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二章

还没有走近大盛魁城柜的院子,古海就已经感觉到浓郁的丧事气氛了。马拉的轿车或是人抬的轿子,还有骑乘者的空鞍子马,从巷子口一直排到了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口。远远能看见大盛魁总号大门外两侧挑檐上挂着的灯笼蒙上了白纸,白纸上写着隶书大字:奠。古海一下子蒙了。自己在二斗子的搀扶下拄着两支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大盛魁城柜的大门。此时的古海大脑是一片空白。古海满载着压茶机胜利归来,他想立刻将这些压茶机放到大掌柜面前,自己也就能复号了,这种喜悦的冲动消除了这几个月的疲惫和伤痛。而大掌柜的去世绝对是古海不曾预想的。进了门里,院外院内全都是挽幛和挽联。出出进进的掌柜、伙计们全都带着重孝。哀痛的气氛像彤云重雾压迫着总号的院子,也压迫着所有的人。

一个小伙计在大门口迎住了古海,古海对他说:“我叫古海,烦请小掌柜去通报一声。”

小伙计转身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小伙计很快跑回来,客气地说:“掌柜们都忙,许多小事都顾不上亲自过问。您不是来吊唁吗?请换孝衣吧。”说着就在门房里给古海把孝衣穿在了身上。孝衣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件临时用几块白布连缀而成的肥大的袍子。孝衣孝帽穿戴好之后,古海就跟在小伙计身后来到大掌柜的灵堂前,大掌柜的灵堂就设在总号外院的大客厅里。古海挤到灵堂的门前,却不能立刻走进去。看门的伙计告诉他要去吊唁的队伍后面排队。

古海心里急,可也没办法。此时身份不明,只好耐着性子等。好在贴蔑儿拜兴的弟兄除了二斗子已经都回村子里去了,回到他们自己家人的身边,六台压茶机也都安顿妥帖,不用他们操心了。

归化通司商会所有的商号掌柜、耆老商会,以及土默特衙署、都统,社会各界的名流,都在灵堂门前候着。古海向外院环顾一遭,单是绿呢大轿就停着好几顶,知道吊唁者确实不同一般。隐隐约约有哭泣声从灵堂里传出来,渲染着悲痛的气氛。院子里还不断地有轿车进来,一排北房一排南房,房檐下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挽联。沿着房檐从南至北从中间横着拉起了十几道线索,为不断增加的挽联开辟地方。

前来吊唁大掌柜的还有许多在归化城经商的外国商人,都是商场上的风云人物。德国人开办的德华洋行、隆昌洋行的经理;美国人开办的慎昌、美丰、花旗的经理;英国的怡和、和记的经理;俄罗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巴达玛耶夫公司的经理;瑞士的亨得利钟表店的经理;日本吉田商行、华美、富士洋行的经理;比利时的堡华楼金店、钝德大药房的经理……金发、碧眼、高鼻的洋人错落地夹杂在长袍马褂的人们中间,人群中时不时地会听到压得低低的英语交谈声音或是日语交谈声音,这使哀痛的气氛中又增加了些许肃穆神秘的成分。

时势骤变,现在在归化城扎下了根开设店铺的洋行越来越多了。洋行不但在归化地方站住了脚,许多洋人还介入到了归化城的社会生活,甚至进入到主流社会中来了,现在归化城内几乎所有重大社会活动都能看到洋人的身影。当地人对与洋人打交道也已经完全习惯了,大家和洋人做生意,为洋人的字号作职员、打工已经很普遍,有不少人才成为洋人字号的经理、管事,受到重用。像邝振海、商经理,就是典型的代表。

院子里吊唁的人群人头攒动,挽联挽幛铺天盖地,喇嘛念经的声音和哀伤的佛教音乐弥漫在空气中,渲染着悲情的气氛。

等待吊唁的队伍中,古海在二斗子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你回贴蔑儿拜兴歇息去吧。”古海悄声对二斗子说,“这里要等很长时间的。”

“我离开你一个人咋办?也不看看你的腿……”

古海不说话了。

二斗子跟在古海身边,在吊唁的队伍里慢慢向前挪着。从未见过的场面让他感到十分惊讶,也有点手足无措。那些挽联挽幛,那些身穿孝服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模样的人及其表情都让他感到奇怪。长长的队伍,蜿蜒扭摆在院子里。他粗略地数数总共有好几百人!向前移动的速度很慢。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径直走进了吊唁大厅。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三义泰商号的大掌柜许太春。二斗子拿手捅同了捅古海的身体,说:“你看……他们都进去了。”

“你说谁?”

“没看见吗?三义泰的大掌柜许太春,那个也是个掌柜吧,不知哪家的。他们怎么就可以不排队?”

古海压低声音对二斗子说:“别说话,咱听柜上的安排!”

小伙计听到了二斗子的牢骚话,赶紧走过来,解释说:“掌柜的别急,刚才是三义泰的许掌柜,因为身上有紧急事情,安排他先进去的。”

“日他祖宗!许掌柜他有急事,我们就没有啊?”

“许掌柜是家里有危重的病人……”

“只他家里有病人呀?!你来看看我们的古掌柜有没有病!他可是身负重伤哩!”二斗子不耐烦了,嘴里嘟嚷着,“大盛魁对自己人都不认了!给他们立那么大功,腿都折了,还在这里分三六九等!……哼!”

“算了……”

“忍耐一下吧,都是为了吊唁王大掌柜。”

“少说两句吧……”

在众人的劝解下二斗子闭上了嘴。

但是二斗子这一番话却是深深地刺痛了古海,使古海明白了自己的尴尬境遇。二斗子不懂大盛魁的规矩,他不知道一个没有复号的人在字号来看就不能算自己人,不管古海为字号做出多大贡献现在就不能算大盛魁的人。不但不能算大盛魁的人,大掌柜死得这么突然,他复号的事不知大掌柜早做了安排没有。那么……古海不敢深想了,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心情沉重起来。加上一路奔波到了归化还没休息,过度的忧伤与长时间等待,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了,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看着古海昏倒在地,二斗子急了,喊道:“有没有出气儿的?快来人帮我!”

喊声打破了现场的安静,引起一阵骚动。首先是看大门的小伙计跑过来,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儿?”

“贾掌柜,有个客人昏倒了。”小伙计说。

突发事件把贾晋阳给引来了。贾晋阳蹲下去看着古海的脸,问:“这位掌柜……你怎么了?”

“还用问吗?”二斗子不满地说,“昏倒了!劳累过度!”

“敢问……您是哪家宝号的掌柜?”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是海掌柜……”

“哦!是我忙糊涂了。既然是这样就别说什么废话了,赶快把病人扶到内院小客房去!”贾晋阳赶忙吩咐看大门的小伙计,“靖安——你,快去请聂先生!”

等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跑回客房,看到白发苍苍的聂先生就坐在古海的身边。

“怎么?”靖安诧异地说,“聂先生您已经来了?”

“不是来了,”聂先生说,“我一早就已经在大院了!”

“是这样,我也是忙糊涂了,跑到您的家里去接您。”小伙计关切地问,“这位海掌柜不要紧吧?”

“危险倒是没有,”聂先生说,“只是脉象暗弱。我这里已经开好了一副药,靖安,你赶快去药房抓药!”

聂先生打开随身的药包,一边取出银针为古海针灸,一边对二斗子说,“你去找点水来!”

二斗子答应着脚步咚咚地走出屋子。

不一会儿靖安就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他看到脖子上、脸颊上插满银针的古海安静地躺着,听到有很重的喘息声,问:“古掌柜他醒了?”

“让他睡会儿……”

也顾不得什么,靖安一路小跑着找来药壶动手给古海煎药。聂先生守在病人的身边,看着靖安蹲在灶炉跟前用一根长筷子在热气蒸升的药壶里搅动,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就是前来吊唁的一个掌柜么?”

“你知道他是哪个字号的掌柜?”

“不清楚……”靖安说,“刚才听有人喊他海掌柜,是驼帮里的一个掌柜。”

“我告诉你!——他不姓海。”

“那他姓什么?”

“他姓古!”

“是的,我听见有人喊他古掌柜。”靖安说,“莫非聂先生认识这位古掌柜?”

“当然认识,古掌柜他原本是大盛魁的人!”

靖安笑了:“聂先生您开玩笑……”

“我开什么玩笑!”聂先生说,“十八年前他就是大盛魁的人!”

“啊!这怎么会呢?十八年前就是大盛魁的人……”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进大盛魁才几年?说起来古掌柜的故事可是长了,也传奇。”聂先生说,“靖安你听说过前任掌柜祁家驹的事吧?”

“知道。”

“祁掌柜当年把自己搅进了财伙争斗,这位古掌柜当年正是大掌柜王廷相的贴身伙计,受人陷害被字号开除了出去。”

“哦!……”靖安若有所悟地说,“我想起来了,是听人说起过这么一回事。我的师傅曾经多次告诫,教我在大盛魁做事要勤勉,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是啊,不该看的不要看……”聂先生说,“他就是因为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知道的太多了,才遭致别人陷害的!古掌柜卷进的是一场走私大案!有人企图利用这场案子把王廷相一班掌柜全都送进大牢!真的是人命关天啊!……结果是人算不如天算,算计人的人反倒落了个一命归天的下场!……”

“我知道聂先生说的是谁了,”靖安朝屋门出看看,压低声音问,“聂先生的话里指的就是死去的祁掌柜吧?”

聂先生点点头:“商场多鬼魅。王大掌柜中了祁掌柜的圈套,认定古海吃里扒外,泄露了字号的机密,一怒之下把古海开除了……”

正说着就见二斗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海碗。聂先生斥道:“你这个人好不明事!舀一碗水也要这么大工夫!”

“我找来的是井拔凉!”

“什么井拔凉?”

“就是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清凉水!”二斗子解释道,“我知道九哥只爱喝这种水。”

“哦,是这样。”聂先生不再说什么,从二斗子手里接过海碗。

说着话就听见古海一声呻吟,随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聂先生忙问候道:“古掌柜!……古海,你觉得身体怎样?”

古海说:“还好,我只是觉着身上没有力气……”

聂先生和靖安扶着古海斜靠着被子垛躺好,古海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聂先生,脱口叫道:“是聂先生!……”

“你还认得我?”

“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聂先生感慨道:“古海,你到底是挺过来了,不容易啊!”

聂先生问:“古掌柜,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古海把受大掌柜之命,带领自己的弟兄前往俄罗斯押运压茶机的来龙去脉说与了聂先生。

聂先生惊叹道:“我的天爷啊!你真是铁打的身子啊!”

听聂先生提起九年前的事情,古海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说:“是大掌柜差我去俄罗斯做事的。”

“腿伤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能赶几百里路程,你的命真是大啊!”聂先生不断地感慨着、唏嘘着。

二斗子按照聂先生的嘱咐给古海喂水呢。他的一只短胳膊环抱着古海的肩膀,另一只手端着一只花瓷碗小心翼翼地往古海嘴里倒水,像伺候一个婴儿似的。

黄昏后,古海在二斗子和靖安的搀扶下走进大厅祭奠。在场的人大都不认识他,对他们来说古海是一个沉默的身材高大的汉子,一个脸上有道伤疤的陌生人。即便是身上穿了孝服,也还是可以看得出古海衣冠不整,靠近他的人闻得到他身上浓烈的汗酸味儿。腋下拄着两支肮脏的拐杖,一看就知道是临时用杨树枝做成的简陋的拐杖。

这灵堂是专门请归化城席力图召的达喇嘛按照佛家的规矩设立的,灵堂正中安放着大掌柜的棺柩,灵棺前呈八字摆放着两张巨大的条桌。桌子上各有八盏佛灯,油灯摇曳、灯光荧荧。中间是一只三条腿的香炉。大盛魁掌柜们轮留守灵。正在当班的是盛祯掌柜。盛祯满面凄然,眼睛红肿,他牵着古海的手走到大掌柜的灵柩前,未等盛掌柜发话,古海把拐杖一丢便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说是跪下已经不准确了,其实古海是跌倒在了地上。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全身抖动不能自制,不停地磕着头。

“大掌柜啊!怪我晚回来一步,没能见您一面……您睁开眼睛看看啊,我是古海啊!……”

无人回应古海的话,大掌柜的棺柩沉默着。

古海点着一摞冥纸冥钱。陪在旁边的盛祯手拿一根小木棍儿挑着燃烧的冥纸冥钱,让它们燃烧得更快一点,更旺一点。

古海泣不成声:“……大掌柜!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压茶机运回来了。你放心吧。有了新式压茶机……咱大盛魁出产的砖茶就和俄国人的一样了,就可以和他们有一争了。”

盛掌柜扭头把诧异的眼神投向身边的古海,直到这时盛掌柜才把秘密押运压茶机的事和眼前这个名叫古海的人联系在一起。关于秘密押运压茶机的事大掌柜在世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起过。却原来古海他早已经在大掌柜的指使下为大盛魁做事了。而且做的还不是一般的事,是冒着性命危险从俄罗斯把被扣押的压茶机接应回了归化城的大事!

在一旁等候的年轻掌柜们大都还不知道古海是什么人呢。互相之间交换着诧异和不解的眼神,低声地询问着:“这是谁啊?”

“好像是大掌柜的老相与吧?”

“不!这是一个驼户掌柜。过去我见过他……”

“那怎么会说是咱大盛魁自己的人呢?”

……

古海一面磕头,一面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额头磕得鲜血淋淋,客厅地面的青砖也被鲜血给染红了,鲜血顺着两道眉毛中间流到他的脸上了。

盛祯掌柜将古海搀扶起来。

盛掌柜和王福林、贾晋阳一起把古海送到大盛魁大院门外,等候在那里的靖安帮着二斗子把古海扶上马车。马车是贾掌柜预先安排好的。盛掌柜对古海说,“古掌柜你先安生养伤!……”

古海说:“压茶机怎么办?”

“你放心,”盛掌柜说,“压茶机的事王大先生早就安排妥帖了,已经在前往汉口的路上了。”

王福林笑道:“此刻车队恐怕已经过了杀虎口了。”

古海说:“拉车的马都累坏了……”

“古掌柜放心,”王福林说,“所有的马全都更换了,连马车也都换成了中式的两轮马车。马匹挑的都是膘肥体壮的,车倌也都是一流的把式匠!”

“是的,”贾晋阳说,“不只是压茶机,关于古掌柜养伤的事情王大先生也安排了,本来是给你在大盛魁城柜内院腾出一间房子……”

“哦!我心领了,”古海说,“我暂时还是先回贴蔑儿拜兴,村子里有许多事情要处置呢。”

“好,那我们就依你。”盛掌柜说,“你也知道的大掌柜大丧在即诸事繁多!等忙过这一阵子,关于古掌柜复号的事宜我们再从长计议。”

贾晋阳又安顿靖安:“你要一直把古掌柜送到贴蔑儿拜兴村子里,再行返回。”

黄昏时分,古海回到了贴蔑儿拜兴村。靖安不但按照贾晋阳的吩咐把古海送到村子里,还和二斗子一起把古海一直送回家,扶到炕上。看到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到处都是尘土,靖安又挽起袖子把炕上地下打扫了个遍,把炕火点着。直到天黑透了方才离去。

二斗子简单地做了饭食,俩人吃着饭,二斗子见古海始终沉默不语,就问:“九哥,你在想什么?”

古海唉叹一声回答:“我在想,大掌柜在送咱去俄罗斯时对我说过的话:‘……记住,无论面对什么情况,无论面临何得何失,都千万要遇事不惊,临危不乱,沉住气。’……谁能想到大掌柜的这番话竟然成了临终的绝言!”

“世事难料啊!”

古海慢慢咀嚼着大掌柜的这些话,心里是格外地酸楚。

按照规矩,大掌柜的灵柩在灵棚里停了整整二十一天,接受各界人士的吊唁。大召、席力图召、五塔寺召、巧尔齐召总共出动了九十八名喇嘛,由大掌柜的生前好友大召的住持达喇嘛带领,为大掌柜做了一个场面宏大的道场,为王大掌柜超度亡魂。

二十一天大限到期,按照大掌柜生前的愿望,要将大掌柜的棺木移至董家花园,暂厝起来。厝房早在半个月以前就已经修建好了。是董国玺夫妇亲自监工完成的。出殡那天,董国玺携妻子家人出董园东门八里迎接。

大掌柜的灵柩起动的时候,整个归化城都轰动了。为大掌柜送灵的人上至将军、道台、都统、活佛、达喇嘛、清真寺的阿訇、天主教堂的长老,下至普通商民百姓,送灵的车队长达数里,前面的已经进入了龙王庙的董园,后面的还在归化城里大南街的大盛魁城柜门前没有起动呢。

归化城市民及附近村庄的百姓争相前来观看。从灵堂到董家花园八华里的大路两旁,观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阵容庞大的送葬队伍前后拉了有数里长。大掌柜的厝房超前地庞大,厝房前立高大的汉白碑一块,石狮石桌各一对。厝房原本是临时暂厝棺木的地方,这已经和正式的墓地没有什么两样了。碑文洋洋千余言,字体俊秀,刻工精湛,概括了大掌柜的一生。出殡的当天,归化城中几乎所有上等饭馆都被大盛魁给包了,吃请者至少也有三千多人,就连闻讯赶来烧纸的乞丐也设有酒席招待。丧葬空前奢靡,光孝布就用白布十数摞,耗资数万两白银。

参加完大掌柜的葬礼,古海又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养伤的生活寂寥而无聊,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难受感觉:心老是悬着,睡觉也不安稳。为了给古海解闷,弟兄们差不多每天都聚到他的屋子里玩耍、喝酒。但是不管是打牌也好,玩骰子也好,古海都显得心不在焉。所以每次赌博古海都是输。输也没什么感觉,输多少都没有感觉。既不懊悔,也不生气。古海输掉的那些活蹦乱跳的骆驼,好像是跟他毫无关系。

古海在焦躁不安中苦挨着时日,时时为自己的命运忧虑。大掌柜的猝然去世给本来安排得好好的命运轨迹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未来的前景变得模糊了。忐忑之中一个月过去了。

“看你那煎熬样子。”赌博的时候胡德全直接问古海,“你还在想着大盛魁的事情吧。”

古海不说话。

“别不说话呀!和弟兄们说说话也好解心烦嘛。”

“就是。”

“大盛魁也是的,太不仗义,用过人就忘了,就丢一边了。”

“九哥你怕什么?你有一千多峰骆驼呢,少说也值几万两银子!这辈子也吃不完的。”

“哼!你说什么骆驼?骆驼不算什么,”胡德全说,“二斗子你还算个领房人,你难道不知道海掌柜手里最值钱的不是骆驼……”

“是攥在海掌柜手里的毛尔古沁的秘密!”刁三万抢着说:“我最清楚哩,有人张口出数万两银子要买海掌柜手里的秘密。”

二斗子:“哼!……恐怕他们连九哥的人影也摸不着。”

……

“都闭嘴吧!”古海一伸手把纸牌全都划拉乱了。

这些整天跟古海在一起的驼帮弟兄这才惊骇地发现,古海的脸色铁青,目光凶狠,整个人让人觉得既可怕又陌生。

“这是不让人说话啊……”刁三万嘟嚷着率先下炕,趿拉着鞋子离开了古海的屋子。其余的人也不敢再言声,一个跟一个走出了古海家。

时间在难耐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大盛魁的人没有盼来,古海却是等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来访者,他们大都是驼运行的老朋友。察罕拜兴的驮头宋万万是最早的来访者,一踏进古海的屋子,宋万万开门见山地说:“海掌柜,我今天是来投奔你来了,收下我们察罕拜兴的驼队吧……往后我们都听你的!你让往东走我绝不敢往西去。”

古海说:“我不明白宋驮头是什么意思?”

“快别再装了!”宋万万说,“大家都是在驼道上讨生活的人,别嫌弃我们!”

“你什么意思?”

