,林道台届满离去,关道台走马上任了。

这天上午盛掌柜正在发愁,善元进来报告说:“大掌柜,关道台到了!”

盛掌柜心里嘀咕着说:“关道台这个时候来能有什么好事!”也顾不上细想赶忙率领在号的掌柜前去迎接。

在大院门口迎接了关道台,把客人让到内院小客厅。刚一落座关道台劈头就说到通司商会的事情。说如今归化商界组织混乱,市场无序,张口闭口称盛掌柜作为一会之长没有负起责任,商会无人料理。“我到商会去了,连一个人都没看到!……”

“会长是李泰,是天义德商号的大掌柜!”盛掌柜强调道,“商会的事找不到我头上。”

“可是天义德说会长是大盛魁是盛掌柜你!”关道台说,“你别推诿,也别给我玩什么太级。这把戏我见多了,我懂!”

“没有的事情,我哪里敢和道台大人玩什么太极……您听我解释。”

……

“好,既然说不清楚,咱暂先把会长的事搁在一边,”关道台说,“我问你,赈灾的事你们大盛魁安排得怎么样了?”

“赈什么灾?……”盛掌柜懵里懵懂道。

关道台脸色变了,不说话,只是看着盛掌柜。旁边史靖仁俯在盛掌柜耳边提醒:“是雁北十八县……大旱!”

盛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关道台是为赈灾而来的,赶忙道歉:“都怪我盛某年迈颟顸!请关大人恕罪!”

关道台直截了当一张口就要大盛魁出银子出物。

盛掌柜赶忙说:“关于赈灾的钱物已经给通司商会送过去了!”

“送过去什么了?”

“银子和衣服。”

“你是不是说那五千两银子和一马车衣物啊?”

“是啊!”盛掌柜说,“历来赈灾公益大盛魁都落不下。”

“哼!”关道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出口!你大盛魁是什么商号?是全归化的龙头老大!区区五千两银子也好意思拿出手?糊弄谁呢?以为我姓关的是傻瓜啊?”

“这话可是言重了!”

“不言重!我看过历年赈灾的登记簿子了。”说着关道台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在手上晃晃,“我抄下来了,要不要我给你念一念啊?我怕盛大掌柜记性差。”

盛祯有苦难言,一脸苦相。

“更早的不说,咱们只从道光年间念起……”关道台双手把纸折打开端到脸前念道,“道光三年,山西大旱归化商号募捐,大盛魁捐白银四万两。道光八年,塞北虫灾,归化商号大盛魁捐白银三万两。咸丰八年,塞外水灾归化七厅被淹五厅,受灾七成,大盛魁捐银六万两……”

“大人!您还是别往下念了……”

“怎么?”关道台说,“害怕了?到我这里就区区五千两了?你们这明明是欺负我姓关的嘛!”

“岂敢岂敢!”

“那又为什么?你现在就给我一个说法!”

“关大人啊!今非昔比!今日之归化早不是昔日的归化,大盛魁早已经不是道光年的大盛魁了。”

史靖仁插嘴说:“我们连归化通司商会会长都让出去,让给了天义德商号多年了。我们大盛魁落魄了!不行了!”

“怎么好说丧气的话?”关道台说,“我说大盛魁行!”

“真的不行了!八十三个死人我们都处置不下去了……”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的事呢!”关道台说,“我限你三日之内,把大盛魁应交的赈灾款项送到道台衙门,而且还得把通司商会的款项一并送到!不得有误!……”

好歹总算是把道台大人送走了。

不管有多少愁烦事都得掌柜们担着,日子总得过。总号一班人马在盛大掌柜的带领下,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水,耗费了多少脑筋,先是把八十三个死亡铺伙的善后事处理了,把赈灾的事也应付过去。盛掌柜早已是心力交瘁,莫明其妙地就病倒了,一连在炕上躺了四五天。

盛掌柜病好了有三天的光景,大盛魁又冒出一件麻烦事。这天上午,王福林来找史靖仁,他问:“史掌柜,你见盛掌柜了吗?”

“没有哇,我昨天一整天都在羊桥上陪客人……”

“盛掌柜不见了……”王福林担忧地说,“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不知道。”

“他的贴身伙计善元也不知道吗?”

“现在是连善元也不见了踪影,我担心,是不是关于通司商会会长的事让盛掌柜想不通……”

“先别说这些,赶快打发人去找人!”

“真是的,赶上时势不好,一天到晚尽是出麻烦事情……古掌柜也不在归化。”

史靖仁又说:“王大先生你不用着急,寻找盛掌柜的事由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地在小账房做你的账吧!我估计盛掌柜也走不了太远……”

王福林光顾了自己发愁了,他也没有注意到史靖仁嘴角滑过的一缕神秘的笑。

王福林离开后,史靖仁把新提拔的小张掌柜叫来了。他对小张掌柜如此这般地安顿了一遍,说:“你,去带三个人,分头去找盛掌柜。”

小张掌柜就要迈出屋门,又被史靖仁叫住了:“你打算到哪里找啊?”

“先到归化通往晋中的路上去找。我琢磨盛掌柜八成是重蹈了李泰李掌柜的路了。”小张掌柜说,“现如今也不知怎么了,逃跑变得时髦了……”

“不对。”史靖仁说,“你要先到通往召河的驼道上去找!”

“您让我往北边去寻找吗?”

史靖仁瞪起了眼睛:“怎么?你是不是还要我再说一遍?”

“哎,我明白了!”

小张掌柜颠儿颠儿地去了。不用说他找的方向与盛掌柜走的方向正好相反,他们俩是越走越远了。

盛掌柜不辞而别,字号一时群龙无首,引得大盛魁情势动荡起来。归化通司商会没了会长,接着是龙头企业大盛魁没了大掌柜!两件事情加在一起,成为影响整个归化乃至于北方社会的重大事件。归化城社会生活仿佛停滞了,马桥、牛桥、驼桥上的生意寥寥无几。自早到晚桥牙子们都泡在茶馆里不肯出来,他们在等待,在观望。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浮动。竟有谣言说大盛魁要倒台,盛掌柜已经逃回晋中老家。大盛魁资不抵债了……

谣言蛊惑着人心。其实这一切全都在史靖仁的预料之中。三天后当王福林询问找寻盛掌柜的结果时,史靖仁回答:“没找到。”

五天之后,当王福林再问到找寻盛掌柜的结果时,史靖仁回答他:“还没有找到。”

直到第十天头上,史靖仁召集总号主要掌柜开会,这时候古海古掌柜也从草原上回来了,史掌柜向大伙报告说:“我终于把盛掌柜找到了,他已经返回……”

“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王福林急切地问,“盛掌柜他人呢?”

史靖仁平静地说:“我追上盛掌柜的时候他人已经快到晋阳城了”

古海很是惊讶:“啊!盛掌柜都快返回晋中家乡了?”

“是啊,”史靖仁说,“我请盛掌柜返回归化来,可是盛掌柜说:‘我都快要看到自个家的烟囱了,我不回归化!我就在家乡养老了。’”

在场的人一听,都知道事情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残酷的现实是,“聪明人”、“机灵人”许多人都脚底抹油溜了,像天义德的大掌柜李泰就是一个典型,早早就辞掉了字号大掌柜的职务,连通司商会会长的职务都毫不吝惜地丢掉了,就像是丢弃一件破旧的帽子。归化城大北街大南街许许多多改变了主人的店铺,他们的掌柜都看出大势不可逆转,都选择了退避。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全身而退至少保住了已得的财富。而坚持在商场就意味着赔光输光,血本无归!

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李泰跑了,可是归化商人的日子还得过,大盛魁的大掌柜盛祯跑了,大盛魁的日子还得过。史掌柜和王福林、古海商量一番,果断决定提前召开特别的财东大会。因为依大盛魁的规矩,大掌柜一职只有财东大会才能够决定。

特别的财东会议一致推举出了新的大掌柜,古海是唯一提名,一致通过。没有遭遇任何反对意见,过程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大盛魁召开财东大会,更换大掌柜人选,按说这该是大盛魁天大的事情,也是归化城乃至整个北方商界的大事,当然更是古海本人的大事。想当年才华横溢的祁掌柜就是为了争夺大盛魁大掌柜这把交椅孤注一掷,结果不但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连小命也搭进去了。

奇怪的事情出现了,现在这万人瞩目的位置落到古海的名下,他却是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他激动不起来是因为无论从一个饱经风霜的商人立场,还是从历经坎坷的驼夫的立场出发,古海早已经感觉到大盛魁衰落的颓势不可逆转。他知道不管是谁担当起大盛魁大掌柜的担子,都将会面临回天无力的困境!悲剧的帷幕正在徐徐拉开,一场属于大盛魁和古海本人的大悲剧已经开始上演。

一个曾经被字号开销的人能够回归就算是万幸了,怎么还可登上大掌柜的宝座!大盛魁大掌柜一职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古海的头上。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个无比隆重的时刻到来竟然是如此地冷清和悲情。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想象,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不论是大盛魁的财东还是掌柜,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风雨飘摇的时代已经来临,除了古海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够支撑起大盛魁的这个庞大摊子。这一点就连傻子都看出来了。坐上这个宝座容易,下来就难了!弄不好就会成为大盛魁的千古罪人,如果大盛魁在你的手里倒塌的话。

财东会议开得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顺利,从来没有过的短暂。三天的会期只用了一天就草草结束了,会后财东户全都迅速离开了归化城,没有任何人找字号的麻烦。而往常至少会有数家甚或十数家财东户会在财东会议结束后选择在归化城逗留,他们要游览、玩耍,尽享商城的奢靡与繁华。现在都把那份玩乐的心情丢到爪哇国去了。

第二天,召开通司商会会员大会,古海代表大盛魁宣布正式把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的职务接手过来。算算看距离史靖仁承诺的三个月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古海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不但要顶起大盛魁的门面,还要顶起归化通司商会的门面!

新的生活如若梦境一般在古海的面前展开。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毫无睡意的古海还在房间踱步沉思。他看见挨墙矗立的桃木书架,上面是先大掌柜王廷相留下的书籍,原封未动摆放着。他拿起其中的一本,吹吹封面上的尘土,慢慢翻阅着。

当古海独自置身于大掌柜房间的时候,感觉中的小小寝室犹如茫茫草原竟然是十分地空旷!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自己说:眼看这真正的茶叶大战就要展开了……我这个大掌柜会有什么下场呢?

在大盛魁两百年的历史中做到大掌柜职位的总共有十七个人,能够全身而退的大掌柜只有九个。其余的有的事故意外死亡,有的积劳成疾硬是病死在岗位上,还有三个是因为做事肆意妄为触犯号规得罪财东被字号开销;最惨的有两个,一个是雍正年间一位孟姓的大掌柜,因喀尔喀草原上的王爷联名上书朝廷状告大盛魁重利盘剥,结果被皇帝派钦差大员稽查下来,认定罪名成立,大掌柜孟勤被官府缉拿,结果死在了狱中!另一个是道光年间姓锡的大掌柜,是在前往武夷山茶区视察茶园中途不幸被土匪劫持,下落不明,落了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局。历届掌柜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该事,万金账上至今仍记录有锡大掌柜的名字。

这一日上午,古海正在召集有关掌柜议事。靖安悄悄推门进来,附在他耳边说道:“史掌柜请您到小客厅一下……”

古海问:“史掌柜什么事?”

“史掌柜只说是有要紧事!”

会议中断了。古海简单地解释道:“对不住大伙儿了,咱的会议改时接着开,眼下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必须……”

半刻之后,史靖仁和古海已经骑着马走在了归化通往绥远城的大道上了。古海骑的是自己的青骢马,而史靖仁座下骑的正是雪花蹄。

路上古海问史靖仁:“咱们这样匆匆忙忙的究竟是干什么去?”

“打猎!”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去打猎!”

“去了你就知道了。”见古海还犹豫,史靖仁拉他一把,“现在咱是陪同裕瑞将军去打猎!明白了?”

“哦,原来是陪将军去打猎啊,我明白了!”

“好,你等一下。”史靖仁勒住了雪花蹄,他骗腿下马说,“你的骑术高明,雪花蹄你骑着。”

两人就地把坐骑交换了,在把雪花蹄的缰绳交在古海手里的时候,史靖仁悄悄安顿道:“瞅个合适的时节,你把雪花蹄和将军的坐骑做个交换……”

“是送礼?”

“对!这才是咱此行的真实目的。”史靖仁说,“你要做得自然。”

古海会心一笑道:“明白!”

两人翻身上马,一溜烟儿朝着绥远城方向去了。

绥远城东的荒郊野滩,一片秋天的衰草一直绵延至大青山的脚下,一支小小的马队散落在草滩上奔跑着,深草丛中不时有野兔跃起或飞鸟惊起。

古海座下的雪花蹄与裕瑞座下的枣骝马并排小跑着,两匹马离得很近,雪花蹄斜着眼睛打量着对方。十几个士兵都骑着马跟在将军和古海的身后,靖安夹在士兵们中间,他的灰蓝色长袍在一片赭黄色军服中间分外显眼。他们朝着一座小土丘跑过去,四五只身材细长的猎狗已经蹿到了土丘的顶上。深草把猎狗们的身影遮掩住了,草丛深处散播着猎狗此起彼落的吠叫声。猎犬通过他们的叫声把求猎的激动情绪传染给了雪花蹄和枣骝马,他们陡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一片马蹄声轰轰隆隆地响起来,连成了一片。

马五爷的猎鹰从他的手臂起飞了,黑色的翅膀贴着草尖扇动着,眨眼的工夫就追上了前边的马队。这只猎鹰很快就兴奋起来了——它看到了有好几只土黄色的野兔被围猎的马队惊起来。猎鹰平端着翅膀在草原的上空盘旋,突然间这个空中猎手猛地将双翅并拢起来,箭一般地俯冲而下。黑枣骝一颠一颠地慢跑着,主人胸有成竹地观察着,跟在马五爷身后的猎狗欢叫着冲上去。眨眼的工夫,猎狗就将一只肥大的野兔叼了回来,马五爷也不下马甚至都不让马停下来,他在马背上弯一下腰,从猎狗的嘴上把野兔接过来,随手装在马屁股上拖着的驼毛网兜里了。

等到史靖仁跑上了那座丘冈顶上的时候,他看到将军的黑枣骝在绿色的草丛中闪烁着一阵阵的青黄颜色,像一面青黄色的旗子。他身后的士兵们都在草地上散落开来,像一面折开来的扇子,追随在将军的身后。

远远地传来了一片呐喊声:

“放开狗!”

“快追呀!”

“那是一只母狼,我看清楚了。”

……

靖安喊道:“古掌柜,我们遇上狼了!”

“好哇!遇上狼好哇,咱打的就是狼。”

“要小心!”

狼左摇右摆地奔跑着,当它腾空跃起的时候,两只后爪都与前爪交在一起了,灰色的大尾巴在草尖上拖着,一个劲地向股沟里抽着。狼的脊背上已经呈现出了深褐色,这表明它已经是一只年龄很大的狼了。逃窜的狼在奔跑当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不停地改变着方向,努力想要摆脱追捕它的猎人。但是猎人们和猎狗都很有经验地展开了半圆形的包围圈,并且把包围圈越缩越小。

但是将军的黑枣骝很快就被狼甩开了,显然黑枣骝的速度赶不上狼。

古海定度了一下,判断着野狼逃跑的方向。他从丘冈右侧跑下去。顺着一条长满了紫色胭脂的浅沟,雪花蹄载着主人不慌不忙地奔跑来到将军跟前。

古海伸手抓住了黑枣骝的缰绳:“将军!您把雪花蹄换上试试。”

将军犹豫着下了马。

古海把气喘吁吁的将军扶上雪花蹄的脊背,将军两腿一夹马肚,雪花蹄就像箭一样地蹿了出去!

当古海骑着黑枣骝翻过一座布满石头的丘冈时,他看见雪花蹄几乎是与那只逃窜的母狼面对面地撞在一起。雪花蹄惊叫了一声,跃了起来,母狼从它的肚子下边蹿过去了。

古海听到一声狼的嚎叫声。当他转过马头的时候,跟在将军身后的士兵用他手里的打狼棒击中了狼的后背,那狼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野狼没跑出多远就一头栽倒了……

那一天将军打猎十分尽兴,他命令兵士点燃一堆篝火,约古海一起围着篝火喝起了酒。

趁着酒兴,古海问将军:“雪花蹄,将军以为如何?”

“自然好。敏锐,有耐力,胆子也大!……”

吃着狼肉喝着酒,古海与将军聊起了生意场上的事情,话题还是将军先提起来的。

“古大掌柜,我听说买卖城和恰克图生意近来不甚顺利,”将军问道,“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岂止是不甚顺利,而是十分地不顺利,恰克图的生意简直就可以说一落千丈,颓势不可逆转。”

“有这样严重?”

“有过之无不及。”古海深深地叹口气,“这事不说也罢,今天是将军出猎游玩之日,说这些败兴的事情也扫将军的兴致。”

“不妨事,不妨事,”裕瑞将军说,“于今之势,列强入侵,我大清王朝日渐衰微,说起来商事、国事已是一回事了。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作为朝廷命官,应该以为国家社稷的角度考虑你们商界的事情,尤其是你们这些专与洋人做生意的通司行。”

“将军真有兴趣听我说商界的事?”

“你们买卖人就是这样,”将军有些不高兴了,“说话做事很不痛快。我裕瑞也不是傻瓜,大盛魁号事繁多,作为大掌柜你把许多买卖扔下不管,过来陪我打猎游玩,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你是有求于我,问题是我要听听你们的事我帮得上忙还是帮不上。”

“请将军不要见怪,我是怕我说的一些话题会引得将军心烦。”古海解释道,“其实,我正为号事烦恼,说句不怕将军见丑的话,我是心如火焚。将军不知道,商事艰难岂止是我大盛魁一家,整个归化通司行尽皆举步维艰。”

“请照直道来,”将军仰脸喝酒,“让老夫听听,或许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我大清朝廷与俄国政府签订的《中俄陆路通商章程》,将军可曾听说?”

