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四章

夕阳西下时,大召寺的两名小喇嘛抬着一个柳条箩筐走出了大庙的西仓侧门。西仓是大召专门存放什物的地方,由于大召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供奉颇丰,这种积累经年累世,西仓堆放的茶叶、粮食、布匹真的是堆山结塄,尤其多的是砖茶,整整一溜西厢房塞得满满的,后来又在院子里搭起了毡布的帐篷存放茶叶。在土默特的草原上有数以万计的牛马骆驼羊,全都是大召的庙仓存物。还有大召在归化有临街的房屋八百八十余间,全都租给商人做店铺之用。包括大召前面的广场,也是大召租给小商贩商用了,场地的租金充盈了庙仓。

两个小喇嘛是奉主事的达喇嘛之命,向大召前广场上的商贩征收当天的地盘钱。广场上熙熙攘攘,摊铺一个接一个,一直排到了广场的尽头。唱二人台的、卖杂货的、卖小吃的、说书的,卖药的、赌博的,叫卖声、演唱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两个小喇嘛抬着箩筐在人群的缝隙间穿梭,每到一个货摊两个小喇嘛就把担子放在肩膀上,一起双手合十问候说:“掌柜的发财!”

“托佛爷的福!”

商贩说着随手将预备好的碎银子或是铜制钱投进箩筐里。

小喇嘛看也不看抬着箩筐走了。摊主继续做自己的生意,晚晌时分客流涌动正是生意好做的时候。

不管是商贩还是喇嘛,他们彼此都不用说要多少或者给多少,投进多少算多少,只要是出一份就算完事。长此以往竟成惯例,从未为此发生争执。这种地盘钱也是大召香灯养缮费的一笔收入。

不仅这大召前的广场是庙产,说起来在归化城内绝大部分的房产和地产,原本都是召庙的产业。商人跟召庙租房子租地,交房钱和地租钱。以后有的商家干脆和召庙把地皮买下盖房做铺面,或是买下召庙临街的房屋改装后用做铺面。

那时候,大召前是归化城最繁华的地方。它类似小说里宋朝东京汴梁城大相国寺那种情况。从大召山门到玉泉井这一片广场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商摊贩,出售的东西从稀奇古玩到粗笨日用杂物,样样俱全。小手工艺制造和小杂耍摊,也是应有尽有。游人中有衣冠楚楚的有闲阶级,也有普通市民、乡下来的农民和草原上来的牧民。

收地盘钱的两个小喇嘛抬着箩筐由东往西走,不经意与一个汉子撞在一起。

“他妈的咋走路呢?没长眼睛啊?”那汉子一身短打扮,矮小个子竟然力气大得出奇,出手朝前边的小喇嘛胸脯一推,那小喇嘛趔趔超起连退几步差点跌倒。搭在肩头的杠子滑落,箩筐倾覆,碎银子和铜板撒了一地。

“施主!”小喇嘛恼怒了,怒目叫道,“不得无礼……”

“你想怎样?”那汉子撸着袖子往前靠,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

后面的喇嘛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把那汉子和自己的同伴隔开了。

“施主息怒,”喇嘛笑呵呵地说着把一个手掌举在胸前,“……啊!原来是二掌柜!”

“哼!我就是二斗子,你想怎么样?”

“二掌柜您喝多了……我看咱们还是各行其便吧。”

两个喇嘛俯身将散落的碎银子和铜子钱收拾起来,笑着走开了。

西斜的太阳暖暖地照着,二斗子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闲逛。他今日心情不怎么好,他在大召广场西边的赌摊赌了六把骰子,结果输了五把。哪想到没走出几步就又闯出祸端来了。

在一个旋木摊儿前,摊主与一个外国人冲突起来。这事恰恰让二斗子遇上了。这个外国人红头发高鼻梁,身高有六尺以上,正与摊主争得面红耳赤。二斗子走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摊前围了许多人。二斗子从人缝中挤进去,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摊主与那外国人冲突,起因是一只牛角的拐杖手柄。那个外国人拿一只牛角让摊主给他旋一只拐杖手柄,现在拐杖手柄已经旋好了,却说牛角的颜色不对,怀疑摊主用次料把他的好料偷换了。不但不付工钱,反而要摊主赔他的牛角。摊主满脸委屈不肯认账,说话间外国人就要动手,拐棍举到了摊主的头顶上。

“你赔还是不赔?”

“我没有调换你的牛角如何赔你?”摊主态度也很强硬。

那红发洋人手里的拐杖就要落下,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一紧就动弹不得了,侧目一看,是一个矮人将自己的手臂攥住了。

“你是什么人?”洋人问道,“立刻把你的脏手挪开。”

“老子名叫二斗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怎么样?”那外国人一双蓝眼睛瞪得溜圆,“难道说你要拿刀子杀人吗?”

“杀人不会的,俺只不过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他调换了我的牛角。”

“我没有……”

外国人和旋牛角的手工艺人各讲自己的道理。

外国人扭着身子想要甩开二斗子,却觉得自己的手像被老虎钳子掐住似的,牢牢被二斗子抓住,他十分恼火,抬脚就踢。这一脚蹬去未见二斗子怎样,自己却先噢噢叫起来。眼疾手快的二斗子早有防备,一抬脚正踏在那洋人支撑脚的脚面上。这洋人哪里知道他遇上了一个会中国武术的驼夫。结果是可想而知,洋人被小个子的中国驼夫噼里啪啦一顿臭揍。打得眼也青了,腿也瘸了,鼻子也流血了。

打完架,二斗子出了气扬长而去。

事后二斗子才知道,被他殴打的这位洋人正是英国人在归化城开设的怡和洋行的经理希尔曼。说起这个希尔曼可以称得上是中国通,在到归化来之前,他曾经在上海待了十几年,汉话说得溜溜的。

二斗子更不会想到自己为一时痛快而对希尔曼出手,酿成了一个重要事件。这件事不但惊动了道台衙署,还牵动了归化通司行。

二斗子殴打怡和洋行经理希尔曼这件事,很快又引出一个特殊的人物,这就是被刚刚成立的归化城洋行总会聘为总经理的马尔金·泽克夫,也就是邝振海。事发的第二天上午,马尔金·泽克夫就寻到了道台衙署的门上,把一纸诉状递上了公堂。

公堂之上林道台把状纸上的马尔金·泽克夫这个外国名字看了好几遍,又把站在堂前的邝伙计打量了一番,心里便升起许多怒火。林道台把惊堂木一拍,指着邝振海喝问道:“大胆贱民,你是何人?竟敢到我道台衙门来击鼓闹公堂。”

“请道台大人说话放尊重些。我现在是俄罗斯公民,”邝振海答道,“我的名字叫马尔金·泽克夫。我的身份是归化城洋行总会总经理。”

林道台新近上任还不到半年,对邝振海的背景并不知晓,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大胆刁民!我明明看你长着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如何谎称自己是俄国人。难道你想诳骗本官不成,你以为本官是三岁小孩?”

旁边的衙役一起举着棍杖喊起来:“嚯——”

文案项怀义也喝道:“大胆刁民,还不赶快跪下!”

奇怪的是这位告状的中国人毫无惧怕之色,全然不顾衙役威吓和文案的断喝,脸上竟然浮出了嘲弄的笑意。

这时候文案项怀义才猛然注意到,这位告状的人脖子后面并没有拖着一根辫子。而且是一身的西装革履。项怀义附在道台的耳边提醒道:“大人,我想起来了,这位告状者恐怕就是俄罗斯商行聘请的中国经理。日前归化总洋行刚刚聘了一位俄国总经理,想必就是这位马尔金?”

林道台心里一惊,说:“哦……”

项怀义低声说道:“大人,不可大意。我意此案大人还得小心受理。”

林道台拧着眉毛眯着眼睛歪着脑袋,把堂下的告状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阵,脸上的线条慢慢变得柔和了。

林道台转了转眼珠,对邝振海说:“这位马……姓马的这位洋人,你这桩案子本官接了。”

“谢道台大人!”邝伙计说,“请大人为在归化城合法经商的外国商民做主。”

“道台衙门明镜高悬,这你放心,我会为你做主的,”林道台说,“但是我问你,这状子上所诉之事是控告一个中国人二斗子殴打怡和洋行经理希尔曼,这件事与你这个俄罗斯人有何干系?”

“我是原告代理人,”邝振海说,“原告一切事均由我全权代理,此案为外国人在华被无理殴打,涉及国际关系的大事,望道台大人秉公执法,从速断案。”

林道台一听邝振海说到国际关系,立刻就觉得气脉短促了三分。道台大人已经知道这位假洋人和他背后的真洋人都是不好惹的了。

林道台之乎者也地招架一番,称道台衙署要对此案进行调查,把状子留下,将马尔金·泽克夫打发走了。

这些年外国商人纷纷在归化城设行立栈,插足归化的市场,不但做收购和批发生意,而且更热衷于零售业,在归化城大南街洋行的门市一家挨一家已经连成了一片。按说英国人进入归化的时间要晚于俄国人,但是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英商的恰和洋行便在归化城开设了多个分支机构,单是专门收购绒毛的分支机构就有:聚立、平和、隆昌、安利、仁记、新泰兴、兴泰等七家!

归化城市面销行的日用商品约有八百五十余种,而外国货则占六百二十一种,其中俄国货又占三百八十一种。归化市场洋货已经越来越多,走到大街上满目皆是什么洋毯、洋毡、洋布、洋缎、洋烛、洋针、洋茶、花露水、洋颜料、洋绒手套,洋绉带子、洋瓷花盆、洋漆烟袋杆之类。许多外国商品,已经逐渐把中国的土货排斥出了市场。在棉纺织品中,产自中国河北、山西、山东的商品只剩下大布一种。就是一些妇女化妆品和儿童玩具等也多是欧洲制造的。

信息灵通的英国商人早就垂涎归化市场,他们从很早开始就不断地派人携重金到这里收购驼绒、羊毛等畜产品。后来逐步扎下根来,发展到设庄坐收,成交方便,获利也丰厚。再后来他们的商业势力以归化为据点,向蒙古草原北部、西部腹地迅速扩张。

他们除了大量推销自己的商品外,更把归化地区当做获取原料及土特产的重要基地和转运站。一方面大量地收购当地牲畜、羊毛、猪鬃、皮张、兽骨、菜籽、胡麻等,一方面把来自西伯利亚、蒙古、新疆、甘肃、宁夏、青海的皮张、绒毛、牲畜以及药材运销北京、天津。其中仅皮张一项就有:猞猁皮、狼皮、沙狐皮、灰鼠皮、狸子皮、狗皮、兔狲皮、黄羊皮、山老羊皮、狐皮、狐腿皮、獭皮、扫雪皮、雕皮、夜猴皮、羔腿皮、羔子皮、猾子皮、马皮、驼皮、牛皮、盘羊皮等。

归化城成为西北通往天津和上海口岸的中转站,这里的绒毛、皮张等货物的贩运数量、价格控制权正处在本地商号与外国商人的争夺之中。这些货物只要在归化填写了运照单,再往天津或上海发货便是一路通行无阻,概不纳税。

林道台恨邝振海这样的假洋鬼子,但是他也无奈。朝廷都惧洋人,但凡中国人与洋人之间生了事就是外交事端,堂堂一个道台也只能是委蛇周旋,采取拖延办法,和稀泥。

最后没办法,只好下令把二斗子抓起来了。

二斗子也很快就知道了这洋人的厉害,事发之后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两位腰挎佩刀身穿公衣的衙役寻到了贴蔑儿拜兴村。两位公人在村口下马,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海九年的院子。自打海九年复归大盛魁之后,他的院子以及所有的骆驼和家产就都归二斗子代管了。二斗子像照看自己的家一样照看着海九年的院子。

二斗子还在睡梦中就被两个公人带走了。头天夜里他耍了一个通宵的骰子。在往归化城押解的路上,二斗子不断地跳着叫骂着:“你两个公人真是太大胆,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

一个公人说:“我只知道你是个拉骆驼的人。”

另一个公人嘲笑道:“老子们只知道你是一个罪犯。”

“你要是个王爷贵族可早点说话,公堂之上可以免去杖打呢。”

二斗子气得浑身发抖,哇哇乱叫。无奈木枷套在脖子上动弹不得。

两位公人骑在马上一前一后把二斗子夹在中间。后面的公人手里牵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拴在二斗子的手腕上。

二斗子把铐着手腕的铁链晃得哗啦哗啦直响,声明说:“我哥哥就是大名鼎鼎的古海,他是江湖英雄,他是大盛魁的掌柜……”

一个公人扬起马鞭在二斗子的身上抽了一下,就算是给二斗子的答复了。一路上不管二斗子如何叫骂,那两位公人就只管用马鞭来回答他。

在被解往归化城的路上,二斗子遇见了刁三万。刁三万进城给老婆抓药,看见二斗子被两个公人解押着,手腕上拖着的铁链哗哗响,刁三万惊慌得脸都变色了,他跳下马来给两个公人又是作揖又是哈腰,总算是问明了情由。刁三万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往城里的方向疾驰而去。看见干爹的马扭动着屁股呼呼哧哧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二斗子脸上浮出了笑。他撇撇嘴对两个公人说:“用不了儿日你们怎么抓的俺,还得怎么把俺送回来。”

“没那么便当,”一位公人嘲笑道,“若是道台衙门的大牢是你爹开设的倒也差不多。”

“少跟他废话!”另一位公人年纪轻一些,说着话便扬起马鞭照着二斗子的腰眼来了一下。

二斗子跳了一下,转过身想要与打他的公人理论一番,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心下想:甚时古海不出现他就是磨破嘴皮也说不清楚。岂但是说不清楚道理,就怕是他刚一张口那公人的马鞭就会再次落到他的身上,索性作罢。二斗子不再与两个公人争论,他闭着嘴巴走起路来。二斗子心里有数,只要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古海一出现,事情立刻就能摆平。

但是事情并不像二斗子想的那么简单,在道台衙署的大牢里二斗子一连熬过了六天六夜,他的把兄弟古海也没有出现。每天两个小窝头加起来也超不过二两,外加一块咸菜疙瘩,这就是他全部的伙食。饿得他一天到晚肚子咕咕噜噜直叫。这还不算,最难忍受的是一只木制的大尿桶就在他睡的地铺头上摆着,臊气冲天。不到两间大的牢房竟然住了二十四个犯人,这些人全都是偷鸡摸狗、殴斗寻衅、越货抢劫的不法之徒,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以狱中的规矩来论,二斗子新入牢房资历最浅,他不但得守着尿桶睡觉,还得为狱头打饭捶背,受尽凌辱。

直到第十天头上大牢外才有了动静,随着狱卒的吆喝,二斗子看见身材瘦长的刁三万出现在大牢的木栅外面。刁三万告诉二斗子,早在他出事前,古海就带了驼队往库伦去了。

二斗子问:“干爹,你没打听九年哥甚时能返回归化?”

“我咋能不打听,”刁三万哭丧着脸说,“大盛魁看门房的伙计告诉我,古掌柜返回归化的日子怕是得在半年以后。”

“听说海九年是偷偷地走毛尔古沁峡谷呢!……”刁三万压低声音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又是毛尔古沁峡谷……买卖人没有真话。”

“古海他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献给了大盛魁,可是把大盛魁美死了!听说大盛魁走外路的驼队现在全都由古海领着走毛尔古沁呢!”

二斗子没有心思和刁三万讨论什么毛尔古沁的事,他只是为自己深陷大牢而叫苦不迭。

叫苦也没用,这牢狱之苦就得他受着。用刁三万的话说:“谁让你没事惹事来着!都是自找的。”

受就受,二斗子很快也就想开了。好在他从小孤儿一个,什么罪没受过?牢狱中这点罪他就全然不在乎。

二斗子想开了也就不再烦恼,想不到的是在大牢里二斗子遇上一个让他开心的人。谁?就是归化商号三义泰的掌柜张友和,因为犯了“走私罪”被关进了大牢。俩人熟悉了就聊起来。二斗子纳闷地问:“你一个买卖人如何也坐了大狱?”

“我犯了案子。”

“什么案子?”

“暗房子。”

“啊哈!暗房子我可是知道,原来你犯的是走私罪啊。”

“唉!……”

“张掌柜不是本地人吧?”

“是山西人。”

“走西口来的?”

“是走西口来的。”

“……既然你是买卖人,那么你一定知道归化城的大盛魁吧?”

“当然知道!”

“大盛魁有个掌柜,姓古名海,他的大名你听说过吗?”

“古海掌柜大名鼎鼎,他独自闯通了毛尔古沁大峡谷,是驼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知道就好。”二斗子说,“那么你知道古海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

“告诉你——古海正是我的拜把子兄弟!”

“啊!能有这事?”

“你瞧不起我?”

“哪里敢哪里敢……我只是不知道怎么个来历。”

于是二斗子把十八年前古海如何遭人陷害被大盛魁开销,是他把落魄的古海引进了驼村贴蔑儿拜兴做了一名驼夫。后来在患难之中古海又如何与自己焚香叩头结为异姓兄弟的事说与了张友和。二斗子的故事让张友和感慨唏嘘。

说到古海话题就热闹了起来。原来张友和正是古海的一个崇拜者和追随者。二人越说越热乎,话题也就越来越深入。

“自从我大清皇朝与俄国人签订了《中俄陆路通商章程》,咱们归化的买卖人算是倒大霉了!俄国商人就直接到中原内地产茶区采购茶货了,这样就用不着再与我们中国的茶商来做交易了。”

“这个我也知道,俄国商人把咱的利源占了。”

“是啊!”张友和叹道,“自那以后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关,归化商人的买卖是每况日下。”

“我还听说,俄国人最早是从汉口到天津再到黑龙江逆流而上运输茶叶。后来因为在水面运茶使茶叶受潮就放弃了。没办法重新返回归化来走驼道。”

“对。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驼道,我们都要比俄国人吃亏得多。二掌柜你是领房人你应该最清楚,自打太平天国作乱以来,有个名叫钱江的人发明了一个厘金税!”

“好像是听说过……”

“二掌柜,你知道吗?”

“什么?”

“你知道我们中国商人运茶一路上需要交纳多少厘金税吗?”

“多少?值百抽五吗?”

“我告诉你!我们运的茶是从汉口运至归化,这一路就要经过六十四道厘金税卡。”

“妈妈的!这还叫买卖人如何活呀?”

“这还不算,还有落地税、销售税、过境税、印花税……”

“如此下去,你们买卖人还如何动作?”

“不知道……”张友和摇摇头,“我连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我知道了。所以你才走暗房子啊?”

“是啊,不走暗房子是死,走暗房子也是死。反正是死路一条了。”

有一天二斗子听张友和哼哼山曲儿,就问:“你会唱二人台?”

“自然会!”

“我爱听。”

狱友们也都说爱听。

二斗子对张友和说:“别自个儿一个人哼哼了,放开嗓门唱一个吧!让我们大家都听听。”

张友和索性放开嗓门唱起了《商人命运歌》:

远离家乡忻代州,学习蒙商草地走。
草原茫茫无人烟,上步一换踢石头。
为避风沙烈日毒,为识星斗来指路。
白天住、夜间行,山头盘盘当标记,胡柳依稀寻宿处。
顶风霜、踏荒滩,卧洋盖雪战严寒,迷失路径心惶恐。
肚肠辘辘啃口粮,风雪飘零无处躲。
任凭雨淋风沙打,不分贵来不分贱,徒工掌柜一样惨。
为了度光阴,咽下万千苦,
撵牛放马拉骆驼,拾柴弄火架锅锅。
学会蒙语串人家,做买卖要送到蒙老乡家。
态度要好腿要勤,帮助蒙老乡做营生。
捉羊羔、拴牛犊,为做买卖献殷勤。
走到哪里哪里住,蒙老乡家就是安宿处。
一进门先问好,寒暄礼让把茶喝。
黄油酪丹奶子茶,炒米盘子面前搁。
喝茶吃饭不用钱,你来我往讲互换。
讲信用拉各相与,欺骗哄人不久长。

二斗子、张友和给狱友带来愉快,狱友们都喜欢他们。时间长了狱友们对二斗子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请他离开尿桶睡觉,亲友来探监,带的好吃食全都先尽着给二斗子吃,这样一来二斗子在狱中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张友和给二斗子讲述了做生意的难处,重税与风险还有商人商号之间你死我活的竞争。朝廷对俄国商人的特别优惠……许多事二斗子还是头一次听说。他愤愤不平地骂道:“既然朝廷不为自己的百姓做主,反倒是替俄国商人说话,那我们不如打到龙廷去!反了它!”

“哪能反啊,那可是咱们自己的朝廷!”张友和说,“我们还全指着朝廷给商民做主呢!”

“为什么呢?”

“朝廷不是不想给自己的商民做主,是害怕洋人。”

张友和接着给二斗子讲了许多商业事情,举了很多例子,什么运货小票、免税区、厘金税等。

“原来商人们也不易啊,我原来只知道走驼道艰难,想不到做生意也这么难!”

二斗子想到自己还埋怨古海风光了不来看他了,现在这么一听,九哥也是多有不易啊。

在大牢里又熬了五个多月,二斗子终于被人保释出来了。还没跨出监狱的门,他就知道准是古海走外路回来了。

果然是古海来救他了,古海带着胡德全、刁三万、宇文秀英一起来接他,出了狱门就直接进了一家饭馆。在西河沿儿的大牢里蹲了一个多月,二斗子人就瘦了一圈,脸被捂得惨白,看上去就像个病人似的。古海心疼地说:“我再晚回来几天怕你得饿死在大牢里。”

酒菜上齐之后,古海站起来掂着酒盅,说:“各位兄弟,大盛魁号事繁忙,我不能久陪。你们慢慢喝着,二斗子兄弟性情执拗又是自幼散漫惯了的人,往后还望大家替我多多关照我这个把兄弟。”

大家一起站起来,“九年”、“海掌柜”、“古掌柜”地乱叫着,纷纷说:“你放心,二斗子就交给我们了。”

二斗子说:“九哥,快忙你的去吧,我听人说了,你们生意人不好做,全是狗娘养的洋人闹的。”

“对,九年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柜,身上担的事情多了,让他忙去吧,我们坐下来接着喝酒说话。”胡德全说。

古海刚走到门口,二斗子又叫起来:“九哥,我还有个要紧事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快点说,一起说。”

“我在大狱里头有一个狱友,无论如何你得帮他一下,也是个买卖人。”

“谁?”

