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3 第一章

晚冬。飘飘洒洒的雪花笼罩着世界。一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全都是洁白硕大的雪花,能见度极低,几十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眼前的雪片,飘飘洒洒,似乎永无止境的感觉。

后半晌的微光闪耀着,草原大道被大雪掩埋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暄软的积雪在马蹄践踏下发出“咣叽咣叽”的闷响,阴云紧压着大地,把整个草原拥抱在了它那灰蒙蒙的怀抱中。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空中将一批又一批的雪片抛撒下来,为马队披上了白色的衣衫。被风卷起来的雪片斜着抽打在赶路人的身上和他们座下的马身上,使前进的马队备感艰辛。马队的每一个人身后都跟着一匹空鞍子马,从归化城出来他们一路不停歇地奔跑,换马不换人,几昼夜的时间已经跑出了一千多里地。

骑马人斜着身子缩着脖子,躲避着一阵阵抽打过来的雪片。他们圆睁着的眼睛不停地眨动,把落在睫毛上的雪片抖掉。赶路的马队由六个人组成,他们全都是来自商城归化近郊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夫汉子,有驮头胡德全、领房人二斗子、“暴客”呼德尔楚鲁(汉名白守义)、“狼人”刁三万,还有王锅头。飘雪中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几个汉子紧紧地簇拥着他们的领头人:他的脸部有一道斜的伤疤,他就是驼道上大名鼎鼎的古海!古海的两只藏獒紧紧跟随着马队,一黑一黄,皮毛在昏暗中闪现出一束束光亮。

小小的马队就像一阵旋风疾速从草原上掠过。雪雾紧裹着马队,马队把沉闷的马蹄声抛在了身后。

马队在爬上一道慢缓的山梁之后突然间停住了。

二斗子奋力地勒着马缰绳,他的坐骑差不多撞到了古海的马屁股上。领房人发火了:“干什么?九哥!……突然勒住了马,这样骑马马会受不了的。”

古海没有答话。

紧跟在古海身边的胡德全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好像前边有什么东西……”

“狼人”刁三万在马镫上站起来,他把手搭在眉骨上瞭望了一会儿,报告道:“好像是有一支驼队……”

古海扬起马鞭朝右手的方向指了指,抖了抖缰绳也没说话。他坐下的青骢马马蹄就像箭一样地朝着马鞭指示的方向,眨眼工夫就冲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包。

不久一支稀稀拉拉的驼队出现了。准确地说还不是一支驼队,而是一支既有骆驼也有马匹还有马车组成的队伍,其中甚至还混杂着牛车、独轮车和挑着担子的人。混杂的队伍在草原上行进,松松散散地前后拉得很开,首尾不能相望。随着奇怪的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领房人却是越加看不懂了: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哩哩啦啦的骆驼所载货垛大小不一,有红柳筐的木架的,也有布包的羊皮包的;队伍也没什么统一编制,十峰二十峰一串的、三五峰一链的。这支队伍里还夹杂着马车和不少骑马的人。不用仔细看二斗子就能判断出他们大部分不是驼夫。拉骆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受苦做活儿的人都应该是短衣短打扮,这里边却有好多身着长袍的人骑着马。没有歌声和笑语,队伍里的人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地沉默着。

六个人驱动着各自的坐骑,沿着山岗下的草原奔跑着。突然一黄一黑两只藏獒冲到了马队的前面,它们激动地咆哮起来。藏獒的咆哮引起了驼队中众多护卫狗的回应,群狗的叫嚣响成了一片!

古海马队的出现引起驼队的惊慌,喊叫声、骚乱声骤然间响起来。队伍里的人全都惊慌失措。

“小心!……”

“劫匪来了!”

“快抄家伙……”

一些年轻力壮的驼夫都扑向骆驼,从货垛子里面抽出刀和枪,准备与“土匪”搏斗。

在很短的时间内驼队已经围成一座“驼城”,数以千计的骆驼和马车组成一个方阵卧倒。人、车和货物被围在中间。

古海策马跑向“驼城”,问道:“敢问你们是哪里来的驼队?”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话,人群吱哇乱叫,一片惊慌失措。古海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悲哀,压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归化城的商队!”一个领头人警惕地朝前走了几步,他爬上了一辆骆驼车的车厢回答古海的问话,同时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对方。

另一位手里握着一杆破旧的伯勒根猎枪,身体颤抖着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古海马队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古海举起手摆了一下,大家顿时都止住了笑。

紧张的空气松弛下来,一个中年商人从“城”内走到边上来,说:“我们是逃难的。我们是从恰克图买卖城逃出来的。”

另一个说:“我们还以为是遇上土匪了呢。”

“买卖城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老年商人奇怪地反问道,“难道你没听说吗?俄国人的恰克图和咱们的买卖城全都闭市了。”

“中国人的商号全都撤庄了!”

“市面乱极了,恰克图和买卖城突然冒出许多土匪,到店铺里拿东西,抢东西,还打人。”

“提心吊胆啊,不少人在买卖城就被抢了,在路上刚刚又被土匪抢了一次!”

“那些土匪单抢中国人。”

“我们的于掌柜被土匪刺伤了。”一个瘦小的伙计哭着哀求古海,“快救救命吧!”

古海问:“是哪家字号的掌柜?怎么回事?”

小伙计拖着哭腔答道:“是大义成的于掌柜,被土匪拿刀砍伤了后背。”

“哦,是于掌柜,我知道的。”

古海下马走进方城,来到受伤人的骆驼车跟前。见受伤的人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古海伸手撩起盖在于掌柜身上的肮脏毛毯,惊了一跳。只见于掌柜斜着身子躺着,左边的一条背膀从肩部到肘弯全都被黑色的凝血糊满了!黑色的凝血把衣袖和受伤的创口黏结在了一起,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于掌柜!”古海伏倒身体喊着,伤者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伙计急了,哭出来:“于掌柜,你可不能死啊。”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古海把手背放到于掌柜鼻子下,稍会儿把手抽了回来。

“怎么样?”吓傻了的小伙计哭着问古海。

古海无声地摇摇头。

“只怕是没救了……”

古海在伤者的车前默默站了一会儿。二斗子说:“九哥,咱们帮帮于掌柜吧。”

“怎么帮?”古海反问二斗子,也不等二斗子回话就扳鞍纫镫,翻上了马背,“你不知道我们身上有要紧事吗?上马!”

古海双脚使劲儿磕了一下马肚,坐下的青骢马就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他们全都无奈地跟在古海的身后打马跑起来了。

一口气跑出大约有三十里地,古海勒了勒马缰绳使马放缓了步子走起来。

“你得给弟兄们说说清楚!”二斗子沉着脸把自己的坐骑靠近古海说,“你还有人性没有?眼看着别人有难也不管。”

刁三万愤怒地喊道:“你见死不救!不仁不义!”

胡德全也说:“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啊?!”

只有王锅头说:“你们没听见吗?古掌柜说过了,咱们身上有紧要的事情。”

“什么要紧事,这出来都三四天了一个字没露。哼!该不是做暗房子生意吧?那可是会掉脑袋的!”

二斗子的话勾起了刁三万的不满:“能有什么要紧事,既然用弟兄们又信不过。真是没意思得很。”

古海叹口气,看看跟着自己身边的弟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样子很是疲惫,心里也过意不去。就说:“好吧,弟兄们。不是我信不过大伙儿,实在是这次大掌柜交给的任务甚为重要!是关乎大盛魁命运的大事,也是关乎归化商界命运的大事。”

“说得这么严重,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好,既然是这样……我就告诉吧。你们听着,”古海看了一遍大伙,“我们此次是要到托博尔斯克去!”

“哇!托博尔斯克……那可是俄罗斯的地界!”

“说对了,是俄罗斯的地界。”

“怎么不早说?”刁三万喊起来,“早知道是到俄罗斯我得好好把老婆孩子安顿一下。我家的骆驼……”

胡德全说:“就知道老婆孩子,三句话就离不开你家的骆驼。还能成什么大事?”

刁三万不服气:“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贴蔑儿拜兴谁家没有骆驼?”

“行了,别争了,”古海正色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前面不远就是乌兰木图山口了,我就告诉大伙儿——这一次我们是去俄罗斯执行秘密任务。我们是到俄罗斯境内接应一批特别的货。”

“是什么特别货值得我们冒这么大风险,不管不顾的?”

“是压茶机!”

众人一听全都呜哩哇啦地喊叫起来。

“吵什么!”古海厉声道,“现在后悔也不迟。对了,我还得把话撂在明处——我们这差事非常危险。大伙想好了,不愿意去的早说话,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

众人全都哑然了,你看我我看你。

“那还说什么废话!”胡德全打断了古海的话,“你古掌柜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没得说,你说咋干就咋干。”

马队继续北上。小小的马队像箭一样穿过雪雾,马蹄敲打着草原的胸膛渐渐远去,马队像一阵旋风刮过了洼地,奔上了一个陡峭的山梁。骑手们无声地督促马匹簇拥而去,一黄一黑两只臧獒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眨眼的工夫,古海马队就消失在雪雾的后面。

又跑了整整一天,古海他们的马队与另一支马队相遇了,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派出接应的人到了。

乌里雅苏台分庄派来接应的也是一支精悍的马队,总共只有四个人,看不出身份,单从衣着看很像是当地的牧民,其中有一个是俄罗斯人。可是一张嘴说话,古海就知道他们全都是商人。双方见面气氛很严肃,接应的人一个个全都沉默寡言,为首的掌柜简单地和古海打着招呼:“你就是古海掌柜吗?……请跟我来一下。”

他把古海拉到离开大家远一点的地方去说话。

其余的人一言不发,从马背上卸东西,东西很简单,全都是服装和食物。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到大伙身边。

“把衣服全都换了!”古海果断地说着,然后自己率先动手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大家就迅速地把衣服换了,窝在临时搭起的小帐篷内吃了点东西。稍做休息之后,古海一行人要接着朝前走了。这一次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全都是俄罗斯布里亚特牧民的服装,一个个头戴尖顶的高帽子,身穿布里亚特长袍、脚蹬翘头的祥云马靴。猛然看上去他们完全是一支俄罗斯的马队。

接应的队伍里那个俄罗斯人留下了,给他们做向导。分别的时候,为首的掌柜简单对古海交代说:“他叫彼尔,你们进人俄境以后一切都要听彼尔的!”

其余的人都返回去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就见一座黑黢黢的山峰挡在他们的前面。彼尔示意大家停下,彼尔会讲一口流利的蒙古语,与古海交流没有一点障碍。

“你们在这里等着,千万不要动,我到前面交涉。”彼尔简单安顿一下独自去了。

几个人把马都聚拢在一起,一个个双手紧拽着马缰绳谁也不敢出声。

寂静中突然响起了马嘶声,是胡德全的云青马叫起来了。胡德全伸手在马耳朵上扇了一下,骂道:“你这个妨祖货,悄悄的!叫人听见会把老子的命要了。”

二斗子压低声音问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谁知道呢,”呼德尔楚鲁说,“黑乎乎的几十步之外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胡德全说:“我怕是连方向也说不准呢。”

“告诉你们,看着前面黑乎乎的影子了吗?”二斗子指着说,“……我们是到了乌兰木图山口了!”

“真的吗?”胡德全问,“归化到乌兰木图山口有三千多里地呢。”

“你以为呢,九哥带着我们没日没夜地疯跑,我的马都快要跑死了。”

事情让二斗子说对了,这里正是中俄边界。大清国和俄罗斯两个国家的边防部队就是靠着萨彦岭这样一个天然屏障来帮助他们守卫共同的边界。而事实上边界是个极为模糊的概念,每当春季,执行任务的边防部队就会牵着马在密不透风的萨彦岭森林间蹚出一条道路来,他们把整棵的白桦树砍下来,驱赶着马拖着白桦树穿过密林。像一杆巨大的扫帚似的白桦树在密林中拖出了一个通道,这就是国界线。

但是不管森林多么的茂密,多么无路可走,林中有多少猛兽出没,那些散布在界山两边的农民、牧民、猎民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穿越边界做些交易。密林间有许多只有他们才能够知晓和使用的小道,成为他们自由的通道。在利益的驱使下,他们表现得异常活跃。当这秘密被商人们知道以后,许多商人都想方设法进入到萨彦岭密林深处,加入到边民做生意的队伍里来,使这种地下贸易的数量达到了非常庞大的程度。官方把这种来自于民间的自发的贸易往来称做是“走私”,而这种走私行为在一个时期内在中俄贸易总量中占了将近一半的比重。这就是两百年间发生在萨彦岭密林深处的传奇故事。

现在古海带领的小小马队就正在穿越萨彦岭密林中的一条神秘的通道。天亮以后,这支神秘的马队已经踏上了俄罗斯的土地。

彼尔带领他们沿着大道又跑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来到一个村落。这是一个偏僻的村子,村子里人口很少,只有十来户人家。居民住的全都是用圆木劈开的棱木建成的房子,他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彼尔说:“我们到地方了,你们可以休息了。”

主人把大家让进了房间。主人是一个大胡子的红脸膛汉子,宽阔的肩膀,穿一件高加索式的长衬衫,衬衫的下摆一直拖到了膝盖的地方。房子里很是洁净,餐桌和床以及凳子全是用未经加工过的圆木做成的。大家围着桌子吃东西抽烟喝茶,然后躺在木床上睡觉。这个过程中大家几乎没有说几句话。

主人带着彼尔和古海来到房子后面的院子,那里停着六辆四轮马车。马车上装的东西堆得很高,上面用苫布苫着。古海伸手摸了摸它,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车上装的果然是铁质的机器。

还是在前年,为了搞到这批压茶机,大盛魁商号付出了高出原值两倍的代价,几经周折,托俄罗斯合伙人将压茶机运到了比斯克。比斯克是与中国城市科布多最接近的俄罗斯边境城市。但是就在压茶机即将过境的时候,消息泄露了出去,还没有到边境呢,俄国边防部队就在半道上把压茶机扣住了。原因很简单,压茶机属于禁运物资!压茶机在俄罗斯军方手里放置了大半年。是彼尔通过军队的朋友疏通了关系,把压茶机从军队的手里弄出来了。但是压茶机不能够再从比斯克附近穿越国境线。比斯克军方要求他们离开自己管辖的区域。

在大院的屋里整整休息了三天三夜,一个俄罗斯妇女给他们做饭。除了做饭的俄罗斯妇女之外,三天里他们没有看到第二个人。吃饭睡觉,再吃饭再睡觉。到了第三天傍晚,彼尔回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俄罗斯军官。彼尔把古海叫到内室。

年轻的军官很有礼貌地与古海握握手,用俄语问候道:“你好,朋友。”

“这位军官是我的挚友,”彼尔介绍说,“以后由他来负责你们的安全。”

后来古海想起来,无论谁都没有提到那位俄罗斯军官的名字,甚至事后古海也没有问起过。

俄罗斯军官用俄语简短地与古海交谈了几句。

在院子里,彼尔指着那几辆马车说:“这六辆马车所载的是六台蒸汽压力机的全部部件,它可以组装成压茶机。现在我把它们交到你的手里,过一会儿你把这些机器清点一下。我必须告诉你,这些机械玩意儿与汉堡白银一样,目前是我国政府禁止出口的东西。”

“我们只能保证把你们护送过乌兰木图山口北口。到山口南边以后情形会怎样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军官又补充说,“就全靠你们自己了。”

古海很自信地说道:“山口那边属于大清国,到了我们自己国家的地盘自然就会有人接应我们了。你放心!”

古海跟着彼尔,把几驾马车上载着的货物检验了一遍。天黑以前他们出发了。说起机械的事来古海当然不懂,他相信彼尔办事是牢靠的。

让古海感动的是,彼尔把他们交接给那位俄罗斯军官后,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放下自己的商务又陪他们往前走了一段。大道上的雪都被马蹄和车轮碾碎了,变成了黑色的泥巴。载着重物的四轮马车一次次地陷入烂泥坑里去。他们甚至都不能够点起一只火把,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摸着黑把自己的骑马套到车上去,用五六匹马的集体力量把马车从泥泞中拖拽出来。

所有的人都在马车的后面推车,彼尔几次跌倒在泥泞中,身上的衣服被雪雨浸透了又被泥玷污得一塌糊涂。帽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胡德全、二斗子、呼德尔楚鲁、刁三万和王锅头五个人浑身上下都被泥水裹满了,脸上沾满了泥巴,谁都认不出是谁来了。这些马一个个都很消瘦,肚子瘪瘪的,皮毛上沾满了泥巴。在泥泞中不歇气地跋涉了几百俄里的路程,这些马和人一样都已经精疲力竭了。拉车的马更是疲惫不堪。彼尔建议用那些备用的马把这些拉车的马换一换,但是古海告诉他:“那些备用马全都是供人骑乘的马,它们根本不会拉车。”

……

他们带着压茶机昼伏夜行,来到接近乌兰木图山口国境线的一个小村庄。

在他们等着再次出发时,彼尔打探消息回来对古海说:“情况很不好!你们必须在这里等待二十天……”

“难道我们是蜗牛吗?”二斗子愤怒地反问,“这里距离山口只有不到二十俄里的路程,要走那么长时间吗?”