“此乃国家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将军把酒碗顿在地上,说,“你也太小看我了。”

“新条约使俄国又取得了通商天津的特权。比各国低三分之一的税率,沿途销售货物,可在其他口岸攫取土货、推销洋货并可以由天津转口等,还为沙皇俄国提供了水陆联运之便。同时,俄国政府还降低了茶叶进口税。在此之前,俄国对中国茶叶的进口税甚重,征税率几达货价的百分之七十五。而自《天津条约》后,税率大大降低,根据茶叶的质量,每磅仅分别交纳一先令一便士、五便士半……”

将军问:“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你说什么便士?这是什么话我没怎么听懂。”

“我是说俄罗斯的货币,便士。”

“和关税有关?”

“对!和关税有关。”

“你再说一遍!”

“自《天津条约》后,大清朝对俄国商人征税税率大大降低,根据茶叶的质量,每磅仅分别交纳一先令一便士、五便士半一便士半的低税。不久,俄政府又将税关移到伊尔库茨克。于是,俄商运茶时入贝加尔湖以东,就不需交纳任何关税了。为了俄商在中国购买货物的方便,俄国政府还取消了银卢布的出口禁令。凡此种种,真可谓大开方便之门。”

“事情真的是很麻烦了。”

“自从我大清皇朝与俄国人签订了这个倒霉的《中俄陆路通商章程》,俄国商人就开始深入我中原内地,他们在产茶区直接采购茶货,这样就不再与我们中国的茶商来做交易了。恰克图边贸顿作凋败,我通司行商人利源尽被俄人所夺,生计顿失,无异于一场浩劫。”

“真是岂有此理!”将军说,“既然俄商可以深入我中华内地采买百货,为甚我华商不可以到俄境建栈行商?”

“将军所言正是我归化商民所求,”古海说,“今恰克图的事情已成败局,固宜为变计,我归化通司商号二十八家日前会议,具成一奏折,转请将军奏明大清皇上,允许我归化商民赴俄贸易。”

“这么说,归化城的商人是要假我之手呈请奏折给皇上了?”

“草民正是此意。”

裕瑞将军说:“这事已经有人跟我提过了,可是你们以为我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皇上?”

“关于朝廷的事情我等自然是知道得很少,”古海说,“可是将军位高权重,乃朝廷钦命大员,倘若将军都不能见到皇上,转呈草民的奏折,那么我们这些草木之人便只有坐着等死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裕瑞将军道,“古掌柜不必把事情说得如此凄凉。你也知道朝廷的事也麻烦得很。虽说皇上在位,可真正做主的还是太后,就算我见到了皇上也未必能把事情办了。再说了,我乃军旅之人,递上的奏折讲的却是商民的事情,岂不会招来皇上的责骂,狗拿耗子这顶帽子肯定是要落在我的头上了。”

“将军所言也对也不对,”古海说,“当今之事列强进逼,不管是中英鸦片之争,还是中日甲午海战,究其根本均不外是出于商业上的原因。这种时候商业与军事和国家政体早已融为一统,成为分不开的事情了。”

“言之有理。”

“我还要说,”说到激动处古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言语激昂,“俄国商人还占有着另一大优势,即国事与买卖一体化的强大国家后盾。只要是需要,俄国商人随时都可以将国家这张王牌拿出来……”

未等古海把话说完,就见裕瑞将军猛地大叫一声,将手中的酒碗掷于篝火之中,霎时半碗白酒全都变成了橘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火苗蹿动,有丈余高。在场的人都被裕瑞将军突忽而来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定在那里。一个卫士竟然把手放在了腰刀的把上,腰刀哐的一声抽出了一半,寒光闪闪。那卫士怒目圆睁看着古海。他把将军发怒的原因归罪到古海的头上了。

古海面不改色等待着,他也不知道将军的发怒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是事情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只见将军将手放在古海的膝盖上使劲抓了几下,然后把手掌翻开来伸向古海,说道:“古掌柜,不要再说了,请把你们的奏折拿来!此事包在老夫身上就是,休要再啰唆了。”

“今日是大将军打猎游玩的时候,我怎么会带奏折来呢。”古海笑道,“待明日一早我把奏折送到将军府上。”

就要返回了,将军走到黑枣骝跟前,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古海把黑枣骝的缰绳抓住了。古海问将军:“将军,您以为我的雪花蹄和您的枣骝马相比哪个好?”

将军说:“自然是你的雪花蹄在上了!”

“就是说将军您喜欢这匹雪花蹄了?”

“喜欢。”

“既然是这样我们交换一下如何?我喜欢您的黑枣骝。

将军还在愣怔着的时候,古海已经把雪花蹄的缰绳交在他的手上。

顺顺当当古海就和裕瑞将军交换了坐骑。

得了宝马雪花蹄,裕瑞将军甚喜。

对于古海的心思史靖仁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这位经历了多年商场历练的商人,他自有自己的一套系统的想法。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当史靖仁眨动着干涸的眼睛盯着黑黢黢的顶棚失眠的时候,他的心里一次次地盘算着这些事情。他是大盛魁的财东又是大盛魁的掌柜,字号的命运最让他牵肠挂肚。

张友和和张国筌都被砍头了,贴蔑儿拜兴的驼帮叛离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被打死八十三个铺伙,李泰辞职了,盛掌柜逃跑了……打击一个接一个降临到归化商界,降临到大盛魁商号的头上。商界的凋零使归化这座商城陷入一片肃杀之中。

大盛魁城柜大院内被紧张的气氛笼罩。

总号小客厅古海召集总号诸位当家掌柜开会。会议就要开始了,却是不见史靖仁史掌柜的身影。左等右等不见史靖仁的出现,王福林着急了吩咐小张掌柜:“你去——跑着到史家巷去!看看史掌柜是怎么回事。就说我们在这里等着他议事。”

归化弹丸小城,其实大盛魁总号距离史家巷也就是二里地,大伙儿抽着烟喝着茶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小张掌柜气喘吁吁地返回来了。未等王福林询问,小张掌柜就报告说:“史掌柜早晨就张罗到总号来……”

“牙长的距离要走多少时辰不成?”

“不是,是史掌柜走出家门又被两个妾追出来拉回去了。”

“这些妇人真个是不懂事!这事也玩耍……”

“不是玩耍,”小张掌柜说,“是史掌柜大老婆疯癫,两个小的都争着要做大呢!”

“荒唐!”

“哼!也不看什么时候。”

“真正是危难临头,还顾得上大小老婆的事。眼看着大盛魁都要摇摇欲坠了……”

“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号事才是正事。”

“国事才是正事!”

“有人就是不听,非要破了规矩。结果呢,闹成这般境地,简直就是不可收拾!”

史家的事在场的人都清楚,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史靖仁为了给老婆治病,四处求医,访遍了归化、山西的名医!求医不见效,又求佛。不管走到哪里,但凡是座庙,史靖仁都要烧香拜佛,求佛保佑!老婆的病却是终不见好转。

不仅是史掌柜个人,大盛魁总号的掌柜、伙计们也耗费了不少的精力。帮着找医生看病。哪知道小妾们也趁机会在家里闹腾起来,大老婆还没死呢就都来争正位,哭的闹的耍泼的都要当第一夫人,闹得是不可开交。史靖仁被家务事弄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多少精力顾及总号的事务。他分管的交际部大多事务都由王福林代理了,好在王福林在城柜多年,熟门熟路还不算太为难。但是人可是忙了,一个人管两摊子事忙得更不可开交。于是不免就有些怨气。遇上这种时候难免就有言语发泄。

“都以为娶老婆是好事情呢,”王福林笑道,“你看看史掌柜这会儿的境遇,这就是榜样!”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等他,咱们商量事儿吧。”古海说,“我在这里预先申明!我们大盛魁的先人早就立下过规矩:大盛魁掌柜伙计一律不准在归化安家,更不准在这里娶小纳妾!大盛魁这条规矩是钢铁打造出来的,是谁也不能破坏的!过去的事不提了,从今往后谁的身上要是再出现这类事情,一概开销!决不姑息!

秋天里发生了几件事,其一是再次发现茶叶倒灌事件。这是非常戏剧化的事件:俄罗斯商人从中国的南方贩运茶叶回到俄罗斯境内,却又悄悄地把茶叶返销到了漠南草原市场,这叫茶叶倒灌!说起茶货倒灌并不稀罕,早在几十年前就有过,只不过现在这种现象发生得越来越多了。这种事情几乎已经公开化了,大有不可阻挡之势。

于是处理茶叶倒灌事件的难题就落到了关道台的头上。新任道台接替林文钦刚刚到任没有两个月。为茶叶倒灌的事关道台前往山西,督促山西巡抚上报朝廷。

关道台从晋阳返回归化城,告诉王福林,朝廷驻库伦办事大臣和归化道对俄商倒灌茶货事件都十分重视,关道台派巡捕出阴山,到达百灵庙,稽查俄商茶货,并采取了下面两项措施。

其一,加强缉私活动,处罚不法俄商。例如,当下查收俄商倒灌茶叶三百担!缉捕不法俄商至归化,关道台亲自审讯。原来俄国茶叶走私商从俄境偷偷将购自汉口的十六车砖茶转运进达尔罕倒卖,被达尔罕旗府巡丁缉获。

俄商的茶叶走私活动已成为中俄贸易关系中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从官吏到民间,要求制止俄商非法茶叶贸易的呼声日益增高。在这种情况下,归化道台衙门也举起了查验俄商的旗号。结果查明倒灌茶叶的俄罗斯商人正是巴达玛耶夫公司!

于是传巴达玛耶夫本人来到归化道台衙门。巴达玛耶夫气焰嚣张,公堂之上竟然不下跪。一气之下关道台愤然下令,命衙役当堂责打巴达玛耶夫二十刑杖!

关道台自有自己的理论,他说:“以商务而论,东南盐为巨擘,西北则茶为大宗;茶叶倒灌不但损害我华商的利益,同时也使政府的税收大量流失,有损国家之根本。”

关道台根据条约规定要求达尔罕旗府将此项砖茶全数充公。如此严厉地惩罚不法俄国茶商这还是前所未有的。因此,这件事引起了很大震动。这是中国官方对从事非法茶叶贸易的俄商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大力整顿边贸的行动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其二,禁止发给俄商运茶回国执照。他管辖的道台衙署停止向俄商发放这种执照,以进一步遏制俄商的茶叶走私活动。这一措施既符合国家主权原则,也符合中俄有关条约规定,但对不法俄国茶商说来,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关道台说:“恐怕还得与朝廷言明利害,俄商倒灌茶货,大量逃脱朝廷的税收。长此以往,我朝税源就会因此而枯竭。”并且表示,“对此事一定要一查到底!”

关道台积极反俄,为制止茶叶倒灌的事多方奔走。这位新到任的道台还明白,对于归化的华商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把生意做到俄罗斯去。所以关道台也积极推动这件事情。关道台给了归化商人有力的支持。

从康熙时代的1692年到同治年的现在,整整一百七十年过去了!大清皇帝不允许中国商人到俄罗斯去做生意。双边的贸易条件不能够对等,游戏在现有的条件下难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这是一个看似平静的黄昏,古海应邀走进了裕瑞将军的宅第。

在将军衙署院门外通报了姓名,古海随卫兵进入内院。正是春花五月,满院的桃树桃花盛开,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芬芳。古海站住了,他看见身着一身白色绸缎衣裤的裕瑞将军正在树下打太极拳,旁若无人。

侍卫悄声提醒古海:“古掌柜,请客厅等候。”

“不,我就在这里看将军打拳。”

说着古海选了甬道旁一个石凳坐下了。侍卫不知所措。古海指着侍卫手中的礼盒用眼睛示意他提到客厅去。

侍卫笑笑提着礼盒走了。

一直到一套太极全部结束,裕瑞才发现坐在石凳上的古海:“啊哈!啊古大掌柜……”

古海起身迎上去:“给将军请安!”

“不必拘礼,让你久候了。”

“哪里哪里……”

古海发现裕瑞将军很是兴奋。

“跟我来!”将军拉着古海的手一同走进客厅。还未等古海坐稳,将军就说:“我请你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说罢自己转身走进内室。须臾,将军从内室出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古海敏感地注意到那是一个绸布包裹的小包,是军中用的传递军情的包。将军打开绸布包,是一张讲究的宣纸,卷着,将军对古海说:“你自己看吧!”

古海接过宣纸,问:“这是恭亲王给您的密信?”

老将军点点头。

古海紧张了,把密信还给将军:“小民不敢造次!”

“没事的,我让你看你就看吧!”

古海把折叠的信纸慢慢展开,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的目光迅速在信纸上面掠过。信的内容让他激动得直想喊,又觉不妥,看着裕瑞将军,喃喃地说:“……多少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裕瑞将军以拳击掌,两眼放射出光亮,颇有兴致地问道:“皇帝的御批就要到了,赴俄贸易的事不知道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古海:“准备早就做好了,我们准备了一百七十年了!”

“这就好!”裕瑞将军说,“说起来你们商人做的事也和我带兵打仗一样,商战就是军战!你们做好了去俄罗斯的准备那就太好了!待你们凯旋之时我要在宴美园设宴为你们庆功!”

古海返回归化城柜,把事情过程说与王福林和史靖仁,大家尽都叫好,当夜即召开会议安排有关事宜。大盛魁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开始为新的商务准备。

但是消息暂时封闭着,不要说是普通商人和市民,除了大盛魁主要掌柜,在归化就算是商界大亨也尽都被蒙在鼓里。

市面一如往常。商界、驼运行、羊马社……全都按照旧有的轨道运行。能够称为新闻被人们在各种场合议论的是,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们在内讧。他们归顺了俄商伊万,虽然收入比过去增加了许多,但许多人心里很不舒服。一些年轻的驼户把自己的队伍拉出来投奔了古海,他们重新回到了大盛魁的旗下。

但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当年八月适逢夏末秋初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古海的耳朵里:自己的磕头弟兄二斗子居然答应伊万,真的要带领托博尔斯克的驼队穿越毛尔古沁大峡谷!此时古海正在召河的“鸿记”商号,闻讯后古海向前来报信的大盛魁归化总号的小张掌柜问道:“此消息当真吗?”

“千真万确!”

“为什么没有史掌柜的亲笔信?”

“史掌柜吩咐了,说是因为事情重大,要我一定亲口向古掌柜报告!”

为了这条消息古海连夜返回了归化。

一见面史靖仁就问古海:“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古海说,“一年前我到贴蔑儿拜兴的时候,二斗子就亲口对我说过。”

“那你为什么还蒙着,不告诉我?”

“我以为二斗子只不过是图个嘴舌上的痛快,他不会真的实行。”

“现在看来早不是说说而已的事了!”史靖仁一听着急了,“那可是不行!要知道毛尔古沁每年给我大盛魁带来的利润少说也在四五十万两白银!一旦别人也能穿越,这好处顷刻就会化为乌有。”

“这道理我当然明白!”

“不能让伊万和二斗子得逞!”史靖仁说,“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不行就舍些银两给他。”

古海摇头。

“现在恐怕不是银两能解决的问题了……”史靖仁说着话咬牙切齿了,“现在是到了要命的时候了!俗话说的好……无毒不丈夫!”

“史掌柜什么意思?”

“我是说该出手时就出手!”

古海俯在史靖仁耳边悄声说:“……秘密其实就是驼队经过的时候不要弄出一点响动。”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毛尔古沁的秘密?”史靖仁怀疑地问,“你不是说有神佛在保佑你吗?”

“是……那只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不然大家都去穿越了,还能有我什么事?还能有咱大盛魁什么事?”

“你倒是会装神弄鬼……”史靖仁想了想说,“我知道该咋办了。”

“怎么办?”

“无毒不丈夫。我的意思是……只要是伊万和二斗子他们胆敢穿越毛尔古沁大峡谷,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粉身碎骨。”

史靖仁也俯在古海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自己的主意。一番话听得古海汗直冒,浑身打起了哆嗦!

日子快得吓人!春耕秋收简直就像是眨眼之间完成了。

忽一日杏儿发现自己从归化返回乡里都快两年了!这天早上杏儿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鬓角和额头都有不少深深浅浅的皱纹,发笄间也间或暴露出一丝丝的白发。心里一惊就产生了新的想法!傍晚杏儿敲响了张婶的房门,一进门就说:“张婶,我想到归化城去。”

“你不是去过了吗?”张婶拿扫帚扫扫炕沿儿做个姿势,“坐下说话。”

杏儿坐下了:“去过了我也还想去……”

张婶观察着杏儿的脸色:“是不是又和婆婆起冲突了?”

“冲突倒是没有,”杏儿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朝海子要一个说法。”

张婶很奇怪地问:“你还要什么说法?”

“我要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真是奇怪,”张婶说,“难道说你现在生活不好吗?”

杏儿摇着头:“好是好,但是不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在过着别人的日子。”

杏儿不听从任何人的劝阻,毅然决然前往祁县县城。她走进了大盛魁的票号“大德川”的院子。时光在苒,短短几年的工夫,“大德川”的主事班子全都换了人,全都换成了年轻人,大掌柜姓刘年仅三十二岁,大先生姓张还不到三十岁。两位年轻的主事人同时出面热情地接待了杏儿。对于杏儿提出的请“大德川”代为雇请可靠的马车前往归化的请求,刘大掌柜问:“您几个人走啊?”

