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六章

出于政绩的考虑,归化关道台决定要为慈禧太后修建“懿览亭”。关道台早就知道归化城曾经是当朝太后慈禧生活过的地方!慈禧的父亲惠征曾经做过两任归化道台,慈禧的少女时代就是在归化度过的。作为官场上混事的人他要为太后的圣迹修建一个纪念物,当然是在情理之中。一时间“懿览亭”的工地成为吸引归化人眼球的地方。在扎达海河左岸与道台衙署隔河相望就是“懿览亭”的工地,打夯声、歌唱声日夜不绝于耳,拉砖瓦、卸石头、运木料的马车骆驼络绎不绝。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景象倒是给归化城平添了几分活泛劲儿。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都跑到“懿览亭”的工地来看热闹。

在归化城但凡是涉及公益事务,一般情况下衙门都是先找大盛魁,所以这事关道台还是先找古海商议。

关道台顺理成章地来到大盛魁。

刚刚登上大盛魁大掌柜位置的古海由于出征俄罗斯初获胜绩,正在兴头之上,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进一步扩张商务,把刚刚开拓的俄罗斯市场巩固好,他哪里有心思修建什么楼台亭阁?小伙计刚刚报告完了,古海就犹豫着问:“关道台他到了吗?”

不用问古海也知道,关道台此番屈尊登门是为修建“懿览亭”募集资金的。

说起来这关道台也还真是个人物。他从一个小商人转行做了官员,官至四品,主管一方事务。说来也很是有趣,就说是做官,同样是一个道台官职,不同的人来做就做出不同的味道和风格来。古海所见过的归化道四任道台,胡道台、张道台、林道台和现在的关道台,一个糊涂、一个机巧、一个圆滑、一个直接,真是各有各的特色。关道台从商人的身份走向官员,深谙民间商务的道理,做事务实,讲究实惠。

关道台做官做出了经验,修建“懿览亭”对他来说无疑是最重要的政绩。恭维当朝太后肯定是拍马屁拍到了点子上。

“懿览亭”旧址是慈禧少女时代玩耍游憩的地方,是道署内的花园。这花园的花石草木间原本有个亭子,亭有六角,被称为“树滋亭”。

要紧的是现在,慈禧早已贵为太后,而归化地方的人们包括历任道台居然对此圣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岂不是太过麻木?关道台想想都后怕。如此“圣迹”被忽略该是多大的罪过!现在他关道台既然反应过来就赶快行动,不但要修还要大张旗鼓地修,还要精心地修。

关道台的行动首先是召集一帮文人墨客吟诗作画,一连半月终于给未来的亭阁取名“懿览亭”。

其取名“懿览”是因慈禧当年在宫内为妃嫔时,曾号为“懿”,同时因坐此亭中可以周览花园的景色,所以才这样命名。

关道台到大盛魁找古海,除了为未建成的“懿览亭”筹集资金,同时他还想就“懿览亭”的匾额与古海商量。关道台想请他题字。

说起来为“懿览亭”题字的事这里边还有一笔算不清楚的账,关道台本来是要请将军衙署的童玉题写,被童玉拒绝了。童玉说:“我一个行武之人,文墨不通,不去附庸风雅了罢。”

在将军衙署碰了一鼻子灰,关道台转而又托人到太原请巡抚张之洞题字,结果张之洞也以字拙为由婉拒了。

来到大盛魁城柜,关道台第一件事先说为“懿览亭”题字的事:“请古大掌柜执笔吧,你就不要推辞了!”

古海道:“我一个商贾之人身份低微,哪里敢攀龙附凤为慈禧太后的亭苑题字!”

谁知关道台却不顾身份,赖在大盛魁城柜的小客厅里不肯走了,他说:“大掌柜若是不肯卖这个面子给我,我就在这坐他个三天三夜!”

古大掌柜原以为关道台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只吩咐交际部史靖仁相陪,茶水侍候,心想用不着天黑关道台自觉无趣便会离去。哪承想,天色黑透关道台仍旧坐在小客厅里不动,忙于号事的大掌柜早把关道台这码事忘记了。晚饭的时候他在嘉乐会馆小雅间里宴请客人呢,贴身小伙计靖安推门走进雅间,附在大掌柜耳边说:“大掌柜,史掌柜让我来报告:道台衙署的关大人还在小客厅候着呢。”

“什么关大人?”大掌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哪个小客厅候着呢,他等候谁呀?”

“关大人就是道台大人啊,在咱城柜的小客厅呀,”靖安说,“关大人早晨就到了,他在等着您题字呢。”

古海掌柜这才恍然大悟。顿了一顿,大掌柜吩咐靖安:“你去告诉史掌柜,就说我说了,题字的事实在推不过,请王大先生代笔就是。”

夜阑人静之时,大掌柜回到城柜,看见王福林先生的小账房还亮着灯,就走进去了。

“大先生,关道台求的字你给他写了吗?”

“咋能不写,”王先生气呼呼地说,“有你的话我不写也不成了。再说了那关道台全然不顾四品道台的身份,从早至晚候在客厅里不走。”

“行了行了,给了他字就算了。”

“字他是拿走了,”王先生说,“我这肚子里的气却是不顺呢。”

“俺知道,关道台来咱大盛魁门上求字,为的不是名,”古掌柜说,“他是为了钱,关道台的账算得精明着呢。”

“哼!俺姓王的真正是一字值万金了!”福林先生苦笑道,“‘懿览亭’修建之前咱垫付的一万两银子,这下子算是泡汤了。”

“你就是不给他写字,那一万两银子也是难要回来了,”古掌柜说,“关道台与咱打交道也有些时日了,他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他去求张之洞和童玉将军题字为的是名,他得给人家付润笔的银子。现在他来找咱大盛魁,算是他给咱大盛魁绝大的面子,咱得反过来给他银子。不然他图个什么?”