古海没有听懂彼尔的意思,他说:“我的弟兄我自己知道,他们都是常年在驼道上跌打滚爬的驼夫汉子。饥饿和劳累都打不倒他们,现在要紧的是把这些机器运回到我们国内。只有机器进入到我们大清国的土地上,我才能够放心。到那时再休息不迟。”

“不是,是另外的原因,一个不好的消息,”彼尔解释道,“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决定换防的部队因为特别的缘故推迟到达。而我们原计划是趁部队换防的空子偷越国境。我们只能趁这个空子,别无选择!”

结果大好的时光就在那座不知名的小村庄空耗了,不仅是时间的消耗,更重要的是心理承受着煎熬。时间变得更加漫长,让人难以忍耐。

夜。银色的月光笼罩着大盛魁归化总号的院子,院里一片寂静。随着大门一阵吱扭扭的响动,一辆马拉轿子开进了院子。轿车停下,下来的是大掌柜王廷相。大掌柜一面以肉捶堵着嘴巴打哈欠,一面穿过月门走进了内院。大掌柜经过小账房门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他被一阵算盘的清脆响声吸引住了。小账房还亮着灯,一个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户上。大掌柜兴冲冲地走过去叫道:“郦先生,天这么晚了你还在做事,该歇息了!……”

大掌柜推开小账房的门,一只脚跨进了门槛一只脚还留在门外,坐在椅子上的人不是郦先生而是年轻的大先生王福林。这时候大掌柜才想起来郦先生离开归化城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他的这位老搭档已经正式告老还乡,不会再帮他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了。

见大掌柜推门进来,王福林急忙站起身给大掌柜让座:“大掌柜,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找我有事吗?”

“没事,你忙吧,你忙吧。”大掌柜说,“你看我也是糊涂了,咋就还让你做事呢?这都半夜了,你快去歇息吧!”

王福林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把这点账对完了就去睡……”

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把跨进屋的一条腿又抽了回来。大掌柜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知道自己又在想念老搭档郦先生了。郦先生是与大掌柜在一起共事十几年的人,更难得的是两人情投意合。郦先生突然离开就像是砍了他的一个膀子似的,大盛魁城柜的许多东西都能够勾起大掌柜对郦先生的回忆。不但是在夜里,就是在白天也常常有这种情况。大掌柜每次路过小账房的时候总会停下脚步,隔着窗子朝里边看看,侧耳听听从屋子里传出来的算盘珠子的清脆声音。

这种情谊是局外人不能够理解的,别看大盛魁铺伙近万人,归化城柜每天出出进进的伙计几百口子,大大小小的掌柜几十号,但是实际上字号的许多事情,尤其是重大的决策都是由大掌柜和掌管小账房的郦先生两个人研究后拍板的。更有字号的许多经营和人事上的秘密也只有他俩人知道。比如说,那本锁在小账房墙洞里的万金账,在王福林接替郦先生之前除了大掌柜和郦先生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过。这样一对多年的搭档突然间分开,要想让大掌柜不想起他,反倒是奇怪的事了。自从郦先生离去,大掌柜不知道有多少次都在睡梦中与郦先生相聚。好几次夜里,睡在外屋的小赵伙计都被大掌柜的说话声吵醒了,他在炕上坐起来略略定了定神,就猜到是大掌柜又在做梦了。小赵披件衣服来到大掌柜炕前,他把大掌柜推醒了。蜡烛的亮光晃动着,照耀着大掌柜迷茫的双眼。

“小赵,我刚才说什么了吗?”大掌柜在被窝里坐起来了。

“大掌柜,”小赵笑着说,“您又喊郦先生的名字了。”

“哦。”大掌柜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

看着大掌柜重新躺下,小赵才把蜡烛熄了悄悄离开了。

一个念头在小赵的心里升起来,他害怕地想道:“大掌柜如今这样的健忘,该不是真的老了吧?”

事实上,大掌柜近来身体确实大不如前,可以看出记忆力明显衰退。聂先生也曾多次委婉地警告过他,要他少做事多休息。大掌柜自己似乎也有所觉悟,心里也已经生出了退休之意。闲暇的时候越来越喜欢和他身边的人谈论他少年时代的事,谈论他的家乡,谈论他的父母妻子家人。

这样的话听多了,关于大掌柜的事情小赵就知道了许多。

大盛魁字号内部和通司商会的事马乱营糟的,烦心事一件接一件,就像是雨季里的野草疯长着,任你怎么割也割不完。大掌柜这个“芟手”有点犯愁了。最近他刚刚处理了通司商会整顿会务的事——不少倒闭的商号和已经关了门只是没有宣布倒闭的商号,很多都没有按照规矩到商会来注销自己的号名。商会自己收不上会费不说,还要为这些商号向各个衙门缴纳名目繁多的税费。为此通司商会与好几个衙门发生冲突,而那些倒闭的商号有的竟然连人也找不到了。

大掌柜除了记忆力差了,似乎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夜里总是觉得被子不够暖和,莫名其妙地就常常说冷。深夜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小赵为他掖被子。本来被子已经盖得很好了,可他还是觉得冷。后来大掌柜自己明白了,这寒意不只是在身上,要紧的是从心里往外渗。

归化商界形势骤转,不利的因素越来越多,社会秩序也是越来越乱。而郦先生恰在这个时刻告老还乡了,使他觉得身边缺了一个知心的人,失去了依靠。很奇怪大掌柜统领着大盛魁数千人马、几十个庄口,在商海中叱咤风云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势单力薄。这个一向非常有主见的商界巨子,常常感到一种危险在向他压过来。

除了想念郦先生,这种时候大掌柜还常常想起另一个人,便是古海。大掌柜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像他一样了解古海,这是一个商业奇才!一种直觉告诉他,在未来的日子里古海将是大盛魁的栋梁。他强烈地盼望着古海能够带着压茶机早日归来,同时古海本人也能够尽早地浮出水面尽早回归大盛魁。为此,大掌柜常常夜不成寐。

单从表面上看,归化城依旧是一幅繁荣热闹的景象,街面上走动的人非常多。如果站在北门城头上望去,整个大北街、大南街,北门外沿着扎达海河两岸的道路,到处都是涌动的人群,街市一片喧嚣。

本来左宗棠收复伊犁,新疆建省,大清国整体局势日渐趋于平静,整个北方局势安定,再加上恰克图、买卖城口岸贸易量猛增,归化通司商号随之发展得很快,在商会注册的商家已由二十八家发展到了三十四家,又在短时间内迅速发展到六十八家了。红红火火的对外贸易使归化城呈现出空前的繁荣。每当驼队归来,从俄罗斯、新疆运回的皮张、药材、布匹数量庞大,由喀尔喀运回的活马活羊数以十万计。饭店业在市场的刺激下也迅速发展,从高档的“戏馆”到中等的“葫芦馆”以及下等的数量庞大的“饸饹馆”,还有经营烧卖的茶馆,从早至晚顾客盈门,络绎不绝。

但是归化商界的人都知道:整个蒙古草原和中国北方的商业环境悄然间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是变得越来越好,而是变得越来越糟糕了!《中俄天津条约》签订以后,情势更是急转直下!由于俄国商民享有更加多特权,俄国人纷纷移居蒙古各地。短短几年间,在色楞格河、鄂嫩河、鄂尔浑河和特斯河流域,俄国移民聚居的村落已然是星罗棋布。在很短的时间内居住在那里的俄国人,总数超过了十万人。仅库伦一隅,登记在册的俄国商人就有三千六百二十一人。再加上每年定期往来的商队、探险者和游历者,总数当在五六万人左右。

在沙俄政府的压迫下,清朝政府在新疆、蒙古的边境上增设三十五处过界卡伦,所有这些卡伦都准许俄国商人自由出入。而实际上许多俄国商人根本就不照卡伦行走,简直可以说他们就是肆意妄为,经常随便从任何自己认为方便的地方越过边界,进入大清国境内做生意。

在乌里雅苏台市场上,俄国棉织品在市场总份额中占了四分之三。不仅是在乌里雅苏台,包括整个喀尔喀和新疆大部地区在内,俄国商人设立的洋行差不多控制了大清国西北和整个蒙古地区的贸易,甚至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中国商人在新疆的塔尔台设立的伊塔茶叶公司,由于部分俄商的阻挠竟然不能够开张!

在俄罗斯政府的压迫下,大清朝廷对俄商的减税区域还在进一步扩大,原先仅限于由恰克图、尼布楚二地输入归化城、张家口、天津等地,俄国货物也都得到减税三分之一的优惠。清朝政府还许诺,在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地区,“俟商务兴旺,始由两国陆续商议添设”。

这不平等的中俄条约导致恰克图和买卖城逾千家华商的店铺大部分宣布倒闭,剩余者不足五十家,这些留守的店铺大部分也都是处在观望之中,留一两个人看守,并无营业可做。由于恰克图和买卖城商贸的萎缩,也导致了归化商业形势立显颓势。归化的商人们只是怀着一线希望,等候着恰克图和买卖城商埠能够恢复的那一天……

数以百计的中小商号在恰克图撤庄以后,大部分掌柜和伙计们都回到了归化城。没有营业空守一方,许多商号的掌柜本人都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数以千计的从业人员生活景况更是艰难。这些从业人员中大多是归化当地人,商号倒闭的那些商人家属子女也失去了生活的来源,一时间啼饥号寒,其景极惨。实际上,在归化失业的队伍并不限于通司商号的从业人员,与恰克图商贸相关的归化其他行业也受到了直接和间接的影响。餐饮业、零售业以及各个牲畜市场都呈现出萎靡状态。

而与这些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各国洋商开设洋行的数量在归化城陡然猛增。几年前当古海还是贴蔑儿拜兴一个普通驼户掌柜的时候,在归化城的街面上只有五六家外国人开设的店铺,有俄国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瑞士人开的钟表店、英国人开设的皮毛店……总共不超过六家,差不多全都开设在大北街上。现如今,洋商洋行呼啦啦拥进了归化城,他们的店铺就像雨后蘑菇似的一圈一圈地冒了出来。许多刚刚倒闭的中国人的店铺,几乎都没有闲置几天就都重新开业了,只不过店主由中国人的掌柜换成了洋人的经理。洋人的店铺洋行在归化城的大北街大南街好几个地段都连成了片。

不久前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一个由一百三十六名外国传教士组成的庞大传教团进入了归化城。这个传道团内有比利时人、意大利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当然也有俄罗斯人,黄发碧眼者有之,高鼻长髯者有之,年长者有之,年少者亦有之,还有两个留着长发的妇女,据说是荷兰人。他们是罗马教皇指示成立的一个宣教团,根据教皇的指示,这个宣教团活动的范围以归化城为中心,包括西起三盛公(今磴口市)、东至张家口,北到库伦(今乌兰巴托)这样一个广大的范围。传教团进入归化后一头扎在了天主教圣母圣心教堂,从到达归化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在市面上活动,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深入到归化城各个街道,在市场上、居民的聚居区与商人市民广泛接触。传教士所到之处都会引来围观尾追的人群,使得城内城外的交通时常阻断。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消息传开四乡八里甚至更远地方的农民牧民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朝归化城拥来。

这种预料不到的情况首先引起了土默特衙署的不安。结果没出三天便闹出了事端。归化城巡警纷纷向土默特衙署报告:一些泼皮、流氓趁机作乱,入室盗窃、拦路抢劫、污辱妇女的事件时有发生。甚至有的盗贼把传教士的帽子、怀表和手中的《圣经》盗走了。总之市面上十分混乱。道台衙署和土默特衙署不断地接到报案,弄得两府公人手忙脚乱。

更为严重的是传教团到处乱窜引起了宗教冲突,一个修女竟然跑到了席力图召门前与一个光头的小喇嘛纠缠不休,宣讲她的上帝。结果引得席力图召的活佛勃然大怒。活佛亲自到土默特衙署和归化道台衙署,警告说:“佛门清净被严重扰乱,如果官府对这些外国人不加限制,召庙将要组织喇嘛自行驱逐!”

新到任的道台林文钦接到禀报慌作一团,他最清楚作为地方长官他对归化地面的安全和秩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要是归化地方出了事端,不管是什么原因,朝廷只拿他是问,轻则责打重则罢官。林文钦不知如何妥善处理,于是赶忙打发文案项怀义前往大盛魁,把王大掌柜请到了道台衙署。听林道台把传教团进入归化以后引起的混乱、百姓的纷纷告状、席力图召的活佛发出警告一事说了一遍,大掌柜苦笑道:“这些事林大人就是不讲我也是知晓的。”

“知晓就好,”林道台说,“归化城出现的混乱既然王大掌柜全都知晓,那就不用我饶舌,请王大掌柜为卑职出一二主意才好。”

“这主意是不好乱出的,”王大掌柜说,“传教乃属大清政府向洋人允诺的事情,任何地方官府都不得阻挠。”

“外国人传教不得阻挠这我当然是知道的,我不但知道,对洋人的传教我历来是支持的,就说比利时人方济众(中文名字),初来归化要买地构建教堂的时候我就帮了他的忙。”林道台说,“可是如今归化市面乱作了一团,绥远将军童玉已经差人警告我了,说是归化再乱下去他要直接向朝廷奏我一本,说我管制地方无力。这样卑职的官帽就戴不住了。”

“这样,”大掌柜说,“方才大人不是提到方济众牧师了吗?想当初你帮过他的忙,现在你还去找他。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洋人的事得洋人来办。”

“可是方济众现在离开归化去了西磴口,远水不解近渴呀!”

“其实在天主教堂除了方济众你还认识不少人,以你林大人的面子发一句话过去,洋人是会收敛的。”

“大掌柜的意思是把教堂的人请过来?”

“不可,”大掌柜说,“洋人正气盛着呢,林大人与洋人打交道要小心行事才是。”

“我也是因为怕引出事端才请你王大掌柜来拿主意的,说到底在归化地面上不论是召庙、清真大寺还是天主教堂,你王大掌柜说句话哪方面都不敢不卖个面子给你。”

“林大人说话走板了,我哪里来那样大的神通?”

“王大掌柜,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推辞了,就屈尊与我一同去圣母圣心教堂走一遭吧。”

大掌柜陪同林道台乘轿车前往圣母圣心教堂。与主持教务的牧师谈了一个上午。碍于方济众的面子,牧师也没有推托。归化市面的混乱无论对商业还是对宗教传播都不利,应该加以整肃才是。牧师答应管束和劝导天主教和基督教的教徒。

事情立竿见影。一个星期之后归化市面重新归复平静。在官府和牧师的密切配合下,终于促使传教团在一个月之后离开了归化城。

但是平静只是表面的,不论是天主教还是基督教,他们的传教活动仍然是非常活跃的。对传教团最担心的不是道台衙门和土默特衙署,而是各个召庙的住持和清真大寺的阿訇。西方传教团在归化掀起的传教高潮严重地影响了本地宗教的地位,平衡被打破,旧有的秩序遭到挑战和破坏。市民的思想出现波动,到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就信仰问题而展开的争论。圣诞节,归化的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徒全都搞了盛大的庆典活动,他们在教堂唱诗、猜谜之后就跑到大街上来了。身穿红衣服留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手里提着一个竹子编成的花篮,向所遇之人发放圣诞礼物。许多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圣诞老人身后喊着叫着,抢夺糖果饼干花生。看热闹的人群把大北街、大南街全都堵塞了。

圣诞老人和他的簇拥者们沿着大召和席力图召中间的道路穿行过去,他们的喊叫声和喧嚣声再次打破了召庙的安宁。不少光头的喇嘛都跑到召门外来看热闹。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这种强势表现,引起召庙强烈的不满。

归化城万驼社社长宇文领房到贴蔑儿拜兴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洋人。这位洋人高个头蓝眼睛,眼窝很深,鼻子下面留着两撇浓密的猫胡子,颜色有点发黄,身穿一身西服套装,打着领结,头上戴一顶绛紫色礼帽,金黄色的头发从礼帽的帽檐下露出来,连眉毛都是金黄色的。他便是俄罗斯商人伊万·伊万列维奇。

伊万到贴蔑儿拜兴村来找胡德全。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寻找毛尔古沁的秘密!他已经知道关于海九年的不少故事,拐弯抹角地打听海九年的背景。问了许多关于海九年的事情。但是不管伊万如何聪明他也想不到,贴蔑儿拜兴这个驼户掌柜海九年,其实他的本名叫古海,原本就是大盛魁的人。更不知道此时古海正为大盛魁的压茶机冒险偷渡俄罗斯境地。

宇文社长带着伊万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要见的人。最后走进了驼户蹇二的院子里。

蹇二很热情地把客人让进了屋子。

宇文社长一见到蹇二就说:“好些日子你也不到社里去一趟,走外路回来就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舍不得动弹了。”言语间颇有些埋怨。

蹇二给宇文社长作着解释,把自己的家务事端了出来,说是自己家的三峰母骆驼同时产崽,忙得他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哪里有时间去城里。

宇文社长也没做深究,继而把身旁的伊万介绍给蹇二。

宇文社长说:“我给你带来一位洋人朋友,是俄国人……”

“不用你介绍,这位洋掌柜俺认识!”没等宇文社长把话说完,蹇二就很热情地抱拳向洋人晃了晃,说,“大名鼎鼎的伊万经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伊万很高兴地咧开嘴笑了。

寒暄一番,宇文社长问:“你们村是怎么回事?”