杏儿说:“只我一个。”

刘大掌柜说:“嗨!只您一个人还不简单啊。您还说什么雇轿车的话,跟随咱字号自己的驼队走不就得了!一路上吃喝歇息都有人伺候。”

“是啊,这样我们也放心。不然您一个女人坐着轿车跑长途我们得多担心哪!”大先生也说,“再说了,节令都过了霜冻了,天气越来越冷,坐马车受冷冻,不如骑骆驼又舒服又暖和!……”

也没等杏儿再说什么,“大德川”的两位掌柜就把事情给定下了。刘掌柜问:“不知道夫人甚时起身方便?”

“我想越快越好。”

“便当得很!”大先生说,“这阵子总有咱字号的驼队路过祁县。”

“是吗?”

“咋不是!”刘大掌柜压低声音说,“您是古大掌柜的夫人,是自己人,不瞒您说咱字号正从湖北、湖南、安徽、福建大批往归化调集茶货呢!……”

大先生抑制着自己的兴奋插言道:“茶叶大战就要开始了!”

“什么茶叶大战?”

“是商业竞争。”

刘掌柜解释说:“就是买卖茶叶,生意上的竞争。”

“那怎么说是战争?”

“商战亦是军战!……你没听说过吗?”

“没有听说过,我一个妇道人家……”

“嗨!你们妇道人家不懂……”

“是和俄罗斯商人竞争,咱大盛魁的驼队准备要进入俄罗斯地界去做生意了!同样是买卖茶叶,同样是做生意,意义可是不同了。”

“成败在此一举!咱大盛魁自己的驼队和咱字号雇请的驼队首尾相衔,驼铃声日夜不得停歇。赶趁着往归化张家口运茶货呢!”

“啊……是这样。”

杏儿一脸茫然,听着刘大掌柜说:“夫人您也不用管什么茶叶大战不茶叶大战啦,您就在家做预备吧,一有消息我们就打发伙计去小南顺接您!”

杏儿高高兴兴离开“大德川”,刚走出城门没有几里地就听见身后轰轰隆隆一阵响,是一辆马拉轿车赶上来了。轿车还没停稳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杏儿一看正是“大德川”刘大掌柜。刘大掌柜说:“夫人您的时运真好,您前脚走出‘大德川’,后脚就有驼队伙计来报信儿——咱字号的一支驼队明天就到祁县!是从汉口过来的!”

杏儿喜出望外:“那真是太好了!”

“到时候驼队不进县城驻扎,就打咱县城东边穿过去。这么着,现在我就打发李伙计赶着轿车送您回去,您做准备,赶明儿轿车再去接您。”

杏儿与驼队会合是在凌晨四更。一切都如“大德川”的刘大掌柜所言,她被安置在一峰身材高大的骆驼身上,在两只柔软、温暖的驼峰中间,一路前后摇晃着向她心中的归化城去了。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前往归化城了,从晋中到归化的道路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熟悉的了。天亮以后杏儿发现从祁县通往归化的道路上行走着很多骆驼!有南去的也有北往的;还有许多负载的马车、骡子车、小推车……络绎不绝。很是热闹。驼队休息的时候杏儿听驼夫们议论,又说到什么茶叶大战的事情!知道是归化的商人在和俄罗斯商人竞争呢。归化的商号从南方各地产茶区调集茶叶,单单是大盛魁一家就从湖北调往归化十几万担茶叶!俄罗斯商号也从武汉调集茶叶,俄国商人的茶叶加工厂开设在武汉。这一行杏儿也算是开了眼长了不少见识。

漫长的旅途杏儿不只一次地从随行的驼夫、领房人嘴里听到自己的丈夫的名字,那些驼夫、那些小商人和驼队的领房人差不多全都知道古海的故事。当同行者知道她就是古海的媳妇时大家都很惊讶,对她是格外的热情和客气。她真切地感觉到丈夫的存在,似乎海子就生活在她的身边。但是奇怪的是在她的心里,对待丈夫的感觉却是相反,感到海子距离自己很远很远。变得陌生,甚至觉得丈夫在商场呼风唤雨都与自己无关。这种感觉让杏儿分外地矛盾,也不知道是该为此自豪呢,还是为此而悲哀。

半个月后驼队进入归化。

出乎杏儿意料的是,她走进归化的头一天就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古海。在大盛魁的茶叶仓库夫妻俩意外地相遇了,妻子的出现让古海很是吃惊!是个黑天,昏暗的光线下,驼夫在随队掌柜的督促下让骆驼卧倒匆匆忙忙地拆卸货驮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来,他的跟班手里挑着一个灯笼,罩上赫然一个隶书大字“魁”!

负责押运茶货的掌柜和领房人就在杏儿的身旁,他们的对话杏儿听得清清楚楚:“是‘白头掌柜’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见吗?黑暗中的白发在闪光呢。”

“果不其然。”

说着话,“白头掌柜”就到跟前了:“是许掌柜吗?”昏暗中来人问道,“辛苦了!……一路没出什么差错吧?”

“托古大掌柜的福,驼队一路顺利。”

“好!茶货很新鲜,远远地我就闻到茶叶的香味了。”

“古大掌柜真是好鼻子!”许掌柜凑近古海意味深长地说,“有您好消息呢!”

“什么好消息?”

“是喜事!”

“有喜事好哇!……”

许掌柜闪开身子,杏儿出现在古海的面前!马灯的光亮照着,古海愣怔地半张着嘴,眼睛惊愕地大睁着。

让人感觉奇怪的对话开始了:“你是……谁?”

“我是你老婆……”

昏暗中古海往杏儿跟前凑凑:“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杏儿。”

古海还是不相信,他伸手从靖安手里接过灯笼,把灯笼挑高一点照着杏儿的脸。“真的是你吗?……杏儿!”

“还能是谁……”

“好……你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古海只是简单地问候着杏儿,他把手里的灯笼重新交给了靖安。

久别重逢的夫妻在特别的场合见面,激动人心的场面没有出现。在确认了来到自己面前的确实是自己的妻子以后,古海安顿靖安把杏儿送走了。一辆漂亮的马拉轿车把杏儿直接送到了大南街丰顺旅店。既不是大盛魁城柜小院,也不是史财东的私宅。这种安排既出乎杏儿的预料,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吧。杏儿完全能够接受,他曾经在大盛魁城柜住过,也曾在史靖仁的私宅住过,她都感觉别扭。她也能体察到丈夫的心情,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感觉别扭的话那么古海就更是别扭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一个有名有姓的商界巨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寄人篱下哪?!

杏儿到达丰顺旅店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更天了,一路劳顿的她简单地洗了洗之后就睡了。一夜无话。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睡的时候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房间里没有丈夫的半点痕迹。杏儿猜测丈夫一定连夜里安排驼队卸货,同时把刚卸下来的茶叶即刻给早就预备好的驼队装上。这种安排还是在路上的时候杏儿就听驼队上的人说了,有个说法叫做“驼歇货不歇”。为的是赶时间。

人是见着了,却根本不能像别人家的夫妻在一起厮守。做了大盛魁大掌柜的丈夫比过去愈加忙碌了,把她安顿好之后当天晚上就随着运茶的驼队出发了。夫妻俩只是单独在外面吃了一顿饭。眼看着两年没见面的丈夫又要离开,杏儿着急了,她问:“你就不能在家待上几天,哪怕是一天!”

“号事当紧!”

“同是掌柜为什么人家史靖仁能和妻儿团聚,你就不能?!”

“我能和史掌柜比吗?”古海说,“人家是史家的大财东!我是什么?一个被字号开销了九年刚刚才复号没几年的掌柜。”

“可是……我,远天远地地来了,你让我怎么办?就一个人住在这旅店里啊?”

“你不要住店。”

“怎么?难道还让我去住大盛魁的城柜啊?还是住在人家史大财东的家?”

“都不用,”古海点着了烟袋抽着烟,一团一团烟雾把他的脸遮住了,使杏儿无法看到丈夫此刻的表情。他只听得见烟雾后面的丈夫在说,“你回家乡去吧,过两天我给你安排驼队……”

“我不回!……我就不回老家去,我就要在归化这儿住下来!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要过人的生活……”

杏儿突然间发怒了,她说出的话干脆就是咆哮了,声音大得把房梁上的尘土都震了下来。杏儿的举动把做掌柜的丈夫大大地吓了一跳。古海万分诧异,他愣怔了好一会儿茫然地问:“你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受够了!这辈子……呜呜……我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要像人一样地活着……”

杏儿的发泄就像是突忽而至的暴风骤雨,倾泻而下。

夫妻大吵了一架,这是杏儿自嫁到古家头一次发火,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发火。争吵的结果是古海离开了房间,他走了。他竟然都没有和远道而来的妻子在一起住一夜,说说久别的思念。这给杏儿的感觉比没有见到丈夫还要糟糕!

杏儿一个人住在丰顺旅店里,尽管吃喝穿用样样方便,但是巨大的孤独压迫着她,使她觉得日子很难熬。百无聊赖。当这种无名的痛苦无法承受的时候,杏儿就独自冲着看不见的丈夫大骂:“海子!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木头!你是畜生!!……”

杏儿决定再去找姑父,是啊,在归化她还能去找谁呢?姑父姚祯义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哪知道来到义和鞋店杏儿举步不前了,她不敢踏进店门了,姑父的店铺已经变成了瑞士人的钟表店。钟表店的师傅是一个白眉毛的中国人,他问清楚了杏儿的身份之后,给她讲述了姚祯义的不幸故事。

……还是在去年盛夏的时候,这件事在归化城引起不小的轰动。俄国商人米德尔扬夫是西西伯利亚贸易公司的经理,西西伯利亚贸易公司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主要经营的是长筒靴。而姚祯义的义和鞋店生产的长筒靴历来就是贴着大盛魁的商标出口的。麻烦事找来了……米德尔扬夫发现从中国归化城进口的长筒皮靴的靴底使用了假牛皮!米德尔扬夫带着假货亲自来到归化城。

于是假鞋事发,一场轩然大波由此而引发。

大盛魁归化城柜小客厅。大掌柜古海陪着俄商米德尔扬夫。桌子上摆着两双崭新的长筒皮靴。俄商米德尔扬夫不是以西西伯利亚贸易公司经理的身份出面的,而是以更加严肃的身份,是以西西伯利亚对华贸易商人联合委员会的名义,就更加重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严重背景姚祯义还一点不知道呢。他听说大盛魁召见自己,还以为是什么喜事呢。心想多少时日了,盼着古海自己的亲外甥能以大盛魁大掌柜的身份在大盛魁总号召见自己,哪怕只一次,他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大盛魁小客厅,姚祯义走进来的时候本能地就感到空气紧张,再一看俄商米德尔扬夫满脸怨气,而自己的外甥古海则是一脸尴尬。

“古大掌柜召见……我,是什么事?”

“你自己看吧!”古海目光一甩,指着旁边桌子上的一对长筒的马靴。姚祯义的目光刚一触到马靴,心里立刻就凉了半截。只听古海说,“姚掌柜,你长本事了,知道用假货来糊弄洋人了!”

“我……不是。”

“还用我拿刀把靴子给你劈开看吗?”

姚祯义看看古海,古海脸色严峻,再看俄商米德尔扬夫,洋人则是绷着脸不说话。他知道自己把事情做坏了,连忙道歉:“这事实在是抱歉!……”

“抱歉有什么用?归化商人的信誉何在?我大盛魁的信誉何在?”古海说,“义和鞋店的货是贴着我大盛魁的标签上市的!难道你忘了吗?”

姚祯义无言以对。

古海说:“今儿个我当着米德尔扬夫的面把话说清楚,从今往后我大盛魁与你的义和鞋店毫无瓜葛,永不相与!姚掌柜,你走吧……”

古海当众代表大盛魁宣布与姚祯义的义和鞋店断交,说罢命靖安把姚祯义请出了客厅。

一连数日,在大盛魁城柜大门口,姚祯义求见古大掌柜。

小伙计说:“姚掌柜,你就别再等了。回去吧,该干甚干甚去吧。”

“什么意思?”

“古大掌柜说了——他永不见你!”

“他!……我就不信,姓古的居然真的六亲不认了?”

看门的小伙计板着脸不说话。

一连八个月姚祯义的义和鞋店没有一笔生意,也没有相与上门来。他已经把杰娃和徒弟们全都放走了,让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姚掌柜他走进放置成品鞋的库房,搬了一篓子做好的鞋往外边走。搬出屋的鞋全都堆在大街上,鞋越堆越高。

姚掌柜从厨房拿起一罐子素油,来到街上。

腾的一声,火苗一下蹿起来。噼噼啪啪的响声伴着浓烟烈火燃烧起来。风来助威,把半条街全都映红了。

半夜,一场大雨忽然而至,瓢泼大雨不喘气地从凌晨一直下到天明。归化城平地起水,街道变成了河床。大雨不仅将姚祯义门前的大火浇灭了,雨水把焚烧的鞋靴全都刮走了,刮了个一干二净,一点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场假货事件把姚掌柜的生意和家产毁了个一干二净!据说他本人到驼道上闯荡去了。而他的家人一妻两妾和六个孩子也不知所踪了。

杏儿吃惊地听完了姑父的悲惨故事。

这天上午一个人适时地出现在了杏儿的面前,他是大盛魁归化城柜的一位年轻的小掌柜,姓张。小张掌柜对杏儿说:“古大掌柜临走前给我安顿了,说是您什么时候返回祁县,告知我我好预先做好安排。”

“现在我还不想走。”

几天之后小张掌柜又来了,对杏儿说了与前次同样的话。

杏儿答复:“我还没想好呢。”

小张掌柜面露难色,忸怩地说道:“夫人,您不要为难我……”

杏儿奇怪地问:“我自己的事怎么就为难你了呢?”

“是这么回事,夫人大概还不知道吧?”小张掌柜说,“大盛魁号规有约,无论掌柜伙计一律不准在归化携带家眷。”

“此项号规不是作废了吗?史掌柜在归化就安了家,不但安家他还生了一大堆孩子。”

“史掌柜……那是特例。现在是古大掌柜主事,重申了号规。”

“这么说古掌柜让你送我返乡是在按照新的号规行事了?”

“正是。”小张掌柜说,“说是新号规,其实也是老号规。是古大掌柜恢复了旧有的老号规。”

“那我就明白了……”

当小张掌柜第三次出现在杏儿面前的时候,未等张掌柜开口杏儿就说了:“我下决心了,就在归化留下来!”

“怎么?”小张掌柜惊愕地问,“夫人您决定不回家乡了?”

“是的。”

“那怎么可以啊?”小张掌柜说,“古掌柜临走时候可是安顿我的,要我一定把您安全送回晋中家乡!现在您这一句话就不走了,可是为难煞我小张了!”

“我自有安排,往后就不用小张掌柜操心了。”

“可我……还是没法向古大掌柜交代啊!”

“你谁都不用交代!”杏儿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给自己交代就可以了。”

“这话怎么讲?”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谈话不了了之。

归化城还发生了杏儿料想不到的变化,史靖仁家的情况也很不妙,史路氏彻底地疯癫了!初时听到史路氏疯癫的传闻杏儿还不大相信,后来当她在大街上亲眼目睹史路氏赤裸着身体奔跑的模样,就不能不信了。

偌大一座商城,街市喧嚣,曾经是杏儿无限向往的地方。但是现在杏儿的感觉里这座城市却是越来越陌生。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更没有说体己话的人。

一旦走进了归化城,杏儿觉得在家的日子就比以往更加难熬。冬天在怒吼的狂风中度过,狂风和大雪把归化城紧紧包裹,杏儿就蜷缩在屋子里苦挨着时日,十天半月不敢出门,别提心里有多憋屈了。

熬着挨着,春天终于到了。

这天杏儿走进了姑子庙。姑子庙是一座著名的尼姑庵,坐落在归化城东四里,绥远城西北方向一里许,属于两城所共有。附近有座村落因姑子庙的关系被人们称做是姑子拜兴。

与庙连接在一起的土地延伸出去,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绿油油地在土默特平原上铺展着。清新的空气沁润着她的头脑和心脏,爽利的风抚慰着她的面颊。杏儿感到自己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宽展和舒畅,她伸展双臂喊道:“春天终于到了!……”

杏儿的呐喊在空旷的田野上空回荡,声音颤动着飘出去很远很远。这是一个全新的杏儿,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杏儿!她心境安帖,头脑清爽,在这个杏儿的心里丈夫古海变得虚无缥缈,越来越不真实,面目也分辨不清了。当然杏儿对他再也没有什么感觉,对他的地位、对他的金钱全都没有了感觉。

姑子庙周围的庄稼并不属于姑子庙,而是属于名叫姑子拜兴的小村庄。这里可以看到有农民在田地里劳作,他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在绿色麦田里显得生机勃勃。世俗与佛界竟然如此和谐,杏儿感到无比亲切,似乎嗅到了家乡麦田的味道。她对自己说:这里该是我的家了……

杏儿的行为引起庙方的注意,一个中年尼姑跟上了她。在杏儿转到姑子庙内的小厨房的时候,那个尼姑终于发话了:“施主,您有什么事吗?”

“我……”

“你有心事!”尼姑笑道,“你骗不了我,施主,没有你这样仔细看的。难道说你有出家的心思?”

“我想打扰一下……”

“这事可是玩笑不得!”尼姑笑着说,“你可得和家里人商量好了再作打算。”

“我知道。”

“我看你有心事。这样吧,我带你去见见我们住持。”

“住持?”

“对,是悟馨师父。”

“好吧。”

住持悟馨无论是形象还是神态,给杏儿感觉都是非常熟悉的样子。悟馨师傅语调平和地问杏儿:“你为什么对世俗产生厌倦了呢?”

“活得没有了奔头。”

“为什么呢?”

“说来话长,”杏儿说,“我的丈夫是买卖人,后来被字号开销,十年前便音信全无……我一个人枯守空房。后来我和别人生了一个孩子,被婆婆弄死了……”

“哦,敢问你家掌柜住的哪家字号?”