“是三义泰的大掌柜……”

“哦,你是说张友和吧?”

“你知道?”

“我咋能不知道!”古海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保他?”

“对!请九哥……”

“你别叫我九哥,没用!我告诉你张友和的案子谁都保不了!他的身上担着的是朝廷挂了号的大案子!”

“九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不用再说了。张友和犯下的是走私大案,他的案子都惊动了北京理藩院。不要说是我了,就算是绥远将军童玉出面也保不了他!”

“那……张友和死定了?”

“死定了。”

为张友和的事二斗子难过了好长时间。

二斗子像一只自由游荡的狼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眼下只要他还活着并且手里有几两银子,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那些银子喝酒、赌博,至于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到时候再说,身上穿的永远是破破烂烂。他总是用一种模模糊糊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似乎是永远也不愿把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看得真切一些。奇怪的是不管怎样狂灌滥饮和通宵达旦地赌博,二斗子那就像沙漠狼一样短小坚实的身体仍然没有受到伤害。不管做什么,他的动作总是非常敏捷而准确。在他的身上那些隆起的肌肉散发着永不消散的酸苦的气味,那是受苦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和骆驼身上散发着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的思想和情感也和他这个人一样的简单和淳朴,没有钱的时候就去干活,有了钱就赌博喝酒,如果困了也不管在哪里倒头就睡。经常会有这样情况出现,当二斗子的朋友们打牌或喝酒的时候,说着话就听不见他的动静了,当别人仔细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自从海九年复归了大盛魁,二斗子在人前腰杆儿也挺直了,说话气脉也冲了。在街上或是酒馆与人聊天,说不了三句话他就会把话题扯到大盛魁和海九年的身上。与二斗子在一起的人常常会被他这样问道:“这阵子大盛魁在湖北咸宁一带调茶货呢,你听说了吗?”

对方会被二斗子的突然提问弄得一头雾水:“大盛魁调茶货的事情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怎么会知道?”

这时候二斗子就会说:“你当然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哥哥如今可是大盛魁的掌柜。”

“没听说过你有个什么哥哥。”

“只知道二斗子你从小就是个孤儿。”

“难道你哥哥是叫大斗子吗?哈哈哈……”

“我这个哥哥不是同胞兄弟,”二斗子耐心地解释着,“我这个哥哥是磕头弟兄。是那种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的弟兄。”

当人们相信了二斗子的话以后,都以羡慕的眼光看他了。于是二斗子的虚荣心就得到了满足,即使是玩骰子把银子输个精光也不会发脾气了。

但是每当二斗子为海九年的事大肆炫耀的时候,如果胡德全在场的话,他总不会随声附和。当那些做马工、羊工或拉骆驼的穷朋友们为二斗子能有做大盛魁掌柜的把兄弟而啧啧称赞的时候,如果胡德全在场的话,他也跟着静静地听,从羊腿骨烟袋锅里拧上一撮烟丝,用火镰点燃了慢慢地巴咂着,品味着,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地甜蜜。如今贴蔑儿拜兴这个老驮头也上了些年纪,喜欢安静的时候比喜欢热闹的时候多了。他把贴蔑儿拜兴驮头的职位让给了宇文秀英之后,村子里的人们就很难听得到胡德全那咋咋呼呼的严厉声调了。

不管名誉上的事情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实际上二斗子的生活习惯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古海忙于商务没有时间到驼村来,但是关于贴蔑儿拜兴村发生的事情他还是非常地关心。贴蔑儿拜兴发生的变化他都知道,关于二斗子的故事古海都是听别人说的。其中变化最大也是最让他纠结的是戚二嫂,古海离开之后,她恢复了娘家的姓氏和名字,宇文秀英从胡德全手里接过驮头的职务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呢。还有那个刁三万,把几百峰骆驼委托给了蹇家老二照管,带着自己的众多儿子做起了生意,专门倒腾羸羊。

胡德全则是力挺宇文秀英,不但把驮头让与了宇文秀英,还积极鼓动她去竞争归化城万驼社社长的职位。

归化城的生活就像是扎达海河里的流水哗啦哗啦地向前流淌着。不久林道台又审理了一个和洋人有关联特别的案子,涉案的洋人还是那个马尔金·泽克夫,也就是邝振海。不过在这个案子里马尔金·泽克夫由原告变成了被告。那是一件俄商公司违法事件,即归化通司商会状告俄罗斯商人在百灵庙一带草原上倒灌砖茶案,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李泰一纸诉状把俄商告上了归化道台衙门。

作为原告李泰以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的身份出庭,理由是俄罗斯商人违反了中俄政府双边贸易协定,把从中国产茶区运来的茶叶销售在了中国本土,行话叫做茶叶倒灌,严重侵犯和损害了中国商人的利益。

在道台衙门口原告和被告相遇了。邝振海抱拳施礼笑道:“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您呢。”

“恭喜我什么?”

“恭喜李大掌柜当上了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啊!”

“啊——谢了!”

说着话两人走进衙门的大堂。

看到打官司的原告与被告说说笑笑地走进道台衙署,林道台很感奇怪,问道:“你们俩是在说什么呢?”

“说些私房话。”

“看样子你们关系很是亲密啊?那么为什么又要打官司呢?”

“官司是官司,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

“此话我越听越糊涂,”林道台说,“既然是密切关系何必又对簿公堂,私下了结不就得了?”

“我不是为了个人的恩怨。”李泰说,“我到公堂上来是在为归化商民申明大义。”

“我也不是为了自己,”邝振海说,“我现在是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归化分公司的总经理。我在为本公司的利益说话。”

“这么说你们是各为其主了?”

“对,”李泰说,“还有不同,我不只是为归化商号打官司,同时也是在为大清国说话,为大清国的利益打官司。”

“那么,好吧。那么现在就升堂!邝振海,问你……”

“道台大人!”邝振海打断道台的话,“需要我再说明一下吗?我现在是俄罗斯公民,我现在的正式身份是俄罗斯托博尔斯克茶叶公司归化分公司经理,我的俄文名字是——马尔金·泽克夫。”

“好吧,”林道台叹口气,说道,“马尔金先生……”

审判开始了。

审判结果,林道台罚了洋行一千二百两白银。算是一个特例,洋人在归化道台衙门打官司这是头一次败诉。为此一案,林道台在归化市民中留下了许多赞美。

与丈夫见面之后没几天杏儿遭遇了一次强烈的刺激!这件事情促使她迅速离开了归化城。

是一个下午,杏儿在史路氏的陪伴下去大北街闲逛。突然听到大街上一阵喧哗旋起,就见许多人在街道上奔跑起来。有惊慌好奇的喊声互相传递着:“道台衙署要行刑了!……”

“看看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人。”

杂踏声越来越响,奔跑的人群越聚越多。杏儿不明就里问史路氏:“姐姐,牛桥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大半是官府要杀人了。”史路氏茫然地看着从身旁跑过的人,她把一个妇女拉住了,问道:“是要砍什么人的脑袋吗?”

“是走私犯!”那妇人说,“不只一个呢,听说又要拉到孤魂滩执行呢。”

“是强盗吗?”

“听说是买卖人……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杏儿扭着小脚和史路氏一起也跟着人群奔跑起来。她们随着人流出了北城门,来到扎达海河的河沿儿上。就见河沿儿边的道路上已经满是人了,挤不动了。史路氏拉着杏儿挤到了牛桥上,隔着河可以看见道台衙署的青灰色的屋顶。衙署门前的道路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来啦!……来啦!”

人群一下安静了!

大人孩子全都自动地往两边退着,让开道路的中央。一阵金属撞击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动,震动着杏儿的耳鼓向她传达着不祥的预感。声音越来越近!

有人认出了受刑者:“是张友和!”

史路氏压低声音告诉杏儿:“他是三义泰商号的掌柜……”

“哇!原来真的是个买卖人啊!”

“也是晋籍人士吗?”

“听说是。”

“唉!真可怜!”杏儿喃喃自语道,“俗话说人不亲土还亲哩!也不知道犯的是什么罪过?”

“唉,犯的是走私罪……”史路氏告诉杏儿,“你知道吗?三义泰的张掌柜最崇拜的人是谁?”

“是谁?”

“就是咱大盛魁的古掌柜——你的夫婿!”

“啊!……那么张掌柜他和咱大盛魁有什么瓜葛吗?”

“也没有内里的瓜葛。”史路氏说,“说起来简单,也就是两个字‘佩服’!张友和他就是想学古掌柜的样子,做一个硬骨头的人。”

“是啊,买卖人赚钱不容易啊!千里贩货,驼道奔波,官府卡压,盗匪抢夺……骨头不硬也不行啊,挺不过来啊。”

“你不知道吧?张友和学古掌柜,也曾经自己拿凳子把自己的腿轧断过让接骨匠重新接!……”

“轧断自己的腿……这是怎么回事?”

“你做妻子的不知道吗?”史路氏说,“古掌柜的一只腿在从俄罗斯往归化押运压茶机的时候摔断过。”

“他的腿摔断过?……是哪条腿啊?好了没有?”

“嗨!听你这话音,古掌柜把腿摔断的事你还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

“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古掌柜摔断腿的时候是在喀尔喀草原上,离归化好几百里路呢,没有接骨的大夫,他就随便让随行的驼夫给把断腿接上了。后来发现驼夫把他的腿给接歪了,他成了瘸子了!”

“我看到他没有瘸呀!”

“是呀,你是没看到,归化大多数人都没看到瘸子的古海。是他自己拿凳子把腿轧断让接骨大夫重新接好的!是德国的洋大夫给接的,这事在归化城传遍了!尽人皆知了!”

“哦……还有这事。我头一次听说。”杏儿摇摇头兀自感慨说,“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不巧有一次张友和也把腿摔断了,也让二把刀接骨匠给接歪了。他就学古掌柜的样子,自己把自己的腿轧断了请大夫给重新接好了。”

“嗨……这些男人们哪!”

后来这事传到古掌柜耳朵里,古掌柜挺受感动,他专门去三义泰看望过张友和。两人就是这么熟悉起来,后来就成了信得过的好朋友。为了搭救张友和,古掌柜运动了不少人,也搭进去不少银子。就是没能如愿。全都是为的一个“义”字!三义泰的另外两个掌柜到大盛魁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求古掌柜搭救张友和!他们说:“大盛魁是归化通司商人的头儿啊,大盛魁若是不肯出面伸出援救之手,那就更没指望了……”

说话的工夫张友和就走近了。围观的人们默默地望着张友和,露出惊讶的同情目光。

脚镣哗啦哗啦地响着,脸色煞白的受刑者走过来了。看上去张友和不像是去赴死,和押送自己的衙役说说笑笑的倒像是去串亲戚。杏儿看见几个男人和女人跟在张友和的身后,哭声喊声连成了一片!她再也控制不住跟着哭出声来。史路氏俏声告诉她:“他们都是三义泰商号的人,前边两个是大掌柜许太春、二掌柜云黄羊……张友和的儿子张绥生……”

张友和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住了脚。

衙役问道:“张掌柜是想吃点心吗?想吃什么尽管说,今日全归化城的买卖都免费伺候你!”

另一衙役说:“张掌柜,过了此村就没此店了,你听好了,想吃什么别客气。”

张友和朗声道:“好,拣上好的点心给我称二斤,吃不了我带着路上吃!”

杏儿和史路氏就挤在人群中向前移动着,张友和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

大盛魁门前,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摆满着十几样酒菜,十分丰盛。古海领着一帮掌柜伙计候在门前,为临刑的人送行。

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罪犯张友和来到大盛魁门前,杏儿老远就看见了自己的丈夫,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弄不明白古海是刚回来呢还是一直就在归化。

史路氏也看见了古海,捅捅杏儿道:“嗨,你看——你家古掌柜!”

“我看见了……”

“奇怪,古掌柜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归化来的。”

“哼!鬼知道他!”杏儿愤愤地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张友和。

“我想……古掌柜他肯定是刚刚返回归化城。要不我家掌柜怎么没有跟我提起呢?……”史路氏唏嘘感叹,倒也没多在意杏儿脸上的不自在。

杏儿没再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张友和吸引了,此刻她站的地方离张友和很近,能够清楚地听见古海对张友和说:“张掌柜,我没能救下你,对不住了!……请喝下这碗送行酒!”

张友和一双泪眼望着古海,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从古海手里接过酒碗扬脖一饮而尽!

古海泪眼婆娑:“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张友和想了一下简单地回答:“我想听戏!”

“好……好,”古海赶忙应道,“我这就打发人给你去请!不知道张掌柜想听谁的戏?”

张友和的脸上浮现出了笑,他对古海说:“麻烦古大掌柜,去给我请个唱二人台的戏班子来,我想听二人台!”

今天这情景让古海又想起了当年大盛魁走暗房子付出的惨痛代价。古海想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不学着俄国人的朝廷让中国商人光明正大地到外国做生意,非逼得他们铤而走险?他真不甘心看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生命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古海拉住张友和被铐住的双手,激动地说:“张掌柜,是你时运不济,再晚上几个月事情可能就改变了!只要皇帝的诏书一到,乌兰木图就是通途大道了。到那时咱再走就是合法的了!”

然而,皇帝的诏书什么时候到,古海其实心里没底,只知道归化通司商会一直在为此努力。

张友和什么都没说,对古海笑笑,接过古海捧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酒,连喝带洒地一口气喝下去,放下碗时已经满脸泪光。

泪光中杏儿看见张友和身体晃动着越走越远了。脚下的铁链子哗哗啦啦地响!

刑场上,刽子手怀抱的鬼头大刀闪着寒光,刑场四周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戏班子请来了,行刑官过去问张友和说:“张掌柜,你想听哪出戏?”

张友和脱口说道:“就唱《走西口》!”

胡琴丝弦板鼓响起来了,悠扬凄婉得仿佛仙乐。归化城多少年了,人们还没见过如此悲壮而浪漫的死法。

张友和盘腿坐在草地上,一边吃肉喝酒,一边与许太春、云黄羊拉着家常。张友和说:“那年,整个北方大旱,咱们山西更是颗粒无收。我随逃荒的人来到口外,那一年我才十三岁……”

许太春泪眼模糊:“哥,我知道……”

张友和又说:“三十六年来我只回过一回老家,不孝啊……”

许太春说:“哥哥你有你的苦衷。今后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张友和说:“水流归大海,叶落要归根,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兄弟,一会儿完了事,记着给我点三炷归魂香……”

许太春说:“哥,我记下了。”

杏儿听见身旁的人议论说:“什么走私犯……都是商人,命不好的被抓住了就是走私犯!”

一男一女两个艺人来到张友和面前,恭恭敬敬地给张友和鞠了一个躬。张友和神情淡然微笑抱拳施礼,只见那个男艺人朝身后的乐队摆了一下手,伴奏的音乐随之响起来。三弦、扬琴和唢呐的凄苦音调在刑场的上空飘荡开来,就像针刺似的扎着在场人的心。这不同寻常的演出,让全场静默得即使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杏儿觉得乐曲声狠毒地在自己的心头揉搓着,痛得她难以忍受。

艺人念白:“妹妹,不要哭……你哭得哥哥我心烦意乱,唉!心里好不难活。”

激越的音乐敲击着杏儿的胸膛,艺人暗哑的嗓音冲出了器乐的羁绊,冲上了天空。

男声唱道:

咸丰十三年,
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
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

全场的人包括道台林文钦和行刑官、刽子手们都在侧耳听着那悲戚幽怨的歌声,张友和专注地听着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眉毛在随着歌唱抖动。杏儿看到,后来张友和嘴唇开始轻轻翕动起来,再后来他就跟着轻声地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
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个走西口,
又怕妹妹不应允。
……

张友和肆意地唱着,声音越来越响,高亢嘹亮,响彻天宇!最后竟然压倒了两位艺人的声音,和着乐队的伴奏,全场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了。杏儿心里惊叹道:张友和果然是个硬骨头!

那唱词在杏儿的心头缭绕着: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门口。
……

刽子手来到张友和面前,恭敬道:“张掌柜,该上路了!”

张友和唱着戏词儿,向刑场中央走去。沉重的脚镣哗啦哗啦地响着,很有节奏。

在《走西口》的音乐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昆仑坍塌,血光飞溅……

杏儿觉得张友和那鲜血四溅的头颅就是从自己的脖颈上掉下去的,感到凉飕飕的身子禁不住一个劲儿地打颤。

艺人们还在唱着:

哥哥你走大路,
千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
能给哥哥解忧愁。
……

这惊心动魄的时刻,杏儿看到自己的丈夫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杏儿泪流满面!整个身子就像发病的癫痫病人,剧烈地颤抖着。

耳边是周围人的议论:

“张友和是条好汉!”

“可惜,把自己的性命丢了。”

“这哪里是在经商坐贾?!分明是在打仗,血肉横飞啊……”

歌声戛然而止!杏儿被突然出现的寂静惊醒,他注意到在寂静过去的瞬间,现场突然爆出不同寻常的响动,杏儿一惊,耳边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哭声!

在一片哭声的掩盖中,杏儿放开了嗓子号啕起来。几天后,杏儿就踏上了返回家乡的道路。临行前她也没有和古海打招呼。

尽管倒霉的商人走暗房子被砍头造成的恐怖久久不肯散去,归化城的牲畜市场照样是人声鼎沸,买卖红火,大街上照样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茶馆饭店照样是管弦交奏,杯觥交错,通宵达旦。

对于归化的有闲有钱的人来说有两个地方是绝对快乐的好去处:一个是嘉乐会馆,一个是大观园。嘉乐会馆是一家老茶馆了,如果单从表面看嘉乐会馆只是一家餐馆,而实际上因为它特殊的服务对象,早已成了归化城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它的东家是土默特前大总管扎布。从建园开始,嘉乐会馆服务对象就很明确,它主要接待的客人是归化和绥远两城的六大衙门官员和八旗驻防军的协领和土默特的参领以上的军官,当然也包括商界的名流。简单说就是上流社会的人集会餐饮看戏娱乐的场所,是个官僚与商界名流的俱乐部。甚至连归化城的四大乡耆嘉乐会馆都不接待,更不要说是普通百姓商民。

初进归化城,沙格德尔王爷就曾经被嘉乐会馆拒绝过,这位昔日乌里雅苏台的王爷因为是外乡人,堂倌不认识他便把他拒之门外,这便让沙王在心里对嘉乐会馆结下怨怼。后来嘉乐会馆的掌柜亲自登门向沙王赔礼道歉,以后沙格德尔王爷就成了嘉乐会馆的常客。沙王可不是单单为品尝美食、欣赏戏剧来的,他细细观察嘉乐会馆的设施、服务、菜肴,下决心要照着嘉乐会馆的样子自己开一家茶馆。不同的是,沙王要开一个让穷人富人三教九流全都有资格来喝茶吃饭的茶馆。这就是沙王开设大观园的起始动机。说起来也简单,沙王开设大观园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当年沙王用自己的积蓄在归化城内小东街购置了一片地皮,原本想盖个和自己的王爷府一般气派的大宅子,有了建大观园的念头后就把宅基地缩小了,临街由东向西修了一座大戏馆子和一座烧卖馆子。大戏馆取名叫“大观园”,烧卖馆也叫“大观园”。区别是听戏吃大餐的大观园是每天下午开张,而专营烧卖的茶馆则是每天早晨经营,就像是广东的早茶馆。

六年的驻京值班改变了沙格德尔王爷的生活习惯,他已经适了城市里的喧嚣和热闹。在生活上他也接受了京城满清贵族的习惯,每天早上洗漱完毕后,就提个鸟笼子来到自己的茶馆,把鸟笼子往店门前的挑檐上一挂,一边聆听百灵的鸣叫,一边喝着茶细细地品味烧卖。如果哪一天他感到烧卖的味道或者火候有不对的地方,他立刻就会把筷子放下,把烧卖师父唤来训斥一顿。在大观园开张之前,沙王几乎吃遍了归化城所有经营烧卖的茶馆。因而他开设的大观园烧卖馆在烧卖的选料、制作方面做到了博采众长,色香味和外形都到了十分讲究的地步。

沙王对饮食有着特殊的兴趣,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些具体繁杂的事情。从进料到制作他都事必躬亲。比如说肉馅用料,大观园的烧卖只用苏尼特右旗的羊肉。每日凌晨现宰羊,选取出里脊腰窝后座,派小工把精肉中的筋、皮、赘肉和多余的油脂剔去,手工剁成肉泥。而大葱也是独选归化城西六十里的毕克齐镇出产的大葱。在面粉的选择上也是十分讲究的。沙王说了,大观园的烧卖要达到这样一个标准:放在碟子里团团如薄饼、拿筷子提起来则垂垂如细馕。对烧卖皮的要求除了筋道洁白之外,还要有透明感,就是说客人能够透过烧卖皮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馅儿。大观园的烧卖因此而名声远播,不只是归化城辖管口外七厅,就算是在千里之外的太原、张家口、北京、银川、兰州等地,归化城大观园烧卖也十分有名。沙王居然还把烧卖吃食编成歌谣唱出来:

一壶烧酒两碟碟菜,
热腾腾的烧卖端上来。

狐皮领子脖子里围,
身上又穿织贡呢。
青根貂帽子鹅翎带,
手上卡的水烟袋。

呼噜呼噜抽两袋,
二脚板儿高搁真不赖。

沙王的大观园的烧卖被归化人称做“蒙古烧卖”,皮薄馅儿大,闻起来则是香气四溢。很快成为喜好美食的归化人的得意之口,认为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

在归化城或绥远城的城街头,如果两个人相遇他们常常会这样对话:

“喝了吗?”