“简直是岂有此理!我王某在书法界算不上名家,但是也不愿意干这种窝囊事情,耗神费力写了字白白送人还不算,反倒得贴上数万两银子。罢罢罢!往后我再也不干这种舞文弄墨的事情了。”说到气愤处,王福林将笔架上的毛笔抓起来“啪”的一声折断丢开去了。但是不管你愤怒也罢哀怨也好,道台衙署的面子商人们肯定得给,银子也肯定得出。

生活每天都有新的内容,好光景没过几年,从俄罗斯传回的消息又一次给归化商界带来了新的打击。俄国政府宣布大幅度提高华商货物的入境税,过境税提高的幅度超过了百分之五十!不用问也知道,这项措施是俄罗斯政府为保护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抵制和打击进入俄境的华商而采取的。

为寻求正义和公平,古海以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的身份亲自前往北京,谨将俄国新定征收华商等各色茶货杂税章程缮造清册,呈请到理藩院。恳请朝廷出面为商民做主。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古海枯坐大盛魁北京钱庄的内室,一遍遍地翻看着手里的清册。那清册是这样写着,计开:

红茶每普特征收税钱二千五百五十文

砖茶,此项砖茶海南无税,海北照此征收,每普征收税钱三百七十五文

米砖茶,此项米砖茶海南无税,海北照此征收,每普征收税钱三百七十五文

槛槛茶,有领事票者,每普征收税钱一千五百文;无领事票者,收税钱二千五百五十文

香片茶,每普征收税钱二千五百五十文

茉莉花茶,每普征收税钱二千五百五十文

绸,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摹本缎,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线绉,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扣绉,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洋绉,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串绉,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曲丝绸,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各色绣花丝脖巾,每分征收税钱一千二百六十文

各色素丝脖巾,每分征收税钱一千一百文

官纱,每分征收税钱一千文

什什哈达,每分征税钱一千文

高羽绫,每分征收税钱二百文

次羽绫,每分征收税钱一百五十文

绣花衣服,每分征收税钱二千二百六十文

丝水衣服,每分征收税钱二百文

羽绫带毛小衣服,每分征收税钱三百文

毛线半丝脖巾,每普征收税钱四百五十文

高等瓷器,每普征收税钱一千七百五十文

次等瓷器,每普征收税钱七百文

上等铜器,每普征收税钱二千一百文

中等铜器,每普征收税钱九百文

下等铜器,每普征收税钱八百文

核桃,每普征收税钱一百五十七文

稻米,运往海南(贝加尔湖)者每普征收税钱四十五文

运往海北者每普征收税钱一百零五文

仙香,每普征收税钱一千六百八十文

红枣,每普征收税钱四百零五文

四色脯白葡萄,每普征收税钱四百零五文

红白狐皮,每普征收税钱一万一千五百文

……

每一份税收都像刀子割挖自己身上的血肉!这种痛彻的感觉只有商人才能够体会得到。被割去的是银子,也是血和泪!

苦盼了半个月,理藩院派出一位官员出面接见了古海,这位大清的官员竟然这样问古海:“过境税是什么意思?”

“就是俄罗斯政府向进入俄罗斯境内的大清商人携带的货物征收的税种。”

“妈妈的!”官员看着古海呈给他的过境税清册,“一下提高那么多,商人还能有利可图吗?”

“还谈什么有利可图啊!”古海苦笑说,“我们是坐地赔钱。”

“那我大清也可以以牙还牙啊!”官员说,“我们也提高他俄罗斯商人的过境税!提高他百分之一百!”

“大人啊,你有所不知,”古海苦笑,“我大清朝廷在同治六年的条约中就规定了俄罗斯商人在蒙古草原、新疆等地都享有免税的权利!”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官员反问古海说,“我怎么一无所知啊?”

古海被官员的话惊得无言以对,好半晌他才缓过味儿来,说:“大人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商民这等小事难入您的眼睛……我们商人于艰难之时吁请朝廷出面和俄政府协商,借以保护华商的利益。”

“好吧,古掌柜你把奏折交给我,我们伺机上奏皇上。吁请皇上为商民做主就是。”

官员收了古海的礼物以后就宣布接见结束。

理藩院派出一位官员话说得轻巧,事实上古海呈上的奏折历经半年有余未见到朝廷的任何反应。其实没有反应就是一种反应,就是说大清朝廷对归化商民的利益并不关注,更不打算为之争辩争取。余下的事情便只有依靠“命运”两字来摆布了。

不幸的命运首先降临到了天义德商号的头上。

乌里雅苏台城,天空依然是湛蓝湛蓝的。夏天的空气凉爽宜人,但是在天义德分庄气氛却使人感觉到无比的沉闷和压抑。

在客厅,段靖娃正在和俄罗斯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代表谈判。主客分别坐在乌木的八仙桌两边,桌面上摆放着两份书写好的文件,文件分别用俄文和汉文书写而成的。这是一份文件的两个文本,是天义德将自己乌里雅苏台分庄房产出售给巴达玛耶夫公司的契约。

巴达玛耶夫的对面坐着段靖娃,段靖娃现在的身份是天义德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二人面色凝重,客厅空气十分沉重。小伙计为俄商巴达玛耶夫捧上茶杯。巴达玛耶夫得意与骄横的态度溢于言表。

段靖娃客气道:“先生请用茶。”

巴达玛耶夫面露得意之色,他用蒙古语说道:“不用客气。再过一会儿,咱们俩的角色就该调换了,我的仆人就该给您来斟茶。”

站在巴达玛耶夫身后的俄国仆人,微笑地朝段靖娃弯弯腰,用以证实主人的话。段靖娃感到自己的眼睛受到什么刺激,他看到了仆人手里提着一个黄铜的大茶炊,典型的俄罗斯大茶炊。

“先生是不是太性急了,连俄式的铜茶壶都带来了。”段靖娃说着用目光指了指那铜茶壶。

“我们俄国人是不习惯用中国人的茶具喝茶的。”

“那就对不住了,”段靖娃说,“遗憾的是这客厅的主人眼下还不是俄国人,我们只能用中国茶具招待客人。”

“我是担心会失礼于段掌柜的。”

“此话怎么讲?”

