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三章

古海在出任大盛魁掌柜分管驼道事务以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毛尔古沁大峡谷的东口又修盖了一座规模宏伟的关帝庙。这件事得到了总号大掌柜盛祯的允诺,盛大掌柜从总号一次拨出四万两白银给古海,支持他在毛尔古沁峡谷修建关帝庙。盛掌柜说:“驼运竞争显示出越来越激烈的迹象,而掌握了毛尔古沁峡谷就是掌握了驼道的钥匙。我们必须把这篇文章做足了!不能给外人插足的余地……”

整个一个夏天,古海驻扎在毛尔古沁大峡谷东口,亲自监督庙宇的施工。而召河的住持银海达喇嘛携三十二名徒弟和一个庞大的佛教乐队,为未建成的关帝庙念经奏乐、求佛祈福。将近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毛尔古沁峡谷谷口香烟缭绕,佛乐轰鸣,神秘庄穆的气氛让人肃然起敬!

搬运砖瓦沙石的驼队、马车络绎不绝。古海借鉴从前王锅头羊搬砖的办法,灵机一动召来三十名羊倌,全都是有经验的羊把式!安排他们每人驱赶五千羊往工地运砖瓦!用的全都是强壮的二岁口的羯羊。从二百里外的砖瓦烧制场搬运砖瓦!给每只羊身上背六块砖或瓦!羊群浩浩荡荡地在草原上移动,没有出半个月时间工地所需要的砖和瓦就全部运到位了。羊搬砖的奇闻很快就传开来,市面上都传说古海不是一般人物,他的事确是有神佛相佑,是凡人不能比拟的。

草原上特殊的气候留给古海施工的时间只有三个半月左右,一过立秋西伯利亚的寒流就会随时袭击草原,到那时气温骤降一切工程全都不能进行。

不仅是时间紧张,资金也不充足,总号拨给的四万两白银其实只够工程的一半还不到,其余缺口都要靠古海自己想方设法去筹措。整个归化商界处于滑坡的逆势,全归化的中国商号大都在赔累中勉力支撑。大盛魁也逃不脱厄运。盛掌柜在和古海商量毛尔古沁建庙工程的时候,也把王福林请来。盛掌柜对古海说:“王大先生也在这儿,我给你交底吧,已经是连着三年了,咱大盛魁二十六个分庄差不多都没有什么赢利!我们维持表面的繁荣靠的是从过去的公存里提取现银!你知道坐吃山空啊!……”

“是啊!大掌柜决定拿出四万两银子给你建庙,这实是不容易啊!”

“吐血啦!”

“实在是因为毛尔古沁意义重大!”

……

所以古海是一边筹备组织施工,一边派人四处放出舆论:古海之所以能够闯通毛尔古沁大峡谷是有神佛保佑!除了古海,除了大盛魁任谁也休想走通毛尔古沁大峡谷!

外人只知道古海在修建庙宇,不知道他指挥的驼队正在一列接一列地穿越毛尔古沁峡谷。驼帮生意的红火,无疑也成就了古海。手里掌握了毛尔古沁秘密,大盛魁的驼队在古海的带领下在驼运行占尽了先机!在一片颓势中,大盛魁的驼运业以及毛尔古沁峡谷给大盛魁带来新的财源。商场上的原则赚了钱就是本事!

由此古海在大盛魁商号也就越来越被人们所看重。古海少说话不张扬,可是影响却是一日日地扩大,地位却是一日日地提高。

但是古海回归大盛魁以后的道路并不平坦,虽然说是他人已经住到了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身上也有掌柜的名号,但是“白丁”的身份让他在字号掌柜中间显得很是另类。因为大盛魁在职的主要掌柜头上大小都有一顶买来来的官帽,或八品或四品大小不等。他明白这是字号有意对他进行的限制。限制的另一个标志就在万金账簿上古海的名字下也还没有标上一个“己”字。

财东会议召开前后,在财东中间、在掌柜子中间,关于古海的负面传闻就不胫而走。不利的传闻大致有三个方面:其一是说古海欺世盗名。说古海在自己的身份未曾确定前就以大盛魁掌柜名义出现,到处活动。其二,招摇乡里。指古海家大兴土木。其三是,买名马,玩走马。不惜重金购买名马,极尽奢华。

这些负面的传闻给古海回归大盛魁以后的道路蒙上了阴影,古海成为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有一种舆论在大盛魁内部尤其是财东中间悄悄传播:古海其人目无法度,会给大盛魁带来麻烦和灾难!

大庙建成之后盛祯大掌柜亲自前往毛尔古沁,视察了山口和周边的环境,对新建成的庙宇十分满意。举行了盛大的开光仪式。开光仪式由普会寺的达喇嘛银海主持。

古海向大掌柜盛祯汇报驼道上的情形。听了古海的汇报,盛掌柜很感宽慰。这些日子坏消息一件接一件让他这个大盛魁新的当家人备感压力!今天听到古海说驼道上倒还算稳定,盛掌柜脸上难得地现出了笑容:“好,你好好把驼道上的事务管好!都说是天底下没有大盛魁不做的买卖,可是说到底我们大盛魁就是一家驼商,就是一家茶商。只要驼道上的优势能够保得住,只要这茶叶之路能够畅通,咱就心里有底气。”

自此以后,凡是经过毛尔古沁的驼队,在走进山口之前都要到新建成的大庙里烧香祷告!要由银海达喇嘛派出的专门管理大庙的喇嘛带领。要由喇嘛念经做法。这一套神秘的程序都是由古海和他的把兄弟银海达喇嘛商定的。带领驼队穿越峡谷的是一名古海指定的专职的领房人负责,任何人不得染指!

毛尔古沁的关帝庙举行开光仪式之后,古海随银海达喇嘛回到了普会寺。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古海和银海达喇嘛日夜厮守,除了晚上睡觉都在一起!喝茶、吃饭、散步……不停地说着什么。有时候连贴身的伙计靖安也不在跟前。古海在做什么?他在打召河牧场的主意!古海在召河牧场上发现了新的商机。

召河牧场位置在归化城北一百六十里地的地方。是一片东西八十里,南北六十里的优质牧场,一条水量充沛的河流由西而东横穿而过,滋养着牧场。召河牧场在这个八方通衢之地,一年四季都存有数量庞大的牛、马、骆驼、羊,人们把它称为取之不尽的“聚宝盆”。同时召河还被归化商人视为归化的后院。

召河牧场还是驼道的枢纽,它既是桥梁也是门户,驼道从这里向北分别通往库伦、恰克图;向西北通往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召河不畅则驼路受阻,驼道受阻,则囤积在归化城堆积如山的货物,搁置在货栈里不能运输出去,同时新疆、喀尔喀草原以及来自俄罗斯等地的皮毛、粮食和牲畜就回不到内地。

要论这片草原的归属,它是普会寺的庙产。所以古海打召河牧场的主意必须得和普会寺的主持银海达喇嘛商量。往常召庙不拿草场太当回事,只要给少许的银两,谁家的牲畜都可以在它的草场上放牧,这是许多年自然形成的规矩。召庙自己的庙产当中还有数以万计的羊群和马群,也都在这片草原上放牧。各家商号从喀尔喀赶运回来的羊和马在这里聚集,等待买主。或者养起膘以后继续往北京和南方赶运。毋庸讳言,归化城无论如何是养不下数十万只羊和马。就是说召河是归化商号的商品畜基地,或者说是归化城的后院。一般来自北京、华北的羊贩子和马贩子,归化人称羊马客人,他们都是住在归化到召河草原来看货。

古海清楚召河牧场的重要。召河是驼道的咽喉要地,召河的繁荣也出自这个原因。他想重新振兴大盛魁,必然要从召河开始。

为召河牧场的事古海是昼思夜想!感觉告诉他谁掌控了召河牧场谁就能掌控整个驼道。经过一番慎重的思考,古海把自己的设想向大掌柜盛祯做了汇报。

他说:“盛大掌柜!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你就说,不必顾虑。”

“我想,我们是否该在召河建立一个新的庄口?”

“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意思我们是否把召河牧场买下……”

“召河牧场当然重要,据为己有当然好!”盛祯听了犹豫不决,他说,“可是时机不大对啊!眼下正是颓势之下,各家商号都是纷纷撤庄撤资,在这种时候我们花银子买下召河牧场,这不是逆潮流而动吗?”

“颓势不假,但是颓势非定势,它是可以变化的。”

“风险太大啊!”

“可是大掌柜您要知道,召河乃驼道之咽喉!是归化的北大门,只要是驼道不废,召河就最重要!再者说现在驼运竞争越来越激烈,将来谁占据召河谁占据主动。”

盛掌柜沉吟好久说:“事关重大,我看把靖仁和福林找来一起商量吧。”

当下派伙计请来王福林和史靖仁,盛掌柜把古海的建议说与二位。王福林表示持谨慎态度。他问古海:“在召河新建一个庄口再买下牧场恐怕没有十几万两银子办不成吧?”

“我算过了,总投资得十八万两银子。”

“……我以为此事不可行!”王福林立刻就明确表态了,“依眼下的商场情势,整个归化商界,包括整个喀尔喀草原大家全都是收缩!撤号的撤号,撤庄的撤庄,颓势如朝。不能想象这种时候还有谁会扩大经营,增加庄口显然是不识时务!……”

“是啊!”盛掌柜插言道,“是违反常理的。再说了我们已经在毛尔古沁大庙身上花掉了整整四万两白银。”

让古海感到欣慰的是史靖仁没有反对他的设想。史靖仁说:“我看古掌柜的想法还是有道理……我们可以再议。”

结果四个人一个人主张,两人反对,一个不置可否。四个人各自喝茶、抽烟,场面上形成了僵局。

古海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再没为自己的建议多说什么话,只把目光投向盛掌柜。他知道自己刚刚复号。最好是兢兢业业做事,少说话多做事。

盛掌柜说:“此事以后再议吧。”

古海的建议被搁置起来。在总号只待了三天就又到草原上去了,沿着驼道整顿沿途梢林,视察水草情势,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尽管颓势如山,在归化还是有一个行业没有受到影响,这就是归化的驼运行。说起来归化驼运行不但没有受什么影响,反而愈加显得活跃了。主要原因是俄罗斯商人长驱直入进入中国内地采买茶货,设场建栈。同时他们也介入了驼运领域,自己雇请驼队运输茶货。这样一来,俄商即与华商在驼运领域形成激烈的竞争。竞争愈是激烈,驼运行的生意就愈是红火。眼看着水涨船高,运费节节攀升,经营茶叶的商号在成本上又有增加!压力越来越大。不管是中国商人的货,还是俄罗斯商人的货,总之需要驼帮运送的茶叶是越来越多了,其总量是在增加,而且是大幅度地增加!就是说驼帮的业务充足。一些驼帮受雇于洋商,中国商人歇业,俄罗斯商人的买卖却是越来越红火。

好在大盛魁拥有自己的驼队,所以在运费方面暂时还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再加上独自享有毛尔古沁峡谷带来的便捷,可谓是占尽好处。

大盛魁独自占有毛尔古沁峡谷的便捷,当然受人注意,也受人嫉妒。古海回归大盛魁使争抢这个秘密的喧嚣沉寂下来。但是并没有让同业的人们就此死心。归化的许多商号仍然在千方百计探询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有的也是试图找到别的途径。谁都明白时间就是金钱!毛尔古沁峡谷能够使前往西伯利亚的驼运缩短半个月甚至二十天的时间,就是在不用费力地给大盛魁挣钱。

自打古海复归大盛魁以后,贴蔑儿拜兴的弟兄们就很难看见他了。人虽难以见得着,但是关于他的消息听到却是不少。差不多每天都有关于古海的消息传进贴蔑儿拜兴人的耳朵里,一会儿说古海回归大盛魁受到阻碍,大盛魁部分财东和掌柜不同意他的复号。一会儿又有消息流传开,说是古海要求做大盛魁的大掌柜,不一而足!传播最广的是,古海以毛尔古沁峡谷之秘密作为献礼,换取了他回归大盛魁。最是在市面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是古海在毛尔古沁峡谷修建大庙的事。居然有自称是参与建庙工程的工匠说,古海请银海达喇嘛念经,为大庙开光的时候有神灵现身了!是他亲眼目睹的,是一个长髯白眉的高僧!说的人信誓旦旦……这些传闻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每天黄昏在村西的牧场上,在村子北面的关帝庙前,那些牧驼的人、那些无所事事的长者,大家议论的中心就是海九年回归大盛魁的事。

海九年离开贴蔑儿拜兴以后,刁三万的家差不多成了信息来源的中心。人们惊奇地发现,在贴蔑儿拜兴古海的追随者中间,除了死去的王锅头之外就数刁三万在古海的身上学到了真东西。刁三万学习古海最大的成果就是把自己由一个小型的驼户掌柜变成了商人。

古海虽然离开了贴蔑儿拜兴村当上了大盛魁的掌柜,但是这里的人仍旧习惯叫他海九年。

“也不知道海九年现在做什么呢。”

“能做什么?人家如今是大盛魁的掌柜,整天吃香的喝辣的。”

“恐怕没你说的没那么轻松吧?我前些日子看见海九年了,是在召河以北的驼道上看见他的。人瘦了许多,衣服穿得也和过去没什么两样。骑着一峰骆驼在驼道上跋涉呢,身边只有那个名叫靖安的小伙计,看样子日子过得并不随心。”

“他资格不行,在大盛魁只是一个受人调遣的角色。”

“据说连个‘己’字也没争到呢。”

“当时我就问他了:‘你在驼道上溜达什么劲儿呢?难道说你拉骆驼还没有拉够吗?’海九年回答说:‘我是在视察驼道呢。打算建立一个新的驼场。’我问他是为大盛魁建吗?他说:‘当然是了!’……”

“古海是分管驼道事务的掌柜。”

“原来是干这个呀!比伙计强不了多少。我以为他是整天坐在暖暖和和的账房里打算盘呢!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

“人家排挤他。”

“空有一个掌柜的身份,窝囊死了!”

“大盛魁也不是铁板一块,排挤海九年的只是那些财东户掌柜,比如史靖仁。大部分掌柜们还是同情海九年的遭遇,都知道他是受了冤枉。”

“不说他不说他了,他和咱贴蔑儿拜兴没啥关系了……”

但是海九年像钻进贴蔑儿拜兴人的脑袋里了,想抠也抠不出去。历经九年的共同生活,海九年把一种商业的基因播撒在了贴蔑儿拜兴的驼户中间,它已经在许多人的头脑里生了根。于是贴蔑儿拜兴人的思想出现了混乱,他们的思维方式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过去当他们看到一只羊的时候想的是如何吃掉它然后把羊皮和羊骨头卖掉,现在则是想如何把这一只羊养起来让它变成两只、三只甚至更多,从中赚取利润。刁三万就不再甘心安安分分地养骆驼,也想着做生意轻松地挣钱了,他对村人说:“要想挣大钱还是得做买卖!”

有人说:“你也想学海九年?”

“有什么不可以?”

“还是老老实实养你的骆驼吧,多生几个骆驼儿子,就发财了。”

“那也只能发小财。”

“你想要挣多少银子算是够?”

“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

“你还得有那个福分才行。”

刁三万不听别人劝阻,开始做生意了。他带领自己的众多儿子搞起了羸羊收购的买卖。从早春开始,刁家父子就守在京羊道上,在路边搭起一个帐篷收购羸羊。后来忙不过来,连麻三婶也到临时的帐篷里睡觉了,收购了二百多只掉队的瘦弱的羊。二百多只羸羊当中大部分还不是花钱买的,而是用旧羊皮换下来的,成本极低。刁家人开始饲养羊群了,忙得昏天黑地。刁三万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过起了牧羊人的生活。就连驼队走外路的时候,他也不出门了,把自己家的骆驼委托给了别人。待到秋天这些赢羊大部分就被出卖了,真的发了一笔财。刁三万把过去海九年曾经上演的故事成功地重新演绎了一遍。赢羊长大了,瘦羊育肥了,可是人却累瘦了,但是人再瘦刁三万也是高兴的。他说:“人算啥,只要是我的趴羊能够养肥了,心里也是畅快的!”

赚了银子还不过瘾,刁三万干脆扯起旗号成立了一家商号,叫“三万昌”,专门经营赢羊。“三万昌”的招牌就挂在刁家院子大门的门楣上,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日子长了也管用,逐渐有买卖羊的人寻到刁三万家的院子里来做生意了。他的儿子们也长大了,大虎十五、二虎都十二岁了,个头很高,就是像他们的爹一样瘦,但是都很有力气,都能独自捉一只成熟的羯羊。其余三个儿子还小,但是不肯示弱,也常常跟在父亲的身边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刁三万觉得自个儿人强马壮,家业兴旺了。

刁三万带领他的儿子们专心收购和经营赢羊,后来还搞起了羊的繁殖。不到两年居然发展到一千七百多只!拥有一千七百只羊和拥有百十来峰骆驼感觉完全不一样,刁三万第一次体会到了做财主的感觉。美!做了财主的刁三万洋洋自得,常常和人回忆过去的故事。讲述他和海九年之间的情谊,说是海九年如何做他家的长工,他又如何善待海九年。每次和人聊天他都有两句最重要的话:“我做生意可是学着海九年的样子来的,是照葫芦画瓢!”

刁三万说这些事的时候,如果二斗子在场就会坚决阻止他:“你少说这些事吧!”

“为什么不能说?”

“不好。”

“怪事了,”刁三万叫起来,“我自己的事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事情不是像你说的,”二斗子说,“想当初你对海九年并没有这样好!”

但是俗话说得好: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呢。不久在阴山以北的召河草原上刁三万意外地和古海相遇了。

刁三万要把自己的买卖发展到阴山以北的召河牧场。他知道在从喀尔喀草原来的大股羊群,也不管是哪家商号的,全都要在召河一带的牧场停留。召河是京羊道上的一大站!从外路回来的各路羊群、马群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在召河停留休整,等待养好膘情以后再长途跋涉运往北京和其他地方的市场。在那里收买赢羊是很容易的事。刁三万带领着三个儿子上路了,他们赶着一辆大车拉着帐篷翻越大青山,进入到召河牧场。

普会寺建筑在牧场上一座小山的前面,在山与寺之间横贯着一条河流,因为召庙而称为召河,这就是著名的召河牧场了。

上午,刁三万带领三个儿子来到普会寺西边一里地的地方,在召河边儿上他们扎起了帐篷。刁三万亲手把木制的“三万昌”的招牌挂在帐篷的门楣上。这就是“三万昌”商号收购赢羊的点了!在帐篷门前垒起一个临时的锅灶,把带来的七口大锅安置在大灶上。牛粪火烧起来,大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咝叫起来。父子四人都知道用不了多久,大铁锅里就会有香喷喷的羊肉炖着了。刁三万安顿两个小儿子照看着帐篷,他自己和大儿子骑了马顺着河沿儿往召河的上游去了。

也就过了半天的工夫,刁三万父子返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跟了十好几只瘦弱的羊,摇摇摆摆地走着。刁三万把搭在马背上的一只死羊丢下去:“二虎——赶快给羊放血,把羊皮剥掉。”

二虎应着父亲的吩咐用尖刀把羊皮挑开,然后用牙齿把尖刀叼着,一边动手剥羊皮,一边说:“爹,这羊还热着呢!”

“当然热着呢,”刁三万说着跨下马,“我刚收来的时候它还能走路呢,走着走着就跌倒了。说话的工夫就咽气了……不然我还舍不得吃它呢。”

刁三万盘腿坐在帐篷的门前,点着烟袋抽着,看着儿子们把收来的赢羊赶进了用红柳扎起的羊栅内。

好日子过了三天。这天下午,刁三万盘腿坐在帐篷门前的草地上抽烟,看着三个儿子忙碌。

“爹爹!到底是召河牧场啊……”三虎随着两个哥哥一边把放牧出去的羊往临时扎起的羊圈里赶,一边说,“才三天的工夫我们就收了七十多只羊了!”

“那是,”刁三万高兴地应着,“要不人们咋能把召河叫做金银河,把召河牧场叫金银滩呢!”

二虎感慨说:“咱真是来对了!”

“不错……”

这时候,刁三万一扭脸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朝着自己这边过来了。逆着阳光刁三万没看清楚两个骑马的人,待他们走近了才发现是两个喇嘛。都穿着酱色的长袍,为了骑马方便都把袍襟掖到腰带上去了。

“掌柜的发财!”两个喇嘛一边下马一边和刁三万打招呼。

“小师傅辛苦!”刁三万应着也没有从草地起身,继续抽着烟,斜着眼睛望着来人,心里不明白这俩喇嘛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俩喇嘛双手合十对刁三万施礼,其中年长一点的喇嘛说:“敢问掌柜的尊姓大名?”