“嗨!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有银子大家赚么!不要你一个人独吃。”

“我独吃什么?赚什么银子?你给我说说。”

“嗨!就是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么!谁还不知道!……”

“没有的事!”不等宋万万把话说完古海就果断地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们不白占你便宜,我们给你提成!”宋万万说,“既然是生意就得讲价钱,只要你收了我们察罕拜兴的驼队,跟着你一起走,一起发财致富。我们察罕拜兴驼队的运费你坐提两成!”

海九年还是断然谢绝了。

宋万万离开没几天,一个下午,归化城万驼社的社长宇文清来了。抽了两袋烟之后宇文社长提出了与宋万万同样的要求。

对于宇文社长的请求古海答复说:“这件事情咱不提好不好?……”

“为什么?你傻啊,有银子不赚?”

二斗子插言道:“你还不明白?九哥他手里攥着毛尔古沁的秘密,是打算要去投奔大盛魁呢!是做见面礼的。”

“海掌柜不是投奔大盛魁,”刁三万纠正说,“是复号!”

宇文社长前脚走,后脚古鹿拜兴的驮头就到了,都是来找海九年的,都是冲着海九年手里握着的关于毛尔古沁的秘密来的。刁三万感慨说:“咱贴蔑儿拜兴如今可是热闹了,来访的客人简直就是一个接一个了。”

“都是奔着海掌柜手里的秘密来的!”

“说得不错,”胡德全评论说,“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来访者还有外国人哪,英国商号怡和洋行的总经理希尔曼,俄罗斯洋行的总经理巴达玛耶夫……更不用说还有伊万。他们全都被拒绝了。

不过伊万也有收获,他知道了海九年海掌柜就是当年被大盛魁开销的伙计古海。伊万紧急把邝振海从汉口调回了归化城。他知道十年前还是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邝振海就和古海有交往,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他要派邝振海去说服海九年。

但是不管是谁,关于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古海是一概不谈。眼下古海他关心的仅仅是自己受伤的腿。

等到扔掉拐杖,古海发现自己走路还是一瘸一瘸的。二斗子第一个喊出来:“九哥,你这不成了瘸子了吗!”

“咋回事啊?”

“还能是咋回事,是接骨匠把腿接歪了呗!”

“什么接骨匠,就是胡德全胡乱给接的!”

古海接受不了了,越看自己越别扭。他骑着马在归化城里城外跑遍了,找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接骨大夫,希望把接歪了的腿矫正过来。结果得到的答复一模一样:“你的骨头已经长成了,木已成舟!”

“你认了吧。”

“生米做成熟饭了……”

“你说得轻巧!难道说我,从此以后就是一个瘸子了?”

“这话还用说吗?”

……

这天上午,一辆漂亮的四轮马拉轿车开进了贴蔑儿拜兴村。轿车摇摇晃晃在古海家的院子门前停下。先从车厢内下来的是人们熟悉的邝振海。他跳下车,转身把手伸向车厢,一只白皙的手抓住邝振海的手,小心翼翼地踩着车倌支好的踏脚凳子下来了。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高个子男子,高鼻梁蓝眼睛;脸和手一样的白皙,文质彬彬,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小药箱。邝振海跟那个男子一起走进了古海的院子。

见面之后邝振海把客人介绍给古海:“这位是教会的医生维特先生。”

邝振海为古海请来的维特是个来自德国的外科医生,他在归化居住已经有十年的历史。民间有许多关于维特医生的传说,都说他是一位神医。请维特医生来为古海看腿病是邝振海主动而为。当邝振海一出现在古海的面前,古海立刻就明白,邝振海此行除了帮他的忙更是为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让古海失望的是等到德国医生为他诊完了病,连连摇头说:“没办法了。”

邝振海说:“维特先生,您一定要想办法帮我的朋友把腿治好!”

“晚了!”医生说,“骨头已经完全长好了,已经愈合了。”

“还能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吗?”

“没有。”

“不要把话说那么死,再想想……”

“除非把已经长好的腿再砸断……”

在场的人全都哑然了。

在一片沉默中维特医生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也不看古海,自言自语说:“弄一根合适的拐杖,生活还是不会太受影响的……愿上帝保佑你,再见!”

维特已经走到屋子门口了,他被古海喊住了:“维特先生!……请留步。”

医生站住了,扭回身子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古海说,“先生刚才不是说可以把伤腿砸断的话吗?”

“是啊,是我说的,我只是随便那么一说,实际是不可能的。从来没有过!”

古海说:“我想好了,砸断就砸断!”

医生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古海,蓝色的眼睛里迸射出惊骇的光。

邝振海一本正经地说:“古掌柜!这种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德国人做事认真,他会误解的。”

“不会误解,我就是要请他把我的腿砸断了重新接。”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站着的、坐着的全都一动不动,都拿奇怪的眼神看着古海。

古海说:“你们看什么?看怪物呢?”

二斗子说:“差不多就是怪物!”

胡德全劝导说:“海掌柜,有些事情么,说是可以说的,但是万万不能做的。”

“我就是既要说又要做!”古海拿手撑着下了炕,“二斗子,你去到院子里把那两把骨牌凳子拿屋里来。”

二斗子迟疑着走出屋子了,转回来把两把骨牌凳子放在地上。二斗子看着古海,意思是:你要凳子做什么?”

古海把伤腿抬起来架在凳子上,对二斗子说:“你来动手,帮我把腿砸断!”

二斗子向后退着:“我不干!……”

“二斗子没胆量,”古海问大家,“你们谁来帮我?”

无人应答。

“你们都不肯帮忙,是不是?好吧……”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古海弯腰把另一把凳子操起来,举过头顶,手起凳落,只听咔嚓一声响伴着古海一声瘆人的嚎叫:“啊!……”支撑古海伤腿的凳子翻了,古海手里的凳子飞出去了,古海本人倒在了地上。

维特医生、二斗子、邝振海全都扑上去,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古海扶起来。一股强烈的新鲜的血腥味弥漫在了屋子里,鲜血浸透了古海的裤脚,滴落到了地上。维特飞快地从药箱里取出急救包,先给古海止血。

二斗子紧张地抱着古海的一只臂膀,看到汗水从古海浓密的头发里渗出来,在古海的额头上淌过,然后在他的脸上形成黄豆大的汗珠,向下滑落着。二斗子自己禁不住颤抖起来。

“简直就是魔鬼,简直就是魔鬼!……”医生嘟嚷着手脚麻利地把古海的裤脚卷起来,三下两下就把古海的伤腿重新接上了。走到一边去,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简直就是……魔鬼!”

等听到消息的戚二嫂赶到古海家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德国医生也已经返回城里了。戚二嫂看到自己心爱的人脸色苍白,背靠着被子垛躺着。她说不出一句话,默默地爬上炕把古海后背的被子整了整,让他躺着舒服一点儿。细心的刁三万注意到戚二嫂脸上挂着泪,他给在场的人使个眼色,大家就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戚二嫂在古海身边伺候了三天三夜,为他喂饭喂水,端屎倒尿。

两个月后,古海已经能够拄着拐杖在归化的大街上走了。砸断自己的腿重新接骨,这传奇的故事在市面上迅速传播开来,古海名声大震。这个陌生的高大汉子还有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两只獒,在马桥上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谁见了都感到心惊胆战。传奇的经历使古海成为归化商界、驼运界人们经久不息议论的话题。

“这个人不大像个商人啊。”

“是有点怪。”

“他一定杀过人。”

“不!他是归化驼帮的首领。”

“一看就是一个江湖人士。”

“哪里呀,他原本是大盛魁的人,是个好买卖人!”

三天后的早晨,邝振海再次登门拜访,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下车之后,邝振海就把送他来的马拉轿车打发回去了。他对车倌说:“我要和古掌柜好好聊聊。”

古海拿出好烟好酒招待客人,一边抽烟喝酒同时就把话匣子打开了。邝振海跟随伊万已经十年有余,现在是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归化分公司的总经理,还兼着汉口茶叶加工厂的经理,不仅在托博尔斯克公司,就算是在整个归化商界也数得上是举足重轻的人物。从邝振海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既高端又及时,他告诉古海最为关心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大盛魁这样久没有派人来招呼你吗?”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吧?”

古海摇摇头。

“好,现在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邝振海打开随身带来的褡裢。从里边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古海。古海接过那个蓝花布包着的东西,还没有打开,隔着布他就知道那是一块砖茶。他听见邝振海对自己说:“你打开看看。”

古海依着邝振海的话做了,他打开包皮儿,看见是一块压有“川”字标记的砖茶。规格是横七竖九,是市场流行的普通砖茶。他问邝振海:“这茶有什么特别吗?”

“当然特别!不然我也不会费劲儿专门从湖北给你带回来。”

“你是说这茶你从湖北专门给我带回来的?”

“是。”

古海把狐疑的目光从手中的砖茶上移到邝振海的脸上,他把砖茶丢在炕上了,问:“怎么回事?”

“你帮他们把压茶机从俄罗斯运回来了,经历了千辛万苦!解决了大盛魁的燃眉之急。现在在湖北的羊娄洞大盛魁的茶叶加工厂,新的蒸汽压茶机早就安装运行了。蒸汽压茶机压出来的新货都上市了……”

“这个我也……听说了。”

“我告诉你,现在你手里拿的砖茶就是你带回来的机器压制出来的!”

古海一下愣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然地给刺了一下,身体随着疼痛的心脏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把砖茶重新从炕上拿起来,仔细打量起来,久久地抚摩着,似乎是怕被别人抢去似的。而一个更加让他难受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那么你的事呢?”

“我的事……”

“是啊!你着急的平反复号的事还有人提起吗?”邝振海说,“大盛魁城柜那帮人他们还会着急吗?”

古海沉默着不言语了。

“我告诉你——大盛魁没人关心你复号不复号的事情!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呢。”

“啊,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王大掌柜去世,大盛魁都乱了。不管是财东还是掌柜他们都在忙着权力的再分配哪!……”

邝振海的话古海信了。他知道作为进入归化多年的俄罗斯商号,托博尔斯克公司的信息系统是最敏感也最准确的。邝振海告诉古海:“大掌柜王廷相死后,大盛魁的许多老规矩都变了,你没听说吗?”

“没……听说。”古海说。

“首先是财东户子弟能够进入字号学徒做事了,还有,财东户史靖仁进入了掌柜班子!”

“诈传吧?”古海说,“大盛魁二百年铁的规矩,财东不介入掌柜事务。”

“可是你别忘了,再铁的规矩也是人订的!”邝振海说,“史靖仁进入掌柜班子位列第四把交椅,专门负责交际。这是昨天才传出来的最新消息,为这件事大盛魁财伙双方争论了两个多月,开了好几次专门会议!”

古海不语了,心里说:怪不得我的事情就像石沉大海。

古海联想到自己复号的事情搁置三个多月杳无音信,原来是原因在这里。

邝振海说:“我听说后来大盛魁的掌柜们一起议事的时候,也曾有人提出花银子收买毛尔古沁的秘密。包括你为大盛魁运送压茶机的事,一笔账了结!……”

古海沉默着,注意地听着。这是几个月来也是十年来古海头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起自己回归大盛魁的事情,这是他魂萦梦绕的事情。无论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还是万驼社的人都无法知晓无法理解。

他听邝振海继续说道:“……是王福林坚持召你回归,在会上他把故去的大掌柜王廷相端出来了!他说大掌柜临终前一再对他说,要把古海召回大盛魁!要为古海昭雪平反……古海是难得的人才!”

古海眼泪花花了。

古海突然问:“大盛魁这样机密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邝振海笑了,“这话你古掌柜问得外行了吧?如今的归化城我托博尔斯克公司是什么样的字号?市场行情,各方动态,我们不掌握能行吗?就说你古掌柜手里握着的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我们托博尔斯克公司差不多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我在汉口的时候伊万总经理曾经亲自到贴蔑儿拜兴来找过你三次!……”

古海点了点头:“你邝掌柜此番登门恐怕不再是为了我的腿吧?”

“当然不是!”邝振海坦率承认道,“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番专门来就是为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

“是伊万派你来的?”

“是。”邝振海一字一板地说,“你古海古掌柜在归化商界、驼运行都快二十年了,之中几番生死,可以说你把什么都能看透!听我一句话,把那峡谷的秘密卖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惦记着复归大盛魁,可是我问你,复归大盛魁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发财致富?如今是现成的生意,你同样能够发财致富,何必要走弯路呢?何必要听任摆布受人调遣呢?……我们决不让你吃亏,你说个价!我就可以替伊万做主。一口价。”

古海回绝了邝振海。

这天晌午,归化万驼社社长宇文清来找海九年,还是为毛尔古沁峡谷而来的,但不是为伊万做说客而是为归化万驼社的利益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相貌雄伟的汉子,都是归化驼运行散落在各个拜兴的驮头。现在是云开雾散水落石出,一切都已经明朗,海掌柜就是古海,古海就是大盛魁十年前开销的伙计。海掌柜也就是古海的手里掌握着价值连城的秘密!作为归化驼运行的首领宇文社长他不能不为数万驼夫和驼户掌柜的利益考虑,具体说就是把毛尔古沁的秘密拿到自己手里!他对古海说:“海掌柜你自己就是从一个普通驼夫发达起来的,驼道属于驼运行同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古海坐在炕上抽烟,把烟笸箩往边上推推,示意宇文社长:“坐!……没听说过吗?——站客难待。”

宇文社长扭转身子在炕沿儿坐了,一边把手伸向烟笸箩,一边示意跟随他的众驮头:“上炕吧。”

七八条汉子有的脱鞋上炕,有的就地蹲下,都沉默地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古海。就听古海说:“宇文社长的话有道理,但也不全对。”

一位性急的驮头抢先发表自己的看法:“咱归化是讲究规矩的地方,商行和驼运是两个行当,买卖人靠生意靠利润挣钱,驼运行靠的是辛苦,吃的是驼道!毛尔古沁峡谷是驼道上的隘口,其利益自然该归驼运行的人来吃!”

古海说:“大盛魁也有自己的驼队,他们也是属于驼运行的。”

“这倒是的……”一位驮头说,“这我们全知道,我们还听说海掌柜打算把秘密卖给大盛魁了?”

古海未置可否。

“大盛魁给你银子,我们也给!你要多少?开个价!”

古海只顾抽烟,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烁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结果宇文社长看到古海在摇头。

“你要什么条件,说!”宇文社长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古海还是只顾摇头沉默不语。

“我把万驼社社长的位置让给你!”

“你以为万驼社社长是任谁都能干得了的吗?……”

“干得了!”

……

争论不了了之,关于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也只能不了了之。

处理完了大掌柜后事以后,盛祯掌柜召集城柜主要掌柜在小客厅议事。盛掌柜的身份只是临时召集人,依照规矩,大盛魁大掌柜一职是要由财东会议正式下聘书才能获得资格。财东会议又叫做结账会、分账会,正常程序是三年一届。就是说大盛魁三年一结账一分红,有关字号人事和经商方略方面的大事都得在财东会议上才能议决。

大掌柜死得突然,身后事都没有来得及安排。于是大盛魁城柜的事就没有了头绪,所谓群龙无首。盛祯掌柜召集大伙会议,议题就是提前召开财东会议的事情。会议什么时候开,都由哪些人参加是非常重要的。这次财东会议最重要的决定是大掌柜一职由谁来接替。

这期间,归化这边城柜的业务暂时就由盛祯掌柜、王福林掌柜和贾晋阳掌柜共同支撑。史靖仁作为财东代表一直参与其中,谁也奈何不得他,说到底,在这敏感时期谁也不想得罪人。

大盛魁内部的权力之争正在一片哀痛和平静的气氛下酝酿着。表面上大家都不说什么,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计算着自己的分量,度量着自己的位置。盛祯、史靖仁、贾晋阳、王福林,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王锦棠都在动脑筋。无论如何大盛魁大掌柜一职实在是太重要,也太显赫了。他都引人注目到了这样的程度,就连绥远将军都羡慕他的丰厚经济收入。每年,绥远将军从大清朝廷兵部领取的俸银是九千九百七十六两八钱,要知道,绥远将军可是正一品的朝廷大员。而大盛魁大掌柜一职在商号内所占的身股是九厘九分九,三年一分红,不管字号是赢利还是亏损,都能拿到红利二十余万两白银!这数字大得让绥远将军眼睛红得往外冒血。再说大盛魁大掌柜同时身兼四品候补道台的官衔,还兼着归化城通司商会的重要职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样一个职务对人的诱惑力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盛魁商号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旋转起来了,不同的势力在分化着、重组着。总号内部的气氛显得沉闷而又紧张。由谁来接任大掌柜一职是每位掌柜和伙计心里想着的事情。但是不论是谁,大家在公开的场合或是休息的时候,对这个敏感的话题都只字不提。但是谁都能看出来,大盛魁商号上上下下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大家的神经全都紧绷着!包括远在千里之外的晋中大盛魁的那些财东们也都在为此事而焦虑。

盛祯掌柜暂时代理大掌柜的职务行事,自然是有相当的竞争力。但盛祯掌柜年逾六旬,自感体力精力不济,并不那么热心这个权力,而大盛魁驻买卖城分庄的撤庄对盛祯掌柜又非常不利,这使坐庄掌柜盛祯脸上没有了光彩,就像是据守一方的将军丢掉了守地。再者说,以大盛魁的惯例,大盛魁大掌柜一职一般都是由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来接替。这是因为乌里雅苏台特殊的历史地位和地理位置决定的,大盛魁两百年前就是在乌里雅苏台起家的。乌里雅苏台是大盛魁的发祥地也是它的最重要的据点和根据地,而且乌里雅苏台作为大盛魁总号的所在地曾经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历史。“鸿开乌科万事基,倘若豹变应时宜。”大盛魁归化城柜内院的这副对联就是真实的写照。

此时乌里雅苏台分庄掌柜是王锦棠。想当初,祁家驹离开乌里雅苏台分庄以后,大盛魁总号将王锦棠派去接替祁家驹的职位,也是有着长远考虑的。这考虑说穿了就是将来要由王锦棠来接替王廷相,准备出任大盛魁大掌柜一职。王锦棠为人机敏经验丰富,曾经做过大盛魁杭州分庄和大盛魁北京钱庄的坐庄掌柜。问题是乌里雅苏台草原市场已经丢得所剩无几,也就是说王锦棠也是个“失地将军”。

具有竞争力的人还有王福林。王福林的地位在大盛魁十分特殊,他是接替郦先生负责小账房的。谁都知道大盛魁铺伙近万人,大小的掌柜几十号,但是实际上字号的许多事情,尤其是重大的决策都是由大掌柜和大先生两个人研究后才能决定拍板的。字号的许多经营和人事上的秘密也只有他两人知道。那本锁在小账房墙洞里的万金账,在王福林接替郦先生之前,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过。郦先生告老还乡后推举了王福林接班,王福林为人忠厚做事踏实,深得大掌柜信任。大掌柜临终前感觉自己不行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把王福林叫来交代后事。

王福林不如郦先生那样足智多谋,资历也浅,他对大掌柜一职没有什么野心,但谁来接替大掌柜一职却是他十分关心的。王福林不善言辞,场面上的事大都由贾晋阳来维持。不用说多年来一直负责交际的贾掌柜,无论是在城柜内部,还是通司商会以至官场上、市面上都是最为熟络的。因此没有了王廷相的大盛魁,贾晋阳就显得异常活跃,地位举足轻重。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就是史靖仁。如今的史靖仁与以往的财东不同,以往大盛魁的财东是只拿红利不参与商业经营——当然规矩也不允许他们插手号事,两百年来一概如此。不仅是史家,连张家和王家的财东户算起来有百十来户,没有一个做生意的人。但是惯例在史靖仁这里被彻底打破了,他不但做了生意而且就在归化城里做,开了家悦来顺商号。他的身份就不但是大盛魁的财东,也是归化通司商号悦来顺的掌柜。他还做了另一件不同凡响的事,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干脆把自己的家眷接到归化城。在归化的山西商人不得带家眷的古老规矩也让他给破了。

归化城的人都知道小南街的玉石巷住着一户大盛魁的财东,开着自己的买卖,姓史。时日渐久,史靖仁住的那条巷子就被人称做史家巷了。

大掌柜王廷相的去世,给了史靖仁一个绝佳的契机,他以财东代表参加治丧为由,顺利进入字号执行班子。虽说他打破了大盛魁的财东不做生意人的惯例,可是悦来顺那样一个小字号的掌柜远不能让他满足。当年他和古海一起报考大盛魁学徒,因为是财东户子弟的身份被拒之门外,这口气一直憋在心里,他想早晚有一天这个臭规矩得给破了。现在他是既有身份又懂业务,而且年富力强,看看大盛魁现有的掌柜们,他觉得自己比哪个都不差。

特别的临时财东会议定于九月初一召开。贾晋阳立刻打发人通知远在晋中的一百多家三姓财东户。

大盛魁的情势立刻紧张起来。

未等贾晋阳派出去的人达到晋中,史靖仁自己不辞辛苦乘坐马拉轿车返回祁县老家。一直感到压抑的大盛魁财东户们一个个都激动起来,慷慨激昂地向史靖仁述说了被压制的愤怒。史靖仁乘机煽动说,大盛魁柜内没有财东户代表做掌柜,财东的利益就得不到保障。这个提议自然得到财东们的呼应。大家反过来都鼓动史靖进字号当掌柜。财东们也借机提出要求城柜允许自己子弟入号营干,史靖仁表示这个提案也很重要,他一定要破这个规矩。在史靖仁的策动下,财东户三十余人出发了,他们要在临时会议前就进驻归化城,以便策应财东代表在城柜内的议事。这些全都是在秘密状态下完成的。

大盛魁归化城柜方面却是按部就班为财东会议做着准备,没有一点紧张气氛。年近六十的盛掌柜勤勤恳恳做事,一天到晚为应付号内和市面应酬疲惫不堪。

贾晋阳提醒盛祯说:“盛掌柜,财东会议的事是不是提前做些准备?”