“怎么?”

“该出面的人怎么一个见不着?”

“咋?我就不该出面了?”蹇二不高兴了,问,“你们到底是想找谁?”

“海掌柜。”

“嘿!你们是找海掌柜啊!算是找对人了,不过他现在连我们都难得看见!”

“为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是见不着人影。”

蹇二老婆插嘴道:“大概有半个月了吧,海掌柜都不在村子里。听说是出远门了。”

“他是一个驼户掌柜,他的骆驼跑不了吧?”

“骆驼都交给别人看管呢!”

“啊,海掌柜如今成人物了,还挺神秘的。”

“是哩!如今的海掌柜早成大人物了,”蹇二说,“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宇文社长犹豫着说:“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伊万接过了话头,“就是想和他交个朋友,同时还有点业务。”

“什么业务?”蹇二问,“能给我揽吗?”

“你……当然不行!”伊万果断地拒绝了蹇二。

走出了蹇二的院门,伊万又返了回去。他对情绪失落的蹇二说:“倒是有另外一桩业务。你愿意做吗?”

“是什么业务?”

“是领房子的业务。”

“领房子的业务是二斗子的业务,我做不了。可惜二斗子他也和海九年一样不在村子里。”

“你也行。”宇文社长笑笑说,“伊万经理说的业务其实就是向导,你也能办。”

“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

蹇二邀请两位客人重新回到自己家,烟茶招待。一边喝茶一边说话,伊万也没用翻译,自个用结结巴巴的汉语总算把要说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是想雇请一位有经验的老驼夫,为俄罗斯的一支文物考古队做向导。

“这好办,”蹇二听明白了伊万的来意立刻表态说,“对俺们贴蔑儿拜兴来说,再没有比这种事简单的了。俺们村有养驼户三十多家,拉骆驼的、领房子的就有几百号人,随便拉出一个人都能给你带路。”

蹇二认真听伊万把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笑了,说:“行了,伊万经理的意思我明白了。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不就是要找一个走过驼道的人给带带路。这支驼队是要从恰克图到黑城去,驼队上的人都是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说完了蹇二又问宇文社长,“你说说,伊万经理的意思我领会得对不对?”

“对。一点不错,伊万经理就这个意思。”

“不过我不明白黑城那边有什么买卖好做?”蹇二问道,“那地方我去过,废城一座!周围一片荒芜,几百里连个人也看不见。在那里能做什么买卖?”

“不是买卖。”

“是什么?”

“是考察。”

“考察是什么意思?”

“是考古。”

“考古是什么?”

“这是有关文化方面的事情……”

“文化是什么?”

“嘿。跟你说不清事情,”宇文社长说,“至于驼队去黑城干什么你就别管了。现在需要你带路。”

“那好,我们说工钱吧。”

这次没等伊万经理张口,宇文社长就说了:“人家伊万经理说了,因为事情重要,请的人一定要保证不得迷失方向按时到达。工钱好说,按一般驼夫两倍的身价付钱,要银卢布还是大清白银随便你挑。”

“好,一言为定。”蹇二自己把这个差事揽下了。

第二天,蹇二早早地就骑着马进了归化城,先到万驼社与宇文社长会合,然后宇文社长带他到大南街俄国人的洋行去见伊万。伊万的洋行名叫托博尔斯克茶叶公司,就坐落在归化城内大南街路西,是一座三开间的二层小楼,前面门脸儿后面带一个小院。洋行的左边是一家河南人开的“玉方”照相馆,右边是一家瑞士人开的钟表店,招牌上写着“瑞士钟表行”。再往右是上三元茶馆和双生祥绸布店。

也许是由于心境的不同吧,这一趟街本来对蹇二来说是很熟悉的,如今却给了他许多陌生感。他看见不少店铺的招牌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洋文,有英文,有俄文,也有德文和日文。远远看上去,整个一条大北街,这繁华的商业闹市区,各类洋行所占的比例已经是相当不少了。

伊万的托博尔斯克茶叶公司是俄国商人中进入归化最早的一家公司,在归化开展业务已经超过八年了。稳扎稳打的风格使伊万在归化的业务开展得非常顺利,雇用和培养了一批当地的雇员,其中主要是晋商圈内的人士,像邝振海和商掌柜,同时也包括不少当地蒙古族人士。可以说托博尔斯克茶叶公司已经把自己的根牢牢地扎在了阴山脚下这座著名的商城。公司办公室就设在归化城内大南街的街面上。

伊万做事有个特点,这也是他的一个成功经验,凡是他在中国境内开设的公司和店铺一律都聘请中国人来做经理人。托博尔斯克茶叶公司门脸三间,重新装修过了。前脸儿全都用染色的木板装饰起来,挑檐上立起了一块高一米长九米的牌子,匾额上用汉文和俄文同时书写着店名,这块招牌的正中间上方的位置上是铜制的双头鹰雕像。店铺的后面连着一处小院,院内三间正房、两间西房、三间南房,都还是中式的结构和装饰。三间正房,左右两个开间,一间是伊万的卧室,另一间是他的办公室。中间的堂屋是伊万的会客室,当面一张乌木八仙桌,左右各置一张同样质地的太师椅。旁边还放着几把凳子,凳子也是乌木的,与桌椅一样上面都雕刻着花纹。

伊万把宇文社长和蹇二让进了堂屋,待客人落座之后,伊万开始和蹇二谈话了。他详细地询问了蹇二的经历,又和他谈了一些有关从恰克图往黑城一线的地理和交通情况。蹇二的回答使伊万感到满意。末了,伊万说:“好吧,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们聘用你做向导。酬金是二百五十个金卢布。”

一听说有金卢布,蹇二咧开大嘴巴笑了。他知道金卢布在俄罗斯是最坚挺的货币,就是放上一百年也不会疲软。蹇二拿胳膊肘捅捅宇文社长,低声说:“你告诉伊万经理,俄国人有俄国人的规矩,俺们中国人办事也要讲中国人的规矩,他得先付俺一半的定金呢。是一百二十五块金卢布。”

还没等宇文社长把蹇二的意思对伊万说呢,伊万早就清楚了蹇二的心思,他说:“蹇二,你放心,定金我肯定会照付给你的,这不会有问题。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呢,在付定金以前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这就是签合同。”

“签吧。”蹇二痛痛快快地说道,人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等等,你先别着急,”伊万示意蹇二坐下,“合同的文本我已经拟好了,现在需要找一个懂俄文的人把它译成汉文。”

宇文社长说:“这好办,我到通司商会找一个懂俄文的人,这事用不了两袋烟的工夫就可以办妥了。”

当下宇文社长领了蹇二来到通司商会,请人把伊万拟好的合同的条文译成汉文,给蹇二念了一遍之后,把译成汉文的合同用工整的字迹抄了两份。

两个人重新来到伊万的办公室。签字之前伊万又叮咛了蹇二一遍,当着宇文社长的面把合同的条款逐条念了一遍。最后说:“你听明白了吧,考察是从明年春天开始,但是你必须在今年冬天你们中国人过新年的时候赶到恰克图。”

蹇二一一答应了。伊万喊来了公司的会计,当场数了一百二十五块金光闪闪的金卢布交到了蹇二手里。蹇二把金卢布仔细数过,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羊皮小钱袋里。

伊万先把蹇二送走了。

蹇二离开后,宇文社长也要走,但是伊万把他留住了:“等等!宇文社长,我们之间的正经事还没有谈呢。”

宇文社长当然知道伊万要和自己谈的正经事是什么事情。对于精明的商人伊万来说,帮助俄罗斯皇家地理学会的考察队聘请向导,这都是闲事,是在为朋友帮忙。他最为关心的还是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伊万早就暗中打起了主意,不惜代价一定要把这个秘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用他的话说就是,谁掌握了毛尔古沁谁就掌握了驼道的钥匙!不惜代价弄到手,把那个掌握大峡谷秘密的姓海的掌柜买通!但是伊万在宇文社长的陪伴下,一个月内一连去了贴蔑儿拜兴三趟,都没有如愿。不要说是买通海掌柜了,他几次走进贴蔑儿拜兴村连海九年的人也没有见到。不但海九年见不着,就连海九年身边那帮弟兄像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呼德尔楚鲁他们的影子都见不着!他纳闷了!在贴村他问谁谁都回答不知道。所以伊万怀疑找不到海九年是宇文社长故意拿他一手,是在和他玩捉迷藏。

倒也是的,不但是伊万纳闷,此事连贴蔑儿拜兴的村人也都纳闷。没人问的时候倒也罢了,这些驼户掌柜也罢,驼夫也罢,都是一些散漫惯了的人,在驼道上行走那是没有办法,行动不得自由,再大的苦再难的事也得担当着,谁也躲不过;可是一旦从驼道上回来,一个个那可就像是虎归山林,鱼入大海!喜欢马的、喜欢赌的、嗜酒的、爱逛窑子的,五花八门!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也是经常的事。

伊万亲手沏了一壶好茶,端上桌子,为宇文社长斟了,把茶杯推推,说:“这可是上好的信阳毛尖!您品品……”

“用不着品,”宇文社长笑道,“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茶过三巡,伊万开口道:“你给我说说,海九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可是不得了。”

“是怎样的不得了?”

“此人非同寻常!”

“为什么?”伊万对宇文社长的话不得要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眯缝着,瞄住自己的谈话对手,“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是他长得特别吗?”

“说到长相,海掌柜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他是什么特别呢?”

“有本事,有胆量,尤其是懂得商业谋略。”

“他怎么会懂商业呢?海掌柜只不过是一个驼户掌柜,是一个靠拉骆驼发达起来的人。”

“但是他也懂得做买卖的事。

“你是说海掌柜是一个天才吗?”

“差不多,”宇文社长说,“海掌柜就是那种天生有本事的人。”

“那么他怎么会把毛尔古沁的秘密弄到自己手里呢?”

“是他独自闯通了大峡谷!据说是有仙人指点……”

“仙人是什么人?”

“神仙。”

“海掌柜他信仰佛教吗?”

“信……吧。这个我不太清楚。”

“但是据我所知仙人不是佛教里面的神,他是信仰道教的人所崇拜的偶像。”

“是的,我也说不清楚。海掌柜他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修建了一座关帝庙,”宇文社长说,“至于是什么仙人我也说不大清楚,大概就像你们基督教中的上帝吧?”

伊万笑了,摇着头:“我不明白,这里边真的是太神秘了。你们这个海掌柜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人物。”

“是个神秘人物。”宇文社长认真地答着伊万,并对他的话表示同意。

“那么你告诉我怎样能够得到海掌柜的信任?”

“什么意思?”

“我迫切想和海掌柜交朋友!”

“没办法,我们已经三次到贴蔑儿拜兴村里去了,每次都见不到海掌柜本人。海掌柜现在是个忙人。”

“我想海掌柜不仅仅是忙吧?”

“伊万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他是故意在躲。”

“故意躲?”

“对。他要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

“倒也是。”

“他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都想要从他的手里弄出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我们得想法让他知道,只有我伊万肯出最高的价钱。不但是海掌柜,就是你也一样,你帮我的忙我也不会让你白帮忙,我会有表示的。”

说着伊万起身走到墙角的卷柜跟前,他小心地用一把铜制的钥匙把柜门打开。精明的宇文社长看到伊万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包拿在手上,注意到那是一个银灰色的绸布包,小包的口上用丝带束着口。伊万把丝带解开,从绸布包里边取出一个很小的东西,然后把绸布包重新束好放回了柜子里。

“这是一颗蓝宝石,”伊万把手掌摊开给宇文看,“送给你的。”

宇文社长完全被闪闪发光的宝石吸引,他忘记了抽烟,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伊万毛茸茸的手掌。他把目光移到伊万的脸上,问道:“是给我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宇文社长匆忙地把烟袋插进腰带里去,伸手把宝石接了。宇文社长心安理得,他不但知道海九年的价值,同时他也知道此刻自己在伊万眼里的价值。信息就是金钱!这道理一百年前的归化商人都懂得。表面平静的归化商界实际上正是风起云涌,诡异难测。商情瞬息万变。不要看表面和和气气,实际商人们的神经都很紧张。在洋行总会,在外国商人经常出入的几家饭店,像“聚锦堂”、“大观园”、“嘉乐园”各大商号都悄悄派上自己的眼线,随时打探洋商的消息。就连“平康里”、“吉星里”、“美人桥”这些妓院也都布置着眼线。双方,实际也不只是两方,往往是多方的商业眼线都在活动。商业间谍,各方的都有,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五花八门!信息战打得异常激烈,令业内人士眼花缭乱,圈外的人更是如坠十里云雾中。往往看上去在茶馆喝茶、吃烧卖、聊天,实则是商家的眼线在打探消息。一些耄耋老人也被利用。这些老人是茶馆常客,不大被人注意,但是他们的子女却正是商场上的中坚,正叱咤风云。他们就巧妙地通过老年人无意间获得重要的商业信息。

“替我找到海掌柜!我要高薪聘请他,我需要他手里的秘密。”

“我知道,伊万先生是要海掌柜掌握着的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宇文社长说,“现在的归化商界,谁能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握在自己的手上,谁就是爷!”

“你说得很对,你很聪明,”伊万说,“我就是要做你们中国人眼里的爷。哈哈哈哈……”

让伊万高兴的还有一个缘由,就是他刚刚接到他的中国掌柜邝振海从汉口发来的报告。邝振海在报告里说托博尔斯克公司在汉口筹建茶叶加工厂的事情进展很是顺利,工厂的土建工程已经完成。

有邝振海在汉口开拓生意,商经理坐镇归化的肉食品加工厂,伊万的公司可谓是人才济济了。商经理为伊万公司坐镇归化肉食品加工厂,也兼管着归化城一般商务。就是说伊万不在的时候,商经理代替他处理公司的一般事务。

商经理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与圣母圣心教堂的神父方济众关系非常近。为平息传教团在归化城引起的混乱,商经理也出面协助教堂做了不少事情。因方济众神父替英国商人希尔曼做皮毛收购的生意,掌握了许多皮毛行情和知识,商经理也跟着方济众合作做皮毛收购。两家公司占了归化皮毛收购的三分之一还要多。商经理为托博尔斯克公司开拓业务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为此伊万给商经理加薪到每月三百银卢布!消息传开,在归化引起不小的震动。要知道月薪三百银卢布意味着年收入比绥远将军还要挣得多。

商经理借风扬沙,为炫耀自己专门跑到马市上买了上等走马,出门便骑着招摇过市,着实让人嫉妒。

现在对于伊万来说,他的目标就是要把海九年弄到自己的麾下。掌握着毛尔古沁秘密的海九年,在他的眼里比邝振海和商经理不知要重要多少倍!用伊万的话说:海掌柜就是半个驼道!

收下蓝宝石以后宇文社长下决心要为伊万服务,千方百计寻找着海九年,说服他把毛尔古沁的秘密交出来。

正如伊万所言,其时在归化关心海九年的人多了去了,俄商巴达玛耶夫公司对于这个驼道上的头号秘密就怀有特别的热情,英国人希尔曼的怡和公司也想插手归化驼道上的生意,自然也想知道毛尔古沁的秘密,他们都在到处打听海掌柜。就连圣母圣心教堂的神父方济众也在多方打听海九年,方济众是为希尔曼效劳,他平日就跟着希尔曼的怡和公司做些皮毛收购的生意。

伊万寻找海九年的行动早就传到了大盛魁的总号大院。当贾晋阳把消息汇报给大掌柜王廷相的时候,大掌柜微微一笑赞许道:“伊万确实是个能干的商人!”