刁三万拿烟袋朝身后的帐篷上的招牌指指,头也不回地答道:“三万昌商号。”

“我们是请教掌柜的尊姓大名。”

“免贵姓刁,刁三万。”

“刁掌柜的,”年长的喇嘛正言正色道,“您不能在这里收购赢羊。”

另一个喇嘛朝着刁三万的三个儿子说:“麻烦三位伙计,你们也不能在这里放牧你们的羊群。”

“为什么?”刁三万翻起白眼珠看着喇嘛说,“他们不是伙计!他们都是三万昌商号的掌柜!那是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

“不为什么,整个召河牧场都已经被‘鸿记’商号买下了。”

“我知道,可是这关你们喇嘛什么事?”

“我们是商寺一家。”

“这么说召河牧场既是普会寺的,也是‘鸿记’商号的了?”

年轻喇嘛回答说:“刁掌柜说对了!现在召河牧场是我们寺庙和‘鸿记’商号共同拥有的私家牧场。”

“既然是‘鸿记’的买卖,那就好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了!”刁三万说,“我问你们,‘鸿记’的掌柜是谁?”

“‘鸿记’的大掌柜是古海。”

“是古海不错吧?”

“是古海掌柜。”一个喇嘛问,“刁掌柜您认识我们古掌柜?”

“岂止是认识,”刁三万说,“过去古掌柜曾经是我刁家门下的长工!”

刁三万的话把两个喇嘛惊得都睁大了眼睛,年长的喇嘛说:“刁掌柜您不能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我们是在说正经事情呢!”

“开什么玩笑?”刁大虎插言道,“你们古掌柜在我家做工的时候,管我爹爹叫干爹呢!我叫他哥哥。不信你们去问他本人。”

年长的喇嘛说:“既然是这样,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这就对了,就是见了你们古掌柜他也会卖个面子给我刁三万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年纪大一点的喇嘛说,“刁掌柜您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既然您和我们古掌柜相熟,您就应该懂得商界的规矩。自动离开吧,不要让我们为难。”

由此一场冲突不可避免就爆发了。

“放屁!”刁三万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你们两个小秃驴竟敢来撵我刁三万?!”

刁三万动了怒,三个儿子呼啦啦都围上了,场面立刻紧张起来。

俩喇嘛一起向后退了两步,双手合十,一个警告道:“休得无理!”另一个念叨道:“阿弥陀佛!……”

刁三万张开胳膊拦住儿子们,把语气放和缓了对俩喇嘛说:“去!把你们古掌柜叫来。”

“你以为你是谁?就这么一点小事也要见我们古掌柜?!”年轻喇嘛说,“你也太不拿我们古掌柜当回事了吧?”

“见不到古掌柜我就是不走!”刁三万好似牛顶墙——毫不让步。

两个喇嘛互相咬着耳朵嘀咕了几句,年轻小的留下,年纪大一点的那个翻上马背走了。没过半个时辰,古掌柜真的就来了!远远地刁三万看见两骑两乘朝这里过来,他立刻从草地上站起来。古海来了,身着灰色的府绸长袍,头戴黑色瓜壳帽,那帽子的额头还镶了一颗绿色宝石,闪闪发光。座下骑的还是一匹毛皮油光锃亮的青骢马。还未等古海下马,刁三万即迎上去问候道:“啊!原来真的是古大掌柜亲自到了!”

“真的是刁掌柜吗?”还离得老远呢,古海在马上喊道,“久违了!”

“怎么不是我呢……”刁三万激动地跑起来,迎向古海。

古海翻身下马,一边向刁三万抱拳施礼。古海随手要把马缰绳交给身边年轻的喇嘛,半道里却被刁三万把缰绳接过去了。刁三万说:“这拉马拽镫的事就让我来吧。”

“啊哈!真的是刁掌柜,一晃有好久不见了。你是从贴蔑儿拜兴村子里来的吗?”

“是从村子里来的。”

“先到我的帐篷里喝碗茶!”刁三万引导着把手里的马缰绳交给自己的大儿子刁大虎了。古海也不推却,跟着刁三万走进了帐篷。

两个喇嘛站在帐篷外面交流着各自的感想:“想不到这个刁掌柜还真的认识古掌柜呢!”

“是没撒谎。”年纪大的喇嘛说,“不过我看刁掌柜他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他要在这里收购羸羊还得等古掌柜一句话。”

帐篷内,刁三万殷勤地把一碗奶茶端给古海:“古掌柜啊,你一走可是省心了,可是你知道吗?贴蔑儿拜兴的掌柜子们想你哩!家家户户黑里白天都在念叨你哩!怎么也该回去看看啊!”

“忙啊,身不由己。”古海喝着奶茶说,“哎!你怎么跑到召河来了?还带着三个‘老虎’。”

“如今我在收购羸羊呢。我是在学你的样子,也想做生意,在驼道旁轻松赚几个钱。”

“古掌柜,你可是做大发了!买卖做到召河来了?”

刁三万的三个儿子都笑呵呵地围过来,争着抢着给古海装烟袋、点烟。

“刁掌柜!咱们长话短说就不要再啰嗦了。这儿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古海说,“我给你三天时间,时候一到你就带着你的儿子们和你收来的羊群离开吧。”

“这就是你古掌柜给我的面子?”刁三万沉下了脸。

“是的,三天。”古海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赶走二十多户收购赢羊的商人了。”

“真是这么回事啊……”

“真是这么回事。”

“真的不给我面子啊?”

“买卖争分毫,送人送匹马!”古海说,“生意归生意,情谊归情谊。这是两码子事!既然‘鸿记’出大价钱把召河牧场买下了,就要行使自己的权利。”

“你的话可是当真?”

古海站起身,准备往帐篷外面走了。

“我古海吐口唾沫是个钉,我的话句句当真!”

“当真不给我面子?”

“我说过了——情谊归情谊,生意归生意!”古海坚决地走出了帐篷。

“好!算你姓古的有种!”刁三万咬牙切齿地说着就爆出粗口了,“日他妈妈的!这世道小人就不能得志。你忘记了你落难的时候投奔到贴蔑儿拜兴,那时候想拉骆驼都没有人要你!是我刁三万收留了你!”

“我没忘……”已经走出帐篷的古海头也不回地说,“但是一码归一码!”

“如今翻脸不认人,你断我的财路……”

“亲兄弟明算账,现在我们说的是生意。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收购羸羊的商户我已经赶走几十家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话你该早就听说过的。我是在商言商!我要替东家负责,一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投进来,我要让东家吃到利!”

“我早就听说过……”刁三万愤愤地说,“我还听说过,忘恩负义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你等着……忘恩负义的东西!有一天有我和你算账的时候。”

古海脸色变得铁青,牙齿咬得咯吧吧响,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古海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刁三万,后来他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古海听到刁三万粗暴的喊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把帐篷拆卸掉……”

“我给你三天时间。”古海头也不回地说,“我说话算话。”

“我不领你的情,我一天也不在了!”

古海眼睁睁地看着,刁三万和他的三个儿子动手把帐篷拆卸,折叠起来。两个儿子抬着帐篷放到骆驼车的车厢上了。刁三万此番进军召河总共带了三个儿子、两辆骆驼车、四匹马。回去的时候多了七十几只赢羊,一支小小的队伍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

“鸿记”商号在召河的陡然崛起,一时间成为归化商界最为关注的事件。尽人皆知,整个北方华商处在一片不可逆转的颓势之下,到处是溃退的景象。绝望的情绪弥漫在人们的心头。但是“鸿记”却逆势而动,创立了,并且成功了!这个商界奇迹为归化商界提供了新的谈资,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

首先是关于“鸿记”的资本形成和大盛魁的关系在市面上更是流传着许多不同的版本,闪烁着许多神秘和传奇的色彩。“鸿记”与大盛魁总号的关系给人的感觉扑朔迷离,若明若暗,若即若离。业内许多人都在下功夫研究它,探询它的秘密。市面上传说它的股东并不是大盛魁,因为大盛魁总号并没有出资。有好奇的人向大盛魁的掌柜们打听过关于召河的事,得到的答复是:召河牧场与大盛魁无账面上的往来。

古海的举动为刁三万所不能理解,还有更为玄妙的事不仅刁三万不了解不理解,就连归化商界许多真正的商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呢!原来大盛魁总号并不支持古海开辟召河牧场,原因很简单,颓势之中大盛魁的掌柜们都不主张再有任何投资举动。

是古海自己另辟途径一手操纵了此事。之所以能够做成,其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就是古海和大盛魁小号北京京羊庄协盛昌的大掌柜秦越。古海的策划在盛掌柜、王福林那里遭遇阻拦,情绪很是沮丧。回到召河,恰遇秦越在召河牧场挑选羊群。秦越是京羊庄协盛昌的大掌柜,他是与古海同期进入大盛魁总号的学徒。主持协盛昌有近十年的历史,一个掌柜能够在一个分庄待上十年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他属于少壮派中的佼佼者。所以在大盛魁的小号掌柜中秦越名声赫赫。秦越的名声和影响大到什么程度?大到了大掌柜王廷相猝然去世,大盛魁召开的财东会议上曾经被提名为总号大掌柜的候选人!论说秦越他完全不必亲自到召河来,只需要派有经验的掌柜甚至羊把式头都可以,可是作风扎实的秦越事必躬亲,从羊群的挑选到京羊道的勘察,他都要亲自过问。到召河亲自挑选羊群也就成为秦越的惯例。

每年各地到召河来选羊的客人多得很,而像秦越这样特殊的却不多,古海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待和陪同秦越。古海和秦越的相遇是一场必然,自打复号,古海的眼睛就盯在了召河牧场,这是因为他分管驼道事务,并且认定召河牧场是驼道之枢纽,控制了召河就控制了驼道,因而古海大部分时间就驻扎在召河。召河已经成为古海的一个据点。晚饭的时候,秦越见古海神情恹恹,便问:“古掌柜眉头紧蹙莫非是有什么心事?”

因为有同期之谊,古海对秦越很是信任,也就不见外。古海把自己对召河的认识和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与秦越。不曾想两人一拍即合。秦越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年年要到召河来吗?就因为这里是驼道的咽喉要地!也是贯通东西茶叶之路的咽喉要地!召河被你如此看重,说明古掌柜你有眼光!……”

一顿酒喝下来大事得以铸成,秦越答应以协盛昌的名义为未来的新字号投入资本。

古海很是担心,说:“作为大盛魁的小号秦掌柜投资召河是否该和总号大掌柜报告?”

“这古掌柜你不必担心。”秦越说,“我答应投资召河决非是酒后莽撞之举。大盛魁的规矩你该是知道的,小号虽说是有总号的财股但是所占比例很小,也就一分半而已!你该知道的,协盛昌自己在市面从来不以大盛魁出名。圈子以外的人都不知道协盛昌和大盛魁的关系。协盛昌是独立核算……此事我所以要先斩后奏,也是因为目前形势萎靡,而我们总号几位掌柜胆小怕事不敢承担责任。我做主日后有什么闪失也不至于连累总号掌柜。是不得已而为之。”

话到此处古海不再往下探讨,只管喝酒聊一些轻松的话题。

第二天上午,古海把秦越请到自己的住处,以茶相待。两人详细研究了投资召河牧场的具体事宜,决定新的字号就叫“鸿记”。事情敲定,古海征询秦越的意见:“我想把普会寺的主持银海达喇嘛也请来,银海达喇嘛他对在召河筹建新的字号也很感兴趣。咱三人一起商量怎样?”

“自然是好,”秦越说,“我知道银海达喇嘛与你交往甚密!”

“关键是银海达喇嘛有商业头脑!”

“是吗?”

“当然是啦,银海达喇嘛每当与我聊天,总喜欢问起驼道上的事。”

随即,古海立刻派伙计去把银海达喇嘛请了来。谈及筹建“鸿记”商号,三人也是一拍即合!银海说:“我认定古海掌柜是商界的奇才,他看中的事是不会有错的,我普会寺可以草场做股投资‘鸿记’。”

如此这般,三个人把“鸿记”商号的股份和组织形式商定。决定古海出任大掌柜,主持日常号事。在非常形势下,古海三人以非常形式组建的新商号诞生了。由于“鸿记”的特殊,由此引发出市面许多议论也就不足为奇了。在驼运行,在商界在佛界,“鸿记”成为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

据传,银海达喇嘛以普会寺草场入股占有着“鸿记”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因为普会寺是席力图召的属召,这份股份有一半属于席力图召。这件事充分昭示了在归化地方商号、寺庙,商人、喇嘛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

“鸿记”发展之快可以用神速来描绘,两年工夫它的资产就已经达到了八十万两白银!要知道它是在归化商界一片凋零的状况下成立起来的。到了第三年,“鸿记”的资产就超过了它的母公司“协盛昌”,在坊间被当作奇迹而广为流传!在京羊道上,在北京、天津、河北甚至直到西伯利亚的商城伊尔库茨克甚至莫斯科,提起“鸿记”商号没有人不知道。后来人们把“鸿记”这样的模式叫做“小母鸡下鹅蛋”,不仅是成功案例也是商业典范。

成为“鸿记”商号产业的召河牧场陡然崛起日渐繁荣,广阔的牧场上一年到头都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羊群和马群停留着。一个毛尔古沁大峡谷秘密,一个召河大牧场,成为古海手中的两件法宝。而这两件法宝帮助他把归化通往北京的京羊道和归化通往恰克图、莫斯科的驼道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两样法宝让分管驼道事务的古海在大盛魁中牢牢地站稳了脚跟,成为一个不可替代的人物。

水涨船高,随着“鸿记”商号的异军突起,古海的名声也日渐壮大。古海成功地绕过了守旧的大盛魁总号一班人马,奇迹般地崛起了!

故事并没结束。召河牧场上这些牲畜除了大部分是大盛魁和归化各家商号的商品牲畜外,其中也有不少是属于普会寺的庙产,都是草原上历来崇信喇嘛教的信徒赠送给召庙的奉献。古海和银海达喇嘛结拜之后,就把普会寺的几万只羊和一万多匹马接过手,无偿地替召庙经营。他像变魔术似的把这些普通的牲畜赋予了商品的属性,让它们在自己的手里迅速升值。庙仓因此而日益丰盈。

八万只羊分成育肥羊和繁殖羊。两年的工夫就剧变为二十万只!这可是喜坏了银海达喇嘛,也给整个召庙带来惊喜。草场作为股份也给召庙带来了不菲的利润,单是这几项相加普会寺的经济实力就在短短几年内得到大大增强!适逢这一年席力图召的主殿在一场大雨中受损,大殿的东南角根基下沉,眼看着抢修大殿需要银两。就在这时银海达喇嘛为其奉上白银十万两!银海达喇嘛给活佛一个惊喜!

这当然受到了席力图召活佛的嘉奖。尝到了甜头的银海达喇嘛兴奋起来。普会寺在银海达喇嘛的手里达到了鼎盛,银海达喇嘛因此不仅在席力图召威信提高,就是在整个归化佛界也是名声大震。

“鸿记”在为大盛魁总号服务的同时,也使自己的实力得到了大发展,很快拥有大量的牲畜,在驼道沿途设了好几处畜牧业基地。要紧的是召河牧场也好,百灵庙驼场也好,全都不是大盛魁直接投资的产业。自从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市,大盛魁就做出了商业投资大收缩的战略决定。不管多么看好的生意,大盛魁一概不做投资!就是说大盛魁在这些产业中并不享有股权。这使大盛魁总号的主事掌柜包括盛掌柜、王福林、史靖仁和贾晋阳全都后悔莫及!不过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不管怎么说“鸿记”是“协盛昌”的小号,而“协盛昌”又是大盛魁的小号,那么大盛魁脸上也是光彩的。而这份光彩是古海给大盛魁赢来的。大盛魁总号的掌柜们不得不对古海刮目相看了。其实古海给大盛魁带来的不只是脸面上的光彩,更加重要的是召河牧场在大盛魁和整个归化商界全都陷入困境的时期,给总号以鼎力的支持,于颓败中给了大盛魁上下数千掌柜、伙计和工人以新的信心,也给整个归化商界带来信心。

直到这时盛祯掌柜和王福林、史靖仁一班人马才看懂了古海的手段。在一次会议时盛大掌柜说出了自己的感想:“高哇!……古掌柜。”

古海的身份复杂化了,他既是大盛魁的一个在任掌柜,同时又是“鸿记”的财东。他的身份在有意无意之间发生改变了!古海既是“鸿记”的掌柜占有应得的身股,同时他还兼有“鸿记”财东的身份,古海本人在“鸿记”占有百分之八的财股。为支垫“鸿记”开张,古海回村把自己所有的骆驼全都出卖了!至此作为驼户掌柜的海九年彻底消失了!

现在全归化商界的人们都知道古海的厉害了。

在召河牧场的繁荣和毛尔古沁峡谷的开通的促使下,乌兰木图山口如今可是越来越热闹了!这个昔日里的走私通道渐渐地掀开了自己神秘的面纱。俄罗斯驻北京的公使与总理衙门的最新谈判许多时候都是围绕着乌兰木图展开的。为了使这条道路合法化,俄罗斯公使正竭尽全力做着说服恭亲王的工作。压服、恐吓、利诱、收买,无所不用其极。

实际上乌兰木图这条便捷的通道早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近年来穿越这个通道的俄罗斯商队与日俱增,不时响起的驼铃声使山谷里的虎狼狗熊等野兽受到惊扰,它们惊恐地奔逃着,纷纷躲避到更加寂静的山林深处去了。

大盛魁的驼队在古海的安排下正悄悄地利用毛尔古沁大峡谷,这已经成为归化商界公开的秘密!古海巧妙地安排大盛魁的人员混杂在俄罗斯商队中越过了边界进入到俄罗斯境内。这其实是古海设计的又一个战略计划——提前进军俄罗斯。这位大盛魁新上任的掌柜利用一切自己认为合适的手段实现预定的目标,明的、暗的、合法的、违规的,甚至违法的。江湖义气也在帮他的忙,短时间内古海在归化各界结识了好几位具有实力的把兄弟,其中包括普会寺的达喇嘛银海。他的触角伸到了军界,绥远军界府里有他的挚友。古海在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大网,这张大网高悬于归化商界的头顶上。

不久从恰克图来了好消息!古海派出的人联络上了他过去在俄罗斯的中国朋友维克多,也就是王伙计。像维克多这样的人在俄罗斯其实还很多,经维克多联络很快就找到十多个,都表示愿意帮古海的忙为大盛魁在俄罗斯开辟新的局面效力。

短短的时间,“鸿记”就像是吹气球似的迅速膨胀起来。南来北往,几乎所有在驼道上运行的驼队都要在召河进行休整,北去的在这里驮载粮食和食油,南下的羊群和马群都在这里肥美的草原上休整养膘。“鸿记”粮食和食油加工场一扩再扩。员工发展到了五百多人!一些新的工业作坊,什么地毯、毛毡、木碗、鞋靴、铜匠铺等等,它们之中有的是“鸿记”的买卖,大部分则是归化城里其他头脑灵活的商人的投资,他们都是古海的崇拜者和追随者。惹人注意的是其中还有不少是洋人的产业。繁荣的召河吸引了更多的小商小贩,沿着归化城到大青山以北的草原一带,他们开设的店铺也纷纷在驼道两边落脚。于是围绕召河出现了一些新的聚居点。单从表面看,这些聚居点和周围的村庄没什么两样,聚居点的周围也种植庄稼和蔬菜。但是居民却是不同,他们都是毡匠、毯匠、银匠、铁匠、木匠、油匠等手工艺人和他们的老板。与此同时更多的农民也在召河扎下了根,大批的草场开垦成了农田,奷陌相望,每到夏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小麦田和莜麦田。南来北往的驼队日夜不息,驼铃声在草原在村庄的上空回荡,不绝于耳。

如同雨后的蘑菇一圈一圈地跟着在召河出现的还有大大小小的旅店,商人以及为数更多的驼夫、马倌和羊把式聚集在大大小小的旅店里喝酒、打牌,他们的喧嚣声和歌唱的声音日夜不息地飘荡在小镇的上空。妓院也在悄然间挤进了旅店中间。小镇在不知不觉间迅速扩张。

对于商人们来说,他们更看重的是古海通过“鸿记”创造了一种新的商业投资模式:“鸿记”既是大盛魁的孙子辈分庄,同时它还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商业企业。就连大盛魁精明的掌柜全都处在懵懂之中。突然有一天大盛魁的总号掌柜们发现自己只有看着“鸿记”红火的分儿,“鸿记”的事务全部都控制在古海、秦越和银海达喇嘛的手上。欣喜的同时,也有些许的尴尬与醋意。现在人们才领教了古海手段的厉害了。

把召河的事情搞定之后,古海又把精力投入到了驼道设施的建设上了。不久古海又在召河北面三十里的一个名叫阿日文的小镇开设了一个工厂,阿日文以加工粮食为主,这也是为了加强驼道运输的举措。驼队在这里驮载粮食、食油要比在归化城来得方便不说,自己办加工厂还大大地降低了粮食和食油的价格。阿日文的工厂还兼营缸坊、油坊。“鸿记”有两盘大石磨、两盘石碾子,日加工数万斤白面、八千余斤莜面,年加工粮食达五百余万斤,除了供应大盛魁自己的驼队需求,余下的还能为别的商家提供帮助。结果,“鸿记”的买卖就像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兴隆。