“大盛魁。”

悟馨点点头,俄顷说道:“一切随缘吧。”

杏儿与姑子庙住持悟馨的谈话非常投机,她们彼此都颇有好感。尤其重要的是,杏儿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清净、恬淡。

杏儿一个人在古海租来的院子里整整住了五个月,她再也耐不住了,终于做出了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最后抉择。

下午的时候杏儿上了一趟街,在繁华的都市里差不多逛了有十几家商铺,买了一大堆布料鞋袜。回到临时住的家里,杏儿把包袱放在炕上,一个人呆呆地坐了许久。脑子里是一片安静,空洞洞的。眼前出现的景物都显得平和安详。她走到挂着一面小镜子的墙根前,把自己已经显老的脸照了半天。那脸上仍然存在着许多热情,透着诱人的风韵,但是生活的磨难和心灵的创伤使她的脸蛋儿上涂上了一层憔悴的色彩,两只眼睛下面的泪囊肿胀着,眼皮也显得有点发黄,黑色的头发里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银丝。总的看上去,眼睛里已经没有光彩了,在她的脸上总是有一层雾一般的悲哀和疲倦笼罩着。

杏儿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后来她就扑到炕上哭起来。她紧紧咬着俄国毯子的一角,把从咽喉里冲出来的哭叫声重新吞咽回肚子里。她那携带着自己体温的泪水把一片毯子湿透了。这种哭泣与大量眼泪的流淌让她感到轻松。杏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想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哭过了。

早晨,杏儿从炕上爬起来,觉得心情非常地平静和轻松。她打了水,仔细地洗了洗脸。然后拿起一把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头,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她出嫁的时候即将要上轿了,慢慢地穿起了衣服,她把旧的衣服打在一个小包袱里,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裤褂,用一块同样的纱布头巾把自己的头包起来。这一回她只是对着镜子简单地照了照就走出了屋门。当她站在院子里反回身来把屋门锁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心咯噔响了一下。

杏儿独自在街上走着,她的双腿很快就把她带到了北城门的外边。杏儿沿着归化通往绥远的大道走起来。野生的大雁在路边的水塘里惊慌地鸣叫,苍白的太阳正留恋地挂在柳树林的梢头。在一个水塘边杏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阳光在水面上铺出了一条道路,那道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一直通向远方。她很想踏上那条微微颤动的道路,但她还是知道那条道路不是为自己预备的。她终于离开了,走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有一列骆驼安静地移动着,排着整齐的队列经过她的身边,直奔归化城的方向。跟在驼列后边的一只黑色皮毛的护卫狗在经过杏儿身边的时候停下来了,狗用黑色的鼻子在杏儿脚跟前的土地上嗅了嗅,然后颠儿颠儿地跑起来,追赶驼列去了。

黄昏降临之前,杏儿走进了坐落在归化城东北方向的那座庙宇,即当地人称作的姑子拜兴。

大盛魁归化总号这边可谓百事猬集!自打俄罗斯和英国商人直接在汉口开设茶叶加工厂以来,归化茶商的货源就一日日地显出紧张。激烈的市场争夺导致茶叶原料涨价,成本提高。业内的人都知道,贩运茶货需要三付本钱,即收购原料、储存和运输。资金周转缓慢给茶商带来压力。激烈的竞争导致为数不少的中小商户资金断链,纷纷选择退出竞争。为保住货源保住利源,保持住固有的货源优势,大盛魁极尽努力。包括给茶农发放补贴、提高茶叶原料的收购价格、预付茶叶货款,等等。同时为保证砖茶质量,投入大量资金改造旧有的茶叶加工设备。派出古海小分队冒着极大的风险从俄罗斯偷运先进的蒸汽压茶机,先大掌柜王廷相忽然离世,使这一环节遭受到很大损失。盛掌柜接替王廷相大掌柜一职以后,由于对茶叶采买加工一节不甚熟悉,适逢时局动荡,大盛魁又遭遇乌里雅苏台事件的沉重打击,无暇顾及之下大盛魁在茶叶采买和加工方面被削弱了。

贾晋阳肩上的担子是越来越重了,深感力不从心,每每向总号求援。结果是为了茶叶货源和加工事宜王福林每年有大半年要在归化至羊娄洞之间奔波。由于盛掌柜身体虚弱,避免不好的消息给盛掌柜增加压力,其中的诸多难处王福林都没有如实向盛掌柜汇报,只能是他一个人担着。现在盛掌柜离去了,总号这边古海接替了帅印。按照预先商量好的计划,贾晋阳坐镇茶叶重镇汉口,督察自己的茶叶加工厂,组织茶货。王福林除了管好大小账房,大掌柜遗留的空缺他要兼顾。史靖仁仍然关顾他的交际部事物,抽暇帮助古海处理属于大掌柜的事务。古海依旧是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了掌管驼运驼道事务。各司其职,尽管时局艰难,倒也不失大商号之风度。

对于大盛魁来说茶源、茶叶加工、驼运,都是字号生意非常重要的环节。尤其是驼运和驼道更是被看做是大盛魁的生命线,这是人所共知的。外面的人不知道,还是在王廷相的时代,大盛魁的驼队就已经在俄罗斯商人康达科夫的帮助下秘密地进入过俄罗斯。后来人们把开辟乌兰木图通道认定是王廷相最重要的功绩。

大掌柜盛祯在位,关于驼道驼运方面的事情古海听盛大掌柜的安排,他不敢肆意觐越。现在盛掌柜不在了,古海不仅要为驼运和驼道方面的事负责任,而且要为大盛魁的整体利益负责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是再次打通乌兰木图。

依古海的想法,不管朝廷准允不准允,诏书下达不下达,大盛魁的驼队都要通过乌兰木图进入俄罗斯!

让古海感到欣慰的是,在这一点上史靖仁与他不谋而合。

大盛魁的驼队在行动……大盛魁的驼队有大举动!这消息每天都在归化城的各个牲畜市场,在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茶馆饭庄悄悄流传着,被那些消息灵通的牙纪们、茶馆掌柜们议论着传播着。

“听说皇上就要下圣旨了……就要允许中国商人进入俄罗斯做生意了。”

“不是圣旨,是诏书。”

“什么皇帝,如今的朝廷是慈禧太后说了算!”

“诏书不到大盛魁的驼队也年年在行动,不足为奇。”

“今年与往年不一样,现在是‘白头掌柜’在执掌驼道呢!”

“‘白头掌柜’?你说的是哪一个呀?”

“嗨!你还不知道呀?‘白头掌柜’就是古海古掌柜么!”

“那当然知道!‘白头掌柜’这人可是不平凡。”

“被打翻在地又卷土重来,不是凡人。知道吗?‘白头掌柜’早就打通了乌兰木图山谷。”

“你是说走私啊?”

“嘘!……小声点儿。难道你不知道吗?‘白头掌柜’如今已经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啦!”

“哇呀!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啊!”

“大盛魁的大掌柜掌管着半个归化城哩。”

……

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着归化城的大盛魁城柜大院。来来往往的人在经过大盛魁院子的时候都免不了朝里面多看几眼。也有鬼鬼祟祟的人在大院的门前徘徊和逗留。

这天上午察罕拜兴的驮头郑万万从大观园茶馆走出来,初秋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射着,老驼夫金黄色的狐皮坎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显得分外耀眼。郑万万嘴里哼着小调,穿过归化城的小东街径直走上了大北街。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踏进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大门。一进门郑万万就兴致勃勃地说:“伊万掌柜!有消息……”

伊万鼻梁上架着一副镶着金丝边儿的眼镜正趴在账簿上查找着什么。听见郑万万的声音他把眼镜拿在手上,打量着郑万万,问:“是好消息吧?”

“当然是好消息,是重要消息。”

“我能看得出来,从你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郑万万在伊万对面坐下隔着桌子和伊万说话,他身体前倾着,脑袋离伊万很近了:“方才我在大观园喝烧卖,与大盛魁北沙梁狗圈的穆掌柜搭上了话。穆掌柜说他正在给自己字号的驼队预备护卫狗呢……”

“我知道大盛魁的狗圈,那里养着上千条狗呢。”

“都是经过训练的护卫狗,大盛魁的狗三十条一小群,三个小群算一个大群,有一个掌柜负责管理和训练。”

“我知道,你说过的,他们的驼队是以‘房子’为计算单位,这一回是几顶骆驼‘房子’呢?走哪一条驼道呢?什么时候起程?”

“这次的消息不一般……”

“是穆掌柜亲口说出来的吗?”

“嗨!这话说得你伊万掌柜外行了!”郑万万得意地说,“我还用得着听他说出来吗?再说了人家会轻易地把这么重要的商业机密告诉我吗?!”

“那怎么办?”

“我拿话套他呀!我一问他预备给驼队配多少只狗就什么都明白了!”

伊万伸出大拇指在郑万万眼前晃了晃。

郑万万把自己的脑袋再向伊万跟前凑凑,压低声音说:“……是八顶大房子!”

伊万思忖着自言自语说着,掰着手指头计算着:“八顶大‘房子’……每顶‘房子’是十八个驼夫,每个驼夫牵十八峰骆驼,每峰骆驼驮载三百六十斤茶叶。就是说大盛魁这支驼队运量是……九十九万八千六百……将近一百万斤哪!古海他真是好大的气魄啊!”

“伊掌柜你这么快就算出来啦?”

“这算什么,我是做什么的?我是个商人,算账数钱是我们的基本功。”

郑万万也感慨说:“哎呀,市面上早就流传大盛魁要垮了要垮了,总不见动静……”

“早着呢,一下子能够组织这样庞大的驼队,大盛魁距离垮台还早着呢!”

“我知道大盛魁每年派出的驼队不仅是这么一支!”

“说的是,我们托博尔斯克公司与大盛魁的竞争之路还远着呢。”

当下伊万拉开抽屉,从一个狼皮小包内取出几块碎银子,递给郑万万:“拿去,喝酒去吧!”

“谢了!”郑万万接了碎银子,多嘴道,“伊掌柜!茶叶大战什么时候开始啊?”

“什么茶叶大战?”

“就是我们归化商人和你们俄罗斯商人之间的茶叶大战啊!”

“什么你们我们的……”伊万很不高兴地反问郑万万,“你到底是属于那一伙的?”

“我属于伊万掌柜一伙的啊!”

“那你还说什么我们归化商人和你们俄罗斯商人的话?”

“哦,我是说走了嘴。”

伊万轻蔑地眨动着蓝色的眼睛问郑万万:“茶叶大战……这个事你也懂?”

“这有什么深奥!归化城到处都有人在议论呢。”

“我告诉你,我们俄罗斯商人和中国商人之间的竞争属于商业竞争,是市场上面的竞争,不是战争。”

“什么竞争战争,还不一样!就是你死我活。”

“我说过了是商业竞争,不是战争!”

“还不一样!”郑万万说,“就按您说的是商业竞争,要是在这场竞争中,中国人的商号失败了,倒塌了,那掌柜的下场会好吗?”

“当然好不了!”

“我告诉您吧,要是归化某家商号倒塌了,当家的掌柜出路不外以下几种:出家当喇嘛,或是投河自尽!……这还不是战争吗?”

“哦……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

一整天伊万情绪都很好,安排驼队调集货源,收集来自各个方面的信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驼队也走乌兰木图,就是说伊万的驼队将要和大盛魁的驼队比肩而行。正像伊万说的即将出现的场景更像是一场比赛,而不是战争。

但是好情绪延续到黄昏就被一个新的坏消息给破坏了。坏消息仍然是由郑万万报告给伊万的,郑万万在成功策动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投奔伊万的公司以后,伊万就提拔他做了托博尔斯克公司驼运部部长,负责掌管全公司驼运方面的事务。这位部长在到贴蔑儿拜兴安排工作的时候,发现驼村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以段七哥为首的一帮小字辈的驼夫从宇文秀英的麾下分裂出去了!他们都去投奔了古海,投奔了大盛魁!

这件事情要搁在平时倒也不算什么太了不起的事,但是现在是茶叶大战开战在即,于是就显得非同小可。郑万万在宇文驮头的家里一听到这消息立刻就出了一身冷汗!郑万万掌管下的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驼运队伍中,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是绝对的主力,这支队伍不但运力强大,也是最能够保证时间保证安全的驼队。可以说贴蔑儿拜兴驼队是郑万万手中的一张王牌,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本钱。这一次为托博尔斯克公司运输的茶货又不是传统的黑砖茶,而是价值很高的湖南黑砖茶,是俄罗斯商人准备转手销往欧洲城市的上等货色,价值非常高。当下郑万万就板下了脸说:“不行!宇文驮头,你们这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领房人二斗子和刁三万、胡德全、段七十二、呼德尔楚鲁、蹇老大、蹇老二等一帮老驼夫也在场,他们或蹲或站,抽着烟袋,一个个闷着脑袋,神情和宇文秀英一样都很沮丧。未等宇文秀英开口,二斗子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宇文驮头……”

“那我去怪谁?”郑万万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说我怪你领房人吗?”

“怪我也没用,你不知道,古海在贴蔑儿拜兴的时候,七哥一天到晚追随在他的左右,跟屁虫似的!七哥崇拜古海……”

“崇拜能顶饭吃吗?”郑万万说,“你说古海答应给他们多少银子?我可以给他们再往上加,这个我不用请示伊万掌柜,我当场就敢做主!”

宇文秀英无奈地说:“不单单是运费的事情。”

“那是为什么?”

“他们心气不顺。”二斗子说,“他们不愿意给俄国人干事儿。”

“俄国人怎么了?人家给你加倍的运费!那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卢布!”

二斗子说:“说起来人家俄国掌柜也真是够厚道的啦!给咱们的运费比大盛魁高出都快一倍了。”

“是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就不信……”郑万万着急得直跺脚,“眼看着驼队又该起程了,节骨眼上你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却出现问题,宇文驮头,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我的说法就是没办法。”宇文秀英说,“不行我把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定金退回去吧。”

“你的人你管束不了?”郑万万说,“你这驮头咋当的?”

宇文秀英不说话。

郑万万着急啊,又说:“你说的那个七哥是个什么人?我见识见识!”

二斗子把目光一甩,说:“那不是段七十二么,你问他吧,七哥就是他的儿子。”

段七十二头也不抬,把烟袋一挥,说:“我那儿子我见识够了,郑驮头你亲自去见识吧,我家就在村子东头。”

郑万万脚步咚咚地走出了宇文秀英家的院子。

说起这位段七哥,郑万万还真不认识。这位段家的后生在古海走进驼村的时候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小子,如今十几年过去业已长成身高六尺的雄伟大汉。七哥从小就崇拜古海,只要是古海在村子里的时候,七哥就像尾巴似的跟随其左右。七哥管海九年叫九叔。在贴蔑儿拜兴管海九年叫九叔的有一帮人哪,都是和七哥一般大的半大小子,有刁三万家的老大现在大号叫刁大虎和他的弟弟刁二虎以及蹇家兄弟的儿子们。当年那些半大小子现在都长成人啦,都长成了身高力壮的男子汉,都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成家立业了。这些人有自己的思想,与老一辈思维方式很不相同。或者说他们受海九年影响很深,正是他们长身体的时候身边出现了一个海九年,小子们都把海九年当作是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不甘心一辈子只跟骆驼打交道,只做千辛万苦的养驼户。

没有两袋烟的工夫郑万万返回来了,脸涨得通红,说:“这些小子!真的是不可理喻……白花花的银子硬是不要!”

段七十二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似的:“这回你见识了吧!”

郑万万说:“好哇,你段家的儿子,一下拉走了我一半人马。”

“他们明天凌晨就要起程了,”段七十二说,“我打听了,他们是到湖北的襄阳去接大盛魁的茶货。贾晋阳正在派舟船通过长江水路把茶货运到襄阳。”

木已成舟,一切都无可挽回,郑万万无奈地接受了现实。好在掌柜伊万并没有因此训斥和责怪郑万万,当郑万万把贴蔑儿拜兴的消息报告伊万,伊万沉吟良久,问道:“贴蔑儿拜兴分裂出去的驼队能有多少?”

“大概有两千八百峰。”

“其余的呢?能够稳定住吗?”

“其余的都没问题,还有三千六百峰骆驼,全都是最好的健驼,耐力好,负载重。”

“这我知道,贴蔑儿拜兴全都是好骆驼。”

郑万万说:“伊掌柜!这事出的,我挺对不住您的……”

“哦!……”伊万摆摆手语气和缓地说,“这事不能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去吧,去准备驼队吧。想办法寻找弥补损失的途径,汉口的茶货已经在路上了。你掐着日子,准备在归化迎接茶货就是了。”

按照伊万的安排,汉口他的茶叶加工厂早已经把茶货备齐。原本伊万计划派郑万万带领驼队到汉口接货,现在情况有变,他写了一封信给在汉口的邝振海,要他在当地雇佣驴骡和马车运输,把茶货直接运到归化。归化以北的路程进入驼道,由郑万万负责。托博尔斯克公司贩运茶叶的整个程序可以说有条不紊,这已经不是伊万第一次贩运茶叶了,整个程序他已经玩得很熟练了。

但是在归化商界大家都知道以上这段路程没有什么悬念和故事,除去太平天国和捻军造反那些年,这段路人烟稠密,路况也好,差不多没有出过什么事故。茶叶之路一过,归化商人们的神经就兴奋起来了,也紧张起来了!待到驼队进入大草原大沙漠大戈壁,自然带来的险阻越来越多。许多地段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也潜伏着诸多的危险,什么有毒的草原,什么三连旱、五连旱、七连旱的路程,都是一连几天见不到一滴水!可以说驼道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陷阱!十年前伊万从喀尔喀运送活羊到北京,在乌兰察布草原遭遇断肠草,落了个全军覆没的悲惨下场,至今记忆犹新。作为一个真正的商人,伊万非常羡慕古海,古海掌握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他还隐约知道大盛魁已经秘密地开通了乌兰木图山谷,大盛魁的驼队通过乌兰木图山谷进入俄罗斯的消息在归化民间也开始议论。那么在未来的茶叶大战中,孰胜孰负就很难说了!这正是他所昼思夜想的事情。

眨眼李泰离开归化已经三年,归化城在一片混乱和冲动中终于等来好消息——皇帝的圣旨到了!