“是的,可惜他还嫩了点儿,”贾晋阳得意地说道,“伊万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海九年正带着他的人马为我们大盛魁做事哪。”

这天上午大盛魁总号的院子里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他就是大召的住持——八十二岁的席尼尼玛达喇嘛!看门的伙计一路小跑着来到贾晋阳的房间,向主管交际的贾晋阳报告。贾晋阳一听说是大召的席尼尼玛达喇嘛亲自来访,立刻紧张起来。脑筋活络的贾掌柜脑子急速地转着,在迎接客人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达喇嘛是为什么而来的了。算起来贾晋阳在归化城住了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召庙在归化城的地位他当然是知道的,规矩自然也知道。尤其是他进入大盛魁的总号做事,对召庙的事更是倍加小心。

关于归化城的喇嘛,民间早有顺口溜:“数上数的六千六,数不上的无其数”;所谓“数上数的”是指上了理藩院注册名单并且领取补贴的正式喇嘛。数不上数的是指那些没有固定寺院的游僧。彼时在归化地方,喇嘛教也就是藏传佛教的影响十分广泛和深远。一个人不管你长大以后做什么,在你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时候,一般的人家都要请召庙上的喇嘛来给孩子取名字。那么在你成长的过程中谁都难免有个灾灾病病,得了病怎么办?找喇嘛大夫给看;再等你长大成人,你要在社会谋职业做事情了,你打算干什么,你往哪里发展,还是要请喇嘛指点迷津;动土建筑、远足经商、婚丧嫁娶……都离不开召庙。喇嘛教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简直可以说是无孔不入!所以归化城的“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免名召”座座香火旺盛,其道理就在这里。虔诚的信徒往往会把家里的财产大量往召庙里送。商人送钱财,农民送粮食,牧民则是把成群的牛羊往召庙里赶。土默特的牧主甚至把自己的土地赠送给召庙。因而归化各个召庙都拥有大量的土地和牲畜,许多喇嘛就常年侍弄土地和放牧牲畜。庙仓总是满满的。

大召是康熙爷的家庙,不要说是归化城的各家商号,就算是北京城里的雍和宫又怎么样?大召的席尼尼玛达喇嘛到雍和宫不用通报,就可以直通通地走进去。而雍和宫的住持到归化来,就得事先通报,得到允许之后他才能进去。

在大盛魁前任大掌柜手上曾经给席尼尼玛达喇嘛捐过一块座毯。那不是随便出钱可以买到的,而是皇上赐予的,当然银子还是要出的。座毯就是最具地位象征的物件,不同规格的座毯象征不同的地位。召庙的达喇嘛活佛是讲究地位的,这种地位来自于皇权。就是说得到皇帝认可才合法,皇帝不仅管召庙活佛喇嘛的封号,还时不时地赐给喇嘛活佛各种物品。

贾晋阳接任大盛魁交际部以后,曾经专门拜访过大召的席尼尼玛达喇嘛。虽然说席尼尼玛达喇嘛对贾晋阳不大看得上眼,也算得上认识了,对他还算客气。不仅是大召,包括席力图召、小召、巧尔齐召,以及归化城北门外的清真大寺,他都一一拜访了。与道台府、二府、土默特衙署、塞北关税关……与各个衙门、各座召庙建立经常的联系,是交际部的基本任务。要想在归化城站住脚施展得开,所有这些关系都得维持。诸如修路赈灾、捐资助学、兴修水利,官府一放话,商家就得行动。多年形成的习惯已经成为一种定性,约定俗成,大家都认可。

贾掌柜恭恭敬敬地把席尼尼玛达喇嘛让到内院的小客厅。大概是贾晋阳觉得自己的分量不足,就对席尼尼玛达喇嘛说:“达喇嘛您稍候,我这就去请大掌柜过来与您说话。”

大掌柜到了,三个人坐在一起,贾晋阳才觉得安神一些。大掌柜问了召庙上的一些事后说道:“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就是,我们虽然不是出家弟子,可也是您的俗家弟子。总之大家不是外人。”

“今年的年节就要到了,鄙召有些想法……”

“请讲!”

“我是说除夕夜的佛教大游行,要弄得比往年大一些。”

“我明白……”贾晋阳说,“大师是不是说关于游行用品?”

“需要我们做什么请吩咐就是,”大掌柜说,“大家都知道的,前任大掌柜在任的时候您和大掌柜是亲如手足。现在虽然大掌柜不在了,我们后辈做事仍然不能走了原来的样子!一切都照旧例行事。我等不才,今后仰望达喇嘛多加关照!”

“互相扶助吧,过去贵号对鄙寺甚多关照。今年之所以要大搞佛教游行,我们就是要给教堂看看我们召庙的力量!”

“关于召庙打算在除夕举行宗教游行的事您放心!一切照办就是。”大掌柜立刻表态,“所需花费我大盛魁和通司商会不遗余力地支持。”

旧历新年到来的时候,召庙开始行动,他们以空前的热情举办了盛大的宗教游行和狂欢。从旧历年的腊月三十,大召门前点燃起了九九八十一盏银灯,黄昏时分灯盏亮起一片银光闪闪!这瑰丽的场景吸引了无数的信徒和市民。大召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召庙内的佛教乐队以从未有过的庞大阵容演奏了《百乐曲》!数百名年轻喇嘛身穿五彩衣服,头戴动物或鬼怪的面具,跳起了“查玛”。乐声在除夕夜空传出去很远,就连五里外的绥远城都听得到!

一个时辰之后跳查玛的喇嘛在数千名身穿绛红色袍子的大小喇嘛的簇拥下走到大街上来,他们抬着一丈多高的巨大模型开始游行。那些模型有大狮子、大象和佛像。乐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后面簇拥着看热闹的市民,整个队伍有数万人。游行的队伍从大召门前出发,沿着大西街出了归化城的西门,跨过西河沿儿的大桥往西龙王庙去了。在西龙王庙燃放烟火之后,游行的队伍折回来沿着西顺城街走动。经过北门,最后到达慈灯寺也就是五塔寺。正式的跳“查玛”开始。乐声喧嚣,人声鼎沸。

驻守绥远城的带甲骑兵都骑着马跑到归化城来看热闹。整个城市沸腾了。寒冷的夜晚,仿佛被激动的人群融化了。到凌晨的时候,游行的队伍里又加入了新的成员,这就是由羊马社的马工、羊把式们组成的马队。马匹的嘴边都挂着白霜,眼睛都被冰霜遮住了。马队由数百人组成,兴奋地呼喊着从北门外的道路上迎着喇嘛的队伍冲过来。然后合在一起朝城东的慈灯寺去了。星星的微光照耀着奇怪的队伍。唢呐、锣鼓和铜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冰冷的夜空刺啦啦地划破了。

老百姓是光知道看热闹,而召庙的喇嘛活佛极为重视这次游行。与往年不同,今年是暗含着本地的喇嘛教与外来的天主教和基督教之间激烈的宗教斗法。是本地喇嘛教的一次声势浩大的示威,显示着归化城这个藏传佛教中心的特别地位。就是说多国传教团对归化带来的冲击,使本地历来占统治地位的喇嘛教感受到了威胁。以后的事实很快就证明了这种威胁并非是致命的,事实上无论是商界还是军界乃至于政界、民间,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影响都远远赶不上喇嘛教。佛教的社会基础远远比外来教牢固得多,这个活动一呼百应地得到归化商家的全力支持,通司商会、耆老商会全都自动出钱出物,制作模型的纸张、皮革也是由归化的各家商会无偿捐助的。

喇嘛游行掀起的激情热潮一直延续着,整个大年人们到处都在议论除夕夜的喇嘛大游行,谈论着那些头戴面具跳“查玛”的喇嘛,谈论着喇嘛们头上戴着的各种面具……热潮一浪推一浪,归化城被春节的喜气包围着。

激动的情绪由寺庙传到了民间,不久归化城的人们就又在为新的热闹浪潮进行准备了。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七十二行社、数以千计的商户里那些热心闹红火的人们开始忙碌,把存放在库房里的龙灯模具、秧歌和旱船的服装面具翻腾出来,修补旧的制作新的,紧忙碌着,正月十五就来到了人们的面前。于是,民间的狂欢节到来了!秧歌队的锣鼓音乐和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从下午开始一直延续到午夜,秧歌队在归化城闹翻了天!夜幕降临,礼花开始在天空炸响,暗蓝色的天空把五彩缤纷的礼花衬托得分外好看!久负盛名的四路秧歌队伍从各个方向开进了城市,他们或是来自商号商会,或来自归化城周边村社,真的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秧歌的风格也各有不同。

各家大的商号预先都在自己的门前腾开了场地,准备迎接秧歌队的到来。按照规矩,秧歌队在大的商号商会门前都要停留表演以示庆贺。而不管是商家也好、是商会也罢,一般也都欢迎秧歌队到自己的门前来热闹,为的是图个吉庆。就连官府也持认同态度,在正月十五只要是秧歌队来,也不管是哪家的,也不管是什么流派,一概欢迎!道台衙门、二府衙门、土默特衙署全都是这个态度,预先都把红包准备好了,有的还给秧歌队提供食物和糖果。甚至有的时候,官府的衙役们也会参与到闹红火的队伍中来。因为这些衙役大部分也都是农牧民家的子弟,他们在家乡的时候都会参与十五的闹红火。衙役们也不容易,一年辛辛苦苦好容易得到一个放松心情的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官府对百姓最客气、最宽容的时候,普通百姓可以随便和官员开玩笑,表演的人也可以面对面直接伸手向官员要赏银。

四大流派的秧歌队,扭的、晃的、浪的、唱的,各显其能!其中以羊马社的马倌和羊把式们玩得最是癫狂。至于商号里出马的则多是年轻的伙计。归化城的鞋靴社最出色,最引人注意的是摇旱船的那个小伙子,手里握着一张船桨做着夸张的滑水动作。那动作完全舞蹈化了,十分好看也十分煽情!但那舞者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同寻常,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正是义和鞋店的张杰。张杰就是和古海同在小南顺长大,后来又一起到归化来的伙伴杰娃。

人群中不时地有人发出叫好:“好!……噢!”

“哇!”

“你的屁股扭得再大一点儿!”

秧歌队来到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前,大掌柜正率领着字号的数十名掌柜伙计站在门前看热闹。每个人都是长袍马褂鞋帽簇新。

商号的掌柜们最为矜持,多是站在路边上看。大盛魁的小伙计靖安认出了一个熟人!那人脸上的伤疤被笑容揪扯着,使他的笑容变得与众不同,是一种奇怪的滑稽模样。

靖安兴奋地叫道:“张杰!……张杰!”

杰娃头上冒着汗,扭到靖安的面前,也不停下,舞动着手中的桨笑着:“靖安……你不下来?”

“我……有事呢,伺候大掌柜呢。”

“你扭得真好!可惜我不会……”大掌柜笑着拿秃手戳戳身边靖安的肩膀,“靖安!你下去红火去吧。听说你从小就喜欢闹红火。”

靖安答应着跳了下去,他从一个上年纪人的手上接过一把船桨,配合着杰娃,手里划动着,脚下跳跃着。耳边听得人群欢呼起来!

如果说喇嘛的游行和跳“查玛”只是召庙喇嘛在表演,那么秧歌则是民众能够深度参与的狂欢形式。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可以尽情地表现,尽情地宣泄!

整个归化城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喜气洋洋。在大东街和大北街的十字街头,十几个大汉正在汗流满面地挥舞着鼓槌,锣鼓震天地响着;后面是一群吹鼓手,正鼓着腮帮子在吹唢呐,脸上和眉眼间透出一股股的惬意和自得。看热闹的人们循着锣鼓声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这里的空地上,不大工夫十字街头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圈子里,闹红火的正在表演他们的拿手好戏,扭秧歌、挑花篮、踩高跷。尤其那抬搁、脑搁才叫好看——只见十几个汉子的肩头上,一群穿红戴绿的娃娃们站在高高的架子上。这些娃娃只有四五岁模样,嫩粉的脸蛋儿上抹着红红的胭脂,发髻上扎着红的、绿的绸子,身上穿着鲜艳的绸衫,那胳膊随着铿锵的鼓点扭呀扭的,憨态可人,煞是好看!还有那车子灯、船灯。车子灯走起来讲究的是摇头摆尾,前后又有“丑汉”和“媒婆”簇拥着,车上车下不时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那故作扭捏的姿态惹得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而那船灯则显得温雅了许多,款款地在场子里飘来飘去,宛若真格行驶在水面上一般……

突然,场子中央燃起一捧火焰,五彩缤纷的火花在夜空中喷涌着、爆裂着,将整个街口映照得通明。就在这时,从喷涌的焰火后面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跳了出来!只见一个人头戴着一副狰狞的面具,胡须奓撒着,身穿大红长袍,阔肩翘臀,憨态可掬!人群愣怔了片刻,忽然大声叫起来:“钟馗!……好身手……钟馗!”

“钟馗”在空中一连翻了四五个跟头,款款落在地上,随着铿锵的锣鼓点儿在场子里扭来扭去。表演诙谐而夸张,还不断地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惹得围观的人们一惊一乍,为他的精彩表演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好!……哇!好!”

“好身手!”王福林禁不住喊出声来。

应了王福林的叫好,“钟馗”一个跟斗翻到王福林的跟前,猛地掀起面具——原来是一个相貌英俊的汉子!

王福林叫道:“这不是三义泰的许太春许大掌柜嘛!”

“正是许某!”许太春向王福林抱拳施礼,“让王大先生见笑了。三义泰初入归化通司商会,还请王大先生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王福林说,“真是想不到你这个做掌柜的居然还会这一手!”

“闹着玩吧,还是年轻时候在家乡学下的手艺,”许太春说着拿手背擦着脸上的汗,“王大先生不下场子玩玩?”

“我就免了吧。”王福林示意,身边的伙计伸手到随身带着的褡裢里,掏出一个红纸小包递给许太春:“师傅辛苦!……”

王福林纠正道:“是许大掌柜……”

“对,是许大掌柜辛苦!”伙计双手捧着把红包交给许太春,“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真不好意思,”许太春说,“我要是不接就算是坏了咱归化城的规矩。”

“你接着,”王福林说,“到甚时候规矩都不能坏!”

“好,那我就接了?”

“休要啰唆!”

“好!我听王大先生的吩咐。这红包我真的接了!”

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出现了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面孔,洋人也被中国人的激情感染了。寒冷把他们高耸的鼻子冻得通红,也全然不顾了。

这时锣鼓敲得、唢呐吹得更响了!

许太春把钟馗的头盖重新套在头上舞起来,钟馗的表演更加狂放和诡异!他身上鲜红颜色的袍子像红色的闪电划动着,漂移着。

游行的队伍出了小东街的街口,汇进了大北街。那里闹红火的人更多了,几支队伍汇集在了一起,沿着大街向城南流去。许多店铺的大门都敞开着,掌柜和伙计们全都站在店铺的门前等待着。掌柜们手里拿着预备好的红包。

太春舞动得早已是满身大汗了,引领着队伍经过大召、小召、席力图召、奶奶庙、关帝庙……在每一处都要稍作停留做一番表演,最后从大西街走出了城。

队伍在扎达海河边停下,太春气喘吁吁摘下套戴,脱去袍子。人累得很,可是红包得的也不少,就地给大伙儿分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个小伙计疾步走进姚祯义的义和鞋店,说:“师傅,我找姚掌柜!”

杰娃正坐在一个马扎上做活,脖子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围裙,双臂都带着帆布套袖,膝盖上铺着帆布垫儿,他在费力地缝制一个长筒的皮靴,皮线绳在手里拉得很长,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他停下手问来人:“你有什么事儿?”

“我只跟姚掌柜说话!”

“嘿嘿,架子还挺大,”杰娃把目光收回到皮靴上,拿闪闪发亮的锥子在皮靴底上扎眼儿,同时问,“你也不报报自己是谁。

“我是天义德的伙计,是我们段掌柜差我来的。”

“是段靖娃吗?”

“是。”

“我和你们段掌柜是从小光着屁股一块玩大的,”杰娃说着丢下手里的皮靴站起身,“好吧,我给你通报!”

杰娃朝后面的房间喊道:“怀礼。”

一个小徒弟应声跑出来:“张师傅,什么吩咐?”

“你去小南街,通报一声,就说是天义德的段掌柜招呼咱姚掌柜呢!大约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名叫怀礼的徒弟把围裙摘了,跑着去了。

杰娃对天义德的伙计说:“你坐吧。”

“怎么回事?你们姚掌柜不在柜上住啊?”