“做什么准备?”

“以往的财东会议王大掌柜都是有精心准备的。”贾晋阳说,“为了防止财东户闹事,事前都要和财东户中有名望的人取得联系,沟通消息。”

“哦……”盛掌柜思忖着说,“如今不是有史掌柜做财东代表参与准备吗?请他多关照些这方面的事情就行了。”

“不可大意。我们自己人也要事先联络一下财东户啊!”

“好,你让我想想吧。”

待到晚饭后,贾晋阳往盛掌柜房间走的时候,却发现盛掌柜屋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贾晋阳叹息着想,也难怪盛掌柜如此这般,到底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精力不济了。在生意场上跌打滚爬了四十多年,早已经是精力耗尽了。如今盛掌柜心里就盼着告老还乡的那一天,把安安稳稳地与家人团聚当作是自己最大的满足。

第二天贾掌柜又问起这档事,盛掌柜回答说:“你说关于财东户的事啊?要我说,算了。一切随其自然吧。”

“可是王大掌柜在世的时候……”

盛祯想也没想就说:“我又不是王大掌柜,他能做的事我不见得就能做的。反正我也是一个临时的局面。”

“那……到时候要是出现意外的事件,局面控制不好怎么办?”

“随其自然吧,”盛祯说,“一切都有天意管着。”

“责任重大啊!盛掌柜……”贾晋阳忧心忡忡地提醒说,“咱大盛魁又一次处在了风口浪尖上。可是乱不得啊。”

“这次我估摸着财东们不会有什么大事,眼睛都盯着大掌柜人选呢。倒是我们各位掌柜们,别在推选大掌柜的事上闹得不和。我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您说得有理,可大掌柜不在您就是领头羊,我们都看您的眼色。”

“还是那句话,我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一句顺其自然给后面的事造成极大麻烦。贾晋阳和盛掌柜对话过去没几天,打从晋中来了几个人,自称是大盛魁的财东户。要求城柜为他们提供食宿。贾晋阳拿不了主意请示盛掌柜。

盛掌柜问:“来了几个人?”

“三个人。”

“弄清楚确实是财东户子弟吗?”

“我问清楚了,这三个人确实是财东户子弟。”

“他们到归化来做什么?”

“说是来游玩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让他们住下吧。不要得罪他们,好生安顿。”盛祯说,“不过提醒他们不要逗留时日太久。马上要开财东会议啦。”

哪承想这些人住下还没过三天,又有几个人找上门来,一问身份也说是大盛魁的财东户子弟。贾晋阳一听到消息心里犯毛了,知道要坏事。赶忙去接待。前有辙,后有车。已经接待了三个财东户子弟了,后面的怎么好拒绝?只好安排吧。

于是历史的一幕又一次重演了!这些来游玩的财东们前前后后总共来了有五六批,加在一起有三十多号人!都安排住在了城柜外院的客房。贾晋阳感到事态严重了。这些人就那么一直住着,直到财东会议召开他们一个都不肯走。贾晋阳怀疑他们别有用心。果然,待到财东会议召开的时候他们就里外呼应兴风作浪了。

特别的临时会议在一片吵闹声中召开。会上史靖仁提出来一个方案:大盛魁的结账会议由每三年举行一次改为一年一次,就是说由三年一次分红变为一年一次分红。还有财东会议的代表要由原来的三姓各出一个代表增加到每姓出三个,也就是说三姓共出九名代表出席结账会议。理由是如今财东户已经由一百二十户变成了一百六十三户。

住在城柜外院的那批人候在会场外,做出随时冲击内院会议的姿态。他们先后三次拥人大盛魁城柜内院闹事,每次都是在会议进行的关键时刻。他们围在小客厅外面高呼:“整顿号规!……严肃纲纪!”

有的人跑到大账房门口高声喊叫,敲打着窗户。

大账房内的十几名先生都把票据账本锁起来,人跑到屋子外边去了。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些愤怒的财东。他们弄不懂那些财东户钱够花、觉够睡的,到底是哪里不舒坦,致使他们如此愤怒。一个个直眉怒目,想和谁打架似的。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对财东们的蛮横态度表示不满,嘟嚷着说:“干什么,这样闹哇?害得人连账本也做不成了!”

“哼!也有你说话的地方?”一个财东张口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大盛魁的账房!”

“你要想清楚,不管是账房还是掌柜都是我们财东养活的下人!都得听我们财东户的话!不听话的就滚蛋!”

“哼!不讲理。”

“讲理?!老子还要揍你呢……”

财东在账房先生脑门上挥动着拳头。

有外援的支持,参加会议的财东代表们就个个理直气壮,呼应着史靖仁的种种提议,有人适时地就提出了大盛魁城柜不能没有财东户做掌柜,否则财东们的利益不能受到监督和保障。另外大盛魁今后收学徒也不能拒绝财东户子弟。针对这两条始无前例的要求,大盛魁的各位掌柜们搬出各种规矩来说服,五六天的时间各种意见争执不下,吵得天昏地暗,哭的笑的打的闹的。甚至有人提出撤股,有人提出让官府来决断。盛祯和王福林、贾晋阳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几十号财东大闹城柜,使得大盛魁城柜一连数日无法展开营业。许多前来接洽业务的相与都被迫地在外院大院子里等着。骆驼和马车进出的路径全都被闹事的人群堵塞了,到后来就连巷子里也都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事态越闹越大。

大盛魁的拳师们有十好几个人,虽说是个个有武艺在身,眼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却是没有一个敢轻易出手。

无奈之下,盛祯掌柜连夜召集掌柜们开小会,没有让史靖仁参加。贾晋阳怀疑这些事和史靖仁有关。盛祯掌柜摆摆手说:“没有证据乱猜测只会添乱。事情闹大对大盛魁没有什么好处。”盛祯掌柜的原则是息事宁人,不想在他负责期间出乱子。他首先作出了让步,各位掌柜们也无心坚持什么。于是会议通过了大盛魁号规的改革:第一,大盛魁的结账会议由每三年举行一次改为一年一次,就是说由三年一次分红变为一年一次分红;第二,出席财东会议的财东代表由原来的三姓各出一个增加到每姓各出三名代表;第三,允许财东子弟人号营干;第四,大盛魁归化总号包括各地分庄店铺不得拒绝过往财东户留宿;第五,凡是在万金账上标有“己”字的掌柜,都可以在归化安置家眷或娶妻纳妾……

最后一项,也是马上就兑现的一项,财东会议最终把史靖仁进入大盛魁城柜做掌柜合法化了。

财东会议还通过一项决定,为没有官衔的主要在任掌柜购买官衔。预算为十二万两白银。其中有一顶帽子是为史靖仁购买的,正式名堂为从四品候补道台。这倒是依大盛魁的老规矩而为,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还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确定大掌柜人选。这个选项最后是毫无悬念地落到了盛祯的头上。所有目的都达到了的财东代表都鼓起了掌,城柜外面的财东们也表示拥护。按说大掌柜人选对大盛魁来说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但是无论是财东、掌柜们还是市面上,它的受关注程度远不及史靖仁进入大盛魁做了掌柜。

唯有一个原定议题被漏下了,就是古海复号的事。

会议结束后盛祯掌柜松下一口气,突然才想起来,他拍着脑袋说,“怎么就把古海复号的事情给忘记了?……”

经盛掌柜提醒,其他掌柜们也个个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大事。不是正式掌柜的古海在会议期间不能坐在掌柜席上,自然就远离了人们的视线。而会议一开始,史靖仁提出的问题盛祯掌柜全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忙于应付把自己的程序打乱了。习惯了王大掌柜掌舵的各位掌柜们,一时无法适应盛祯的主持风格,又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像史靖仁搅局的那些提议,如果在以前定不能让步,可是这节骨眼上都怕得罪财东于己不利,稀里糊涂就附和了盛祯的让步。这样的情势下谁还会主动去想古海的事呢?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大掌柜的人选问题,可是到了场合的时候却是争又争不得,让又让得不情愿,于是又是稀里糊涂地,很简单就把盛祯掌柜“临时主事”的临时二字去掉,转为正式大掌柜做了收场。

财东会议结束。关于古海复号的事情在掌柜们班子内重提时就引起了争论。史靖仁提出:“古海必须把毛尔古沁的秘密交出来!”

王福林很是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那是人家古掌柜私人的秘密。”

“是古掌柜私人的秘密不错,”史靖仁说,“可是毛尔古沁的秘密是归化驼运界也是归化商界的秘密!他必须交出来以表明心志,要不然怎样才能显示他对大盛魁的忠心?”

“有人给出了六万两银子的大价码哪,我们是否也给出一个价码?”

“做什么?”史靖仁问,“难道你要收买他的秘密吗?”

“不收买,难道白白送给咱?”

“自然是白送,否则复号的事情免谈。”

这样的争论大约经过了三次。史靖仁坚持自己的意见,盛掌柜和王福林勉强同意了史靖仁的意见,盛掌柜说:“好吧,那就试试。”

盛掌柜打发靖安把古海接到了大盛魁城柜。

盛掌柜接见古海的地点安排在了大盛魁内院的小客厅,和盛掌柜一起接见的还有王福林、贾晋阳掌柜和史靖仁!这些掌柜们都坐着太师椅,唯古海屁股底下是一把四条腿的凳子。靖安恭恭敬敬地给掌柜们斟茶,最后也给古海斟茶。

盛掌柜说话也直奔主题,首先盛掌柜代表大盛魁对古海表示感谢,说:“古掌柜为了压茶机的事费尽心机,吃尽苦头。我们大盛魁是不会忘记你的。”

古海说:“是我应该做的!”

“古掌柜说得对啊!”史靖仁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为大盛魁做事是我的本分,”古海说,“我姓古的不惜肝脑涂地!”

“大盛魁对不住古掌柜了!”盛掌柜说,“这些日子柜上忙着安葬王大掌柜接着又是召开财东大会,一时竟把你的事情给耽搁了。你从俄罗斯押运回来的压茶机早已经送到湖北羊娄洞咱们字号自己的大盛川茶厂了,新机器也开始生产了。”

“哦,我已经听说了……”古海淡然地说,“蒸汽机压制的新货我已经看到了。十分整齐漂亮!”

贾晋阳说:“当初派你去的时候,大盛魁城柜除了王大掌柜,其他人大都不知道内情,不过你放心,这个事我们都认你的账!大盛魁历来奖惩分明,字号会给你奖励。”

“我不要奖励,只希望能恢复我的身份。”

盛掌柜说:“至于古掌柜复号的事,还要等财东会议正式通过,商议过后才能答复。”

“这是破例的事是需要修改字号规矩的事,”王福林补充道,“古掌柜还需等等。”

史靖仁意味深长地笑着:“命里注定你古海走这条路,还是得为大盛魁做事。”

“我明白,我听各位掌柜的吩咐!”

“大掌柜生前多次跟我说过毛尔古沁大峡谷的事情,”贾掌柜说,“从归化城到恰克图,到处传说有个名叫海九年的英雄独自一人闯通了毛尔古沁大峡谷。现在我才知道海九年原来就是你古掌柜!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人!”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说伊万喊出六万两白银买毛尔古沁的秘密,你不肯卖?”

“有这事。”

“那你打算把这秘密保守到何时……”

“我的秘密就是大盛魁的秘密!”古海说,“我要献给大盛魁!”

在场的人一听古海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相互交换着目光全都哈哈哈哈大笑了!想不到纠结了许久争论了许久的难题让古海一句话全都解决了。古海这话一出,谈话就变得简单了。

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古海回归之事就谈妥了。谈话的结果明确了这样几点:一是古海即刻回归大盛魁,身份为字号掌柜。不过从手续上还要再等一等,要等待下届财东会议通过一下。大家都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

末了盛掌柜说:“古掌柜如今是字号的掌柜了,身边得有一个伙计帮你。你喜欢哪个伙计自己挑吧。”

“我听从柜上的安排,”古海说,“柜上指派谁就是谁。”

“你自己选一个吧,说起来你也是字号的老人了,规矩你是知道的。你可以找一个随你心的。”

“那就靖安吧。”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古海回贴蔑儿拜兴了。古海还是骑着马,他的身后跟着一辆二套马拉着的轿车。马车上除了车倌还坐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后生,瓜壳帽、皂色长袍,一看就知道是个买卖人。有人认出他就是多次来过贴蔑儿拜兴村的大盛魁伙计靖安,从此往后不仅是贴蔑儿拜兴的人就是全归化城的人都会习惯,但凡是古海出现的地方,身边总缺不了靖安的身影。靖安是古海的贴身伙计。

正是这样一种局面,也让经历了那么些年磨难的古海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他下决心要好好干一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干好!毕竟他重新走进了大盛魁,毕竟有了掌柜身份,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要为大盛魁好好干,他要为自己好好干!此时的古海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野心有多大,更不会想到他会成为王廷相之后大盛魁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大掌柜之一。此时古海能想的就是忍耐,少说话多做事。

青骢马扭动着屁股走着,它的缰绳牵在主人的大手掌中。马儿为自己熟悉的环境激动,它响亮地打着鼻息!主人神清气爽,不用问,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只要看那马拉轿车,就知道古海这次回来是要收拾东西了,大盛魁要把他接走了。

“古掌柜!”

“九哥!”

“海掌柜。”

驼村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称呼呼唤着古海。

许多双惊讶的眼睛从各家各户的矮墙后面从那些东倒西歪的栅栏的空隙中间追随着他的身影。

熬过了多年的磨难,现在好事情总算是落到古海的头上了!古海他咸鱼翻身了!

两只藏獒也显得十分兴奋,忽儿前忽儿后地奔跑着,威严而沉闷的咆哮从它们的喉咙里向外传递着。

古海的那帮弟兄们都跟着古海走进了他的院子。古海把一个蓝花布的包袱丢在自家的炕头上。对二斗子命令道:“你把这包袱解开!”

二斗子解开包袱一看,全是银子!

古海伸出大手在银元宝上拨拉着,说:“这是大盛魁给贴蔑儿拜兴的弟兄的奖赏。为大伙儿运送压茶机的事儿!”

汉子们一个个喜出望外,都把赏银拿了揣进了怀里。

二斗子说:“我也要跟九哥去!是生是死我们弟兄要在一起!”

靖安笑道:“二掌柜,古掌柜是去做大盛魁的掌柜,何来生死之事?”

“我们是磕过头的把兄弟!”

靖安笑着提醒道:“如今不同了,古掌柜他是大盛魁的掌柜,大盛魁是讲规矩的!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的。”

“大盛魁有这规矩?”二斗子说,“那我想见九哥怎么办?”

“我一下说不好,”靖安笑了,“不过办法总还是有的。”

“你说!”

“二掌柜您可以在大盛魁做外工。”

“什么是外工?”

古海替靖安回答说:“是这样,大盛魁的工人有内工、外工之分。长期的叫内工,临时的叫外工。”

“我为大盛魁出生入死,闹了半天才只能做个外工啊?”

靖安笑而不答。在场的人也都笑了。

东西都装上了车,马车开始移动了。古海对靖安说:“你随车前头走,我去去就来。”

古海牵着马往村东边去了。戚二嫂家的院子静静地矗立着,这院子熟悉得让古海感到心痛!古海有多少人生的悲喜历程在这座大院发生!起死回生,奋发致富,还有生死相恋的女人……但是院门紧闭着,不见戚二嫂的人影。古海蹲在戚二嫂家的大院门外,他一连抽了三袋烟,也没有见到戚二嫂的身影出现。

黄昏时分,戚二嫂才从外面赶回了村子,听到古海离村的消息,她急急忙忙赶往古海的院子,院子里早没了古海的人影。只看见二斗子独自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抽烟。

戚二嫂扑到二斗子跟前:“海九年呢?”

二斗子头也没抬地说:“走啦!——”

“海……他干什么去了?”