创立“鸿记”不仅是古海的一个创举,同时也是整个归化商界顶住俄商攻势的第一个成功战役。是颓势中响起的嘹亮号角!振奋着人们的精神。

大盛魁的掌柜们从“鸿记”身上看到商号新的动力和新的希望,都来了精神,不久总号也积极采取行动,同时提前派出年轻得力的掌柜带领精干伙计秘密进入俄罗斯,在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上乌金斯克、下乌金斯克、比斯克等城市开展工作。这些人全都是曾经在恰克图的分庄有过多年经验的掌柜、伙计,或者是曾经走过暗房子的人。他们每个人在俄罗斯都有自己的朋友,他们进人俄罗斯就像是走亲戚一样方便。

提到恰克图和买卖城,在一片凋敝之中仍然有一些实力强大的商号把他们的留守人员放在那里,像归化城的元盛德、晋中常家的锦泰舆商号还在恰克图和买卖城坚持着。他们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自有他们特别的生存之道。但是恰克图并没有死掉,它只是凋零而已。就像是寒冬里的柿子树,北风凛冽也还是有那么几个通红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摇曳,尽管瑟瑟发抖。他们坚持着等待复苏的时机。还有一家特别的商号名字叫“壁光发”,在恰克图一直没有停止营业。仔细打问原来这是一家中国和俄罗斯财东共同投资的商号,用商界的话说就是长着两个脑袋、两个肺。原来不以为然,现在一旦出现变故就看出他的高明来了!以俄罗斯财东的身份,壁光发可以享受大清朝给予的免税优惠。以中国财东的身份,壁光发又可以得到茶叶货源之利。左右逢源!这些人在大部分中国商号遭受重创的时刻却是大获其利。以上三家商号捷足先登,没等大清皇上的诏书下达,就已经在俄罗斯开辟了自己的分号,他们在茶叶大战开始后占据了先机。

大盛魁一班掌柜在讨论进军俄罗斯的时候对这些商号的先见之明甚是感慨。

“归化城这潭子水深着哩!”盛掌柜说,“聪明人什么时候也有啊。”

进军俄罗斯已然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事情决定后众掌柜便分头行动。毕竟大盛魁有着两百年的根基,再加上有古海创立的“鸿记”商号的策应和毛尔古沁峡谷的便利,大盛魁还是有着别家商号不具备的优势。

“鸿记”不仅断了刁三万的财路,同时也把别的许多家商号的财路全都断掉了。东西八十里,南北五十里,拥有一条清澈河流的召河牧场经古海之手,摇身一变成了“鸿记”的畜牧基地。而“鸿记”是大盛魁小号的小号,是爷爷和孙子的关系,当然召河牧场也就成了大盛魁的一个基地,“鸿记”的私家牧场,别的商号就再也不能随意使用了。别的商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盛魁从喀尔喀草原运回来的马匹和羊群悠闲地吃草养膘,而自己家的马和羊只能在没有水的高地上过夜,草场不好不说,牲畜的饮水也很困难。

古海无偿地把毛尔古沁的秘密奉献给大盛魁,让许多人想不通。首先是贴蔑儿拜兴的驼户们就想不通,一个个扼腕痛惜,为了这个消息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议论。那些凭靠自己的辛勤劳作、在漫漫驼道上跋涉挣钱的驼户掌柜们,都聚在刁三万的家里,从早到晚地议论,一直到深夜也不肯离开。要知道十万两白银能把像贴蔑儿拜兴整个村子那样的十个村子全都买下,可以成就归化商界的一个巨富。这消息在贴蔑儿拜兴炸了窝,最想不通的是二斗子——古海在落难时的结拜兄弟。

刁三万避开众人把二斗子拽到一个角落,说:“海九年的事你打算咋办?”

“海九年什么事?”

“就是毛尔古沁峡谷的事啊!你装傻啊?”

“我能咋办,毛尔古沁的秘密是九哥拿自己的性命换来的,那是他的事情。”二斗子说,“哼!依我看九哥他准是疯了!”

“先别说是疯了还是愣了,你去问问,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假不了了。”

“十万两白银,可以自己成立一家大的商号!自己当财东,自己当大掌柜!”

打听到古海回到了归化城的大盛魁总号,二斗子就去找自己的把兄弟。他把自己和村人的想法告诉了古海。结果二斗子得到的答复是:“这事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了,再说我也不想改……”

所有的议论全都影响不了古海,作为大盛魁掌柜的古海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天黄昏的时候,古海的贴身伙计靖安报告说:“古掌柜,归化洋行总会来人要见您。请您的示,见还是不见?”

“不见!”古海很果断地回绝了。他讨厌洋人,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一场生死攸关的茶叶大战即将打响,是决一死战的架势。而对手就是归化洋行总会的人。

但是过了不大一会儿,靖安又一次来请示:“洋行总会的客人说了,他一定要见您!”

“你没告诉他吗?就说我很忙!”

“我说了,但是客人说他是您的朋友,要和您说件私人的事情。”

古海不响了,他猜出来客人是谁了:“客人是马尔金·泽克夫吧?”

“是他。”

“好吧,”古海想了想答复说,“请他到外院的大客厅等候。”

黄昏临近的时候,古海走进大客厅。邝振海一个人在喝茶呢,样子很是无聊。看见古海进来邝振海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按照中国礼节抱拳施礼。

“请坐!”古海还礼问道,“马尔金经理有何见教?”

“我想帮你。”

“帮我?”

“是的,”邝振海说,“古掌柜不是正在筹划拓展俄罗斯市场吗?”

“这个,我们也是刚刚开始想,还没有……”

“你不用瞒我。”邝振海满脸不屑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到你这儿来是想帮你。”

“可是你是为托博尔斯克公司做事的,而托博尔斯克公司是我们商场上的竞争对手。”

“我是真诚地想帮你。”

“难道你是要出卖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利益?”

“那绝不会!”邝振海果决地说,“我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经理,肯定是要为公司负责的。我是不会背叛公司的。”

“那你怎么帮我?”

“我听说古掌柜在米契诃的策应下已经秘密展开工作,在多个俄罗斯城市进行市场摸底,寻找合作伙伴,洽谈租用店铺事项。我可以帮你。”

“你把贵公司自己的商业底盘让出来吗?”

“不!……”邝振海笑道,“那样还不是出卖公司利益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托博尔斯克公司在俄罗斯本土也并非是做所有城市的生意。俄罗斯国土面积太大了,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全都吃掉。”

“那莫斯科公司呢?他们不会怨恨你吗?”

“在俄罗斯市场,莫斯科公司是我们的竞争对手。我是看在我们患难之交的情分上才决定这样做的。”

古海说:“我知道在俄罗斯专门从事对华贸易的有六大商帮,都是以各个城市为名的。”

“对啦,你在俄罗斯待了好几年,你应该知道的,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大清国也一样,归化城的商界也一样。”

“我愿意把圣彼得堡的客户介绍给你。”

古海相信了,他朝外喊道:“靖安!……”

靖安进来了。

古海支派道:“你去小厨房安顿一下,一会儿我和邝掌柜叙叙旧,喝顿酒!”

俩人一顿酒喝到夜上二更。

连傻子都看出来了,古海在大盛魁越来越显重要。在大盛魁归化城柜的会议上古海的事再一次被提起。盛掌柜说:“转眼这都三年过去了,古掌柜分管驼道有声有色,‘鸿记’也做得越来越大了。”

史靖仁说:“眼下咱大盛魁正在布置进入俄罗斯的事情,古掌柜作用就更显重要。”

贾晋阳说:“是啊,无论驼道事务还是俄罗斯事务,我们在坐的都不如古掌柜熟悉。”

“话是这么说,”盛掌柜说,“古掌柜在我们身边日夜不息地为字号忙碌。我见了古掌柜都不好意思了。古掌柜身上的事还有许多没有办好。”

王福林说:“是的,‘己’字问题刚刚解决……”

“仅仅给他‘己’远不够啊。”

“是否问问古掌柜,他还要什么?……”

“该给古掌柜买个官衔了。”盛掌柜说,“现在当紧的是控制好驼道控制毛尔古沁峡谷,拓展俄罗斯业务。一旦皇帝的圣旨到了,赴俄经商的事就要实施,这事的执行还是非古海莫属。”

“好吧。”贾掌柜说,“除了‘己’字,他还有什么要求?”

“我听古掌柜说过,他最惦记的是王锅头的事。”

盛大掌柜说:“这件事古海早就提出来了,字号一直没有答复。”

史靖仁说:“我以为现在到了答应他的时候了。”

“也得问问那个王锅头确实是为运压茶机死的吗?确实是被俄罗斯土匪打死的吗?”

“早就调查过了,古掌柜说的话全都属实,”王福林说,“当时有乌里雅苏台分庄前去接应的伙计可以作证。”

“好,也答应他。抚恤金多少银两?”

“就按照字号的铺伙办理吧,”盛掌柜说,“给王锅头遗属六千两纹银!”

“事不宜迟!立马就办。”

两个条件全都落实。

未等古海亲自过问,总号史靖仁安排两名精干伙计,把王锅头的尸骨从草原运回归化,暂厝在董家花园。

尸骨安厝那天史靖仁为王锅头送行安魂仪式。出席安魂仪式的还有归化城看老商会的人、祁县老乡,总共二百多人。请了大召的喇嘛念经为王锅头超度亡灵,也特意邀请了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

终于盼到了古海回乡省亲的日子了,为此而激动的不只是古家,也不知道怎么的消息就传开来了。很短的时间内从归化到晋中,沿途州县退休的商人、知府衙门里的官人、富甲绅士,但凡是和大盛魁多少有些瓜葛的人全都行动起来,为迎接大盛魁的这位传奇掌柜而积极准备。预备客房的、订酒席的、张罗礼品的……还隔着好些时日呢,那些性急的财主们就打发家人到前站的邻县打探消息,一站一站地上传,结果消息传回来,古掌柜才刚出归化城。准确的信息是古海一行人,坐一辆单辕的马拉轿车。两名随从各骑一匹马,加上赶车的车倌总共四个人。

本来字号派了靖安预先骑马赶在古海的前面为其安排歇脚休息的地方,但是一路之上古海几乎都不能按照预先安排好的地方下榻停歇。每到一地总有退休或在家休假的商人、州县班子的官人将他请到家里或官府下榻。即使到了下榻之地也不能休息,前来拜见古海的人络绎不绝,饭局一个接一个。往往每到一个县城,总要比预计的时间要多住两天甚至更长时间才能离开。如此这般,返乡的日程就一日日拖宕下来。古海心里着急也没有办法,只因为古海的名声太大,只因为大盛魁的名声太大。

每日启程送行的人排成队一直要把他送出很远才肯返回,而后一站迎接的人则已经等候在路旁了。迎接的人和送行的人接上了头,如此这般一站一站向前走,行程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这样一路迎送,一直拖到腊月二十三,古海才回到家里。古海进村的时候,身后跟着的轿车和骑马的人已然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道路上拉了有二里长。在古海轿车的前面,祁县的县太爷还派了四名衙役走马开道……总之,场面是风光极了。

家乡这边,古家提前半个月就接到了古海返乡的消息。小南顺的村民陪着古海娘和杏儿,每日早晨都站到村口瞭望。一连迎接了四五天不见古海的影子。后来才听说古海一路上是被热情的乡人迎送耽误了日程。古家婆媳被盼望折磨得已经疲惫不堪,她们几乎是夜夜都得不到休息。自己兴奋不说,到古家来贺喜聊天的乡亲一天到晚也是络绎不绝。喜事临门,杏儿和婆婆得做上好饭食招待大家。但是杏儿对这些都没感觉,她意识中古海的衣锦归乡于她并非完全是件好事。

正值杰娃在家休假,作为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杰娃为迎接古海省亲表现得特别热情,帮助村长准备仪式、炮仗、到县里雇请锣鼓班子。

热热闹闹地过了六七天。这天中午终于盼来了古海回村的确切消息。昏昏沉沉的杏儿跟在婆婆的身边被村人簇拥着来到村口,唢呐吹得震天响,锣鼓敲得震得脚底下直颤。

当一顶蓝呢子轿车远远地向小南顺驶来的时候,杏儿的心在随着马蹄的嘚声一点一点向上提升,简直就要到嗓子眼,堵得她喘不上气来。周围是拥动的人群,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孩子们的打闹声、喊叫声,像浪潮似的向两边散开。在散开来的空荡荡的道路上,蓝呢篷轿车在距离村口还有半里地的地方停下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轿车,一步步朝着村口走过来。他身后的人群自动和他拉开距离。那个人头上戴着一顶银灰色的瓜壳帽,帽檐滚着绿色的丝边,帽子的正中镶着一块云灰色的宝石,褐灰色的长袍……走得越近那人的形象越模糊,当那个高大体面的男人在婆婆的面前跪倒的时候,杏儿已经是眼前一片模糊了,耳边听得一声长长的呼唤:“娘!……”

杏儿觉得那呼唤既陌生又熟悉,她的身体就不知不觉地摇晃起来,头脑里好像有无数蜜蜂在嗡嗡叫。她的嘴唇翕动着,想叫自己的丈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她听到婆婆响亮的声音:“海子……”

“娘!”

“好!海子,你是娘的好儿子,”杏儿听见婆婆在说,“你如今真的成了大盛魁的掌柜,你爹他知道你的消息在天之灵也得到安慰了。”

“孩儿不孝……”

“快起来吧。”

古海起身站在母亲身边。

这时候杏儿又听见婆婆说话了,她问古海:“你身后的人都是给你送行的吧?”

“是。”

“那好,来的都是客,那就请大家一起到家来吧!”

团聚的日子终于降临古家。佣人以及看家护院的崔拳师里里外外忙乱着,在张婶的指挥下接待客人。当送行的人返回,村里的乡亲们也都散去之后,古家的院子安静下来了。贴身小伙计靖安和跟随古海的拳师、车倌都被安顿了休息。院子里、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个无形的压力又落在了杏儿的身上。她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忙着把客人用过的茶碗茶具收拾起来,把客人送来的礼物收拾起来,重新在茶壶里沏了茶。她给古海斟茶,像招待尊贵的客人似的。

晚饭拖到了很晚才收摊儿。一家三口边吃边聊,说的话多吃的饭少。古海喝了很多酒,或许正是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杏儿觉着自己担忧和尴尬的表情没有被丈夫发觉。不觉间天黑透很久了,杏儿听见婆婆说:“时候不早了,海子赶了几百里的路累了,早点儿歇息吧。”

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她和丈夫二十年前的婚房。房间里的陈设一切都没有变。杏儿紧张得头脑嗡嗡直响。丈夫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特别的气味冲击着她的鼻子,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亲切。她像一个影子似的飘来飘去,擦拭衣柜,铺展被褥……动作机械得就像是一个机器人。杏儿烧了热水亲自给丈夫洗脚。伤痕累累的脚在杏儿柔软的手中抚摩着揉搓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丈夫说:“行了……”

杏儿拿干净的毛巾给丈夫擦脚,又一次听到丈夫说:“行了……”

夜静得出奇!仿佛从来都没有过这种静,院子里小虫的鸣叫声大得都震耳朵!后来她又听到丈夫说:“上炕歇息吧……”

宽衣解带,杏儿把自己的身子放进被窝里感觉就像是摆上了祭坛!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哆嗦。

“你是……冷吗?”

“不……”

“那你为什么直抖啊?”

“我不知道。”

“又不是新婚……”丈夫强有力的胳膊把她揽住,搂在了他的怀里。

在丈夫的怀里杏儿火炭似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这一夜犹如雾里梦里,杏儿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的亲热,感觉麻木的心在一点点融化。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相拥着睡着了。

古海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杰娃媳妇和靖娃媳妇就都来看望古海了。按照乡里的规矩算是正式的拜访,这次与古海上次回家时大不一样,她们都带了礼物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进门靖娃媳妇把一个小姑娘往古海跟前推推说:“菊儿,快给你古伯伯磕头!”

那小姑娘五六岁模样,白净的脸梳着两个小抓鬏,忸忸怩怩不肯跪。旁边杰娃媳妇说:“菊儿一个姑娘家家的,胆子小。让俊娃跟她一起拜他们古伯伯吧。”

杰娃媳妇让开身子,把她身后一个小伙子拽向前来:“俊娃还不赶快给你古伯伯磕头。”

俊娃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脸红红地说了声:“古伯伯好!我给古伯伯磕头了……”

俊娃拽着菊儿的手,两个人一起跪下给古海磕头。古海从杏儿的手里接过两个预先准备好的红包分别交在两个孩子手里。

杰娃媳妇喜不自禁,拿手掩住嘴笑着。

靖娃媳妇说:“你们两个不能白白拿了古伯伯的赏钱,往后要好好地向古伯伯讨教了。”

两个孩子低声应着退到后面去了。

客人多了屋子就显得小了,新来的客人都被堵在了屋门口,有的只能站在院子里了,许多等待与古海见面的村人和他们的孩子着急地在院子里埋怨起来。张婶看在眼里,主动出面维持秩序了。张婶拨拉着人们的身体挤进了屋子里:“我说乡亲们,拜见过古掌柜的人也该退退身了。院子里还有很多人等着哩……”

每天都是如此,客人不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人都有。尊敬,奉承,巴结的语言受用不尽。对此古海娘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可是古海本人就有点烦了。到了第三天,他就对母亲说:“客人再来娘就替我招待好了。”

“为甚?”

“我嫌累。”

“累也得见客人,这是礼数。”

“我嫌烦。”

“怎么?你嫌烦?”古海娘觉得儿子很奇怪,她问,“这有什么可烦的?要知道别人想烦还招不来呢!”

热闹了好几天才算消停下来,古海娘说:“明日去给你爹上坟吧。”

第二天一早,古海醒来的时候杏儿已经不在身边了,枕头边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那是一件青灰色的棉布袍子。古海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来,看见院子中间的石凳上摆着烧纸、冥钱和一个纸糊的三进宅院。母亲和杏儿早已经把上坟用的物品全都给他预备好了。早饭一过,古海便跟着母亲和妻子往古家的坟茔去了。

一切恍如梦境,父亲的坟茔早已荒草萋萋。一个闪电将古海的记忆照亮,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清清楚楚地重现了。古海爹长袍马褂穿戴齐整,一只手里端着铜制的水烟袋,另一只手里捻着一根草黄色的火纸棒,“福——得”一声吹,火纸燃着,嗤的一声吸跟着噗的一声吹,一颗红色的小火球冒着烟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落在古海脚下。古海看看那火球迅速熄灭变成了灰烬,被一阵清风带走了。古海的爹娘请回乡探亲的姚祯义把古海带到归化去学生意。古海记得那时候姚祯义人还年轻,身体也还消瘦,细长的手指捋一捋下巴上的稀疏胡须,眉眼和嘴巴拼出一副干练狡黠的笑。当着古海的面,姚祯义问了古海爹娘许多问题。姚祯义精明练达的模样给古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放心吧,他三舅、他三妗妗,我早就看出来了。将门出虎子,海子这娃错不了!你们就请等着好儿吧。”

“那是,那是,”因为是亲戚,古海爹并不掩饰,“不过,海子年纪尚小,远在千里之外,诸般事项还请他姑父做主就是。我乃是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啦。”

“这话无需多讲。”姚祯义说,“该怎样做我都知道。”

“就怕是海子年纪小不懂事。”

“学生能够仪驻地方的规矩我知道。”

“那你给姑父说说看!”

“城柜三年,给掌柜提茶壶倒夜壶;草地三年,拉骆驼走包串户,学习蒙古语,苦着哩!”