“你没听说过吗?今非昔比,如今我们姚掌柜也是有三房妻妾的人了,现在是在老三家歇着呢。你等等吧,一会儿他就来。”

杰娃不会想到天义德小伙计的到来竟然是和失踪好多年的古海有关系!无论是他还是姚祯义已经很久没有和段靖娃联系了,如今段靖娃是有着一厘半身股的天义德的掌柜了。古海在大盛魁的时候,义和鞋店背靠祁掌柜是大盛魁的老相与,后来古海被字号开销,祁掌柜死在了鹰嘴岭,失去了内线和靠山,义和鞋店也就丢掉了大盛魁相与的优越位置。从那时起,不但大盛魁在业务上不与义和鞋店来往,三大号中的天义德和元盛德也都不与义和鞋店来往。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潜规则。

怀礼出门没几步,天义德那小伙计便坐不住了,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还是我跟怀礼一起去找姚掌柜吧!”

说着,也没等杰娃放话就跑着去追赶怀礼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小南街,三拐两拐走进一条小胡同,在一座幽静的四合院的门前站住了。怀礼伸手要敲门又把胳膊在半空中停住,回头对天义德的伙计安顿道:“待会儿门开我一个人先进去,等通报了姚掌柜你再进去。”

如今,姚祯义有了许多变化,首先是在归化城他又多了一个家。是在他和盼儿之后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姚祯义在归化城内的小南街为新的姨太太购置了一处房产,是一座幽静的四合院。实际上,晋中的结发老婆才是老大,盼儿算老二,小南街这位只能算作是老三。

不一会院门打开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怀礼问候道:“小姨!……”义和鞋店的伙计们都这么称呼姚祯义的这个小妾。

只见那小妾柔声问道:“是怀礼呀,有什么要紧事吗?”

“是天义德商号的段掌柜要见姚掌柜。”

“哦,是柜上的事啊,那你进来自己和姚掌柜说吧。”

怀礼踏进门槛,天义德的伙计却站着不动。小妾问道:“你怎么不进来啊?你站着干什么啊?”

“我……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嘿嘿!”小妾笑了,“干什么这样生分呀,都是一起来的,都进屋里来吧。”

小妾一笑不要紧,把天义德的小伙计弄了个大红脸!说来也不奇怪,不论是大盛魁还是天义德,凡是通司商号尤其是山西人开的商号一概不准携带家眷,铺规森严,所以掌柜伙计平日里很少与女性接触。再看那小妾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桃红色的脸上还稚气未脱呢。小伙计忸着说:“我……就不进去了。小姨!”

小妾也不回屋去,就站在门边与天义德的伙计说话:“你们天义德总号的院子真是好!就像一座花园似的。”

“你去过?”

“当然去过,就在扎达海河岸边嘛,和道台衙署隔河相望,种了许多的花,还有蛤蟆喷泉。我到义和鞋店的老店差不多三天两头路过呢。只是没有进去过。哪天你带我进去看看。”

“行啊……”

“你叫什么名字?”

“……三多。”

“呵呵……三多,这是什么名字?”

“是我爹给起的。”三多说,“你想看我们天义德的院子最好是让姚掌柜带你去。”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我们字号有规矩,不准随便带人进院子里来,小伙计更不允许。谁违犯规矩是要挨处罚的……”

说话的工夫就见姚祯义匆匆忙忙走出来,一边扭着腰结着大褂上的纽子。小妾抢上几步替姚掌柜把腋下的纽子结好,安顿道:“晌午吃什么?”

“随便你做!”

姚祯义没有耐心等小妾给自己把袍子上的纽子全结上就走开了,他心里有事。刚才天义德的伙计悄悄透露给他,段靖娃那里有了古海的消息!出走几近十年,如今突然有了消息,姚祯义不激动不高兴才怪呢!

一路走时姚祯义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九年前古海出走的情形。

当时姚祯义暴怒之下将古海赶出家门,之后很快就后悔了。第二天他就发动鞋店所有的人一起出动,大家分头到处找海子。可是扎达海河的沿儿上、驼桥、马桥、牛桥、草桥、人市上都找遍了也不见海子的踪影。只有福生打听到海子的一点线索,说是河沿儿上的一家大烟馆的掌柜告诉他有一个年轻人曾经到他那里买了一两大烟膏子。根据烟馆掌柜的描述那个年轻人像是海子。当时福生一听头皮就一炸!他知道一两大烟膏子吞进肚子里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人就玩完了。他认定海子寻了短见,也没和别人商量就直奔城南的公义地去了。福生知道,若是海子真的走了绝路,不管他是死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的人报了官,不论是道台衙门还是土默特衙署,都会差人将尸体收殓送到公义地的。可是在公义地福生并没有找到海子的尸首,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连又寻找了两日,都没结果。这中间段靖娃到义和鞋店来了两趟,大家在一起把海子的事情作了一番分析,认为海子既然没有死,那么他很可能是向北翻过阴山走了大草地,走了喀尔喀。在归化大多数买卖做塌了的商人大都选择了这条路。事情明摆着,回乡的路对他们来说是断绝了,被开销的人别的字号是绝不会要的,那么剩下的除了死之外便只有远走喀尔喀这一条路好走了。喀尔喀草原东西数千里,南北也有千多里,犹如茫茫大海,如此一来寻找海子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义和鞋店的工作又恢复了正常。依照姚祯义的安顿,大家每个人的耳朵都伸得长一点儿,嘴巴子勤一点儿,随时注意打听海子的消息。姚祯义自己到归化的万驼社和羊马社跑了两趟,和主事的领房人、羊马把式头都打了招呼,拜请留心海子的踪迹。姚祯义许了诺,但能探得海子的消息必有重谢!

古海出走的当年腊月,姚祯义托回乡探亲的段靖娃给海子的家里捎回去一封信。姚祯义知道海子在字号上做满了九年,眼看着是出师回乡省亲的时候了,家里正眼巴巴地盼着他呢,靖娃回乡必然要遭到盘问,所以此事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只好在信上把海子出事的经过据实都写了。信上百般安慰说,事情既然已出,就是一碗水泼了出去再无收回来的希望,要海子的爹娘多往开了想,天无绝人之路;海子是个有能耐、有志气的孩子,只要他还活着一家人就还有盼头,就有团聚的那一日!还说他已经托了人,正在四处打听海子的消息,一有音讯他会立刻写信告诉家里。

话是这么说,可一晃时光就过去了大半年,关于海子的消息就连一星半点也不曾得到。这中间海子爹的信接二连三地从晋中的家乡那边捎过来,半年的工夫古静轩的信在姚祯义的书案上就积了有八封之多。在第八封信里古静轩说,倘若再得不到海子的消息,他就将于八月十五启程亲赴归化来寻找儿子。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地逼近,姚祯义心里一日日地沉重起来。当初他把古海、靖娃、杰娃三个孩子从老家带出来,靖娃在天义德出了徒,杰娃在他的鞋店也能撑事了,看着最有出息的古海却弄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古海是从他的义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骂之后离开的。他这个做姑夫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怎么面对古海爹呢?

正当姚祯义被古海爹要来的事愁得日夜不宁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故。八月十五还没到,就从家乡传来了古静轩已经疯癫的坏消息。是古海娘托本村的一位老先生写信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姚祯义的。古海娘说,海子爹业已疯癫,但是她自己是不会再疯了的,她相信自己的儿子绝不会轻易地死去的,她一定要等到与儿子团聚的那一天。

古海出走这件事过去不久,一个意外的事件发生了——大盛魁的祁掌柜祁家驹突然摔死在了阴山的鹰嘴岭!接着在归化市面就流传是大盛魁大掌柜和聂先生设计把祁掌柜害死的。流言在大街小巷被人们传得沸沸扬扬。姚祯义相信这个说法。为暗房子的事,大盛魁财伙之间的争斗弄得你死我活,早已是归化城尽人皆知的事情。较之一般人,姚祯义当然要知道得更多一些。

姚祯义心里清楚得很,海子被开销是做了大盛魁财伙争斗的牺牲品。他一直怀疑是祁掌柜和史财东勾结向官府出卖了大盛魁走暗房子的消息,事发后诬陷到古海头上。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关照和重用海子的是祁掌柜,把海子送上绝路的人仍然是祁掌柜!

姚祯义与祁掌柜要好,在归化市面上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祁掌柜一出事义和鞋店就受到牵连,大盛魁便与义和鞋店断绝了业务往来。

姚祯义赶到天义德城柜时,段靖娃正在和客商谈事,看到姚祯义走进店铺,他抱拳施礼道:“姚掌柜怠慢了,略略等我一下!……您先坐。”

把客商打发走,段靖娃就急切地告诉姚祯义:“我有海子的消息了!”

姚祯义急切地问:“是吗?是确切有海子的消息吗?”

段靖娃点点头:“海子此刻在俄罗斯呢。”

“怎么回事?”

“是大盛魁的王大掌柜亲自派他去的。”

“都是什么呀,一会儿大盛魁一会儿俄罗斯的。”姚祯义说,“你都把我弄糊涂了,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呀?”

“千真万确,是大盛魁王大掌柜在贴蔑儿拜兴找到海子的。大家都在找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都知道这个秘密在一个叫海九年的驼夫手里,可是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这个海九年就是古海啊。”

“哇呀!”姚祯义把两只手搓着,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问。我只告诉你消息是确切的。海子是受王大掌柜之命为大盛魁弄新式压茶机去了!”

“这么说海子是在为大盛魁做事了?”

“当然是!”

“这么说海子他是回归大盛魁了?”

“差不多。”

“真是太好了……”姚祯义禁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

“等着吧,”段靖娃眼睛也湿润了,“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海子就会回到归化来!我们大家就能团聚了。”

“是啊!团聚了,就能团聚了……”姚祯义喃喃地说着已然是老泪纵横!段靖娃害怕地抓着姚祯义的一只手问:“姑父,你是怎么了?我看你身体直抖!”

“我没事,我没事,”姚祯义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这是高兴啊!段掌柜,不——靖娃!你是知道的,想当初是我把你、杰娃和海子从小南顺带出来的!”

“是啊!一晃我们出来十八年了!海子离开我们也有九年了……”

“你想想,不管怎样,你和杰娃好赖都有了结果,尤其是你如今做了天义德的掌柜!成了归化商界有名的人物。可是海子却……”

“现在好了,海子就要回大盛魁了,他不会再躲我们了。我也没想到他在驼运行跌打滚爬十来年成了业内的大人物啦!”

“传了许多年的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竟然就掌握在咱们海子的手里!真是老天照应啊!这一来海子可要大发展了。”

“今后大盛魁得给海子留一份!”

“靖娃,你告诉我,海子复归大盛魁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段靖娃压低声音说:“我看已成定局。”

“可是大盛魁过去可是有规矩的呀——不论掌柜伙计一旦被字号开销那是永远不得复号!”

“规矩是人定的。铁打的江山还有改朝换代的时候,何况是一家商号!现如今的大盛魁早不是过去的大盛魁了,郦先生告老还乡了,大掌柜老了。新一代还没有顶起来,大盛魁缺人才啊!像海子这样的人才更是求之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

“再说了,海子被开销本身就是一个冤案!大掌柜他心里是明明白白的。”

“那就好!那就好!”

离开天义德姚祯义没有回小南街的住处,而是直接来到义和鞋店的老店,老头子哼哼着山西梆子走进了后院。

盼儿觉得奇怪问:“没良心的,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

“是香风!美风!吉祥之风。”

“什么香风,我看是小三拿屁把你这个老东西崩出来了!”

“你别老拿小三说事儿,今儿个我是真的有好消息!”

“怎么回事?”

“告诉你吧——咱家海子回来了!——海子他就要回大盛魁啦!”

姚祯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管操持起茶壶咕咕嘟嘟往茶杯里倒水。

“海子?什么海子?你说明白点儿。”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姚祯义说,“这还没几天你就把自己人给忘光了,连自己的亲人也忘了。”

“莫非你是说海子——古海他回来了?”

姚祯义打着戏腔道:“正——是!”

“哇呀!这可真是天上降下的好消息!海子他人在哪儿?”盼儿向连接门脸的过道那儿张望。

“你别看了,看不见的。现在海子他人还在俄罗斯呢!”

“到底是咋回事嘛!你把我弄糊涂了。”盼儿问,“你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段靖娃亲口告诉我的!”

“段靖娃他怎么会知道?”

“这还用得着问吗?”姚祯义不屑地说道,“段靖娃如今是什么人物?是归化三大号天义德的掌柜!什么事能逃得过天义德的眼睛!什么事能逃过天义德的耳朵!”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盼儿说,“大盛魁的消息,靖娃怎么会知晓的?”

“还是妇道人家,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归化城,无论茶馆酒肆、马桥驼桥、街头巷尾,哪里没有天义德布下的眼线!”姚祯义说,“商场上的事玄妙得很!商业上的成败,消息最为重要。各大商号包括洋人的字号都在市面上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那边一有动静这边立刻就知晓。这里边的奥妙你不懂。我每年从这里边就能拿上千两银子!哈哈哈……”

“上千两银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不该你知道的事你别问。”

“事情我不问,可是那些银子呢?你都弄到哪里去了?”

“你别问!”

“我不问也知道,准是送到小三那里去了!”

“你又来了……”

“我管着这店里师傅徒弟三十多口人的饭呢!我不问银子的事行吗?一年到头这三十多张嘴得靠我喂饱呢!还有你那三个儿子……”

“这摊子事等我把大老婆从老家接来再说,我给你们分分工,各管各的事!”姚祯义把话题又转到古海身上,“现在咱们说海子的事,说海子的事。”

“说海子的事,好。我只问海子回大盛魁的消息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了!”姚祯义吩咐说,“你别磨蹭了,快去把笔墨纸砚给我拿来!我要写信把好消息告诉海子他娘!”

很快一封报喜的信就在姚祯义的笔下完成。快则半个月慢则二十天姚祯义的信就能送达古海娘的手里。

当晚,姚祯义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宴席在大观园摆开,整整开了六桌!未等别人怎么样,姚祯义自己就喝了个酩酊大醉。

两个月之后,彼尔按照计划把古海一行送过了国境线。分手的时候,彼尔对古海说:“好吧,现在你们可以自己走了。但愿上帝保佑,下面的路途你们能够一帆风顺。”

他们又上路了,一切都如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彼尔把他们顺利地送过了乌兰木图山口。奇怪的是偌大一个山口居然没有看到一个把守的士兵,这件事让古海他们庆幸了好久,也纳闷了好久。

但是古海此行并不像彼尔祝福的那样顺利。出发时是马队,返回来时是载重的车队。尽管载运压茶机的马车全都是三套的俄罗斯四轮马车,但是比较起马队来车队还是显得笨重多了,加上草原上的道路坎坷而又泥泞,费尽力气每天也只能走出几十里路,行动非常迟缓。有时候载重的马车会陷到泥潭里,造成的后果是整整一天寸步难行!焦躁的古海督促弟兄们拼命地驱赶拉车的马匹,马匹们全都筋疲力尽了。赶车的人一个个弄得浑身都是泥和水,汗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因没有水洗脸而累积的泥浆把人全都糊起来了,都分不出谁是谁来了,常常是古海要和胡德全说话找到的人却是刁三万。

但是到底还是出意外了,事情发生在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时间和地方。进入中国边境哨卡之后,古海一行簇拥着六辆马车沿着草原上的小道走了将近二百里地,他们停下了。古海答应过大家,在队伍回到大清国境内后让大家好好歇息一下。

刚刚把帐篷扎起来,王锅头正趴在地上吹火——他点的牛粪火由于潮湿怎么也烧不起来——结果王锅头贴着草地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一向沉默的王锅头高兴得跳了起来,喊道:“古掌柜,大盛魁接应咱们的人来了!”

古海他们都跑到了一个土坡上,大家把衣服脱下来摇着晃着、喊着。是二斗子第一个发现事情不正常,他对古海说:“九哥,不对呀。我看……”

与二斗子说话的同时,古海也意识到最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他们遇上的不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前来接应的人马,而是真正的土匪。那支马队杂乱无序,喊叫着朝他们冲过来。呼啸声夹杂着俄语的短句,伴着急骤的马蹄声和越来越近的身影告诉古海,他们遇到的是哥萨克土匪!是以残忍和凶狠闻名的骑马匪徒。

也就是在二斗子认出哥萨克土匪的同时,土匪的进攻已经全面展开了。骑匪人数在三四十个以上,全都挥舞着单刃的哥萨克马刀,可以清楚地看见马刀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的一束束刺眼的反光。

大家一起扑向了马车,还没有等古海把伯勒根枪从草垫的下边抽出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已经划过了草原的上空。受惊的马身体哆嗦着竖起了耳朵,青骢马嘶叫着跑向古海。所有的马都没有上绊。第一声枪响的回声还在空气中震荡呢,紧接着枪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来,这一次子弹没有打向空中而是贴着草尖在人们头顶炸响。马匹四散奔跑起来,二斗子、刁三万、胡德全一个个弯着腰跑到了马车的后面。子弹带着嗖嗖的风声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去,啪啪地在他们的身边炸响。

“不许反抗!”土匪的喊声清晰地传过来。

“谁反抗就打死谁!”