“喝了。”

“我是说大观园的烧卖。”

“知道,这阵子可是成了归化一景呢!谁不去尝尝那可是冤枉。”

“谁说不是,那才叫正宗!”

“啧啧啧……”

大观园戏院也称作是大戏园。大戏园的主事掌柜姓王名泰棋,山西忻县人,原来只是晋剧班子吉升班的班主,沙王聘请他来当戏园掌柜,他的吉升班就固定在大观园唱戏。那时的归化城饮食行一般六盘六碗的酒席只需白银六钱多,酒水还包括在内。大观园每日平均能卖二百余桌酒席。生意兴隆在归化城盛极一时,用财源滚滚来形容一点不过分。原本是为了争一口气,想不到却是无意间开辟了一条生财大道!沙王好不得意。

吉升戏班子在大观园唱戏分中午和晚上两场。归化城的商人习惯于把每天上午的时光消磨在茶馆,生意人在茶馆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普通市民则是放开心情聊谈天下趣事,所谓纵论天下,神游八极,优哉游哉!

不管商场发生多大变化,从表面看,归化城仍然淡然安定,体现着一座百年商城的不凡气度。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二斗子和胡德全骑着马来到归化城。他们是慕名而来,两人牵着马走到大观园的门前,各自把马拴在马桩上,然后气宇轩昂地走进大观园的茶馆。如今的二斗子也知道讲究体面了,到了社交场合也是长袍马褂。衣着一改,做派都变了,虽然个头小气度却是很不平凡,举首投足都十分有气度。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敢小看。但是今儿个二斗子却是遇上了尴尬,这尴尬起因是在大观园意外地遭遇了天义德商号的马班头那米吉勒。

说到那米吉勒,还得重提沙王。沙王非常喜欢热闹,又重情义,他在归化定居后身边的许多人都跟着他到归化城来了,他的领地乌里雅苏台草原上的牧民也跟来差不多有一百多人。沙王花自己的银子给追随者们买地盖房子,把他们都安置妥当。在归化城西北角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居住区,归化人习惯称作“沙王巷”。沙王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归化城的布局。

归化的市民把沙王的宅院称作“沙王府”。沙王府虽然远远比不上城内大召小召那样雄伟壮丽,但是在归化城却也是非常有名的。

后来随着草原形势的变化,络绎到归化来投奔沙王的人就更多了,统计起来几年间大概有将近两千人,都是对色棱王爷的统治和俄商的压迫不满的牧民。对这些人,沙王全都尽自己的能力给予帮助和安置。事实上,沙王的许多积蓄都花在了安置追随自己的牧民身上了。

这些追随沙王的牧民到归化以后,有的被安置在土默特草原上放牧,也有的改行种起了庄稼,做了京羊道上的羊工、茶马大道上的马工和驼道上的驼工,也就是拉骆驼的人也不少。更有一些干脆直接做了买进卖出的商人。其中有不少人就通过沙王的妹妹娜仁花介绍到了天义德商号。娜仁花的夫婿是天义德商号的大股东。

投奔了天义德商号的牧民中有一个名叫那米吉勒的人,几年努力下来竟也当上了天义德的掌柜,专门负责商品马的运输,在归化通往汉口的茶马大道_上叱咤风云。他手下统领的马工总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全都是精通马性、马术的蒙古汉子,号称蒙古军。从牧民到赶马师傅这个过渡并不怎么困难,那米吉勒手下的人都有调驯马的本事,再生烈的马子只要到了他们手里很快就都老老实实。而那米吉勒本人更是力大无穷,他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就能把生烈马子摔倒。

那米吉勒的成功主要不是因为他力气大,而是得益于他的组织才能。成百上千甚至多至上万的马匹到了他的手里,不管走多远的路,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相比之下,过去天义德的马班头就差远了,不是路上丢失马匹,就是管束马群不力践踏了沿路老乡的庄稼引起纠纷,总之是不省心。每年那米吉勒受商号的指派带领手下的马工从喀尔喀草原往北京、天津、山西、河北、河南、湖北等地运送活马匹达十几万匹,从未出过差错。于是顺理成章,那米吉勒就成了天义德商号器重的马班头,再后来就在字号有了自己的身股,成为又一个蒙古牧人在晋帮商号拥有股份的典型。天义德商号是在布龙事件发生后就改革了号规,允许外籍人士在字号拥有身股和财股。两个标志性的例子是库伦活佛雅克圪森拥有了财股,布龙拥有了身股。说这话差不多已经超过十年了。活佛股份不股份下层人不怎么关心,可是布龙一个羊把式能拥有天义德这样大字号的身股,这常常给那些在别的字号干了多年的驼队领房、马班头、羊把式头、桥牙子头带来隐痛。几乎每个人都梦想着自己能有一天像布龙一样,在自己服务的商号拥有一份身股,这份身股哪怕是只有几厘几毫也好。这个理想那米吉勒轻易地实现了。

现在是那米吉勒给别人带来刺痛了,驼队领房人二斗子就是其中一个。

在驼桥、马桥或是在沙王的大观园,二斗子经常与那米吉勒碰在一起。说实话二斗子不愿撞上那米吉勒,可是这一次属于狭路相逢,在大观园的门口遇上了。那米吉勒首先打招呼:“啊,二掌柜!你们也来喝烧卖啊?”

归化人吃烧卖不说“吃”要说成“喝”,这是一个习惯,外乡人乍听了很是别扭,但是归化人却感觉这样说很有派儿,那米吉勒到归化几年已经习惯了。

“是啊,那掌柜您也是喝烧卖!”

“彼此彼此……”

归化地方的习惯,对人尊敬就称掌柜,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掌柜。说着话他们同时走进茶馆。

堂倌早在那里撩起了门帘:“啊,那掌柜!里边请——二掌柜。”

前后脚踏进门,跑堂的接待就见了区别,冲那米吉勒点头哈腰:“那掌柜您雅间里边请!”

二斗子眼看着那米吉勒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堂倌颠儿颠儿地跑着把雅间的门帘撩起来。那米吉勒走进了一间雅间。五味瓶子立刻就在二斗子的心里打翻了,他气冲冲地喝道:“跑堂的!”

“哎!来啦……”堂倌一路小跑着来到二斗子跟前,“二掌柜您有什么吩咐?”

“我往哪里坐?”

“您这边坐啊……”堂倌摆摆手指着大堂里的一张桌子说。

“你回答我,”二斗子目光一甩问道,“他凭什么就能有雅间坐?”

“二掌柜您是说那掌柜吗?”

“还能有谁!”

“人家那掌柜……如今那掌柜可是有了掌柜的身份,您应该知道吧?他可是天义德的掌柜。”

“你是说我二斗子堂堂领房人,就不如那米吉勒一个赶马的吗?”

“您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凭什么就比我高一等?”

“您别为难我,”堂倌说,“二掌柜,您只是驼队的一个领房人。”

“领房人就比不上赶马的人吗?”

“不是赶马人,是马班头,是掌柜。”

胡德全劝二斗子说:“算了,喝个烧卖嘛,一点小事不必认真了。”

二斗子却是公牛顶墙——不肯罢休:“今日我非得要个说法,不然咱往后如何在归化城市面上混!”

“人和人不能比。你没听说吗?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我怎么了?怎么就比他那米吉勒低下一等的?”二斗子说,“论资格,我走驼道少说也二十大几年了,他那米吉勒进归化城才几天?再说领房人是什么身份?是他一个赶马的马工能比的吗?”

“人家是马班头!”

“我是驼工的头!”二斗子来了劲儿,“你非得给爷找一间雅间!”

“有本事二掌柜您在大盛魁也弄个掌柜不就没话了,您多会儿来我都得给您预备雅间。”

二斗子被堂倌的话噎得泛不上话来了。一气之下,二斗子连烧卖也不喝了,出了大观园直通通就奔得胜街大盛魁总号去了。

看大门的伙计截住了二斗子,两人就站在一进大门的地方说话:“二斗子,不在家歇着到总号来有事啊?”

“有事!”

“大夏天的也不走驼道,你有什么事?”

“就是有事!”二斗子左右看看,问道,“古海呢?”

“你找古掌柜有事啊?”

“当然有!”

“是私人的事吗?”

“是……也不是。”

“啊哈,真不凑巧,古掌柜他到草原上去了,前两天刚刚走,”小伙计说,“要是公事呢,你就跟我说,一样的。谁不知道你二斗子是古掌柜的把兄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事都好说……”

“哼!”二斗子气哼哼地说,“还说什么有头有脸呢,那你就让我站在院子里说话呢?我没资格到小客厅坐下啊?”

“有规矩管着呢,我不能请您进小客厅。”

“狗屁规矩!”二斗子一伸胳膊就把那伙计拨在一边,自己直通通地往内院的月门那儿走过去。刚进月门,迎头看见史靖仁史掌柜走出来。史掌柜诧异地问:“二掌柜……你来做甚?”

“咱们到你的小客厅说话!”

“啊……这个,”史靖仁说,“你要进小客厅做甚?”

“平时你们接待商客不都是在小客厅说话吗?怎么我二斗子就不配吗?”

“你不知道大盛魁的规矩吗?外工有事要先和内工说,内工再和伙计说,伙计才能和掌柜说话呢!出去!”

“我是领房人!”

“你是领房人这不错,可是你是外工!有话你先和内工说。”

“这是什么规矩?!”

“这是大盛魁百年的铁规矩!”

“今儿个我就要破破你的规矩……”二斗子也不再多说话,只管自己通通地走到小客厅跟前,一把拉开门走了进去。自己在太师椅上坐下,从腰带上抽出烟袋装上烟丝点着抽起来。跟在二斗子身后的史靖仁站在客厅门前看着烟雾后面的二斗子模糊的身影,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好……你是无法无天了!你等着,看我叫护院的拳师来撵你走!”史靖仁气哼哼地转身走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过了不大一会儿他又返回来了。他并没有招来护院的拳师,而是把大掌柜盛祯给请来了。

史靖仁还算是客气地说:“二斗子,我顾念你是古海古掌柜的把弟兄,姑且留些面子给你。”

“知道就好,还算你识相。”

盛掌柜仍旧是站在小客厅的门口,说:“好,我就破例一回,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求字号按照天义德对待那米吉勒的样子,也给我们记身股!股份的多少我不计较。”

“你要求什么?”盛掌柜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呢,问道,“你要什么股份?”

“我要求字号给我在万金账上记一份身股子!”

“哈哈哈……”史靖仁一听二斗子的话笑了,“你说什么?你跟大盛魁要身股?”

“是,我就是要身股!”

“你是大白天做梦了吧?就凭你,一个驼队的领房人?为大盛魁做事才不过几年。你就敢张嘴要身股?”

“不是做梦,”二斗子说,“领房人怎么了?人家天义德就给了那米吉勒身股!那米吉勒到归化才几年?再说他才是一个马班头。”

“天义德是天义德,大盛魁是大盛魁!两码事。”史靖仁说着说着便带出了个人的情绪,嘴也没了把门,“我知道你的底气从哪儿来的,就是古海古掌柜吗?大盛魁有大盛魁的规矩,任谁都破不得!”

“去你妈的规矩吧!”

“你?……敢骂人?”

“我骂的就不是人!你们大盛魁就不是人!”

“你你……”史靖仁气得说不上话来了。

二斗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了,把烟袋挥动着往外走,一边说:“你不给股子,爷就不伺候你了!”

就这样,二斗子和大盛魁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受了气的二斗子回到贴蔑儿拜兴向村人述说了自己在大观园遭到的冷遇以及在大盛魁受到的不平等对待。刁三万当场表示愤怒!刁三万雄心勃勃地带着儿子进军召河,不曾想被古海的“鸿记”断了财路。生意受挫后,刁三万就收缩回村子里来了,他又干起了经营驼运的老本行。刁三万记起了在召河牧场自己被古海驱逐的事。他说:“大盛魁做事就是霸道,这一回不能轻饶了他们!”

当时在场的胡德全决定立刻采取行动,他说:“二斗子的事不是他个人的事,这是瞧不起咱贴蔑儿拜兴人,咱得给二斗子撑腰!”

“对!这事不能就这样悄没声地过去。”

“对,咱到大盛魁去,替二斗子讨个公道!”

“对,不然往后谁想欺负咱就欺负。”

“叫他们看看咱贴蔑儿拜兴的厉害,给他们点颜色。”

“大观园也不能放过!”

于是大盛魁与工人的矛盾再起波澜!与当年小眼王闹事时相同的情形又一次重演了。

贴蔑儿拜兴的七家驼户刁三万、胡德全、二斗子、宇文秀英、呼德尔楚鲁,还有死去的王锅头的代表正式向大盛魁提出:依他们在接应压茶机上所做出的贡献和他们在驼运方面的业绩,大盛魁应该给予特别的对待,应该按照“己”字人看待。具体说就是参与身股!

于是胡德全一声令下,当即就集合了四五十号人,都是各家各户的精壮汉子。有的人手里还操着草叉、铁锨,他们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或是草场上干活儿。大家群情激愤地呼啸着,有的骑马,有的骑骆驼,有的赶着大车互相招呼着涌出了村子。群狗都狂叫着跟着人群奔跑起来,一路叫着把本村的驼户驼夫汉子们送出了村子。从贴蔑儿拜兴村通往归化城的道路上尘土飞扬,哩哩啦啦的队伍前后拉开了有一里多长。就在队伍出村不久,又有一些人赶了上来。他们是一些女人和孩子,这些人中有的甚至把一些棍棒、刀具和梭镖都拿出来了。大概是有人把事情传歪了,这些人以为是要去械斗。队伍直接开到了坐落在归化城得胜街的大盛魁总号的院子门口。整个归化城都被贴蔑儿拜兴人的举动震惊了,沿街的店铺的掌柜、伙计都停下了生意,行人也都站住了,全都用惊恐和诧异的目光追随着从大街上走过的杂乱的队伍。一些看热闹和起哄的人夹杂在贴蔑儿拜兴的队伍里,乍看上去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他们使贴蔑儿拜兴的队伍成倍地壮大。人们互相打听着:“出了什么事?”

“这是哪里的队伍?”

“听说是贴蔑儿拜兴的养驼人……”

“是要找谁寻仇吗?是谁招惹了他们?”

“养驼人,哼!这些人可是野得很!”

“怕是要出大事了。”

但还是有些眼力毒辣的人一下就看出事情的本质了:“这是大盛魁内部在闹矛盾呢,我猜到了一定是为股份的事。”

“是哩,大盛魁内部因为股份的分派闹出事端已经不止一次了。都怪山西的财东太抠门。他们做事太绝,非山西籍的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工人,对字号做出再大的功劳也得不到股份。过去为这事就有不少人闹过事,羊把式的头儿小眼王……”

“山西财东和山西财东也不一样,天义德商号就给羊把式布龙记了身股。”

“大盛魁太守旧!”

“那是呀!我也听说是贴蔑儿拜兴的人是要找大盛魁讨要股份呢。”

“有好戏了,看看去吧。”

……

于是许多好事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都跟在贴蔑儿拜兴人的后面,这样一来队伍就更大了。等到他们到达大盛魁总号门外的时候,队伍的人数大概超过了一千人!不要说是大盛魁的院门,就算是得胜街整条巷子都被封堵得严严实实!院子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正在卸货装货的驼队和马车、驴车全都动弹不得。到处都是有人在说话,打听事由的,胡乱解释的,闹哄哄的嘈杂成一片。混乱首先把大盛魁院子里的狗惹毛了,一只跟着一只地叫起来。后来狗的叫声也连成了一片,它们把人的嘈杂声压制下去了。

终于史靖仁出面了。这个中年男人的面孔是许多归化人所熟悉的,经过了许多坎坷与挫折的史家大少爷早已发生了许多的改变,性格沉稳多了,看问题做事情不再极端。也知道了经商坐贾的艰难,对许多事情也能看得开了。至于个人品质方面,史靖仁在归化商界的名声倒也不坏,虽说是经常出入饭店、酒肆,甚至美人桥和烟馆他也偶有光顾,那也都是出于商务方面的需要,他本人并没有沾染上不良的嗜好,还能洁身自好。光阴荏苒,如今史靖仁膝下已经有了三男两女。年前他已经给十四岁的大儿子娶过了亲。媳妇就是本地人,是个土默特的蒙古族姑娘。史靖仁是个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人,他到归化以后,尤其是娶了儿媳妇做了老公公的史靖仁说话做事更有板有眼。就算是在家里,衣着鞋袜的穿戴也十分讲究,总是整整齐齐。当然他的服装在质地上也考究得很。史靖仁的变化还体现在说话的口音,变得山西不山西,北京不北京,蒙古不蒙古的四不像,老婆都说他说话南腔北调。圈子里的人都说单从外表看,史掌柜很有些北京人的做派了。

归化城乃八方杂居之所,生活习惯难免相互感染,史靖仁身上体现出北京商人的气派也属正常。在归化还有比史靖仁改变更大的人呢,比如邝振海,他的做派完全是俄罗斯式的,在很多场合都不讲汉话,脑袋后面连辫子都没有了。西装革履的邝振海已经引不起人们的好奇了。

史靖仁从人群中挤出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拥挤还是紧张的关系,史靖仁的脸在流汗。他从袖筒里掏出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登上了大门旁边一块青色的大石头朝人群挥挥手:“各位掌柜!老少爷们!……听我说两句。”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了。盛掌柜、王福林……一班掌柜伙计都站在大门洞里,从人群的肩膀缝朝外观察着,一个个神情都非常紧张。映入他们眼帘的是许多高出人脑袋的刀枪、棍棒和铁锨的头。金属的玩意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出一束一束的光亮。

史靖仁干涩的声音在人群的头顶回响:“……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你们为大盛魁做出过很多的贡献,这些我们都是心里有数的,大伙儿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你们吃亏!”

“少废话,立马就给银子。算账吧,运压茶机的运费得加倍!没有海掌柜的人情,就是给十倍的运价我们也不给你运压茶机。”

“好,我答应我们商量。尽快……”

“二斗子——不要相信他们!”

人群闹哄哄地骚动起来。

……

总号的十八名拳师紧急集合,全都集中在了大院大门内边的地方。每个人的手里都操着家伙。双方的对峙一直延续到午后。下午归化道台衙门派出的巡捕赶来了,公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闹事的驼户掌柜们驱散。

等到大盛魁门前人群散尽的时候,已然是黄昏时分。临走的时候觉得还没有解气的二斗子留下一句话:“爷爷们还会再来的!”

史靖仁吩咐拳师把大门紧紧关闭,安顿说:“谁也不要出去!一个外人也不准放进来!”

一整夜大盛魁总号内院小客厅的灯都亮着,那是掌柜们在连夜商讨应对贴蔑儿拜兴驼户闹事的办法。在场的人又提起当年羊把式头小眼王的事。

当年小眼王闹事率徒弟罢工选择的时机正巧是大批商品羊群准备运往北京的节骨眼上,事情卡在了节根上,大盛魁不得不妥协,答应了给小眼王身股。要紧的是事后,大掌柜王廷相使出一个毒计。在给小眼王身股的同时不再派他工作,不但好吃好喝地养着他,还供他抽大烟、逛妓院。结果很快小眼王就深陷大烟的毒瘾不能自拔。火候一到,大掌柜王廷相就掐断了小眼王的财源。已经变成大烟鬼的小眼王先是出卖家产换大烟,直到后来把自己住的房子也卖掉了,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老婆也离开了他,最后落了个卧死街头的下场。

王福林主张把当年王廷相使给小眼王的手段再给二斗子来一遍。结果被盛祯给否掉了。盛祯说:“眼下不比当年,我盛祯也不是王廷相,这毒招使不得。”

结果一班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结果。

贴蔑儿拜兴的人们却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们决定与大盛魁分道扬镳。这天晚上,吃罢晚饭后情绪激动的驼户汉子们又有许多人自动聚集在了胡德全的家里。刁三万第一个宣泄了自己对大盛魁商号不满,说:“现在的世道真是的,谁怕谁呀,他大盛魁不用咱自有用咱的人,郑万万找我多次了,他说人家俄国商号的伊万掌柜张口就答应给加倍的酬金呢!谁跟银子有仇呢是不是?……”

胡德全说:“这事简单,咱不给他大盛魁运货就是了。”

“有协定管着呢。”有人提醒说。

“不管它!咱给俄罗斯人运货去,能多得一倍的酬金呢。”

“不等了!”二斗子首先表示。

“我都后悔呢!”胡德全说,“原本咱冒着性命危险为大盛魁从俄罗斯往回倒腾压茶机,也是看着海掌柜的面子。真是日他妈的!”

刁三万不是说空话,那个叫郑万万的人专门替俄国商人伊万拉拢驼户。

已经几年了,为了争夺归化的驼运资源,伊万派人四处活动,他们绕过归化驼运业的组织万驼社,直接深入到归化四周的各个养骆驼村子,联系拉拢养驼户与托博尔斯克公司合作,许以高薪。这给归化驼运行造成混乱。这项工作主要是由邝振海带领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中国籍员工来实施的,冒出一个人物就是本地察罕拜兴村的驼户掌柜郑万万。郑万万出身养驼世家,自家拥有一千余峰骆驼,是察罕拜兴村的首户!郑万万地面熟人头也熟,在驼运界朋友多,他出马为托博尔斯克公司工作很见成效,短短的时间里单是和伊万的公司签约的驼户就有好几十家了!算起来能有大几百驼夫投到了他的门下。伊万公司麾下的驼夫衣着都与别人不一样了,清一色穿上了北极狐的皮坎肩,坎肩的面子都是用俄罗斯粗标布缝制的,腋口和下摆全都用黑色的缎子滚边。这些驼夫招摇过市十分抢眼,打老远就能认出来。一时间很是让一些穷困的驼夫眼馋。人们给投奔伊万的驼夫起了个名字——“坎肩帮”。为了大张旗鼓地宣传自己,伊万要求他们不管冬天还是夏天,狐皮坎肩都要穿在身上。以至于不管是归化城的街头还是在城市的四郊,也不管是在饭店还是商场,到处都能看到身穿狐皮坎肩的人,十分抢眼!给人的印象似乎伊万麾下的驼夫有很多很多!