……

想到爹的死跟自己的失败有关,想到爹疯癫之前经历的精神痛苦,那情景让他无法想象,古海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古海要做的事就是给父亲重新装殓。他要让失去生命的父亲风风光光,让乡邻们都看到。古海亲自带着靖安到祁县城里走了一趟,花六百两纹银购置了一口三寸厚的柏木棺材。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古海又出大价钱请了当地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再看古家坟茔地的风水。选定一个吉利的日子,将父亲的坟墓打开来。

隆冬时节,打墓的工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未曾掘土先行烧土,拉了许多高粱秸在坟地燃烧。烟雾腾腾,飘散开来的烟雾随风刮出去很远。

十年过去,父亲的尸体大部分已经腐化变质成为潮湿的泥土,只有骨殖还在支撑着一些衣物的碎片。在母亲和杏儿的哭泣声中,几位雇来的打墓人嘴里含着酒下到棺木里去,只有一寸厚的柳木棺材经人一碰纷纷脱落下来。古海不顾别人的劝阻跳下了墓坑,亲手把父亲的头骨抱起来。他把父亲那已经变成了骷髅的脑袋抱在怀里,抚摸了许久,轻轻放在一块铺展的红布上。接着是肩胛骨,胳膊腿骨……直到手指和脚趾上的碎骨一一都捡起来,点过数后用红布包好了。

古海给父亲重新做的墓穴深一丈,墓底和四壁全部用灰砖砌成,地表也用灰砖砌成,底座为长方形,宽六尺长一丈二,顶部是椭圆形。古海把爹的尸骨装入新的棺材里,重新殓葬的那一日,有祁县城最有名的两个鼓班子为安葬仪式演奏了音乐。

在父亲的坟茔前,古海长跪不起,磕头磕得脑门鲜血淋漓……

当天古海在村中的关帝庙前的空地摆开了几十张桌子宴请村中的男女老幼。杀了两口大肥猪,宴会一直进行到半夜方才散去。

一件大事了却,古海心境变得宽松,这才得以腾出时间去看望村里的长辈和亲戚。从归化回来时他带了少量皮张和一些俄罗斯毛毯,都分送给了乡邻。靖娃家、杰娃家以及隔壁张婶家各得到古海的一块毛毯。这些日子都是杏儿陪着丈夫走动的,遍访村子里的老人和与古家来往多的村邻,久别重逢的夫妻俩形影相随,甜甜蜜蜜的短暂日子几乎要把久郁在杏儿心头的阴云驱散了,杏儿差不多整天都是笑吟吟的了。

有一件事压迫着古海,这就是关于张有叔的消息,古海到家后一直不忍向张婶提起。

看着张婶,古海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咽回去。大盛魁安葬张有时他就没敢让人通知家属,想着自己亲口告诉张婶会好一些。终于有一天他让杏儿专门请张婶到自己的屋里,讲了和他朝夕相处好多年的王锅头,讲了在为大盛魁运送压茶机的时候他死在他的怀里,临死前王锅头告诉古海他就是张有。

古海讲这些话时都没有勇气与张婶的目光对视。

许久,张婶还站在那里发呆,面无表情。

古海娘轻声提醒道:“他婶儿……”

“为什么?……老天爷!”突然,张婶仰面长啸,浑身颤抖。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朝屋外走去。嘴里说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难道说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惩罚我?!”

古海觉得张婶随时都会摔倒,急忙上来搀扶。

“不!”只见张婶慢慢定了定神站稳了,后来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古家的院子。古海生怕张婶出什么意外,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张家的院子。他陪着失魂落魄的老妇人说了许多话。回到家他还担心张婶经不起这个巨大打击,叮嘱杏儿当晚去陪张婶睡觉。

也就是在那天傍晚,古海自己也遭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巨大打击。

吃罢饭,暮色刚刚降临的时候,杏儿依着丈夫的吩咐早早就去张婶家了。

不一会儿,古海在屋里听母亲在院子里叫他。推门出去,看见母亲正在院子当中站着。一缕夕照从侧面照着母亲的身体,古海没有看清楚母亲脸上的表情,但是母亲双手拄着一张铁锹的姿势非常鲜明。古海走过去问母亲:“娘,您站在院子里做甚?”

“娘有话跟你说。”

“有话就说,我听着呢。”古海上前扶住母亲的手臂,“屋里去吧,娘,有什么话咱娘俩慢慢说,杏儿不在。”

“你给我站住!”母亲把儿子的手甩开了。老妇人的手劲儿大得让儿子感到意外。古海的目光再次投向母亲的时候已经露出了几分惊讶。他听到母亲对他说:“你跟我来。”

母亲将儿子带到院子里大槐树下,把手里的铁锹交给了儿子。

古海娘用手指着树下的一个地方说:“挖!”

“做什么?好端端的挖它做甚?”

古海抬头看看槐树的树冠,他的思绪又到了许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离开家乡。临行前与父母妻子告别的情形。那是一个雨水充裕的初秋,小南顺不但地里的庄稼长得好,就连路旁的茅草和树木枝叶都长得非常茂盛。长在古家院子里的槐树树冠一半伸出院墙,覆盖墙外的村巷。当年古海娘就是站在这槐树掩映的村巷上送儿子去归化住地方的。那时候古海娘神清气爽,抹着杏油的头发油光亮,望着儿子身材高挑尚未成人的两眼流光溢彩,古海娘把戴翠绿玉镯的手腕横在大襟袄的衣襟上,两根手指捻着腋下一颗黑丝绸盘结成的梅花形纽襻。古海的目光凄婉,一只手在斑驳的院门框上搓抹。杏儿也为丈夫送行,丈夫就要出远门,她摘去了耳环,除掉了手镯,脚穿一双黑底灰面布鞋,一副清素打扮。古海想:二十年在眨眼的工夫里就都过去了。

“我叫你挖你就挖,等一会儿你自然就会明白的。”

“好,好……我挖。”

古海不解地看着母亲的表情,把一只脚踏在了铁锹的棱上。铁锹的利刃插入土地,“噌——嚓”声在暮色降临时刻显得分外响亮。古海娘沉着脸,牙关紧咬着把目光紧盯着铁锹的利刃。古海望望母亲,他看到母亲脸上的咬肌在上下翻滚。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股突然袭来的寒气在古海的心底升腾起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把衣襟掖了掖。

一锹一锹的土挖出来,利刃断树根的喳喳声响亮地回荡着。不大一会儿,一个小土坑就出现在了古海的铁锹下。古海停下手,问母亲:“还挖吗?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叫你挖你就挖,东西自然会有的。”

母亲简单说道,口气依然是十分地坚定。

古海往手心里唾了两口,接着往下挖。过了一会儿古海听见母亲说:“等等,再往下挖的时候要轻一点儿,别把那个东西碰坏了。”

不久古海就听到了铁锹的锹刃与一个硬物碰撞发出的声音。古海愣了一下神,朝母亲看看。他知道母亲不是在与他开玩笑,心里猜测着:难道是父亲死以前有财宝埋在地下?

这一幕恰巧被赶回来拿取衣物的杏儿看在了眼里,霎时间她就呆在了那里,眼前的世界顿时就黑暗了!心就像猛然间掉进了冰窖,开始哆嗦起来。

古海再向下挖的时候动作就变得十分谨慎了,当他又挖了一会儿的时候就知道了,地底埋着一个陶罐。为了避免把陶罐碰坏,古海用手把挤压在陶罐四周的土捧出去。他把陶罐从土坑里抱了出来。现在可以看到那只陶罐的完全面貌,这是一个以杏黄颜色为底色上面涂了一层酱紫的釉子的陶罐,罐高两尺,直径大约在一尺二寸,罐身上潮乎乎地沾着些许泥土。陶罐的口上扣着一个盖子,盖檐儿与罐体用油布封死了。古海一边拍拍手上的土,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陶罐。他问母亲:“娘,这陶罐里装的是甚好东西?”

古海娘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问话,她依旧是沉着脸,紧紧绷着的嘴角开始哆嗦起来。杏儿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婆婆,那种不祥的预感已经得到了验证,她把一只手放到了胸脯上,似乎是想平复自己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

母亲终于发话了:“海子,你把陶罐盖儿打开!”

古海照着母亲的话做了,他找来一把刀子把陶口的封条挑断,将封条扯开来。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喳——喳”的响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非常响亮和刺激。随着那响声就见血色从杏儿的脸上迅速地褪下去,她的一双眼睛像黑洞似的向外闪出恐惧的光。

就在古海将陶罐的盖儿揭开时,一股强烈的异味儿直冲而出,熏得他五脏翻搅倒退三步。那怪异凶恶之味,甜腻腻、咸腥腥、酸溜溜、臭烘烘。骤然间古海脸色大变,面色灰白显得衰颓了,他没有声音地翕动着两片哆嗦的发了青的嘴唇。

“这是什么?”古海惊诧地问。

古海娘咬牙切齿地回答道:“这就是你不在家的时候杏儿偷汉养下的野种!娘为你留着作证……”

没等古海做出反应,古海娘又进一步解释说:“上回你回来娘看儿落魄没忍说,现如今,儿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这事不能再瞒着你了,你看咋办就咋办吧。”

站在婆婆身后的杏儿像突然间中了某种魔法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之后她就像面条似的瘫倒下去。

古海就像一个突然失聪的人,耳朵里嗡嗡叫着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漆黑。

第二天古海就决定立即返回归化城。

应该是三个月的休假,古海连在路上的耽搁算上总共在家里待了还不到一个月。他这样对母亲解释说:“我这个大盛魁的掌柜不是正儿八经升上来的,我腰杆子不硬,我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站住脚。”

古海娘自然明白儿子要走的真正原因。她没想到挖出那个天大的秘密竟是引出这么个结果。古海娘有点失望,顺着儿子的话说:“怎么努力?”

“别人干八分,我得干出十二分来才成;别人休息三个月,我只能休一个月。不然大家不服我。”

“娘知道,”古海娘说,“你爹还有你的姥爷都是买卖人,这里边的道理娘从小就懂。你去吧,光宗耀祖的日子在后头呢。”

“难为娘了。”

“不难为!你给娘一句话,”古海娘想了一会儿,问道,“家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家里的事全靠您和杏儿打理了。”

“你是想跟娘打马虎眼吗?”古海娘语气坚定地说,“你是做大事的人,我是在问你,你媳妇你打算如何处置,你留一个痛快话!”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

古海猛抬头盯住了母亲的脸,他觉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是那么的陌生和可怕!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娘……杏儿的事由母亲处置就是。”

“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字号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该走你就走,娘绝不拖你的后腿。二十年娘都等了,还在乎你再走吗?”

古海点点头。

杏儿一声不响地给丈夫收拾行装。

古海要起程回归化的消息马上传开了。杰娃的爹带着儿媳妇和孙子俊娃头一拨来到古海家。一进门老人便亟亟地说:“为甚这样突然就要走?”

“字号有紧急事情召我回去。”古海闷闷地勉强给老人让了座,问道:“张老伯,您对晚生有什么吩咐吗?”

杰娃爹说:“本来是不着急的事情,原本说是你要在家住三个月呢。我寻思等你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再讲与你听。”

“什么事您就尽管吩咐好了。”

院子里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伙计靖安与车夫的说话声。轿车已经停在院子门外了,预感到了即将要起程的马匹兴奋地打起了鼻息。马嘶声把一种紧张的气氛散布开来。闻到气息的人们都自动朝古家的院子这边来了。

杰娃爹朝外看了看,抓着孙子的胳膊把俊娃朝古海跟前推推。俊娃也不作声,“咚”的一声跪下去,不容分说就给古海磕头。

古海毫无思想准备,诧异道:“这是做什么?”

杰娃爹解释说:“赏我个老脸,古掌柜,也看在你和杰娃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分上,你把俊娃带走吧。”

“做什么?”

“让俊娃也和你当年一样,进大盛魁,学生意。”杰娃爹兴致勃勃地说,“俊娃这孩子比他爹强,脑子也活络,眼里能看出东西来,我看他是个经商坐贾的好材料哩。他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

古海傻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古海满脑子都被那腌婴的事占据着,睁眼闭眼之间都觉得那腌制的婴儿似乎是活了。古海摇摇头推开杰娃爹走到院子里来了。

院子里的情形更是让他吃惊,一群半大小子有十好几个,在家长的带领下都聚拢来了,他们都是要求古海把他们带到归化去学生意的。听着不知谁说了一声:“还不赶快给古伯伯磕头!”一群孩子哗啦啦在他的脚下跪了一片。于是脑袋碰撞土地发出的砰砰声就响起来了。

毫无思想准备的古海一下子愣怔在了那里,随之一股莫名其妙的邪气在他胸中升腾而起,就见他跺着脚挥着胳膊,面目凶恶得就像魔鬼般冲着孩子们吼道:“起来。立马都给我起来。你们都活得不耐烦了吗?想找死吗?你们谁不想活我帮你们,现在就让你们死个痛快。谁不起来我就掐他的脖子!让他死在我的眼前。”

孩子们都吓傻了,站在他们身后的家长们也都一个个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古海不明就里。

一个妇女悄声地对身边的人说:“他二婶,这位古大掌柜莫不是跟他爹一样疯了吧?”

古海见孩子们不动,就更是生气,他睁着血红色的眼睛扑向一个孩子,张开的两手做着要掐人的动作。那孩子被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院子。其余的孩子也都跟着哇哇乱叫着往院子外面跑。那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家长懵里懵懂地追自己的孩子去了。

古海娘被突然出现的情形惊呆了,老太婆把儿子的几近疯狂的举动与自己的行为联系在一起了,她害怕了,她想起了自己疯癫的丈夫古海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她后悔在命令儿子挖腌婴的时候,没考虑儿子的感受,更没考虑儿子的承受力。儿子在外边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熬出头,家里却给他准备下这么大的刺激,他要真是疯了就该怨当娘的做事不周全了,古海爹就是受不了刺激才疯的,这么一想古海娘心里怕了,上前拉住古海:“海子海子!……”

古海慢慢冷静了下来,摇摇头对娘说:“娘,我光想着着急赶路了,心烦哩。”

一切安静下来以后,古海吩咐靖安给那些磕过头的孩子每家送去个红包。

“靖安对村子不摸门,人也不认识,”古海娘说,“先放下吧,你走了过后我……和杏儿去送。”

古海说:“不行,就得在走前送过去。”

这时一直躲在屋里的杏儿走出来,说:“我陪靖安去。”

古海看了杏儿一眼就把脸扭到一边去。

古海娘打着圆场:“去吧去吧,多说几句好话,说咱古海有大事催着心烦哩,多担待着吧。”

杏儿和靖安挨家挨户地去给那些磕过头的孩子们送了红包,每个孩子一份,内中是十两纹银。古海走的时候一个孩子也没带。

夜,一辆马拉轿车疾驰在乡间大道上。马蹄的嗒嗒声、车轮滚动的轰隆声震动着大道两边的田野。这辆疾驰而过的轿车一路飞奔就像一个滚地的闷雷渐渐地远去了。被马车的轰隆惊起的狗叫声远远近近地彼此呼应着,马车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夜的宁静还没能够恢复。

还是那辆送古海回乡的轿车,还是蓝呢子轿篷,只是拉车的马换成一匹健壮的红枣骝。红枣骝马光滑的皮毛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着光亮,尽管它跑得已经很快了,车倌还是不断地把颤悠悠的皮鞭在它的脑袋顶上抽响。轿子的帘子搭在了篷顶上,古海盘腿坐在轿子里,路边的树影像有意戏弄他似的,把一阵阵阴影照在他的脸上随后又挪开了,使古海的脸看上去十分怪异。若不是腮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抖动,猛看上去古海活像一尊泥胎。

一路上对于迎送他的乡绅、官员和退休的商人们,古海一个都不见。除了夜里歇息,路上方便,古海他连车都不下,甚至连轿车的帘子也不往起揭。蓝篷马车轰隆隆跑着从一座座的城门穿过去,很快就把那些等候在路边的乡绅、官员和退休的商人们抛在后面了。

随后赶上来的靖安匆匆忙忙跨下马来,双手抱拳向人们简单地做着解释:“各位官人、乡绅老先生们、老掌柜们,古掌柜对不住大家了,古掌柜因有急事返回归化不能够停下来与各位说话……请大家谅解!”

靖安的马因为激动地捣动着蹄子,昂着脑袋一刻也不肯安静,这马急着要赶路呢,靖安说罢也不等别人的反应,立刻翻身上马,追赶古掌柜的轿车去了。

但是在离开家乡大概是第四天的晚上,在经讨一个不大的村庄的时候,古海决定在这里住一夜。靖安去叫开了一户人家,一听是大盛魁的掌柜,这家人热情得不得了,忙收拾出一间干净房间来。原来这家的男主人也是从归化回来的商人。姓岳,在归化开过一家饭馆,叫岳明楼。前几年把饭馆兑出去告老还乡了。

还没等把车辆安顿好,古海就对靖安说:“去,给我弄点酒来!”

靖安手里抱着一个箱子正要往房子里搬,听到掌柜的吩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古海不耐烦地呵斥道:“愣着干什么?叫你去弄酒怎么不动弹?”

“我是说,这些行李得先给古掌柜安排好。”

“这些破箱子破行李的,就扔在院子里得了。”

靖安惊恐地看了看古掌柜,把箱子放下跑了出去。他不明白一向温和的古掌柜这两天是怎么了,脾气变得忒暴。他还注意到古掌柜走前和媳妇的关系好像也不大对劲。

古海就在这间临时住的房子里摆开了酒席,让房东请了村子里的几位长者还有几位在家探亲的归化城的商人一起喝起来。屋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都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来看古海。由于仓促,下酒菜非常简单,几碟腌制的咸菜一端上来,古海就迫不及待地喝起来。所有的人都以为能和大盛魁的掌柜一起喝酒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大家都殷勤地给古海敬酒。只要是有敬酒的古海绝不拒绝,还没有一个时辰古海便觉得脑袋晕乎起来,于是很多痛苦的事情便离开他渐渐远去了。除了刚才吼靖安,自打离开家古海的嘴里几乎没有吐出来过几个字。现在酒精把他的神经烧热了,嘴的闸门彻底打开。他与那些在家休假的商人、村子里的长者扯天谈地地聊起来。他们热情高涨地说起了归化城。

房东岳先生眼睛放着光说:“说到归化城,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从年轻的时候到那里住了整整三十年。归化城是一个让人去了就不想回来的地方,那里城市周围的土地,只要你开垦出来撒下种子,秋天就总能有好的收成。萝卜长得这样大!……”

房东岳先生张开胳膊比画着,手里抓着酒盅,酒全洒在了炕上、身上也不知道。

其他几个从归化回来的老者全都应和着,回忆归化的美好时光。

“……归化城里是好地方,一年四季有唱不完的野台子戏,爱红火的人可劲红火。官府都给字号有规定呢,让掌柜们每年必须给伙计放半个月的假,专门看戏。”

“工钱照发!”

“所以,我们那个时候人一到归化就把家里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后来日子长了,家里的女人们就到县衙门把自己的男人告下了,县太爷从来还没有经见过这种案子,他把状子递给了山西巡抚。山西巡抚就给归绥道台下命令——归绥道台在雍正年以后划归了山西巡抚管辖——命令他们制定一个章程。章程规定,凡是到归化做生意的山西籍的商人必须定期回家探亲,时限为三年。”

“我也听说了,那时候到期还不愿意回家的商人就由官府派人押送着他们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商人可多了,每到腊月的时候在通往口外的路上被官差解押回乡的商人都装在马车上,互相之间用绳子把手链在一起。一辆马车上能坐十几个人,谁要是想小便就得向解押的官兵报告‘我要解手!’于是官兵就把他的手解开了。以后‘解手’这个词就传开了,就成了小便的意思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归化城可真是个好地方,花街柳巷灯火辉煌,通宵达旦。千奇百怪什么样的妓女都有,有南国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吴侬软语说起话来比唱歌还好听呢。最奇的是那里有从俄罗斯来的白种女人,还有混血儿……”

酒精刺激着古海的神经,把他带到了一个脱离现实的虚幻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纷繁的人事纠葛,没有痛苦的家庭丑闻。古海觉得心胸开朗精神愉快起来了,自打他从家里出来,一直到他在喝醉酒之前,他都觉得心上好像被人插上了一根巨大的刺,最初的感觉是剧痛难忍,后来转成麻木,隐隐作痛。

夜里古海醒来了,他是被噩梦惊醒的。他惊悸的叫喊声把睡在他旁边的岳先生吵醒了,老人亲自给他端来了茶水,拿来了毛巾。

“古掌柜,你是做噩梦了吧?”老人关切地问道。

古海自己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就和房东睡在一起了。他下意识地问道:“靖安呢?”

“哦,你是问你的跟班伙计呀,我把他安排到下东房歇息了。你就放心好了!”

“你是谁?”

“古大掌柜忘记了吗?我姓岳呀。”

“什么月?哪个月?”

岳先生笑了:“古掌柜喝醉了吗?我就是房东啊,那个在归化城做了三十年生意的老岳呀!昨晚上咱们喝酒哩……”

“哦,我想起来了。”古海说,“你是归化岳明楼饭馆的岳掌柜!”

“是我!”

“你那饭馆多火!怎么就兑出去啦?”

“想家啦,”长者说,“我在归化待的时间太长了。昨晚大伙都说不想回家,那是说说的,外面再好也不如家好啊!”

“哦,说起来我在归化也二十多年了。”古海感叹道。

“真是人生苦短啊!”

也不知为什么,古海突然觉得很想和眼前这位老人说说心里话,他觉得这位老先生就像父亲一样慈祥。于是古海就与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谈起了积淤在心里的话。

说着说着古海就睡着了。

第二天古海又匆匆赶路了。古海差不多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被靖安叫醒,迷迷糊糊上了轿车。很快,古海就在摇晃的轿车内重新睡着了。古海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轿车走出了多远的路程,他撩起轿车的帘子望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一路斜阳照射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问靖安:“现在是什么时候?”

“太阳快落山了。”

“哦,我还以为是早晨呢。”

靖安笑了:“古掌柜,我们已经走出四十里地了。”

“哦,我睡着了。”

“古掌柜觉得饿吗?要不要停下车吃点东西?”

“算了,干脆到下一站再说吧。”

“也好,前边是古堡庄,迎接的人在等着呢。”

“你说前面是什么地儿?”