二斗子指着那些向他们包围过来的骑匪说:“九哥。你看,土匪从两边散开来了,他们要从两边包围我们。”

胡德全问:“怎么办?古掌柜……是反抗还是……”

古海喊道:“不要和土匪交火,弟兄们赶快抄家伙!散开!”

眨眼的工夫大家就都翻上了马背。

已经跑出几十步了,古海回头看看,见只有王锅头还在费力地扯着大苫布往马车上盖呢。古海大叫:“王锅头!快撤!”

王锅头一只手抓着马缰绳:“……我知道。”

“向东边的山冈后面跑!”

古海搂着马缰绳使青骢马兜回了圈子,靠近王锅头。

“机器会被土匪抢走的。”

“别管机器,”古海喊道,“……土匪拿不走机器。”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正当王锅头撒开苫布刚刚跃上马背的当儿,一粒子弹追上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在马背上坐稳的王锅头身子一歪扑倒在马背上。懂事的马站住了。

危急的当口是古海冲过去牵起王锅头坐骑的缰绳,他喊道:“抓紧缰绳!千万别放开……”

古海把受伤的王锅头带到了山冈的后面。

王锅头伤势很重,子弹穿透了他的肚子。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血都顺着裤脚渗到草地上了。古海觉着手湿漉漉的,他感觉到血流得很凶,他心里“嗵”地沉了一下,知道王锅头凶多吉少。

好在土匪不是冲人来的,他们围着马车喊叫着,只顾了拣获战利品,把古海他们丢在一边。古海他们获得宝贵的时间,为王锅头包扎伤口。

其实这股土匪运气并不怎么好,他们抢到的六辆马车上装载的全都是很难运走的笨重机器。还没等他们想出一个好办法,他们自己的灾难出现了,人数至少在一百以上的马队已经将他们团团包围:!是大盛魁和乌里雅苏台军方接应的队伍赶到了!

哥萨克土匪呼啸着四下奔逃,密集的枪声追赶着逃命的土匪。眨眼间土匪就和子弹发出的啸叫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看土匪全都跑没影儿了,前来接应的大盛魁驻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掌柜对古海说:“你们先回分庄歇息吧。”

“不行,”古海说,“汉口的工厂眼巴巴地等着这批机器呢!我们一刻也不能停留。”

古海来到王锅头跟前俯下身子问道:“王锅头,你留在分庄治伤吧。”

“不!我要跟着你走。”王锅头坚定地说,“是死是活我都跟着你!”

古海吩咐大家腾出一辆马车,把受伤的王锅头小心地放置在车厢内。

分庄掌柜给古海马队派足了粮草,把他们送出了好几十里才停下。

车轮吱吱扭扭地响着,单调的歌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飘荡。车队在茫茫的草原行进。沉闷的空气压迫着车队的每一个人。

这天傍晚王锅头挣扎着要和古海说话,声音已经十分微弱:“古掌柜,我有话说……”

“你说,我听着呢。”

“过去你一直没有和我说实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小南顺村的人。”

“对。”

咱俩是同乡还是同村人。我……也是小南顺村的人。”

“难道你是……”

“你猜对了,我就是你的张有叔……不争气的张有。”

“有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知道……”

“你要坚持住,张婶在家等着你呢……咱俩一起回家乡。”

王锅头偎在古海的怀里没有了声响。

王锅头死在了古海的怀里。

古海悲痛地喊道:“有叔!我找了你整十八年啊。好容易把你找到了,你咋就这么没有福气呢?”

张有沉默不语,已经没了呼吸。

“你是为大盛魁而死的!”古海喃喃地说道,“可是你却不是大盛魁的人。你死得冤枉哪!我古海对不住你……”

没有称手的工具,众人就地用刀子挖了一个坑。潮乎乎的土地挖起来并不怎么费劲儿。不大工夫墓坑就挖好了。给王锅头简单地装殓了一下,把王锅头埋了。

二斗子在坟头上做了一个记号。大家沉默着在王锅头的坟头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上马出发了。

悲伤的气氛感染了拉车的马,马匹全都安静地走着,好长一段路马匹们连打鼻息都没有。马车和骑手都沉默着继续前进,马蹄踏在草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沉闷的响声。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埋葬了王锅头的第二天,古海竟然在行走中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滑落给古海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把他的右腿的小腿骨给摔折了。当时古海是因为睡着了而从马背上跌落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样落的地,唯一的感觉是小腿一阵剧烈的疼痛。当他习惯地用手支撑着打算爬起来,结果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晕过去。当然也就没能站起来。二斗子赶过来帮助古海的时候,发现古海神情不大对头,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在滚动,眉头紧皱表情十分痛苦。二斗子问:“九哥,你是怎么了?”

胡德全也担心地问:“是不是刚才受了伤?”

“没有吧……”

但是二斗子发现古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没等别人再问,古海自己指着腿说:“我的腿出了问题……”

“我看看。”胡德全把手里的蟒皮鞭丢在地上,撸了撸袖子,用自己粗壮的大手把古海受伤的腿抓住了。他拿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捏着在脚腕上面一点的地方,盯着古海的脸问道:“是这里吗?”

古海龇牙咧嘴没作出明确的表示。

“八成是骨头折了。”胡德全说,“我得把准地方弄清楚。海掌柜你忍着点儿……”

尽管事先胡德全发出了警告,但是当胡德全用手捏他的伤腿的时候古海还是疼得喊了出来!

“好,我知道是在哪里了!”胡德全也不和任何人商量,就用命令的口气说,“二斗子!你快去找两块木板来!”

“干什么?”

“给海掌柜接骨头!”

二斗子原地打着转,慌里慌张地问:“……荒野地界的到哪里去找木板?”

“我知道咋办了!”是刁三万想到了主意,他说着跑向马车。不一会儿他返回来了,把两根红柳的鞭杆在胡德全眼前晃了晃,问:“怎么样?”

“行!就用它了。”按照胡德全的吩咐,刁三万和二斗子把红柳的鞭杆折断弄成六根一尺半长的木棍,然后他们又找来一根驼毛绳。

看着胡德全在一本正经地为古海接骨做着准备,二斗子产生疑问了,他说:“胡驮头,你行吗?”

“什么话?”

“我是说从来没听说你有接骨的本事。”

“我没有亲手干过。”胡德全说,“可是我亲眼看到过接骨匠为人接骨头。来,你帮我。”

“作甚?”

“把海掌柜的身体抱着点儿。刁掌柜你抓住海掌柜的脚,听我一发话你就拽,要使劲儿。”

刁三万没有听从胡德全的指挥,他把胡德全安排给自己的活儿交给呼德尔楚鲁了。刁三万就蹲在胡德全的对面,手里抓着绳子和红柳棍儿。胡德全问:“你做什么?”

“我帮你绑护板啊!”

“倒是的……”

呼德尔楚鲁伏下身体几乎是半趴在地上,双手把古海的一只脚抓住了,他的黑眼睛紧盯着胡德全等候着命令。

不知道为什么胡德全迟迟不下命令,却是古海说话了:“赶快动手吧,胡驮头!”

就听胡德全一声发喊:“呼德尔楚鲁用力拉!”

胡德全两只大手在古海的伤腿上移动着,耳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一阵咔咔嚓嚓的响声。还没等胡德全发话,就听古海在喊:“刁掌柜——绑吧!”

动作麻利的刁三万三下五除二就把红柳棍儿紧紧地绑在了古海受伤的腿上。

……

“真热,”二斗子说着便在马背上扭动着身体把羊皮大氅脱下来,丢在了拉机器的马车上,“这是什么天气啊?”

“该着热的时候了,”胡德全说,“现在已经是四月天了,能不热吗?”

“是啊,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知秋夏,你不能怪天气。你想想,我们出来多长时间了?”

“可不是,都有半年了!”

众人都学着二斗子的样子在马背上把皮衣脱掉,轻松地感慨着:“越走越暖和了!”

“眼看就要到家了。”

“我都闻到贴蔑儿拜兴的味道了!”

“贴蔑儿拜兴是什么味道?”

“能有什么好味道?不是骆驼的腥臊味,就是草滩上艾草的苦涩味儿。”

“还有女人身上的酸味儿。”

“哈哈哈哈!那是麻三婶奶子的味道吧?”

“哈哈哈……”

“嘿嘿嘿……”

刁三万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是奶子味!是腌酸菜的味道和蒸莜面的味道。”

行程中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气氛。马车都很规矩地走动着,骑手们都驱动着坐骑凑到一起,无人看管的马车自动排成一排就像是草原上的勒勒车。

古海是被绑在马背上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程。

盛夏的季节准时来到归化城。

这天上午,董家花园年轻的东家董国玺到大盛魁总号来了。董国玺是来送请柬的,大掌柜把董国玺让进了小客厅,还未坐定董国玺就从怀里掏出请柬来:“王大掌柜,这是给您的请柬。”

“坐坐坐,”大掌柜示意董国玺坐下谈,问道,“府上有什么喜事啊?”

“我哪里有什么喜事,”董国玺说,“我是特意来请王大掌柜七月初七到我董园赏月和品尝水果的。”

"啊,这都快七月初七了?”

小赵伙计说:“今日已是初二日,再过五天就是七月初七。”

“看我忙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董国玺说:“通司商会会馆方才我已经去过了,其他商号的请柬一并放在了会馆,总共是六十八张请柬,许多商号的堂名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怕弄错了贻笑大方,就麻烦会馆值班掌柜代为填写了。”

“哪里还用得着这么多的请柬。”大掌柜苦笑着说,“如今买卖城恰克图撤庄,通司商号倒闭者甚多。许多商号都在商会撤销了名号,原来在册的那六十八家如今就怕是连一半之数都不足了。就算是这些商号名字都还在册,大部分也都不交会费了。”

“哦,原来是这样……”

大掌柜问询了一些董园的事情,董国玺成功栽培了深县的大桃引起了大掌柜的兴趣。大掌柜说:“都说是深县蜜桃离开河北深县那地场就栽不活,看来这话不能当真呢?”

“世上的事不能光是听人说,凡事都要自己亲手做做以后才好下结论。”董国玺说,“我若是信了那话就不会试种了。”

“就是说你真的把深县蜜桃种成功了。”

“七月七那天主要是想让大家看看深县蜜桃。”

“我一定去看看!”

“不只是拿眼睛看,还要让大掌柜亲嘴尝尝呢!”

大掌柜说:“都说这深县桃是只有皇上才能吃的贡品,现在我们也能品尝了,真是有口福呀。我一定去。”

结果请柬只发出去三十三份,实际上仅仅有十六家出席了董国玺的游园会。

七月初正是归化地方瓜果桃梨成熟的季节,可谓是秋风送爽百果飘香,正是为商务事日夜操劳的掌柜们放松一下紧张心情的好时机。接到帖子的贾晋阳原本不打算去,但是大掌柜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该歇息就歇息。”

“如今柜上的事情乱马营糟的不说,整个归化城都是一派颓唐,哪有这份心情。”

“一码归一码,日子归日子,商务归商务,不管买卖多么艰难日子总得过不是?”大掌柜说,“去!咱都去!”

贾晋阳有点不理解,诧异地看着大掌柜。

“去吧!去看看吧……”大掌柜劝贾晋阳说,“听说董园这几年变化很大,董国玺从一个河南来的人手里买到不少洛阳的花秧子。而果木树苗是董国玺自己亲自和长工由山西忻州老家担来的。他还试种了许多果树,有桃、李、海棠、樱桃等,均取得成功,果实累累。煞是好看!”

“是哩。都成了归化一景了!而围墙里外种植杨、柳、松、柏,以后蔚然成林,古木参天,二三十里以外都可望见,使青山下的归化城更加青翠苍绿。”

董国玺建起花园不多年,便吃上了自己亲手栽种的桃、李、石榴、葡萄等水果。每当水果成熟,他挑选最好的鲜果,装入锦盒,用轿车拉着,亲自向将军、都统、道台等各个衙门的大小官吏献礼,表示地方士绅对长官的“孝敬”。除了往各个官府衙门里送,还给像大盛魁这样的大商号送。而大盛魁的掌柜们对董国玺很是客气,除了留饭给他体面,并赐给车倌和“捧拜匣”的伴当以及赏钱。两家有来有往关系甚是和谐。

马蹄嗒嗒,贾晋阳陪着大掌柜一路有说有笑,来到了董家花园。轿车的帘子撩着,远远地大掌柜就看见董家花园的大门外面各色的轿车已经停下了一大溜。

贾掌柜感慨道:“虽说是时局不好,可是这七月七来董家花园游玩的人还是不见少。”

“时局好不好只是对归化的通司商号而言,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对时局没有什么感觉,”大掌柜说,“日子照样过。”

“时局对归化的耆老商会影响也不大。”

“偌大个归化城,一时半会儿还伤不着它的筋骨呢!”

董家花园果然如预料之中一样美,还离着老远那诱人的果香就顺风飘过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声笑语,小贩们的吆喝声汇成一片,好像印证着大掌柜的话。

大掌柜享受着这份难得的轻松和惬意,他知道在风雨飘摇之中这份轻松与惬意更是难能可贵。

园内错错落落地摆开二十几张桌子,都在桃树梨树的枝丫中掩映着,忽隐忽现并不能看到全貌,却听得弦竹声声,夹杂着阵阵欢声笑语传来。董国玺为了使宴会有轻松愉快的情调,特意请了一个戏班子来,一听那丝竹的响动,掌柜们明白了请来的是一个唱山西中路梆子的班子。于是未等马车驶进果园,大掌柜就兴奋起来。

按照董国玺的安排,客人们先是逛园,欣赏他的瓜果,桃、梨、石榴树……树下绿荫遮盖,正是数伏天,园子里阴凉爽快,十分宜人。客人们一路说笑一路走,挂满枝头的果子,按捺不住的人伸手就摘。

忽然之间传来一阵女人的嬉笑声。大掌柜问道:“今日董财主还请了女客?”

“请了,时代不同了嘛,”董国玺笑道,“如今是男女都一样。你不见京履泰那些京帮商号站柜台都用女伙计了。”

“想不到董国玺竟是如此时尚!”大掌柜笑道。

“哪里哪里。”未等董国玺的话音落地,从一棵桃树的后面旋风般出来一名女子。红纱绿罗裙,飘飘然迎住了客人。

“幸会,幸会!能在董园见到王大掌柜真是三生有幸!”

董国玺赶忙介绍:“这位是天义德……”

“知道知道!郭玉大财东的宝眷!我岂能不认识?!”大掌柜将一双秃手抱在胸前施礼,又问道,“怎么不见你家大财东?”

“我在这里……”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男子从人群后面走上来,大掌柜一看正是郭玉本人。就问:“郭大财东怎么躲在人群的后面呢?”

“今日玩耍我是随从,贱内才是主角。”

“哈哈哈哈……”大伙儿都笑了。

“我还是称呼郭夫人更习惯,”大掌柜说,“说起来我还是在乌里雅苏台草原的时候与娜仁花大小姐谋过面,大小姐嫁到归化来以后倒是很少见过呢!”

“大小姐大婚的时候宴请逾千人,难道大掌柜没有赴宴请庆贺?”

“是我没福气,郭大财东和娜仁花小姐大婚之时我正远在汉口。”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大掌柜一路走,一路问道:“听郭大财东的话音,娜仁花小姐常来游园?”

“岂止是来游园,”董国玺说,“大小姐差不多成了我董园的半个主人呢!”

“噢,半个主人?”大掌柜很有兴趣地问,“此话怎么讲?”

“大小姐亲手在园子里种植花卉树木呢。”

“噢!想不到大小姐有这样的雅兴?”

“大掌柜您一天到晚忙于商务,您有所不知,在我们归化城很是有一些人士对花卉树木感兴趣呢!”

“噢!这样的年头,是谁居然还有这样的雅兴?”

“多了去了。”董国玺说,“像名医聂先生、道士缪大师、御宝斋的堂主宝全先生、耆老商会的明掌柜……对了,还有绥远城不少军官,就连新上任的童玉将军也是常客呢。”

“呵!真的是有趣,绥远城的老将军瑞裕喜好打猎,新来的童玉将军爱好园林!”