“九哥他被人接走了,”二斗子说,“是回了大盛魁……”

戚二嫂发疯似的在村道上奔跑着赶到了村口。贴蔑儿拜兴通往城里的大道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摇摇摆摆的蜃气在地平线上晃动,恍惚间戚二嫂似乎看见一顶蓝呢大轿在大道上移动,轿子的旁边紧紧地跟着一个骑马的人,她想那一定就是海九年了。戚二嫂似乎已经看到九年身下雪花蹄光亮的皮毛反射出的一束束瓦灰色亮光。雪花蹄扭动着屁股走路的姿势戚二嫂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撒开丫子奔跑起来!朝着那虚无缥缈的影像。但是她没能够追上心爱的人,那只不过是一个永远也追赶不上的幻影而已。

望着大道上的幻影,戚二嫂觉得脚下的土地正在一点点地沉陷下去,她的身体和她的希望也随着沉陷的土地滑落下去。披在肩上的衣服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她都没有感觉,一阵东南风吹来,戚二嫂像看着别人的东西似的看着自己那件蓝底粉花的上衣开始在土道上滚动。

海九年复归了大盛魁,贴蔑儿拜兴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

对于大多数贴蔑儿拜兴人来说,他们都从古海复号的这件事情上获得一份自豪感。从一个拉骆驼的苦力到大盛魁的掌柜,海九年可谓是一步登天。当晚二斗子、呼德尔楚鲁以及爱凑热闹的七哥还有刁三万、胡德全都聚在了戚二嫂家的东厢房,喝酒庆贺。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夜深人静。

热闹过去当屋子里只剩下戚二嫂一个人的时候,她却是另一番心境了。一个人点着蜡烛揭开躺柜的盖儿,将一件件崭新的衣服和布料拿出来,摊在炕上。那些衣料还有崭新的俄国毯子都是海九年从俄罗斯带给她的,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料,戚二嫂禁不住泪流满面。是的,现在这一件件的衣服布料还有首饰全都用不着了。因为戚二嫂清楚,海九年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戚二嫂一直盼着和海九年结婚,自从海九年变成古海,一切就都变了。那个夜晚,戚二嫂伏在炕上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泪水把心里的希望和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带走了。美好婚姻的向往成为泡影,就像雨后天上出现的彩虹,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那美丽的光环便消失了。一堵高墙挡在了戚二嫂的面前,其实她早就预感到古海是要回归大盛魁的,她也早就知道大盛魁铁的规矩:无论掌柜还是伙计都不允许在归化地方安家、纳妾!她和海九年的命运是逃不脱这个铁律的。戚二嫂把所有这些用一个字来解释,就是——命!她对自己说:“甚人甚命,你认了吧!……”

不久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揽了一批短途运输的货物,从归化往天津运羊毛。货主是德国商人开办的德华洋行,经理则是贴蔑儿拜兴人熟悉的维特医生。前面我们已经说到过,维特的身份很特别,他既是教堂的牧师,也是教会医院的医生,同时他还兼做生意。

黎明时分,驼队出发了,出城二十里了,驮头胡德全发现戚二嫂骑着马跟在驼队的后面走。胡德全心生疑惑,但并没有制止她。前些年在古海失踪之后,心如死灰的戚二嫂以女儿之身做起了在驼道上跋涉的驼夫。自从古海死而复生,重新出现在贴蔑儿拜兴,在驼道上奔走了许多年的戚二嫂就退出了驼队。这个创下有史以来第一个女人走驼道的女中豪杰,为了心爱的男人,她把兴趣又收回到做女人上来了。

现在海九年回归了大盛魁,戚二嫂与海九年之间的美好婚姻又一次成为泡影之后,她又要走上驼道了。胡德全猜中了戚二嫂的心事。

看见戚二嫂重又走驼道,贴蔑儿拜兴的汉子们都明白她心中的苦,大家什么话都没说,只怕说不好伤了她的心。一路上扎房子、拾柴火、放骆驼以及每天都要做一次的为骆驼上驮卸驮,戚二嫂都做得得心应手,只是她不像平时那么爱说话了。二斗子对大家悄悄说:“让她散散心,憋在家里还怕憋坏了。走外路她就不会再去想了。”

众人都以为戚二嫂不会长久地走驼道。毕竟这不是女人干的营生。

从天津回来后,戚二嫂又跟着驼队走了一趟百灵庙。百灵庙是坐落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的城市,距归化城不到四百里。用驼夫们的话来说,百灵庙就像是归化城的一道门槛,跨过这个门槛才算是拉大程走外路。没走过外路的驼夫在归化人的眼里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驼夫。尤其是在驼运行是被人瞧不起的。

转过年来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要走真正的大外路了,要到新疆的奇台去送货了。胡德全对戚二嫂说:“就此打住吧,作为一个驼户女掌柜你早已经是英名在外了,我们都服了你了,以后还是在家老老实实过日子做女人吧。以往,你跟着驼队到天津去百灵庙,全当是闹着耍吧。这次要走真正的大外路了,你可说甚也不能再跟了!”

当时戚二嫂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但是当驼队出发的时候,胡德全发现戚二嫂又跟上了。驮头生气了:“俺咋跟你说的?一个女人拉一辈子骆驼这叫咋回子事呢?”

但是没人能阻止戚二嫂跟着驼队走外路。从归化往奇台三个月的路程,走的是大弓背,也就是从归化城向北越过阴山在草原上向西北方向走,最后从阿尔泰的北麓进人新疆。三千里的路程三千里的风雪。一路上戚二嫂真的像一个男人似的做着一个驼夫应该做的所有事情。胡德全服了,从奇台返回的路上他对戚二嫂说:“内掌柜,这回我信了你真能做得了驮头。”

戚二嫂又有了新的想法了,她对胡德全说:“胡掌柜,往后你不要再叫我戚二嫂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我听着别扭。不喜欢!”

“那以后我们该叫你什么?”

“你就叫我二掌柜!”

说这话之后,又过了些日子戚二嫂进了一趟归化城。从城里回来以后她对胡德全说:“我到归化城万驼社把我家的名号改了。”

“改什么名号?”胡德全不解地问,“莫非是你要改嫁?”

“改什么嫁!在我的心里除了海九年再不会有别的男人了。我是要做一个真正的驼户掌柜,我八百多峰健驼的当家人得有自己的名号。”戚二嫂说,“我改回娘家的姓名了。”

“你娘家姓名叫什么?”

“你记好了,我的娘家姓名——宇文秀英。”

“哦……宇文秀英。”胡德全说,“真是的这么多年人们喊你戚二嫂喊习惯了,你要不说还真的把你娘家的姓给忘记了!”

“还有呢,你别忙着走。”宇文秀英说,“往后你们得以我娘家的名字叫我的大号。”

“那就是说得喊你宇文掌柜啦?”

“正是!”

“好,宇文掌柜!”胡德全略带嘲讽地说道,“但愿有那么一天宇文掌柜能够执掌贴蔑儿拜兴的驮头。”

话就这么一说,戚二嫂——宇文秀英不久真就成了执掌贴蔑儿拜兴的驮头。

就在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从新疆返回归化不久,胡德全在自己身上发现一样不好的东西,他的肚子无缘无故地鼓胀起来。初时以为是气胀也没太当回事,后来发现肚子越胀越大,简直就像是怀了几个月孩子的孕妇。这形象的改变使胡德全很难堪,也很尴尬。看了很多医生,乡村里的游医、归化城的名医看遍了,最后还求到了教会的德国医生维特。中药西药吃了个遍就是不见肚子扁下去。

大肚子把胡德全拖了半年的工夫,这位江湖上著名的驼队驮头终于撑不住劲儿了,精神垮了下来。这天上午胡德全约了二斗子走进了宇文秀英的院子。驼户女掌柜正坐在院子里搓驼毛大绳呢,简单问候过之后,胡德全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宇文掌柜!眼看着驼队又该起程了……我想把驮头的位置让给你。”

“这是什么话?”宇文秀英说,“难道你胡驮头不打算做驮头了吗?”

“我是打算做下去呢,可是你看啊……”胡德全撩起衣襟指着自己鼓胀的肚子说,“是我这倒霉的肚子不让我做了。”

“能看好的。”

“看不好了,我找了十几个大夫了,本地的、外地的,还有洋医生,全都找过了。真的是天算不如人算,这驼道上的把戏我胡德全算是玩到头了。”

宇文秀英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胡德全上下打量了一遍,认定驮头不是在开玩笑,叹口气说:“你可以去找别人,我宇文秀英做掌柜才几天工夫。你找蹇家兄弟,去找段家掌柜,对啦还有眼前这个二斗子。”

“我想过了,他们都不如你!”

“我是个女流。”

“你是个女英雄。”

二斗子插嘴道:“我们大家都佩服你!”

胡德全认真地点头说:“你不要说女流什么的话,花木兰是个女人,她能替父从军呢!武则天是个女流还能做皇帝呢!”

宇文秀英笑了:“事情能不能做另说,你俩的话倒是听着很受用!”

“不是的,”胡德全认真说,“你还有别人没有的本事。”

“我有什么本事?”

“你的过人之处是你有个本家叔叔,就是归化万驼社的宇文社长!宇文社长权力大得很,他能不照应你们宇文家的人?有他照应咱贴蔑儿拜兴驼队生意总错不了!”

不久,在村里驼户掌柜召开的会议上,胡德全推举戚二嫂,大家都没意见。宇文秀英丝毫没有推辞,当场就爽快地答应了。

宇文秀英接替了胡德全的职务,真就坐上了贴蔑儿拜兴的驮头的交椅,成为贴蔑儿拜兴历史上唯一一个女性的驮头,也是整个归化驼运界唯一的女性驮头。新的生活在宇文秀英的面前展开了。

除了戚二嫂,还有一个人也是古海特别惦念的,那就是姑夫姚祯义。古海从没有记恨过九年前被姚祯义骂出家门的事,他之所以在归化这么些年不去见姑夫,是觉得没脸见。如果这辈子他都只是贴蔑儿拜兴驼村的一个驼户掌柜,即便是腰缠万贯了也不会去见的。前些年他忍不住回了趟祁县老家,这个消息不可能不传到姑夫那儿,可是姑夫想在归化找到他却是比登天都难。归化城只有驼户掌柜海九年,没有古海这个人。

现在他和他的名字重见天日了。古海想:该是去见姑夫的时候了。

这天下午古海抽个空当来到姑父的义和鞋店。

义和鞋店的发家经历是一个在归化商界流传很广的故事。想当初姚祯义只带着一名徒弟在归化城小召半道街开小小的鞋店,惨淡经营,寅吃卯粮。一次他打听到俄商米德尔昂夫下榻大盛魁,专来洽谈购买布鞋事宜。姚祯义托人给大盛魁掌柜祁家驹过了礼,腋下夹一双自制的新鞋来见米德尔昂夫。

在大盛魁的大客厅。姚祯义冲小伙计说:“请拿把刀来。”

当着俄罗斯商客的面儿,他手起刀落将一双布鞋横着断成两截。姚祯义拿起断鞋给俄商和王掌柜看:“看着吧,真人不做暗事——实打实的千层新!”

米德尔昂夫仔细察看鞋底,果然全是新布粘成,伸出大拇指说一声:“好!”

当下,米德尔昂夫拍板定下他的两千双布鞋。姚祯义从此成了大盛魁的相与,所有产品都由大盛魁统购包销。几年后终于发展成大小伙计四五十人,一溜迎街铺面五大间,资银十万两的大鞋店。傍着大盛魁树大阴凉大,买卖真是日益兴隆。

哪承想,好端端地古海在大盛魁就出了事情,古海被字号开销出号了。义和鞋店因此受到牵连,大盛魁与义和鞋店断绝了业务往来。最大的生意订单没了,义和鞋店几乎因此而倒塌。萧条冷落了几年之后,姚祯义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把鞋店支撑下来。

姚祯义头脑活络,他看见洋人的大人娃娃男人女人大都喜欢穿皮鞋,中国人的布鞋他们不怎么认。他就开始做皮鞋,还有俄国人穿的皮套靴,也让他发挥得十分讲究。无论皮鞋还是皮套靴,义和鞋店出产的又结实又柔软,美观大方,打着“义和”记号的皮鞋皮靴在俄罗斯市场上十分吸人眼球。后来归化三大号之一的元盛德商号找上门来提出与他合作。适逢那几年归化市面繁荣,义和鞋店乘机又一次把自己的业务发展壮大起来。

正是中午的时候,古海走进了姑父家的院子。

一进门古海就被三个小子抱住了,抱腿的抱腿,抱胳膊的抱胳膊。一个个“哥哥!哥哥”地叫成了一片。这三个小子大的约摸七八岁,小的三四岁,一个个深眼窝高鼻梁面皮很是白净,长得都非常漂亮。三个孩子拖住古海让他一步也动弹不得。古海从衣袋里掏出三个小红包每个人给了一个,孩子们欢叫着跑开了。古海知道这是盼儿生下的三个儿子,看到他们自然是非常高兴了。在归化商界姚祯义三个漂亮的儿子很是出名呢。

听到动静盼儿从屋子里奔了出来,激动地大叫:“海子呀!你可是回来啦!……”

许多年过去古海并没有在盼儿身上发现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脸上多了些许皱纹。

“是盼……姑妈啊!”仓促间古海显得有些局促。

盼儿惊喜的目光打量着古海,把身子往旁边让让:“快进屋吧!……”

古海走进屋子,上上下下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这是一开两间的格局,堂屋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放了一尊木雕的关公像,一个棕色的茶盘,茶盘里是洁白透明的茶壶茶碗,一看就是考究的物什。盼儿手忙脚乱地往茶壶里倒水。

古海问:“这屋子比过去那间房大多了……”

“是啊,大多了。”盼儿说,“三年前就改了!鞋店由过去的连家店变成了住家与鞋店分开的局面了……快坐!坐!”

“姑父呢?”

盼儿哗哗啦啦地往杯子里倒水。古海没有等到盼儿的回答,又问了一句:“姑父呢?”

“哼!”盼儿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说道,“准是在小南街的家里呢!”

“小南街的家?怎么回事?”

“买卖做大了,”盼儿说,“你姑父如今这个家已经装不下他了!”

“装不下?……怎么回事?”

“去年你姑父又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小南街给自己又置了一处院子。”

“姑父他……纳妾了?……”

“你猜对了!”

古海无言以对。盼儿觉出了古海的尴尬,不再说姚祯义的事,打发伙计去找姚祯义。

不一刻姚祯义就到了。他围着古海打起转转,“海子,海子”地叫了好几声。快十年不见,姚祯义老了,两鬓斑白,脑袋顶不剩几根头发了。只有后脑勺还有些头发供他编成一绺辫子。姑父摸着自己细溜溜的小辫子,对古海说:“海子啊,如今在富裕理发店姑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了。收拾一次头发比你们年轻人要省事得多了,瞧瞧我的小辫子只剩下指头粗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削了发,是反叛朝廷呢……”

一家人亲亲热热说着话,盼儿说道:“海子,你们姑侄俩一别就是九年多……你知道,你离开义和鞋店以后,你姑父和我的日子是咋过的。后悔啊,你姑父后悔得直扇自己的耳光,四处托人打听你的下落。”

姚祯义沉默不语。

“我知道……都怪我自己不好。”

“自打听到你复号的消息,你姑父别提是多么高兴了,酒都喝醉好几回了!”

姚祯义大笑,说:“今天又得喝醉。还不快去准备俩菜去。”

盼儿不理他,接着说,“不管是遇着谁,只要是一张口总要说我侄儿回大盛魁了。好啦,今日里好容易见着你的面,你和你姑父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盼儿换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出去了。

盼儿回来的时候看见爷儿俩低头谁也不说话,姚祯义在抹眼泪呢。

“这是怎么啦?”盼儿放下手里的篮子,满脸的诧异,“高高兴兴的事情怎么就掉起眼泪了。”

古海说:“姑父又提起以前的事。”

“我上了史靖仁的当,”姚祯义愤愤地说,“史靖仁和祁家驹里勾外连要翻大掌柜的盘呢,当时我是看出来了,可是不敢说。”

“说起史靖仁,我刚才还看见他了。”盼儿说,“在大北街,我买肉,看见史掌柜坐在轿车上往北门外去了。好了,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了!我先把酱牛肉切了,你们爷俩先喝着。”

说话的工夫盼儿就把几个下酒的凉菜摆上了桌子。吃着喝着,三杯酒下肚,姚祯义高兴起来了,他拍拍古海的肩膀说:“有个事姑父得求你了。”

古海问:“什么事?”

“不是姑父的事,”姚祯义说,“是青龙木碗社的徐掌柜,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的货想搭上大盛魁的车走货呢。”

“什么意思?”古海还不明白姑父的意思呢。

“嘿!你姑父是替木碗店老板走你的门子呢。”盼儿替姚祯义回答,“他是不好意思说,自打你回来,你姑父他高兴得晕了头,到处吹嘘。”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我还办不了。”古海说,“姑父的事我放在心上就是,一但遇有机会我会办的。”

“我不着急。”

古海复归大盛魁,最兴奋的人不是古海本人而是姚祯义,还没与古海见上面就为古海的回归到处吹嘘开了。连烧卖馆的掌柜全都知道姚祯义是大盛魁掌柜古海的亲姑父,结果弄得好多人都来托他办事。

这种宣传果然见效,短时间内姚祯义就觉出自己的身价在一路飚升!到他的鞋店来访问的客人与日俱增,不少人想通过姚祯义的关系和大盛魁套近乎,想成为大盛魁的相与或是把自己的子弟送进大盛魁学生意。这些人多是些作坊和小商号的掌柜,也有托他推荐伙计的。哪个求上门来的人都要表表心意,姚祯义是一天到晚饭局不断了。

“义和现在的买卖怎么样?”古海问。

“还行!还行!现在我是和元盛德打交道。已经有六七年了。”姚祯义说,“咱义和是老店了,市面上人头熟,大家都给面子。再说我还当着鞋靴社的社长。”

说到生意,姚祯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变得滔滔不绝:“……咱义和鞋店每年的过往‘流水’,大致是元盛德一家占三分之一,其他‘外路’商号占三分之一,归化城的门市占三分之一。要想做大就得重视‘外路’买卖!……咱对店里的师傅伙计也不薄。义和鞋店现在共有伙友三十二人,除掌柜和主事掌柜吃小锅饭,普通小顶生意的师傅和学徒,每天三餐都是肉和白面,顿顿变换,不吃重样的饭菜,蔬菜按季节尝鲜,晚上还要炒菜、喝酒。端阳节和中秋节是海菜席,月饼每人能分五斤多。过春节更是早饭的饺子一直吃到二月初二……”

“是哩!……”盼儿插言道,“义和鞋店经常有顶生意掌柜的亲友住月,每天吃饭的不下四十人,烟、酒、菜三项全由柜上供给。饭食开支和水火房租,一年没有几百两银子便无法维持。”

“各项糜费也很大的!”姚祯义说,“学徒工钱每年二十两,顶一厘生意的每季标期支十两。此外还有各种赠送。过春节的时候,柜上发给每人一顶帽子、一件衣料和一双鞋作为年礼;过去伙友学徒是三年一回家,现在是两年一回家。回家的时候除给一趟富足有余的路费,还给五包生烟,一块砖茶,一斤冰糖和一包解暑防寒的药丸……”

失散多年的姑侄得以相见,姚祯义是格外地兴奋,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倒是古海一顿饭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全听姑父和盼儿说了。他从姑父的话里边听出了许多得意和自豪。自己也觉得开心。

一顿饭完了,姑父把古海送到了大街上,一再叮嘱:“今天这顿不算数!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你一定回家来和姑父姑姑一块儿过。我已经和靖娃、杰娃都打了招呼,说好了到时候一起来我家。你和靖娃还没见过吧?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喝顿酒,过个团圆节。”

但是八月十五的时候,姚祯义没有能够等到古海回来,他为大盛魁的生意昼夜在驼道上忙碌,不要说是到姚祯义家团聚了,就是回归化城里的时间都没有。

闲暇时,老两口谈起古海,姚祯义常常感叹道:“过去同在归化地方,海子是不愿意见我,如今好容易团聚了,我俩竟然也是几个月难得见上一面。”

“身不由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盼儿解释说,“前些年呢,是你找他他躲你,是因为他觉得没脸见你。这会儿呢,还是你找他却见不上人,因为他太忙了。”

“我不怪他,做事业的人么总是要忙的,要是整天闲坐着反倒是坏事情了。”

“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盼儿说,“年轻的时候忙,忙到多会儿不忙了也就老得动弹不了了,一辈子都难得消消停停地聚在一起吃顿安生饭。”

按照字号的安排,古海分管驼运方面的事务。他开始奔波于归化城与草原之间。

史靖仁从贾晋阳手里接管了大盛魁交际部的事情,分管大盛魁总号交际部业务。关于这一任职也经过几番反复才决定下来。交际部在总号位置十分重要,虽然说是不管货物进出、账目往来这些最直接的生意,但是交际部因为所管业务特殊,眼路十分开阔,迎来送往、联络同行、结交官府都由交际部负责。一般情况下大掌柜是不会轻易出面的,实际上交际部的负责掌柜在社会上代表大盛魁出面的机会最多。交际部的掌柜一年四季几乎天天有饭局,饮酒作乐对于喜欢游玩的史靖仁来说是非常乐意的,尤其是陪同外府的客人游玩更是史靖仁乐此不疲的一件事。大盛魁尽管实行了号规的改革,许多方面较过去是松弛了不少,但是出入花街柳巷仍然是被严格禁止的。只有交际部的掌柜可以借工作之便陪同客人进入这些场所玩耍。过去史靖仁便是宝局房、妓院的常客,现在有了大盛魁交际部掌柜的身份,便更是公开此道而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还有不论宝局房还是烟花柳巷,但凡由史靖仁经手一应消费全部由柜上报销。

这一次史靖仁终于出了胸中郁闷之气,他算是满意了。史靖仁心里高兴了,对古海的态度也就开始好转了。史靖仁脑子不坏,作为大盛魁的财东和掌柜他当然是希望大盛魁兴旺发达。他知道作为一家商号用人是第一位的,而古海绝对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人才,精通俄蒙两种语言。他的商业头脑在过去无论是学徒期间还是被字号开销以后,都曾经被许多事实证明过。更重要的是古海已经把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奉献给了大盛魁!不论是谁当大盛魁的家,这样的人才总是需要的。