“古堡庄。”

“咱们昨夜住的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儿来着?”

“是岳望庄。”

“我住的那家人家姓什么来着?”

“姓岳,是从归化回来的商人。”

“好像老岳在归化开了一家饭馆来着?”

靖安笑了:“您看您的记性,就是岳明楼嘛!”

“哦……”

“万驼社最喜欢请您到那里去吃饭的。”

“想起来了。”古海说,“就是大召前靠东边儿那家,拿手的好戏就是八大碗!”

“对!就是八大碗。”

“是哩,八大碗的扒肉条做得好!”

事实上古海没走出十里地就又把岳望庄忘得一干二净了。陪他喝酒睡觉的那位岳掌柜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他极力地回忆着试图把那个长者留在自己的记忆中:中等个头,蓄着一副山羊胡子,长者也是姓岳,那年已经是八十多岁,是一个庞大的岳氏家族的族长。老岳是头一个听古海说心里私密话的人,自那以后古海再也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情。

在大盛魁忙忙乱乱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古海和伺候自己的伙计靖安已经熟悉了。有一天闲暇古海和靖安聊天。

“你跟着我习惯吗?”

“习惯!”

“不习惯时你就跟我直说,我是在江湖上走过来的,身上毛病多!”

“没事!”靖安轻松地说。

“我睡觉打呼噜!你能说没事?咱俩里外屋住着,你没听到过?”

“有时候晚上打呼噜……”靖安含蓄地问道,“古掌柜,昨天夜里您没睡好?”

“睡得挺好。”古海含混地回答着。

靖安笑了,说:“您一定是做梦了。”

“是吗?”古海说,“我自己记不得了,好像是做梦了。是不是我又打呼噜了?”

“呼噜倒是没怎么打,您的梦可是厉害呢!”靖安说,“梦中好几次嘶叫呐喊呢,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是吗?我喊什么了?”

我听见您在睡梦中喊:“二斗子……白守义,你们快来救我。”

“哦。”古海不说话了。

靖安又问:“二斗子这人我也见过的,白守义是谁呀?”

“也是我的一个把兄弟,”古海简单地回答着,“他是个蒙古族牧人,是我在驼道上认识的一个穷苦牧民的儿子,现在是我的结拜兄弟……”

其实古海睡觉做梦呐喊是经常的并且很严重。夜里睡在外屋的靖安经常被古海的喊叫声惊醒。每次都以为古掌柜是出了什么大事,等到他披了衣服跑到古海的炕前,却见他依然在酣睡之中。睡梦中的古海嘴角和脸上的肌肉还在不停地抽搐。

“古掌柜,您梦里见到什么人了?”有一次靖安忍不住了,他问古海,“能让您这样害怕?”

“是……我的母亲。”

“啊!”靖安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呢?难道您害怕自己的母亲吗?”

“我怕……”

“怎么会呢!您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生生死死什么没有见识过?!竟然会害怕自己的生身母亲?”

“不管多么英雄,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有自己害怕的人和事。”

靖安思忖着不敢再往下问了。

为古海提前起程古海娘懊恼了好几天,不过最后她还是想通了,日子还像从前一样过。她对杏儿的态度也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可是杏儿却是不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古海走前没跟她讲过一句话,眼里就像没有这个媳妇似的。那一晚杏儿等着他问,可古海把铺盖挪到炕头,背朝着她蒙头大睡。

古海娘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用在了继续盖房子上了!整天沉着脸少言寡语。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倒背着手,在还没盖房的宅基处走来走去。婆婆的样子让杏儿想起了死去的公公。婆婆的一举一动连那眼神都和死去的公公一模一样。每天天还不亮婆婆就早早起床了,摸着黑到院子里去。杏儿也摸不准婆婆是在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婆婆把许多时光都消磨在了东边的空地上,婆婆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修建院子上。她亲自去镇子上买砖买瓦,雇请工人,像个男人似的和那些木料商人们讨价还价。有时候婆婆也会带杏儿一同去,杏儿在一旁看着婆婆直着脖子像吵架似的和砖瓦商人为了几厘钱的砖价争得面红耳赤。

有一天,婆婆和她说:“你去张婶家,探探她的口风,看看她是打算继续守着呢,还是要再朝前走一步。”

杏儿一下子没有弄明白婆婆什么意思,她问:“娘,你问张婶走还是留什么意思?”

“你张有叔已经不在了,该走该守她也该有个考虑了。”

“张婶走又怎样,留又怎样?”话说了半句杏儿突然醒悟了,惊讶地问道,“娘,你是不是又像死去的爹一样是在惦记着张婶家的院子了?”

“瞧你这话说得多难听,我只不过是让你去打听打听,你眼睛睁这么大看我干甚?我又不是叫你去干什么坏事。咱把话问清楚了,张婶她若是真的想走,咱就把她的宅基地买下来,别人给她多少银子咱也给她多少银子。”

杏儿不言语了,她心里害怕地想道:死去的公公怕是把魂附在婆婆身上了。

杏儿对找张婶打探消息的事情没有兴趣,她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另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将来的出路。古海匆匆离开家的时候,对于她的事情并没有明确地说出什么来。但是杏儿自己心里有数,她的事情是到了一个坎儿上了,是走是留该有一个明确的结断。她后悔没有在海子离开家以前逼着他把话说个明白,但是她想至少现在应该跟做婆婆的把事情说清了。有一天晚饭的时候,杏儿终于张开了口:“娘,有句话我老早就想和您说。”

“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就是了。”

“我在想,您让我问张婶是想走还是想留,其实这事情我自己的心里正琢磨着呢。”

“你是什么意思?”

“海子在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问他,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是不是打算把我休了还是怎么的?”

“走以前我问他了,海子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他是一下气蒙了,也许他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现在我就是想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还有娘心里的想法。你们娘俩要是不愿意,我立马就走了。”

“男人在,我听男人的;男人没了,我听儿子的。海子说让你留你就留,海子说让你走你就走,可是海子什么话也没说。”

“那我怎么办?”

“海子没发话你就老老实实候着,多会儿等海子放了话让你走你再走也不迟。”古海娘不耐烦与杏儿讨论这件事,撂下这话就忙着料理自己的院子去了。院子里正有三个瓦匠师傅在掌着灯给院门装新做的门楣呢。

古家现在可是今非昔比,院子扩展了,东院又盖起了五间大正房,全砖全瓦。院墙打通,成为一处大院,显得宽敞、富足。院墙也加高了,高到一丈二尺。墙头上布满了玻璃刺。买下三亩新的土地,新的土地挨着张婶家的麦田,是和青苗一起买下的。那土地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官宦,官场上失意,据说被对手陷害下了大狱,急着用钱。甚至连院子里那棵槐树也显得精神了,枝繁叶茂!用古海娘的话说就是:“祖上保佑着咱古家呢!”

杏儿听了婆婆的话心更凉了。婆婆让她老老实实候着,她候到哪天?那一天到来会是一个好结果吗?杏儿想不清楚也不敢往下想。

古海娘一天到晚打里照外地指挥着监督着院里的工程,两只小脚急速地倒动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忙归忙,古海娘是忙并快乐着。

但是杏儿并不快乐,也不肯安分。她一想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心口就发慌。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给自己的命运作主,但本能地不想老老实实候着丈夫归来后处置自己。杏儿开始悄悄地打听月荃的下落,她想只要月荃愿意,她就跟着月荃离开这个家。跟了月荃,这件丑事就一了百了了!不久以后,有人告诉杏儿,月荃在县城西边的山里给人家扛活儿呢。杏儿和婆婆打了个招呼,说是去走亲戚,给自己带了点干粮,就上路了。婆婆看出来媳妇在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也不拦着,婆婆想杏儿要是真自己走了也不算是坏事,儿子也不用这么为难了。现如今,古家想要什么样的媳妇还不是随便挑。

月荃扛活儿的那个村子距离小南顺二百多里地,杏儿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走进了那座名叫凹儿沟的山村。但是她没能见到月荃,村人告诉她,月荃走西口了,已经离开凹儿沟一个多月了。

失望和沮丧把杏儿彻底拿住了,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在村道上移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村子的。在凹儿沟村口外面的一棵老槐树下,杏儿让自己放声大哭一场!杏儿放肆地把身子伏倒在土地上,双手忽儿揪扯自己的头发,忽儿伸向天空,嘴里也不知道是在骂谁:“你个遭天杀的。你害死我了……老天爷你把那个没良心的和我一起收了去吧。”

她像狼一样的嚎哭声惊动了在地里劳动的人们,当她嚎哭累了把身子直起来的时候,发现许多面孔陌生的人围在自己的身边。一个老者问:“姑娘,古月荃是你什么人?”

“还用问吗?”一个中年妇女自以为是地替杏儿回答,“这是古月荃的媳妇来了!”

“是吗?”

“肯定是了。”

“很俊的一个媳妇嘛,怎么就不要了?”

“男人走了西口也不跟媳妇说一声!”

“男人都没良心!”

“真的是古月荃的媳妇到了吗?我看看……”

“既然男人跑了就另嫁人吧,别傻等了。”

“就留在我们凹儿沟吧,有吃有喝。”

在人们的议论中杏儿止住哭从地上爬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伸出两只胳膊拨开人群朝外走。

一个男人站在路上挡住了杏儿的去路:“你别走……”

“干什么?”

“留下来吧,我家有房子有地,就缺个女人!”

“走开!——”杏儿厉声喝道。

“别,我可是个老实的庄稼人,”那个男人竟然动手拉杏儿的手,“我看上你了!你走不了了……”

“啪。”连杏儿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力量,她的手巴掌狠狠地掴在了那男人的脸上!接着杏儿骂道:“去你妈的!——滚远去!!”

“你敢打人?……”

“姑奶奶就打你了,怎么样?”杏儿怒目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姑奶奶……”

那个挨了巴掌的男人怔怔地看着杏儿,听到杏儿痛痛快快地大吼道:“姑奶奶的男人是大盛魁的掌柜!是大名鼎鼎的古海!”

杏儿这话一出口,人群唰的一下愣住了,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人们静静地看着杏儿走远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杏儿沉默寡言,不论是做饭还是在地里干活儿人们都很少见她说话。过了大约一个月,有一天姚祯义突然到小南顺来了。

姚祯义这次回来是要举家迁往归化城了。现如今归化的社会风气大变,商人们带家眷或就地娶亲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很多人都打算在归化落地生根了。姚祯义在那儿娶了两房,也算安了家。慢慢地,将来告老还乡的打算也日渐淡薄了,于是他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举措,把原配老婆和娃娃一块都接到归化去,彻底告别老家。他回乡变卖了房产和土地,值钱的家具装了两辆大车,自己和老婆娃娃另雇了一辆轿子车就上路了。他老婆说走之前想看看古海娘,姚祯义也是这么想的,一行三辆马车便驶向了小南顺村。

三辆三套马车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小南顺,把整个村子都震动了!许多闻讯赶来的村人都跑到古海家来看热闹。客人被让进屋子里去了,三个车倌在照料车辆和自己的马匹。

“好气派啊,这是谁家的财主到了?”

“还用问吗,是古海家的姑舅来了。”

“是在归化做生意的姚掌柜吗?”

“是了!”

“是刚从归化归来吗?”

“在西口外挣了大钱了吧,落叶归根了吧?”

“您老猜错了,”年轻的车倌说,“我们姚掌柜这是要迁居归化呢!你猜得正好相反!”

“怎么归化那边比咱这地方还好吗?”

“还用问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姚祯义的一个儿子跑出来了,吩咐车倌说:“别光顾说闲话了,卸东西。往院子里搬。”

一个车倌问:“不走了?”

“我爹说要在这儿住三天!”

姚祯义临时决定住下的原因,是因为杏儿闹着要跟着他一起到归化去。这让姚祯义的老婆十分高兴,她舍不得离开家乡,正愁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会别扭,一听杏儿想去高兴极了,于是百般撺弄,说服古海娘同意放杏儿走。开始古海娘是坚决反对的,她寻思古海没有发话她不能放杏儿去,万一不对儿子的心思可怎么办?古海娘对媳妇说:“上回你自己去归化差点没把命丢在路上,幸亏姑夫搭救,要不现在早变成鬼了。这回还敢去?”

姚祯义笑着开导说:“这回人多,再说跟她姑姑也是个伴儿。”

古海娘还是不松口,说:“大盛魁有规矩不能带家眷。”

“这规矩啊!早就破啦。”姚祯义说,“大盛魁的财东史靖仁早就把家安在归化城了,说这话都有八九年了!现在他也是大盛魁的掌柜了,海子也是掌柜,史靖仁他能带家眷咱家海子咋就不能?”

古海娘不言声了。在这一点上她是赞同杏儿去归化的。她是怕那件事影响古海回乡探亲,上次回来儿子再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古海不愿见杏儿不要紧,连家都不想回了可是要命的事。杏儿去了,这事好好歹歹就必须有个了结,她想这也未必不是杏儿的盘算。于是决定不再拦着杏儿了,掉头跟姚祯义的老婆聊起来:“姐姐啊,归化那边你能住得惯?没有土地的日子我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过。”

姚祯义的老婆说:“过日子哪都一样,就是叫我成天吃羊肉喝牛奶,我不习惯!”

古海娘又说:“在家虽说是一年四季不少往地里跑,春种夏收,各种庄稼蔬菜想吃什么就在地里摘地里挖。到归化那边成天吃羊肉喝牛奶是不习惯!”

“是哩!——”

姚祯义笑道:“谁跟你们说天天吃肉喝奶了?”

“都那么说。”

“那是传说!”

三说两说姚祯义的老婆就抹起眼泪来了。她不高兴还因为在归化有姚祯义的两个小妾,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没有办法。她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两个妾的事早已既成事实。自己生的三个娃,加上盼儿生的三个娃,姚祯义就是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六个娃。

“你哭甚哩?”姚祯义心知肚明,干脆当着古海娘挑明了态度,“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你不愿意和二姨太、三姨太一起住,我专门在归化城内另外为你买下一处院子,是四合头砖房。论院子绝对比她们俩的阔!娃儿们都不用你管不说,还专门雇了一个佣人伺候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还不快活?……”

“可是,我们姚家就此算是在山西老家拔了根。”

“呀呀。”古海娘说,“那往后你们就是归化城的人了?”

“那还用说!”姚祯义说,“归化城好哇!吃的玩的要什么有什么,住长了你就知道了!”

“归化城再好我也不去!”古海娘坚定地说。

“可是去的人多了,现在在归化已经有定襄巷、宁武巷,山西人一大片了!”

古海娘没话好说了,由着杏儿收拾行装准备上路。

杏儿这次走西口可不同前两次。在人们眼里,丈夫古海回归了大盛魁,她就是有身份的人啦!十里八乡都知道小南顺出了个大盛魁的掌柜,古家已经是名声远播。当然作为古家的媳妇杏儿她也身价倍增。如今杏儿要到归化去,跟着动了心思的人呼啦啦地引出了一大片!全都是祁县境内走西口买卖人的家属。一时间到古家打听消息的人简直是络绎不绝。大部分是媳妇,老老少少地呼啦来了几十个。都想要跟着杏儿到归化城去看望丈夫。这些人都是十几年间杏儿在丈夫被字号开销之后到处打听丈夫消息的时候认识的,大部分是年轻媳妇,也有年过半百的老女人。不过她们中间大部分人也就是动动心思而已,下不了真走的决心。

张婶却是真的要走。张婶说:“我要亲自去口外接我的男人!”

关于张有的死,古海在回家省亲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张婶。张婶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在驼道上的,尸骨已经由大盛魁安置在了归化,暂厝在董家花园了,而且古海也答应方便的时候把张有的骨殖运回小南顺。但是张婶等不及了,她要亲自去归化把丈夫的尸体火化后带回家乡来。

还有,归化毕竟是丈夫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是她梦中去过无数遍的地方,她要亲眼看看那个地方。

谁也拗不过。再说也没什么人来管束张婶了,她想怎样就怎样,就算是出去散散心吧。几十年了,一个女人守着空巢,心里想着自个儿千里之外的男人。久而久之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那片梦中的草原就在她的记忆中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可以说是刻骨铭心!所以张婶坚持要到归化去,杏儿是理解的。

还有一个人就是黄村邝家的媳妇。她男人就是那个加入了俄罗斯国籍的邝伙计邝振海。她也是铁了心地要跟杏儿一起到归化去。说起这个媳妇那个惨!怎么个惨法?还是八年前杏儿和张婶为打听自个儿的丈夫到黄村那次,杏儿和张婶亲眼目睹了邝振海媳妇最后一次与丈夫见面的情形。算起来已经又过了十几个年头了。和杏儿一样,邝振海媳妇也是十六岁过的门,在邝振海走归化之前夫妻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原因很简单,年轻的邝振海不懂男女之事。事隔八年也就是邝振海剪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以后,回家乡省亲给父母带回来许多银子。父亲不认剪了辫子的儿子,做媳妇的只能是隔着大门远远地向丈夫张望。夫妇俩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成,丈夫就离开了。后来邝振海媳妇多次到小南顺来找杏儿,两个小媳妇见面是流的泪要比说的话多!

邝振海媳妇在杏儿自杀未成那次曾经到小南顺来陪过杏儿半个月!日日夜夜,为杏儿做饭洗衣服,拿话开导她:“我不和你一样?命不值一文钱,还说什么脸面?空担个媳妇的名誉,夫妻间的那点事一次没有过,说起来我还羡慕你哩!好歹你还知道做女人的滋味,我恐怕这辈子也不知道做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

初听这话不中听,过后杏儿细想想邝振海媳妇的话真说得有些道理,为此她偷偷地乐得睡梦中笑醒过。她忘不了自己和月荃有过的甜蜜经历。以后经常主动回想那些细节,像吃什么香东西似的越是品咂越是有味道!

这回邝媳妇来的时候,两个小媳妇一见面就哭了起来,张婶见景生情就也跟着哭。于是三个人的嚎哭就连成一大片!

这时候古海娘不乐意了,走过来训斥说:“哭什么?又没死下人……还有你张婶,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媳妇们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可我也是媳妇啊!”张婶哭得更厉害了,“我不但是媳妇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呜呜……我好冤哪!我好苦啊。”

“跟我岁数差不了几岁,你算什么媳妇,”古海娘说,“你该是做婆婆的人了。自己持重着点儿!”

“哼!说什么我该做婆婆,我还得有那个命才行啊!”

“你就认了吧。”古海娘说,“甚人甚命!”

“我是不甘心啊!”张婶撕扯着自己的衣服说,“你来看!我这样好的身子就空耗着吗?我冤不冤?”

古海娘望着张婶白凌凌的乳房自己的心忍不住也跟着颤抖起来,她觉得那乳房很是可怕,于是骂道:“快穿上!像什么样子?!”

“我不怕!一辈子了,我冤不冤啊!”说着张婶哭得更加凶猛了。

“好,你去吧你去吧。我不拦你。”

“我就是要亲眼看看那个地方!”张婶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不明白,张有已经没了,你还去归化看什么啊?”

“就是要看!”

“看什么吗?”

“就看那地方,看我的男人住过的房子,看我男人走过的路,看我男人干活儿用过的工具……我要亲手摸摸张有他睡过觉的炕,亲手端端张有吃饭用过的碗。”

张婶把话说到这分上,古海娘就无话可说了。

杏儿和邝振海媳妇可以说是同病相怜。杏儿生下私生子以后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邝媳妇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公婆将丈夫的错迁怒于她,整天吆来喝去不说,动不动就骂她妨祖!说儿子的不忠不孝全是她这个做媳妇的责任。

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邝振海的媳妇就向公婆提出:“干脆休了我吧。”

公婆给出的答复却是:“休不休你是我儿子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振海现在就在归化城,”媳妇强硬地说,“我到归化去找他,要他一句话。”

“吓死你!”婆婆说,“你若是胆敢离开黄村一步立马就休了你。”

但是公婆根本就吓不住儿媳妇,邝振海的媳妇还是要跟着杏儿起程到归化去了。

经过一番挑选,最后确定能够跟杏儿一起走归化的媳妇总共是十一个。这些买卖人的媳妇都不缺钱,她们决定雇请三辆马车。但是到了临出发的时候事情又起了变化,十一个媳妇中竟有五个走不成了!原因各种各样,总的说是家里主事人不放话。这些媳妇只落了个为杏儿她们送行。结果送行的、起程的,在小南顺的村口几十个女人哭哭啼啼地闹成了一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死了人了。

杏儿她们花五十两银子雇得三辆马车,加上姚祯义的三辆马车总共是六辆马车组成一个车队。马车队一路颠簸朝着北方的方向而去。除了车倌和姚祯义,马车上拉的全都是妇女。一路上早动身早歇息,小心翼翼专挑大道走。半个月的路程绕行了二十天。单调寂寞的日子里姚祯义就给大伙儿讲故事,借以打发旅途上寂寥的时光。

“说起归化城话可就长了,”姚祯义说,“话还得从三娘子开始说起。”

“听说归化城是三娘子修建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三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娘子是蒙古人,是阿勒坦汗的哈敦。”

“哈敦是什么意思?”