这道圣旨在内宫太监和跟随驿差的手里日夜兼程,从北京德胜门出城,经下花园—宣化—张家口—怀柔—丰镇—隆盛庄—平地泉—卓资山—旗下营,最后在绥远城东二十里的讨什豪停下。讨什豪是蒙语,意思就是官方驿站,是专门接待京城官员的驿馆。来自皇帝身边的驿差一路奔波已然在道路上辛苦了十二天,按照规矩他们要在驿馆休整一天。然后整肃衣冠,等待归化和绥远城的官员和商民前来迎接圣旨,之后才能正式地走进归化城。

事实上,皇帝圣旨下达的消息早已由大盛魁北京分庄派信狗先行传回了归化。迎接圣旨的工作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准备就绪了。

到底大盛魁还是有眼光的,一直没有忘记盯着北京,盯着大清朝廷的皇帝,期盼皇帝的圣旨。艰难地等待,说起来已经居然有一百七十多年了!说来话长,从1693年俄罗斯皇帝彼得派出第一支商队到达北京,商队所带国书就有邀请中国商人到俄罗斯经商的内容。

那时候大清皇帝通过理藩院给俄罗斯使臣的答复是:“我大清天朝物华丰饶,应有尽有,无须出国经商……”

往来贸易一百七十年了,都是俄国商人来或者是在边境口岸与大清商人做生意。而大清的商人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铤而走险才会秘密越过边界。他们的行为被称做是走私。乌兰木图就是走暗房子的大通道。归化的商人们为争取出境贸易,努力了一百七十年。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为这个目的而奔波。一个常规做法,一个简单的行为,一个基本的权利,却是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商人为此不懈地努力。归化民间把这种努力的过程称为“运动”。运动的路径有归化道台衙门,有绥远将军府,有北京理藩院,有恭亲王府,有总理衙门……交通差旅,贿赂官员,银两靡费已经是无法记数了。

现在这一天终于盼来了!

归化通司商会上百名商人在会长古海带领下,来到驿馆门前。陪伴他们的还有绥远城现任将军童玉,退役将军裕瑞,公主府公子、小姐以及归化兵备道道台关道台,土默特总管哈达其刚,归化城都统玉刚等大小官员。还有大召、席力图召、小召的活佛、扎萨克喇嘛;归化城清真大寺的阿訇也前来迎接圣旨,连成一片的小白帽在太阳照射下闪着白花花的光。

“圣旨下!——”

听得一声呼喊,文武官员和商民们齐刷刷跪倒在驿馆的门前!

一个身着宫廷朝服的太监昂首挺胸站在驿馆的台阶前,他展开杏黄色圣旨朗声唱道:“同治七年戊辰正月己巳,总理各国事务恭亲王等奏:同治六年十二月十六日,由军械处抄出绥远将军裕瑞等奏,查明归化城商民,请假道俄边通商,贩运茶斤,行走路径等因一摺,奉旨该衙门议奏,钦此!……”

整个归化城激动起来!奔走相告。这种兴奋已经超越了商人的圈子,那些桥牙纪、马牙纪、羊把式、马把式、领房人、中小商号,甚至召庙里的住持和普通喇嘛也都被卷进了狂热的潮流。商人的店铺或买或租全都与召庙有关。因为归化城的地产绝大部分是属于召庙的。商业活了,召庙的收入就会增加。不管是住持还是普通喇嘛遇到商人纷纷道喜。

广大的驼工,也就是拉骆驼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归化城里聚集。外省的商客也把城里的旅店住满了。大街上马车,行人明显增多。道路竟然显得拥挤了。大小饭馆自早至晚食客不断。召庙上香的香客也陡然增加,香火旺盛。

商业情报不断从俄罗斯传回归化城,有的通过信犬,有的是骑在马背上日夜兼程。而俄罗斯商人则是通过电报,伊尔库茨克—海参崴—上海—北京的电缆繁忙起来,然后传到归化城的洋行总会。

各个商号的耳目在大小饭馆内活跃着,无数的信息,包括重要的、不重要的,商业的、政治的;来自江南茶园的,来自西伯利亚的,来自大清朝廷的,来自俄罗斯皇宫的……源源不断。这些信息被有心人汇集,被有心人分析,作为商业决断的依据。信息左右着商人们的行动。

没有第一手信息来源的那些小的商家,则是把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大商家的一举一动,把耳朵支得长长的,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每天早上他们很早就起身,到茶馆吃烧卖喝茶,很晚了还泡在大观园或是嘉乐园的大戏园子里,吃与喝都不是目的,要紧的是打听商业消息。所有的信息里最受人关注的就是驼队和驼道方面的变化。驼队什么时候出发,往哪里去,驼队的规模,运载的货物……都是信息的关键内容。而在驼队和驼道信息中最受人关注的是毛尔古沁大峡谷的消息。

大盛魁的狗圈加强了管理,在围墙外面又扩建了一道铁丝的防护网,使人难以接近。这是有来由的,总号接到报告,近来经常有陌生人在狗圈周围活动,引起警惕。狗圈备受关注是有道理的,那是因为狗是驼队安全的保障。大盛魁的驼队远行,依驼队的大小,狗圈派出相应数量的护卫狗跟随。因而内行人只要打听到跟随驼队的狗的数量,就能判断出驼队的规模。根据骆驼或马车上的味道能判断出所运货物的品种。茶有茶的味道,大黄有大黄的味道,都很强烈,一下就能闻出来。因此气味也是商业情报。

这天下午三义泰商号的两个掌柜许太春和云黄羊来到大盛魁城柜,他们是求见古海的。他们在外院的大客厅看到里面坐满了人,都是等待古海接见的。三义泰受时局和张友和走私案件的影响,字号的经营陷入困境已经多时了,他们的买卖差不多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已经返乡的许太春听到古海即将带领驼队进军俄罗斯的消息,中断了探亲,他骑着马跑回到归化城。许太春从土默特的乡下找到自己的把兄弟云黄羊,云黄羊是三义泰商号的三掌柜。

“大哥张友和的愿望我们来实现,”许太春激动地说,“现在到俄罗斯做生意不再是走私了,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了。”

“友和哥要是活到现在多好。”

掌灯以后,许太春、云黄羊两人出现在古海的面前,见面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我们一定要随古掌柜到俄罗斯去!”

“我们也要到俄罗斯去赚大钱!”

古海笑道:“行啊,咱们一起走!”

许太春说:“您答应我们了?”

“不是我答应的事,如今咱大清皇帝已经下诏了,允许咱大清朝的商人出境到俄罗斯去做生意!你们都有权利到俄罗斯去赚大钱。咱们在通司商会的旗帜下搭伴而行。”

傍晚靖安在给古海沏茶的时候顺便说道:“古掌柜,近来咱城柜外边总是有一些人在窥望。”

“知道是什么人吗?”

“看不出身份,但是走来走去的守门的伙计都记住那些面孔了。我看八成是洋行派来打探消息的。”

“安顿守门的伙计,多留点心!没有驼队车队进出就不要开大门。”

“好,我会安顿的!”

临睡觉的时候靖安突然听见古掌柜对自己说:“你记着——你跟着我做事,不该你说的事你千万不要多嘴,不该你问的事你千万不要问。有些事你就是看见了,听见了,就当瞎子聋子,让事情一辈子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靖安答应着,心里还是不大明白古掌柜为什么突然会跟自己说这些。

十一

半夜里睡在外屋的靖安听见里屋有动静,赶忙披衣起身走进里屋,看见古大掌柜正坐在被窝里抽烟呢。水烟吱吱响着,水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变化很快。靖安点亮蜡烛走过去说:“您怎么又起来了?”

“我心里有事,睡不着。”

“唉!……”靖安叹口气,说,“古掌柜,我来替您点烟!”

古掌柜手中端着长杆的水烟袋,“福得!”一声吹,把烟袋锅里的火球吹出去,靖安眼看着一个小小的火球滚落在地上,他从古掌柜手里接过烟袋,然后仔细地往烟锅里塞新的烟丝。双手捧着把烟袋递到古掌柜的手上,靖安“福得!”一声吹,把自己手里的绒纸燃着了。即便是抽烟点烟的细节买卖人这里边也是很有些讲究的,吹的时候要发出“福得”的声音,为的是取个吉利。

古海看着靖安熟练地做这一套,心里一动扑嗤笑了。

“您笑什么?”靖安惊慌地问,“是我做得不对吗?”

古海说:“不是你做得不对,而是你做得太对了!”

“是吗?”

“是的,”古海抽了两口烟,“福得”一声把燃过的烟丝从烟袋锅里吹出去,把烟袋再递给靖安,“你让我想起我自己小时候的事。”

“您小时候?”

“对,那时候我也像你这么大,我给王大掌柜做贴身伙计。”

“哦……我可是不能和您比!”

“我也不能跟王大掌柜比,”古海叹口气说道,“俗话说得好: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王大掌柜那可是咱大盛魁历史上的一个真正的帅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连吸了两袋,靖安还要装烟,见古大掌柜摇摇头说:“不抽了……行了!”

靖安说:“大掌柜您再睡一会儿吧,才交四更呢!”

“我想坐一会儿,你去睡吧,我知道年轻人贪睡。”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古大掌柜和靖安聊起了天。

“太谷县城东小李家村。”

“爹妈一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将来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几个?……”

“哥三个。”

“哦!三个……好哇!不像我就独苗一个。”

谈话在不知不觉地进行,像春天里的扎达海河的水泠泠淙淙流淌着,不知不觉间靖安也就不再紧张了。

“靖安,我让你读的书你读了吗?”

“我已经把《盛世危言》读过了。”靖安说,“大掌柜您屋里的书真多,您看这炕头炕尾、书案上、书架上,到处都是书。”

“你知道胡雪岩这个人吗?”

“知道,是个官商,在南方很出名的……”

“那也是个商业奇才!”

“胡雪岩是官商,头上有红顶戴。古大掌柜您也是一样,您的头上也有顶戴。”

“顶戴和顶戴不一样,胡雪岩是头戴二品红顶子的商人。”古海解释道,“我只是个四品候补,不一样!天下之大,商人也只有胡雪岩有二品红顶。我们都是捐官,一般人最高也就是四品到头了。就连过世的王大掌柜也是四品。”

“原来是这样……”

“对,当今胡雪岩是中华之地最大的商人了,他的买卖未必值得我们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讲得十分好:‘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是一个省,就能做一个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国,就能做外国的生意……’这句话说得好哇!我们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东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实不能整日里只是盯着买卖。眼光要放远大一些,心里头要多装一些事情才行……”

“我记住了。”

“一个商界奇才,可惜啊!死了……”

“胡大掌柜是怎么死的呢?”

“怎么死的,简单说是被洋人逼死的。胡大掌柜是做蚕丝生意的,他和英国的商人争夺货源,没能胜出。买卖倒闭了……”古海说,“不说他了,我们还是说郑观应吧,他的文章你喜欢哪篇?”

“我觉得他的《商战篇》颇为新颖。”

“好,那你就给念一段听听。就读他的《商战篇》吧。”

靖安:“……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阵,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刀,追兵精华销竭,已成枯蜡,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吞并,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厌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日,习兵战,不如习商战……

“然欲知商战,则商务得失不可不通盘筹画,而确知其消长盈虚也。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胜。,请先就我之受害者,缕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则曰鸦片,每年耗银三千三百万两;一则曰棉纱棉布,两种每年约共耗银五千三百万两,此尽人而知为巨款者也。不知鸦片之外,又有杂货约共耗银三千五百万,如洋药水、药丸、药粉、洋烟丝、吕宋烟、复湾拿烟(哈瓦那——笔者注)俄国美国纸卷烟、鼻烟、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饼饵、洋糖、洋盐、洋干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绸、洋缎、洋呢、洋羽毛、洋漳绒、洋羽纱、洋被、洋毯、洋毡、洋手巾、洋花边、洋纽扣、洋针、洋绒、洋伞、洋灯、洋纸、洋钉、洋画、洋笔、洋墨水、洋颜料……

“夫所谓通者,往来之谓也,若止有来而无往,则他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谓也,若既出赢而入绌,则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损矣,知其通塞损益,而后商战可操胜算也。

“古语云,独任生奸,偏听成乱可不戒钦?既设商务局以考其物业,复开塞珍会以求其精进,赏牌匾以奖技能。考《易》言‘日中为市’。《书》言;懋迁有无。《周官》有市政之官贾师之职。《大学》言生财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条。是商贾之学具有渊源。太公史传货殖于国史,洵有见也。商务之纲目,首在振兴丝茶二业,裁减厘税,多设缫丝局,以争印日之权;弛令广种烟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饵之焰,此为鸦片战者,一也。广购新机,自织各色布匹,一省办妥,推之各省,此与洋布战者,二也。购机器、织绒、毡、呢、纱、羽毛、洋衫裤、洋袜、洋伞等物;炼溱沙,造玻璃器皿、炼精铜、仿制钟表,惟妙惟肖,既坚且廉,此与诸用物战者,三也……”

一篇商战论从头到尾读完,靖安抬眼看见古大掌柜双眼微闭,已经睡着了。

十二

归化城大南街,万驼社会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从大门里走出来,这个人手里提着一根马鞭走向会馆门前的拴马桩。一匹体形健美的黄骠马拴在马桩上。那人走向黄骠马的时候,与一个人迎面撞在了一起。这个人便是古海。

这一天古海从通司商会出来,他是准备要去万驼社与宇文社长商量调集驼队的事情。古海是坐着轿子去的,在轿子里他一面思考着商务上乱麻般的事情,一面随着轿车子的摇晃差不多要睡着了。这些日子他总是处在非常紧张和忙碌的状态,忽而纵马驰骋在大雨蒙蒙的草原上,几个昼夜就跑到国外的土地上;忽而又被颠簸的轿车日夜兼程带往长江边上的城市汉口。隔不了一些日子,他又随着裕瑞将军行走在了北京红砖绿瓦的恭亲王府,用“疲于奔命”来形容真是一点不假。现在皇帝的圣旨已经下达,整个归化城都处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之中。相隔一百七十年之后,归化商人上书皇帝的奏折终于得到了御批,虽说是这皇帝的御批姗姗来迟,却也总是给归化城极大的激励。

出乎古海意料的是,在万驼社门口他与迎面走出来的宇文秀英相遇了。这真的是一次不期而遇,两人在四目相撞的一刹那都愣住了。只是凭着对那双热情的黑眼睛的深刻记忆,古海一下就认出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宇文秀英。其实从外形和衣着打扮上宇文秀英与两年前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简单看上去她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风帽,身穿一件羊皮大氅,敞着怀,可以看见腰上扎着一条绛紫色的布带,脚蹬马靴。风吹动着她的风帽边上的绒毛,她的窄小的脸显出了尴尬的笑意。宇文秀英先说话了:“啊,原来是九年……啊不,应该叫你古大掌柜。”

“你还是叫我九年好了。”古海偌大一条汉子说话的声音竟然颤抖着,不由自主流露出内心的复杂感受。意外地看到宇文秀英,他又是惊奇又是痛苦又是兴奋。

“你好像是……很久没有回贴蔑儿拜兴了。”宇文秀英轻轻的话语里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情感,又是惊喜又是痛苦又是遗憾。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古海望着宇文秀英眼睛的深处说。

“是很久了,你离开贴蔑儿拜兴一晃好几年了。”宇文秀英说,“我知道你是忙,我也知道大盛魁的规矩严厉着呢。”

“一切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我心里觉得愧着呢。”古海说,“二斗子、刁三万他们到大盛魁来找过我好多次。”

“这没什么。”

宇文秀英走到拴马桩跟前了,那里拴着她的黄骠马。宇文秀英把马缰绳解开来在手掌里揉搓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街面上人来人往,市场上的喧嚣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向遥远的地方飘去。古海觉得那些声音和整个世界都离他很远,非常地虚幻。在他的感觉中此刻只有宇文秀英是真实的,他的鼻翼拼命地嗅着,把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的香味收集起来。那熟悉的香味使他的身心全都激动起来了,让他难以抑制。古海觉得胸脯上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无情地压迫着,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古海很想把杏儿的事告诉宇文秀英,问问宇文秀英他应该怎么办,但是他却说不出来。

“要是没什么事我走了,我回村子里去了。”

古海没说话,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知道宇文秀英在等待着他的回应。眼睁睁地看着宇文秀英把马缰绳勒紧了,攀鞍纫镫翻上马背。黄骠马捣动着四蹄走起来了。马蹄的嘚嘚声就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古海的心上。有一瞬间宇文秀英在马背上扭转身体朝他看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古海看到宇文秀英双眼中饱含着泪水。古海再也忍不住了,他追上去抓住了黄骠马的缰绳说道:

“干什么这么着急走?”