“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董国玺说,“喜欢园林的人里边还有不少洋人哪。”

在一片桃树下大掌柜站住了。

“大掌柜您来看,这可不是普通的桃树。”

董国玺侧侧身自动靠后去了,把娜仁花让到前面。

娜仁花走向前:“这就是董财主试种的深县蜜桃。”

大掌柜兴致勃勃地问娜仁花:“我可以亲手摘一个桃子吗?”

“当然,大掌柜想摘就摘吧,随便摘。”娜仁花说,“只怕大掌柜的手不方便。”

“没事的,我习惯了。不信你看——”

说着大掌柜伸出两只肉锤夹住一个低垂的桃子,轻轻地一拧那桃子便从枝丫上脱落下来。

大掌柜拿肉锤夹着桃子轻轻转动,那熟透的桃子晶莹剔透!大掌柜玩弄着欣赏着。

董国玺急忙走过去,说道:“王大掌柜,果品早已经预备好了,全都派人清洗过了,在桌子上摆着呢。”

“你那果子有我手中这个新鲜吗?”大掌柜两肉锤夹着桃子问董国玺。

“全都一样,都是我早上才派人刚刚摘下来的,”董国玺解释道,“王大掌柜来,俺怎能拿旧果子给你吃?”

“你那果子是早上摘的,我这手里的果子可是刚摘的,”大掌柜说道,“你说哪个更新鲜?”

“当然是王大掌柜手里的果子新鲜。”

“有句古诗是咋说的来,说唐明皇派人从南方往长安给杨贵妃运荔枝,那荔枝可是娇贵得很,一日而去色,二日而去香,三日后色香味尽去矣。想必这珍贵的深县贡品桃也与荔枝是一样的珍贵啰!”

“这就对啰。”大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拿肉锤随便在那果子上抹了几下,就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有人插嘴道:“就怕是从树上摘下来,清洗之后移到桌子上味道就变了。”

“哈哈哈,说得是哩。”

“吃水果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天义德大掌柜李泰挽挽袖子走上前也去摘桃,于是众人争相效仿。一时间蹦的跳的甚至还有攀枝爬树的,纷纷去摘树上的桃子。这些掌柜们全没有了平日的斯文和矜持,一个个都像孩童似的放松,桃子摘到手里随便擦擦就大嚼起来。

众人说着笑着,一路走一路摘一路吃。经过什么树下就吃什么果子,梨、石榴、深县桃都尝遍了。等到一行人在园子里走了一个圈子回到看园人住的房子前的时候,差不多都已经吃饱了。

桌子上摆满了各式果品。众人纷纷落座,然而这一回面对晶莹剔透、香味四溢的果品,却没有人再动了。

喝果酒、吃点心,品水果、听戏文,眨眼工夫一个时辰过去。

天义德的大掌柜李泰心情毛躁,惦着字号的事情,他第一个站起身对身边的王廷相说:“王大掌柜,我得先走一步……”

“干什么?”

“柜上有些难缠事。”

“世风不好,如今谁家也一样。”大掌柜以肉锤抵住李泰的腰眼,“今日我们谁都不准离开!”

李泰听从大掌柜劝阻,重新坐下了。

其实心里毛躁的何止李泰一个人。就心境而言,大掌柜和在场的所有的通司商会的掌柜们也都一样,大家的心理压力都很大。由于俄商直接进入中国内地采买百货、设栈建厂,恰克图和买卖城商埠的生意一落千丈,许多通司商号纷纷从恰克图、买卖城撤庄后退,有的甚至宣布倒闭了。应邀到董园来游园、品果、听戏的通司商号的掌柜们来的不足四成,就算是来的人心里也都像揣着兔子一样忧心忡忡。他们说也好,吃也好,闹也罢,其实都是在强颜欢笑。

果品茶点之后紧接着就摆上了宴席,客人们都没有挪窝。席面是八碟八碗,八个冷碟四荤四素先端上来,席面上立刻热闹起来了,猜拳行令、推杯换盏,说话间一阵疾骤的鼓锣响过之后演员出场了。登场的演员金甲玉带,头戴鸡翎,脚蹬高靴,手持一杆长戟——是英俊的武生吕布出场了。戏种当然是山西梆子了,董国玺像陀螺似的旋转着,挨着桌子陪客人。当他来到贾晋阳身边的时候,贾晋阳把自己想起的一件事说给了他:“董掌柜,你这果园摘果的数量能有多少?俺说的是那些此地没有的新鲜品种。”

“这个……”贾晋阳问得突然,董国玺一时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所以回答就迟了些,“大概在二三万斤之间吧。贾掌柜什么意思?”

“我是想把你这园子包了。”

“你把我的园子包了去,我做什么?”

“董掌柜误会了,”贾晋阳笑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包你园子里摘下的果子。园子当然还是你自己料理了。我们大盛魁哪里有懂园艺的?”

董国玺说:“既然这样,那么就借贾掌柜一步,咱们到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贾晋阳随着董国玺来到戏台旁边的一间房子里。这里是看园人和董国玺平日里修整园子时候临时休息的一个地方,房间不大,室内设备也很简陋,只有一盘顺山炕,炕上铺着蝙蝠图案的栽绒毯子,炕上依墙放着带洋镜的炕柜,一个整整齐齐的被垛。陈设很简单但是很整洁,地上是水缸和一些修剪得很整齐的果树枝。董国玺随手拿起一个枝子,说:“贾掌柜别看这些枝子不打眼,却也是来之不易呢,是我托朋友刚刚从湖南郴州带回来的荔枝树。”

董国玺把贾晋阳让上炕,朝外喊了一声:“董四……沏一壶茶来,要今年新上市的黄山毛尖。”

“不要那么多礼节了,”贾晋阳挪着身子把腿盘起来好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说,“咱们说事吧。我的意思你这园子里的果子既然都是稀罕的品种……”

“这没问题,贾掌柜你放心,不然我怎么能当作礼物往二府衙门、大盛魁的城柜里送呢。”

“其实我大盛魁每到节令也要给官府将军们和同行送些果品,都是专门派人从外地采买回来的,既劳时又费力。现在眼前就有你这个董园出产新奇的品种,我何必舍近求远呢?也怪我孤陋寡闻。”

“哪里哪里,”董国玺说,“不是你贾掌柜没有听说,实在是我这园子太小,也就是今年才敢张罗一下,请市面上的大人物来尝尝鲜。这园里的石榴、草莓、梨、深县蜜桃都是今年初次挂果的。”

“那就是说我来得正好了?”

“是哩,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若是去年贾掌柜来我这儿,石榴树上的果都还是些杏大的酸果呢。”

“好吧,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不管石榴、深县仙桃,只要是咱这归化市面上没有的,我大盛魁全包了,你一个不要让它上市。全都给我仔细挑选,分一二三等贴上‘魁’字标签——到时候我会打发人把标签给你送过来。按一二三等装箱。”

“送到大盛魁城柜吗?”

“送城柜干什么,这么好的东西是要当作礼品送人的。”贾晋阳说,“我会打发人送一个单子给你,到时候你按单子把果品送到指定地方上就是了。”

“这没问题,贾掌柜说到哪我做到哪就是了。”董国玺说,“到时候我保证赶在节令上把最新鲜的深县桃、石榴送到府上让您的朋友们尝鲜。”

“‘尝鲜’这两字最要紧,刚才我不是说了嘛,过去我们千里迢迢从外地买回来的水果,等运回来的时候就没几个新鲜的了。尽管办事的人一路上小心翼翼日夜兼程,也还是难以达到尝鲜的目的。”

董国玺说:“贾掌柜说得对,既然我这园子里能结的果子,何必舍近求远劳时费神。我董国玺在这里只听您一句话,把事情办妥就是了。能为大盛魁做事情我董国玺脸上连同我这个花园都跟着光彩呢。”

“关于果品的价码数量到年终的时候我统一打给你。”

“价钱的事情都好办,贾掌柜你尽管放心,一切我都会按照您的吩咐办好的。”

董国玺的话还没有落地,就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贾掌柜!贾掌柜……”

那喊他的声音无意中透出万分的焦急。贾掌柜走出房间,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大盛魁商号城柜内的一个小伙计。小伙计把贾掌柜往旁边拉拉,将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说道:“贾掌柜……出大事了!”

“慌什么?慢慢说。”

“三元成的掌柜吞烟自杀了!”

贾晋阳立刻脸色大变,问:“三元成哪个掌柜?”

“咳!还说哪个掌柜呢,不是一个,是三个全都寻了短见!”

贾掌柜盯了小伙计一句:“这消息可属实?”

“千真万确,是三元成的孟掌柜让我来报告的!”

贾晋阳定睛看着报信的小伙计,认定不是玩笑,转身一路小跑向大掌柜那里去了。

半刻钟之后,轿车已经载着大掌柜疾驰在返回归化城的大道上了。

通司商号三元成三个掌柜集体自杀,这在归化城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惊天大事了!毕竟三元成是归化城通司商会中一个很有影响的商号。关于三元成商号的起家大掌柜最是清楚:在归化城商界三元成是一个很特殊的商号,是一家人力合股的商号,它的三个合伙人既是东家也是掌柜。八年前合资支撑起这个字号,起初专营茶叶。那时候正赶上左宗棠左大帅率大军收复伊犁,商路畅通,茶叶生意好做得很。那时候归化市面是何等的热闹,驼运得到大发展,四面八方的驼户云集归化城。单单是从新疆来的驼户就超过了四十家,他们在归化城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就叫“新疆社”。新疆社拥有的骆驼数量就超过了两万八千多峰。三元成掌柜因为左宗棠西征的时候助军有功,受到朝廷的嘉奖。归化城大南街三元成店铺的门楣上挂着功臣的牌匾。三元成是有功名的商人,当年就加入通司商会。凡是加入了通司商会的商号都在业务、人事上和大盛魁保持了撕扯不清的关系。

三元成可以说是归化商界的一匹黑马,短短几年的工夫名声就传播开了。北自恰克图,南至太原府,东到天津卫,西至伊犁河,各路的商人都知道“西口三元成”这个殷实的字号。“西口三元成”的水印在上述各地几乎是妇孺皆知。

在很短的几年里三元成就迅速地发展起来。三元成总号设在归化城,在与恰克图毗邻的买卖城、库伦、乌里雅苏台设有三个分庄。

谁曾想到时世骤变,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市,三元成三个分号、一个总号一夜之间就全部倒闭。说起来也仅仅是几月以前的事情。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就在三元成商号宣布倒闭的当天,在归化的另一家俄罗斯商号巴达玛耶夫公司就委派中人与三元成的掌柜洽谈收购三元成铺底的事情了。

但是被三元成的掌柜给断然拒绝了。三元成大掌柜罗必信说:“三元成是追随左宗棠左大帅收复新疆起家的商号,说起来好歹也算得是抗俄的功臣,如今买卖做塌是怪我们三个做掌柜的人没有本事。可是我三元成再没有本事也不能把店铺抵给俄国人!”

第二天罗必信就来到大盛魁总号,他对大掌柜说:“我这铺底穷家薄业,您要是看得上就拿去!”

大掌柜当然不肯收购,劝解道:“这又何必!罗掌柜,你在商场上做了半辈子还不知道吗?胜败乃兵家常事,赔赚是商家常事。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槛儿,谁都难免遇上马高镫短的时候。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一只要是我能帮上的我一定不遗余力……”

“王大掌柜的心意我等心领了……”刚说几句话,罗必信就流泪了,说,“如今的三元成是债务如山,几万两银子都只是杯水车薪。”

“先别把话说死。”

“王大掌柜不必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现在是巴达玛耶夫公司要出高价收购三元成的铺底。我不给他!”

“怎么?”

“我心气不顺!要给我也愿意给中国人,就给大盛魁。”

大掌柜听明白了,罗掌柜是要把三元成以比巴达玛耶夫公司给的价钱低许多卖给大盛魁。但是大掌柜没有立刻答应,一是不能乘人之危,二是不忍心三元成就此倒闭。他说:“罗大掌柜,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容我想想,最晚后天我再给你答复。”

“只要你肯收我的店铺就是给我面子。”

“三元成欠巴达玛耶夫公司多少债务?”

“三十万两纹银。”

说着罗必信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其他两位也都跟着罗掌柜跪在地上。

大掌柜热泪涟涟,说:“三元成的事就是我大盛魁的事。”

“谢大掌柜!”

罗必信就此告辞。

第三天的下午,大掌柜就派一位年轻掌柜告诉罗必信:“三元成铺底大盛魁决定收了。”

大盛魁收购三元成铺底花的银子比巴达玛耶夫出的价多出一两银子。

罗必信说:“这一两银子把我们三元成人的气也出了,我三元成祖祖辈辈都记得大盛魁的恩德。”

三元成实现了自己最后的愿望,却引起巴达玛耶夫的强烈不满。原来事情并不简单,倒是引出一番诉讼。

原来三元成和巴达玛耶夫公司之间货抵货,账抵账,账转账,早已经抵得一塌糊涂了。

也不能完全怪巴达玛耶夫,罗必信也是太性急,三元成除了有三个分庄、一个总号,另外还拥有一家新开的印刷所。那个印刷所并不惹眼,就坐落在小召半道街路西。在还未和罗必信接上话之前,巴达玛耶夫就和印刷所的坐庄小掌柜达成协议,把印刷所过户到巴达玛耶夫公司的名下。而且巴达玛耶夫正赶上一笔好生意,他揽下了乌里雅苏台长老寺佛经的印刷业务,并且还收了召庙的定金。

巴达玛耶夫匆匆忙忙接管了三元成的印刷所,当下就安排为乌里雅苏台长老寺印刷佛经。哪承想三元成不买他的账,把全部铺底转给了大盛魁。

于是巴达玛耶夫找到大盛魁讲了他的处境,使大掌柜很是为难。巴达玛耶夫拒绝接收大盛魁替三元成偿还的债务。

于是巴达玛耶夫与大掌柜直接起了冲突。

那时归化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买卖开张要在饭馆摆席,买卖倒塌还要在饭馆摆席!为的是风度。如今三元成买卖做塌,为了风度罗必信在晏美园订了酒席。单等大掌柜到来就开席,可偏偏大掌柜迟迟不到。三个掌柜左等右等只等来了贾晋阳。贾晋阳告诉三元成三个掌柜说,大掌柜被巴达玛耶夫缠住,这席酒暂时是吃不成了。

巴达玛耶夫缠住大掌柜干什么?要求大盛魁和三元成共同为他的损失赔偿,不然就要上公堂打官司。

这件事戳起了大掌柜的火:“打官司便打官司,我大盛魁怕你不成。我在这里候着你。”

巴达玛耶夫真的派人到道台衙门把大盛魁和三元成全都告下来了。林文钦畏惧俄国人,自打他上任起涉及洋人的案子就不断。结果小心谨慎,审来审去也不敢轻易决断。案子拖下来事情不算完,不久道台衙门就接到了库伦发来的函件,市面上都知道清廷派驻库伦的办事大臣早就与巴达玛耶夫公司勾结,受其好处为其说话。办事大臣限道台衙署接到函件之后半个月内必须结案,迫于压力林文钦只好宣布判决结果。宣判那日道台衙署只传了巴达玛耶夫和三元成掌柜罗必信到堂,把大盛魁排除在案件以外了。

巴达玛耶夫问:“为甚不传大盛魁掌柜到堂?”

林文钦解释说:“本案只涉及三元成店铺债务、债权双方,与大盛魁商号无涉。”

结果宣判三元成因毁约赔偿巴达玛耶夫公司损失金额三万两白银。三元成付不起追加赔偿三万两白银,于是惨案就这样酿成。铺底抵给了大盛魁,住房被巴达玛耶夫强占,三个掌柜连晚上遮风避雨的地场也失去了,三个人在被巴达玛耶夫赶出来之后就直接走进了烟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三元成三姓掌柜选择集体服毒自杀的短见。他们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买了大烟膏子,走了二十里地,在城南的昭君墓上吞大烟自杀了。

大掌柜赶到三元成商号时,三位掌柜的尸体已经横陈在堂屋。他们的身体上全都盖着蓝色的布幛,可以看出暴露在布幛外面的脚上全都穿着崭新的骆驼梁的棉布鞋。尸体的周围用冰块围着,装在蒲草袋子里的冰块悄然间融化着,融水在堂屋灰砖铺就的地面上淌出几条细小的溪流。融化的冰水顺着砖缝流到门槛处,在那儿积出了一个小小的水滩。

堂屋的正面是临时摆起来的供桌,上面简单摆着一些点心、果品。三元成的十几个掌柜伙计,一个个身穿白色的孝衣,用悲戚的表情迎接着客人。客人并不多,都是三个掌柜生前的好友和一些生意上的相与。

大掌柜一只脚踏在小水滩里,人走进了堂屋。一进门便失声叫道:“罗掌柜,你们咋就走了这么一步不该走的路呢?!”