“哈敦就是夫人,”姚祯义说,“阿勒坦汗的哈敦三娘子可是有名啦!貌若天仙,是他晚年所娶的一位年轻貌美的夫人。三娘子文武双全,在阿勒坦汗在世的时候就已统兵马一万,独当一面。”

“哦……”

“她被封为忠顺夫人,所以老百姓一般都把归化城称作是三娘子城。”

“康熙皇帝曾经三次巡幸归化城。后来归化城又重修过一次。这时不但于乾隆六十年重修了归化城,还增建了新城也就是绥远城。为什么又重修呢?目的都在于巩固边防和保卫商道。商道你们知道吗?”

“不清楚……”

“大概就是驼道吧?”

“你说对了,”姚祯义压低声音的语调中透出神秘地说,“说到驼道你该知道的,咱海子就是在驼道上闯荡出来的!十年闯荡几经生死,把驼道的秘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他的看家本领。你知道为什么大盛魁召他回号吗?明面上说是为海子平反昭雪,实则是大盛魁想要海子手里的驼道秘密。不管大盛魁还是天义德还是俄罗斯的商人,谁都离不开驼道!驼商驼商靠的就是骆驼和驼道!海子有一帮弟兄,就是落难江湖的时候在贴蔑儿拜兴结识的驼夫和驼户掌柜。现在这些人把持着归化城的万驼社!知道万驼社是咋回事吗?……”

与姚祯义同坐一辆马车的有杏儿和张婶,被姚祯义的故事吸引,后面那两辆车上的媳妇也纷纷离开自己的马车往头一辆马车上挤。车厢里坐不下就跨在车辕上,车尾巴上。后来赶来的实在在车上挤不下干脆随车走。

“何必呢,怪累的!”有人说。

“我情愿!”邝振海的媳妇说,“我年轻,再说听姚掌柜讲故事,走路一点不觉得累。姚掌柜!您给说说毛尔古沁大峡谷是怎么一回事,那里真的是有魔鬼把守着吗?”

“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

“那可是驼道上最大的秘密!”姚掌柜说,“简单说就是通往俄罗斯的一把钥匙。”

“您就说说嘛!”

“打住吧,”张婶满脸严肃地插话道,“没听姚掌柜说么——那是天机不可泄露!”

姚祯义不再说驼道上的事,他忽然扯开嗓门唱起了歌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
哈拉板申来得快;
走五申过善盖,
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

杰娃媳妇问:“姑父唱的是什么歌?”

姚祯义的老婆把话接了过去替他回答说:“他唱的是《行路歌》。”

姚祯义停下唱反问道:“我唱得好听吗?”

大家一起说:“好听!”

“《行路歌》是什么歌啊?”

“是走西口的人编的歌。”

“走西口的人凄抢得还有心思唱歌啊?”

“你错了!”姚祯义说,“这首歌既不是凄惶的歌也不是喜庆的歌,是识别路径的歌!歌里唱的都是一个个地名,唱着《行路歌》走西口走不错路。连问人都不用……”

“想不到走西口的事还挺美的呢!”

“什么事都是这样,世界上没有苦尽了的事情!苦中有甜,甜中有苦。”

“咱也学学吧?”

“学吧……”

姚祯义又唱起来:

……
常合赖,麻合赖,
肯肯板申挨杭盖;
沟子板,兵州亥,
北苑的水地真不赖!
打鱼划划渡口船,
鱼米之乡大树湾;
吉格斯泰到乌兰,
海海漫漫米粮川!
……

大车的轱辘吱扭吱扭的好像是在给姚祯义伴奏,许多女声跟着姚祯义的歌声唱起来。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杏儿心里想:还是出来好,就算是吃再大的苦,就算是没吃没喝心里也是乐的!杏儿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她跳下车,跟着马车跑起来。道路两边是庄稼,绿油油的麦田。白云悠悠在她的头顶飘过,天是那么的蓝,她不由得也扯开嗓门唱起来!

一路上不怎么高兴的姑母也舒展了眉头,小声地跟着哼哼。

悠悠荡荡地一行人走了二十天,马车队终于开进了归化城。媳妇们各自投亲靠友,杏儿住在了姑父家,张婶无处投靠,也住在姚家。

当天下午姚祯义就派杰娃去大盛魁打听古海,不出所料,古海还在草原上呢。没过几天,杏儿就提出来要到大盛魁总号去看看!这正合张婶的心意,张婶在等古海回来带她去看张有的墓地,等得心焦,如果到大盛魁能有人带她去就好了,于是跟着杏儿说:“我也去吧。”

开始姚祯义不同意,后来经不住杏儿的磨叽也就答应了。说:“杰娃,你跟着她去,也好照应着点儿。刚来归化,人生地不熟的,别走丢了。”

姚祯义的大老婆姚李氏也坐不住了,也要求:“我也想去!”

“你去干什么?”

“我怎么了?”姚李氏说,“我也想开开眼嘛!”

“多大岁数了,凑这个热闹做甚?”

“大盛魁在咱家乡那是妇孺皆知,是咱山西人的光彩,我一定要看看。人都说了到归化来不看大盛魁的院子就算是白来了。”

“去吧去吧。”姚祯义不耐烦地打发了她们。杏儿她们跟着杰娃走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一直到巷子口还能听得见。姚掌柜算是松了口气。

杏儿她们在杰娃带领下来到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前。

二十多年过去,丈夫供职的这座大院与杏儿和古家命运紧密相连,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这座大院寄托着她多少希望和梦想,也给她带来多么沉重和致命的打击!

终于有这么一天,杏儿站在了大盛魁归化总号的大门前。这座让她魂牵梦绕的大院,这个日夜牵动着她情思的商号,这个寄托着她和古家人全部希望的商号,现在就矗立在她的眼前!红漆的大门,高大的门洞,威严的院墙,门楣上的灰砖上刻着“大盛魁”三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红漆的两扇大门每扇上边铆着二十四颗纯铜的大钉。出出进进的驼列和忙忙碌碌的伙计身影在她的眼前晃动,一切就如梦境似的。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抚摩那灰砖的门垛。杏儿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了,激动得眼泪都涌出来了。这已经是杏儿第三次闯荡归化城,前两次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情形不同了,她是以大盛魁掌柜古海的媳妇身份走进归化城的。

“请让让路……”一个声音把杏儿从遐想中唤醒,她才模模糊糊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灰色长褂的年轻人。

“劳驾您了,您往这边一点儿……”

伙计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让杏儿靠边一点站。杏儿刚挪过身子,就有一列骆驼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驼列走进了大门。骆驼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腥臊味直熏她的鼻子。

“大嫂,别在这儿站着了,不小心骆驼出来进去的会碰着你。”

“哎……掌柜的。”杏儿答应着。

“可不敢乱说,”那伙计赶忙说,“大嫂,我只是一个伙计!”

“哦……伙计!”

杏儿还是站着不动,东看西看,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觉着亲切!

“大嫂,您是从晋中祁县来的吧?”

杏儿惊讶地问:“是啊,你怎么知道?”

“嗨!这还用说么,一听您的口音就能听出来,我也是祁县人。”

“她男人也是你们大盛魁的人!”姚李氏插言道,“小伙计你还不知道吧?”

“敢问您是哪位掌柜的宝眷?”

“是古海古掌柜!”未等杏儿张嘴姚李氏就替杏儿回答了。

“啊,原来是古掌柜的宝眷到了啊……”伙计扭身往院子里跑去了,他那一手提着袍襟的拙笨样子引出身后的一片笑声。杏儿埋怨道:“姑!都怪你嘴快!咱看看就走,现在惹出事来了吧!”

“能有什么事?”姚李氏说,“只怕是总号主事掌柜会好好招待你的。”

果然被姚李氏言中,不一会儿就见那小伙计一手提着袍襟重又从院子里出来,仍然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杏儿面前。小伙计说话都有点气喘了:“古……古夫人……我们史掌柜吩咐了,请您小客厅坐!”

杏儿犹犹豫豫地回头看看姚李氏、张婶和杰娃,她问那小伙计:“他们怎么办?”

小伙计笑笑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他们就自便吧!”

杏儿对小伙计的话没有理解,仍然睁着一双疑惑的大眼望着小伙计。是姚李氏反应过来了,她大度地说:“杏儿,你别管我们,只管跟随小伙计去吧。大盛魁是讲究规矩的地方,哪能随便什么人都进去的?”

杰娃他们一直望着杏儿走进大盛魁内院的月门,才扭身离去。

史靖仁亲自接见了杏儿:“古夫人现在在哪儿落脚?”

“我在姑父家住。”

“你姑父是……”

“姑父是义和鞋店的掌柜……”

“哦,就是姚祯义吧?……你不用住姚掌柜家!”史靖仁打断杏儿的话说,“你是大盛魁掌柜的家眷,不管怎么的也得由大盛魁来安排。”

“我……不敢讨扰!”

“说什么话呢?”史靖仁认真地说,“这是大盛魁的新规矩!自己的买卖就是要对自己人好一些!”

“这是您的福分!”小伙计见杏儿还在愣怔,劝说道,“都是史大掌柜力主修改了大盛魁的老规矩。要搁过去大盛魁是不准家属随便住在城柜的,更不要说是女眷。”

“女眷住大盛魁城柜你是第一个!”

小伙计提醒说:“还不快快谢史大掌柜!”

杏儿赶忙起身做个万福道:“多谢史大掌柜!”

依着史靖仁的安排,杏儿就留在了大盛魁城柜。

在史靖仁的安排下,杏儿在大盛魁内院的小客房住下来。可几天下来,也不敢随便走动,更不敢到街上去。每天吃饭的时候由小伙计来请。饭食当然是最好的,大多是在家的时候不曾吃过的。屋子里很是整洁,杏儿一双闲不住的手更是早晚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地下一尘不染。什么都好,只是闷,她真想回姑夫家去和张婶、姚李氏在一块儿。之所以还留着不走,是心存着盼念,某一天自己的丈夫古海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一连半个月,杏儿未见到丈夫的身影,心中积下的郁闷就愈是强烈。小食堂里都是男人。她看出来了,由于她的出现,这些掌柜和厨师一个个也都不自在,或者说是比她还不自在。瞅个机会杏儿问小伙计:“我家男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是说古掌柜吧,我可是说不好。古掌柜最忙,一年四季差不多都在草原行走。我也说不上个准地儿。”

“我到这儿来的事捎话给他了吗?”

“话是早就捎了!”

“捎话的人能找到他吗?”杏儿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话能捎到吗?”

“这您放心!”小伙计说,“我们字号每天都有驼队往草原上去呢!……哦,对了,是咱们的字号。”

杏儿问:“前些日子我听说他是在一个叫召……什么的地方呢?”

小伙计说:“是召河牧场。”

“召河牧场在哪儿?”

“在大青山北边,草原上呢。可是今天我又听说古掌柜从召河直接往百灵庙方向去了!”

“百灵庙在哪儿?”

“还往北,草原上,离归化三百多里地小四百里呢。”

“唉!”杏儿一听丈夫连影子也摸不着,不免心里就着慌,不知古海是不愿意见她还是商号的事确实忙。她不想等下去了,在姑夫家,心里的苦闷还能跟张婶说说,初来的喜悦全部黯淡了,她迅速收拾了东西,叫来小伙计说,“小伙计,我得回姑父那里去。”

小伙计很是诧异,问杏儿:“您是吃不好呢,还是睡不好?哪儿不舒服跟我说,史掌柜说了,他把您就交给我了,伺候不好您史掌柜要拿我是问!”

“不是!吃的也好,住的也好……我只是不习惯。”

“这个,我就做不了主,我得报告史掌柜。”

让杏儿想不到的是她不但没能离开大盛魁城柜,三天后她被移到史靖仁的家里。这天上午小伙计来到杏儿住的小客房,对她说:“史掌柜吩咐下来,要我给您挪个地方。”

杏儿也没听清楚,就被小伙计带着上了预备好的马车,是一辆干净的蓝篷子马拉轿车,轿帘垂着。杏儿上了车,小伙计跟着轿车跑。

杏儿撩起小窗户的帘子看到轿车是在大街上走,旁边是一溜店铺。店铺门脸装潢都非常漂亮,非常讲究!后来轿车就驶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轿车停住,随着小伙计把轿帘撩起,杏儿看到一个衣着打扮十分讲究的女人站在轿车跟前,她就是史靖仁的夫人史路氏。只见史夫人笑吟吟地说:“是古夫人到了吧,我这里候你多时了——快来快来!”

小伙计介绍说:“这是史夫人!”

史夫人伸出一只手搀着杏儿的胳膊,牵着杏儿踏着踏脚凳从车上下来。杏儿头脑晕晕地随史夫人走进院门,穿过一道甬道走到一座房间的跟前。候在门前的丫头拉开屋门:“夫人请!”

杏儿随史夫人踏进屋门。

“这是专门给你布置的房间。”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杏儿就从大盛魁总号的小客房移到了史靖仁家。这是大盛魁财东兼掌柜史靖仁的家。她成了史家的座上客!于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生活在杏儿的面前铺展开来。

到史家的第二天,史夫人就开始陪杏儿逛归化城。什么大召、小召、席力图召……全都逛遍了。杏儿是真正地开了眼,一时也忘了回姑夫家的事,甚至也不去琢磨古海了。

“这地场召庙可是真多啊!”

“归化城本来就是座召城嘛!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座免名召,城里城外八十七座召庙呢!”

杏儿感叹道:“想不到归化城可是大地方呢!”

史夫人说:“你说对了,归化城不是一般的地方!这是康熙爷中意的地方,大召就是康熙爷的家庙呢。”

头一天晌午就在锦福居吃的饭。锦福居是归化有名的小班子饭馆,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去所。店内布置雅致,客流稀少。

跑堂的师傅殷勤周到,问:“二位夫人用点什么?”

史夫人问杏儿:“你喜欢吃什么,尽管点!”

跑堂师傅立刻给报上了一大溜菜名儿,杏儿一个没记住不说,大都没有听懂,红着脸说:“……吃什么史夫人说了算!”

菜肴端上来,都是杏儿见也没见过的。

“这都是京津菜系的菜肴!”史夫人说,“我刚来归化那些年还没有呢,是近几年才时兴起来的,全都是因为道台衙署一连两任的道台全都是北京人,好这口!”

“今儿个我算是见过世面了!”

“就连绥远城的将军也贪恋锦福居的饭食,隔三差五也来这儿解馋!绥远城你知道吗?”

“知道,也叫新城,是将军驻扎的地方。我听姑父说起过。”

“对啦,最初是座军营!是满族人聚居的地方。”

移到史靖仁家以后小伙计就消失了,杏儿早晚起卧都有一名伶俐的丫头伺候,张口吃饭,伸手穿衣。三天两头吃宴席。史靖仁的夫人史路氏特意又请了几位太太轮流来陪杏儿,她们的丈夫都是归化城内有名的大商号的掌柜。这些富贵人家的女人隔三差五就会差人给杏儿送来一些衣物用品,衣服都是绫罗绸缎,其他用品也都十分讲究,什么发簪啊、手镯啊、香帕啊的。在她的梳妆台上堆了许多。

半个月之内杏儿在锦福居、宴美园、大观园、麦香村……归化城有名的饭店吃遍了!

有一天逛街,眼前的情景让杏儿吃了一惊:“这条街上怎么全都是饭馆啊!”

“奇怪吗?”

“真是奇怪!”

“还有让你奇怪的呢!——我带你去看,”史路氏用手指指,“那条街上经营的全都是山西面食!”

“是吗?”杏儿高兴地说,“我最爱吃面食。”

史路氏把杏儿带到通顺街一家饭馆,落座后对杏儿说:“你不是爱吃山西面食嘛,那你就放开肚子吃吧。”

把跑堂的师傅喊来,就见那师傅介绍说:“我们的面食有百余种呢,我给您念叨念叨:剔尖、擦面、拨面、猫耳朵、河捞、拉面、刀削面、拨鱼、揪片、炝锅面、醮面片、转面、翡翠面、蛋黄面、浇肉面、打卤面、三和面、鸳鸯面……”

“行了,”杏儿笑着打断了堂倌的话,“我哪里吃得了这样多!真的比咱祁县饭馆的面食还全呢!”

“归化城是大地方!”

堂倌说:“你以为呢?……我们饭馆经营的面食之所以种类齐全,与山西商人的推动分不开。归化城晋籍的买卖人多!”

点好了饭菜,堂倌离开了。一边喝茶一边聊,史路氏也是很来情绪,说:“归化这地方不一般!生活奢华太甚,南来北往的客商谈买卖大都选择在饭馆,名曰便饭,其实一点就是山珍海味,巨鳖鲜鱼,为的是体现买卖的真诚!积习日久,就形成现在的繁荣局面。说起来,咱山西商号的饮食最有意思,比如咱大盛魁,商号内部吃饭不付伙食费,有大、中、小灶之分。掌柜吃小灶,伙计、学徒吃中灶、大灶。就大灶伙食标准而言,咱大盛魁也高于当时当地中等人家水平。所以说山西走西口来的人大都不愿意返回去了,就是这个原因。这里生活好,吃的用的都比山西好!……改日我陪你到一个稀罕处吃饭。”

“什么稀罕处?”

史夫人笑道:“京履居!”

“京履居是什么吃处?”

“有讲究!归化城有一种饭馆叫小班馆子。”

“什么意思?”

“小班馆子是一种高级饭店,里边有歌女唱曲,这种馆子多设在比较僻静的街巷,全城有三家:即大召东夹道的‘京履居’、棋盘街的‘荣升元’、三官庙街的‘旺春园’。京履居财东是北京鹿茸商贾氏,荣升元的财东是天津人骆驼牙纪梁诚信。小班馆子每天中午后才开门营业,门面外边用黑布白心书写‘包办酒席’、‘南北大菜’幌子。凡来的客商均有自备大骡子轿车。每到吃饭时间轿车能停满一条街。三更天以后才由各商号小伙计打上灯笼,把老板接回去。”

“好气魄!”

“还有呢,归化城鹿茸客和票号业务获利很多,所以他们不惜花钱搞交际应酬。而一些商号为了向票号贷款,也不惜花重金在小班馆子招待客人。归化城还有一种大戏馆子,是仅次于小班馆子的饭店。这种饭店一面卖饭,一面唱戏,所以又称戏酒馆子。”

“真是美食啊,咱去看看!”杏儿笑起来说,“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开眼。”

史夫人滔滔不绝地说:“大戏馆子的营业有季节性,通常冬天开张,因为这时旅外蒙的客商返回归化城,各商号都要请客。像咱们自己的大盛魁商号及元盛德、天义德商号。请一次客分好几天吃,每天有五六百人,小班馆子自然摆不下那么多桌子,必须在大一点的场面举行。同时戏班到了冬天,不便远行,便在馆子演出,于是大戏馆子在归化城盛行起来。大戏馆子中设在小东街的宴美园,楼上楼下能摆七十二张方桌,大西街的同和园,楼上楼下能摆一百二十张方桌。每张方桌,正中坐二人,左边二人,为了不妨碍看戏和端盘上菜方便,右边只坐一人,共五人一桌。所吃饭菜分为‘四六席’、‘改菜席’两种。‘四六席’就是四干果、四冷菜、四大碗、六中碗,中碗内有一碗海参,除大米饭、花卷、黄酒外,还有马蹄酥一类的‘腰饭’。光绪三十年后,每桌‘四六席’约值银一两多。‘改菜席’也是四大碗、六中碗,只把九碗肉菜改为海鲜,添了干贝、鱿鱼等每桌约值银三两……”

史路氏说得是滔滔不绝,杏儿听得是目瞪口呆,感慨道:“哇呀!你咋知道这么多啊?”

“都是吃出来的。在归化待的日子久了就都知道了。”

“原来你们这样吃啊?”

“是啊!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就都知道了。”史路氏平静地说,“归化城是讲究规矩的地方,做生意讲究规矩,吃饭也讲究规矩,你比如主家在大戏馆子请客,一般都属于商界普通应酬,大戏馆子赴宴的多为小顶生意掌柜、伙计和学徒。大戏馆子除被大商号‘包堂’外,平时按桌订座,由饭馆安排好时间,发散请帖。客人来到,由堂倌领到预订桌前入座。有时家眷被邀,但青年妇女不去,多是老太婆带孙儿孙女。女客的酒席在楼上,两边垂幔和男座是隔开的。商人赴宴都得穿戴整齐多穿长袍马褂。当主人到客人面前斟酒时,往往先由山西忻州籍堂倌高喊:‘东家给满酒哩,不另啦!’商号青年学徒去大戏馆子吃饭,是商号掌柜让学徒去学习‘人恭礼法’,所以他们不敢高声喧哗,更不敢随便鼓掌叫好,戏场秩序井然有序。在宴美园唱戏的是吉升戏班,艺人有十三红、飞来凤、二庆旦、杏娃黑、杏儿生。在同和园唱戏的是长胜戏班,艺人有千二红、一杆旗、二奴旦、八百黑、二娃娃。这些都是山西北路梆子的名角啊……”

大盛魁院内史掌柜也正在和大掌柜商议请客的事宜。年根到了,按照多年形成的规矩,每到年根,大盛魁都要大规模宴请自己生意上的相与。市场不景气按说该是压缩些开支,可史靖仁的主意是逆势张扬,不但老规矩不破,还要比往年更排扬,这一回请的客人足有三千多人。

史掌柜就请客的事请示大掌柜。

大掌柜盛祯问:“多少数目?”