“一旦我们双方在协议上签字,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到那时我们拿什么来招待客人呢,要知道我们俄罗斯是一个讲究礼貌的国度。”

“可是如果我不在这份契约上签字的话,你们俄国人的礼貌就暂时派不上用场了。”

“这一点请您不用担心,我们的礼貌肯定是会派得上用场的。”巴达玛耶夫站起来,从仆人的手里接过铜茶壶,把它郑重地放在桌子上。

段靖娃脸色变得铁青,禁不住也站起来了:“可惜的是我们中国人更习惯于以自己的饮茶方式来招待客人,您还是暂时把茶炊拿下去吧。”

巴达玛耶夫哈哈大笑起来:“其实说到底不管我是客人还是你是客人,我们用来招待对方的饮料都是茶叶,所不同的是饮茶的方式和用具。”

自此,天义德分庄就要更名易姓了,俄罗斯巴达玛耶夫公司就要成为他的新主人了。作为蒙古草原的畅销商品茶叶也要由俄商之手转卖于当地消费者了。

事实上在喀尔喀,俄罗斯商品早已经遍布全境了,其经营的种类多达数百种。而且伴随着输入额的增长而日渐繁多,已由初期的洋布、棉纱发展至日用、化妆、五金、文具、食品等。品种之繁杂,数不胜数。诸如洋药水药粉、洋烟丝、洋糖、洋呢绒、洋毯、洋手巾、洋袜、洋纽扣、洋针、洋纸、洋画、洋伞、洋灯、洋笔、洋墨水及各种海产品等。洋货充斥市肆,风行城乡,虽僻陋市集,无所不至,广泛渗入到城市和广大牧区人民日常生活之中。

大盛魁的发祥地,也是天义德的发祥地,广袤的喀尔喀草原市场今后将与天义德无关了。两百余年的传统市场丢失了,这事实残酷得让人无法接受,要知道两百年前天义德的创始人就是在这块草原上以经营茶叶起家的。现在这两百年的历史就要在段靖娃的手里宣告终结。

巴达玛耶夫的狂傲态度,让段靖娃备感屈辱!眼泪在他的眼圈里打转。

巴达玛耶夫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们中国人就是过分地注重形式,其实就算你们分庄的院子不卖给我们又能怎么样呢,你们还能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上一年吗?要紧的是你们把乌里雅苏台草原市场丢掉了,不但是茶叶,这里的人们从头上戴的帽子到脚上穿的鞋子,甚至就连寺庙里的佛事用品全都改由我们俄国商人供给了。”

段靖娃说:“但是我们天义德这处分庄的地产仍然说不准就是巴达马耶夫公司的。”

“这是为什么?”

“同时想要购买这处院子的还有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段靖娃说,“现在的决定权仍然在我们手里。”

“但是我还知道,”巴达玛耶夫说,“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开出的价格要比我们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价格少十万卢布。你们中国商人不是有句话吗?叫做‘买卖争分毫’。我就不相信你们天义德会舍去十万卢布的差价把房产出卖给西伯利亚公司。”

“有时候我们斤斤计较,有时候我们还会一掷千金。你没听说过吗?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话,叫做‘送人送匹马’。”

“我不相信,商人不为钱?”

“那先生就等着瞧吧,”段靖娃站了起来,“看茶!”

熟通中国礼节的巴达玛耶夫知道“看茶”就是送客的意思,而且他还通过段靖娃铁一样板着的脸上看出了,“看茶”一词中包含着的逐客的内容。巴达玛耶夫站起来了伸手接过仆人递给他的礼帽,踌躇了一会儿,似乎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再见!”巴达玛耶夫把礼帽扣到头上,转身走出了客厅。

过了两天,在同一间屋子里,段靖娃代表天义德商号与俄罗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代表签署了售房协议。自此,天义德在喀尔喀西部延续了两百多年的商业分支机构不复存在了。按照协议,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将把购房的款项由莫斯科银行转汇上海的俄国银行,然后再由上海汇至归化城。

当掌柜段靖娃在协议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这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中国商人禁不住潸然泪下了。

早晨,一列小驼队离开了乌里雅苏台城,这是段靖娃率领的天义德伙计掌柜撤离乌里雅苏台。几十峰骆驼,除了少量的行李之外,绝大部分驼背上驮着的全是规格一致的木箱。外行人不会知道那几十个箱子里装的全部是天义德用过的账簿。这些账簿其实就是两百年来天义德商号经营乌里雅苏台市场的全部历史。

转过一个山头,段靖娃的马突然扬蹄嘶鸣起来,将主人掀下了马背。

伙计们跑上前去,只见段靖娃掌柜双目紧闭,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一会儿方才缓醒过来。

归化城的街道依然是熙熙攘攘。古海穿过大北街,大南街,走进一条小巷。段靖娃暂时就住在这里的宇龙客店。街道两旁闪烁着荧荧的烟灯,不知不觉间大烟在归化弥漫开来,首先在蒙、汉、满官吏、士卒中点燃起来,这一小撮人对鸦片的吸食,很快腐蚀了整个统治机构。到后来,许许多多的市民、农民和牧民都沾染了这个恶习。在大什字南的居民中,十家约有七家有吸食鸦片的人。世风日下,红灯业兴盛起来,小召后、大御石巷、小御石巷、范家巷、史家巷、三官庙街、民市北街、民市南街、美人桥附近,均有暗娼活动,每家暗娼都备有烟灯。

日久天长,那些吸食大烟的人一个个都变得骨瘦如柴,面容苍白,精神颓唐。民间流传着这样的俗话:谁种谁肥,谁吃谁灰;好人抽成个病人,病人抽成个死人。许多吸食者,抽到最后,典房卖地,鬻妻售子,偷盗乞讨,有的甚至倒毙街头。每到严冬腊月,许多冻死、饿死、病死的“大烟鬼”被抬到孤魂滩。因此,归化人又把大烟叫做“断后草”。