话题转移到了“坎肩帮”上,胡德全说:“伊万的‘坎肩帮’里有好多是浑水摸鱼的,根本不是真正拉骆驼的人。这些人钻了伊万的空子,拿他的薪水穿他的衣服却是做不了拉骆驼的营生。”

“混吃混喝呗,这号人真到了用的时候就瞎了,俗话说就是骒马上不了阵。”

“我听说伊万的驼队第一次往恰克图运货,翻过大青山走了没有十天,驼夫就逃掉了三分之一,急得他就地招募驼夫,结果驼队延迟了二十多天才到达恰克图。”

“咱要是投了伊万还不把他高兴得晕了!咱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可是个顶个的货真价实!”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响当当!”

在刁三万的鼓动下,二斗子、胡德全、呼德尔楚鲁、蹇家兄弟等驼户全都响应,立刻就做出了脱离大盛魁另寻合作伙伴的决定!结果贴蔑儿拜兴六十五家驼户中有大大小小四十八家驼户表示愿意,只有少数人持观望态度,其中就有宇文秀英。宇文秀英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得等九哥回来再做决定才好。”

“不等了!”二斗子首先表示。

“我都后悔呢!”胡德全说:“原本咱冒着性命危险为大盛魁从俄罗斯往回倒腾压茶机,也是看着海掌柜的面子。”

“真是热脸蛋贴在了冷屁股上!”

“我们自己也能赚大钱。”刁三万气愤地说着。

第二天傍晚,察罕拜兴村的郑万万就来到了贴蔑儿拜兴村。郑万万一走进村子里连小孩都猜到了他是伊万公司的人,只因为八月天他的身上还穿着一件簇新的北极狐皮坎肩。

刁三万很高兴地接待了朋友:“啊哈——是郑万万来了!总算是把你请来了,咱们好好喝一顿酒……”

郑万万就说:“我一听到你给我捎话立刻就赶来了,我猜想贴蔑儿拜兴准有好消息!”

“是有消息。”刁三万低沉地说,“我们决定跟你干了。”

“太好了!”郑万万纠正说,“不是跟我干,是跟伊万掌柜干,是跟伊万掌柜挣大钱!你说说吧,你们村是咋回事?我咋帮你?”郑万万把脱下来的狐狸皮坎肩丢在炕上,刁三万顺手扯到自己身边拿手抚摩着。

“我听说了,你们一直在和大盛魁闹身股子的事。字号没答应吧?”

“没有。”

“我就知道,”郑万万说,“这一点连我们的伊万掌柜都算计到了!”

“伊万咋能知道?”

“我们的伊万经理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为人出手又大方,我看大盛魁最终还是斗不过人家伊万。”

“大盛魁待人不厚道。”

郑万万说:“我就是来劝说你的。俄国掌柜给咱多一倍的身价,你干还是不干呢?”

这回刁三万连想都没想就说:“既然人家伊万给的银子多,我们为什么不去呢?给谁干也是干,难道说我们谁见了银子发愁吗?”

“我是怕你们摆脱不了大盛魁,市面上都知道呢,你们贴蔑儿拜兴村的人是跟着古海掌柜投的大盛魁。”

“这不假,可是大盛魁也没有把我们全都买下,我们只不过是被大盛魁出钱雇用而已。”

“就是,不给身股那就看谁出钱多就给谁干。”郑万万怂恿说。

刁三万就把大家的情绪告诉了郑万万,让他等着消息。

回头刁三万就把伊万公司派人来的消息说给了同村的人,为了俄国掌柜多给一倍的身价不少人都等不急了。一个简单的真理管束着他们的思想:给谁干不是干,都是为了挣几个卖苦力的钱。

三天以后,是刁三万到察罕拜兴去拜访郑万万了,他告诉自己的朋友:“我们村的驼户同意和伊万合作了!”

“不跟大盛魁打个招呼?”郑万万心下窃喜,可还是要多问两句。

“管他的。我们跟他又没书面合同。”

按照归化商界的习惯,商号和驼户或是万驼社之间是不签订什么书面合同的,百年来养成的习惯就是口头协定。用归化商界的流行语就是:千两银子一句话!都是口头协定。现在口头的协定要被伊万的书面合同代替了。

郑万万说:“那倒是,不过你说了不算啊,得贴蔑儿拜兴的驮头出面才行。”

“那就重来一遍吧,”刁三万说,“我回村去请宇文秀英。”

“辛苦你了。”

“走驼道的人还怕走路吗?只要有银子赚,就是走多长的路我也心甘情愿。”

但是问题来了,宇文秀英不同意立刻就与伊万签合同。要知道宇文秀英可是当今贴蔑儿拜兴的驮头!当二斗子和刁三万来到宇文秀英家商量与伊万签约的事,得到的答复是:“这事莽撞不得!”

刁三万问:“宇文驮头!你说这事不莽撞该怎么办?”

“我想听听海九年的话。”

“海九年他不在归化城。”

“咱等等他……”

“可是节令不饶人!”

“再说我们也不是卖给海九年了,”二斗子愤愤不平,“就算是我们把自己卖给了海九年,也不是卖给了大盛魁!”

宇文秀英沉吟一会儿说:“我知道大伙儿的意思,我也对大盛魁不满……你们再给我几天时间。”

“干什么?”

“我去找找九年,我怕是这事弄不好会让九哥在大盛魁为难。”

“你还恋着他吧?”二斗子说。

“去去!这是说正事呢……”宇文秀英瞪了二斗子一眼。

“海九年是个负心的汉子,你还是别理他了。”刁三万说,他生怕古海坏了大家的好事。

宇文秀英坚持要再等半个月。

刁三万只好说:“就依宇文驮头,我们再等半个月。”

宇文秀英说:“半个月一到,如果我和海九年说不成个道理,不用你们大家说话,我亲自去和伊万签约!”

贴蔑儿拜兴的人都等待着,他们隐隐约约体会到宇文秀英的心境,知道这个女人和海九年的情分未了,她是担心这事给海九年带来不利。但是,半个月后的黄昏她从归化城回来了,骑着马,神情沮丧地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结果很简单,她根本找不到海九年,以下的话无从谈起。

第二天,宇文秀英、胡德全、二斗子、蹇二掌柜和刁三万在郑万万的陪同下,来到坐落在归化城大南街的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办公室。

伊万西装革履庄重地接待了客人。伊万情绪显得很激动,他刚刚从汉口赶回归化。伊万很有礼貌地和客人握手,请他们喝自己刚刚从汉口带回来的高级新茶。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也非常认真,用打字机打印好的合同文本一式四份,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上。宇文秀英不认字,但她知道那合同文本一种是汉文的,另一种是俄罗斯文的。

伊万说:“请郑万万代为宣读。”

与和归化商号合作方式不一样,俄国人所拟好的合同条款非常仔细,合同书上有合作双方意愿的表述、有运输货物的数量、运输时间的规定还有赔偿等;细致到每峰驼驮载的数量、损失和意外的责任等等。

郑万万宣读合同的时候,伊万的目光在宇文秀英的身上瞟来瞟去。他很暧昧地把眼睛眨了三次,宇文秀英很敏感地注意到了伊万的神态,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一会儿,宇文秀英故意把一口浓痰唾到了伊万干净的地板上了,她看到伊万很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她笑了。伊万什么也没说,把目光移到了桌面上的合同上了。

签字的时候到了。伊万用僵硬的汉语问:“请你们的代表签字吧。”

郑万万赶紧说:“宇文秀英驮头,你就是代表!”

伊万从自己上衣衣袋抽出一支钢笔递给宇文秀英:“请吧。”

宇文秀英接过钢笔,就像是握马鞭子似的紧紧攥着,说:“我不会写字。”

二斗子说:“我们中国人的规矩是按手印!”

“好,那就按手印。”伊万同意了,他伸手把宇文秀英手里的钢笔收回去重新插回衣袋。他多余地抓住宇文秀英的手要帮她摁手印,但是宇文秀英很坚决地把伊万的手甩开了。

按手印比签字还要简单,很快事情就办完了。按照合同规定,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乙方付甲方定金。付定金这个环节,在宇文秀英、二斗子这些养驼户当家人的眼里,只有这个是最隆重的时刻。伊万提出三种选择:大清国的白银、俄罗斯金币、汉堡银。贴蔑儿拜兴的汉子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大清国的白银。银子也是由宇文秀英代取,全都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羊皮口袋里,扎好口子然后别在了裤腰带上。

定金拿取之后就是现场发放狐皮坎肩。郑万万早都已经给预备好了,在办公室后面的院子里堆着。由于招募合作驼户有功,郑万万如今已经有了新的身份——托博尔斯克公司驼运部经理。他是拿年薪的,一年所得要超过五个驼夫拉大程的报酬!

所有手续都办妥后,伊万就在他办公室后面的餐厅请客人吃西餐。

这是一个热闹的酒会。陆续来了许多客人,有希尔曼,还有德国人、日本人……喝俄罗斯的伏特加。在酒会上二斗子与过去的仇人希尔曼和解了,在伊万的撮合下这一对昔日的仇人把手里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希尔曼用僵硬的汉语说:“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诸事还请多多关照!”

二斗子回答:“好说!好说!”

二斗子对伊万提供的酒很感兴趣,但是与很多外国人待在一起他不是很舒服。他用结结巴巴的俄语和主人谈话。伊万还让邝振海打开留声机放起了俄罗斯的音乐。有人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们喝酒喝得直到微醉才离开。眼看着这些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全都身穿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狐皮坎肩,伊万心里别提有多舒服!

从伊万的公司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五个人骑着马一路上往回走,全都兴致勃勃,只有宇文秀英沉默着。但是汉子们全都没有理会她的感受。

从招募驼队开始到与贴蔑儿拜兴的驼户签约为止,与伊万的公司合作的驼队,居然也有三千余峰骆驼。

工作很见成效。伊万对手下的人包括邝振海的表现很满意。客人离开以后,他又陪自己的属下接着喝酒,借以表示庆贺。

一高兴,伊万又决定做一件善事,是有益于托博尔斯克公司赢得声誉的事情,就是给圣母圣心大教堂捐款,用于收留流落归化街头的少年流浪者。还建起一个育婴堂,专门收留被抛弃的婴儿。他本人亲自在街上找到了七八个流浪少年,把他们送进育婴堂,给他们换上新衣服,让他们在教会的食堂吃饱饭。还培养这些孩子学习英文和俄文,念圣经、唱诗。

伊万与贴蔑儿拜兴的驼户签约的事,大盛魁总号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这件事让大盛魁总号的掌柜们都感到十分震惊。

这件事情引出的直接严重后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了。正是秋初归化驼队出行的时候,大盛魁的十余万茶货囤积在库房不能流动。这些全都是喀尔喀草原上的牧民和西伯利亚的猎民喜欢的“二四”、“三九”砖茶!而这时候大盛魁自己的驼队早已经上路运送别的货物了,再重新雇请别的驼队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情势陡然紧迫起来。

眼看着秋风送爽,凉意逼近归化,也就是说驼道运输的黄金时节就要到了。严峻的形势使大盛魁的掌柜们坐不住了,派了三个掌柜来到贴蔑儿拜兴,为首的正是史靖仁。客人走进村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贴蔑儿拜兴的群狗用狂放的吠叫迎接了客人。客人走进了宇文秀英家的院子。

不久村巷中就响起许许多多急匆匆的脚步声,同村几个养驼大户的当家人从不同方向向宇文秀英家院子去了。

宇文秀英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大盛魁的史掌柜,连夜来是有紧急的事情要和大家商量。”

“不用介绍——早就领教过了。”

“我们认识。”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谈判开始了。

贴蔑儿拜兴方面出面的是二斗子、宇文秀英、刁三万和胡德全。

还没等史靖仁说话,胡德全就开口了:“我们已经和伊万的公司签约了!”

“我们能不能再商量商量,好歹咱们也是老相与。”史靖仁客气地说,又加上一句,“本来是打算请古海古掌柜到村里来和大家商量,不巧他到草原上去了……”

二斗子手一挥做了个挡住的手势:“趁早别叫古掌柜来!”

“为什么?”史靖仁问,“难道说你不是古大掌柜的把兄弟吗?”

“正因为他是我的把兄弟,我才不让他来呢!”二斗子说,“公私得分开!现在我们是在和大盛魁说话!”

胡德全说:“少废话,就说你们大盛魁给不给我们身股吧?就这话,其余没得商量。”

二斗子说:“若是给我们身股就立马起驮!我们宁可毁了和俄国人的合同,经官就经官认赔就认赔,损失认了。大盛魁不给股子那就什么也甭说了。”

“身股的事得慢慢商量,要召开财东大会才能……”

“那就少废话!”

“哼!”刁三万说,“爷们有的是生意,大盛魁不用爷,自有用爷的人!”

身股的事是谈判的关键。对这些中国驼户掌柜们来说,显然这个身股要比伊万的高薪更具吸引力,而大盛魁这个百年老字号到此时还僵守着老规矩不能破,自然,这个谈判谈到这儿就谈不下去了。史靖仁一行只好无功而返。

贴蔑儿拜兴的局面难以挽回。

贴蔑儿拜兴的驼户闹翻了天,临近养驼的村子也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谁都知道驼运、驼道正在成为归化各家商号尤其是俄罗斯商号争夺的焦点!已经上升为归化商界最为敏感的事情,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驼运、驼道行当的动静。只要是有些微的变化,立刻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贴蔑儿拜兴村的动荡很快就传染了周围的村落,很多人到贴蔑儿拜兴村来串联,打探消息。从早到晚在贴蔑儿拜兴通往四乡八镇的道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有骑马的,有骑驼的,有步行的,都是养驼户人家的当家人。大家都在为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奔波。要知道单是运费的上涨,就能给养驼户带来成倍的收益!金钱的诱惑使人们激动起来。这里面也有不少是和大盛魁有合作关系的,他们也都跟着冲动起来,使大盛魁这样的巨型商号有点招架不住了,被打蒙了!

驼运界更多人在观望,眼看着伊万麾下的驼夫招摇过市,他们身穿狐皮坎肩,腰袋里装着伊万公司发放的银两,动摇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这种形势下必须制止贴蔑儿拜兴驼户的倒戈。

这一天,正在草原上奔波的古海被总号紧急召回了归化城。

古海还在路上,大盛魁总号内院的小客厅里商号的掌柜连夜开起了会议,商讨着应对贴蔑儿拜兴驼户哗变带来的影响。掌柜们为难缠的事情争吵起来:

王福林首先埋怨史靖仁:“史掌柜也是说话太莽撞,当初对领房人二斗子说话的时候要是客气一些,也不至于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

“我是按照字号的老规矩办的。”

“唉!史掌柜啊,”王福林叹息道,“今非昔比,大盛魁早已不是过去的大盛魁了!”

“倒也是……但是,他们的目的是要身股子,早晚也是个闹。”

“驼工也好马工也好,身股子的事还是不能答应。”

“天义德可是给了那米吉勒身股子了啊!谁都知道那米吉勒只是一个马把式头。”

“十几年前他们早就给了羊把式头布龙身股子,不是第一次了。”

“说的是啊,天义德的做法可是给咱大盛魁带来麻烦了。”

你一嘴我一嘴,这些大盛魁的掌柜们在身股问题上保持着高度的共识,但是面对危机却拿不出任何办法来。盛掌柜说:“身股肯定是不能给的,这个口子不能松。不要说是领房人、驼工,就算是再大点的人物大盛魁也不能随便给他股份的。”缓了缓口气盛掌柜征询大伙儿的意见,“说到让步也只能是在工钱上再多让让步,不行咱给贴蔑儿拜兴的驼户再涨两成工钱?”

“两成哪能成,”史靖仁说,“咱得超过俄国人给驼工的工钱,不然不起作用。”

王福林马上说出自己的担忧:“那别家的驼户找来咱怎么答复?眼下驼运行的人都在看风向,一旦有什么动静大家就会都跟着风跑。”

“保密!”盛掌柜说,“和贴蔑儿拜兴的驼户说好了,一概保密。”

“恐怕不行,”史靖仁说,“靠加工钱行不通,他们只要身股。他们与伊万的公司解除合同是要引起官司赔钱的,在咱们这儿加的工钱赔了那边的也多赚不了多少,只有给身股子他们才在所不惜。这办法肯定行不通!”

憋了老半晌,王福林又一次提出了当年王大掌柜对待羊把头小眼王的办法。史靖仁说:“就算是我们能毁了二斗子,也扭转不了整个局面。小眼王是大盛魁的内工,可贴蔑儿拜兴的驼户只是外工。外工说离开就离开了,咱控制不了。何况二斗子也不是小眼王。”

盛祯掌柜摇了摇头无奈道:“唉,谁说不是呢!过去是驼户来求咱雇用他们,现在是咱们主动找到驼户头上说事。不一样了——唉,还是等古掌柜吧。”

“也只有这一招了!”

大盛魁把扭转局面的最后希望寄托在古海身上,要他出面对贴蔑儿拜兴驼户做说服工作。

说着话古海匆匆赶到了。

一进小客厅众人全都不由自主站起来,迎上前去热情寒暄。

“啊,古掌柜回来了。”

“古掌柜一路辛苦了!”

盛祯掌柜一筹莫展的脸上也立即回了暖,忙吩咐上茶,请古海坐。

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超级礼遇!古海还不明白总号紧急召他回来是什么事。

“古掌柜,你的住处我重新给安排了一下。”古海坐下后史靖仁对他说。

“哦?”古海更惶惑了。史靖仁把杏儿接到他家里住,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的用意呢,他带着几分诧异望着史靖仁,只见史靖仁一脸很诚恳的微笑。

“让你委屈多时了,你搬进内院住吧。”史靖仁又转身对其他几位掌柜们说,“古掌柜的住房是该安排妥善一些了,前些日子他家眷来都没有一个方便的住所,不得已我把她接到我府上住了些日子。”

“我住得很好。”古海忙说,“再说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驼道上走动,哪儿住都一样。”

“不用客气了,古掌柜是为字号奔忙,我这也算是为字号效力吧。”

古海不由得眼睛湿润了。一旁看在眼里的盛祯掌柜则满意地点点头。他没想到史靖仁是越来越会做人了,全没了当初的骄横,尤其是对待古海。他发现,好几次商讨事清时他都支持古海的意见。这不仅是少了个人恩怨的事,也是为了字号上下掌柜、伙计的团结。盛掌柜在心里感叹道:这是商人该有的气度。

“对着呢。”王福林说,“目前的难关要先过去才是。古掌柜这回全看你啦。”

“咱大盛魁遇上什么难事了吗?”古海问。此时他热血涌动起来,“有什么事要我做,尽管吩咐吧。”

盛掌柜这才把二斗子讨要身股率领贴蔑儿拜兴人众到大盛魁城柜闹事,又如何投靠了俄商伊万的事一一说与了古海。末了说:“我们紧急请你回来就是想让你想个好的处置办法。”话到此处盛掌柜把话打住了。史靖仁、王福林都沉默着,拿眼睛看着古海。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还用再说什么吗?单从在场几位掌柜的眼神看,古海就明白大盛魁是遇上难过的坎儿了!他明白现如今大盛魁的坎儿就是他古海的坎儿,而眼前的事情只能是他古海来承担。

古海微闭双眼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去贴蔑儿拜兴走一遭。”

上午,古海骑着他的青骢马走在归化城通往贴蔑儿拜兴的大道上。阴霾遮挡了阳光,在归化通往贴蔑儿拜兴的道路上有风在猛烈地刮着,显得寂寥的道路上稀稀拉拉地看不到行走的车马和行人。对于古海来说,这是一条最熟悉的道路,以他的坐骑只要一马鞭,也就是一两袋烟的工夫,青骢马就能带着他走进自己的村庄。青骢马欢快地蹈动四蹄似乎感受到了回家的意味,但是它被主人无情地勒住了。主人不希望它走得太快。现在古海心境复杂,大盛魁总号紧急召他回来是要他去处理贴蔑儿拜兴驼户倒戈的事件,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贴蔑儿拜兴的弟兄们。想想自己那帮弟兄,冒着风险跟他去俄罗斯为大盛魁偷运压茶机,想想为大盛魁死去的王锅头,他们成全了他,帮助了大盛魁,可是现在他不但不能帮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反倒要去劝说他们放弃自己的利益。古海心里很是难受。可这是为了大盛魁啊,这是一种旁人很难了解的情绪。他是大盛魁的人,他几乎是在为大盛魁而活着。在他落魄的许多年里就是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

怀着复杂的心情,古海走进贴蔑儿拜兴村,古海差不多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与见到的第一个村人打招呼:“麻三婶啊!……”古海勒住了自己青骢马的缰绳。

“哇哈!原来是海……古掌柜啊!”麻三婶用手巴掌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你可是回来了,村子里可是闹翻天了。”

“是吗?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古海骗腿下了马,他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也觉得很不自然。

“大伙儿都和俄国人的公司签了合同,一里一外能多挣出许多银子呢。”

“哦……二斗子他人在哪?”

“在呢!很多人都在呢,都在你的大院里呢……”

古海牵着马踏进了自己家的大院,把马缰绳拴在马桩上。手忍不住颤抖,马缰绳居然拴了两三遍才算拴牢靠。古海拉开屋门的刹那,几乎被从屋子里冲出来的烟雾撞倒,屋子里好像是着了火似的!一屋子人,很多人嘴里和烟袋都在冒着烟。烟雾朦胧中,他看到了在炕上地上或坐或站或蹲聚集的那些熟悉面孔,不用问他就感觉到这些人里边有胡德全、刁三万、二斗子、七哥、蹇家兄弟。更感觉到了宇文秀英的存在!忽然,脑袋“嗡”的一声,他被什么东西震住了:他看见在场的每个人的身上都穿着一件红狐皮的坎肩!虽然事情经过他大体知晓了,但是眼前这情形还是古海没有料到的,他觉着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烈地刺了一下。

迎接古海的是一阵奇怪的沉默!许多双眼睛流露出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他站在一进门的地方,马鞭在他的手里被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过了好一会儿,地上的人、炕上的人全都站起来了。

是二斗子首先打破尴尬:“九哥,你回来啦?”