客人看见是大盛魁的大掌柜进来,全都自动闪开身。

三元成众多伙计全都迎上去,呜呜哇哇地哭起来。

大掌柜俯下身伸手揭开一个尸体上的布幛,正是三元成大掌柜罗必信!死者像泥做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灰色的胡须上挂着几根细小的草茎。大掌柜说着话眼泪就流下来了,泣不成声:“都怪我晚来一步……咋就想不开呢?世上就没有绝人的路哇!”

罗必信眼睛还睁着,一双黑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陪着大掌柜的三元成小掌柜哭诉道:“罗大掌柜他是死不暝目啊!”

大掌柜伸出肉锤小心翼翼地在罗掌柜的脸上抚摩着,他哆哆嗦嗦地为死者把眼睛合上了。

大掌柜把三元成死去的三位掌柜凄惨的脸一个挨一个看了一遍,最后把布幛重新给他们盖好。大掌柜用肉锤打击着自己的大腿,顿足叹道:“这可是三条活生生的性命啊。区区三万两银子怎么就能要了三个人的性命?”

但是覆水难收,大掌柜蹉砣半晌无济于事,只好听任孟掌柜带领铺伙安排后事。

三元成铺底盘卖,三个掌柜死去之后无家可归。大掌柜安顿人把罗掌柜三个人的尸体直接运到了董园。说:“给董掌柜说,就说是我说了,无论如何给三元成三个掌柜找块好地场暂厝起来!”

大掌柜知道三元成这三位掌柜一个是雁北杀虎口人,另两个是河北蔚县人。他们都是大掌柜的追随者。

……

三元成的事让大掌柜深受刺激。倒不是说大掌柜没见过死人,也不是说这事多么凄惨。主要是心里别扭,多多少少牵扯了大盛魁和大掌柜的声誉。后悔当初不该执一口气,赔些银两给巴达玛耶夫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三元成三个掌柜集体自杀,这件事随即引发出了一个更加严重的后果!

这天晚上吃过饭之后,大掌柜早早就睡下了,他觉得身体疲累得很。但是躺下不久他又醒来把小赵伙计叫到身边说:“你去把王大先生叫来。”

王福林来了。

“大掌柜,深夜唤我来一定是有要紧事?”

大掌柜竟然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伸出一只肉锤示意王福林坐。

王福林坐在大掌柜床边,两眼紧盯着大掌柜的脸,看着大掌柜呼哧呼哧喘气。好一会儿,才听大掌柜说:“……福林,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大掌柜是说字号的事吗?”

“不……”大掌柜困难地喘着气,“我觉着自己的气脉都快要断了,喘不上气来。”

“我打发人去请聂先生……”

“不……用了……”

大掌柜伸出肉锤朝王福林摆摆,随即闭上了眼睛。王福林害怕地盯着大掌柜的脸观察着,他发现那张熟悉的脸在迅速改变着颜色,红晕渐渐褪下去,苍白的颜色涌上来。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大掌柜!……”

大掌柜重新睁开眼睛:“福林……我就怕是不行了。”

“别这么说。大掌柜!”福林一听大掌柜和他说这话吓坏了,赶忙说,“你身子骨不好我立马派人去请大夫!立马派车去接聂先生过来。”

大掌柜摆摆肉锤。

又过了一会儿大掌柜缓过来,和福林说话,话语已经是断断续续:“你……听我说,我得交代你一件事。重要的事,你记着……”

结果王福林只听到大掌柜的半句话:“我派古海去俄罗斯押运机器,还没回来……咱要善待古海……”

“还没回来……”

“我的心悬着哪……我们大盛魁在羊娄洞的茶叶加工厂用的全都是手工操作的旧机器,做出来的茶货远远赶不上俄国人的蒸汽机。质量、数量都不行。扭转颓势就全指着古海啦……”

“我知道!”王福林宽慰说,“古海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他有经验,再说古海从小就办事稳当,此行不会有问题的,您放心。”

大掌柜又说:“还有古海复号的事你要……”一句话未说完大掌柜就咽了气。

毫无思想准备的王福林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一时间他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后来他下意识地喊道:“小赵!……”

大盛魁城柜院内陷入一片紧张与混乱之中!大账房、小账房、大客厅、小客厅……一应全都停止了业务。压抑和恐慌的说话声、杂沓的脚步声在院子的上空响着,给人们传递着悲戚、慌乱的情绪。

那时候,贾晋阳正在大召前街的一家茶馆为雇请驼队的事与几个驼帮的驮头为驼运的价格磋商。得到了报信,贾晋阳等不及驾车,自己骑了一匹光脊梁马返回到了城柜。

大掌柜平静地躺在他住的那个房间的炕上。一群人围在大掌柜的身边惊嗟感叹,扼腕顿足,王福林迎住了走进房间的贾晋阳。贾晋阳抓住王福林的手问道:“怎么回事?早上我离开的时候大掌柜还好好的呢。”

也没等王福林回答,贾晋阳就拨开众人冲向炕边,只见大掌柜脸色蜡黄、两眼微闭,像睡着了似的躺着。贾晋阳连喊几声不见反应,他把手指放在大掌柜的鼻孔下,没有感到一丝热气。贾晋阳着急了反身问道:“请先生了没有?”

“聂先生在路上呢。”

“到底怎么回事?”

“说得是啊,就在前几天董园看戏的时候,我就坐在大掌柜身边,清楚地看见大掌柜一边听戏,一边用肉捶击打着膝盖跟着台上的演员吟唱。”

贾晋阳以拳击掌,说道:“谁去请的聂先生怎么还不到?”

话音未落,就见屋门猛地被人推开,气喘吁吁的聂先生在小赵伙计的引领下走进屋子。

聂先生把手指放在大掌柜手腕上把了把脉,他的手指只是在大掌柜手腕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立刻就移开了。聂先生还没说话呢,他的沉痛表情就把一切都泄露了。贾晋阳连问也没有问就掩面痛哭起来。房间里响起了一片抽泣声、痛哭声。

聂先生来到贾晋阳身边,他伸手抓住贾晋阳的手腕子说道:“贾掌柜,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许多事情还等着你去办呢……”

贾晋阳擦着眼泪随聂先生来到了屋子外面:“聂先生,您说怎么办,俺就怎么办。”

“眼下正是数伏天,炎热的天气尸体难以保存,你要赶快想办法才是。当务之急是把大掌柜的尸体保存好。”

“这方面的事俺没有经验,”贾晋阳说,“都这种时候了,聂先生您就不必再讲客套,您是大掌柜生前的挚交,大家都信得过你。你说吧,我按你说的话办。”

“好,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事不宜迟,你立马打发几个伙计赶一辆马车,不……要两辆……最好是三辆马车,多派几个伙计到大青山的黑牛沟。我知道黑牛沟有一道瀑布,瀑布下的阴凉地有一片冰终年不化。你让伙计们去挖冰,把冰块儿用草袋子装起来,拿马车运回来……越多越好。”

贾晋阳二话没说照着聂先生的吩咐做了。伙计们气喘吁吁地跑动着,寻找着铁镐、铁锹、绳索、钢錾。院子里到处响着匆忙的脚步声。贾晋阳扯着嗓门吆喝着。马匹的嘶叫声、杂乱的脚步声、人的喊叫声交织成了一片。随着一阵马蹄践踏土地和车轮滚动的轰轰声,三辆马车驶出了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全都是三套车。

大掌柜的去世适逢北方商界风雨飘摇之际,不但王福林等毫无思想准备,整个大盛魁上上下下都毫无思想准备,全都慌了神。

大掌柜担当会长的通司商会属下几十家商号的掌柜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一个个都被这突然降临的坏消息惊呆了。

晚上在归化城北城门瓮城,一场大戏《文昭关》正唱得热闹。大掌柜猝然而逝的消息传来,大戏立刻就停了,管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消失了。戏台前面、园子外面马路上空地上看热闹的人们都还没有走,他们都为这忽然降临的消息感到痛心。瓮城内黑压压的人群静立着,一片鸦雀无声。这时大盛魁的三辆马车轰隆隆跑来,人群立即为马车让出一条路,在一片惊骇的目光中,为首的马车上车倌直立在了车辕上。他的两条腿大敞着,上身略略前倾,一只手不停地抖动着手里的缰绳,一丈长的鞭杆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摇晃着,牛皮的鞭梢在驾车的两匹套马头顶上晃来晃去。鞭梢“啪——啪”脆响着把透明的空气抽出了许多无形的裂纹。套马和辕马都睁着惊恐的眼睛奔跑起来,它们以牲畜的本能感觉到了主人家里发生了异常的事情。

三辆马车轰轰隆隆地奔跑着,马车荡起的尘烟翻滚着追随在马车的后面,但是尘烟很快就被马车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当尘烟落地的时候,在人们的视野里三辆马车已经没了踪影儿。

贾晋阳决定请席力图召的达喇嘛来商量。

大掌柜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等到贾晋阳打发去的轿子车载着达喇嘛返回大盛魁城柜的时候,归化城里耆老商会、京邦商会、万驼社、羊马社、牙纪行、毡靴社……几十家行社的头面人物以及许许多多商号、工厂、作坊掌柜们陆陆续续都赶来了。达喇嘛带着十几个身穿袈裟的徒弟走进停着大掌柜尸体的房间,这位出家人要先给去世的人念一段安魂的经文。但是未等经文开始诵读,眼泪就从达喇嘛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年逾八十的达喇嘛两目微闭双手合十,任凭泪水淌过他的面颊流入到雪白的胡须里。十几个小喇嘛排在达喇嘛的身后,抽泣声隐隐约约从他们中间传出来。诵经文声音与哭泣声搅和在了一起。

其余的人都停在屋子外面等待着。屋子外面的人透过窗棂,看见屋子里有神秘的黄颜色在反射着太阳的光,他们知道那是达喇嘛和他的徒弟们身上的袈裟反射出来的光泽。这种黄颜色的光亮给死亡的气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意味。人们都被这种神秘的氛围压迫着,没有人敢高声说话,更没有人大声喧哗。

不觉间天光已经放亮。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传过来,到黑牛沟取冰的马车回来了。三辆马车轰轰隆隆地跑进院子,马匹都大喘着气,身上的毛皮全都被汗浸透了,一团一团灰色的汗沫子从马的肚子上、下巴上滴到了地上的尘土里。车上的冰块都用草袋子装着,消融的冰水从马车车厢的缝隙间向下滴滴答答地流着。屋子里,几个伙计在聂先生的指挥下匆匆忙忙把一块木板放到炕上,小心翼翼地把大掌柜的身体挪到木板上。木板的下面垫了好几层草垫子,炕上地上到处都铺着草垫子。把冰块装在预先准备好的草袋子里,把草袋子一个一个地摆在大掌柜周围。剩余的冰块装好草袋子之后都抬进花窖里去了。

这些事情刚刚做完,就听到聂先生严厉悲怆的说话声又响起来,人们看到刚刚卸了马车的车倌又重新把马匹套在了车辕里。不久那些取冰的人又原班人马乘着三辆马车出发了,聂先生说了,要他们足足拉够了十趟才能休息。

许多人都知道大掌柜和董园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厚关系,十年前海掌柜的尸体在北门城头示众之后,正是董国玺安排云二爷把尸体收回来的。那时候云二爷趁着夜色浓重,带着三个抹鬼人赶了一辆马车把海仲臣的尸体运回了董园。当然董国玺并没有把海仲臣与大盛魁和大掌柜的关系告诉云二爷,但是后来当云二爷看到大掌柜一次次前来悼念海仲臣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这背后会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了。他猜到海仲臣在狱里自杀是个苦肉计,也就是说海掌柜选择了舍弃自己的性命保全大盛魁的名声,而这些都和大掌柜有关系。

自从海仲臣埋葬在了董园,大掌柜只要得空就会到这里来。他到董园来的时候从不带任何人,连贴身的伙计都不让跟。大掌柜自己骑一匹马,直接走进董园的义地。每年大掌柜到董园来的次数差不多有五六次,他连董国玺也不惊动。大掌柜在海仲臣的厝房周围走来走去,有时候他会蹲下去用他的两只秃手艰难地捡起一块石子或是其他什么杂物丢到一边。有时候他会在海仲臣的厝房前久久地驻足。

大掌柜做这些事的时候,云二爷就远远地注视着他,生活的阅历使云二爷能够体察到大掌柜深沉的哀痛。每次大掌柜看完海仲臣的厝房,就由云二爷陪着他在树林里转一转,两个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谈论生死命运这样一些遥远空灵的话题。有一次大掌柜就海仲臣的厝房与云二爷聊起来,他非常欣赏云二爷的设计,说是走南闯北,他这一生都不曾见过哪一座厝房比海仲臣的这个更好了。云二爷设计的厝房六面通风,简直可以称做是一种创造了。

就是那次在与云二爷的谈话中,大掌柜脱口说出了他死后要留在这里的意思。大掌柜还对云二爷这样说:“……你也给我做一个这样的厝房。”

当时云二爷表示说:“大掌柜信得过我当然愿意做,只是你的厝房从规格上应该比海掌柜的厝房至少大五倍才成。”

那一次谈话中大掌柜还说了这样一层意思:“你叫厝房,我把它当做是永久的坟墓,凉凉爽爽六面通风,比埋在地底下又压抑又沉闷强多了。”

那时候云二爷还说了一句:“大掌柜的厝房我要在下边预先建一个九尺高台,那样你在里面躺着就会有一种升天的感觉了。”

“哈哈哈!……”

俩人像是在谈论一个非常轻松有趣的话题,大掌柜用秃手捶了捶他的肩膀说:“咱俩是老朋友了,这事我就拜托你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可是云二爷笑了一半就把笑声收住了,他在心里害怕地想道:“我都跟大掌柜说了些什么呀,我真是老糊涂了,和活着的人说了半天给他做厝房的事,多不吉利。”

灵堂就设在了大盛魁内院的客厅。几天的时间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有官场上的人、有商界的人,也有寺庙里的喇嘛和活佛,还有不少是普通的驼夫、领房人、羊把式、马把式以及牲畜桥上的牙纪。还有来自绥远城的将军府的军官。来大盛魁吊唁大掌柜的那些人坐的轿车,从归化城的北门外顺着河沿排队,车队跨过牛桥蜿蜒延伸一直到很远的地方。

在董园,云二爷按照大掌柜生前的嘱托,加班加点地为大掌柜建造厝房。这是一座巨大的厝房,厝房地基要高出地面九尺,这地基实际上是一个大揭盖后用石头垒砌起来的大地窖,窖顶开了九九八十一个气孔;厝房由灰砖砌成,呈正方形,每边长十八尺;厝房高六尺,顶上正中位置又建一座空心砖塔,塔身呈六棱,分九层,每一层六个窗户,整个塔共计六九五十四个通气孔。

大掌柜的厝房工程浩大。单单是垒砌地下室就用了整整三十马车的石头。

就在为大掌柜筹办丧事时,大盛魁的财东史靖仁适时地出现了。史靖仁对接待自己的王福林说:“王大掌柜的丧事是大盛魁全体财伙共同的大事,哪有财东们袖手旁观的道理?”

王福林说:“是。”

他知道,大盛魁财东虽说有几十户,但是身在归化城的却只有史家一户史靖仁一人!史靖仁早就在归化做起生意,是归化通司商号悦来顺的掌柜,也是大盛魁财东中唯一做生意并长年住在归化的。

史靖仁要求代表财东户参与治丧。

对于史靖仁的这个要求王福林没有立即答复。财东参与治丧说起来一点不过分,可是大盛魁的号规明确规定,财东不得参与任何号内事务。王福林表示他要和其他掌柜商量后再答复史靖仁。王福林知道十年前正是史家带头发难闹起的事端,引出大盛魁一场轩然大波!致使大掌柜、郦先生大盛魁一班掌柜差点全都坐了大牢。想想这些王福林都肝颤!……如今这史家的大少爷又一次站出来,他就不能不倍加小心!

王福林担心史靖仁有别的什么企图,在掌柜们商量时表示了自己的担忧:“依我看,财东代表到时接受邀请前来参加吊唁便是了。不一定非要进入治丧班子。”

负责交际的贾晋阳掌柜也不大同意,他说:“大掌柜的治丧事务怕是要避开财东才好的。史靖仁参加进来不好商量事了,就怕是节外生枝。”

临时主事的盛祯为大掌柜的丧事连日奔波已经疲惫不堪,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如今号内许多大事都应付不过来,相比起来这件事就算不上是什么大事了,史靖仁要参与就让他参与吧,大掌柜的丧葬有财东一块办理也算咱大盛魁做事周全。”

其他人也就不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