时间一晃就过去一年了,大盛魁总号的人包括掌柜伙计,大部分人都难得看见古海的身影,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草原上度过的。考察驼道,建设沿路梢林,检查自己字号内的骆驼,替退伤病的老弱的,买进新的健驼,调整驼工……忙得不亦乐乎。

大年三十,姚祯义在店堂内院摆开了桌子,早就请了宴美园的大厨子为他备一桌年夜饭。今年的年夜饭不同寻常,他是专门为古海张罗的。因此为了这顿年夜饭,姚祯义特意请了宴美园大厨子腊月二十八就来到了自己的店里备菜,这顿饭全都是山珍海味。

为了能与古海聚首,杰娃特意留了下来,他本来是计划回晋中老家过年的。姚祯义提前半个月就和段靖娃打了招呼,他对靖娃说了:“过年是一喜,海子能够与大家重新团聚是喜上加喜,所以这个面子你一定要卖给我。”

段靖娃爽快地答应了。如今段靖娃在天义德里做到了第六把交椅,也不是寻常人物了,在归化城的场面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了。姚祯义还特意请了他的大徒弟福生。福生如今已经自立了门户,在绥远城开了一间专做布鞋的店铺,一间门脸儿后面带一个小院,娶妻生子,还招了一个徒弟。虽说是买卖不算大,总也算是自成格局。

不久前福生在圣母圣心教堂接受了洗礼,成了正式的教友。福生人教的一个直接的动因是,他的孩子生病,多方求医结果总不见好。后来有人给他引荐了一位巫师装神闹鬼,折腾了孩子一天一夜,不但没能把病治好,还差点把孩子的命要去了。正当福生绝望的时候,一个信教的邻居带着一个传教的牧师来到他家。牧师用洋药给孩子治病,当场给孩子注射了针剂。孩子当真被教会的牧师大夫给看好了。从此福生成了虔诚的教徒,一天到晚有空就往教堂跑,也为教堂无偿地做事,主动宣传教义,逢人就指着他的孩子现身说法:“我这孩子是万能的主救的,是主给了他生命。”

福生向师父宣讲教义,劝说姚祯义也加入教会。姚祯义没有加入教会,但是在福生的劝说下,盼儿和三个儿子全都在教堂接受了洗礼。

福生自打离开义和鞋店也是好长时间没有见姚祯义了,见师傅请他过去吃年夜饭,自然是非常高兴,听说刚刚复号的古海也要和大家聚一聚,更是兴奋非常。三十下午,福生就带着给师傅的年节礼物,雇了一辆轿子早早来到了师傅家。自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没曾想一进门却看见段靖娃、杰娃早已在那里了。寒暄之后几个弟兄就聊起来,大家都十分感慨,纷纷说自己老了。不觉间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段靖娃和杰娃都感慨说,想想当年他们两个随着姚祯义一路步行从山西老家走到归化城的情形,觉着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姚祯义陪着晚辈们一起说话,别提兴致有多高。

大家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古海。

杰娃问福生:“师兄,听说夏天的时候你又得了一个儿子?”

“是哩,”福生高兴地说,“老婆又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就缺一个闺女了。再生个闺女就全活儿了,这就收兵了。”

“干吗收兵?”杰娃说,“我都四个儿子了,老婆又有了,我妈说了这样的媳妇才是好媳妇。”

段靖娃说:“多子多福嘛。”

“多生儿子好是好,就是不好养活,我那点儿小买卖挣不了多少钱。师傅,”说着话福生就把话题引到了生意上,“这几年在咱归化城开张放炮的洋行越来越多,我也想和洋人做生意,你和他们能说上话,能不能给我也引荐一下?”

“好吧,”姚祯义说,“只要是上进的人,总要求个发展。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行啊,你有想法就好,以后有机会我给你和洋人搭个桥。”

“可惜我不会说洋人的话。”

“是啊!”姚祯义说,“现在你翻过这个理儿了,老话早就说了‘一条舌头的商人吃穿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挣钱足够,三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无数……”

“那没关系,”段靖娃说,“现在归化各国的洋行里都聘了不少中国人,俄国商行托博尔斯克公司就聘有一个名叫马尔金·泽克夫的中国人……”

姚祯义接过话头:“还是个总经理呢!这个人我认识,汉名邝振海,他就是咱们山西人,你要是和他打交道就跟他用山西话说好了。”

“是个假洋鬼子,剪了辫子……”

说到假洋人,场面热闹起来,就连姚祯义的小儿子也跑过来插嘴了:“他是假洋鬼子,他没长辫子。许多孩子都跟着他身后喊假洋鬼子,还拿石头子扔他呢。”

姚祯义说:“不管什么鬼子不鬼子的,小娃娃从小要学好,不能打人骂人。”

“说起来这个邝振海也够可怜的,”段靖娃说,“前几年他回过一趟家乡,他爹妈连屋都不让进,就因为他把脑袋后边的辫子丢掉了。”

“哼!我就不相信他姓邝的能变成外国人,”姚祯义说,“他就是死了,就是他的骨头变成灰,他也还是个中国人,他也还是个山西人。我见他了,在馆子里吃拨鱼子,吃得可香着哩。”

“邝振海回家在大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他爹妈也没有松口,”段靖娃说,“这个假洋鬼子的事在咱们祁县东北那一带传遍了,大人娃娃就没有不知道的。对了,古海媳妇杏儿还给过他半拉馒头呢。”

福生问:“海子媳妇咋会遇上假洋鬼子?”

“嘿,别提了。那几年海子从大盛魁出来,一时间没了消息,杏儿到处找他,一听说有人从归化这边回家乡,她就去找人家打听海子的消息。这样就打听到邝振海头上了。”

说着话不知怎么的,姚祯义就把祁掌柜祁家驹的事情勾起来了,说:“今天这场面多好,多少年没有这么聚了。那些年是因为海子他没有音讯,哪有心情让大家聚。要是祁掌柜能与咱们一起吃这顿年饭该多好,我总忘不了想当初祁掌柜引荐海子人大盛魁的事。”

福生说:“早些年祁掌柜对咱义和的关照也不少,能做大盛魁的相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段靖娃说:“姑夫心眼真好。”

“说起这人世间的事,都是一个‘命’字管着哩,”姚祯义说,“其实若论才干,祁家驹那可真是人尖子,不要说是在咱归化城,就是在喀尔喀草原和俄罗斯的商界,提起祁家驹的名字就没有不佩服的。眼看着就要做到大盛魁第一把交椅了,却翻了跟头,到头来连性命也丢掉了。”

“祁掌柜是被大盛魁的大掌柜设计害死的。”杰娃说,“不然他怎么会那样轻意丢掉性命。满归化的人都知道,在鹰嘴岭惊了祁掌柜坐骑的那些狗都是大掌柜事先派过去埋伏的。”

“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全怪王大掌柜,”福生说,“王大掌柜自己的性命就差点坏在祁家驹的手上,是祁家驹先对王大掌柜下的毒手。市面上传的,向官府泄露大盛魁走暗房子的事就是祁掌柜干的。海子还不是因为这事受了牵连被字号开销的……”

这些事福生大都是听姚祯义讲的,大盛魁断了与义和的业务关系,姚祯义心里不爽,也没有了顾忌,就把他知道的这些事跟福生念叨。

说着话古海就到了。

在场的除了姚祯义,都还没和古海见过面呢。一别快十年了,杰娃、靖娃这两个和古海一块长大的小伙伴真想扑上去打闹一番,可是现如今都是有身份的人,已经不习惯放肆了。独自在驼道上闯荡了许多年,古海高大的身材比过去结实多了,整个人看上去很是伟岸。如今换了一件簇新的棉袍更显得精神和富态了,那棉袍做工十分讲究,藏青色的锦缎袍面镶着绿色的滚边,缎面上绣着说不上名来的奇花异草。一进门古海就扑倒在地上磕头:“给姑父、姑妈拜年了!”

姚祯义赶忙把古海扶起来,说:“不可造次,不可造次!……海子你如今好歹也是大盛魁的掌柜了,老礼儿就不能再用了。”

古海说:“不管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姑父永远都是姑父。”

福生说:“古掌柜这话在理!”

古海又抱拳给大伙拜年:“各位弟兄新年好,恭喜发财!”

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大家常常见面一样。姚祯义招呼大家入座。

“我先得和大伙儿道个歉!”古海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我还得走……”

“为什么?大过年的……”

姚祯义急了,双手放在古海的肩膀往下按着。

“姑父忘记了?我如今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大盛魁有规矩的,年三十要相聚喝粥。是雷打不动的!”

“真是的,我倒把这茬给忘记了。”姚祯义掂起一只酒盅,福生往酒盅里倒满了酒,“海子,姑父知道大盛魁的事比什么都要紧!姑父不强留你,你跟大伙儿喝杯酒再走。”

“好。”古海接过酒盅和姑父、段靖娃、福生、杰娃一一照照。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大伙儿把古海送到门口,看着他走远了才返身回屋。

小南顺。

古海家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只是院子里的大槐树长得更加高大了,树冠越过墙头把半幅子村道都遮住了。古海第一次离家的时候那树干一个人就能抱得过来,如今已长到了两个人都抱不拢了。一到夏天,树冠更是郁郁葱葱茂盛非常,留在院子里的一半树冠差不多就把整座院子罩在了它的树影下,另一半伸出了院墙罩住了大半拉村道。与老槐树的旺盛模样相比,古家的房子显得似乎是矮小、破旧了。房檐下探出头来的一溜椽子原本是雕着小蛤蟆的,上面涂着绿色的油漆,小蛤蟆个个显得生动活泼。如今那些小蛤蟆都褪尽了色彩,暴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椽头在风雨的剥蚀下都裂开了缝。椽檩间的缝隙成了鸟雀筑巢的好地方。在古家的屋檐下居住着好几窝麻雀和燕子,它们鸣叫着飞来飞去,倒使古家的院子还显出几分生气。院子旁边,古静轩活着的时候购置下来的一片宅基地长满了艾蒿、灰菜、紫叶菜,是一片荒芜凋零的景象。只有这宅院的主人自己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小个子的花斑马跑进了小南顺,小伙子身穿一件藏青色长袍,头戴黑色瓜壳帽,帽顶上镶着一颗红色的珠子。一进村口小伙子便下了马,牵着马向遇到的第一个人打听着什么,然后一边致谢一边拉马向古海家的院子走去。

小伙子敲响了古家的院门。

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打开,是古海娘。从容貌上看,古海娘老得已经让人难以辨认了。皱纹像乱蛛丝般的布满了她的脸,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的固执和坚定。

“老人家,请问这是古掌柜的家吗?”

“是啊,”古海娘声音颤抖着问,“掌柜子是从归化城来的吗?”

“不,老人家。我是祁县大盛源票号的伙计。您儿子从归化那边捎银子回来了!”

“可是把您盼来了,我们已经得到信儿了!……我儿子复归了大盛魁。”

正是午时时分,古海娘被太阳一照,眼睛眯缝着也没看清楚客人的样子,只感到一匹高大的马站在客人的身后,一面摇晃着脑袋一面打着鼻息。马把一股牲畜嘴里的腥臊气味喷到老妇人的脸上来。

杏儿正在推碾子磨面呢,还在愣怔之间,那客人已经牵着马走进了院子。客人自动走向槐树,把马缰绳拴了,返身走到古海娘跟前。

小伙子给古海娘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拉着调子唱喝道:“恭喜老人家!贺喜老人家!您的儿子古海掌柜有银票和现银捎回来了!”

“这可是太好了……谢谢小掌柜!”古海娘说,“……小掌柜您赶快请屋里坐!”

古海娘连连说着客气话,把小伙计让进屋子里。杏儿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颠儿颠儿地跑着给带来喜讯的客人沏茶拿点心。

绣有精制菊花的蓝布包皮儿在小炕桌儿上摊开着,银票三千两,现银五百两。静静地摆在上面。

婆媳俩也不知是怎样将客人让至屋里的,慌忙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了。直到客人走了很久,婆媳俩都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婆媳俩面对面坐着好半天一句话没有说,仿佛同时陷入一个梦境之中。后来是古海娘先反应过来,老妇人两手哆嗦着揭开躺柜盖儿,摸索了半天找到一炷香。

“海子他真的复号啦!……回归大盛魁啦!!”古海娘喃喃地念叨着。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就有古海的姑父姚祯义从归化城捎信给古海娘,报上了古海复归大盛魁的喜讯。但是在残酷的生活打击下,古海娘和杏儿竟然都不敢相信消息的真实性。婆媳俩每每到深夜才把姚祯义的信拿出来,借着油灯的光亮把那信细细地研读,却是不敢伸张!现在古海的亲笔信和银票、银元宝都送到手上了!古家婆媳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婆媳俩不约而同地长长嘘出一口气。

在堂屋古海娘带着儿媳给祖宗的牌位上了香,作了揖。杏儿还在愣着呢,古海娘扯了一把儿媳妇,斥道:“还不赶快跪下,你个贱货!咱古家先祖保佑着古家呢,我的儿子海子出人头地了。他捎银票捎银子回来了。”

古海娘婆媳俩在祖宗的牌位前双双跪下,一边磕着头,一边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祖宗的话。杏儿像打摆子似的浑身哆嗦,古海出人头地是大好事,可也招来婆婆更恶毒的眼光。她从侧面斜着看看婆婆,婆婆嘴唇哆嗦着不停地说着什么,眼泪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恣意奔流。杏儿在心里一个劲地问自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媳妇和婆婆两个人一路小跑着来到村子北面的关帝庙。她们把点心水果放在供桌上,把点起的香插进香炉中,跪在地上磕起头来。面对一千年前红脸长髯的关公,婆媳俩跪拜了很久。

吃晚饭的时候,杏儿问婆婆:“娘,海子的事要告诉乡亲吗?”

“当然要告诉。我古家喜事临门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赶明儿你到集上多买些炮仗回来,咱要弄出些响动来,把晦气彻底从咱古家赶走!”

杏儿笑了,这是多少年婆婆头一次和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但是她注意到在整个晚饭过程中婆媳俩说话,笑意就从来没有在婆婆脸上浮现过。好像这个家迎来的不是喜事,而是一场严峻的搏斗。不管是听她说话,还是婆婆自己说话,婆婆的嘴角总是绷着,牙齿总是咬着,说出来的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晚饭以后,杏儿对婆婆说:“娘,我去隔壁张婶家,把海子的喜讯告诉她。”

杏儿已经跑到院子当中,又被婆婆叫了回来:“……等等,你先别去张婶家。”

杏儿纳闷儿,问道:“娘,您是说不要把海子的事告诉张婶吗?”

“不是,有好消息当然要告诉张婶,我是说你得先去段家。”

“张婶就在咱家墙那边,是离咱家最近的。顺便就告诉了。再说了,这些年和咱家走得最近的就数张婶了。咱家有了好消息也应该先告诉张婶让她也高兴高兴。”

“你说得不对,”婆婆说,“杏儿,咱古家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不管事大事小,凡事都要讲了礼数才行。得有个先后顺序。”

“那我该先去谁家报信?”

“你得先去段家,段靖娃如今是天义德的在任掌柜,咱小南顺如今就数段家有声望了。”

“我明白了,娘,”杏儿快快不乐地说,“那我就先去段家,去完段家再去谁家呢?”

“段家告诉完了,去告诉行家,行家掌柜如今是在归化城那边独家撑着一家字号,买卖也做得红火着呢。行家之后是李家,李家之后是乔家,你注意着呢,乔家要先去乔老三家。别看乔老三排行最后,可乔家三兄弟中间还就数乔老三买卖做得大……”

杏儿去了。

消息传开来,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人们就都来古家登门贺喜了。第一个敲响古家院门的是隔壁张婶。张婶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脚步声咚咚地响着,一溜烟来到古家的上房,把冒着蒸蒸热气的黄米糕往炕桌上一放说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真是老天有眼啊!海子这孩子到底还是回到了大盛魁,终于成了掌柜了。这下子海子他爹就是躺在地底下也得高兴得笑出声来。”

杏儿伸手摸摸油糕,被烫了一下,她把指头放在嘴里嘬着:“呀!这黄米糕还这么烫呀。”

“你以为怎么的呀,”张婶朗朗说道,“听了海子的好消息,我高兴得一夜都睡不着觉。昨晚就把黄米泡上了,五更天的时候我就起来磨黄米了。”

杏儿说:“真的难为张婶了。”

“看杏儿你说什么呢?你古家的事还不就是和我张婶的事一样的。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我不知道和你们娘儿俩说过多少次了,做人要有点精神,凡事不能自己先绝了念想。你看我的话应验了吧,先是失踪的古海回来了,现在又找回了好前程,这都是等来的命啊。我家张有也一样,只要我在这儿等着他盼着他,终有一天会等来好消息。”

古海娘没有顺着张婶的兴致说,只是客气道:“看把张婶累的,我刚刚安顿了杏儿去泡黄米,你就已经把黄米糕都蒸好了,真不知道叫我说什么好。”

“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什么都别说,你们娘俩盼了整整十八年,终于盼来了海子的好消息,今儿这日子就是古家的大节庆!咱就该好好高兴高兴。来,咱们娘儿仨一起动手——炸油糕!”

说话的工夫,来贺喜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各色礼物摆满了堂屋的桌上,里屋的炕上。屋子里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客人高声贺礼的说话声、院子里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孩子们的吵闹声响成了一片。每个新到的客人都会引起一个新的高潮。很久没有踏进古家院子的靖娃媳妇和杰娃媳妇一路叫嚷着从人缝中挤进了屋子里。也不用杏儿招呼,这两个女人就挽起袖子帮着干起活儿来。

隔了三天,杏儿看见婆婆在院子东边的空地上走来走去。那已经是黄昏时分,杏儿做好了晚饭却不见婆婆回来,在屋子东边的空地上把婆婆找到了。婆婆一个人正在长满荒草的空地上走。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到婆婆的精神仅仅在三天的时间里就完全大变样了,变得坚定而又雄心勃勃,而且杏儿在婆婆的身上发现似乎有公公的影子在晃动。婆婆那种低着头、背着手、歪着脑袋的姿势,拧着眉毛死盯着一个地方没完没了地看,都让她想起了死去的公公。整个晚饭的时候杏儿都在悄悄观察着婆婆的神情,心里害怕地想到,难道说公公把他的魂魄附在了婆婆的身上了吗?

接到儿子捎回来的银票和银元宝的第二天,一早古海娘就带着杏儿到古海爹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以后几乎是每隔半个月,婆婆就要到坟上拜祭一次。有时候带杏儿同去,有时候就她自己一个人去。杏儿怀着恐怖的心情注意到,自从接到古海捎回的银票和银元宝之后,婆婆看她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那目光中明显地掺和了憎恨与鄙视。

杏儿知道她的那一段不光彩的事就要揭开了,她在古海被大盛魁开销后生死不明渺无音信的时候与本家叔爷月荃相好了,并生下一个儿子。这段经历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无形的压力迫使着杏儿不得不张口说话了:“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娘!……现在海子已经重新回到了大盛魁,他当上了大盛魁的掌柜,到底给古家光宗耀祖了!眼看着他回乡探亲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害怕。”

古海娘冷冷地问:“你怕什么?”

“我……怕海子知道我的丑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婆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明白,为人媳妇你竟然就打熬不住?”

“是我的罪过!……”杏儿说,“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海子,娘!要么这样,趁着海子还没回来的时候,你放我走吧。”

“说得轻巧!”

“那您要我怎样?”

“给我跪下!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杏儿知道婆婆又要对自己施行家法了,她低着头沉默着跪下去,慢慢把自己的裤子褪下去,闭着眼睛等待着。

婆婆把发笄笄上的银发簪拔下来在灯火上烧着。一股细小的焦煳味儿钻进杏儿的鼻子,她听到婆婆问:“你给我说——为什么要做辱没家风的下作事情?”