“你我之间的体己话早已经说完了。”

“不会的。”

“还能是怎么样呢,如今你是大盛魁的掌柜,我是拉骆驼人家的女人,我们俩是两个世界的人。”

“驼道是很苦的,你还是拉倒吧。”

“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任何人管我。”

宇文秀英表现出驼户女掌柜的柔情与愤怒,宇文秀英拿脚后跟猛地磕磕黄骠马的肚子,黄骠马“噌”的一下蹿出去了。

古海一个人站在了那里。他感到自己的心里空了,内心的东西全都被宇文秀英挖出来带走了。他像一个空壳似的移动着身体走向万驼社会馆的大门,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是来做什么了。一边走着,古海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你这个没用的家伙,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又被你毁掉了。”

宇文秀英打着马一口气跑出了归化城的北门,疾驰的黄骠马在穿越闹市和北门城洞的时候引起了路人一片惊叫。黄骠马几乎撞倒了一个挑担的汉子,那汉子挑着一担木炭低着头走路。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宇文秀英和她的黄骠马已经来到跟前,那汉子惊叫一声跳到一边去,担子被黄骠马的胸脯撞了个正着,木炭撒了一地。那汉子叫骂着拾起扁担要与肇事者拼命,却见黄骠马已经跑远了,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热心人帮着汉子把木炭拾起来。

“道台衙门颁布的告示明文规定,行人穿越街市要牵马而行。在闹市间纵马驰骋要罚银二十两。”

“你看清楚那个骑马的人面目了吗?”

“把他告到官府去,罚他银两。”

“未看清楚。”那挑担的汉子道,“待我抬起头来时那骑马的人已经跑远了。”

“我看到,那个骑马的人好像是一个女人。”

“竟有这等女人,也太疯狂了。”

人们自是议论了一番也没有结果,就各自散了。

在一片开阔地,宇文秀英勒住了马。这里已经是距离归化城十几里的郊外了,完全是另外的一番景致,清静悠闲。道旁有一条清澈的溪流,青蛙呱呱鸣叫着。宇文秀英在河边蹲下去,用手捧着水洗洗脸。田野里的风把一阵阵野花的香味送进了她的鼻子里。小溪的两边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紫色苜蓿花地,在阳光的照射下盛开的紫花闪耀出一片宝蓝色的光芒。蜜蜂嗡嗡叫着在花丛间飞舞,它们娇小的身躯就像黄色的小花瓣似的飘来飘去。嗡嗡的叫声在宇文秀英的耳边响着。一阵疲倦袭来,宇文秀英觉得自己的双腿酥软,心情懈怠。宇文秀英弯下腰去把鼻子凑近一枝火红色的山丹花嗅起来,她觉得那山丹花散发的甜蜜的香味迷着她。后来她把那枝山丹花掐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宇文秀英就觉得心里非常舒服,她笑了。这一片紫蓝色的苜蓿花勾起了她的回忆。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紫花盛开的秋天,她和古海双双骑着马从归化城北门外回家。在这片草地边他们停下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仿佛是一阵风一阵雾一场雨,似乎离得很远,又好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和古海的身体就在这片草地上滚过,那些被他们的身体压倒的小花和小草,似乎是刚刚才直立起来。这情景让宇文秀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她把身子伏在草地上用手捂着脸无声地哭泣起来。

不知不觉间宇文秀英就伏在草地上,她很想就这样美美地睡上一觉。

柔和的东南风刮起来了,黄骠马黑色的长尾巴在风中摇摆起来,深棕色的鬣毛拖下来撩拨着紫色的花蕊。黄骠马嚼食着紫苜蓿花鲜嫩的草茎,风把它的咀嚼声送出很远。蓝色的紫苜蓿花在风中摇摆着,远远看去就像大海的波浪。宇文秀英又梦见了那个温柔的芳香的夜晚,紫花的香气弥漫着,那香气和古海身上特有的汗味搅和在一起,使宇文秀英一次次的迷醉。

十三

凌晨。归化城北门外广场上,负载的骆驼黑压压地拥挤着等待出发的号令。骆驼们激动地喘息着,从它们鼻孔喷发出来的白色的热气,在深秋的寒气中凝结成了白色的雾,白雾像薄云似的悬挂在驼队的头顶。人们的说话声、吆喝声,护卫狗紧张的吠叫声渲染着严肃紧张的气氛。

十万骆驼整装待发!

他们是归化通司商号大盛魁、天义德、元盛德等八十八家商号联合组成的庞大驼队!带队的是大盛魁大掌柜兼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古海,与他同行的有天义德大掌柜段靖娃、元盛德大掌柜元洪亮、专门从山西赶来的三义泰大掌柜许太春等商号掌柜七十二人,驼夫三千,护卫狗三百九十一只!

为了给驼队送行,整个城几乎都出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身份的人都赶来了,许多商会都亮出了自己的旗帜。最惹眼的是喇嘛的队伍,他们在银海达喇嘛的带领下为远行的驼队念起了祈求平安的经。

古海微闭双眼在人群中默默地矗立着等待着。靖安从人群的夹缝里穿梭挤到他的跟前:“古大掌柜……裕瑞将军到了!”

古海心头一振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移动,来人的座下正是骏马雪花蹄。古海赶忙迎上去:“将军!怎么敢劳动您的大驾?”

“此番出征非比寻常,”将军说,“我是一定要为你送行的。”

古海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裕瑞将军一声高喝:“拿酒来!——”

人群闪开一条路,两个军士抬着一个巨大的酒篓子走近古海。裕瑞将军亲自端着酒碗,把满满一大碗酒送到古海面前。

古海双手捧起酒碗,一饮而尽!

“谢将军!”

“一路保重!”

驼队起程的时辰到了。

领房人的吆喝声催促着古海,驼队开始移动了!

一个时辰后驼队走进了大山。第二天庞大的驼队就已经翻越阴山,行进在了茫茫的草原上了。

如果那个时候人类能够制造航天飞机、宇宙飞船,我相信当宇航员置身浩渺无垠的太空之中,回首遥望他的地球故乡,他的摄像机一定不会漏掉这样一个奇伟壮观的镜头。

十万余峰雄健高大的骆驼井然有序,它们排成一个蜿蜒绵长的队列,大踏步地行进在莽莽苍苍的雪原上。那些长着兔嘴、龙颈、牛蹄、猪尾的高大动物,一个个都背负重载,昂首挺胸。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拂动着它们身上厚厚的黄色绒色,深棕色的毛在龙须下长长垂落,怡然飘拂。驼队前后拉开足足有几十里长。几百头毛色各异的巨獒在驼队的两侧前后奔跑警戒巡逻。这些巨獒个个精神抖擞,目射寒光。驼队的最前面红底黄心的巨大商旗猎猎迎风,商旗与寒风抗争,发出“啪啦——啪啦”的脆响。商旗下面是一峰体格特别雄壮的公驼。几根精致的白蜡漆杆横搭驼背之上,挑起两个舒适奇妙的骆驼轿。驼轿左边的卧斗里坐着一只漂亮俊逸的巨獒。这只名叫大黑的藏獒曾经跟随主人度过许多艰难的岁月。现在大黑和古掌柜吃的是一样的饭食,睡的是一样的床铺。

驼轿右边的卧斗里坐着大盛魁的大掌柜古海。深红色的哈喇制成的帷幔为他遮挡着风雪,花纹鲜明的猞猁皮大氅包裹着他高大的身躯。古大掌柜目光深沉坚毅,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远远近近,一丛丛钻出雪层的芨芨草柔弱纤细,在寒风中凄厉地哨叫,猛烈地摇摆。铜质的驼铃在旷野回荡,那是一千多个一尺长的铜制驼铃此起彼伏交奏轰鸣,在旷古荒原上激越地连成一片。前后不见尽头的驼队把沉寂的荒原横着切成了两半,无数的驼掌沉重地踩踏着雪地,它们聚集起来的力量迫使雪层下的凝冻着的大地微微震颤起来。

冬天,庞大的驼队行驶在茫茫的草原上,驼队首尾不能相顾。雪花还在飘着,无数只骆驼的蹄掌踩踏着雪地,整个雪原在驼队的践踏下微微震颤着。骆驼嘴里和鼻孔喷出的热气在一个瞬间就被寒冷的空气凝结了,变成了白色的冰霜,悬挂在睫毛上和脸颊上。

一黑一黄两只藏獒跟随在古掌柜的驼轿前后跑着,巡行着。这两只藏獒年纪大了,古海原本不想带它们远行,但是又不忍心把它们丢下。最后时刻只好带着它们上路了。

漫长的路途,寂寞的道路。一个又一个相同的白天和夜晚从古海的身边滑过。伴随他的是寂寥、坚韧的驼铃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

距古海带领的大驼队出发前十天,托博尔斯克公司的驼队就出发了。现在他们已经行进在了蒙古草原的腹地,相同的景象,大雪飘飘,寒风呼啸。两支驼队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古海的大驼队就赶上了伊万的驼队。

托博尔斯克公司的总经理伊万·伊万列维奇亲自跟随驼队,他骑着一峰高大健迈的骆驼走在驼队的最前面。他的驼队驮载的货物和古海的大驼队一样,全都是茶叶!

伊万聘请的领房人是二斗子,二斗子身跨一匹骊色走马与伊万并肩走在驼队的最前面。今日的二斗子与往日全然不同,身穿黑色的狼皮大氅,头戴红狐狸风帽,脚下穿一双翘头的香牛皮马靴。左手持缰,右手握着师傅传给他的三节鞭,看上去二斗子比平常日子里身材高大了许多。这是一个威风凛凛的领房人,就连很熟悉他的人都很难想到这就是平日里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身材矮小的二斗子。夜里雪停了,刮起了西北风,朔风在草尖上吹响了尖厉的哨音。光线很暗,驼队的黑色暗影在夜的雪原上移动,就像一条庞大的巨龙在梦游。

“弟兄们,跟紧了。谁要是掉了队可就连人带驼都成了狼拌汤……”

二斗子的骊马停在一个雪梁上,风把长长的马尾巴兜起来贴在了马的屁股上,骊马身体摇晃着,马镫在黑夜中闪出一束束白光。

好像有意与二斗子的话呼应似的,远处的山梁后面响起了一阵狼嚎声。狼嚎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有经验的驼夫都知道这是一支数量众多的狼群跟上了驼队。驼队在狼嚎声的刺激下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了。

昼伏夜行是归化驼队的特点,为的是白天里骆驼能够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一个个相同的白昼和夜晚伴随着古海也伴随着二斗子的驼队,行进、休息、扎房子、吃饭;再行进、再休息、再扎房子、再吃饭……每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样。飘飘洒洒的大雪也是一样。眼前的景物没有变化,一望无际的雪原在人们的视野里延伸着。

时光就在这相同的日子里度过。只有领房人清楚地计算着行程,小心翼翼地把握着驼队的进程。在二斗子的心里清清楚楚记着他的驼队已经跋涉了整整一个月了!

半夜的时候,按照领房人二斗子选定的营地,驼队扎下了房子。这是一片背风的洼地,营地上卸了货驮的骆驼们在雪地上围成了一个方形的驼城。他们一律头朝里屁股冲外排列着,密密麻麻。骆驼的内里是货驮子,整整齐齐地码着,中间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帐篷房子,这里那里篝火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镶着黑边的火像毒蛇的舌头舔食着黑色的夜空。雪原上一座由骆驼和货驮子垒建而成的城市出现了。这就是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驼城了。

夜。贴蔑儿拜兴帐篷房子里,二斗子、宇文秀英、胡德全、蹇家兄弟围在火炉四周坐着等待着吃饭。一个面孔陌生的锅头代替了王锅头在手忙脚乱地做饭。篝火熊熊,映着一张张肮脏疲惫的脸。如果单从表面已看不出宇文秀英是男是女了。

大锅里的水在篝火的炙烤下沸腾了,锅头把预备好的油茶面倾倒进锅里去,拿大勺子搅和着。灼热的蒸汽逼得锅头把脸扭向一边。

突然帐房外边响起群狗的吠叫声。胡德全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神情有些紧张,他说出自己的担心:“怎么回事?今儿个这些狗的叫声不大对劲儿。”

“是遇到什么野物了吗?”二斗子说着把手伸向帐篷角,转眼就见他的手里已经操起了一把枪。

“没那么严重吧?”宇文秀英说,“咱们是大驼队,一般野物或是小股土匪是不敢随便靠近的。”

说话的工夫外面群狗的叫声更激烈了,中间夹杂了一个既奇怪又熟悉的声音,二斗子听出来了,脱口叫道:“是大黑!”

二斗子的话音未落只见帐篷门帘一撩,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出现在大家面前。严实的狐狸皮风帽遮挡住了来人的脸,被寒气冻结的胡子和头发眉毛都连结在一起了。帐篷里这些贴蔑儿拜兴的驼夫们只是凭着直觉就知道走进帐篷的人是古海!

古海走进帐篷,在熟悉的面孔中看到了二斗子、戚二嫂和胡德全。失落的感觉像一股凉气侵入他的身体,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古海说:“我来看看大家……弟兄们!”

“喝碗油茶吧,”宇文秀英客气地说着拍拍身旁的地毡,“请坐吧,古掌柜!”

古海坐下了。

胡德全感叹道:“现在贴蔑儿拜兴有两支驼队了……”

正说着话又见呼啦啦进来一大帮人,都是身高树大的汉子。这些汉子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叫叔的喊爹的……原来他们是贴蔑儿拜兴的小字辈,正是跟随着古海进军俄罗斯的驼夫!他们是刁三万的两个儿子刁大虎、刁二虎,段七哥,蹇家弟兄蹇明华、蹇明俊、蹇明义……这些年轻人听说自己和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相遇在一起,都很兴奋,他们结伴跑到贴蔑儿拜兴的帐篷来了,来看望自己的父兄了。毕竟是父子兄弟!大家为意外的相遇而兴奋,暂时忘记了过往的怨怼。一边说着话一边呼呼啦啦地喝着滚烫的油茶。场面让人激动。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场意外的欢聚在夜半时分结束了。临告别的时候,古海把二斗子拉到一边,低声地对他说:“你不要走毛尔古沁!……”

“我已经和你割袍断义,你管不着我!”

古海抓住二斗子的手腕狠狠攥着,又一次提醒:“你会倒霉的……会把自己的小命送掉的!”

二斗子使劲一甩,把古海的手摆脱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事实令古海痛心的程度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一直看到二斗子的身影在自己的目光中消失。心脏好像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刺了一下,疼得他直打哆嗦!

古海带领大驼队直逼哈喇沁山,三天后驼队来到毛尔古沁大峡谷的东口!大队人马全部停下,在古海的带领下驼队的主要跟队掌柜和领房人走进了矗立在峡谷口外的关帝庙。焚香磕头,祷告求愿。随队的喇嘛敲击着钵盂念起了平安经,为驼队乞求平安。马不嘶鸣,狗不吠叫。整个毛尔古沁峡谷附近都被一种神秘的宗教气氛笼罩着。数以万计的骆驼默默地等候在大庙的外面。神秘的仪式进行了足足一个时辰,驼夫们终于看到古海走出庙门,驼队开始行动,在古海的指示下鱼贯而行走进了大峡谷。

二十里外,二斗子带领着伊万的驼队也在等待着。

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大驼队顺利通过毛尔古沁峡谷后不久,大黄死了。一个不祥之兆!大黄是在宿营地死去的,正是凌晨时分,清冷的下弦月照着雪后的草原,驼队休整,驼夫们忙着拆卸货垛,锅头正准备做饭,古海手里拿着两块鱼干儿走向大黄和大黑。发现大黄卧在地上一动不动。每次喂食的时候都是两只藏獒争先恐后地扑向自己,眼前的情景让古海心里一紧。他俯下身把手放在大黄的鼻子前,手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古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变得就像是寒冷的土地一样了。他蹲在大黄的跟前许久没有动。

贴身伙计靖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到古掌柜跟前。看到古海把大黄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严酷的寒风把泪水冻结在了他的眼睫毛上了。铁汉柔情,哀痛的场面让靖安的心一个劲儿颤抖。大黑的哀鸣显得孤单、可怜,在暗夜的天空震荡着。

古海把大黄交给靖安,自己独自一人骑马返回了毛尔古沁峡谷。靖安本能地紧张起来,他喊道:“古掌柜!……”

古海朝他摆摆手,示意靖安不要说话。在靖安不安的目光中,古海一人一马,手持一杆勃勒根猎枪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靖安听到一声猛烈的轰鸣,他清楚地判断出那是猎枪发出的声音!枪声穿透夜的天空,把黑沉沉的空气生生地撕裂了。波浪似的枪声呼啸着、炫耀着它的恐怖渐渐远去。接着是一阵奇怪的沉静,慢慢就有一个巨大的声音是从地底下传给他的身体。那声响越来越大,经久不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心里默念着:“神佛保佑!……让我们的古大掌柜平安归来!……”

漫天都是飞扬的尘土,从毛尔古沁方向漂移过来,就像黑压压的乌云遮盖了驼队头顶的天空。呛人的尘土逼迫着许多人都咳嗽起来,就连护卫狗也都跟着咳嗽起来。驼夫们全都抱着脑袋蹲到地上了。

大地在摇晃,天空在颤抖。天摇地动中古海犹如失魂落魄,他痴呆地看着,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倾听着,可是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任凭漫天的灰尘从远处朝他翻滚而来。不久纷纷扬扬的灰尘就来到他的头上,在他的头顶落下来,从他的身边滚过去。古海被尘土包裹起来,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土人……轰轰隆隆的声响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最后才渐渐消停。

古海在浓浓的尘雾后面内出现了。还是一个人,一匹马,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勃勒根猎枪。靖安紧跑几步迎上去,伸手抓住马的缰绳,同时把古海手里的猎枪接过来,结果他突然喊了出来,他把猎枪丢出去了。是滚烫的枪筒把他的手烫伤了!