“三千三百八十九人,您最好过一下目。”

盛掌柜伸手接过了折子,目光在名单上浏览着翻了几页,皱着眉头说:“怎么这样多?”

史靖仁解释说:“都是以往的老相与,什么鞋靴社,木碗社啊,各行业会社的头头,多了些主要的伙计……洋行也多了十几个人,又增加了土默特的大地主、大牧主、官府衙门的掌事,还有各寺庙的扎萨克达喇嘛……”

“时局艰难,不同以往了。”盛掌柜说,“依我看减去一半吧。如今的日子是能省则省。”

“好把,您说减哪些人?”

盛掌柜的目光在贴蔑儿拜兴村几个人名字处停下了,说:“拉骆驼的有万驼社就可以了,大盛魁历来只和行社在业务上交道,宇文社长已在名单上,怎么这份名单把驼户掌柜都弄成了座上宾,一个骆驼村就来这么多人?”

“有特别道理,”史靖仁说,“贴蔑儿拜兴和俄商伊万签了合同,我们得把他们拉拢回来,这次是借着古掌柜带领他们到俄罗斯运压茶机,为字号立下了大功名义请的。再说他们也算是咱们的老相与了。”

“哦,那就给他们发帖子吧。”

“再说人家还为这事死了人。”

“我知道。”盛掌柜说,“其余的你自己酌量地办吧,人数减去一半即可。”

“对了,我听古掌柜的媳妇说,那个死了的王锅头,他媳妇也来归化了。”

“是,我也听说了。唔,这事你妥善处置吧,其他没什么特别的吧?”

“没有了。”

这天上午一个骑马的人来到贴蔑儿拜兴,从穿着打扮看是个买卖人,进村就问驮头宇文秀英的家。见到宇文秀英伙计自我介绍道:“我是大盛魁的伙计,是来下帖子的。”

“大盛魁有什么喜事?”宇文秀英立刻想到古海,大盛魁从来没有请驼户的先例。

“年根到了,按照惯例大盛魁要大事请客,招待自己的相与。”

“是古掌柜让发的帖子吗?”宇文秀英问着,高兴地接了帖子,没忘给伙计手里塞上一些碎银子,伙计干脆地说,“不是,是史掌柜让送的。”

宇文秀英有些失望,把伙计打发走了。毕竟这是个喜讯,把消息传达给村子里的养驼户,大家自是高兴了一番。

临到头二斗子退缩了,他主动把请帖送到宇文秀英家,说:“宇文驮头,大盛魁的宴席我不去了。”

宇文秀英纳闷:“怎么回事?原来你不是说不吃白不吃吗?”

“我没法去白吃。”

“为什么?”

“我没有赴宴时穿的衣裳。”

“原来你是为衣着打扮发愁啊。”

“还能为什么……咱破衣烂衫的上不了台面!”二斗子说,“赶赴大盛魁的宴席那是要穿长袍马褂才行呀。”

宇文秀英一听才明白,说:“二斗子你先别打退堂鼓,再想想办法。”

还是前面说到的,赶赴大盛魁的宴席那可是场面上的排场,客人赴宴得穿长袍马褂才行。可是二斗子哪里来的长袍马褂?不只是二斗子没有,全村人都算进来也只有刁三万有一件长袍,还是一件半新旧的灰色袍子。刁三万穿出来很让大伙羡慕。眼看着赴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一帮人凑在一起想主意。临时赶做衣服显然来不及了,胡德全想出个主意:“来不及做那咱就借吧。”

“到哪去借?”

“我看算了,谁不知道咱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祖祖辈辈也没有人穿什么长袍马褂!没有就没有了,就穿短衣衫去。看他能把咱轰出来?!”

“这话可是不对,人家大盛魁请咱们是给咱面子!咱可不能不识抬举,”刁三万说,“再者说这也是个学习人恭礼法的机会!”

大家都点头,同意了刁三万的话。

“是哩,如今咱都算是财主了,也算是场面上的人了,今后这种应酬多了。是要懂点规矩才行。”

不管怎么说东挪西借的,到吃请的日子,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们都齐刷刷地穿上长袍马褂出现在了大观园。只有宇文秀英特别,身上还是穿了一件短上衣,只是衣服是新的。像平日里走亲戚的打扮,一件滚了金边的俄罗斯呢绒做成的大襟袄,橘红的颜色,十分抢眼。

“咦!你怎么不穿长袍啊?”已经到了大观园的门口,刁三万才发现宇文秀英的衣着特别。

“我是个女流,和你们不一样。”

“女流不错,可你也是个驼户掌柜啊!”

大伙儿在当街站住了。

“要不回去换一件?”胡德全上下打量着宇文秀英,皱着眉头说,“怕东家不高兴吧?”

“管他呢,我自己高兴就行!”

胡德全犹犹豫豫地看见宇文秀英已经独自朝大观园的大门走进去了!只好紧跑几步跟上去。

大观园门里门外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贴蔑儿拜兴村一行人按照堂倌的指引,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再看周围,差不多所有的桌子已经坐满了。

对于大部分贴蔑儿拜兴的人们来说是头一次进大戏馆子吃请,按照刁三万的说法是去学习“人恭礼法”的,所以他们不敢高声喧哗,更不敢鼓掌叫好,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舞台上一出大戏正在演出,一个红脸长髯的大汉手持一把大刀在舞台中央表演。台下观众的喧哗声把演员的唱压倒了。但是二斗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角色:“是关云长。”

“今儿个唱关公戏……”

“是过五关斩六将!”

“听不清关公说什么。”

“猜也猜出来了,还用听吗?”刁三万说,“关公在对蔡阳说呢——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刘备哥哥……”

“义气之人啊!”

“是过五关!”

“唱得真好。”

其实谁也没听清楚演员的唱词儿。

……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互相打招呼的说话声,堂倌引领客人的招呼声,充斥于耳。一个突出的声音压倒了嘈杂声:“哎!各位爷——看油看油——菜来了!”

是堂倌开始上菜了。在胡德全的提醒下,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们全都闭上了嘴巴,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堂倌手里的托盘上。只见堂倌把托盘高高托在肩膀以上,一个个盛满菜肴的盘子碟子一层层地叠摞着都高出堂倌的头顶!

“哇呀!真是好手艺……”刁三万感叹道,“菜盘子摞了五层!”

“小心菜汤洒到身上……”

“哪里会呢。”

也许是出于紧张,堂倌脸涨得通红,可以看到他托着菜盘子的胳膊上弯曲的青筋奔突!

“有本事!”众人都赞叹说。

“多谢客官夸奖。”

看着堂倌把菜肴一道一道地端上来。最先上来的是酒碟,堂倌一边布菜嘴里唱喝道:“四素四荤,一鹿角、二洋粉、三发菜、四黄菜、五头肉、六牛肉、七鸡块、八蒜泥肉……”速度之快就像是相声中的滚嘴。堂倌一下就摆开八张桌子,刁三万注意到这堂倌的一个托盘内竟然放了八八六十四盘菜!

第一轮菜摆好了,刁三万目光还在跟着堂倌的托盘看稀罕呢,就听胡德全说了一声:“咱们吃吧……”

刁三万把目光从堂倌的托盘上收回来,感叹着:“真有本事……这跑堂的就像是变戏法呢!”

众人跟着胡德全的眼色,有规有矩地夹菜,慢条斯理地喝酒。谁也不说话,耳边是一片咯叽咯叽的咀嚼声和吱儿吱儿的喝酒声。

大戏仍然在继续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东家开始给客人敬酒了。

当端着酒杯的史靖仁出现在大戏台上的时候,陪伴他的堂倌高喊:“东家给客人满酒哩……不另啦!”

只见史靖仁双手捧着酒杯,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仰脖一饮而尽!台下所有客人都把自己杯中的酒喝干了。有兴致的还相互把空了的酒杯向对方照照。

接着堂倌端上来是号称“八小”的八样菜,同样唱喝着报了菜名:鱿鱼、江阳珠、葛仙米、蟹肉、薏米莲子、三鲜汤、木须肉、捶鸡丸子……

胡德全悄声提醒道:“拿勺子吃喝……”

以后是八大碗:鲫鱼刺、大鱿鱼、海参、鱼肚、芙蓉肉、烧羊肉、酥全鸡、丸子。

待到丸子上来的时候,刁三万悄悄提醒大家道:“这八小八大的最后一道菜都是丸子,取其丸(完)音。就是在告诉你这宴席该结束了。”

一餐饭从中午吃到下午,从大观园走出来,二斗子摸着自己的肚子说:“我算是解馋了!”

呼德尔楚鲁说:“我从来也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好吃是好吃,”胡德全说,“就是太累人,规矩太多,不随便。”

“太累人!”

“比拉骆驼还累吗?”

“不轻松!”

“这衣服也累人,衣领上的纽子直勒脖子,”胡德全说,“哪里如咱们的短衣穿在身上利索!”

“脱了它。”

二斗子一边走一边扭着身子率先把长袍从身子上脱下来,拧巴拧巴搭在了肩膀上。众人一见二斗子脱了长袍,也都纷纷效法,一时间都把袍子脱掉。有的像二斗子一样把袍子搭在了肩膀上,有的就攥在手上摇晃着。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村了。

杏儿一个习惯了乡下生活的小媳妇突然置身于繁华的商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如梦如幻的感觉。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味儿来呢。大户人家的排场和规矩也让她的神经不能不高度紧张,一天到晚起卧吃喝都有人伺候着。吃有吃的规矩,坐有坐的规矩,走有走的规矩,躺有躺的规矩,凡事都有规矩,她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笑话给丈夫丢脸。孤寂的时候常常想念同来的张婶和其他同乡姊妹,自己偷偷掉眼泪。

正在烦闷间,突然一个早上史夫人走进她的房间,说:“义和鞋店姚掌柜差人来接你……”

杏儿出来一看正是杰娃找上门来。

原来是张婶要回老家了,姚祯义才打发杰娃到史家告知消息,说是张婶希望自己能和杏儿道别。

史路氏当然同意了。但是临送杏儿出门时又反复安顿:“和张婶说了话你就回来,不要在姚掌柜家耽搁,也不要在姚掌柜家过夜,我知道姚掌柜家房间窄憋,委屈你!”

杏儿在姑夫家与张婶见了面,可以说是百感交集,话没说几句两个人禁不住抱头哭了一场。

这些日子,张婶差不多把归化城转遍了,打听着,把张有生活过的地方都去了,她对杏儿说,“我家张有早些年做买卖的店铺我也去看了,如今是一家钱庄,就在大南街的街面上,很是气派。原来是我家张有和他的两个朋友合伙开的买卖,叫‘永盛源’,做绸缎生意的,可惜后来做塌了……”

张婶说,她老住在姚家也不是个事,打算近日起程返回晋中。

“你大老远来一趟不把张有叔带回去?”杏儿睁大眼睛问。

“张有安息的地方我也去看了,去了两次!也挺好,这次我一个人也弄不回去他,待将来海子返回小南顺的时候把张有的尸骨带回去就是了。”

听张婶这么一说杏儿也明白了,她想,这还不是怪古海,他不回归化来,张有的事张婶找谁做主呢,心里就有了歉意,说:“再等等吧,海子也该回了,到时候他一定会安排人把张有叔拉回家去。你不再等等?”

“不了,我惦记自个家里的地呢。”张婶停停又说,“指不定我回去还再来呢,到时就学你姑夫,把房子和地卖了,到归化来不走了。”

杏儿有些吃惊:“真的?归化有这么好?”

张婶说:“好不好的,我家张有在这儿一辈子了,死也死在这儿了,我等了他一辈子,在这儿也算我投靠我男人来了,在老家我就是个一辈子等丈夫的寡居女人。”

杏儿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张婶的意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对了,我婆婆老惦记你家的宅基地,她一准儿赞同你卖房走人。”

“那就卖给她。”张婶痛快地说。

俩人哈哈大笑起来。杏儿发现,来归化后张婶从悲痛中彻底走了出来,又恢复了以前那样的乐观性情,说真的,她心里真佩服这个女人,想到自己陷在这不上不下、不尴不尬的境地中,真是恨不得马上把古海叫到眼前,要个痛快话拉倒!她已经不太相信古海真有那么忙,照理说,她来归化古海怎么也该知道了。就算他人回不来怎么也该捎个话来,可是一句没有。连史路氏都看出不对劲来,弄得杏儿很是不自在。

张婶问杏儿:“你还得住些时日吧?”

“我也不知道得住多少时日,”杏儿说,“好歹我得等海子回来,听他一句话……”

“一句话?什么话?”

“我是去是留,听他一句话。”

张婶很快明白过来,半天没说话。

“今儿个说是在召河,明儿个又说是在大库伦。整天满世界地跑,也没个准信。我真是烦透了。”说着杏儿又落泪了。

张婶犹豫一会儿,说:“杏儿,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忍不住还是跟你透露些吧。古海做驼户掌柜时有个相好,也是个养骆驼人家的媳妇,夫家好像是姓戚……我也是这些天东走西串听人传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告诉你你留点意就行了,有机会从旁边也打听打听。依我的想法,这事要是真的有,我想这也不算坏事,把这事跟你和月荃的事摆在一起,也算是扯平了吧?”

杏儿听了竟然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说:“不知戚家的媳妇住在哪里?”

张婶说:“想替你细打听来着,知情人不多,也不好大张旗鼓打问,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是个女人,也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

杏儿沉吟着不说话了。

临了张婶安顿杏儿:“你要是闷了就去找邝家媳妇说说话,她家就住在洋行总会的后院。邝家媳妇说了她就在归化不走了!邝振海邀我们去过他家,屋里摆设全都是洋式的,墙上挂着金子做的挂钟。这邝振海对媳妇还不错。”

送走了张婶的当天,杏儿又返回了史家。她老想找个借口搬回到姑夫家住,可史路氏待她的热情让她总也张不开口。没想到几天后,她就遇上了张婶说的那个姓戚的养驼人家的女人。

清明节上午,阳光旺盛春风和煦,两辆漂亮的马拉轿车驶出史家巷。两辆轿车全都是用上等的俄罗斯呢绒搭制的轿篷。区别只是颜色不同,前边一辆是海蓝色的,而后面一辆则是鲜艳的桃红色,上面绣了橘黄色和紫红色的牡丹花,十分抢眼,一看就知道是女眷乘坐的轿车。马蹄嗒嗒敲击着砾石的路面,声音很有节奏,也很悦耳。轿车驶出巷口不久,紧跟着一辆二套马车追赶上来,是史家拉货的马车,车厢上面装着折叠的帐篷、小块的栽绒地毯以及一个金光闪闪的铜火锅!些许的蔬菜和半成品的肉食分别放在几个大盆内,上面有遮挡尘土的网罩。车摇着鞭杆去追赶前面的轿车去了。

熟悉归化风情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史财主家的人要去郊外踏青去了。史靖仁带着老婆孩子和杏儿到郊外踏青,一路往贴蔑儿拜兴村而去!早打听到了消息,贴蔑儿拜兴村要连唱三天大戏。

三辆马车丁丁零零朝着贴蔑儿拜兴村去了。

路上杏儿问史路氏:“我听人说起过贴……什么拜兴村的名字,这是个什么村子?”

“是贴蔑儿拜兴村!”史路氏笑道,“是一个专养骆驼的村子。”

“名字挺古怪的。”

“是个蒙古名字。”

“我知道的,意思就是骆驼村。”

“对,贴蔑儿拜兴是个养骆驼的村子,全村都是养驼户。”

“那就不种庄稼啊?”

“种什么庄稼啊!我不是说了吗?全村人家尽都是养驼户,他们都是靠驼运吃饭的。院子里全都是骆驼。这里的人家就是看谁家的骆驼多,谁家就最有钱!”

“啊,是这样!”

“养驼人家就是靠骆驼吃饭呢。”史路氏说,“不只是吃饭啊,驼运让他们发了大财呢!”

“我在家乡时也听说过,只是见了还是稀罕!”

“嗨!在归化城周边像这样的村子多了去了!……什么察罕拜兴、悠悠拜兴、麻花拜兴、孤子拜兴……”

三拐两拐轿车来到村子西边的一片草滩上。轿车停下,车倌过去为杏儿撩起轿帘,同时另一只手麻利地在轿车旁摆好一个踏脚凳。随行的大厨在几个车倌的帮助下很快就把帐篷搭建起来了。

杏儿伸展手臂在草地上走着,禁不住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说:“好爽利的风啊!”

“自然是……”史路氏说,“在城里憋了一冬天了,开春了,到郊外透透气最好!”

“还不是,我是说塞外的风比我们那里的风爽利得很!”

两个女人手牵着手在草地上走起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欣赏着郊野的风景。杏儿猛然站住了,她被奇特的景象惊了一跳:“快看……那么多骆驼!”

不远处有五六峰骆驼正在草滩上徜徉。

“你觉着稀罕吗?”

“在咱家乡出了村地里全都是麦子,真是想不到,这里的情形竟是这样的。”

想不到的事还在后边等待着杏儿呢。这个从晋中乡下来的小媳妇,等一会儿她就会和情敌宇文秀英面对面地遭遇了。

那时候杏儿正随史路氏在刚刚搭起来的帐篷里坐下,帐篷的前面大敞着,正对着临时搭起的戏台。搭建帐篷的时候就选了一块高一点的地方。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戏台,即使是戏台前坐满了人也不影响视线。大厨子手忙脚乱地支起临时的灶台,拿出做菜的原料——都是些预先经过加工的半成品的食品,上好的木炭,一一摆好。杏儿很有兴致地观察着周围。

史靖仁说:“既踏青,又看戏,今儿个咱的运气不错。”

说话的工夫,陆陆续续又有几辆带篷的轿车来到,轰轰隆隆打从车上下来一些人,有男有女说说笑笑。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一些大户人家的男主人和他们的女眷。

说起来还得啰唆两句,清明前后阳气上升,草木复苏,空气清新,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人们都愿意到郊外走走。彼时在归化城这已经成为一种时尚。不仅是大商家,也有官宦人家、绥远军营的高级军官,都要携家带口到郊外去踏青。呼吸新鲜空气,欣赏村野风光。

“史大财东!”史靖仁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头看见一个胖身材的男人:“啊哈!原来是孟掌柜……好哇!你也有空来踏青?”

“彼此彼此!哎,你史大掌柜不是比我更忙吗?”

“无奈之举,”史靖仁说,“字号忙得很,无奈老婆孩子闹得厉害,拗不过,只好陪着他们来玩。听说今儿个驼村有戏好看。”

“我也是……”孟掌柜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响起,又有两辆马车来到。接下来又是一阵必不可少的寒暄。全都是归化城有名有姓的人物。

商人们凑在一起免不了叹息:“时世艰难呀!买卖越来越不好做。”

“再难日子也还得过。”

“老婆娃娃才不管你什么艰难不艰难呢,他们在家里憋了一冬天了都快憋疯了!不让他们出来透透气不行。”

“是啊是啊……”

一匹精干的黄骠马载着一个人朝临时搭起的帐篷群走过来。待那骑马的人走近了,杏儿才看出骑者是个女子!蓝花的半长大襟袄,扎着腰带,一对扁桃形的棕色眼睛闪烁着光亮。

“我是本村的驼帮驮头。”来人骗腿下马招呼道,“各位掌柜能到贴蔑儿拜兴来是我们的荣幸,是瞧得起我驼村的人。在这里各位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需要杀羊就杀羊,需要杀牛就杀牛。决不敢慢待各位掌柜!”

“哪里,哪里!”史靖仁抱拳施礼,说,“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宇文秀英了?”

“小女子不才!”宇文秀英像男人一样双拳空握向史靖仁施礼,“我正是宇文秀英。”

“大名鼎鼎的宇文秀英乃驼道上的巾帼英雄,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宇文秀英浪声道:“不敢不敢!”

“我们到贴蔑儿拜兴来多有讨扰了!宇文驮头。”

“哪里哪里,是各位掌柜看得起我们贴蔑儿拜兴!搁平常日子我们请还请不来呢。”

“这就是那个宇文秀英吗?”

“女流能做上驮头不简单啊。”

“是啊,让掌柜们见笑了!”

“啊哈,一个女英雄,走过驼道呢!”