十亩田里八亩烟,留下两亩杂谷田,这是当时归化地区的真实写照。

天义德倒塌了,预备回乡的段靖娃只能住在客店。打听到段靖娃行踪的古海到宇龙客店看望同乡的伙伴,却未见着他的人影。没曾想两个人却在大召举办的国丧大典中相遇了。古海对段靖娃和天义德商号的命运深为同情,谈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变卖之事俩人尽都潸然泪下。

归化城内的大召是俗名,习惯的称呼,它的正式的名称叫做无量寺。无量寺是康熙皇帝的家庙,在佛教界地位甚高,平日里这里除了作为佛事活动的场所之外,同时也是官场军界朔望朝拜之地。按照清代朝廷的制度,归化地方各级军政官员每年于朔望之日,必须朝服辉煌齐集大召,在设有万岁牌的正殿举行朝拜礼仪。就是说无量寺担当着重大政治活动的重任。

这一天,归化城当地官员和社会名流,齐集大召为清德宗驾崩而举行祭典。因系国丧大典,所有官员一律要穿孝服。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出席祭奠的官员并不是穿白布制的孝服,而是把朝褂翻过来穿,就是把面子反到里面来穿,且将帽子顶上的红缨也一律摘掉。

彼时归化商界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商号,其主要财东和掌柜一般都捐有官职,因此原本是属于政界的一场活动居然有众多商人现身。

古海走进大殿的时候被眼前的怪异景象惊了一下!他走到郭玉身旁,悄悄问:“官人们的衣服咋这样穿啊?”

郭玉无言地摇摇头。

古海也不敢再问别人,乖乖低头站在人群中聆听喇嘛念经。

祭典仪式一直持续至一个时辰之后,古海看得真切,突然间郭玉的身体就像面条似的瘫倒在地上。

古海轻声叫了一声扑过去,他把一只胳膊插到郭玉的脖子后面,抱着他的膀子,同时低声喊:“快,来个人……帮我一下!”

大殿的一角一阵骚动,整个仪式乱了套。好几个值班的喇嘛都跑到了郭玉的跟前,把郭玉抬到了大殿后面一间小屋。

古海跟在喇嘛们的后面一起走进屋子,屋子里的陈设古海非常熟悉,他认出了这是达喇嘛的寝室。这时候大召内的著名喇嘛大夫格桑脚步匆匆走了进来。郭玉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是归化城最有影响的通司三大号之一天义德的大财东、大掌柜。作为一方商界巨子郭玉与大召关系十分密切,在每年举办的佛事活动、尤其是适逢大召修缮,郭玉都要代表天义德或者是以他个人向召庙方面资助或者是捐赠大量财物。

其实郭玉的身体并无大碍,他晕厥只是由于过分的虚弱和悲伤。

格桑喇嘛亲手将一丸药喂进郭玉嘴里,不久郭玉就苏醒了。诊过脉之后,格桑喇嘛对郭玉说:“郭大掌柜的病并不要紧,只是因为劳心过度身体虚弱所致,好生休养一些时日自会恢复。”

面色苍白的郭玉一直闭着眼睛,不论在他晕倒的时候、他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格桑喇嘛给他喂药的时候,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古海挨近郭玉,把身子俯在他的脸前,轻声叫道:“郭大掌柜!……”

这一次郭玉睁开眼睛了,他听到了古海的声音,看见了古海立在身边,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只叫了一声:“……古大掌柜!”眼泪便又下来了。

古海哽咽着安慰道:“好生休养!来日方长……”

春天打桩机咚咚响,震得新上任的道台关美的心又活动起来:他又要在自己的道台衙署大兴土木了。“懿览亭”落成,并没有使这位道台尽兴,他又要改造自己办公的衙门了。他要把道台衙门装修成花园式的格局,把衙门诗意化,让自己能够在枯燥刻板的公务间隙不出几步就能欣赏到风光美景。

关道台的目的还真的实现了,半年之后花园造成,亭榭楼阁应有尽有。结果竟然有了意外的效果,道台衙署成了归化的一景。关道台邀请名士饮酒取名,名曰:沙溪春涨,后来竟然入选了“归化城八景”。

就在关道台整修道台衙署这一年,初冬的时候义和团运动蔓延到了归化地区。

之前,比利时人方济众把归化城扎达海河上游“营坊门前”北面、城隍庙北、常平仓西的大片地皮购买下来,建立起归化地区最早的天主教堂,取名“圣母圣心”大教堂。至此,扎达海河两岸不仅是蒙、汉、回三个民族为主的多民族聚居区域,而且成了庙、堂、召、寺并存的四种宗教活动场所。

这一年义和团起义的风暴也波及了归化地区。打出“扶清灭洋”口号的义和团运动,在归化城西边的萨拉齐、归化城西南的托克托以及归化城北边的铁圪旦沟等外国教会势力大的地区,搞得如火如茶。义和团放火烧毁了许多教堂,杀了不少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教民。

在这次风云突变中,归化城内信仰佛教、道教和伊斯兰教的各族信徒都考虑到了后果,没有盲目对洋教堂采取什么行动。只有一事算是例外,那就是土默特旗一位朱姓农民把入了耶稣教的一位教民,从牛桥上拉下了下河滩,浇了一身脏水。仅此而已。

大盛魁城柜内院小客厅,古海正在与一山东商人商谈业务。靖安悄声走进来。

靖安附在古海耳边说:“邝振海求见……”

古海一听立刻脸色就变了,问道:“他人在哪里?”

靖安说:“在门房。”

“你把他安顿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好。”

仇教运动风起云涌。愤怒的义和团城里城外追杀教民,身为洋行总会总经理的邝振海成为义和团攻击的重要目标。邝振海被义和团追杀,情急之下逃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

一路跟踪追击,数以千计的义和团将大盛魁总号的院子团团包围。

“交出邝振海!”

“杀死汉奸邝振海!”

“大盛魁不许包庇邝振海……”

“让古掌柜出来说话!”

……

喊杀声、叫骂声翻江倒海,简直就要把大盛魁的院子彻底掀翻。紧闭着的大门被愤怒的人群冲撞着开始微微摇晃,看守大门的伙计们个个神色慌张,有的手里操起了家伙。伙计们看见古海从通往内院的月门那儿走出来。

“古大掌柜来了!”