“古掌柜!”

“海掌柜……”

……

“回来了,”古海的回答就像是回声似的,“我回来看看弟兄们。”

大家自动给古海在炕上让出一块地方,古海鞋也没脱就盘腿在炕上坐下了。接下来是沉默,沉重的沉默压迫着在场所有的人。也不知是谁开的头,忽然间所有的人都争着抢着说开话了。许多粗声大嗓门同时发出声音,简直把屋顶都要掀翻了!

但是,大家都有意回避着那个敏感问题,只是说些闲话废话,主要是问古海在草原上的事。宇文秀英置身于这个场面上,她一直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在琢磨古海这趟回来的目的。她当然猜得出,这屋里的人八成都猜到了是大盛魁派他来的。

宇文秀英默默地看着昔日的情人,心情分外复杂。

古海很久没有感受和驼帮弟兄们在一起的气氛了,他真是打心眼里感觉舒畅,可一想到此行的使命心又阴郁起来,他在心里犹犹豫豫地问自己:我能说服他们脱下身上的狐皮坎肩吗?能让他们重新跟大盛魁走吗?

古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意识到自己和贴蔑儿拜兴的驼帮弟兄们已经离得远了。热闹了一阵后,屋里突然就静了下来。古海沉默地抽了几口旱烟,在自己吐出来的烟雾后面张开了口。

“各位掌柜……弟兄们!我这次是被字号紧急从草原上召回来的。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为了什么而来,我也就不用废话了,就是驼运那些事儿。字号要求你们回去,盛大掌柜说了,有什么话大家好商量。现在正是字号用人的时候……”

“你说的字号是谁?大概是大盛魁吧?”首先发话的是胡德全。

胡德全的明知故问带动起了一片笑声,发泄着对大盛魁的不屑情绪。

“当然是!”

“还用问吗?”

“海掌柜就是替大盛魁来招降的。”

“海掌柜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柜当然得替大盛魁说话了!”

二斗子止住了大家,对古海说:“九哥,你就甭费这个力了,我们是不会答应的,看吧,我们都穿上了狐皮坎肩,让大盛魁后悔去吧!”

“对,大盛魁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再也不伺候它了。”

“让大盛魁另请高明吧。”

“我们和大盛魁没什么话好说!”

“俄国人给的价比大盛魁高多了!”

古海耐心地等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说:“弟兄们,我知道大盛魁对不住大家,但是这到底是咱中国人的买卖啊,我还要告诉大家,总号决定给咱工钱长到比伊万公司给的也差不了多少……”

“我们不管,我们只问大盛魁到底给不给我们身股,别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

“九哥,干脆你来做我们的领头人!离开大盛魁!”

二斗子说:“九哥,今后你领上我们这帮弟兄干吧,你怕什么?毛尔古沁的秘密掌握在我们手上!咱贴村几千峰好骆驼,归化驼运行今后就是咱说了算!我知道的,很多村子都想着推举你做万驼社的社长哩!大伙都想跟着你发财呢!”

“就是!没有大盛魁我们也能去俄罗斯做生意,也能发财!”

“海掌柜,咱们自己干吧!”

“我们都听你的!”

古海摇摇头。

此时作为贴蔑儿拜兴驼帮的驮头宇文秀英应该站出来说话,而由于她与古海的特殊关系,她说话的分量就显得特别重。特殊的身份又使她感到特别的为难。

“你为什么不说话?”一直沉默着的宇文秀英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她站出来,“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都是你的生死相依的弟兄,忘记了你在驼道病重奄奄一息,是谁照顾了你?是谁用牛刀撬开你的牙齿把油茶面糊糊灌进你的嘴里?……”

“是二斗子……是王锅头、刁三万。”

“当年你第一次走进贴蔑儿拜兴的时候,是谁给你带的路,后来你挣了钱,是谁帮你盖起房子?”

“是贴蔑儿拜兴村的老少爷们!”

“那么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多生死相依的弟兄就抵不上一家商号?”

古海沉默着把头扭向一边,谁也不看。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古海说:“我的话已经说尽了。”

“难道说你死心塌地为大盛魁卖命了?”

“宇文秀英的情谊你一点也不想吗?”

“我不能!”古海突然抬起头,眼睛望着指责自己的二斗子,“这辈子……我古海就是大盛魁的人!死也是大盛魁的鬼。我不管他们怎样对待我!我都是……就这样干下去,直到死。”

哑场了。

结果贴蔑儿拜兴的驼户和驼夫居然没有一个人肯跟着他走!分道扬镳已经是不可避免了。黄昏的时候,古海离开了贴蔑儿拜兴。驼户掌柜都到村子口去送他,就像是送一个偶然来访的贵客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古海并没有立刻骑上马背,而是牵着马缰绳一步一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一直到古海和他的马在暮霭中消失,人群还没有散。

古海的身影在宇文秀英的目光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觉得古海永远消失了,不再存在了。她自言自语道:“完了……这就完了。”

人群自动散了。宇文秀英眼泪汪汪地看着海九年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弯的地方,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努力地把冲到嗓子眼儿的哭声压制下去,一边拿手掌捂着嘴,一边迅速奔跑起来。她回自己家去了。

古海牵着马走在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上,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猛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他回过身来看到正是自己的把兄弟二斗子骑马赶了上来。

“二斗子!……兄弟,你一定是翻悔了吧?”

“九哥!……”二斗子并不下马,把马缰绳紧紧地往自己的怀里搂着,受了制约的马很不舒服地仰起了脑袋,在古海的面前兜了一个圈子。马蹄溅起的泥点子飞到古海的脸上去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你说吧……”古海大叉着两条腿站着,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二斗子。

“九哥,你带领我们大伙儿一起干吧。我们离开伊万,你离开大盛魁。咱们单独挑起旗号来。我们都听你的!……”

古海听完了二斗子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缰绳抖了抖使坐骑靠近自己的身体一点,他纫镫攀鞍翻上了马背。

青骢马扭动着屁股走起来。

“九哥!……”

马蹄嗒嗒并没有停下来,古海的答复从马背上飘过来:“我不能够……我们还是各奔东西吧。”

“九哥,你听我说,”二斗子的声音从身后赶上来,“我们也会行动的!……我们也要走毛尔古沁!”

古海猛地勒住了缰绳!他的坐骑原地打着旋子转过身来,隔着有几十步远古海大声问:“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二斗子费力地往外吐着字,“我们也会穿越毛尔古沁峡谷的。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我也知道!”

“你……什么意思?”

“我也会带领驼队走毛尔古沁的!”

“你是要背叛我……是吗?”

“是你逼的……”二斗子说,“我们是各为其主。”

“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主子就是贴蔑儿拜兴村的众多驼户弟兄。”

二斗子看到古海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晃着,后来那马就驮着他跑起来,并且越跑越快,很快就消失在了暮蔼中。

掌灯好久了古海才回到大盛魁城柜,心急火燎的史掌柜和靖安在大院门口迎住了古海。靖安从古海手里把马缰绳接过去,牵着马往马厩去了。

从古海失魂落魄的神态,史靖仁立刻就猜出了他的贴蔑儿拜兴之行是受挫了,他陪着古海直接走进了大掌柜盛祯的房间。

古海刚踏进屋门盛掌柜就急切地问:“贴蔑儿拜兴的情况怎么样?”

古海摇了摇头,简单地把自己此行的遭遇讲了一遍。

“事情竟会是这样糟……真是想不到!”

“没什么想不到的,贴蔑儿拜兴这些养驼户是只认银子的。”史靖仁说,“我看古掌柜脸色苍白一定是累坏了,先让他歇息歇息,我们再作计较。”

“史掌柜说的对,”盛掌柜注意地观察着古海的脸,“我也看出来你的脸色不好,先歇息吧。有关驼帮的事情我们另择时间商议,看来得要从长计议了。”

史靖仁说:“我已经吩咐小厨房给古掌柜炖了些参汤,一会儿叫靖安端给你。”

古海连说:“用不着!用不着……”

“哎!……你就不要推辞了。”盛掌柜说,“你按照史掌柜的话去做吧,先休息休息。”

一连两天古海把自己关在寝室里不曾在城柜大院里露面,一天三顿饭都是贴身伙计靖安为他送到屋子里。在掌柜们用饭的小食堂,盛掌柜看见靖安在为古海打饭,便问:“莫非是古掌柜生病了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给看看?”

靖安回答:“没有。”

盛掌柜问:“那古掌柜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在做什么?”

“只是抽烟冥思。”

“抽烟冥思?”

“是,抽烟冥思。”靖安说,“已经连着两夜没有睡觉了。”

晚上盛掌柜约了王福林、史靖仁一同走进古海的房间。一进门盛掌柜便被惊了一跳!他发现古海的头发竟有一半变白了,脱口问道:“古掌柜……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古海懵懂地问:“我怎么?”

“你看你的头发!”

古海伸手抓抓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怎么了?”

“白了……”史靖仁喊了出来,“古掌柜,你差不多变成白头翁了!”

“是吗?”

“怎么不是!”王福林惊讶地说,“过去我只是听说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了头!想不到这事在我眼前发生了。”

古海朝靖安要来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苦笑了:“我真是比伍子胥还要难啊!”

“再难的事也得担着,”盛掌柜长叹一声说,“谁让咱是大盛魁的当家人呢。俗话说:创业难守业更难。我们真的是难上加难啊!”

王福林问:“不知道古掌柜想出什么解扣的好办法没有?”

古海摇摇头:“没有。”

古海始终没敢把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也打算穿越毛尔古沁的事情说出来,就自己一个人憋在肚子里,默默祷告,但愿二斗子说的话只是一时的气话。

总号的掌柜手忙脚乱地张罗应对办法,撒出人马四处寻找新的驼运资源。

深夜,史靖仁被人叫醒了。隔着窗户纸,史靖仁认出了看门老人史大的熟悉身影。史靖仁很不耐烦地嘟嚷着问:“什么事嘛?……深更半夜的。”

史大说:“掌柜的!是总号盛掌柜打发他的贴身伙计善元来请您。”

“什么事么?”

“什么事善元没有说。只是说是字号有万分紧急的事情……不然我是不敢叫醒您的。”

“你说是谁?”史靖仁又问了一遍。

史大提高了声音回答:“是善元!盛大掌柜派他的贴身伙计善元来请您!说是总号有特别要紧事商量。”

史靖仁起身了。他来到客厅的时候看见是盛掌柜的贴身伙计善元正候着,他一边结着衣服纽扣,一边问:“深更半夜的,盛掌柜叫我什么事?”

“小的不知晓……”善元答道,“盛掌柜只是说有重要号事,务必请史掌柜立马赶到总号!”

史靖仁觉着耳边咝咝地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响着,他走出院门的时候,大盛魁总号的轿车已经在院门前候着了。拉车的辕马大概也是因为半夜里突然接受任务,很不舒服地打着鼻息,拿前蹄刨着地面。史靖仁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只管爬上了轿车,耳边听着马蹄疾骤,一路沉默着向城柜去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砾石铺就的街道上,凉飕飕的,史靖仁不由打了个寒战。

大盛魁城柜大院静悄悄的,史靖仁和善元穿过院子的时候脚步声显得异常地响亮。大掌柜盛祯的房间里只有盛祯掌柜和王福林两个人。盛祯掌柜的贴身小伙计善元把史靖仁送到盛祯的房间后就退出去了,把屋门从外边关好。

“盛大掌柜唤我?”

“有件急事需要商议,”盛祯说,“是信犬从喀尔喀带回来的消息……”

“史掌柜,我们坐下说!”

史靖仁答应着在椅子上坐下。

王福林则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油灯的光柱被开关屋门带来的风搅动着,盛掌柜和王福林凝重的脸色也跟着在史靖仁眼前晃动起来。史靖仁猜到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这是继贴蔑儿拜兴驼户倒戈事件后又一次遭遇紧急事件,他注意地看着盛祯把一个折叠的纸条展开来递给自己:“史掌柜,你亲眼过目吧。王锦棠掌柜派信犬刚刚送到的密信。”

史靖仁从盛祯手里接过密信,只看了两行字脸色就变了,血色迅速从他的脸颊上退去,脸变得煞白,嘴唇也开始哆嗦了。密信上写道:“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俄商发生冲突,八十三名铺伙被打死,伤者过百!……坐庄掌柜王锦棠身负重伤。”

他把惊诧的目光投向盛祯和王福林,显然史靖仁是被突发事件吓傻了。他喃喃反复地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怎么,会出这种事呢?”也不知道是在问别人呢,还是在发表自己的感慨。

“惊天大案啊!”盛掌柜沉痛地说。

“我们该怎么办?”史靖仁问。

“恐怕得暂时保密……”王福林忧心忡忡地说,“不然消息传开去会造成人心浮动的。”

“是涉及俄国人的事,需要国际交涉呢。”

盛祯对史靖仁和王福林说:“赶快把这事报告李泰吧?”

“与李泰有什么相干?”史靖仁糊里糊涂地反问盛掌柜。

“你吓糊涂了还是怎么的?李泰如今是咱们归化通司商会会长!通司商会的商号发生什么事都应该让他知道。”

史靖仁同意了盛祯的意见。

“恐怕还不只是李泰,”王福林补充说,“这可是天大的事,恐怕还得报告道台衙门,绥远将军府,还有土默特衙署……”

“福林说得对,”盛祯说,“是得报告道台府林大人和绥远将军童玉。弄不好非得官方出面解决不了,请商会去报告吧。”

史靖仁忙道:“好好,马上行动吧。”

决定由王福林先行前往天义德向李泰报告。但是天还黑着呢,三个人踞守在屋子里沉默着,唏嘘着,等待着天亮。

天刚一放亮,王福林起身往天义德商号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史靖仁和盛祯,沉默的空气压迫着,两个人一时都找不到什么话说。

再说天义德商号。天麻麻亮,李泰刚刚起身,就听贴身小伙计报告说大盛魁大先生王福林求见。心想大清早的王福林来做甚呢?正纳闷呢,就看见王福林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看王福林灰白的脸色,李泰心里就暗暗吃了一惊。

是王福林拽着李泰的衣袖把主人拉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王福林亲自把屋门关上,对李泰说:“我大盛魁可是出大事了!”

李泰见王福林嘴唇哆嗦,出语也结巴,很是惊讶。

“慢慢说,请坐下。贵号出了什么大事,王大先生尽管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上什么。”

“是乌里雅苏台分庄……”王福林如此这般把事情向李泰说了一遍。

“竟然会出这种事?消息准确吗?”李泰也惊愕不已。

“这是鄙号乌里雅苏台分庄专门派信狗送回来的信。”王福林说,“不会有错的。”

李泰的话音未落地,就见贴身小伙计在门外敲门。李泰走过去把门拉开一条缝,从小伙计的手里接过一个折叠的纸片。李泰再次把门关好,展开纸片溜了一眼,对王福林说:“果然,王大先生,鄙号乌里雅苏台分庄的信狗也送来消息了。”

“真正的惊天大案啊!李大掌柜,你说该怎么办?”王福林眼巴巴地盯着李泰的脸问道。

“召集商会会议,大家想办法吧。”

在这一刻李泰突然想到:那个强大的大盛魁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天义德成了归化通司商会的领头羊了!

要说这正是李泰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少年来不仅是他,天义德商号上上下下掌柜伙计包括天义德商号的财东户,他们全都把大盛魁当作自己的楷模,举凡大事小情都自觉不自觉地以大盛魁为榜样,总盼着自己的字号有一天也能像大盛魁那样居高临下一呼百应!多少年来,归化商界许多其他通司商号也都是唯大盛魁的眼色是命,看着大盛魁的样子做事。如今这榜样突然暗淡了光泽,失却了威信,李泰反倒是不知所措了。而眼前的现实是昔日的老大要看着天义德的眼色行事了,要和他李泰讨要主意了。受宠若惊的李泰心里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可他能有什么主意呢?正犹豫着,王福林又说话了:“盛掌柜的意思是道台衙门、绥远将军府,还有土默特衙署还是要报告,这是否是商会出面去报告比较好?”

李泰犹豫了一下爽快应道:“好吧,我立即就安排。”

李泰一边答应着匆匆忙忙往院子外面走,一边叫着:“进财!你立刻备车。”

名叫进财的小伙计颠颠地一路小跑着去了。

天义德商号的院子里马灯照着,可以看见车夫正在把轿车从一辆紧挨一辆的轿车长蛇阵中挪出来。驾车的辕马高昂着脑袋嘶叫起来,他的胸脯几乎要撞到前面一辆轿车的篷子上了。还没等车夫把轿车停稳,脚下的凳子也还没有放好,李泰就匆匆忙忙地往车上爬,结果他的脚踏空差点摔在了地上。幸好眼疾手快的贴身小伙计及时伸手把李泰扶住了:“李大掌柜,您别着急。”

“能不着急吗?”李泰把脚重新踏在小凳子上,他俯身钻进车篷子里去了,“快!先到道台衙门。”

扎达海河的水在清冷的月光照下泛出蓝色的光,河水哗哗啦啦地响着。轿车驶出总号大院沿着河沿儿边的马路走着,挂在车辕上的马灯摇晃得十分厉害。灯光在河面上晃着,看上去平静的水面就像是有许多波浪在翻腾。而实际上正值初冬的节令,扎达海河的河水温度已经很低,沿岸的河水都结成了蓝色的冰碴。马蹄嘚嘚响,车厢猛烈地摇晃着,轿车很快就消失在昏暗中。

黄昏时分,大盛魁归化城柜,院子里被惊慌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匆匆忙忙走过的掌柜伙计一个个眉宇紧锁,往日的嘈杂热闹的景象不见了。古海走进大门,前来迎接的小伙计善元只说了声:“古掌柜,您可回来了。”说罢扭身便带着古海急匆匆往内院里走。

“是盛掌柜叫我吗?”

“不只是盛掌柜,此刻好多掌柜在盛掌柜房里候着你呢。”

一踏进盛掌柜的屋门,古海便吃了一惊。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被盛祯的形象吓了一跳!几天不见盛掌柜就像是被霜打了一样:雪白的长眉毛在眉骨上颤动着,白眉下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古海。再看房间里的王福林、史靖仁几位掌柜,一个个形容紧张面色严峻,古海进门的动静也没能冲散这阴郁的气氛,寒暄都顾不上只是朝他点点头。古海惶惶地环视一圈,抱拳施礼,问道:“总号把我从张家口紧急唤回来是要问张家口的事由吗?”

“什么张家口事由……古掌柜,咱大盛魁出大事了!”盛掌柜也忘了问候古海一路劳顿的情况,直接便说道。

“出什么大事了?”古海问道。

盛掌柜将乌里雅苏台分庄发生的事变讲了一遍,听得古海脸色骤变,霎时间就感到浑身燥热,手心手背便冒出汗来,他问盛掌柜:“这……怎么会呢?”

“说的是啊,”盛掌柜扼腕顿足道,“简直是难以置信!”

“不会吧?……八十三条人命!是俄国商人干的吗?”

“还用问吗?是俄罗斯人。”

“我是说动手的是些什么人?”

“现在搞不清楚,当然是俄罗斯人了。”

“所为何事?”

“王锦棠掌柜在密信上只简要讲了点,起因是为了一笔俄罗斯标布的买卖,”盛掌柜说,“其实事情的真正起因就是为争夺三音诺颜的市场。”

“三音诺颜历来是我大盛魁的地盘,这是谁都知道的啊。”

“我们大盛魁经营三音诺颜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史靖仁义愤填膺,“俄国商人说占就占,岂不是强盗吗?”

“说的是,应该去找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

“找领事馆又有何用?”

“说理!”

“现如今还有什么理好讲?”

“那你说怎么办?”

……

“好啦好啦,别吵吵了。”盛掌柜咳嗽了几声制止了大家的议论。一夜之间,他身体也明显衰老许多。盛掌柜继续说,“李泰代表商会已向道台衙门、绥远将军府,还有土默特衙署报告了此事,反应全都是很震惊,马上准备会商。我们也别光等着,现在刻不容缓的事情是,总号必须即刻派出得力的掌柜前往乌里雅苏台。王锦棠掌柜受了伤,死的人怎么处置的,都还一概不知呢。唉,已经陷入混乱啦。”

深夜了,大盛魁城柜内院盛掌柜房间里的灯一直亮着。

在派谁去乌里雅苏台的事上争论了好半天,原因是盛掌柜坚持要亲自去。

“盛大掌柜年近六旬怎么好长途跋涉?”古海说,“归化到乌里雅苏台三千里地呢,节令也近冬季了,草原上天寒地冻……”

“我身为总号大掌柜,此时我是责无旁贷!刀山也得上,火海也得……”

史靖仁和王福林也都不赞同盛掌柜去。王福林首先表态他愿意替盛掌柜去,可是他明显地对自己处理事故没有信心,毕竟这不光是辛苦的事。史靖仁态度也很明确,他说:“在字号里我是负责交际的,理应我去乌里雅苏台!”