“是我不好……我水性扬花秉性下作。”

“知道就好……”婆婆的话音未落,只听哧啦一声,杏儿随着惨叫起来。接着是人肉的焦煳味道弥漫开来。

“你还有脸叫?!”

杏儿浑身哆嗦着不响了。

“你说说为什么?”

“只怪我自己,我听到海子去归化学徒一去九年,我苦熬着,哪知道他竟然在即将出徒的时候被字号开销!一十三年渺无音讯……”

“这是理由?”

“我两次前往归化寻找海子,无奈头一次是娘打发月荃把我从黄河渡口追回来的……”

婆婆打断了媳妇的话:“我不要你提‘古月荃’这个名字!辱没家门的东西,海子漂泊天涯,我把他请到家里来是帮咱婆媳渡过难关的。他倒好,论辈分他是你的叔爷!你俩居然能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乱伦的孽种啊!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不甘心呀!第二次我前往归化城……结果九死一生,染上了传染病成了大路边的倒卧,我是被杀虎口的巡警当作死人抬进了‘大炕’!……命不该绝,是回乡探亲的姑父路过杀虎口把我从‘大炕’救出来的。十三年,我绝望了。月荃帮咱家料理庄稼,照应我……我没有把持住自己,全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要打要罚我全都认了!”

“也算你敢作敢为……”

“哧”的一声,婆婆又一次把烧红的发簪戳在杏儿的大腿根上!

疼痛逼着杏儿浑身颤抖!

“一切等着海子回来再作计较。”古海娘不再与杏儿讨论这个问题。

杏儿被巨大的疼痛和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压迫着,用拼命的劳作来打发时光。她从早干到晚,只要婆婆不说话她就不停歇,只要婆婆不喊她吃饭,她就永远做下去。把院子东边空地上的砖瓦摆摞整齐,把公公做了半拉的屋宅基础清理出来。她像一个机器似的不知疲倦,短短的时间内消瘦了许多。人的样子都发生改变了,一对亮晶晶的杏核眼变得没有光泽并且常常蒙着一层蒙蒙的泪光。

时光在熬盼中一天天过去,这种等待的时光对于杏儿来说,远要比在她生下私生子以后屈辱的日子更加难熬。

自打杏儿生下月荃的孩子,月荃再没有音讯,一晃几年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似的。当古海娘想到为海子再纳一个妾的时候,杏儿的思想又活动了。她想去找古月荃,干脆两人一走了之,于是杏儿暗地里多方打听古月荃的下落。

刚刚吃完晚饭,婆婆就按捺不住了,跳下炕对杏儿命令道:“杏儿,你去把院门关上。”

杏儿注意到婆婆安顿自己的口气已经是非常坚定果决了。

杏儿跟在婆婆的身后,走回上房。又听婆婆说道:“把屋门关严。”

婆媳俩吭吭哧哧地喘着气,把炕上的衣柜挪开了。这时候杏儿已经猜到婆婆要做什么了。

古海娘从墙上的暗洞里取出一个匣子。杏儿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散发着潮气的木头匣子狠狠地刺激了一下,过去的情形又在她眼前重现了。九年前也是在一个黄昏,还在世的公公把这个木头匣子从墙洞里拿出来,从里面取出一沓纸让她和婆婆看。那些纸因为隔得年代久都已泛了黄。杏儿知道那是公公的爹爹留下来的建设一套三进砖瓦院落的图纸。杏儿清楚地记得公公把图纸展开在桌子上让她和婆婆看,那时候杏儿手举着油灯给公公照着亮。由于激动,公公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挂在嘴角上的疣子也在不停地哆嗦。那时候杏儿对公公的这份激动感到莫名其妙。

现在这情景又重现了。也没等婆婆再吩咐,杏儿自己就把油灯点着了,她把油灯移至婆婆脸前,一只手举着,一只手张开来聚着光。在橘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婆婆把图纸打开,抖动的双手在上面摸索着。

“杏儿,”古海娘低声地唤着,“你看,咱古家露脸的日子到底还是被咱盼来了。”

“是的,”杏儿说,“娘说得对,只要咱咬着牙挺住,事情就总有盼头。眼看着海子就要回来了。”

“咱也不能干等着。”

“我明白娘的意思,”杏儿讨好地说,“现如今海子的身份不一样了,海子也把银子捎回来了,该是咱古家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咱娘儿俩得接着把爹没做完的事做下去。”

“对!杏儿,咱娘俩明日就动手,接着把盖房子的事做完了,也叫海子回来高兴。”

第二天婆媳俩吃过早饭之后就动作起来。院子东边的空地荒芜了许多年,长满了荒草,婆媳俩用铁锨、镰刀把荒草割倒,把杂草都堆在一起。古海娘亲自点起一把火把草堆燃着了。杂草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许多烧红的草茎像蛇似的弓起身子又突然爆裂。翻滚的黑烟升腾着在村子的上空弥漫开来,把半个村子都罩在了它的阴影中。村子里很多人都被这滚滚的浓烟引吸着跑到了村巷中来了,老人和妇女们互相询问着:

“咋回事?是谁家着火了吗?”

“哪里呀,好端端的咋会就着火呢?”

“你仔细看看吧,是古家在院子里烧杂草呢。”

“烟火一起来我就猜到了,一准是海子家弄出来的。”

“儿子当了大盛魁的掌柜,当娘的高兴呢。”

用了三天的时间,婆媳俩把院子东边的空地彻底清理出来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很是坚硬。这是九年前古海爹还在世的时候整治出来的基础。这是古家准备扩展自己的院子而做了一半的宅基地,院子的围墙已经把石头的根基打好了。墙基上只垒了半人高的土坯墙,现在土坯墙上的毛草拔掉以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其实这个未完成的院子,在古海爹的图纸上只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按照古海爹的计划,古家的院子最后完成是要把东邻张婶的院子也扩进来。是五开间的、三进院子,房屋和院墙一律用全砖全瓦砌盖,就连院子也不露一点尘土,全都要用灰砖满铺。

自古海复号当了大盛魁掌柜的消息传开之后,每天都有客人前来拜访。不知不觉间古家的院子又变得宾客盈门了。

古家的院子成了整个小南顺注意的中心。在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在围着村庄散落开来的场面上,在村口的井沿儿边,到处都有人在谈论着古家的事情。古海的传奇经历吸引着小南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的情绪都陷入了兴奋的状态,如果说古海仅仅是按部就班地由一个小伙计熬到了掌柜也不会使大家如此兴奋。关键是他被字号开销,先是失踪了许多年,突然间从地平线下边冒了出来,简直就可以说是起死回生。现在又重归字号当上掌柜,这简直就是神话了!这种时候小南顺那些从未出过门的妇女老人儿童的心里就会对遥远的归化城充满了憧憬。那座从未到过的商城,在人们的感觉中是那么的亲切,谈到它名字的时候人们的感觉就好像是在说一个与小南顺仅隔十几里地的村庄。往往会有老年人成为谈论者的中心,他们回忆曾经在归化城的生活,在大家的眼里他们的形象也渐渐高大起来了。这时候不管是杏儿还是古海娘,都会有许多羡慕的目光落在她们的身上。

古海的事对隔壁张婶来说更有着特殊的意义:古海是一个榜样,既然这种传奇故事能够在古家上演,那么同样的故事与古家仅一墙之隔的张家为什么不能够重演?在到古家的客人中,张婶是去得最勤的一个,几乎每天傍晚张婶都会到古家,或是在堂屋里,或是在院子里,张婶与古家婆媳谈论着关于古海、关于遥远的归化城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把话题引导到自己身上。张婶一手纳着鞋底,一手用锥子把自己的头发抿抿:“也不知道我家那个死鬼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与古海娘聊天结束的时候,张婶已经是信心十足的样子了。总的来说这些日子张婶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一天到晚都精神头十足。晚上睡眠的时间也很短暂,许多时光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眼睛望着黑黢黢的顶棚,脑子里闪过许多互不关联的生活画面,有她年轻时候和丈夫一起短暂生活的情形,也有她想象中的归化城、塞外草原。尽管夜里睡眠很短暂,但是张婶的精神仍然显得非常旺盛。

古海娘的兴奋则表现得更为突出,生活的磨难不但没有把这个不幸的女人打倒,反而使她得到了锻炼,表现得更坚强了。村里人明显感觉到,古海娘的性格中似乎是掺杂了许多男人的成分。她说话、办事甚至走起路来的那种果断迅速的气势,都让人感到她与过去相比截然不同了。古海娘带着儿媳妇投入了为盖房子做准备的紧张劳动中。古海娘似乎一下子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准确的生活定位。她亲自跑到距离小南顺十来里地的一个砖场,从那里用平板车往回运砖和瓦。这个妇女捣动着两只小脚,吃力地拖着花轱辘车在乡间大道上移动,杏儿在后面推车。多年的劳动已经使她们适应了这种生活,这婆媳俩身上的力气就像山中的泉眼不停地汩汩向外冒着,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一个冬天,古家婆媳从砖场运回来的砖就把院子边上的空地堆满了。古海娘像男人似的叉着腿站着,两只小脚稳稳当当的就像钉子钉在了地上。她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欣赏着在院子里像山一样堆积起来的砖瓦。这时候杏儿在一旁偷偷地观察着自己的婆婆,觉着死去的公公又重新复活了,公公的魂魄依附在了婆婆的身上。这种情形让杏儿感到非常可怕。

时光在熬盼中一天天过去,这种等待的时光对于杏儿来说,远要比在她生下私生子以后那段屈辱的日子更加难熬。在杏儿的心里丈夫的样子总是模糊得飘忽不定,上次回来的古海是个脸上带着疤痕的驼户掌柜,再回来会是什么样呢?一定像段靖娃那样长袍马褂面皮白净的了。不知怎么,衣锦还乡的古海让她害怕。上次古海回来,杏儿是在意外惊喜和忐忐中度过的,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等待着古海审问她和小叔月荃生下私孩子的事。村里的人,尤其是那些与杏儿年龄相仿的媳妇们和头脑守旧的妇女们都怀着一种恶意盼望着等待着,人们不知道死而复生的古海回到家来以后,古家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人们猜测着古海是要把不守妇道的媳妇休掉呢,还是把她痛打一顿了事。也不知道古海会怎样对待给他戴了绿帽子的本家叔叔古月荃。有人猜测在塞外闯荡多年带着一脸疤痕的古海很可能会亲手把自己的本家叔叔杀死。

可是自打古海复号的消息传来,婆婆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还记得刚收到姑夫姚祯义捎回来的信,得知古海已经复号,婆婆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直对着远方叩谢起姚祯义来:“他姑夫,你是告诉了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俺在这里谢你啦!”

“这些年姑夫一直在帮咱找海子。”杏儿说,“姑夫还救过我的命呢!”

杏儿是说几年前她去归化找古海,路上染病被送到了杀虎口的“大炕”,姚祯义回家探亲路过杀虎口,他把气息奄奄的杏儿带回了家。

“还有脸说!”婆婆一个狠狠的白眼甩过来,“做下那种败坏的事还有脸去找我家海子?你姑父也是多事,你就该死在那儿让阎王爷收了你。”

恶毒的话险些让杏儿哭了出来。

杏儿明白了婆婆不会轻易饶过她,只是时候不到。可古海呢?古海会饶了她吗?杏儿的心情复杂起来,被浓重的阴霾罩住了似的,随时等待着五雷轰顶的事情发生。这时候杏儿就会萌生逃了去找古月荃的念头,自打她生下孩子月荃就离开了小南顺,之后她再没有看见月荃。说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了,月荃留给她的感受也是非常复杂的。她恨他,可他也是她唯一能投奔依靠的人。那些难挨的长夜里杏儿一遍遍地在心里呼唤着古月荃的名字。

古家的新房子落成,两进的院子全砖全瓦。古海娘把她和张婶的关系改变了一下,她对前来串门的张婶说:“往后你就住在我家得了,省得你出来进去一个人怪孤单得慌。”

古海娘在头进院子的厢房给张婶找了一个住处。安排张婶在厨房做饭打扫院子。名义上古海娘说:“帮我干些家务事。”实际上古海娘已经把邻里姐妹的关系调整成了主人和仆人的关系。

最初张婶对这种关系的微妙变化似乎没有充分理解。有一次古海娘的娘家人来走亲戚,张婶把饭菜上齐之后,也跟着在桌子边坐下来。古海娘皱着眉头说话了:“他婶,咱们不是一般的人家,说话做事总要讲个礼节不是?”

张婶愣了愣,没明白古海娘的意思。

古海娘又说:“有客人在,下人哪能上桌子!”

这一下张婶终于明白了她与古海娘这一对老邻居之间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涨红了脸的张婶起身离开了桌子。

每当有客人来,杏儿看着张婶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挽起袖子帮张婶做事。古海娘便不允许。客人走后杏儿就会遭到婆婆的训斥:“说话做事一点都不知道依着自家的身份,早晚让海子休了你!”

“我做错什么了吗?”杏儿惶惶地问。

“当然是有错了!”古海娘说,“大户人家的媳妇哪能干那些粗活笨活,人要是天生的贱命真是没办法。记住我的话,有客人在的时候你不要伸手干活儿,给我古家一点体面好不好?”古海娘的话句句都带着话外音。

“我做惯了,闲着难受。”

“等客人走了,有你干的,就是做死了我也不拦着!”

家门大了来往的客人越来越多,这些客人多为过去的亲戚,所谓七大姑八大姨,外加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到冬闲季节古家的客人就不断了。而且这些客人来时往往是老人娃娃的一大家子,连吃带住的张婶一个人就招架不住了。古海娘见张婶忙不过来就又请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姑娘过来帮忙。这下杏儿明白了,做大户人家的媳妇不管院子上下忙翻了天,她也不能随意插手。一天到晚必须保持衣着整洁神态高雅,维护大户人家的体面。可杏儿担心,这么多人来又吃又喝又住的,眼看银子像流水一样,古海捎回那三千两银子哪儿经得起这么花?这大户人家的体面也太靡费了。古海娘的架子也是越端越大,出门不再靠两条腿行走,专门在祁县车房购置了一辆漂亮的轿车。只听车轮滚滚骏马嘶鸣,古海娘坐在轿车里好不威风,体会着扬眉吐气的感觉,古家这些年实在是太憋屈了。

树大招风,古家发财的消息在乡间流传开来,引得贼寇上门。幸得被夜里喂马的车夫发觉,鸣锣吆喝将贼寇吓走。古海娘警惕起来,又花钱聘来一名拳师看家护院。古家婆媳始得安然入睡。

拳师姓郝,竟然是古月荃的师弟!这事是后来在闲谈中杏儿才知晓的。杏儿通过姓郝的拳师打听到了月荃的下落,杏儿的思想又活动了。

新房子盖好了,老妈子——就是张婶了、使唤丫头、赶车的车夫、巡更下夜的拳师都有了,古海娘并没有满足,她还想办两件更大的事情。第一是为死去的丈夫购买一个功名,第二是给儿子再纳一个妾。两件事想好了,古海娘分别托人打听办理的渠道,物色合适的姑娘。先后有人提说了四五个姑娘,古海娘都没有相中。倒是为丈夫买官的事先有了进展。

这一天古海娘在自家的堂屋里接见了一位客人,这客人正是当年史大财东家的门客龚秀才,人称“小诸葛”。

没等落座小诸葛便急匆匆地问道:“不知老夫人召我来有何吩咐?”

“既然叫你来便是有事相求,”古海娘趾高气扬地说,“龚先生,先请坐。不知道吗?俗话说:站客难待。”

龚秀才坐了,只把半拉屁股放在太师椅上,斜着身子看着古海娘。

“听说‘小诸葛’你在官路方面很有些门道?”

“不敢不敢,我只是在衙门口当过几年差罢了,对官场上的事略知一二而已。”

“听说武家堡靳掌柜买官的事是你给操办的?”

“是敝人办的。”

“靳掌柜买的是什么官哪?”

“回老夫人的话,靳掌柜买的是‘大夫第’。”

“花费了多少银两啊?”

“回老夫人话,靳掌柜所买‘大夫第’牌匾花费了四千八百两银子。不知老夫人的意思是给古海古掌柜买名分呢,还是给老夫人您自己和少夫人买名分?”

“我儿的名分自有大盛魁出面办理,不需要我这个老婆子操心。至于我和杏儿暂且无有买官的念头。”

龚秀才觉得奇怪了:“那老夫人您是打算为谁买官呢?”

“实话跟龚秀才说,我是要为我那死去的丈夫买一个名分。海子他爹辛苦了一辈子,盼望了一辈子也没能看到儿子出人头地的这一天。我得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慰。”

“哦,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像这等为死人买官位的事以往也并不鲜见。远的不说,就大盛魁财东王、史、张三家都有为死人买官的先例。不知老夫人要为死去的老太爷买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刚才龚先生你说了,武家堡的靳掌柜买的匾额是‘大夫第’,我儿古海现如今是大盛魁总号掌柜,其地位远在靳掌柜之上……”

“老夫人的意思我明白,”龚秀才说,“老太爷要买的官位肯定应该是在‘大夫第’之上了。”

“那么你说应该买一个什么样的官位呢?”

“官位的事好办,只是银两方面怕是要多靡费些了。”

“银两方面不必考虑,请龚先生说个数。”

“这要看买什么牌位,以‘武德第’而论,单单是北京吏部方面大概所需八千两银子,山西巡抚以至州县班子一路也都得有所打点,大概也得四千两银子的数。两项相加得要一万二千两银子才好办事。”

“好吧,就一万二千两的数,”古海娘说,“你就着手去办吧。”

把“小诸葛”送走,婆媳俩返回到院子里。杏儿急切地问:“娘!海子托人捎回来的银票几次相加也还不足八千两啊,盖房子就用去了一半,您一下答应“小诸葛”一万二千两银子给爹爹买名分。银两可是差多了去了!”

“嘿嘿,”古海娘轻松笑道,“这个不用你愁!有我儿在大盛魁做掌柜我就是有了一座银库,过几天我给海子打一封信,让他再捎些银两回来就是了。”

老太爷的事情处理好了,现在古海娘和杏儿之间的关系却是处在一种冷淡之中,就是这种冷淡的关系也没能把它处理好。这种冷淡关系在古海娘张罗着要给古海纳妾的时候迅速恶化了。

这天晚饭的时候古海娘对儿媳妇说:“照说这事我也用不着和你商量,不过和你说说也无妨,反正古家偌大一个院子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说话的人,那些赶车喂马的,那些做饭打杂的、还有巡更护院的,他们都是下人。”

“张婶不是下人。”

“你不要和我争,你做下那么大一桩丑事,还有什么脸面张口说话?”

“我知道。”

“知道就好,早些年你和海子初婚的时候,你也没有怀上就把他放走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道理我不说你也应该懂得。咱古家这么大的家产,总要有几个续接香火的人才行。所以,我打算给海子再物色一个人。”

“物色什么人?”