“快叫他躲躲吧,义和团点名找他要人呢!”

说话的工夫古海已经来到城柜的大门口,还未等伙计们劝他,就听古海以平静的语调说:“把门打开!”

伙计们全都愣住了,一个个瞪着眼睛盯着大掌柜看。他们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把大门打开!”古海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看门的伙计问:“大掌柜,您是说把大门打开让义和团进来吗?”

“少啰唆——打开门!”

门闩拉开,还没等门内的伙计伸手拉门外面的人群已经把沉重的院门哗啦啦地撞开了!忽然打开的大门让人群冲了进来,前面的没有防备被后面的人推倒了,响起了哇呀哇呀的喊叫声。后面的人群以为前面的人中了埋伏,开始纷纷向后退。后来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前面跌倒的人爬起来不知为什么也都纷纷向后退,都退到院子外面去了。寂静的场面出现了。

古海站在院门前的台阶上对来人讲话:“义和团的弟兄们,到我大盛魁总号来所为何事啊?”

“我们是来捉拿汉奸邝振海!”

“汉奸邝振海躲进了你们大盛魁。”

“把汉奸邝振海交出来!”

……

“你们说话要有凭据。凭什么一口咬定邝振海躲进了我们大盛魁?”

“有人亲眼看见的。”

“古大掌柜包庇汉奸私通洋人!”

人群晃动,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上了年岁的人,头上包着布带。一看就知道是首领,首领跨前几步抱拳向古海施礼,道:“古大掌柜,我们是扶清灭洋的义和团。据可靠消息,大汉奸邝振海躲进了大盛魁城柜的大院。请古大掌柜以大清国的江山社稷为重,把邝振海交出来!”

“义和团扶清灭洋是爱国之举,鄙人深为感佩!”古海说,“只是大盛魁城柜没有你们要找的邝振海。”

“古大掌柜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归化尽人皆知古大掌柜的名声,您乃是北中国商界第一人。”

“不敢领受!不敢!……”

“古大掌柜不必谦虚,”首领说,“我的意思是,您可敢拿您的名声担保邝振海没有躲进大盛魁的院子?”

“我担保。”

“好!古大掌柜果然敢做敢当。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后会有期!”

首领一声号令,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就离去了。

三天之后,夜里,大盛魁城柜大门吱嘎嘎响了,一个黑影从门缝间溜了出去。黑影很快就消失在幽暗的得胜街深处。

但是那条黑影还未走出巷子口,即被埋伏在巷子里的义和团抓住。被抓的不是别人,正是邝振海!

天亮以后,愤怒的义和团就将邝振海押到归化城东的孤魂滩砍了脑袋。

得知消息的古海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已然是中午时分。古海用手拨开围观的人群想看个究竟,说实话他听说义和团处死了邝振海,可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消息是错的。毕竟是同乡,毕竟在商海中交往几十年,毕竟是母亲生母亲养,来世上走了一回,一切的错都不在邝振海的身上。他不愿邝振海死,觉得这样死也太冤,太不值。

但是古海看到身首异处的人真的是邝振海!邝振海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还是古海给他的,是大盛魁伙计统一做的灰色袍子。脑后的假辫子早不知被丢到了哪里,不过没有辫子的脑袋一眼就认出来了。血迹把一大片杂草都染红了。

古海派人把邝振海的尸体装殓了,亲手将掉下来的脑袋抱进棺材,和身子接在一起,暂厝于城南的公义地。董家花园拒绝了死去的邝振海,不只是邝振海,董家花园现在拒绝所有的死人埋葬和暂厝。原因很简单,就是归化死的人真的是太多了,董家花园毕竟是一处花园,它不是坟岗子!

城南的公义地方圆有十几亩,是专门用来埋葬或暂厝外籍商人尸体的。那是古海亲自看好并从主家手里买下的一片荒地,为这片土地大盛魁花掉了三万两银子。出于公益的目的,故给这片坟地取名公义地。

邝振海的尸体也属于暂厝。古海放下柜上的营生,亲自在荒草丛中为邝振海选择了一块地势高稍能见到阳光的地方,吩咐“抹鬼人”认真修盖厝房。

厝房盖好以后,古海又来了一次。他对已经失去生命的邝振海许诺道:“你放心吧,待我得空一定把你送回山西老家。”

运动造成的混乱并没有就此打住。次年夏天,还发生了杀毙一名英国武官周尼思的事件。这次事件发生的经过,据英国驻华公使提出的照会声称:六月十八日,周尼思经中国兵队保护由包头送往归化城,该城兵队将周尼思带至同知署,复带往道署,归绥道台关美不肯保护。周尼思投宿旅店,次早赴道署请照,未发。

此时的周尼思并不知道关美是设置机关要他的脑袋,关道台赴绥远城见将军童玉,童玉遂派旗兵五百往归化城。关美回署,周尼思再往道署,关美坐堂列兵,令其长跪。关道台询问周尼思何方人氏,何故来归化。周尼思回答,游历画图,并把自己的图画呈请关道台阅视。事情发生在周尼恩离开道台衙署,当周尼思走到道台衙署至牛桥中间时,有人用刀从背后将周尼思砍死。

事发后,英国驻华公使旋即向清政府提出照会,要求自提出照会四天之内,饬将绥远城将军童玉立即捕押监禁,并将归绥道台关美于周尼思被杀处所一同斩决抵命。

清政府遵从了英国政府的压力,惩办了以绥远城将军为首的各级官吏。绥远城将军童玉、归化城副都统奎成皆被革职;归绥道关道台,则以在“仇教”运动中“戕害洋人”的罪名,遭到“通饬严拿,就地正法”;还有归化城同知郭之枢,和林格尔通判毛世黼,托克托城通判李恕、樊恩庆,宁远厅司狱李鸣和等,“均著革职,发往极边,永不释回”。