“不简单……”

就见宇文秀英大脚板稳稳当当地站着,手里提一根马鞭,拿马鞭不停地抽打着自己的小腿,啪啪地响!杏儿好奇的目光在宇文秀英的身上扫来扫去,觉得眼前这个女的驼帮驮头很让自己羡慕!也不知怎么的她就把目光落在了宇文秀英的一双大脚上了。

这时她听到身边两个商人在悄悄议论,她听到了宇文秀英四个字,立刻警觉起来,只听一个对另一个说,“这宇文秀英是个驼户掌柜的媳妇,男人死了,她就当家当起驼户掌柜,跟着驼队跑外路,也算是自古第一号吧。”

杏儿有点发蒙,一种直觉让她不安起来。在听张婶说过丈夫在归化这边有个相好之后,她就处处留心了。没事的时候总是在心里描摹那个没见过面的女人的形象。现在这个宇文秀英让她感兴趣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活灵活现的宇文秀英,心里想丈夫的相好就该是这样的吧?她早该想到,古海那些年不也是在跑驼道吗?她问自己,驼道上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爽爽朗朗,敢作敢为。

恍惚中杏儿觉着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袖,是史路氏对她说:“你看,她朝咱俩走过来了!”

“谁?”

“宇文驮头啊!”

宇文秀英拽着马缰绳踏着男人的步子走到两位女眷面前,一个抱拳,朗声问道:“两位姐姐好哇!”

宇文秀英抱拳给史路氏和杏儿施礼,随着女主人手里马缰绳的抖动,黄骠马摆动着长脑袋,杏儿在马的透明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杏儿把手握在胯边,两腿弯曲施了个万福,说:“宇文姐姐好!”

史路氏笑容满面,施了礼笑着应答:“宇文驮头好!”

杏儿也跟着又说了句“宇文驮头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杏儿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个劲儿地抖。

“两位都是史财东的宝眷吧?”

“嘻嘻……你猜错了。我是,”史路氏目光瞟了瞟杏儿,“她可不是!人家是大盛魁古掌柜家的宝眷!”

只见女驮头笑容满面的脸上顿时改变了,万分诧异地问道:“你说……她、她是谁?”

史路氏笑道:“她是古掌柜的宝眷呀!”

“敢问您说的是哪个古掌柜呢?”

“就是刚刚复归大盛魁的古海掌柜!……”

笑容从宇文秀英的脸上退去,她愣愣地盯着杏儿看了好半天,没再说什么,她心里却在呼喊道:“天哪!这是老天的安排吗?!”

宇文秀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杏儿看,她的身体僵直着,后来就慢慢抖动起来,声音哆嗦着问:“敢问古夫人是姓孟吗?”

“是啊!”杏儿随口答道,“咦!……你是怎么知道我娘家的姓?”

“天哪!……你真的是啊!”

这回轮着杏儿万分诧异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娘家姓?”

“我也是听人说的……”宇文秀英慌里慌张地敷衍着。

“听人说的?……怎么会呢?我远在山西老家,你我相隔数千里地呢。”

“这你不要奇怪,世上的事凡是出现总是有它的道理的。”宇文秀英又问,“敢问孟夫人的名字?”

“我……叫杏儿啊。从娘家到夫家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我,一个女流没有官名的。”

杏儿下意识地回答着宇文秀英的问话,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简单。

尴尬的气氛被史路氏打破了,这异样的气氛史路氏并没察觉出来。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在她看来无论如何刚刚从千里之外的晋中来到归化的杏儿和归化土生土长的驼户女掌柜之间不会有任何故事产生。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她们之间产生瓜葛根本就不可能在她想象范围之内。她主动凑上去说:“宇文驮头,你只问古掌柜的夫人,为什么不问我,莫非宇文驮头眼里瞧不上?”

“啊哈!从何谈起从何谈起!……那么请问这位姐姐,您的尊姓大名?”

“我是大盛魁史财东的家眷……”

“这我知道,我是说您娘家的姓氏?”

“哦,我娘家姓路,道路的路……”

这倒也寻常,史夫人知道古海在字号里的工作是分管驼道的,而她的丈夫只管交际,交际也是场面上的人多,社会名流多,因此说着醋醋的话,心里边却是优越着呢。

“你们说什么呢?”这时史靖仁走了过来。

“没说什么,宇文驮头在和我们说闲话呢。”史夫人回道。

“告辞了!”宇文秀英似乎是被史靖仁的插入惊醒了,只见她猛然间扭转身体翻身跃上了马背,一阵马蹄嗒嗒,就跑远了。

杏儿怔在那里。

史靖仁问:“没事吧?”

“没事啊!”史路氏说,“这女人有点愣头愣脑的。是吧,杏儿?”

史路氏的话音未落地,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凭着感觉杏儿知道是那个宇文秀英又回来了!宇文秀英的坐骑喷着白沫子,在杏儿面前停住四蹄。马蹄搓起的小石子蹦到杏儿的小脚上去了,杏儿下意识地朝后躲了一下。

宇文秀英骗腿下得马来说:“史大掌柜!我想……请这位孟夫人,就是古掌柜的夫人到我家坐坐。不知道……”

“这个……”史靖仁踌躇着把目光投向杏儿。

宇文秀英脸色已经十分平和,款款道:“史掌柜您是知道的,古掌柜跑驼道那些年就在我们村庄住,大家都熟悉他,也算乡里乡亲了,古掌柜夫人远道而来怎么能不到村里去看看呢。”

“我有兴趣!”杏儿说。

“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去吧。”

“夫人,请上马吧!”

“我,不敢骑马!”

“不要紧!我为你牵着马。”

说着话只见宇文秀英两腿前后叉开些,把右腿弯曲,拍拍放平的大腿说:“这就是上马凳!你上马吧。”

杏儿刚刚骑在马背上,那马就扭着屁股走起来,并且越走越快。

“哎哟哟……”杏儿害怕地叫起了。

“你不要怕。”宇文秀英说着,不但没有控制黄骠马的速度,反而呼啸一声跟着马跑起来。杏儿也没看清楚怎么地一来,女驮头纵身一跃就飞上了马背!杏儿感到女驮头两只有力的手紧紧把自己的腰搂住了!于是黄骠马奔跑起来。呼呼的风声在杏儿的耳边响着,她感到马虽然跑得快,可是座下却是越来越稳当了。

黄骠马载着两个女人在一座大院门前停住了。女驮头也不下马,身子向前探着用马鞭子把门闩给捅开了。杏儿差不多是被女驮头抱着从马背上下来的。杏儿羞惭地跟在女驮头的身后走进了她的家。

女驮头客客气气地把杏儿让上炕,倒了一碗水放在杏儿面前的小炕桌上。然后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宇文秀英,夫家姓戚。过去村里人都叫戚二嫂。”

“我知道你是谁了……”杏儿不想躲闪。

“不!你不知道……”女驮头自信地断定,表情严肃地看着杏儿,杏儿不语,看着她很困难地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就是九哥在归化这边的女人……”

“九哥?……他是谁?”

“九哥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正是你的男人古海的另一个名字。”

正要端起碗喝水的杏儿把碗放下,她的一双杏核眼放射出迷蒙的光。那年二斗子陪古海回家探亲就唤古海九哥,这么说他们都是这个村的,这的确是古海隐姓埋名的地方,在这儿他有了这样一个女人。杏儿甚至想象到这阵子古海不在她面前露面,回归化就到这儿来,不由四下望望,想发现古海留下的什么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她感到一切都让她很无奈,叹口气轻声说道:“还不是一样的,你是我男人的相好。”

女驮头吃了一惊,正端起的大海碗从手里滑落下来,先是撞在了炕桌上,后来又蹦到了炕沿儿上,最后跌落在了地上。碗碎了,水洒了。“你全知道了?你跟我来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她问。

杏儿点点头。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管听宇文秀英继续说:“古海被大盛魁开销以后,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海九年就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字。”

杏儿听着。

宇文秀英很激动,讲了古海很多事,最后嘴唇哆嗦着很艰难地表达着见到杏儿的感觉:“……真是想不到,你会走进我们的村子。咱俩会见面。”

“我也没想到。”杏儿说的倒也是真话。

“我不瞒你,妹子!九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我喜见他!就算是跟着他去死我也愿意。”

“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杏儿突然很怒。

宇文秀英愣住了,少顷,她清醒过来,低了头,嗫嗫地说,“是啊,我跟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回归大盛魁后他就不是我的九哥了,他是古掌柜了,大盛魁的一个掌柜。说到底我们还是没有缘分。妹子,你命比我好。”

杏儿从炕上跳下来,她站在了宇文秀英的面前。“你们相好的事我不管!”杏儿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很大,内心里冲击着一种复杂的怨恨,也交织着某种解脱。

“你不用怒,男人还是你的男人,我不会跟你抢的。还是你有福分!”宇文秀英说,“你是枯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

杏儿苦笑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并不说话。

宇文秀英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己!”

宇文秀英不解地问:“笑你自己?……你笑自己什么?”

“我能笑什么!”杏儿说,“我笑我比你更是没有福气。”

“为什么?”

“你看啊……我和古海结亲近二十年,真正的夫妻日子没有过几天!古海娶我那年他才十四岁,我过门三天他就走归化了。那时候我也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懂。为没有给古家怀上孩子没少挨婆婆的指责……可你呢,却是扎扎实实和古海生活了许多年。”

“往后他就完全归你了!”

“哼!……”杏儿自嘲着说,“我是不守妇道的女人,男人要不要我还是说不定的事呢。这次到归化来我就要讨古海一句痛快话。”

“哦……原来是这样。”

“我该走了。”杏儿小脚倒动着往屋子外面走去,宇文秀英跟着她也不挽留。

“你等等!……”在院子门外宇文秀英伸手拉住了杏儿,“我是说,咱们能不能在一起过呢?”

“你说什么?”杏儿大惑不解。

宇文秀英很快地说道:“我是说,大盛魁掌柜不准携带家眷的规矩早已经被打破了!你在归化留下来……我做小,你做大!”

杏儿一时泛不上话来。

“是好男人女人们都是喜见的,”宇文秀英话说得更快了,“难道你没见过吗?你没听说过吗?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听说过……”

“那还有什么!你在归化这边留下来,海九年……哦,不,是古海,还有你、我,咱们三个在一起过日子。”

“我不知道……我这次到归化来,还没有见到我的男人。”杏儿郁郁地答复宇文秀英,“我自己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能不能和我男人过下去……”

两个女人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就结束了。像来的时候一样,宇文秀英还是用她的黄骠马载着杏儿,把她送回到了村子西边的草滩上。

在村子西头的草滩上人越聚越多,锣鼓唢呐的吹奏声一阵接一阵地响着,临时搭起的大戏台上有人在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热闹的气氛越来越浓,大戏就要开演了!可以看到在通往城里的大道上往这边来的马拉轿车已经是一辆接一辆,络绎不绝了。

杏儿茫然地在人群中穿行,两只眼睛就像瞎子似的看着从眼前晃过去的男男女女,那一张张兴奋的陌生的脸。大戏开演了,黑头的沙哑高亢的调门和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子在她的耳边轰响着;身着花花绿绿戏服的男女演员在她的眼前晃着。杏儿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属于与她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

终于盼着古海回到归化城。中午刚过,史路氏匆匆忙忙走进杏儿的房间,一进门就说:“有好消息了!……”

杏儿无精打采地应道:“史夫人又有什么好事?”

“哪里是我的好事啊,是你的喜事来了!”

“我能有什么喜事?”

“告诉你,是古掌柜从草原上返回归化了!”

杏儿说:“哦……是他回来了?”

“是古掌柜回来了!”史路氏兴致勃勃地说,“方才总号的伙计来了,说是史掌柜让他来家安顿,要你今天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候着。说是待古掌柜料理完字号的事情就来看你!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是喜事……”

“我知道的,咱们买卖人的家小也不容易,丈夫常年在外奔波,一年也难得有个相聚的日子!尤其是咱大盛魁更是号规森严,伙计学生意头十年不得回家探亲!唉!……有人计算过大盛魁的掌柜从入号到退休,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二十个月!许多时日都空耗了……”

“是,都空耗了……”也不知怎么的,话没说几句杏儿便已经潸然泪下。

“你莫哭啊!……”史路氏安慰着杏儿。哪想不安慰还罢了,史路氏这一安慰倒引得杏儿号啕大哭起来。史路氏当然能够理解杏儿此刻的心情,她想想买卖人的妻小确也是不易,于是索性不再劝,就在一旁陪着,后来忍不住也跟着啜泣起来。两个女人哭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史路氏止住了哭,她一边拿手帕擦着眼泪,一边劝慰杏儿:“行了!哭也哭罢了,笑也笑罢了,你也该做正经事了。”

“我……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梳妆打扮啊!”史路氏说,“多久没见夫君了,好不容易盼到了相聚的日子,难道说你就这样泪眼涟涟膀眉肿眼迎接自己的夫君啊?还不要把自己仔细收拾收拾啊!?”

杏儿下意识地扭转身子在镜子里照照,苦笑一声无言地点点头。

史路氏去了,杏儿开始仔细地打扮自己。她让伺候自己的丫头打来新的热水,重新把脸洗了一遍。把早晨刚刚结好的头发解开,重新梳头盘发、画眉描唇、轻敷香粉……杏儿惶惑,仿佛是新婚头一天的感觉,禁不住脸红心跳起来,有六神不定的感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杏儿就盘腿坐在炕上,就那么等着。直到腰也酸了腿也麻了,还是不见丈夫的踪影。眼看着晌午都要过了,杏儿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呱呱叫。

应着杏儿肚子的呱呱声,一个丫头进来说:“夫人,史夫人请您用饭哪。”

午饭很快就结束,还未等把餐桌撤下去史路氏就开始安顿晚宴了。原来是史靖仁又放话回来:“晚上要设家宴招待古海古掌柜!”

一直到黄昏临近的时分,古海才来到史家。是史靖仁陪着古海走进史家客厅的,落座后两位掌柜一边喝茶就开始聊起了生意上的事情。谈话的内容是关于召河“鸿记”商号的经营,虽然只是两个人在谈话,气氛却是异常地热闹。看得出来谈话是十分地投机。

按照史靖仁的吩咐,史路氏把杏儿也请到了客厅。当杏儿出现在客厅门口时,原来的热闹立刻就消失了,古海下意识地站起来,嘴唇翕动着很困难地说出几个字:“杏儿……你来了!”

场面很尴尬。

史路氏抢话道:“是啊!是啊!杏儿早就到归化来了,候了你已经三个多月了!把眼睛都要望穿了!……”

古海尴尬地应着:“多有叨扰了!……”

史靖仁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夫人初来时是住在义和鞋店姚掌柜家,后来是我自作主张安排在了城柜的小客房。再后来又转到我家里。家里随便一些……”

说着话史靖仁发现大家都还站着呢,就说:“干什么呀!快坐下,大家坐下说话。”

古海是如梦如幻的感觉,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杏儿出现在了归化城,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媳妇居然是住在了大盛魁财东史靖仁的家里。他忍不住把自己的媳妇上上下下打量着,椭圆的脸盘、盘云的发髻、一双黑黑的眼睛双眼皮,泪眼婆娑的,显得楚楚动人。这形象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心里对自己说:真是一个漂亮女人……

但是奇怪的感觉跟着就出现了:很快杏儿那楚楚动人的形象在古海的眼前恍惚起来,就像是水面上晃动的一个影子,在随着波浪的涌动变幻着,破碎着、重新组合着……结果重组起来的杏儿变得面目狰狞,看得古海禁不住身体打起了寒战!他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小媳妇吗?……这就是杏儿吗?

梦境似的对话就在这样的感觉中进行着:“咱娘好吗?”

“好着呢!……”

“听说你是跟姑父坐马车到归化来的?”

“是坐马车来的。”

“从家乡到归化走了多长时间?”

“走了一个月,走的全都是大路。”

“哦,走大路安全……”

……

杏儿一句一句地回答着丈夫的问话,就像是私塾课堂上的学生在回答先生的问题。说话的工夫杏儿她始终以一个姿势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边一点的地方直到谈话结束动也没动一下。她身旁茶几上的茶杯小心翼翼地侯着,茶水的热气袅袅地升蒸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杏儿在主人的相邀下从客厅步入了餐厅。

晚上史靖仁设家宴招待了古海夫妇。宴席只有古海夫妇和史靖仁夫妇四个人用餐。席面是非常地豪华,是晋系的海菜席,上了八个大碗八个小碗,外加一个铜火锅。木炭噼噼啪啪地响着很快就把锅里的汤烧沸了。史路氏热情地张罗着督促客人用餐:“来!快来吃火锅,吃汆鸭舌……是下午刚刚宰杀的鸭子。大厨费了好大劲儿,光是宰鸭子就宰了好半天。宰了四十多只鸭子才取了这么一盘鸭舌!”

“这是咱家乡的名食。”史靖仁为老婆补充道,“古掌柜你在草原上几个月了,太辛苦!尝尝!尝尝……”

古海应着伸出筷子。

整个晚餐史靖仁没吃几口,他拿筷子比划着指引古海夫妇吃这个吃那个,同时频频举杯为古海劝酒。酒至三巡,史靖仁的老婆使个眼色给丈夫,于是史靖仁便宣布晚宴结束。史靖仁夫妇把古海送到杏儿居住的客房就离开了。临走时史路氏亲自给古海和杏儿的茶杯里斟满了茶,把茶几上的果盘和点心盘挪挪,说:“要是夜里饿了就凑乎着吃点点心和水果。”

史家夫妇客客气气地让了一番便退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古海和杏儿。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竟然谁也找不到话说了。古海内心是异常地纠结!为了多年的离别,也为了妻子的背叛。他用牙齿把铜质的烟袋嘴死死叼住,闲下来的一双大手搓得沙沙直响。出语含混地问妻子:“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我到归化已有三个月了,”杏儿两眼直视着丈夫说,“我说过两遍了。”

“哦,是吗?”

“是的,在客厅的时候你就问过了。”

“想不到你会到归化来!”

“我早就想来!”杏儿说着不由自主地就激动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知道的……头一次我走到黄河边上被追回去了,第二次是在杀虎口,我病倒后被人送进了‘大炕’!要不是巧遇姑父把我搭救,也不会有今天了。”

“哼!也不告知我一声就自己来了!”古海也不知道是为此高兴呢还是生气,糊里糊涂地说着,把烟袋从嘴巴上拿下来,使劲儿地在鞋底子上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

杏儿把烟笸箩给丈夫递过去了。也不知为什么在夫妻独处的时候,古海始终就没有敢正眼看看自己的妻子。他把空了的烟袋锅在烟笸箩里戳着,拿大拇指在烟袋锅上摁着,就见妻子已经“福得”一声吹,把燃烧起来的火纸伸到了他的眼前。古海乖乖地把烟袋锅凑过去。夫妻之间的谈话断断续续。

“……我没法告知你。”

“当然,”古海说,“……没有规矩。”

夫妻第一次正面交锋。

“要什么规矩?”杏儿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现在我来归化看望丈夫,我不丢人!”

“大盛魁过去就从来没有过这种事。”

“史掌柜难道不是大盛魁的人?人家咋能把自己的媳妇接到这里来?还在归化城买了房买了院,养了一大帮孩子。”

“史家是史家,古家是古家,”古海说,“能一样吗?人家史家是大盛魁的财东!”

“这有什么?”

“不成体统!”

“我不管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事,这次我来归化就是想要你一句话……”

古海把妻子的话打断了,他预感到杏儿会说什么。他把还没有燃烧完的烟袋在鞋底磕掉,任由红红的水烟丝在地上燃烧。古海站起身来把烟袋丢在炕上,一边解着腰带一边说:“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杏儿顺从地去打了水,亲自为丈夫脱掉鞋子,褪去袜子,为他洗脚。丈夫的脚变了形,两只大拇指都撮缩回去了,与第二趾紧紧叠摞在了一起,模样很是丑陋很是可怕。杏儿的手在丈夫脚上摩挲着,也不知道是为丈夫的脚还是为了自己又动了感情,许多眼泪都掉进了脚盆里。她问丈夫:“这脚是走驼道拉骆驼弄出来的吧?”

“还能是什么……”

“你受罪了!”

“能把命保住就是我的福气了!”古海说,“还说什么受罪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拉骆驼的人死在了路上。”

一夜无话。夫妻之间的房事在无言的肉体冲动中进行了很长时间,但是给杏儿的感觉却是只能用“麻木”两个字来形容。无论是在丈夫的身下还是在丈夫的怀里,杏儿只是顾自己流泪,她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感受都变成了泪水!肆意地奔流着,似乎她的泪水能够把一切都冲垮。泪水不但冲淡了她对房事的感觉,还发生了奇怪的效应,泪水唤醒了她对过去某些生活情景的回忆。让杏儿感到难堪的是在他和丈夫行房事的时候,头脑里时不时地闪现出来的竟是古月荃的形象!

古海在史靖仁的家住了三天就离开了。丈夫留给媳妇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号事要紧……”

就这样,杏儿风风火火来了一趟归化,仅仅见了丈夫一面,古海便没了踪迹,给她留下的是匆匆而别的身影。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杏儿想朝丈夫要的那句话始终没有得到。她甚至都想不起来是丈夫没有回答,还是她自己压根就没有和丈夫提起。总之,丈夫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忽然间又从她面前消失了。而留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