此时此刻,除了古海没人知道毛尔古沁山神的暴怒已经把俄商伊万一半以上的驼队吞噬!悲惨的消息在半个月后传到了归化城和伊尔库茨克,进而震惊了整个俄罗斯和大清国的商界。

十四

悠远的莫斯科—伊尔库茨克大道,一辆漂亮的俄式四轮马拉轿车在丁丁零零地行进。马车的身后是一支蜿蜒的驼队,顺着温暖的西南风有醇香的味道飘散开来。那是茶叶特有的香味,在大道边上劳作的农民都停下来,他们抽动着鼻翼拼命地捕捉那奇异的香气。有人叫起来:“是中国来的驼队……”

“我闻到了茶叶的香味……”

在摇晃的马车内古海打开一张纸看着。这是一封用俄文写成的信,纸质磨损得很厉害。这一封信,为了寻找接收它的人,已经在俄罗斯格鲁吉亚—伊尔库茨克—恰克图—归化城之间辗转行进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了,或坐邮政马车,或骑着骆驼。中间曾经有一次在中俄边境的地方险些落到了哥萨克土匪的手里,当这封信最后交在古海手里的时候,封口的地方和四角都磨起了毛边。信封的表面也褪了色,这封信信皮上用硬笔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收信人是大盛魁商号古海。

这封信在茫茫亚洲腹地的草原上追寻着它的接收人古海,不用说历尽了艰辛和坎坷。而古海已经带领自己的驼队顺利穿越乌兰木图山谷,进入了俄罗斯的地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商场上时间就是金钱这个命题都是毋庸置疑的真理。西伯利亚茶叶市场和俄罗斯欧洲土地的茶叶市场,是非常广大的。数百年养成的饮茶习惯早已经笼罩了从城市到乡村的广阔土地。但是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里的茶叶市场是被伊尔库茨克等几个城市的大茶商垄断。经营中国茶叶的广大中小商人受制于这些大茶商。大盛魁和归化其他通司商号正是利用这一空隙,展开自己的商务。他们直接和散布在俄罗斯各处的中小商户建立联系。

中国人的驼队行进在西伯利亚的原野上,这是第一次。中国商人的驼队堂堂正正地踏上俄罗斯的土地,这种特别的感觉使古海内心激动,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为这一目的的实现归化商人奔走呼号了一百七十年!经历了几代人!今天终于实现了。

大雪覆盖着西伯利亚乌金斯克一望无际的平原,白茫茫的单调色彩铺展着无边无际。但是古海知道这里在夏天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几十里地的庄稼全都是绿油油的,就像是草原似的一望无际。这地方原来也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但不是庄稼而是荒野,是无边无际的荒野!自打茶叶之路开通,俄罗斯与她的邻居大清国之间的贸易越来越繁荣,这里就逐渐开辟成为小麦的种植区。于是乾坤得以扭转,本来是靠大清国进口粮食的俄罗斯转而成了向大清国出口小麦的国家。以后随着粮食贸易的增加,乌金斯克地区衍生为俄罗斯最大的小麦产区。

由康达科夫公司牵线,俄罗斯西伯利亚八座城市的三十多家中小商家与大盛魁商号达成协议。大盛魁商号依照一贯做法,为俄国合伙人先行提供茶叶和其他商品,然后在商定的日子里再行结账。

在西伯利亚的各个城市,古海与俄罗斯合伙人频频见面。在古海的身后一个接一个的茶叶商店犹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这些专营茶叶的商店或者是俄罗斯商人的独家生意或者是俄罗斯商人与中国商号合营合资的买卖,形式不拘一格。他们采取这样的合作办法,迅速打开了俄罗斯市场。复活节到来的时候,古海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货物销售一空!

与大盛魁和其他中国通司商号合作的俄国商人大都是受排挤的中小茶商,他们没有能力直接到中国去贩运茶货,更不可能到中国的产茶区去建立茶叶加工厂。这是一个庞大的商人群体,他们实际上占据了俄罗斯茶叶市场的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份额。而这正是中国茶商施展的空间。

据可靠的市场测算,俄罗斯市场消化中国茶叶的能量大概在八十万担至一百万担之间。而以往俄商自己占领的市场份额不足一半,只有不足三十万担。就是说还有广大的市场空间可成为古海他们施展商业才华的用武之地。

……

信是俄罗斯商人康达科夫,也就是古海的好朋友米契诃的父亲写给古海的,是请求他到俄罗斯来的时候,带一些中国茶树种子来。那还是在古海流落伊尔库茨克的时候,他就曾经听米契诃说到他的父亲有意在自家的庄园栽培茶树的事情。康达科夫在信中告诉古海,如果方便的话尽可能为他请几位中国种茶树的技师,帮助他栽培茶树。康达科夫说,他下决心要在格鲁吉亚把茶树栽培成功,他相信既然印度人能在自己的国家把中国的茶树栽培成功,那么他也一定能够做到。他的这项计划得到了俄罗斯沙皇尼古拉的支持。

十二年前康达科夫把茶叶公司交在了儿子米契诃的手里,以后自己就回到了家乡格鲁吉亚。那里有他的一个占地二十四公顷大的庄园。

康达科夫由于几十年间经营中国茶叶,对茶叶产生了深厚的感情,饮茶成了他每天里最重要的事情。从早到晚他要喝四次茶。仆人对茶叶的外行使他不能容忍,每次沏茶水的时候都是老头子亲自动手,即使是在接待客人时也是如此。

后来老人家忽发奇想,他让儿子托人从中国湖北的产茶地羊楼洞带回了一袋茶籽和几棵茶苗,自己亲自动手在庄园里收拾开了一块地方试种茶树。那时候他是受了印度人栽种中国茶树的启发,他想既然中国茶树能够在印度成活,为什么就不能够在俄罗斯成活。于是亲自经营起了他的庄园。

但是事情并非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连做了三年,结果全都失败了。他们辛辛苦苦栽下的茶树全都枯死。

老爷子又第二次把托人捎回来的茶籽撒在了地里面。这次茶苗终于长出来了。两年之后老爷子试种的茶树已经有半公顷大的面积,这使他非常高兴。说明茶树离开中国的地盘也能够生长。但是当老爷子把茶叶摘下来经过加工以后,才知道试种茶树并不是那么简单。茶树虽然成活了,但是非常瘦弱,采摘下的茶叶味道也无法和从中国运来的茶叶相比,差多了!

如今白发苍苍的康达科夫已是年过七旬,腿病给他带来极大的不便,在这个冬日的上午老人拄着拐杖来到庄园大门前。从动作看,老人的腿瘸得很厉害了,但是康达科夫一双灰褐色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充满了热情。

康达科夫在自己庄园的大门口徘徊了许久,后来又一步步地走到离庄园十几里外的大道口上,他在等待来自遥远的中国城市归化城的驼队,等待他的老朋友古海。现在康达科夫盼望的中国茶叶技师已经在路上,他们正与古海亲自带队的大驼队同行。

正午时分大驼队浩浩荡荡开过来,康达科夫老人与古海终于见面了。古海安排驼队继续前进,他和同行的茶树技师刘俊周一同来到康达科夫的庄园。老人摆下盛宴为远方的客人接风洗尘。

老人记忆力非常好,回忆起当年在恰克图中国买卖城见面的事,说:“那时候你还很小,身材很高但是很瘦……”

“那时候您就是跛脚,走路拄着拐杖。”

“哈哈哈……都是因为骑马摔坏的。”

“还是喜欢骑马吗?”

“喜欢,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辈子也丢不掉的!”

“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我经常和米契诃一起骑马。在草原我们放开马尽情地让它奔跑。现在想起来真是享受!”

宴会结束后,老人也没有休息,他直接带古海去马厩看自己的宝马。他随意挑出一匹铁青色的儿马对古海:“你愿意试试吗!”

“当然愿意!”

康达科夫老人快速地倒动着瘸腿亲自给铁青马给上了鞍韂,把马缰绳递在古海的手里。在古海骑着马跑起来以后,老人自己又迅速地给另一匹白马备好鞍韂,然后敏捷地翻上马背去追赶他的客人。古海很奇怪地发现骑在马背上的康达科夫与拄着拐杖的老人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显得精神矍铄,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康达科夫的精神使古海受到鼓舞,他索性放开缰绳使铁青马纵情地奔跑起来。他们跑出了庄园,沿着乡间大道奔跑着。格鲁吉亚的冬天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寒冷,爽利的微风从骑马人的脸颊刮过,让古海感到特别舒服。

一直到身上微微出汗,古海才收住了缰绳。白马和铁青马并羁而行,返回了庄园。

古海参观了老人的庄园,和自己带来的茶叶技师刘俊周仔细地察看了老人亲手开辟并且经营了十几年的茶园。

来自羊楼洞的茶树技师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四名徒弟,七名茶叶栽培师傅,总共是十二个人。他们在古海的带动下都表示愿意为康达科夫的茶园做些贡献。

康达科夫与刘俊周先生和十一名茶农签署了一个为期三年的合同,在合同书上古海以介绍人和中间人的身份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喜出望外的康达科夫告诉古海,他计划开辟八十公顷土地用来种植茶树,同时建立一座小型茶叶加工厂,完全采用中国茶叶生产的方法。康达科夫兴致勃勃地说:“希望你下一次来的时候能够喝到我的茶园里产的茶叶!”

完全像预期的一样,康达科夫老先生给了古海特别的支持。他亲自跑了好几座城市,预先为他的中国朋友物色了店铺,在俄罗斯商人中挑选了几十位合作伙伴。他们都是叶卡捷琳堡附近中小城市的茶叶商人,这些商人都对中国茶叶怀有深厚的感情。这些中小商人长时期受当地大商人的盘剥和压榨,他们经营茶叶颇费周折但是利润却很小。中国茶商的到来给这些俄罗斯茶叶商人带来新的机遇,所以他们对古海和其他中国商人的到来都非常欢迎。

古海在俄罗斯各个城市之间游走,安排生意。由于前期工作做得比较充分,包括古海自己的老朋友维克多的支持、邝振海的支持,尤其是康达科夫的鼎立支持,业务开展得非常顺利。

在叶卡捷琳堡古海意外地与段靖娃撞在了一起。在俄罗斯的土地上见面使这对从小光屁股在一起长大的伙伴都兴奋异常!俩人互相打量着,古海感慨道:“哇呀!你好像变了样子了?……”

“我会有什么变化?”

“浑身上下一身簇新啊!”

“出国了么,总要……你不也一样么,大辫子梳的得溜光锃亮!绸缎衣裤,骆驼鼻子靴子。讲究!”

“咱们是他乡遇故知。”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人生三大幸事啊!”

“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过!”

“是啊,住地方学生意受号规的约束,受掌柜的辖制,好容易熬出了头,做了掌柜,在生意场上又多受洋人的压制。老天有眼!也让你我畅快一把!……”

俩人对异乡的相见感慨万千,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我是从高加索回来的,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段靖娃很是兴奋,“打听到你的消息,知道你亲自带领驼队出境了。”

“同在一条驼道上行走却没有见面机会。”

“这是因为这驼道也就是茶叶之路实在是太漫长了!咱国内的道路不算,单单是从乌兰木图到莫斯科就有五千里地呢……”段靖娃说,“我听说你到了格鲁吉亚米契诃的家乡,在老爷子的庄园住下了。”

“是的,在康达科夫庄园住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就到莫斯科了。三个月里我在俄罗斯走了十八座城市。”

“你在俄罗斯开设了多少分庄?”

“五十六家。”

“真是想不到我俩会在外国的地方见面。”

“世事难测啊。”

“想当初你我和杰娃一起离开家的时候……”

“那时候咱们都小,什么都不懂。”

“想起来小时候多好哇,无拘无束!”

“如今都已经是接近不惑之年了,就像是转瞬之间一样。”段靖娃说,“听说你夏天回家乡了?”

“是的,是去年夏天回过一次,母亲老了!”

“杏儿呢?前几年我回去时还看到她呢。”

“杏儿也老了……”古海突然觉得心还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刺了一下,疼得他直哆嗦。他沉默了。

段靖娃敏感地觉察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后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话题转移了:“走吧,我带你到我的店铺里去看看!”

天义德商号在叶卡捷琳堡开设的店铺是在城市的中心,处在两条大街交叉的位置上。三间门脸已经按照中国风格装修出来了,远远地一眼就能认出来。挂在店铺门楣上的招牌是用汉文和俄文同时书写的,店铺里茶货也都在货架上摆放出来了。古海抚摩着货架说:“嗬!真是琳琅满目啊!……”

从段靖娃的嘴里,古海知道了其他中国商号的一些情况:归化通司商号第一批到俄罗斯开展业务的总共有十三家,在俄罗斯开设店铺或与俄商合作开设店铺加在一起已经有一百一十三家。几乎遍布了俄罗斯全境。而与中国商号合作的俄罗斯中小商户多达六百多家,俄罗斯人把这些商户一概称作公司。

“哈哈哈哈!……”

“这才是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们就在俄罗斯开设有一百一十三家店铺。”

“真是形势迅猛啊!让人意想不到。”

“是的,就连我的合作伙伴都格外吃惊。”

“老天爷让咱中国人到世上来就是让咱做生意的。”

“舍我其谁?”

“是啊!只要是给我同等的条件,俄罗斯商人能做到的,我们也一定能做到。”

“你到我那里去,我到你这里来,这才公平。”

“在国内我们是竞争对手。”

“在俄罗斯我们是同舟共济!”

一席话从下午一直延续到深夜,这一夜他们喝了很多酒。

十五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温暖的太阳照耀着,一支驼队出现在广袤的西伯利亚的原野上。朔风猎猎,从红底黄心的商旗上可以看出这是支大清国的驼队。为首的是一峰高大的骆驼载着的骆驼轿。内里坐着的正是大商人古海。今日的西伯利亚风光对于古海来说是无比地亲切:大片大片的小麦地远远近近地散布着,绿油油的小麦正是灌浆的时节,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诱人的光芒。炊烟袅袅。距离大道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东正教堂的尖顶,可以看到有金属物在阳光下闪耀出一束一束的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地里劳作,忧郁的俄罗斯民歌若隐若现随着风飘过来。

驼队迎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进,现在古海的心情完全放松了。他的心情就像是座下的骆驼,均匀地蹈动着四蹄。骆驼宽大绵厚的蹄掌踩踏着路面,发出扑踏扑踏的声响,听来很是悦耳。蜿蜒的驼队迈着相同的步伐,步态优雅地走着。这些训练有素的骆驼都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谁也不会跑到前面去,谁也不会落到后面来,远远看上去它们就是一个整体。

一骑一乘沿着驼列从后面向前跑着,是古海的崇拜者追随者七哥。七哥骑着马跟在古海骆驼的身边,他自由自在地和自己崇拜的人聊起天来。

“九叔,”喜欢说话的七哥首先开了腔,“道路两边好像是庄稼地。”

“不是好像,就是庄稼地!是麦田。”

“真是想不到,西伯利亚这地场也能种庄稼啊?”

“这些庄稼地让你觉得奇怪吗?”靖安替古海回答七哥的问题,“说起来这一片产粮区和咱们中国商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你说的意思是……”七哥对靖安的话很不理解。

靖安回答说:“过去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是野狐狸、狼的故乡。种植粮食还是在与中国商人展开大规模交易之后的事情呢。”

“为什么?”七哥问,“他们种不种粮食和我们中国人有什么关系?”

“这是商业问题。”

“什么商业问题?”

“是中国人对粮食的大批量需求刺激了这里的粮食生产。”

“原来他们是在为我们种庄稼啊!”

靖安笑道:“你以为俄国人是傻瓜啊?”

“都不是傻瓜,”古海接过了话头,“不管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全都不是。对于商人来说只有一句话是真理——无利不起早。种粮食能够让他们赚到大量的银子。”

靖安接过了话茬:“这里是南西伯利亚最重要的产粮区。太平天国造反的时候,国内粮食紧缺,价格飞涨,那时候大盛魁商号用茶叶从俄国商人手里换回了大批的粮食就是来自于这里。后来在伊尔库茨克做生意的那些俄罗斯商人,所经手的货物除了西伯利亚出产的动物皮张和药材之外,最大宗的就是小麦了。那几年我们大盛魁差不多每年秋季都要在恰克图购买数十万斤的小麦。买小麦多的时候都能上百万斤呢!要十顶骆驼房子才能运回归化呢。”

“九叔,过去你在西伯利亚流落的时候,最初的那些银子就是从这里挣到的吗?”

古海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们看咱脚下的这条大道,”古海把话题转移了,用手指着向后移过去的道路,“这就是著名的莫斯科—伊尔库茨克商道。”

“莫斯科可是一个好玩的地方,”靖安说,“那里的买卖开得整条街整条街的都是。”

“你也想去玩玩吗?”七哥笑着问。

“那有什么,”靖安说,“我已经见识过了。”

……

大家不再说话了,一行人继续赶路。古海的坐骑似乎是心有灵犀,四蹄蹈动得更快了。其他人的马和驼也都紧跟着它加快了速度。眼看着驼队距离前面的一座山越来越近了!前面这座山的名字叫萨彦岭。大家都知道,甚至连驼队的护卫狗、骆驼和马也都无缘无故地激动起来,大概它们也都感觉到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就算是回到自己的家了!动物依靠自己的感觉有时候比人还要敏感,感觉比人还要准确呢。

萨彦岭是横亘在南西伯利亚的一座山脉,它是中俄之间的界山,它东西走向,海拔一千九百米。而乌兰木图山谷处在萨彦岭的中段,是一个被洪水冲刷出来的峡谷,两边悬崖峭壁,长满了茂密的乔木,树种以落叶松和红松为主,夹杂许多白桦。沟深林密,为野生动物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环境。这个过去被不法商人用来走私的秘密通道,如今已经成为联系中国和俄罗斯新的重要商道。这条峡谷的北口距离西伯利亚重要的商城比斯克仅只三百公里。它的特别作用在于,同样是连接茶叶之路从莫斯科到归化,走乌兰木图要比走恰克图节省六百到八百里地。

不久前大清政府主管理藩院的恭亲王与俄罗斯公使在天津签署的一项新的条约改变了乌兰木图山谷的身份,使它由走私通道变成了公开合法的商道通衢。神秘和阴暗的色彩被公开和阳光取代了。

古海的驼队在边关接受俄罗斯边界关卡的检查。检查官在紧张地抽查着驼列。数以千计的骆驼全都身负重载,其中一列骆驼的身上驮着鼓鼓囊囊的毛口袋。这些毛口袋引起了检查官的注意,一个鼻下蓄着猫胡子的军官用手里的红柳棍儿敲打着毛口袋问道:“这毛口袋里装的是什么货物?”