又是归化城东,又是孤魂滩,又是一个血色的黄昏!因为是道台被执行,归化数万民众前来围观,众目睽睽下归绥道台关美血溅芳草,人头落地。

关道台死了,但是赔款的事并没有随关道台的死而了结,朝廷把赔款落到活着的人们头上。

沉重的负担压在了归化人民尤其是商民的头上。归化管辖下的口外七厅分担了赔款。

隔年,被毁损的归化天主教堂大兴土木,建大圣堂于一进堂院大门的东侧。

归化人以默然的态度接受了新教堂的出现。

一般来说归化城还是平静的、平和的。

归化城是座商业城市,买卖人主张和气生财与勤劳致富,重视维护安定局面,反对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尤其是巡检衙门中关押着七厅的重罪钦犯,每年冬至,都要将成批的死囚犯拉到城东的孤魂滩杀头。在“二府衙门”口则置有站笼和“黄瓜蔓”等刑具,经常让盗贼站在站笼里,或拴成一串示众。自关道台以来,笼子里关押的更多的是所谓的走私犯。

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做法,使扎达海河两岸的人们越发惧怕王法。奉公守法做顺民百姓,基本上成了当时各族人民的处世哲学和行动准则。他们胆小怕事,很守本分,平日和睦相处,都无宿怨深仇。遇有风吹草动,仍按自己固有的行动准则行事,不轻易接受他人的宣传鼓动,更谈不上群起而响应。

古海又要起程了,又要去俄罗斯了!但是这一次古海带领的驼队不是往俄罗斯贩运茶叶,而是归化通司商会组织的赴俄京圣彼得堡的讨债团。

之前大盛魁等通司商会的商号联名上帖,要求清朝朝廷出面与俄国政府交涉,为商民做主。这些商号中除了著名的三大号大盛魁、天义德、元盛德外,还有大泉玉、大盛玉、广盛玉、公和盛、天和兴、锦泰亨、祥发永、富源德、万庆泰、三义泰、大珍玉、独慎玉等总共是三十六家。

也有人为古海一行送行。但是事过境迁,此番前往俄罗斯与若干年前他带领归化的大驼队踏出国门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了,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归化城北门外偌大的广场,为归化商民讨债团送行的只有寥寥数十人了,全都是归化通司商会中受害商号的掌柜、伙计和少量家属。没有了看热闹的人,没有了往日的盛大人气,场面气氛惶惶然凄凄然。妇女的哭泣声似有似无地响着,渲染着悲凉的心情。这次古海带领的团队不是出行的商队,而是倒霉的讨债团,一行也只有七个人。除了天义德的二掌柜段靖娃还有元盛德掌柜元薄来和归化通司商会的几个代表,其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娜仁花,她是代替生病的丈夫郭玉前往莫斯科讨债的。郭玉一直到死都身兼着天义德商号的财东和大掌柜。此行非同寻常,他们的目的地是遥远的欧洲城市圣彼得堡。

古海想起自己第一次带领大驼队出征俄罗斯时的情形,不由感慨万千!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射着,希望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那就是杏儿。但是他没有看到。

送行的也有少数外国人,其中有米契诃、伊万、英国商人希尔曼等人。

“是我国商人的耻辱!对不起。”米契诃说。

“俄罗斯政局动荡,大部中小茶商生意无以维继,故意拖宕债务恶意不还的只是少数俄商做出的事情,这也不完全是商人们的责任,更不是你的责任。”

“这一封信你拿着。”米契诃说,“是我写给莫斯科公爵叶钦斯泰的,请公爵出面为中国商人说话。”

“谢谢!”

“不,不仅是帮助你们,”伊万说,“这是为了我们俄罗斯人的尊严和荣誉。”

阴云低垂,悲壮的气氛笼罩着归化城。古海看见宇文秀英站在人群中,两只眼闪着湿漉漉的泪光。

“听,有马蹄声!是到这边来的……”

随着一声喊,所有的人都扭头看,只见归化通往绥远城的大道上远远地荡起一阵烟尘,伴有隐约的马蹄声。随着马越来越清晰,古海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狂跳起来,并且跳得越来越猛烈。他不由自主地迎着马蹄声走过去。远远地古海看到朝他疾驰而来的是骏马雪花蹄!他在心里叫道:“难道说是裕瑞将军到了吗?”

眨眼的工夫雪花蹄已经载着主人来到古海的面前,果不其然正是老将军裕瑞!将军下马说:“古大掌柜!听说你要带队往俄罗斯讨债去了?……”

“不敢惊动大人!”

“你说这话也太生分,如今你我是朋友,”裕瑞将军紧紧抓住古海的手,“我对不住归化城的商民。我心里愧呀!……”

“千万不要这么说!”古海说,“事情至此绝不是将军造成的,是俄商无赖。”

“俄商胆敢如此全都是因为有俄罗斯朝廷撑腰!可惜左宗棠将军不在了,不然我大清国怎么能如此软弱……”

“您已经尽力了,归化商民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说出埋怨的话!”

段靖娃说:“几年来将军不辞辛苦多方奔走,为归化商民的利益殚精竭虑……”

“是我分内之事!我是大清国的将军,我是为了我大清国的尊严!”

“将军为我们归化商民赴俄经商,为这次讨债团赴俄竭尽全力,我古海我大盛魁和归化通司商会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

古海跪下。

商民和送行的人齐刷刷地跪倒一大片!

“不敢当!……不敢当!”裕瑞热泪盈眶仰天哮叫道,“耻辱啊耻辱!不能够保护大清国的子民,是我军人的耻辱,也大清国的耻辱!何以为国!大清朝啊——你还活什么劲儿!我诅咒你——你倒塌了吧!”

“将军!!”

众皆惊骇,纷纷叫道:“将军,不可狂言!”

“我裕瑞乃一介武夫,我不怕!”将军说,“你把俄商所欠债务名册给我一份。”

“事已至此不敢再给将军添麻烦。”

“或许能顶点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裕瑞将军说,“我再给朝廷奏他一本!”