古海看着想着。预感告诉他这件事非他莫属了!是啊,自己离号整整九年刚复号不久,正是最需要建功立业的时候。上次被紧急叫回来处理贴蔑儿拜兴的事,可惜他没能处理好,心下很是愧疚。这次大不一样,不但是大盛魁的利益,还是中国商人的利益,他渴望临危受命,为大盛魁为中国商人争口气。他迅速地理了一下思路,说:“各位掌柜,大家都不要争了,要是各位掌柜信得过我的话,就把这件事交给我吧!乌里雅苏台地面我很熟,这些年我与俄国人打交道甚多,俄商里边有我不少朋友。”

没想到盛祯掌柜不同意他去。也没多说什么理由,盛掌柜说:“大盛魁堂堂大掌柜平日里享受先人创造的基业和荣誉,可谓是顺风顺水,今日遇到有风险的事就派别人前去,我还能算是什么大掌柜?!你们谁都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史掌柜,你负责交际你与我一同前去,这就去做准备,越快越好。”

最后盛祯掌柜吩咐古海:“这两天道台衙门与绥远将军府都要为此事会商,你随我去吧。”

古海十分郁闷。

道台衙门与绥远将军府会商的结果是,先由归化通司商会代表和大盛魁总号派员前往出事地点调查,通司商会和俄罗斯六大商帮都有业务联系,可通过友好俄商协助处置事件,随时把情况传达回来,必要时再由官方出面。

即将出发前,通司商会派人通报大盛魁,商会将派天义德商号掌柜段靖娃陪同盛大掌柜前去乌里雅苏台。

对此大盛魁众掌柜深为不满,都说:“以往王大掌柜王廷相做会长的时候,通司商会只要是哪家字号有事,从来都是亲自出面鼎力相助,不遗余力。现在我大盛魁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李泰就派个小掌柜应付?”

“不行!”古海说,“此事非同小可,乃属惊天大案,必须得通司商会会长亲自出面方能显示力量!”

“再说李泰本人做天义德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时候,在乌里雅苏台待过许多年,那里地面他熟悉得很。”

史靖仁直接来到天义德商号的城柜会见了李泰,向其通报了大盛魁众掌柜的意见。结果李泰勉强同意随盛掌柜前往乌里雅苏台。

赶赴乌里雅苏台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天上午,盛掌柜送一位客商,他刚刚走出小客房,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拦住了。只见那妇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请求盛大掌柜,您高抬贵手。靖仁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免了他这一遭的差事吧。”

“什么差事?”盛掌柜还没弄清楚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是谁呢。

女人哭着说:“前往乌里雅苏台的差事您就别派他去了。”

“你是谁?”

善元在旁边代为回答:“这是史掌柜的女眷!”

“哦……”盛掌柜上下打量着史路氏,脸色变得铁青,“原来是史掌柜的宝眷。”

史路氏呜呜咽咽地哭着:“正是……”

盛大掌柜苦笑着摇摇头,他转身对身边的客人道歉说:“对不住您了,鄙号管束眷属不力,让您见笑了!……请吧!”盛掌柜绕开史路氏送客去了。

史路氏还在后面跟着。

把客人送出大门,盛掌柜回过头来说:“字号的事务不要你们妇道人家过问!真是岂有此理!……”

史路氏还不肯罢休跟在盛掌柜身后朝内院走。善元将她拦住劝导说:“正是用人之际,史掌柜他是分管交际的掌柜,他不去不好吧?”

一个小伙计的话史路氏哪里肯听,她推开善元去追赶盛掌柜。

“真是咄咄怪事!”盛掌柜发怒了,“你个女流,有何面目到总号来说事?大盛魁自立号以来就没有听说过有女流过问号事的!你回去吧。”

史路氏的哭泣升级为号啕大哭,引来过往人诧异的目光。正是字号业务繁忙的时候,自己字号的掌柜伙计和一些前来办事的客人都被史路氏给吸引。本来就紧张的气氛被史路氏的嚎哭渲染得更是紧张了。

正闹着呢,忽见一个人影旋风般地闯进了大院,那人冲到史路氏的跟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史路氏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立刻就哑巴了。

“叫你出来丢人现眼!滚回去……”那人又是一脚狠狠踢在史路氏的屁股上。暴怒中那人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开了。暴打史路氏的是史靖仁史掌柜,拉开他的是古海古掌柜。

古海安顿在场的伙计把史路氏弄走,自己拉着暴怒的史靖仁走进了盛掌柜的房间。

“盛掌柜……”史靖仁羞愧难当,说道,“您也别怪我平时对贱人管教不严!实在是贱内她……犯了神经病……”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很奇怪的是在这个商务紧张的当儿,古海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竟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是少年的史靖仁在报考大盛魁学徒的时候被拒绝,眼泪汪汪地从大账房走出来。就因为他是财东户的儿子大盛魁拒绝了他,这是大盛魁的规矩。一缕怜悯之心升上来。

“靖仁!”古海第一次如此称呼史靖仁,但没有觉得丝毫别扭,十分诚恳地说,“嫂子担心是属人之常情,你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对那儿又不熟悉,还是让我去吧,说来说去咱们不是为了处置事件嘛,怎么有利怎么办才是。”

史靖仁半晌不语。自从知道他要去乌里雅苏台,史路氏就开始哭哭啼啼,夜里也哭,弄得史靖仁没睡成一个安稳觉,去前的准备什么也没做,搞得史靖心烦意乱。今天老婆又冲到柜上来闹,让他脸面丢尽。史路氏早放出话来,说你真要走了,我天天到柜上去要人。看来她是真能做得出来。

史靖仁有些动摇了,垂头丧气地朝古海摆摆手:“盛掌柜……”史靖仁羞愧难当,说道,“都怪我平时对贱人管教不严!今日冒犯了冒犯了……”

“妇道人家,不必认真。”

盛祯掌柜其实气还未消,出师未捷先被妇人哭上一场,怎么就没有点顺心的事?他看了一眼站在史靖仁旁边的古海,问道:“刚才的事你都看见啦?”

古海点了点头说:“盛掌柜,我看史掌柜去乌里雅苏台的事就算了吧。”

盛掌柜板着面孔问:“怎么就算了?”

古海说:“您看我在乌里雅苏台前后待过四年,俄商中间也有很多朋友,我又通俄语,还是我去方便一些。”

“这个……”盛掌柜犹豫了。

古海言辞恳切,又说:“再说了,我复号不久,这也算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真是不好意思!古掌柜……”盛祯抱歉地说,“大盛魁总号上上下下掌柜数十号人,实在是找不出哪个人能担当起此任,不然怎么也不忍心让你去。你复号不久已故的大掌柜就派你去俄罗斯接应压茶机。一路上吃尽了辛苦,担够了风险还受了伤……”

“盛掌柜不用再说了,大盛魁能给我平反昭雪就是对我古海最大的恩典!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古海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现在不是辛苦,是事情,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大盛魁两百年的基业还能不能保得住!我们走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关头!”

盛掌柜被古海的真诚感动了,他热泪盈盈地冲着古海点了点头。

该着史靖仁说点什么了。他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古掌柜——我对不住你!……”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为了大盛魁。”

“我们史家对不住你!”史靖仁说,“我是说十年前你被字号开销的事情……是我的父亲和祁掌柜合谋。”

古海摆了摆手坚决地把史靖仁的话打断了。

盛祯掌柜不语,来回踱着步子。他停在了古海的面前:“这话倒是对的。”盛掌柜点点头。古海的一席话说得他眼窝子湿了,此刻他已经拿定主意,转向史靖仁说,“那就让古掌柜去吧,我原想你是负责交际的,场面的事应付得来,以后断不了还要和外国人打官司,也加强历练历练。说起来嘛,这趟差事原本就是非古掌柜莫属。”

古海激动得热泪盈眶。

史靖仁还要争,古海冲他笑笑,开起了玩笑:“回去告诉嫂子,她百般关照了我家杏儿,这回我好不容易替她把丈夫拉回来,是还她的一份心意呢。”

盛掌柜带头笑起来。

史靖仁咧咧嘴也笑了。

王福林进来看到一屋子人都面带笑容,莫名其妙,也跟着笑起来。连日来的阴霾在这一刻被一丝阳光冲散了。

即日起程。这一行由大盛魁大掌柜盛祯、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李泰带队,古海等大小掌柜伙计共七八个人,外加一支十几峰骆驼组成的驼队。人、驼、狗、马,隆重地出发了。此一去乌里雅苏台可是不同以往,陪伴行程的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为了尽量缩短时日,他们时而坐车,时而骑马,时而乘驼,可谓日夜兼程。对于古海来说,数千里长途跋涉更是不同以往,让他更多地感到的是荣耀与责任。一种神圣的情感统领着他的精神,让他热血沸腾。

在摇晃的马车上盛掌柜和李泰回忆着自家字号先人创业的事,当故事给同行的人讲,以此来消磨时间。

“我大盛魁就是由乌里雅苏台起家的……”盛掌柜讲起了大盛魁起家的历史,“康熙年间,皇帝御驾亲征噶尔丹,在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设驻有重兵驻守。从那时候开始咱大盛魁就追随皇帝,为军队运送给养。那时候咱们大盛魁的三位先人王相卿、史大学、张杰还只是随军贸易的‘丹门庆’,也就是货郎。那时候乌里雅苏台驻有数十万军队和大批行政人员,一些脑瓜灵活的商人开始围着军队和衙门转,为他们提供各种物资服务。我们的三位先人就是紧紧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从随军货郎迅速发展成为草原上首屈一指的大商号!……”

“是的,正如盛掌柜所言,最初大盛魁总号就设在乌里雅苏台。在科布多和归化城设的只是分庄,到现在,咱归化商界还习惯把乌里雅苏台称为‘后营’,把科布多称为‘前营’。实际上那时的乌里雅苏台就是喀尔喀草原的一个军事中心和政治中心了,大盛魁就以乌里雅苏台为基地,为清朝的军政人员服务。接下来买卖就扩大到整个喀尔喀草原,除前营、后营的清朝驻军和大小部门的军需供应外,蒙古王公向北京纳贡、值班和引见,也都由大盛魁协办联系。给官方和军方包括蒙古王公办事办货,经常是大盛魁先垫资的。

“道光年间,大盛魁一方面扩大销售地区、增加经营货物品种的数量,一方面加大放印票账的数量。这时清朝把征收驿站的费用也包给大盛魁,这样,大盛魁的营业量更加发展了。咸丰以后,大盛魁趁势发展,又在一些城市广为增设分支机构和小号,不仅获得了大量利润,也形成了自成体系的庞大商业网。

“乾隆末年,大清朝廷把喀尔喀的税收也交给了大盛魁管理,更是加强了大盛魁的地位。”

……

所有这些都是古海十分熟悉的,在王廷相大掌柜身边做贴身伙计的时候他听过不只一次。今天想起来古海心情格外复杂,如今这草原市场,已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不管怎么说,古海的雄心豪气丝毫未减,他不相信历经两百余年的大盛魁会衰落下去!其时他想到一个问题,就是归化通司商会上书朝廷要求开放对俄罗斯的贸易。

漫长的回忆也伴随着古海,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大掌柜身边时,当小伙计的生活。每日早上天麻麻亮,他揉着酸胀的眼睛起来,为大掌柜烧洗脸水,悄没声地像一只小猫一样。大掌柜起身后他早已把出恭用的草纸放在手边。大掌柜解手,他叠被子。帮着大掌柜洗脸,把一碗用白开水冲好的锡林郭勒大青盐水端上去。古海要他每日早晨一边抽水烟一边吞下一碗青盐水,以此养生。白天大掌柜出去办事,他就到店铺里站栏柜。殷勤接待每一个上门的顾客,一天下来头昏脑涨。晚间他到账房学习业务,大先生郦掌柜训练他们新伙计打算盘,记账本,学蒙、俄语。大掌柜常来账房看,曾经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将来会有出息。

他骑了他的青骢马走在盛大掌柜的马车旁边。一夜之间古海眼睛里的那种郁悒凶光和不顾一切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蛮劲儿消失了。现在他眼睛里透出的是沉稳,是深谋远虑,是被事业激动起来的信心和勇气。巨大的商旗在皑皑雪原上红得鲜艳黄得炫目。它始终在紧紧地追着雪原尽头那一红灰色的地平线。此刻古海似乎才真正意识到:他不再是数百峰骆驼的当家人,而是威震整个北中国、历经两百余年的大盛魁的一名掌柜!

为了赶时间,在距离乌里雅苏还有不到三百里的地方,古海和李泰先行骑了马赶往。

一进入乌里雅苏台城,古海和李泰都惊呆了。

乌里雅苏台对李泰和古海都不是陌生的地方。李泰做过天义德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古海被大盛魁开销后为生存多次来过这里寻找生意。可是,如今的乌里雅苏台城却是以陌生的新面貌迎接着他们,宽阔的街道,林立的店铺和高耸着尖顶的教堂……市面已经完全变样了。遍地都是俄国人,沿街两侧的店铺十有七八是俄国商人开设。大街上行走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大家全都穿着俄国标布做成的袍子,古海是做生意的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每一样景物都在刺激着古海的眼睛。

两人牵着马在街上走,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想不到乌城已经变成这样。”

“是啊,”李泰说,“真的就同做梦一般!”

“时过境迁啊……”古海说。

“想当初我在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时候,这里是中国商人的一统天下,沿街一百多家商铺清一色的中国店铺。”李泰回忆着当年的情形。

“我在这里的时候就有俄商来了。托博尔斯克公司、伊尔库茨克公司、巴达玛耶夫公司……”古海数说着,“现在恐怕多得数不过来了。”

“简直就成了俄国人的天下了。”

“可不!”古海愤愤地说,“咱中国商人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光明正大去他们国家做生意!”

一个上了年岁的俄罗斯男人迎面朝他们走过来,他用俄语问道:“你们是新来的商人吗?”

李泰用蒙语答:“我们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您说什么?”俄国人竟然听不懂,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懂俄语吗?”

古海回答:“我是中国人,我只习惯用汉语和蒙语说话!”

“可是这里的人差不多全都在用俄语讲话呢。”

李泰笑道:“我说你是新到这里来的商人吧?”

俄国人说:“已经三年了,我是老住户。”

“我来两百年了,”古海用俄语说,“我才是真正的老住户。”

俄罗斯老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古海他们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去,他手指在自己的胸前画着十字,嘴里嘟嚷着。

两人先直奔大盛魁分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小伙计见总号来了人,激动得站在院子里大喊起来,片刻所有掌柜伙计都拥到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王锦棠掌柜也被搀扶着走出来,一见古海和李泰,只说了一句:“八十三条人命啊!……”接着就泣不成声了。

“那些人呢?”古海问。他故意没说尸体,谁都明白他指的是死人。王掌柜伸手指了指大院西边的墙根,只见那儿用草席盖着一片,古海和李泰走过去,小伙计拉开了草席,只见一个挨一个码放的尸体暴露出来。尽管有准备,这场面还是让古海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李泰倒退了几步,狠狠地捶了自己大腿一拳,说话都带着哭腔了:“惨啊!……太惨啦!”

李泰先回了一趟天义德分庄,晚上过来和古海一起连夜召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掌柜开会。从天义德分庄回来后李泰忧心忡忡,这件事出在大盛魁,可也给天义德商号打击不小,伙计们个个都惶恐不安,人心浮动。李泰说:“这叫什么事嘛?这是中国的地盘啊,中国人都不敢待啦?!”李泰愤怒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在乌里雅苏台几日下来李泰的感觉发生了很大变化。来之前,可以说对这桩惊天大案震惊归震惊,但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字号身上,他也尽了商会会长职责,积极与各方面商会,可要他千里迢迢到乌里雅苏台去他就很勉强了。若不是大盛魁方面强硬要求,他原打算派段靖娃代表自己就行了。可一路看下来,俄国商人的飞扬跋扈和中国商人被挤兑的窘状,尤其是亲眼所见八十三条人命横尸在地,他似乎一下子感觉到这些事和自身的利益有着直接关系,也头一次感觉到与归化通司商会有直接关系。在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上,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和王廷相大掌柜没法儿比,也不想比,还埋怨现在的会长不好当,这会儿他明白了他缺的正是现在意识到的这些东西。身为商会会长,凡在涉及通司各家商号重大利益的关键事情上有所作为,这在王大掌柜都是当己任来做的,正是这样的胸怀赢得了巨大威望。他缺的就是这个胸怀,难怪如今的商会凝聚力不强。李泰有了这般的觉悟,说话做事就很进入角色了,歇都没歇就赶过来催古海连夜开会。

古海也察觉到李泰思想的微妙变化,瞅个机会他趁机又提起上书朝廷出俄做生意的事:“李掌柜,如果皇上再不给咱们中国商人撑腰,今儿遇上麻烦的是大盛魁,明儿可能就落到天义德的头上了,中国商人谁都不能幸免。”

李泰说:“对,先把眼面前这桩事了弄个结果,回去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不行再次向朝廷呈交请愿书。”

掌柜们坐在一起,详细地说起血案发生的经过:“起因是为了一笔俄罗斯标布的买卖……”

古海问:“动手杀人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不会只是商人吧?”

“只有少数是真正的商人,”王掌柜说,“多数是哥萨克土匪,也搞不清是真正的军人,还是散兵游勇流氓地痞。”

“当时报官没有?”

“怎么没报?事发当天我们立即就报与了参赞府。”说到此王锦棠掌柜无限委屈,“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是和靖八理,我们要求他向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交涉,惩治肇事者,法办凶手。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这位参赞大臣居然说这是生意上的纠纷他不好办,说还是让你们总号来人处理吧。”

“什么?死了这么多人还是生意上的纠纷?”古海气得脸色铁青,“作为清廷派驻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和靖八理对地方的安全和稳定是负有完全的责任的。没让他来看看停在这院子里的尸体吗?”

“请他来看,他不来。我们就不收殓,八十三条人命是活证。好在是隆冬季节,还能容些时日。”

“做得对。”古海说。

李泰气愤地说:“大清朝的衙门都如此软弱无能,商人哪有不吃亏的道理!我先奏这个和靖八理一折‘不作为’!来之前归化道台衙门和绥远将军府交代过,调查清楚随时传达消息。”

古海说:“李掌柜,明天我们先去拜访一下这位参赞大臣。”

第二天一早古海和李泰到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府。结果是,参赞大臣和靖八理的表现让他俩哭笑不得。

见大盛魁总号来了人,来者还有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也是大字号的天义德大掌柜李泰,参赞大臣和靖八理表现出很热情好客的样子,让座倒茶,问寒嘘暖。古海纳闷了,这个人不像是很冷血啊,一个大清朝廷的二品高官对商人如此谦恭还是不常见的,是分庄王掌柜没有沟通好吧?

开门见山,古海提起案情,说:“我商民全都仰赖参赞大人做主呢。”

“今非昔比!眼下的喀尔喀草原可不是康熙爷征讨噶尔丹时候的草原了!”和靖八理说,“你我是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就不要再说什么仰赖不仰赖的话了!要说仰赖,我还得仰仗您大盛魁呢!”

今非昔比古海当然知道,但是和靖八理作为大清朝廷派驻喀尔喀草原的钦命朝官,能说出如此没有骨气的话,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对和靖八理说:“参赞大人!不法俄商在乌里雅苏台欺行霸市,肆意妄为,寻衅闹事,如今更发展到杀害我大清商民!这不只是对我商民的戕害,更是对我大清朝的欺辱!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我怎么管?军队只保留不到一个带甲骑兵营,负责着千里草原的防务。大量军队早调往长江一线与叛乱的捻军作战,军费短缺……正是我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的时候你们来了!古掌柜、李掌柜你们可不能坐视不管,可得帮帮我啊!……”

“这话怎么说的?”古海一下子没有弄明白参赞的意思,懵里懵懂地问:“您要我们怎样帮你?”

参赞哭丧着脸说:“怎么帮?我需要军饷!我需要银子……实在话告诉你们,我军营里已经一年半没发军响了。两位掌柜想办法挪借挪借?”

“我们是来找参赞要主意的!你反倒……”

“好了,参赞大人,我们回头想想,看是否有办法。”

古海和李泰告辞出来了。

这场约见让他们大失所望。李泰说:“满指望参赞给我们撑腰,没想到他倒要我们给他撑腰,这还叫朝廷吗?”

“只有靠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朝廷软弱,就连朝廷钦命大员也举步维艰!更何况商人。古海和李泰连夜召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掌柜召开会议,商量应对之策。他们一面派人把最新消息连夜报与归化道台衙门、绥远将军府和土默特衙署。督促和靖八理参赞把乌里雅苏台新的情况差人快马上报库伦办事大臣和北京理藩院。

三天后盛掌柜到达乌里雅苏台。古海把近日的情况做了汇报,让他安心歇养,在家里给他们拿主意,必要时出面就可以了。盛掌柜对古海的表现甚是满意,亦很放心。

这是一百多年来蒙古草原上发生的最为严重的一次流血事件,事件引起了北京理藩院的重视,理藩院直令清廷驻库伦办事大臣贵斌过问乌里雅苏台事件。和靖八理的行政级别是从二品,贵斌是正一品。以正一品官员出面过问此事就算是朝廷对此事件最大的重视了。其实这该是后话了。

这件事出在大盛魁,可是也给天义德商号沉重的打击。天义德分庄大院内也是一片人心惶惶,紧张和恐惧的空气弥漫着。

最艰难的是与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交涉。与俄领事的交涉,耗费了古海大部分精力。领事名叫谢尔盖——一个商人出身的政府官员,早在十八年前古海头一次走进归化就曾见过谢尔盖。后来古海被调往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那时候谢尔盖已经摇身变成了外交官,古海多次见到谢尔盖。这回他们又一次见面,用谢尔盖的话说他们应该是老朋友了。

初始古海使用汉语,通过翻译与俄领事交涉。后来觉得汉语翻成俄语太过耽误时间,就改用蒙语与谢尔盖对话,再后来古海发现谢尔盖的蒙语不很流利,不少遣词也不准确,于是他干脆直接用俄语和谢尔盖对话。

于是谈话变成一会儿蒙语一会儿俄语,一会儿又是汉语。场面让旁边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但是就连哑巴都能看出来谈话的双方情绪都非常激烈。

最后古海提出四条:

一、严惩凶手;

二、重金赔偿;

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

四、保证中国商人的安全。

这样的交涉前后进行了整整十二次!

古海与谢尔盖交锋多次,最后不得不以威胁的口吻说道:“这件事倘若得不到妥善解决,我不会让你在喀尔喀得到安宁!”

“你想怎样?”