“是工艺品,艺术品……”驼队的领房人简单地回答着。

俄国口岸检验官要求中国商人把货卸下来。

驼夫让骆驼卧倒,把毛口袋卸下来,一件件货物掏出来,全都是银制的工艺品。有沙皇的塑像,有宗教的塑像,也有古老的神话塑像。检查官拿起一个留胡子的银制塑像,问领房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大概是一位牧师吧……”

检查官哈哈大笑,说道:“这是我们俄罗斯年轻的诗人,一个天才,他的名字叫普希金!”

古海的骆驼轿没有接受检查,俄罗斯边防官也看人下菜碟,古海的富豪气派让他们觉得此人必须受到尊重。而他的藏獒大黑蹲踞在骆驼轿的脚下,很懂事地沉默着,也让检查官感到无形的压力。

关卡上的检查官草草地看了几个毛口袋,发现里面装的的确是白银制作的工艺品,于是摆摆手用俄语说:“过去吧!”

驼队鱼贯而过。

当最后一列骆驼走进山谷的以后,古海乘坐的骆驼轿才启程,在威风凛凛的大黑的护卫下,古海的骆驼轿走进了山谷。

从上午走到黄昏,驼队的眼前豁然开朗。展现在古海眼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草原。绿油油的就像绵软的地毯似的延伸着铺展着,无边无际!古海吩咐靖安:“把骆驼停下!……”

古海从驼轿中下来。他伸展自己的双臂说道:“好空气啊,连味道都不一样!”

靖安也说:“这是咱大清国自己的土地了!”

长长的驼队,前前后后驼夫们开始都大声说话,有人甚至喊叫起来,扯开嗓门唱起来。

古海说:“让大伙儿歇息歇息吧,回到自己的国家了,也松口气!”

“要在这里扎房子吗?”

“不!前面会有人前来迎接我们的,到那里再扎房子。”

简单休息了一小会儿,驼队又行进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与前来迎接的人相会了。在迎接的人们带领下驼队继续前进,傍晚另一番天地展现在古海的面前:夜幕降临,远处闪烁着许多移动的灯火。古海知道是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王锦棠带着人马前来接应了。大黑兴奋地吠叫起来,它的叫声引得驼队中的许多护卫狗全都叫起来。很快骑着马的王锦棠就出现在古海面前。王锦棠熬过了悲惨的乌里雅苏台事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王锦棠在古海的骆驼轿跟前勒住了自己的坐骑,还未等古海来得及回应,一个意外的场面突然出现了:王锦棠俯身翻鞍滚下马背,伏倒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然后就跪在地上抱拳向古海施礼问候:“古大掌柜辛苦!”

“这是做什么?”古海惊诧不已,回应道,“……王掌柜辛苦!如此大礼我如何消受得起!真是折煞我也!”

“古大掌柜您受得起,若不是您力挽狂澜处置乌里雅苏台事件,我王锦棠早成一缕阴魂了。我早就不在人世啦,您古大掌柜就是我的救星,也是大盛魁的救星!没有古大掌柜大盛魁恐怕早就倒塌了,何谈今日的风光?!”

“大胆!……一派胡言!”

“何为胡言?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大峡谷,是古大掌柜贡献出来的,朝廷的诏书是古大掌柜跑下来的,召河牧场是古大掌柜建立起来的,俄罗斯市场是古大掌柜开辟出来的……我大盛魁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在俄罗斯开设了五十六个店铺,虽然您身在遥远的俄罗斯,但是这好消息早就在全字号上上下下传开了。不只是咱字号的人,就算是全归化城全都知道了。您功高盖世啊!古大掌柜……”

王锦棠从靖安的手里接过牵着骆驼的缰绳,嘴里吆喝着:“哨格!……哨格。”

骆驼卧倒了。古海在靖安的搀扶下从卧斗内走出来。古海这才清楚地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王锦棠竟然穿着五品朝服!古海惊诧地问:“王掌柜如何这般装扮?”

“为的是郑重!”

“为了郑重?”

“是啊!”王锦棠说,“难道古大掌柜忘记了吗?咱大盛魁的主要掌柜或大或小都是买了朝廷官衔的,您自己不就是大清朝四品文官吗?”

“哦,那是那是……”古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不管是买来的官还是考来的官,反正我们在朝廷吏部的名册上都有名目。”

“哈哈哈哈……我们都有名目!我们都有名目!”古海很开心地笑了。

王锦棠问道:“这些骆驼驮的全都是工艺品吗?”

古海指着身后的驼列说道:“是,有三列,五十四峰!”

“好!……”王锦棠说,“一切都交给我吧,这里早就按照古大掌柜的吩咐做好了准备。接到您的信我就开始准备,总共调集了二十一个银匠,您就在帐篷内喝茶等着瞧好吧。用不到天亮所有的工艺品就全都不存在了,就都变成银坨子了!”

古海这才注意到,在这个中国草原小镇的边上,已经燃起了许多熊熊火光,他知道那是王锦棠依照他的吩咐安排的化银炉。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展开,几十名精壮伙计手脚麻利地帮着驼夫去拆卸货垛子,把沉甸甸的毛口袋搬到化银炉跟前,另一部分伙计帮着银匠在拉着巨大的风箱。一个个临时用黄泥巴烧制出来的大锅张开着巨大的“嘴巴”等待着,旁边有大盛魁的伙计把一件件银制的工艺品抛进它的嘴里。整个化银现场被无数燃烧的牛油火炬照得通明,如同白昼一般!身佩腰刀的拳师在化银场地的四周严密监视,数十条护卫狗在巡行,整个化银场地戒备森严!

天亮以后,千斤大银坨终于浇铸成功。

王锦棠亲自监督,许多壮汉喊着号子将巨大的银坨抬上牛车。那牛车是特制的,比一般的牛车要结实许多。每辆牛车都套了两头壮实的牛。

用绳索将银坨捆扎结实。王锦棠来到古海面前:“古大掌柜,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办好了!您要亲自看看吗?”

“好!我看看……”古海亲自检查绳索,抓住绳索拽了拽,“好,这下没问题了。”

王锦棠说:“何止是没问题,简直就是万无一失!”

“就算是强盗把大银坨抢到手,他怎么运走?简直是‘没奈何’!”

“哈哈,好个‘没奈何’!”王锦棠说,“那以后有人问起这东西叫什么名字,我们就告诉他叫‘没奈何’了?”

“对了,就叫它‘没奈何’。”

“对,就叫‘没奈何’!”

总共做成了七个“没奈何”,分别装在七辆特制的牛车上。每一个“没奈何”重量都是一千斤,七个“没奈何”共合白银十六万两!古海带领队伍连夜开拔,载有“没奈何”的牛车在众多护卫狗、马匹和卸掉载重的骆驼的簇拥下浩浩荡荡行进在草原上,向着南方,向着归化城,向着家乡的方向。这一下人和骆驼可是轻松了,都空着身子跟在牛车的旁边走。载重的驼列慢慢被落在了后面,那些被人忽略的骆驼都负载着动物的皮张、珍奇的药材,沉甸甸地行进。

这是古海带领归化通司商号的同仁进发俄罗斯三年,得到的第一个收获。此行的另外收获是大盛魁在俄境莫斯科、圣彼得堡、新西伯利亚、比斯克、托博尔斯克、伊尔库茨克等城市开设商铺二十六家。而带回的其他货物也约值白银一百一十八万两!

归化城,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在等待着古海和他带领的队伍。欢迎仪式是由天义德商号大掌柜郭玉组织。通司商会每天都收到返程驼队行进的最新消息,激动的心情一天胜似一天。那些有自己的人跟随古海赶赴俄罗斯的商号掌柜、财东们喜出望外!而那些没有人跟随古海的商号则是后悔不迭。

人们得到新的消息:古海大掌柜的驼队在召河停下了。古海与普会寺的主持银海达喇嘛的特殊关系尽人皆知,银海达喇嘛亲自为欢迎古海做了安排,要在召河热闹一番。当地的商家组成的欢迎队伍迎接古海了!“没奈何”快速的行进已经把大驼队甩在了身后两三天的路程,古海只带着运载七个“没奈何”的车队进入召河牧场。几乎所有在召河的商号、作坊、工厂的掌柜全都出动了,各家的伙计们破例地停止了工作。大家都跑到大道上来了!锣鼓喧天爆竹轰鸣,渲染着喜庆的气氛。这个队伍中还包括了在召河建立分号和加工厂和租用牧场的俄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的公司。

就在草地上摆开了露天的宴席,为准备庆贺的宴席杀掉一百只羊、三十头猪、十头牛!

多少年的压抑找得一个宣泄口。归化的商人们在古海大掌柜的身上看到的是自己的未来,在凯旋归来的驼队身上看到的是属于自己的前途和财富。在召河牧场只逗留了不到一个时辰,也就是吃了一顿饭的工夫,古海就下令牛车队起程了。也是按照古海事先的安排,在召河,拉车的牛被全部换下了,更换了精壮的健牛作为生力军。这些牛养精蓄锐,等待了已经有半个月以上了!

载着千斤大银坨的牛车欢快地行驶着,车轮吱吱扭扭的声音就像乐曲一样动听,越来越靠近归化城。归化城那边,未等牛车队进城,欢迎的人群便拥出城,站在庆凯桥头等候。大盛魁早就放出话,待古海大掌柜归来,字号将要宴请三千客人!要把归化内的饭庄全都包下!

整个归化城沸腾了!整日整夜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归化城北门外的广场上挤满了人!

适逢阴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归化每年举办骡马大会的特别日子。归化城是充满特色的骡马大会的发源地。这习惯的形成少说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据传说还是在乾隆五十二年归化地区旱情严重,由春至夏点雨未滴,农民牧民祈雨心急如焚,便在龙王神像前,日夜跪求祈雨,商家八行会首也在神前祈祷:如在六月前落场雨,于六月二十四日黄道吉日即雷祖圣诞和二十三日的关帝圣诞后一日,便会演酬谢神灵。可巧五月中旬后普降甘霖,于是谢神会如期举行。并从此每年届期举办一次,相沿成俗。同时商家借此招揽生意,引来四方交流。所有走草地商户也在此时赶回马群出卖,继续往草地运货。关里内地人也赶奔这个日期前来采买骡马,捉马套马,颇是热闹,所以也称骡马大会。

骡马大会会期三天,各家商号从草原上运回来的马匹云集小校场,到处都能听到马的嘶鸣声、蹄踏声、喘息声。数以万计的人前来赶会看热闹;买牲畜的山西、河北、湖北、河南、湖南、陕西等地客商和推销货物的京津远客,都赶来做生意。整个归化城一时人烟云集,客店家家爆满。

历来喜欢热闹的贴蔑儿拜兴村更是倾巢出动,赶着马车骑着骆驼早早地就来到小校场。预感到表现的机会到了,一个个兴奋不已!但是有一点变化,就是老一辈的贴蔑儿拜兴被新人从第一线排挤出去了。如今像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他们只有站在人堆里看热闹叫好的份儿啦!新一代贴蔑儿拜兴人赶上了出风头的好时候。

在会演开始前,最先在归化城北门鸣放铁炮三声,一位身披盔甲,足蹬朝靴,面画脸谱,胯下骑一匹黑马,完全像戏里张飞打扮的人,跃马扬鞭由归化城的北门向小校场飞奔而来,嘴里不断“啊呀呀”地喝叫。此人正是段七哥!

段七哥扮演的张飞从小校场的南门进入,向西再向北而东绕场跑一圈,又回到南门。南门的入口处摆着一尊关羽塑像,旁边供桌上陈摆供品,香烟缭绕。有喇嘛的队伍诵经。以此为主会场,全部会演设备均在这里。“张飞”骑马回院后,紧接着第二次三声炮响,从归化城又跑出两骑两乘,正是刁三万家的刁大虎、刁二虎!他们沿着七哥刚才的路线来到小校场,同样又绕场奔跑一周。如此三番。对于归化人来说能在这种隆重的场合露脸那可是莫大的荣誉!让满场的人羡慕不已。

到第三次报马一出,紧跟会演全部出动,前列有土默特驻军,整列骑兵二三百名鸣号前导,随后即清兵装饰的对子马,头裹花布巾,身着有蓝底白字的“亲兵”二字的坎肩,每人手执高大锦绣龙旗,约二十对,后随高大的“关”字三角带穗锦旗,也有二十对。均系“马王庄”的牲畜牙纪扮演。坐马英俊,勒边系一皮套旗杆插入皮套内,一手执缰,一手执旗,缓缓前进。紧随后边的是各商号的对子马,计有一二百对,每人身穿黄马褂,头带雉尾红缨凉帽,背弓挎箭,腰带鞘刀,如清室武官装饰,乘马头尾均以彩绸结花披挂,双双并行,故称对子马。

队尾最后有一位“清装大官”,后有一位清装身背黄绫色卷圣旨的钦差,均是身着团龙砚青大褂,前后海水江牙补袍,项带朝珠,头戴红顶翎帽,足穿朝靴,眼戴墨镜,骑黑色骏马。由一戏装的马童牵缰引道,随队前进。紧随还有一匹赤色骏马,全副鞍韂,彩绸披挂,马鞍铺垫虎皮毛毯,上面插一面三角形白底黑字的“关”字小旗,同样由一个戏装马童牵马随后,意为关云长乘的坐骑,随后全副銮驾。

然后又开始一个二人抬的“穿行官”晃悠前进。其装饰是一根软木杠中间骑着一个身穿大红袍、头戴桃形软翅帽戏装丑角小官,足下两只大朝鞋,脸涂白色眼圈、带八字假须,由前后两个戏装服饰的衙役抬杠,一步三摇,走起来上下晃悠,甚是滑稽,扮丑角小官为一幼童。

后随又一闹剧为《五鬼闹判》,系皮毛行社所演。一剧六人,均头戴面具,判官身穿绿袍,足蹬朝靴,腰围玉带,手执一支大笔,俨如庙塑绿判。五个小鬼各自身着小身杂色衣服,手脚腕均系小铜铃与判官嬉闹斗玩。跟着为钱庄行社的社火队,一二十人,均为戏装武侠装饰,各执刀矛剑戟,头戴英雄花,以演武对打为主,边走边演,意为武侠保镖之义。

其后为《柴王推车》。系粮店行扮演,推一单轮手推小车,上放油篓用彩绸绕车,前系长绸布带,有人扮成丑妇在前引拉,扭捏行进,足穿红鞋,脸涂厚粉花点,滑稽莫及。这“丑妇”专往妇女群中乱窜,引逗妇女嬉笑耍闹。推车人扮为一老翁,身穿黄布戏装大袍衫,头戴草笠,面画白眉,口带假须,推车左右扬弯前进,意饰柴王。柴王是谁?就是后周时的柴世宗,是粮店行的祖宗。柴世宗推车卖油是一出戏。

柴世宗的后面跟着“架子”出动,前为“跑搁”,二十多人,身绑铁架用布垫衬,架上又绑有男童幼女,外着软衣身穿戏装,扮作男女角色,由架下人排列扭走,架上小孩随着扭摆起舞,此为“担搁”。架下一人横架一担,形似担水的扁担,两头上有两个架子,左右各架一个扮演的幼童,有《刘二姐逛会》、《李彦贵卖水》、《梁山伯与祝英台》等四五架。

脑搁里有一组大搁为十二人抬架的“抬搁”,架为木制,底架装配铁架,架上装有布景架。因有布景道具最大的抬搁十分沉重,要有二十四人抬行。下面为木形底座连有铁架通上,中坐一人搬扭拨动,轴轮上架跟着旋转。架上布景高达六七米,又分顶底两层,顶层与底层各装配两童,顶层两童固定不动,底层两童活动前进,布景左右各有门洞,两人进出转动,布景宛然一体。一架饰演《白蛇传》,顶层为金山寺,庙门前站立的法海、许仙并列,底层左右两山洞为白蛇与青儿左右排列,转动过洞,向前行进。另一架顶端饰演《侯上官采花》,一女用石块击侯,侯已头向山下滚掉;下部饰演《捡柴》,乳娘与秋莲同样绕山洞周转。类似者三四架,业已完成。尾后为前列銮驾,金瓜钺斧朝天镫,后随一台八人大轿,内设龙龛为关羽的牌位;后又紧随一乘小木轿,轿内置泥塑龙王坐像,由四道沟请回,意为降雨龙王。每班社火及每组抬跑搁,均有鼓乐吹奏跟随会演。队列一里长,由南庙循街至北庙转回后街。巡演完了,及出城外西河湾,各队起马的对子马纵马竞赛旷野驰奔,尘烟滚滚!呼啸四起。可谓集一时之盛况。

此种玩意于乾隆五十二年时已开始办起,以后逐渐增添。传说架子是由山西太谷制作,衣服装饰是派人在苏州织就,均按儿童身架定制,始终由商家的“汉隆社”主办,一直延续至今。

……

直到夜幕降临,马术表演才算结束。

年关逼近的时候,古海收到一封特别的信,是康达科夫从格鲁吉亚捎来的。不用说这封信当然是用俄文写成的。康达科夫在信上说: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知道了他创办茶园的事,到格鲁吉亚视察了!并且女皇在他的茶园亲切接见了刘俊周,当场授予这位来自中国的茶叶技师三级勋章。现在他的茶园在俄罗斯已然是尽人皆知!同时来自中国的茶叶技师刘俊周在俄罗斯也成了名人……末了康达科夫这样写道:“……我永远记着你的好处,当俄罗斯人端起茶杯喝茶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想起你,是你给我们送来中国茶叶的种子和栽培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