“其实给朝廷的奏折我们早就写好了,已经在半年前由鄙号北京分庄直接呈给了理藩院。”

“没有人疏通和运动,理藩院他能搭理你吗?”

“是啊!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古海把一摞账簿捧给裕瑞将军,解释道,“除将俄商噶尔绉克等五家净欠华商十六家俄钞各若干,谨另具清册详开恳请转呈外,所有仅按俄钞之数呈报。米德尔杨夫净欠是项是否应该免追,及按俄例应追之利可否一并追偿各缘由,理合据实呈复,如能请将军大人,一并据情转详钦宪大人签复转咨。”

古海一行在裕瑞将军的目送下消失在了大路的尽头。

将军长叹一声。将《俄商欠华商账项清册》翻开,目光在账簿上扫过:

俄哨克约哥儿密亥尔池欠:

大盛魁俄钞钱:33659.34元。

大升玉俄钞:36563.18元;独慎玉俄钞:49061.71元。

兴泰隆:44303.43元;祥发永:19081.79元。

壁光发:27165.24元;公和盛:10686.46元。

万庆泰:10334.43元;公和浚:6299元。

广全泰:12774元。

以上十宗,共合计欠俄钞234104.05元。

噶尔绉克密亥衣万来池欠:

大泉玉俄钞:73373.41元;大升玉俄钞:80985.83元。

独慎玉:54266.76元;公和盛:20175.31元。

富源德:14289.18元;大珍玉:6494.30元。

永玉和:10722.63元;万庆泰:7315.60元。

公和浚:22430.80元;广全泰:1740.50元。

以上十宗,共合欠俄钞钱261521.32元。

克洛纳笸夫衣万衣羊更夫末池欠:

……

归化商户受害人计368家。

……

古海一行早已经消失,裕瑞将军不肯离开。雪花蹄嘶鸣起来!将军抚摩着雪花蹄的脖子,喃喃自语道:“此行悲凉啊!想不到古大掌柜会是这样走向圣彼得堡……”

此次的讨债在古海的头脑中就像是一场梦一样,飘忽着,亦真亦幻。内心的感觉是刻骨铭心的痛楚!这是一种剧烈的疼痛,因为剧烈反而变得麻木。从归化到乌兰木图,从乌兰木图再到格鲁吉亚,最后从格鲁吉亚再到圣彼得堡,驼路迢迢,长途跋涉吃尽了千辛万苦。古海一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债务!在圣彼得堡的两个月东奔西走,靡费无以计数,口干舌焦却未能取得预料的结果。虽然说讨债并非是毫无效果,至少有十六家俄商因买卖经营不善而宣布倒闭,无力偿还中国商号的债务,他们全都承认债务并答应变产还债。但是不幸的是,这些债务人的财产变卖以后的钱财,中国的债权人连一个卢布都没有得到,它们全都被经手的俄国政府的官员拿去私自放了高利贷!

在俄京告官无望,古海带着一行人踏上了归途。特别的行程,特别的心境。古海感叹自己有机会再一次领略西伯利亚的自然风光:坦缓的原野、农田和草地在他的视野里铺展着;远处教堂顶上镀金的十字架耀眼地闪烁着,沐浴着落日鲜艳紫红的霞辉,在更远的地方,在树林的后面,时隐时现。天已临近黄昏,骆驼在冈峦起伏的异乡道路上移动着。各种景象和物体在古海眼前一个接着一个飞驰着,一掠而过。他头脑里留下的混乱景象中,充满了森林、山峦、干草垛、大门、十字架、耕地,等等。

在行进的道路上,时常有些鸟巢似的小村庄迎面而来,又从眼前慢慢隐去,有时隐没在山冈的背后,有时被黑压压的宽阔林带所遮蔽。这里所有的村庄,都是面向安加拉河,坐落在波状起伏的原野上。原野的东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林。有时,从树林的深处露出几间无人居住的过冬用的小木房子。这些小木房子是古海十分熟悉的,它们只有在冬季里,从恰克图或是直接从中国来的商队经过的时候才会活跃起来,那时候这些小木房子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饭菜的香味从窗户里飘散出来,还会伴有歌唱的声音。

大道的南侧是延绵不断的山峦,在一座座陡峭山峰的侧面长满了茂密的松树、柏树和白桦树,这些山峰一座告别、一座迎来地陪伴着来自异国他乡的旅人。不知不觉古海已经走进了中俄界山萨彦岭。山中的道路要越过很多高山峻岭,而且两侧都是无法穿越的密林。一片片白桦林、白杨林、落叶松林,在道路两侧的山岚上交替出现。

在返回的路上,古海带领的讨债团成员全都亲眼目睹了未完工的大铁路。驼队在未完成的铁路旁停了很久。

已经铺设的铁轨在西沉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一束束冰冷的白光,由他们的脚下一直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延伸。古海和驼队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条正在修筑中的钢铁道路是由莫斯科通往伊尔库茨克的,这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

现实就是如此地残酷无情,那么大清朝廷又是如何面对的呢?为讨债事,归化商民通过理藩院一连三次上呈奏折,提出吁请,希望大清朝廷能为他们做主。但是奏折投上犹如石沉大海,后经多方努力总算是有了回应,但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皇帝下来的谕旨说:

“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准咨称:准电开调查清册内开,俄商米德尔杨夫等五家欠归化商人六十二万两白银,延抗不还,希将此案详细情形咨达,以凭核办等因。当饬据恰克图商务调查局转据各甲首,将俄商先后欠款情形具禀申复。本部查折开,俄商各欠款皆系经久之案,事隔多年,究竟曾照会驻库俄领事追偿。来咨并未声明。次等商民债务,自应就近与俄驻库伦领事交涉,较易接洽。相应咨复贵大臣查照办理可也。”

含糊其辞,推诿敷衍。朝廷不肯出面给大清商民做主,商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呢?