“我会做出任何事情,你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

艰难的谈判终于结束,历时二十天,非常事件终于得以处理。上报到库伦办事大臣,直到北京的理藩院。

最后的结果是:迫使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做出妥协,谢尔盖公开赔礼道歉,赔偿死者白银十二万两。事情处理到这个程度,超出了大盛魁掌柜们的想象,虽然不能说很满意了,也总算是可以得到一些宽慰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商场上的颓势已然是无可挽回。

接下来是善后处置,大家决定八十三具尸体全部运回归化城。好在适逢隆冬,尸体由驼队运载不会发生腐败。

一切决定下来,李泰感慨道:“总算是能够长嘘一口气啦!”

“也就是半口气吧,”古海说,“我们只是在惨重的损失中挽回了一点点补偿,微不足道。”

“古掌柜说的是,”李泰说,“若不是古掌柜的到来,你们分庄掌柜王锦棠就怕是性命难保!我听说他好几次要自杀呢!你救了王锦棠一命。”

“已经死了八十三个啦!”

离开乌里雅苏台前古海最后一次拜访了和靖八理,向参赞致谢和道别。当他和李泰从参赞衙门出来的时候,忽听到有人在身后高呼:“古大掌柜救我!……”

古海闻声驻足,这才注意到在参赞府的大门前摆着一溜木笼,全都是正在示众的囚犯。呼救声正是发自其中一个囚笼,囚笼内的人蓬头垢面,难辨面目。

古海走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谁?”

囚笼中的人哭着说:“古大掌柜!您不认识我了吗?”

古海说:“……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张国筌啊!”

“哪个张国筌?”

李泰倒是反应快,说:“你莫非就是归化城的前任道台吗?”

“正是鄙人!”张国筌长叹道,“唉!一言难尽……”

古海纳闷道:“道台……张国筌怎么会在这里呢?”

李泰问:“张道台何罪之有?”

张国筌回答:“走私罪。”

“张道台也犯了走私罪?”

“我早就不是什么道台了,”张国筌说,“我现在是个商人,属大盛魁统领下的通司商人!”

“哦!原来张道台也做了生意,真是想不到……”

“我做商人已有些时日了,”张国筌喘了一口气,“时运不济啊。看看眼下的乌里雅苏台城不成样子了,据说原先……”

“好吧,我答应你。”古海说,“我会为你的事情再次拜见参赞和大人,一定替你求情!”

张国筌哭道:“我这里先谢谢您了!如今连大盛魁都快顶不住了,更何谈我们这些小号……”

路上古海对李泰说:“今后归化商界事情,可得仰仗天义德商号啦!”

“岂敢岂敢!”李泰谦让着,“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大盛魁也还是龙头老大。”

“不必谦让了,这是什么时候?”古海说,“李泰李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你能想出请活佛来做天义德的东家实在是高明。不然的话这次的惨案说不定就不是落在我大盛魁的身上,而是你天义德的头上了。”

“这话倒是真的,说到底俄国人并不是和某一个商号过不去,他们要的是乌里雅苏台的草原市场。谁碍他们的事,他们就会使出手段对付谁。”

“不瞒你说,我们天义德也不稳啊!……”李泰满怀忧虑地说,“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招来大麻烦……”

古海知道再说下去就不大方便了,于是打住了话头。

古海言而有信,他答应帮张国筌的忙,不但在乌里雅苏台找和靖八理为他求情,回到归化还真又为张国筌的事奔走呼号。帮忙的结果是把张国筌押回归化处置,随他一起被解押回归化的总共有九名走私犯。按古海的心思,张国筌只要到了归化,道台衙门方面就好运动。但是令人哀伤的是,张国筌这批人犯还是在解押的路上,归化道台衙门就接到了圣旨:朝廷有令:罪不赦,斩立决!在被押回归化之后,第二天就全都被处决了!这批冤魂总共是十一个人,全都是在喀尔喀边境地区做小生意的商人。

但是,事情过后半年朝廷降旨允许中国商人赴俄罗斯经商,就是说从今以后再走这条商道就是合法的了。

归化人都这样评论张国筌:“真是冤死了!”

这张国筌虽说当道台是个贪官,做商人也不入流,但在归化社会的影响却很是不小。

张国筌在道台任上的时候,就不断插手商界吃空股,等做了拥有三千峰骆驼的商人,更成了商界的名人。他除了通州的家室之外又在归化一连娶了两房姨太太,各置了院子安置,竟然相安无事。这两处宅院偏僻,不是为了遮人耳目,而是另有顾忌,为的是私下接受讼事方便,也因此被称为暗府,专门接待不便在公堂上审的案子。最初这住所只有文案项师爷知晓,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打官司的人就先到西河沿儿的住所来访。这都成了惯例,竟连洋人也都知道了。暗府经常是宾客盈门,尤其是晚上。张道台家的牌局一天到晚总摆着,其实这也是张国筌收礼的一种方式。张国筌牌技不怎么的,可总是能赢钱。最初解释为手气好,后来日子长了连他自己也怀疑起来,以为自己真是麻将高手。换了一身衣服到宝局房,想证实一下到底是自己的牌技高超还是输家故意。张国筌一赌才知道自己的牌技其实臭得很,原来到他家赌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在想方设法地给他送礼。

此人精力旺盛,到处求医问药为的不是别的事情,就是为无休无止的房事享受。一房正妻和两房姨太太还不能满足张国筌的色欲,他还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寻花问柳,但凡有姿色的他都要去会会,并无顾忌。甚至在沙格德尔的大观园里也敢公开调戏女戏子,把戏子搂在怀里上下抚摸。

张国筌的行为连项怀义都看不下眼了,在一旁提醒他:“张大人,不可造次了。”

张道台寡廉鲜耻,还反问项怀义:“为什么?”

项怀义小声说:“这里不是美人桥,是大观园!”

张道台这才环顾四周,猛然与一双犀利的眼睛相撞,那是大观园的财东沙格德尔王爷正盯着他!再着周围很多双目光怪异的眼神都在朝他这边看,张国筌把手松开了。

那时候朝廷有专门考核外官的制度,称为大计。大计每三年举行一次,先由藩、皋、道、府逐级考察属员,申报督抚,再由督抚审核,最后送呈吏部。“才、守”俱优者称为“卓异”,经引荐后可回任候升;劣者分别受革职、降调、休致的处分;不入举劾者称为平等,平等者不升不调。

奇怪的是,这种肆意妄为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张国筌的官声,张国筌不但未受处罚,反倒在三年一届的考核中得了上等佳评。

张国筌在考核中得的是“卓异”,是才守俱优!以大计结果他是完全应该得到升迁的,但是令局外人不解的是张国筌就是不愿意升官也不愿意调遣,他就是愿意留在归化城保持现状,继续做他的四品道台。为了不要升迁,张国筌还特意托门子给山西巡抚过了礼,假称归化贫瘠需要清官治理,就是说在朝廷的眼里张国筌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干部。张道台把这好名声当作资本,做起事来更是肆无忌惮。这一切与师爷项怀义分不开,钱是商号给拿的,可主意全都是这位师爷出的。于是项怀义在张道台眼里就不一般,处处高看一眼。不论张道台到哪里,项师爷都如影相随,就连逛美人街都不例外。

想当年胡道台稀里糊涂地落了个降级调任。千里做官为的是吃穿,那时候张国筌就说:“我不怕丢官,丢了官正好甩开膀子做生意。如今我是脚踩两只船。”他甚至用非常鄙视的口气谈到大清皇上,说,“我比大清皇上不同,大清皇上是独木桥,一条道走到黑。我呢,是左右逢源。”

张国筌不怕丢官,别人倒害怕他了,反而给自己弄了个“卓异”。张国筌好不得意!日子长了,张国筌与俄国人打交道多了,竟然也学会一些俄国话。张国筌不但是脑子活络,他还有个特点,就是记忆力特别好,过目不忘还能算得过账。

张国筌在归化地方名气越来越大,影响也越来越大,简直可以说是呼风唤雨。他游走于政界和商界,玩乐于市井与花街柳巷。生性好赌于是便豪赌。有一次在赌桌赢到一个女人,此人名叫小凤凰。后来张国筌每逢赌博都喜欢带上小凤凰,也很优待地给了小凤凰一个妾的名分。

有一次打牌,张国筌要上厕所,牌局又不便停下,就让小凤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手打下去。张国筌回来的时候看见满桌子的人都在欢呼。他不明就里,一问才知道,一局牌已然打完,小凤凰竟然替他打出一个大满贯!一下子给他赢了九百两银子。众人都说:“张掌柜不只是金屋藏娇,还藏着一个牌局高手哪!”

张国筌说:“哪里哪里,只不过偶尔玩玩,和个大满贯也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

希尔曼不同意他的说法:“我看并非是偶然。”

“不是偶然还能是什么?”

“我看小凤凰是个牌局高手。”

张国筌冷笑:“你认定她是牌局高手?”

“对。”希尔曼说,“不信再试。”

希尔曼建议这一次押得多一点,就押了三千两银子。张国筌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嫌小凤凰站在自己身后出牌怪麻烦的,就说:“你来!你坐下……”

“干什么?”小凤凰受宠若惊。

“我嫌你站在我的身后别扭。”

“小女不敢。”

“叫你坐你就坐,别不识抬举!”

张国筌把位子让给小凤凰,自己站在一旁看。

小凤凰把自己的手镯子摘下来放在了赌桌上。那镯子是张国筌送给小凤凰的,是印度纯金打制,时值一千八百两银子。她说:“我再把这个镯子也押上!”

张国筌就同意了。令他想不到居然又是一个大满贯,这一次小凤凰又赢了。于是,张国筌索性坐在一边抽烟,不再插手。从此小凤凰名声大震。

有一天希尔曼和张国筌在赌桌上又撞在一起,是在西河沿儿的宝局房遇上的。打了几圈之后希尔曼问张国筌:“我们是不是不要总是赌银子?”

张国筌不明白希尔曼的意思,问:“你说赌什么有意思?赌骆驼吗?”

希尔曼摇头。

“那你想赌什么?”

希尔曼眼睛盯着站在张国筌身后的小凤凰,努努嘴。

张国筌顺着希尔曼的眼光转身看见自己的小凤凰正被看得不好意思,忸怩着。张国筌不高兴了,说:“难道说你是想赌我的女人?”

希尔曼并不回避,用僵硬的汉语说:“是的,小凤凰,我也喜欢。”

张国筌问:“你拿什么赌?”

“我赌骆驼。”

“胡说!难道我的小凤凰就只值几峰骆驼吗?”

“你想要银子吗?”

张国筌摇头。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大南街上的铺子!”

张国筌的意思是将希尔曼一军,他知道那铺子是大南街上最好的店铺,差不多是希尔曼在归化城的半壁江山。希尔曼是不会舍得的。

“你要我的店铺?”

“对!”

“那是我全部的生意,”希尔曼说,“我来归化三年,店铺是我三年的成绩。”

“那就不用再提什么拿小凤凰来赌的话了!”

希尔曼不甘心,眼睛望着张国筌身后的小凤凰。小凤凰向他眨眼,这个女人正想要这个风头呢。张国筌很生小凤凰的气,把刚刚码好的牌一推,说:“希尔曼先生,你要是个男人,就把你的店铺押上!不然那就别在我眼前挤眉弄眼!”

希尔曼被激将起来性子,说:“赌就赌!”

于是众人让开,看希尔曼和张国筌的豪赌。

结果只一注张国筌便输了!张国筌乖乖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在希尔曼的身后离开了宝局房。张国筌气得脸色煞白,一连三天没怎么吃饭。

说起小凤凰,据见过的人讲这个女人姿色确实格外出众。小凤凰是一种很特别的长相,眼睛灰蓝色、呈扁桃形状。皮肤白皙粉嫩,细腻非常,据说有西域的血统。最拿人的是小凤凰做人十分聪明,说话做事特知道分寸。从来不问自己不该问的问题,不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不前不后总是恰到好处,用张国筌的话就是当你渴了的时候还没等你放话茶水便端到了你的手边,当你困了的时候枕头就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像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而且学什么都快,一看就会,比如打牌,小凤凰跟着张国筌也不过十几次,居然一上手就把把都能赢。

有一次说起小凤凰,张国筌夸口说:“我敢说,在归化再也找不到像小凤凰这样的聪明人了!”

一位赌友说:“我知道还有一个人能和小凤凰一比。”

众人都说:“是谁?”

“在归化还有一个这样的聪明人,就是三义泰的掌柜许太春。”

“是有个许太春,不错,”希尔曼说,“我听说早些年许太春给卜泰做跟班的时候就经常替卜泰打牌,也是回回赢!”

“那也是一个奇人!”

“许掌柜也算个场面人!可惜这个人现在不上牌局了。”

“听说许太春走西口刚来归化的时候,投在土默川大地主卜泰的名下……”

“我知道,那时候许掌柜在卜泰名下只不过是一个做打手的角色。说到底还是人聪明,开始许太春也像小凤凰一样站在卜泰身后伺候,后来偶然的机会就替卜泰打一两把牌,奇怪的是许太春也是一上手就回回赢!尤如神助。”

“可惜身份低微,不然……”

“低微什么?许太春如今是三义泰的大掌柜,也算得是人上人了!”

“我说的是小凤凰,可惜流落风尘,不然出息可是大了去了!”

“也不一定。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小凤凰也像许太春似的……”

“她还想怎样?一个女流也做不了掌柜。”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

议论到此也就不了了之。

归化人都知道张国筌有个胞弟名叫张国泰,十几年前随张国筌来到归化。初始只是在大南街租了一个小门脸,专做京货生意。开张时节那门脸只有丈把宽,第二年买卖就扩大一倍。三年后门脸就变为一溜三间,而且装潢也非常讲究,居然成了归化城内门脸最讲究的商号。也就是自那以后,京路帮的商人便开始在归化城以及喀尔喀草原上活跃起来。不管在哪里开买卖,京帮商人的店铺全都是在该地铺面最讲究的字号。在那以前,不管是在归化城还是在库伦、乌里雅苏台、科布多,根本就找不见几个京帮的商人。自打张国筌来归化上任,不多年间讲京话的京帮商人就到处可以见到了。那种清爽油滑的北京腔就在塞外的草原上传播开了。十几年之后,京帮的商人在整个塞外商场上,不论是坐商还是行商,都占着很大的比重。而在这之前归化城不要说是商界,就是整个归化城,在街上一张口便是浓重的山西口音,几乎无有例外。每个人一张口就开出了自己的风格。

北京人做生意不但是铺面排场,装潢时尚,店铺内的货架陈列、货物的摆设,售货伙计的衣着打扮都很讲究,卫生也讲究,特别干净。张国泰的买卖字号叫京履泰,归化城最大的澡堂“馨月里”的伙计最清楚,京履泰的掌柜伙计洗澡洗得最勤。每半月洗一次澡,一月理一次发,那是准定的。这一点很是招归化人喜见,尤其是妇女。同样是买东西,就愿意往京履泰去,哪怕是多走几步路也在所不惜。名声渐渐传开,就连绥远城的女人们都结伴儿三五成群地坐了马车赶到归化城京履泰来购物,一买一大堆。这些女人多是绥远军界的太太格格,她们有的是银子。京履泰的购物环境极好,能够使她们的消费欲得到满足。

驻绥远城的部队属于满八旗之一承德正红旗的一支,1727年移防绥远城,算起来也有百十年的历史了。他们的到来把比北京话还要标准的普通话带到塞外。鼻音很重,这口音由那些娇生惯养的格格嘴里说出来,更是透着一股子清雅和高贵。早些年绥远城的格格们是很少进归化城玩耍的,只有耍鸟驾鹰的公子哥才涉足归化市井。自打京履泰开张以后,格格们就隔三差五地往归化城来了。于是归化城至绥远城之间五里长的石子路上就迅速热闹起来,马车、驴车络绎不绝了。

京履泰的成功鼓舞了北京的商人,做百货的、做杂货的以及手工业的匠人纷纷西进。这支京帮商人的队伍都是张国泰的家族和他的旁系,一个拉引一个,最后成了气候。归化城南头沿着五十家街集中了数十户京帮商人的住宅,全都是清一色的四合小院。灰砖灰瓦门楼前蹲两尊石头狮子雕。门前的街道上甚时候都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对待俄国人的问题上,但凡是中国商人,不论是晋帮或者京帮、陕帮、西帮,大家的态度大都是一致的。商人们的这种立场得到了万驼社、羊马社、桥牙行等各种行社的支持。至于发生分化那是后来的事情。

京帮商人的到来也给归化城带来一股奢靡之风,不只是店铺装满讲究漂亮,而且使用女售货员站柜台来接待顾客,与此同时烟花柳巷也跟着红火起来。

这种影响在饮食行也出现了明显的反应,为了迎合张国筌的手下人和“西庄”中的津帮及洋行小买办的口味,在东五十家街的街口出现了一个名叫“聚京堂”的饭馆,成为以后归化城“东路馆子”的滥觞。另外,在张国荃及其从北京带来的众多幕僚所居住的庆凯桥附近的二公馆巷里,先后出现了京酱园和鲜果铺的“果局”。与此同时在本地“饽饽铺”之外,归化城增加了“东路人”开设经营的“京点心铺”,专供京帮津帮商人和他们的家属消费。这种消费逐渐影响了当地人,当地人也有不少人对东路口味产生青睐的,东路饮食的买卖是越做越红火。

那时归化城的饮食业有着自己的许多行社,其中最有影响的要数“红纸幌子”。“红纸幌子”是归化上等饭馆的行社组织,“红纸幌子”操纵着“仙翁社”;“白纸幌子”操纵着“群仙社”。“红纸幌子”、“东路馆子”和“白纸幌子”,形成鼎足而立的局面。这个“鼎”的一个足就是“东路馆子”,是由京帮商人控制的。商城归化的饮食行各路门派风格互相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京帮口味影响越来越大,就连山西口味的“红纸幌子”中新成立的鸿宾楼、聚锦楼、庆云楼和鸿庆楼等,自觉不自觉地也都朝着聚京堂的经营方式发展。而聚京堂是京味的代表性饭馆。在这些饭馆的变迁过程中,聚锦楼和聚仙楼比鸿宾楼、庆云楼和鸿庆楼维持长久。它们的火爆与聘用一位王姓厨子炒“东路菜”很有关系。与此同时,鸿庆楼也由北京聘请著名的厨师“大张”和“二张”前来掌勺。说来说去全都是为了争取口味讲究的东路顾客。

从张国筌出任道台开始,京城追随而来的有一批幕僚。这些人都是场面上的人物,这些人都长着一张吃出来的嘴。他们来到归化几乎天天出入于各家酒肆饭庄。他们的出现也打破了归化地方官吏不入民间饭馆的惯例。在这之前,无论是归化道台衙门还是土默特衙署的公人吃饭问题都是在自己的食堂解决,不允许随便私混市井到民间的饭馆吃饭。官府公人下饭馆就是从张国筌上任归化道台开始的,他和他的幕僚们经常在饭馆里大摆酒席饮宴寻欢。这些公人在饭庄饭馆消费一般是不用他们自己买单的。初始张道台吃不惯归化地方的饭菜,有时候下饭馆甚至要把他从北京带来的专在道台衙署做饭的厨子也带到饭馆里给他掌勺炒菜。

……

张国筌走暗房子,去俄罗斯做生意并因此而丢掉了自己的脑袋,反倒让人们增加了几分怀念。许多年以后坊间还常有人提起张国筌的名字。

乌里雅苏台事件不仅给大盛魁带来了沉重打击,同时也给整个归化商界的头上笼罩上了一层永不消散的阴影。关于乌里雅苏台事件的议论在归化城各个牲畜市场,在街头巷尾被各种人议论着传播着,从牲畜市场的牛桥、马桥到人市,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惶惶之中又传来一个令人惊怵的消息: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被打死的八十三名铺伙的尸体运回了归化城!

就是说乌里雅苏台事件本身并没有完全结束。在归化城八十三名死亡铺伙中的部分家属还在等待着,他们从晋中和其他地方赶到归化来,是希望看死者最后一眼,争取能给自己一个最后的安慰。也算是对死亡人善后的妥善处理。

八十三具尸体啊!那是怎样一个凄惨的场面!巨大的震惊和哀痛笼罩在归化城的上空,民众都拥到北门外等待着死者的归来,他们中有死者的家属和亲友。已经是春意微醺的时候了,载着尸体的驼队越来越近。

“这哪是在做买卖啊!能死几十号人,简直就是打仗了……”许多好奇的人都跑到北门外的大路口,等待着拖载八十三个尸体的驼队归来。驼桥上一位长胡子的长者颤颤巍巍地说着,他话没说完已是泪眼婆娑。

围观的人是一片唏嘘。

“凄惨啊!”

“真是想不到啊!”

“做买卖竟然也要死人。”

“商场就是战场了!”

……

下午的时候,人们终于看到驼队的身影。人群安静下来,驼队走近了。沉默的人群无声地给驼队让开一条路。

沉重的蹄踏声和着骆驼的喘息声在人群的头顶回响着,骆驼身上的腥臊味伴随着一种奇怪的臭味冲击着人们的嗅觉。大家都知道那是尸体散发出的味道。沉默的人群簇拥着驼队向城里走去。红柳的货筐嘎吱嘎吱响着,人们知道那每一个货筐里都装着一个死去的人。闻讯赶来的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们,看见他们的弟兄海九年低垂着头跟在驼队的后面走着。他的手里牵着一根骆驼缰绳,完全没有了做掌柜的气度与风采。

二斗子轻声叫道:“九哥!……”

古海没有答应,他紧贴着二斗子的身体走过去了。

突然有一个声音升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响亮,传染着人们,不久就有更多的人跟着哭起来。女人的哭声中夹杂着男人的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哭声连成了一片,就像乌云似的笼罩着归化城的上空,无边沉重的哀痛压迫着整座商城。城门似乎承受不起就要坠塌了!

大盛魁城柜上百名掌柜伙计在大院的门口用号啕大哭迎接死者的魂灵!