杏儿一时没听明白婆婆的话。

婆婆头也没抬地回答:“就算是二房吧。”

六月的骄阳照耀着繁华的汉口,贾晋阳几乎是赤着膀子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行走。他的头上顶着一个细竹编成的凉帽,手里一把芭蕉叶扇子不停扇着。大盛魁财东会议改变了贾晋阳命运的轨迹,史靖仁从他的手里接管了总号交际部的事务,他被派到汉口成为大盛魁汉口庄口的坐庄掌柜。在汉口大盛魁总共有五个分支机构,一个马庄、一个羊庄、一座茶叶加工厂、一个钱庄和一家票号,这五个机构同属大盛魁却各不相属。账面上只和归化总号联系。这是大盛魁许多年来形成的特殊管理办法,国内几个大的庄口像北京光是京羊庄大盛魁就有三家,另有票号、钱庄、马庄、茶庄加起来有八家。都是各不相属。张家口也有五家分支机构。现在贾晋阳来到汉口首先依照总号的新思路,把大盛魁在汉口的五个分支机构全都统一到一起由他管理。这也算是大盛魁历史上的一项重大改革吧。这个属于贾掌柜管理的部门是真正意义上的分庄,账目往来都统一到了大盛魁票号。除了茶厂聘请的工人和马庄工人,掌柜伙计总共百十来号人马。“己”字号掌柜伙计十一个。

冒着酷暑,贾晋阳是到汉口市面做调查的。

刚到汉口就让贾晋阳吃了一惊,汉口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商业的情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首先让贾晋阳感到意外的是,沿着长江岸边呼啦啦开起了六家俄国人的茶叶加工厂,年生产能力达到二十万担。再加上英国人开办的茶叶加工厂,单是他们两家所占份额超过了鄂茶总产量的一半以上!全都是仿照中国茶商的产品生产,有二四规格的,有三九规格的。边角齐整,外形十分漂亮。而每一个茶叶加工厂后面都连带着大片的茶园。鄂西南的产茶区十有四五已经被洋商占领!六家俄罗斯茶叶公司和当地的茶农签订了收购合同。并且使用的是先付款后取货的办法。货价比中国商号给的要高出十到十五个百分点。

难怪来接他的闵掌柜一见面就高兴地说:“贾掌柜,您来了可是好了!我可是有了依靠了……”

闵掌柜闵丹心是大盛魁汉口大盛川茶厂的大掌柜,他亲自坐船到襄阳迎接贾掌柜到汉口。

“此话怎讲?”贾掌柜对汉口当时的形势不甚了了。

“此话说来话就长了,”闵掌柜说,“您先上船吧,骑了一千多里的骆驼肯定是累坏了,船上为您预备了藤椅,咱坐着一路顺流而下,用不了一天就到汉口!”

俩人坐在甲板的藤椅上,一边品茗聊天,一边观赏着两岸的风景,凉爽的江风吹拂着贾晋阳的衣衫,使他感到分外的惬意,于是感慨道:“我许多年没有坐船了,感觉真的不错。”

闵丹心问:“这茶贾掌柜喝着感觉怎样?”

“有股异香……是很新鲜的味道,是哪里的茶叶?”

“是刚刚从渭南船运过来的。”

“有名堂吗?”

“还没有名堂,”闵丹心说,“是茶农特意运来请我们品味的。他们想和我们合作。”

“哦,是这样,那我更得仔细品品!”

一路走一路聊,贾晋阳就问到了汉口茶厂大盛川的经营情况,问到了蒲圻、崇阳和羊楼山几个产茶区的情况,问到那六台蒸汽压茶机的运行情况,问到汉口茶叶市场的整体情况……

汉口的商情贾晋阳过去并非不知道,作为大盛魁归化总号负责交际的掌柜,他对这里的情势不仅知晓而且清楚得很,只不过是他没有亲临现场而且也不是分管茶叶加工和运输的事,没有感性认识。现在听了闵丹心的汇报,到了汉口亲眼目睹了这里的情况,他感到实实在在的压力了。汉口情况越来越复杂,不利因素越来越多,洋行进入得越来越多,洋行的势力越来越大。现在这一摊子事都由他来分管了,他就不能不深入调研认真分析了。

到达汉口的第三天,按照闵掌柜的意见,贾掌柜装扮成普通客商,在当地人的引领下走访了托博尔斯克公司等几家俄国人的茶叶加工厂。据闵掌柜介绍,托博尔斯克公司的茶叶加工厂是所有在汉口的俄罗斯茶叶加工厂中,历史最长,规模最大的一个。进厂一看,果然托博尔斯克公司的茶叶加工厂搞得好,管理到位,车间里井井有条。新式蒸汽压茶机,整整齐齐排列着,原料堆放也极讲究卫生,都拿苫布盖着。在生产线上,贾掌柜拿起一块四六规格砖茶仔细观察,发现茶叶的压制质量非常好!外形美观,边角十分整齐。关键是速度快。手工压茶机由一名工人操作一天只能出一百块,而蒸汽机也是由一名工人操作,一天就能出一百五十块!手工操作废品率是六个百分点,蒸汽机废品率连两个百分点都不到。在茶货的包装方面,大盛魁茶叶加工厂做得也不如托博尔斯克公司好。包装纸的质量就不如人家。大盛川砖茶已经有超过一百年的时间,可在包装用纸上没有任何改变,商标图案更是一成不变。总的来说两相比较,大盛川砖茶显得老旧,不够精美。

贾晋阳正在生产线上专心致志地参观呢,没注意就从车间甬道走过来几个人,两个洋人、两个中国人,全都是西装革履打着领结。贾晋阳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觉得其中为首的一个有点面熟,贾晋阳没有在意,却听到那人在喊他:“是贾晋阳贾掌柜吗?”

这时候贾掌柜已经与那人面对面站着了!定睛一看,那人却是邝振海!也就是以假洋鬼子出名的马尔金·泽克夫。

“啊!是邝掌柜啊……”

“真是想不到,我们在这里见面了!真是有缘分哪。”

“有缘分有缘分……”

“真是贵客到了!”邝振海说,“贾掌柜怎么会到汉口来?”

“真的是冤家路窄……”贾掌柜心里这样想着,尴尬地应酬着,“是总号派我到汉口分庄了。”

邝振海热情地接待了贾晋阳,把他请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坐。

原来托博尔斯克公司的这座茶叶加工厂正是邝振海一手创建的。作为伊万的左膀右臂,邝振海到福建武夷山、到湖南安化等产茶区为托博尔斯克公司采买茶货已经有十好几年的历史了。邝振海把自己创建的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座茶叶加工厂为伊万源源不断地输送砖茶进入蒙古草原、进入新疆、进入西伯利亚。打着双头鹰的砖茶已经成为消费者熟悉的产品了。

从邝振海的工厂出来,贾晋阳站在长江岸边很久。眼看着波涛滚滚的长江一泻而下,江面上是千船竞发,百舸争流。码头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

闵掌柜坐着马车来接他,陪他在江边看景。闵丹心问:“汉口比归化城热闹吧?……”

“热闹!”贾晋阳感慨道,“又是连天接地的大水,又是南来北往的船舶,还有各种马车、驴车、骡子车、独轮车,也有骆驼队……不愧是八方通衢的大都驿啊!”

“归化城也很热闹,那里是骆驼多马多!”

“各有千秋。”

“我有七八年没去归化城了。”

“热闹倒也还是热闹,”贾晋阳说,“可是内里的变化也已经很大了。洋行的势力越来越大。”

“汉口的情势与归化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热闹是热闹,也是洋行的势力越来越大。不过汉口与归化不同的是,这里长江对岸有了李鸿章中堂大人的江南造船局。烟囱高耸,船来船往,很是热闹。”

“这是洋务运动,”贾晋阳说,“据我所知商务中有着朝廷的影子。”

“整个汉口都很热闹,”闵掌柜感叹道,“可惜这份热闹有一半不属于我们。想当初湖北境内的茶园是我们大盛魁人开辟的!如今为大家共享了。”

“为大家公用倒也罢了。”贾晋阳感叹道,“现在有许多是在为洋人所用啊!”

闵掌柜说:“从长江边一直往西南走二百里就进入羊楼洞产茶区了。”

贾晋阳说:“没有王廷相王大掌柜,就没有这里的茶园和茶厂。”

“是啊!”闵掌柜附和着,“王大掌柜真是对咱大盛魁最有功的人……”

俩人上了车,贾掌柜和闵掌柜并排坐在遮阳的马车里,继续兴奋地聊着王大掌柜。

王廷相开辟茶园的故事在大盛魁没有人不知道。早年间,当王廷相还是大盛魁一个小伙计时,柜上派他到南方做买客好多年,他常年住在福建的武夷山专为字号采买茶货。那时候不但是大盛魁,整个归化通司商号的茶货大都来源于福建和湖南。这两个地方距离归化都是数千里之遥,数量庞大的茶货运输起来要车转船,船倒驼,往往要辗转数月才能运回归化和张家口。其费时费力又费钱是可想而知的。

王廷相常年奔波是倍知其中的艰辛。于是他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减少运茶路途靡费的良方。后来他在经常过往的湖北蒲圻县、崇阳县、羊楼洞、羊楼山一带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那里山峦重叠,树木苍郁,雨水充沛,气候湿润甚宜植茶,完全有条件开辟为一个新的产茶区。可是那一带的农民从来就没有种植过茶树,对王廷相的计划没有认识,也不感兴趣。为此王廷相在羊楼山扎下去,费了许多工夫说服了几十户农民进行试种。报请了总号同意,免费为这些新的茶农提供茶树苗,答应一旦试种失败赔偿其全部损失,结果三年头上大掌柜的试验就大获成功了!

自那以后,湖北的蒲圻、崇阳和羊楼山开始有了茶树,并且逐年增多。王廷相大掌柜坐地组织茶树的种植,指导茶农采摘、加工。成品茶货尽数全由大盛魁收购,价格给得相当优惠。如此这般,羊楼山一带的种植茶业就迅猛地发展起来,解决了大盛魁大部分的茶货来源。随后,归化其他通司商号和其他地方的茶商也纷纷来羊楼山一带采买茶叶。王廷相坐镇羊楼山指导农民种茶采茶加工茶叶,日子久了就发现有一些不能得心应手的地方,于是请示总号得到准允后,就在距羊楼山不到两百里的汉口建了一座茶叶加工厂。厂名大盛川,王廷相大掌柜也从一名普通伙计被任命为坐厂掌柜。大盛川只生产一种规格的砖茶,王廷相设计一个“川”字的模具,待砖茶成型时用那模具压一下,出来的成品砖茶上便出现一个凹进去的“川”字。凡是有“川”字的砖茶便是大盛魁的货色,成了活的广告,每日每时都在做着无声的宣传。大盛魁派人在茶厂亲自督工,选料精,加工细,“川”字砖茶外形也很美观,名声渐渐传开。自那以后,大盛魁再未因茶叶货源和加工的原因受过限制。毫无疑问,这种一条龙的经营方式对市场上的反应来得更敏感和迅捷,同时归化城的茶商当然还有大盛魁的茶货供应,就要比别的字号来得既充足又及时,自然所得利润倍增。为了表彰大掌柜的功劳,字号在万金账上给他记了一大功!那一年王廷相年仅三十一岁,当年即被破例提升为大盛魁总号的二掌柜。三年之后大掌柜因病告退,王廷相被公推为总号大掌柜,成为大盛魁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大掌柜。

“王大掌柜了不起啊,咱们得把他创的业守好啊!”

“惭愧呀!怕是守不住了……”

不由得唏嘘一番。

再看今日蒲圻、崇阳和羊楼山的茶园有一半以上被俄国商人和英国商人抢去了。其情势就和归化驼运行的生意被分割差不多,但是这里的危机显然要更加深刻,更加严重。茶园是利益的源头,利源被夺的现实,也是造成恰克图买卖城迅速衰落的根本原因!其实关于这里的情况闵掌柜和钱庄、马庄的掌柜都曾经向总号做过汇报。但是恰克图买卖城的闭市,大掌柜的猝然仙逝,大盛魁内部权力再分配,财伙冲突……所有这些事把总号掌柜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去了,无暇顾及汉口的情况。

好在大掌柜生前安排古海从俄罗斯运回六台压茶机,使大盛魁在茶叶加工技术上不至于落入太后。

六台压茶机现在运转正常!汉口的中国茶厂,别的商家仍然在使用传统的手工压茶机生产,效率差了许多。个人操作特别费力不说,生产出来的产品次品多,外形也不够美观,市场竞争力越来越差。

身临其境,贾晋阳再一次体会到大掌柜是一个智慧超群的人。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今不如昔的悲哀。

马蹄得得,马拉轿车在大道树荫下行进着。贾晋阳突然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大盛魁的希望可能在古掌柜身上了……人才难得啊!”

闵掌柜不解地问:“古掌柜……是怎样一个人?”

“是咱大盛魁刚刚回归不久的一个掌柜。”

“回归?什么意思?”

“原本是大盛魁的学徒,被开销了。”

“被开销的人怎么能够回归呢?按照号规那是永远不得再用的啊!”

“这次是个破例。”

“哦,是破例啊……这人他能够破例,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你猜对了,王大掌柜其实是很看重他的。我看他也不是一般的材料。”

“他叫什么名字?”

“古海。”

“古海……好像听说过。”

“古掌柜离开字号将近十年,王廷相做大掌柜的时候古海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说话的工夫,轿车已经在大盛川茶叶加工厂门口停下,闵掌柜突然想起什么,他拉着正要下车的贾掌柜衣袖说:“等等!……我想起来了。这个古掌柜我确实有印象。”

“怎么个印象呢,”贾掌柜说,“你常年守着汉口的茶叶加工厂,古掌柜他一直是在蒙古草原的驼道上闯荡。”

“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到归化城总号的时候看到过古海,”闵掌柜极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大概有十二三年了吧,那时候古海在大掌柜王廷相身边做贴身伙计,还是个孩子。个子很高,很瘦。”

“十多年也真是太久了!”

“是太久了,后来我虽然没见再过古掌柜本人,可我听人说起过他!”

“难道说汉口也会有熟悉古掌柜的人?”

“您说对了!这个熟悉古海的人还是个俄国人呢。”

“俄国人?”贾晋阳更加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古海一个俄罗斯好朋友,名叫米契诃·康达科夫,是莫斯科茶叶加工厂的经理。”

“哦,莫斯科公司,我倒是知道,那是我们大盛魁的老相与。”贾晋阳压低声音说,“那六台蒸汽压茶机就是莫斯科公司帮助我们搞的。压茶机在俄罗斯是禁运物资!”

“我知道,在汉口许多中国商号见我们大盛川安装蒸汽压茶机都很羡慕,许多人想尽办法打听呢!”

“这就对上号了,”贾晋阳说,“压茶机的事最初只有去世的王大掌柜和大先生王福林知道,是大掌柜直接安排的。你知道吗?把压茶机从俄罗斯运回国的人正是古海!”

“哦,这就对了!怪不得米契诃经理打听古海呢。他说古海流落西伯利亚的时候曾经在他的公司做过事。”

“他俩是在喀尔喀草原上认识的,那时候古海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做事。”

“真是一个传奇的故事……请下车吧,贾掌柜!”

闵掌柜跳下车随手把垫脚凳摆好,同时伸出一只手扶着贾掌柜。贾晋阳和闵掌柜一起走回工厂的办公室,一路走着关于古海的话题并没有中断。闵掌柜说:“古海这个俄罗斯朋友真的是太仗义了!六台蒸汽压茶机运到,没有一个人懂得蒸汽机,我们手里只一张手绘的草图,给谁看都看不懂……”

“这倒也是的。”

“不仅是看不懂图纸,咱大盛川几个老工人还想不通,他们眷恋手工机器,反对安装蒸汽机。单是打通几个老工人的思想就耗费了我半个月的宝贵时光……最后我才想到莫斯科公司。”

“你找米契诃帮忙了?”

“哪里呀!”闵掌柜说,“当我到莫斯科公司的茶叶加工厂一问,米契诃人还在西伯利亚呢!”

“是吗?”

“好在我们是老相与,平素彼此来往就很多,除了米契诃在莫斯科公司我还认识不少人。我和副经理说了自己的请求,他当即就答应了,派了两个俄国技师过来。结果事情很快就搞定!其实蒸汽机操作起来比手工机器更简单……”

“现在那些老工人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都说好了呗。”闵掌柜说,“蒸汽机是两个人操作一台,每天出三十箱!比手工机器超出两倍还多。关键是工人省劲儿,手工机器干一天下来人累得要死。”

这天上午贾晋阳和闵掌柜正在办公室说事,伙计进来报告:“贾掌柜,有位俄国客人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贾晋阳犹豫着看看闵掌柜,闵掌柜扭头看看坐在旁边藤椅上、木凳上的人们,他们是大盛魁汉口马庄、票号、钱庄的掌柜,都是等待贾掌柜接见的。贾掌柜到达汉口就一头扎在了茶叶加工厂,为的是节省时间,有关其他庄口的事务也都在茶厂处理。闵掌柜见大家的目光都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于是替贾掌柜答复说:“你请他等等吧。”

伙计扭身离去,一边走嘴里嘟嘟囔囔道:“真是没礼貌,到别人的地界进了大门连马都不下……耍什么派儿。”

“等等!……”闵掌柜又把那伙计唤回来了。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了?”

伙计以为闵掌柜要责备自己辩解道:“我没说什么呀……”

“我好像听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客人没礼貌……骑着马进院子?”

“是啊!这个洋人就是想耍派儿,进院子也不肯下马。”

闵掌柜又追了一句:“你说客人是骑着马来的?”

“是啊!”

“是米契诃来了!”闵掌柜眼睛放出亮光,看着贾掌柜说,“我一定不会猜错的。”

贾掌柜和闵掌柜一起跳起来,奔出了屋子。

客人牵着马缰绳站在大门口,是一位中年的俄罗斯人,中等个子,金黄色的头发,灰蓝色的眼睛。皮肤很白,在鼻梁子周围散布着若隐若现的雀斑,孩子般的笑容。自我介绍说:“我是莫斯科公司的……”

闵掌柜冲上去亲热地和客人握手,用俄语说:“贵客到了!欢迎欢迎!……我来介绍,这是新来的坐庄掌柜贾掌柜……”

“我叫贾晋阳,是刚刚从归化城来的。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您大名了!今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

“您不用自我介绍我也知道您是谁,您的名字是米契诃·康达科夫!”

“谢谢!”米契诃诧异道,“您居然还能叫出我的名字。”

“我不但知道您本人的名字,我还能说出您的父亲的名字,您父亲的全名是阿列克塞耶维奇·康达科夫!”

“真是太奇妙了!……”

“不奇怪,在我们大盛魁铺伙都知道莫斯科公司的老前辈,都知道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我们的老相与。”

“是的,从我父亲年轻时起莫斯科公司就和大盛魁公司有合作,说起来有一百年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蒸汽压茶机就是您的父亲帮助在俄罗斯购买的。”

米契诃问:“蒸汽压茶机工作怎么样?”

贾晋阳说:“很好很好!”

把客人让至会客室,两位掌柜陪客人聊着。一位身着旗袍的漂亮姑娘在伙计引领下走进来。向客人做个万福,开始茶艺表演。

“我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贾掌柜说,“您很久没有和古海古掌柜见面了吧?他已经回归大盛魁了!”

米契诃笑着说:“是的,好消息我已经听说了!”

贾掌柜很奇怪:“噫!这消息您怎么会知道的?难道说您到归化城去了吗,还是在哪儿听说的吗?”

“哦,不是不是!都不是。这消息是古海亲口告诉我的。我和古海经理是在西伯利亚见面的,是上个月刚刚见面的。”

“西伯利亚?”闵掌柜惊讶地睁大眼睛,“难道说古掌柜他进入俄罗斯了?”

“您猜对了……”米契诃把自己的蓝眼睛眨巴了好几下,用神秘的口气说,“……古海经理他是秘密进入的!”

“闹了半天你比我们都清楚啊!”闵掌柜感叹地说着,和贾掌柜交换了一下目光。显然贾掌柜对古海进入俄罗斯也是感到十分意外。

暖茶、洗茶,茶艺程序一一完成,茶艺姑娘将第一杯香茶捧给客人。米契诃礼貌地接过茶樽,小酌半口在嘴里含着,半眯着眼睛专注地品味着。半晌,说道:“这是开春的六安瓜片!”

贾掌柜和闵掌柜同时会意地笑着点点头。

“春天的六安瓜片有清神明目开阔心脾的功效。”米契诃说,“在我们俄罗斯只有上流社会的人才有机会品尝到的。”

闵掌柜介绍说:“还是在米契诃经理手里六安瓜片才进入俄罗斯市场。”

“现在不少欧洲国家也开始接受了,包括西湖龙井、贵州白毫、武夷山的高山岩茶……我们都有进货了。”

“米契诃经理在致力于开辟欧洲市场。据说好的茶叶只要是符合他们的口味,他们在购买的时候是不惜金钱的!”