一年后,大盛魁宣布倒闭。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大盛魁归化城柜的院子里聚集了许多人。气氛沉闷得让人感到压抑。财东伙计数百人聚集在院子里面,在人群中可以看到有一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洋人中间最活跃的是俄国人伊万·伊万列维奇,今天他是这场即将开演的大戏的主角。

债主的队伍集中地站在总号大账房屋外的廊檐下,其中有大家熟悉的俄国商人伊万、英国商人希尔曼等人。他们等待着接收大盛魁的固定资产。

大门外戒备森严。有官府派来的巡警守卫着城柜的大门。巷子里不准闲人走动,归化道台和土默特衙署的巡警密密麻麻地站着,把整个巷子封锁了。

古海宣布大盛魁破产。古海反身走进祭祖的房子,在大盛魁先人牌位下长跪不起,哭诉道:“我古海对不起祖宗,我是大盛魁的罪人!大盛魁历经二百四十余年,最后坏在我的手里。”

古海以头撞击地面。

靖安把跪倒在地上的古海扶起来了。

院子里,一片痛哭之声。在靖安的搀扶下,古海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发现风吹着他的白发瑟瑟抖动,他的那双睿智的眼睛圆睁着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虽然一眨不眨,但却似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院子当中,宇文秀英迎着古海走过去。宇文秀英掏出身上的手帕为古海包扎脑袋上的伤口。在场的人们都注意到,身材高大的古海驯顺地弯下腰把自己的脑袋伸给宇文秀英。人们还看到宇文秀英为古海包扎完额头的伤口,又为他仔细地把腋下的袍襟纽子结好。

宇文秀英和靖安搀扶着古海从内院通向大院的月门走出来,径直走向大盛魁城柜的大门。

大门外正有两个壮汉蹬着梯子将门檐下大盛魁的匾额摘下。那匾额黑底金字,长一丈,宽三尺,厚四寸有余,十分沉重。两个壮汉站在门楼的顶上,从两边用绳子吊着那匾额。古海眼看着那匾额徐徐降下,未等落地,他伸出手臂把牌匾抱住了。

伊万笑吟吟地走向古海,伊万说:“今后这处院子的主人就是我们托博尔斯克公司了,欢迎古大掌柜常来做客!”

“谢谢!”

“古大掌柜名扬天下,是中国商界的奇才,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非常高兴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总经理。”

“谢谢伊万先生的好意,我告辞了。”

古海转身离开大盛魁的院子,向巷子外面走去。恰在这时,猛然一声巨响在他的身后升起,古海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很快他就知道,那是伊万的手下在放炮庆祝,在随后爆响的鞭炮声中,古海走出了得胜街的街口。爆竹的硝烟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把古海的身影连同他的脚步声全都掩盖了。

一辆三套马车驶出了归化城的北门,轿帘低垂着,没有人能看见坐在轿车里的是什么人。宇文秀英骑着马跟在轿车的左右,赶车的人正是贴蔑儿拜兴村的刁大虎,也就是“狼人”刁三万的大儿子。

仿佛是在做一场噩梦,王福林、史靖仁、王锦棠、贾晋阳等人在拥挤喧嚣的大盛魁总号院内呆呆地站着。他们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对于古海的消失完全没有感觉甚至是根本就不相信。

伊万走到他们跟前,彬彬有礼地说:“王大先生……请到宴美园就餐吧。”

王福林如梦方醒,眼睛望着别处朝伊万草草抱拳施礼,然后离开了大盛魁总号的大院。实际上王福林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早就作出了决定,不约而同都选择了返回故里。为此字号的伙计早就为他们安排好了马车。

从得胜街驶出的那辆神秘的轿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匆匆驶出了归化城的北门。出城数里道路上行人和车马渐渐稀少,宇文秀英拿脚后跟磕了磕自己坐骑的肚子,使马靠近轿车,她在马背上探着身体,用马鞭把轿帘挑开来。望着古海一双忧郁的眼睛,宇文秀英说:“把轿帘撩起来吧,怪憋气的。”

古海未置可否。

宇文秀英手腕子一旋,把轿帘搭到篷上去了。

轿车摇晃着,车轴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敲击着古海的耳鼓。神游八极,思接千载,恍惚间古海的眼前出现的是另外一番情景:一辆单辕马车慢慢向前移动,木制的高大车轮在草地上碾出两道新鲜的辙印。马车轮吱吱地叫着。古海的耳边渐渐响起了一阵隆隆轰响的马蹄声。三十年前在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那轰轰隆隆的马蹄声连着响了三天三夜!

古海和与自己同龄的伙伴杰娃、靖娃,三人身背蓝花布包袱,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他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是跟着姑父姚祯义到归化城住地方学生意的。三个孩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们跑到了马车的前面。只留了姚祯义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古海把杏儿为他赶做的牛鼻子布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绵软的沙土摩挲着他光着的脚板,使他觉得痒丝丝的舒服。突然古海感觉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不是他的耳朵捕捉到的,而是由他赤着的双脚传导给了他的身体。古海大喊声:“你们听!”

小伙伴们一个个都学着古海的样子趴在地上,把耳朵贴着地面。于是他们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声响像低沉的远雷轰轰隆隆从遥远的天边滚来,轰隆声越来越大。他们看到,前方尘土翻滚,一片黑压压的潮水从翻滚的尘烟中冲决出来。

“马群!”古海第一个认出来,那黑压压的潮水是一群奔腾的马。

“是马群。”

“是马群。”

小伙伴们都惊叫起来。

马群如潮水般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闪电般朝他们滚来。小伙伴们都随姚祯义跑上了远离路边的高地。

“这是大盛魁的马群,”古海听见姑父说,“是赶到汉口去卖的。”

尘烟滚滚,马匹嘶鸣,无数马蹄同时敲击着地面,汇成一个经久不息的巨响在太行山吕梁山的大谷地中回荡,大地在轰响中微微震颤。一个马群过去,隔一会儿又是一个群。古海他们往北走,马群往南走,整整过了三天三夜!那马群造成的惊天动地的轰响在涉世之初的古海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变成种子萌生着。在瞬间古海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在无形中把他稚嫩的身体支撑了起来,这力量就在他的心里支撑着,一直到他死。

……

2007年8月再改于呼和浩特

2013年10月17日第三次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