八十三具棺木排成七排,在大院的空地上等候着它们的主人。掌柜伙计一起动手把死去的人安置进棺木中去。与此同时喇嘛的队伍就开始念经了,喇嘛们酱紫色的袍子连成一大片。佛音铿铿,佛乐锵锵,香烟缭绕,渲染着悲哀的气氛。

一切商务全都停止了!

感受到了哀痛的骆驼们也全都沉默着,跟随着自己的主人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大院。白色的挽联悬挂起来。这死魂灵盘旋的景象距离大掌柜去世没多久就又一次出现在大盛魁的大院,它的热情让所有的人都感到了恐惧!

很快,恐惧的情绪就被带到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引出了各种各样的反应。于是转卖出让甚至典当店铺的事情接踵而来,慌乱绝望的情绪弥漫全城。

七天之后,大盛魁把死者埋葬了。大盛魁为八十三名死去的铺伙每人发放三千两白银的死亡抚恤,并且当场兑现。白花花的银子使死者家属伤痛的心得到些许安慰,他们都表示对字号的理解,同意尽快处理尸体。为埋葬不幸的死者,大盛魁专门购置了一块坟地,地点就在归化城南不到五里的地方,是一块长方形的荒地,把八十三个死者埋葬在了那里。为示公益,大盛魁宣布此块墓地也为公义地。就是说今后谁家的死人都可以在这里埋葬。

至此震惊整个北方商界的悲惨事件才算落下了帷幕。但是伤痛却没能随着死去的人埋进墓地而消失,白天夜里甚至是睡梦中它仍然跟随着人们,折磨着人们的神经。

颓败情绪像浓雾似的罩住了大盛魁总号的院子,许多人开始动摇了。晚上就寝前靖安一边帮着古海脱袍子,一边说:“这几日盛掌柜的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

“都是些什么人?”

“有掌柜,但是更多的是大盛魁的财东户。”

“财东户?哪里来的?”

“都是从山西老家特意赶来的!”

“他们要做什么?”

“要撤资,要股份……”

“史掌柜知道吗?”

“知道。”

“史掌柜怎么说?”

“史掌柜痛斥那些要撤股的财东户,骂他们是不孝子孙!……”

“哦……好哇。”古海欣慰地说道,“要紧时候史掌柜到底还是挺起来了!”

在艰难的当口史靖仁确实挺起来了,他坚决与古海站在了一起!盛掌柜和古海他们到乌里雅苏台去料理非常事件,史靖仁守着大盛魁归化城柜也没闲着,他打发得力的掌柜跑北京的理藩院和吏部,积极张罗为古海买官的事情。古海从乌里雅苏台返回归化的当天晚上,史靖仁就把古海请到内院的小客室,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交给古海:“古掌柜,这是给你预备的,就盼着你回来穿了!”

古海纳闷,问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衣服。”

“嗨!史掌柜你客气什么?我有衣服穿。”

“不是普通的衣服。”

“是什么衣服?”

“是朝服!”史靖仁意味深长地笑道,“古掌柜,你来试试这官服。”

古海动手把盒子打开,见是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朝服,可以看出朝服上绣着的翠鸟的翎毛。未曾展开古海就认出那是件四品文官的朝服,说:“我何德何能!”

“展开来试试吧!”

在史靖仁的帮助下古海把崭新的四品朝服穿在身上。他在客厅的地上来回走了两圈。

史靖仁问:“感觉怎样?”

“威风!”

“对了!咱要的就是这感觉!大盛魁二百年都给当任的大掌柜捐有四品闲职,要的就是这份威风。谁都知道这份威风在生意场上多么重要。”

他对史靖仁说:“史掌柜,咱大盛魁是三姓财东创下的基业,我们掌柜只不过是执行而已……”

“快别这样说!过去我也是对掌柜们大不以为然。来了归化,做了生意,我才知道做生意着实不容易,掌柜们常常要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没有一代又一代掌柜伙计的努力,大盛魁的基业如何能维持二百多年?”

“史掌柜讲的在理!”

“所以古掌柜你就不要再客气了,”史靖仁说,“大厦将倾,唯古大掌柜是中流砥柱。”

“好……”古海犹豫着,问道,“对了,此事盛大掌柜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

“这怎么可以!”

“危难之时,我自作主张!”史靖仁说,“我史靖仁认准了你,我不仅为你买官,我还要在下一届的财东会议上把你推上大盛魁大掌柜的宝座!”

“这个可是不妥!万万使不得……”

“有何不妥?”

“还用问吗?”古海说,“盛大掌柜还在任上!……再者说了我古海何德何能,胆敢领受这份荣誉!”

“是啊……我也知道盛大掌柜还在任上,”史靖仁长叹一声说道,“可是盛大掌柜能做什么呢?他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吗?他能把大盛魁带出危机的泥潭吗?”

“……”

“不能!”史靖仁替古海回答,接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大盛魁是百年老字号,凡事都是讲规矩的。但是不要忘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只能用非常的办法来对待。”

但是古海坚决不肯听从史靖仁的安排,他说:“史掌柜的美意我古某人心领了,但这四品朝服我是断然不能领受!”

“没关系,我知道现在你在想什么……走!咱俩现在就去见盛大掌柜!看他怎么说。”

不由分说史靖仁拉起古海的手就走出屋子。两人来到盛掌柜的房门前,史靖仁敲敲屋门,也没等里面回应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毫无思想准备的盛掌柜正在善元的伺候下脱去长袍,他准备就寝了。看到史靖仁和古海走进屋,盛掌柜问:“什么事?这么晚了……”

“有件事我得禀报大掌柜……”

“要紧吗?不能明天再说吗?”

“要紧倒是不怎么要紧,不过事情也简单,就是请大掌柜您过一下眼。”说罢史靖仁把古海往前推推。

浑身不自在的古海身体向后倾着出现在盛掌柜面前,脸拘得通红!语无伦次地打招呼:“盛大掌柜……”

“你们让我看什么?”盛掌柜颟顸问道。

“就看古掌柜身上这身朝服。”

“朝服?……什么意思?”盛掌柜招呼道,“善元,你把蜡烛往这边挪挪。”

蜡烛的光亮照耀着,盛掌柜把脸凑近古海,这回他看清楚了,问古海:“这是大清朝的四品朝服哪!你哪儿弄来的?”

史靖仁替为回答:“是咱字号给古掌柜买来的。”

“字号给买的?什么时候……我咋不知道呢?”

“是您和古掌柜前往乌里雅苏台的时候,我一手给操办的。”

“你……你也太大胆了吧?”盛掌柜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气得哆嗦起来。

“事情是我擅自做主,责任我担着,要惩罚您就冲我来吧。”

“我问你,你身上的朝服是几品?”

“七品。”

“王福林的朝服是几品?”

“五品。”

“我的朝服是几品?”

“咱字号只有大掌柜您是四品。”

“那为什么你独独给古掌柜买四品顶戴?”

“古掌柜他用得着,”史靖仁显然是有所准备,他侃侃说道,“古掌柜虽说是复号不久,但是他为咱大盛魁是屡建奇功!先是把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无偿地贡献出来,使咱大盛魁驼队走外路时能够走捷径。单此一项就为咱字号带来数十万的利润!大掌柜您说该不该表彰?”

“该……表彰。”

“还有,古掌柜成功地创立‘鸿记’商号,使我大盛魁在逆境之中能够挺立得住……这算不算是功劳?”

“当然算……”

“想当初古掌柜创立‘鸿记’的时候,我们总号的掌柜大都反对,总号没有投一两银子。愧也不愧?”

“愧……”

“为了表彰,更是为了今后古掌柜在商场上做事方便,我果断为他买了四品顶戴……”史靖仁越说越来劲,简直就是滔滔不绝。而盛掌柜早已经累了困了头脑麻木了,他挥挥手打断了史靖仁的话:“好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吧。买就买了,下不为例!”

古海和史靖仁退出了盛掌柜的房间,来到屋子外面,古海竟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全都被汗水湿透了!

其实史靖仁说的并不错,已经六十高龄的盛掌柜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做事的能力,只是虚担着大掌柜的名位。每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盛掌柜就会一连几天地失眠,吃不下饭。原本一百四十斤的体重在短短的两年工夫就消瘦得不足九十斤了!也不知道是担心自己的健康呢还是怎么的,老头子特别喜欢给自己的身体过秤。只要略有闲暇,贴身伙计善元就会听到盛掌柜这样喊他:“善元,把大秤拿来!……”

善元却是越来越担心了,他很害怕地想:这回体重又不知道会减少多少!善元害怕看到盛掌柜看过自己的新体重后脸上的担忧和失望。

盛掌柜的危险不仅在于他的体重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虚弱,而且他的神经也变得十分虚弱和敏感,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哪怕是从牲畜市场传来的普通消息也会让他忐忑不安,他也要仔细地询问好多遍。总是怀疑他得到的消息不准确不真实,一件事他会反复地问好几遍,常常派善元去核实消息的准确。对于好消息也怀疑,不敢相信。似乎是周围的人都在有意地瞒他。

只要是能保持平稳运营就算是谢天谢地了。每当新的坏消息一来,就等于是新的一轮磨难降临到盛掌柜的头上。一轮一轮的磨难让盛掌柜吃不消了。他的肉体、他的精神全都吃不消了!眼看着盛掌柜生命的火焰一天天暗弱,总号几位掌柜商量,决定把字号的大部事务转由王福林、古海和史靖仁来担当。大家都知道眼看着形势没有好转的希望,巨大的压力只能是更加损害他的健康。大盛魁业务涉及十分广阔,举凡茶叶、百货、日杂、牲畜、药材、皮毛等等,数额和种类都异常浩繁,账目上每年万万两白银的进出,哪个在任的大掌柜不是身负重任,身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问题出在盛掌柜他恋栈,他留恋大盛魁大掌柜的位置。不是一般的留恋,而是特别的留恋。

归化城的南大门似乎从来也没有这样繁忙过,从早上城门开启就有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穿越城门洞踏上南去的道路。

丁零作响的声音中透着凄凉和哀愁。赶车的人都低着头走在马车的旁边。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山西籍的商人在踏上归家的道路。

这股言败的风都吹到了晋中,大盛魁的财东户人心浮动,有人再次提出撤股。

针对今后的经营谋略,大盛魁高层发生严重分歧,多数人的意见认为应该审时度势,收缩生意,从喀尔喀草原大幅度收缩,紧接着就是撤庄,同时就是大量裁员。主张收缩的代表人物是大掌柜盛祯。事实上收缩的方针实行已经有好几年了,是被迫而为的,首先是恰克图分庄的撤消,接着是库伦分庄的紧缩,随库伦分庄一起实行紧缩的还有乌里雅苏台分庄和科布多分庄。汉口、山东、杭州、北京等地的分庄也都不同程度地缩紧了业务。

史靖仁在艰难的当口挺起来了,但是八十三具尸首却把史靖仁的老婆彻底击垮了!半夜里史靖仁被史路氏的惊叫声给弄醒了,点着灯一看,就见老婆光着膀子坐在炕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直往下淌。

“你怎么了?”史靖仁惊慌地问,“是做噩梦了吗?”

女人点点头。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白毛鬼在追赶我……”

史路氏惊恐地直往史靖仁的身后躲。

“唉!……”史靖仁长叹一声下地弄毛巾,为老婆擦汗。当他打了水把湿毛巾弄好,扭过头发现史路氏已经不在炕上了,史靖仁赶忙追出屋子去。在院子里他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身子站在院子门前,哗哗啦啦的声音响着,史路氏正在弄门闩呢!夜风飕飕冻得人直打哆嗦,等史靖仁回身披了件衣服赶出来的时候,史路氏已经跑到巷子里了。全裸着身体在寒冷的月光下奔跑!史靖仁邀约了女仆一起追赶了两条巷子,才算把疯癫的女人控制住。

天一放亮,史靖仁还是坐上来接自己的轿车到总号去了,正应了那句俗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别看史靖仁夜里被疯癫的老婆干扰,可是一到白天就又来了精神,里里外外忙活大盛魁的事务。在许多号事上古、史二人的见解竟然都是不约而同,他们都主张坚持下去,都主张逆流而上,都反对盛掌柜等人的妥协主张。史靖仁成了大盛魁内部强硬派的代表人物。这也出乎古海的预料,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感慨:真是世事无常,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这个曾经坑害过自己的人,这个克星!现在居然成了自己最坚强的盟友。

字号的愁烦事很多,大盛魁小客厅的灯光通宵达旦亮着,细心的人们发现善元到库房里领取蜡烛的趟数越来越勤了,过去是几根几根地去拿。现在是整箱子地往小客厅里搬了!各种不同人员参加的会议,商量各种生意,讨论字号的发展战略。议论来议论去得出的结论是:大盛魁必须进入俄境,以图新路。就是说摆在大盛魁和归化商人面前除此而外别无他途,一言以蔽之——不这样做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图谋新路的努力却是看不到一点希望,颓废的情绪开始在字号内弥漫,许多人都认为字号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关键时刻,史靖仁和古海走在了一起,两人不约而同全都主张逆流而进!在古海的力主下,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在草原上大量收买骆驼,安排在沙尔沁驼场。

对于字号在别的领域,比如乌里雅苏台的生意,比如在库伦的生意进行大规模的紧缩,古海没有强行进行调整,他知道整个北方发生的商业颓势已经摧毁了很多人的信心。现在需要的是有人能够挺起来,力挽狂澜,重新给大盛魁人以勇气。也给整个归化商人以勇气。他寄希望于归化通司商会,寄希望于商会会长李泰,更寄希望于理藩院和大清朝廷!他知道,最终只有理藩院,只有大清朝廷能够挽救归化商人的命运,只有大清朝廷能够以国家的名义扭转颓势。而一品大员的绥远将军童玉正是通向大清朝廷的合法和便捷通道,只有将军能够和理藩院的恭亲王说上话。但是,捷径并非是那么好走的。为商业上的事归化商人找将军已经许多次,已经把将军找烦了。

所以当古海再次提出要去拜访将军衙署的时候,靖安就提醒道:“古掌柜,使不得了。”

“怎么使不得?”

“我是说您去将军衙署现在不是时候了!您难道不知道吗?”靖安说,“许多日子啦,归化通司商会的李会长,元盛德的大掌柜还有咱大盛魁的盛掌柜、史掌柜……归化城一拨又一拨的掌柜们去将军衙署求见新上任的童玉将军,快把衙署的门槛都踏平了!结果,不但没能见到童玉却是把将军给惹恼了,最后一次是被将军撵出了门!”

“那也得去找哇,此事是非将军出面不成啊!”

“连大门都进不去的!将军下了死命令,不准归化商人踏进衙署大门半步!”

但是古海还是去了。他成功地动员了王福林、郭玉等十几个掌柜,一行全都是骑着马赶到绥远城的。事情果如靖安所说,还离将军衙署老远呢,古海一行人马就被看守衙署大门的士兵喝住了。

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归化商界的十几名掌柜当然都是最具权威、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身为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的李泰、天义德的大股东郭玉,这些领头人物在关键时刻全都听从了尉官的指令,停住了脚步。大家乖乖地望着地位并不出众的古海一人走上前去。

“我们是归化城的商人,”古海伸手在怀里掏出帖子,恭敬地递给尉官,“我是大盛魁的掌柜古海。”

“你们是要求拜见童玉将军吗?”未等古海说明来意守门的尉官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古海说:“正是!”

“不见!”尉官断然道,“将军早就放话出来,难道你们没听说吗?将军不见归化来的商人!”

“归化商人如今遇到了跨不过不去的沟坎,务必恳请将军扶助!”

“不用废话了,趁早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将军说了,他是行伍之人管不了商界的事情。”

“国难当头,商界军界还能分得清楚吗?!”

“我管不了那么许多,你们走吧,无须啰嗦!”

“将军不见我们就不走!”

“那你们愿意等就等吧。”尉官不再理会。

出出进进的都是军官和兵士,有带刀的、有披甲的,也有牵马的。从上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古海也没有等到将军的回话。就那么站着,两条腿又是酸又是木又是痛,都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了。

这些归化来的商人,全都穿着五品、六品、四品的朝服……都是买来的官。远远看上去齐刷刷地站着一溜官员!路来过往的行人都侧目而看,他们奇怪这是什么景象,没见过。

身着四品朝服的古海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古海高大的身材佝偻着走到看大门的尉官身边,把袖筒里的些许碎银子塞到尉官手上,恳求道:“军爷行行好,帮归化商人一把!……”

收了银子,尉官脸色缓和道:“那么……我再试试。”

尉官转身走进衙署的大门。

不一会儿尉官从大门里出来,古海和史靖仁赶忙迎上去。未等古海他们询问,尉官便说:“将军说了——还是不见!我早说过了,将军已经对归化商人的事腻烦透了,将军早就放出话了,他是不会接见您的!”

“日他!……”气愤之下史靖仁竟然暴出粗口,“等了半天就等出这么一句屁话!要知道我们也是朝廷命官,如今商事也是国事!将军他不能不管……”

王福林紧张地制止道:“不可造次!”

“我不怕!”史靖仁来了少爷脾气,就像是公牛顶墙似的,“想当初他童玉在美人桥落难的时候,若不是我挺身救他,他还会有今日的威风吗?……”

古海还不知道呢,两年前童玉初来塞外,有一日兴之所至就独自来到归化城的美人桥游玩。他光知道美人桥是一条著名的妓女街,却对那里的规矩不甚了了,贸然睡了美人桥的花魁甜聪儿,不曾想尽兴之后却因嫖资与鸨母争执起来。因为童将军是“微服私访”,鸨母也识不出他的真实身份,于是对待将军就很不客气。正在难堪之处史靖仁出现了,二话没说掏出银两替童玉付了账。即时把将军送出了美人桥。

童玉把史靖仁视为救命恩人,后来派人多方打听找到史靖仁,才知道史靖仁是大盛魁的财东兼掌柜,为报恩童将军派手下给史靖仁送去二百两银子。算起来是史靖仁替将军所付嫖资的四倍。史靖仁也不是傻子,他作为大盛魁专管交际的掌柜经常出入娱乐场所,市面上的事也颇为知晓。那时候史靖仁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新到任的绥远将军,为童玉圆场也是有日后图谋回报的考虑。哪承想事到临头竟然落空了。他高声嚷嚷着对尉官说:“你去禀报将军!就说是大盛魁史靖仁求见!”

“已经说过了,”尉官解释道,“方才就把史掌柜的大名报与了将军。”

“那么将军他怎么说?”

“不是告诉你了么——不见!”

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史靖仁满以为他出马去求童玉,童玉是决不会驳他面子的。谁曾想倒是吃了个闭门羹,他哪里会知道依童将军的计算,史靖仁替自己付了五十两银子,他返还史靖仁二百两,就算是两清了!就算是有情有义了!而史靖仁大概是在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这想法上的差距让史靖仁很难接受,意外受挫一口气咽不下,毕竟是大盛魁财东出身,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于是史靖仁就站在将军衙署的大门外吵吵着骂起了大街。

古海和王福林强行地把史靖仁拖走了。王福林被史靖仁的狂野吓坏了!他一边伸手去捂史靖仁的嘴,一边拖着史靖仁离开将军衙署的大门。段靖娃等人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一起出手帮着王福林把史靖仁弄上了轿车。

其他人看看无趣也都一个跟一个地离开了。期望得到童玉将军帮助的努力落空了。

晚上,王福林、古海和史靖仁聚在小账房议论白天的事情。看到史靖仁已经冷静下来,王福林劝说道:“史掌柜,我说你也是太单纯!”

“我怎么单纯?”

“你也不想想,人家童玉将军是堂堂朝廷命官,是一品的大员。在美人桥犯下那点丑事惟恐避之不及,你往人家脸面前站不等于是在揭人家的短么!他能搭理你吗!?……”

“你说的道理也对,可是我们商人怎么办?”史靖仁说,“就算是没有美人桥的事,我们商人遇有迈不过去的坎儿,难道就不能去找绥远将军做主吗?你们没见吗?俄罗斯商人那和官人简直就是亲如弟兄!”

“大清朝和俄罗斯不能同日而语。”

古海说:“商人走商人的路线,童玉那里行不通,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此话怎讲?”

“俗话说得好:山不转水转。退休的老将军裕瑞不是还住在绥远城里吗?”古海说,“我们可以去找老将军。”

“对呀,”王福林说,“老将军裕瑞还住在绥远将军府,而且他是童玉的舅父,只要老将军放话童玉不能不听。”

“这个主意好是好,”王福林说出自己的担忧,“还是王大掌柜在世的时候咱大盛魁和裕瑞将军交往甚好,可惜现在我们没有人能和老将军说得上话。”

“是啊,”史靖仁说,“现在的盛掌柜差不多是足不出户啦!他怎么可能认识绥远的将军哪。”

“不要发牢骚……”

“不是牢骚,是现实问题摆在这儿!盛掌柜对进军俄罗斯都没什么兴趣。如何带领大家化解危机?!”

“交际方面的事你史掌柜就多操点儿心吧。”

“只能如此了,”史靖仁思忖道,“谁能和老将军说上话呢?”

“听说老将军有一特殊嗜好……”

“就是爱马如痴!”

“什么爱马如痴?”

“就是喜欢玩走马!”王福林说,“有人经常看到老将军在马桥上现身,遇有品相上好的马匹就花银子买下,不吝金钱。”

“是啊,老将军不仅是爱马,还喜欢打猎。”

“是吗?……可是这老将军爱马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有哇!倘若我们能够物色到稀世良马,送与老将军,岂不是能够博得将军欢心?”

“如此就可以与将军搭上话拉上关系!”

“只要将军高兴了,他就会自动出马为咱归化商家说话。凭着将军和恭亲王的关系,没有办不到的事。”

“啊,要说别的事不好办,”史靖仁说,“马的事最简单!我大盛魁每年单从喀尔喀运回的马匹数量以几十万匹而论,从中不难找出良马来。”

“非也!”王福林说,“老将军玩的是走马,是训练好的熟马!我们经营的是生格子马,派不上用场。”

古海说:“我知道,好的走马得在马桥上去找寻。”

“这也难不倒我,”史靖仁说,“我明天就去马桥上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