米契诃说:“是的,法国人对西湖龙井更有偏爱。”

贾掌柜说:“由此可以看出米契诃经理不但对市场有特别的洞察力,同时也是具有开创精神的商人!”

“是的,”闵掌柜也说,“米契诃经理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其实对于茶叶来说,欧洲是一个潜力很大的市场!”

“闵掌柜说得对,”米契诃说,“还有好处,中国细茶的价值要比砖茶高得多。我计算过,一公斤头等西湖龙井要比安化黑砖茶贵十五倍!在运费方面可以节省十五倍……”

“细茶潜力很大,在中国著名的细茶至少有一百种以上。”

说话的工夫就到了中午,贾掌柜和闵掌柜要留客人用饭。米契诃起身告辞,说:“喝了半天茶忘记了正事,今天我是来送请帖的。”

“好哇!不知道米契诃经理有什么喜事?”

“我们莫斯科公司在汉口开设的第二家茶叶加工厂就要启动了!”米契诃从怀里掏出请柬递给闵掌柜。

“真是可喜可贺!”闵掌柜看了一眼请柬把它交给了贾掌柜。

“我们特别邀请了沙皇的太子阿列克赛专程到汉口来剪彩。”

“啊!这可真是不容易啊!”闵掌柜说,“不知道沙皇的太子是走水路还是旱路到中国来?”

“是走水路,”米契诃说,“两个月以前就已经从敖德萨港口出发了。”

“我们一定前去祝贺!”贾掌柜展开请柬看着,说,“哦,喜事定在了五月十五日。好日子呀!”

“是请了中国的风水先生掐算的,黄道吉日。”

“哈哈哈哈!……”贾掌柜说,“想不到米契诃经理对中国文化如此了解!”

闵掌柜道:“米契诃经理是中国通!”

“过去我只知道米契诃经理喜爱骑马,现在才知道你对中国文化也这样喜爱!”贾掌柜说,“对了,说到骑马可是有好事来了!五月初五汉口传统的骡马大会如期举行,米契诃经理可以在骡马大会上一展身手!”

“是啊!”闵掌柜说,“早听说米契诃经理的骑术了!就是无缘目睹。这次可以一饱眼福了!”

“我也是遗憾,”米契诃说,“早听说汉口的骡马大会热闹非凡,总是因为商务繁忙身不由己没有机缘参加。今年总算是赶上了。”

一个星期后,贾晋阳在汉口陪米契诃观看骡马大会。所谓骡马大会其实就是归化商人在汉口设立的专门出卖马匹的交易大会。汉口是大盛魁等归化商人在华中出售马匹的中心点,同北京是卖羊的中心点一样。只是北京的羊庄是大盛魁的小号,汉口的马庄是它的分庄。

从前,喀尔喀赶到归化城的马匹,都交由归化城北边一百五十里地的召河牧场接收,然后将准备在本地上市的马匹和运往中原内地的马匹拨开。准备在归化城出售的由总号的分管掌柜主持批发;运往汉口的则由汉口分庄接收,编成马群赶运。每群马配有若干马倌,由一名马班头负责带领,同时还有几个护群的打手一路随行。马匹编群以后,即按照一定路线、日程和序列,登程出发。每到赶马季节,从归化城到汉口的路线上,连续二三十天每天都有马群经过。

马群到了汉口以后,即由设在当地的马庄接管,然后安排在市上出售。零售的同时,有时也批发给当地的马贩子,边推销,边收款,边汇兑。俟马匹售罄,这一次生意即告结束。约定俗成,归化商号每年往汉口赶运两次商品马,骡马大会也举办两次。一次是五月初五,另一次是十月初五。讲的都是中国人的阴历。

为了表示热情和感谢,贾晋阳在初五日的一早就特意骑了一匹马去莫斯科茶叶加工厂接米契诃。

两骑两乘沿着长江堤岸边的道路走着。面对滔滔的长江水,米契诃感慨道:“真是一条伟大的河!水量充沛。”

“跨过这条江就是我国的南方了。”

“是温暖的地方吧?”

“是,那里没有冬季。”

“是适合茶叶生长的地方。”

“对!”

“汉口地处中原要地,是距离归化城最远的一个举办骡马大会的城市了。汉口在归化城以南三千里,它是中原重镇,交通要冲,所谓八方通衢之地。湖南、湖北、安徽、山东……周围各个省份的买客都到这里来买马。有拉车的、有耕地的、有骑乘的,也有其他用途的。”

“骡马大会上的马术表演很有意思。热闹!”

“对,我就很喜欢看骡马大会。”

“我到过你们好几个举办骡马大会的城市,就是没有赶上过。”

“举办骡马大会的地方在山西五台山、潞州府,河北的保定府,河南的漯河,还有就是这湖北的汉口,办得最大的该数汉口了。”

贾晋阳并不爱好骑马,骡马大会开始后,在米契诃的盛情邀请下,他也下了阵。他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是不出丑就行。”

汉口骡马大会,盛况空前。让汉口人没想到的是,在走马比赛时夺得头彩的竟然是俄罗斯人米契诃。米契诃马技好得异乎寻常,能让自己的坐骑按照音乐的拍子跳舞!贾晋阳这才知道米契诃从小就爱好骑马,而且他的父亲就是一个马背上的高手。米契诃在骡马大会上出尽了风头,玩得好不开心。

汉口人也开了眼!骡马大会的第三天到场的人超过了以往一倍,大盛魁运来的数万马匹一销而空!

五月十五,贾晋阳和闵掌柜应邀出席了莫斯科茶叶公司新的茶叶加工厂的剪彩仪式。他们亲眼目睹了俄罗斯的皇太子为茶叶加工厂剪彩的情形。这已经是俄国人在汉口开设的第七座茶叶加工厂了。

剪彩仪式就在江边上举行,场面非常隆重,许多乐手或拿着或抱着许多金光闪闪的乐器。汉口道台、两广总督都亲自前来捧场。人们等待着皇太子,贾晋阳作为归化商界的代表站在欢迎皇太子的人群中。

滚滚长江一泻而下,宽阔的江面上行驶着各色船只。有破旧的小帆船、大木船、机帆船,最扎眼的是机器驱动的轮船。船尾拖着浓密的黑烟,汽笛嘹亮。

一艘轮船徐徐靠岸。前呼后拥中,一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走下舷梯,踏上踏板,这就是费尽千心万苦,特意赶到汉口,为俄商茶叶加工厂剪彩的俄国皇太子,他有些稚气的脸上表现出好奇的神情。向旁边的人询问着什么,笑着。模模糊糊地,贾晋阳看到皇太子的脸上在高挺的鼻子两边散布着一些褐色的雀斑。

颤悠悠的踏板,让皇太子很是紧张。他白皙的手伸出去把跟随自己侍卫的手紧紧抓住了。

贾晋阳观察着年轻的皇太子,感到非常奇怪。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难以置信,以他的经验,皇太子为一家商人开设在遥远异国的工厂来剪彩,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犹如天方夜谭一般。他无法想象,俄国皇太子特意从敖德萨出发,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两个多月……但是,这样的事情真的就发生在他眼前了!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剪彩的仪式很简单,前后没有用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所有在场的人全都热烈鼓掌,贾晋阳也情不自禁地鼓了掌。俄国皇太子在许多俄国商人和特地从北京和上海赶到的公使和领事的陪同下到驿馆休息。

大雨把人群驱散,整个街道立刻平静下来。

“你要回马庄休息吗?”米契诃走到贾晋阳的跟前。

“不,”贾晋阳说,“我有雨伞。”

贾晋阳打着雨伞陪着米契诃在雨中散步,不知不觉就朝着马庄的方向去了。

“这雨让我稀罕!”贾晋阳说,“我们归化那边难得能遇上这样好的雨,总是干旱。”

“所以你特别喜欢雨?”

“对。缺少什么稀罕什么,人就是这样。”

“你说得对,”米契诃说,“就像在我们俄罗斯,对茶叶格外的喜欢,尤其是上流社会,接待客人若是能有好的中国茶给客人端上来,那是很自豪的事呢。对了……”米契诃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对我们的皇太子印象怎么样?”

“你们的皇太子很年轻,看起来样子很普通。”

“其实我们的皇帝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的老皇帝彼得还喜欢做铁匠活儿呢。”

“我们大清皇帝高高在上,普通人是很难看到的。”

“这就是区别。”

“大清的皇帝在我们国民眼里不是普通人。”

“是什么?”

“上天的儿子,是龙的儿子。”

“对了,听说你们的皇帝有七十二个妻子,真有这事吗?”

“不是妻子,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贾晋阳说,“你不相信吗?你们俄罗斯的皇帝有多少个妃子呢?”

“难以想象,我们的皇帝只有一个妻子。”

两个人沿着长江的堤坝走着。

贾晋阳说:“如果不是下雨的话,我们骑着马沿着长江的河堤跑上一遭,岂不快活。”

“下雨又有何妨,”米契诃来了情绪,一甩手将手中的雨伞丢了出去,“其实,这点小雨正是一种情调呢。”

贾晋阳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去冒雨骑马吗?”

“那当然!”

“好!”

贾晋阳也将手中的雨伞丢了出去,两人笑着,扑向马群,也没有来得及给马备上鞍鞯,各自抓了一匹光脊梁马。米契诃一手牵着马,另一只手在马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马跑起来了,米契诃也随着马奔跑,双手在水淋淋的马背上一按,飞身跃上了马背。

泥水在马蹄下四处飞溅,沉闷的马蹄声越响越远了。

大堤之内,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水。正值汛期,浩浩荡荡的江水从这一岸望不到另一岸。

当年腊月,在王福林、史靖仁的主持下执行新改的号规,大盛魁招收了十五名财东户子弟入号学徒。当然,在新招收的学徒当中没有背景的还是大多数。大盛魁表面看起来还是兴兴旺旺,但整个归化商界的惨淡和市面的冷落对它产生的影响也还是不小的。

挨至腊月,适逢一场大雪降临归化。鹅毛大雪一连下了三日,许多人家早晨起来连门都推不开,屋门被雪堵上了!大雪造成了交通阻断,城外的车进不了城里。没有粮食,没有蔬菜。市民、商户、驼户十之六七都揭不开锅了。许多人家没有了生计,啼饥号寒的悲音从很多人家的院子里传出来。

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关的影响在归化城突显出来了!市面上人心惶惶,许多字号都忙于宣布撤庄、歇业、辞退工人。归化市面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大萧条,失业人员剧增。在小南街的人市上,每天都聚集着成千上万寻找事做的人。面对此情此景,林道台没了主意,或者说是有主意也扭转不了局势。一天到晚找他的人不断,很多都是因为恰克图和买卖城撤庄没了生计的商号掌柜,当然大多数是通司商会的商户。为解决这些人的生计,林道台是费尽了心机,简直是焦头烂额。找绥远将军请示,奔走于各个商家,为帮助困难户渡过难关筹措善款。然而他的努力只能是杯水车薪,广大停业商户的处境还是得不到根本的缓解。商业面临的重重困难得不到解决,破产的商户与日俱增。

归化商界过起了群龙无首的日子。大掌柜去世,不仅给大盛魁本身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牵动了归化通司商会。就是说通司商会没了领袖。

通司商会在归化属于商界中的中流砥柱,耆老商会还有市面上许许多多的商社行社都在看通司商会的眼色行事呢。林文钦坐不住了。市面得维持,社会得稳定,靠的是什么?在归化城包括归化周围七厅二县,首先是大盛魁商号和通司商会的配合,要想得到大盛魁的支持首先它自己本身得稳定。现在由于大掌柜的猝然去世,大盛魁内部因为各种矛盾而动荡起来,通司商会又是群龙无首。没了通司商会,没了大盛魁,林文钦心里就没了底。

林文钦决定去找天义德商号!王廷相猝然去世,归化通司商会会长一职应由天义德大掌柜李泰代行。

李泰代行会长一职时,通知六十八家通司商号会首商会。说是六十八家,其实大萧条剩下的商号也就是三十家左右。大家公推李泰接任归化城通司商会会长。说起来李泰也捐有四品顶戴,天义德商号又是归化三大号之一,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推举会长一职包含两方面的考虑,第一是会长本人所在的商号必须是有影响力、有权威的商号,具体说比如三大号。第二,会长本人得有德行、有威望。这两条李泰都符合。天义德乃三大号之一,在归化商界的影响仅次于大盛魁,而且李泰本人的才华是归化城商界公认的。

可是过了不久,人们还是发现,李泰和王廷相远不是一回事。他可能是一个好买卖人,可是做社会事物需要有的领袖风范他就差王廷相不是一点两点了,甚至可以说干脆就不在一个档次上。无论气魄、智慧还是办事能力以及号召力,李泰都差王廷相一筹。就说扶危济困方面的事吧,如今归化城内的“大炕”和“梦楼当”也不断有走投无路的商人被抬进去。“大炕”是什么?大炕是归化地方特有的慈善设施,是专门收管那些因病因困,无依无靠而倒卧在街头的人,巡抚按照道台衙署的指示把这些人送进一座屋子里。而“梦楼当”也是同类性质的设施,虽说是名堂听上去颇具浪漫色彩,实则最是恐怖!“梦楼当”是专门存放死人的地方。它把那些倒卧街头已经死去的人暂时存放在那里,等待死者的家属前来认领。一个“当”字很能说明问题,一旦有死者的家属前来认领,得交出一笔不菲的“当”费,也就是说这里是把人的尸体当作衣物器物加以保存,要收保存费用。

林道台提醒李泰关注此事,说:“但凡是有通司商会的人走进这两个地方,作为会长你必须发动商会去解救和认领!这是会长的义务,既是为了通司商会的脸面,也是我林道台个人的脸面。归化市面上的人都知道,通司商人那是归化最有钱的人了,你们的人都被抬进了那些地方,你通司商会颜面何在?要知道这两个地方是乞丐该去的地方。所以想尽办法也要把他们从那里弄出来,哪怕是贴些银子。”

李泰的表现让林道台很是不满意。李泰发动通司商会各商号参与这个救援活动,可是响应者一点不踊跃,都说自顾不暇。会首是有了,但是没有足够的感召力和凝聚力,同是会长,在人们的眼里分量是大不一样的。李泰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

“大炕”和“梦楼当”成了林道台经常出入的地方。半年的工夫,林道台从这两个地方弄出来的通司商会的破落商户将近二十人!没家的帮助安家,有病的帮助治病。有的人被救助两次,有的甚至被救助三次。但是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救助得了一时,不能救助他一世,说来说去最后总还得自己找谋生的出路。市场萧条到了极点,商机则是渺茫得很,结果是救助来救助去,失业的人却越来越多,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越来越多,落进“大炕”和“梦楼当”的越来越多。

还有那些非通司商会的商人,那些没了营干的驼夫、马倌、牙纪,也都抱着一线希望来找林道台求助。道台衙署和商会的大门前总是聚集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倒卧者随处可见。林道台害怕了,束手无策,找通司商会也没办法,对李泰失望之极,便去找大召的达喇嘛想办法。达喇嘛也只有一个主意,让归化商会动员商号放粥。

李泰带头在天义德门前搭起了赈灾的粥棚,不少商号也跟着在门前搭起了粥棚。每天一大早前,来喝粥的人就把商铺前的道路拥堵了。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被饥饿的人群包围,常常是还没等小米大麦熬熟就被一抢而空!饥饿的人们就像是疯了似的。粥少人多,打架斗殴时有发生,直到有一天出了人命。说起来也颇为不可思议,就是为了争夺一碗粥,一个妇人竟然把一个老头打死了。是用喝粥的碗砸在了头上,巧的是只一下就把一个老头子给砸死了。

抢粥出人命后,天义德首先停了粥棚。

这一停更要命,饥饿的人们都转向了道台衙门、二府衙门、土默特衙署,那里日日被灾民包围。饥饿的灾民层层叠叠围在官府门前,简直就是人山人海。白天吵闹声、喧嚣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夜晚他们就睡在官府的门前不肯离开,弄得官府日夜不得安宁。数以万计的灾民围着道台衙署吃喝拉撒,弄得道台衙署周围臭气熏天!所有这些让林道台恶心、紧张,也让他感到害怕,他不得不又去找李泰。

天义德总号正值段靖娃在,一看见道台大人乘坐的蓝呢大轿停在院子里,段靖娃赶忙迎上去替林文钦把轿帘撩起来:“林大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不客气。”林文钦板着脸走进天义德的客厅。

段靖娃又是亲自沏茶又是亲自上烟,围着道台大人团团转。

“我问你,天义德怎么就把粥棚随便给停了?”

“大人知道的,”段靖娃解释说,“因为放粥闹出人命了。”

“你不想想,不放粥会死更多人,会闹出更多人命!”

“那宗命案子还没了结呢。”

“我还没审清楚呢。”

“何时才能审得清啊?”

“先别说那宗案子,赶快放粥!”林文钦命令道,“不然我就判你天义德扰乱治安!”

赈灾的粥棚重新开启。但是不管是关闭还是开启,灾民一天到晚就是不肯走。坐落在扎达海河岸边的天义德商号的大院整天都被灾民包围,搅得李泰连夜里都不能睡觉。实在是受不了了,李泰就不想当这个通司商会会长了。他想还是把这顶自己戴不动的大帽子退回给大盛魁吧。

择个日子李泰到大盛魁去了。在大盛魁城柜还没进小院,看见打里院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王福林王掌柜。

李泰随王福林来到内院小客厅,分宾主落座。

“有什么吩咐,李大掌柜请讲,不必客气。”

“这个……”

“不必客气。”

“我想,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的事还是你们大盛魁出人当吧……”

“您不是当得好好的吗。”

“好?哼……”李泰苦笑道,“唉,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就是李泰不说,关于通司商会所处的困境王福林也清楚得很。放到以前,这会长本来是要争来争去的,如今今非昔比。大盛魁现有的掌柜们也未必有谁能强过李泰。王福林便劝慰道:“当今,归化商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没有了大盛魁的王大掌柜,论威望论能力能够领军的也只有你李大掌柜了!何必为难我们,大盛魁今非昔比,别的字号就更不要说了。没有人敢担起这副担子。”

结果可想而知,通司商会会长的职务李泰是推脱不掉了。

有必要说说天义德商号了。天义德是归化通司商号中实力最为强大的三大号之一,它的成立比大盛魁稍晚几年,但是也有一百几十年的历史了。它的财东结构较比大盛魁要复杂得多,它除了三姓创始人郭姓、范姓和马姓各有一股外,后来又吸引元盛德加人二股。以后在李泰的手里又有库伦的活佛雅克圪森加入二股,总共有七个财股。最初也是人力合伙,它的资金周转,主要也是依靠多年积累的公存来活动。

李泰是个改革家,他主持天义德有三大创新举措,最重要的是他吸引了库伦的活佛雅克圪森入股;第二是允许非晋籍的人士和工人入股;第三打破两百年来归化通司行的老规矩——不允许铺伙携带家眷,从他这儿开始,允许在字号万金账上顶了生意的掌柜在归化安家。

会长一职推脱不掉,李泰勉为其难,挺起来去做会长该做的事情。他硬着头皮通知归化各通司商号开会议事。都快中午了陆陆续续才到了不到二十家。一开始会议开得索然无味,研究赈灾事宜,除了放粥也没有别的办法。说到那些破产的商户,大伙说,要想救他们先得救萧条的市场,商人商户的出路就是市场与商机。于是话题就又提到重新上书朝廷,请求允许开放假道俄罗斯做生意的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向政府要对外贸易的政策。这个话题让会议又热烈起来。可这话重复了几十年了,跟没说一样。眼看着俄罗斯商人和其他外商快把中国的市场都抢占完了,朝廷还不松动,还不允许中国商人光明正大地打到俄罗斯去,逼得中国商人还是靠做暗房子,出了事还要坐大牢甚至砍脑壳。

最后李泰说:“好,咱们重新上书朝廷!呼吁请愿!放我们到俄罗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