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八章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蹇老二将自己的一百余峰骆驼赶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来愈浓,蹇老二把院门关好,将四只毛色不同的牧驼狗放出来。蹇老二的老婆把鸡拢回了窝,把猪撵回了圈,几个孩子都喊回了家。一家大小围在炕上吃晚饭。

正当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蹇老二的老婆听到自家的狗在院内院外突然嚣叫起来。那栅门上专门留有牧驼狗出进的通道,夜里院门即使紧闭牧驼狗们也可以任意地出进。听到狗叫声,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了筷子,她问丈夫:“狗咋叫起来了?”

蹇二正盘腿坐在炕上,端着一大海碗汤面呼呼噜噜地吃着,把最后几口拨进嘴里,把空了的碗往炕上一蹾,脊背向后一仰靠着窗台坐起来。他看见老婆愣着神,目光越过自己的臂膀朝院子里看,并不在意,说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厉害不过是狼进了村。咱那几只狗脖子上都带着护颈圈呢,又不是没有和狼交过手,再凶的狼也弄不过咱家的狗。”

但是狗的叫声却是越来越厉害了,蹇二夫妇听得出来,在自家狗混成一片的叫声中,明显地突出着另外两个奇怪的声音。这一回蹇老二没用老婆提醒就迅速地爬起来,双膝跪着往窗户外张望。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不由自主都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蹇二夫妇趴在窗户上向外看,隔着栅门模模糊糊地看见有几个黑影在栅门外面蹿来蹿去。狗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蹇二知道这是自家的牧驼狗与来犯者撕咬起来了。

“该不是暴客来了吧?”蹇二的老婆声音哆嗦着问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斥骂女人:“你别吓唬自己个儿,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呢,哪里会有暴客?”

蹇二跟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去了。今日狗的叫声确实不同往常,他听得出来,这声音里透着紧张与惶恐。一只杂毛狗蹿到了蹇二的跟前,这狗喉咙里嘶嘶地响着,发出来的叫声一个劲儿地打战。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显感觉到狗的身体在剧烈地哆嗦。一阵从不知名动物喉咙发出的嘶嘶响声吸引了蹇二,他注意到自己家狗竟被吓得在次尿!这情形让蹇二不由得心头打了一个激灵,他知道今日的事情不同寻常。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蹑手蹑脚地朝院门移过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声和那种非狗非狼的叫声似乎小一些了,蹇二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突然拔地而起冲他扑过来,酸味、腥味、臭味伴着那黑影把蹇二扑倒在地上,眼看他的喉咙就要被那动物咬住。

“回来,大黄!”

关键时刻一个声音把那怪物喝住了。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势爬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蹇二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得很。

“你是谁?”蹇二觉得那黑影的身形和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个声音答道:“俺是海九年。”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俺不是鬼。”

几支火把靠近过来,蹇二掌柜看见其中有二斗子、戚二嫂和王锅头。他看看活着的海九年,又看看身边的二斗子、王锅头、戚二嫂。

轮着二斗子兴奋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二斗子终于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汉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藏獒,两只藏獒身形犹如牛犊一般硕大,四只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蹇二。嚣叫着的藏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黄色的尖利牙齿闪出湿漉漉的光亮。

许多火把照耀着,把院里院外的场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两只护卫狗横躺在院门两侧不远的地方,早已经丢掉了性命,尸体被它们自己的鲜血浸泡着。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

人群里二斗子泪眼婆娑,颤颤地叫了一声“九哥”,便扑了过去。

王锅头:“九年!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死的,你果然回来了。”

戚二嫂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面条似的瘫软,她把手伸出去扶住身边的王锅头才没倒下。

突然昏厥的戚二嫂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王锅头抱着戚二嫂的肩膀,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到了刁三万,喊道:“‘狼人’,你还看什么?赶快来呀……”

“做什么?”刁三万犹犹豫豫地往前蹭着。

“快掐她的人中!”

刁三万这才醒悟过来:“好,我掐。”

戚二嫂终于醒转过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海九年的跟前,很近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问道:“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我是海九年!”

“你是哪个海九年?是人间的海九年,还是地狱里的海九年?”

“我是人间的海九年!”

“你不要吓唬我……”

“我就是海九年。你好好看仔细了。”

突然戚二嫂伸出一只手,“啪”地在海九年的脸上打了一下。戚二嫂下手非常狠,人们看到在她的巴掌打过的地方清晰地映出了五个手指头的印子。

二斗子扑过去阻拦戚二嫂:“干什么?难道说你是疯了吗?”

“我要看看这个海九年到底是人是鬼。”

“明明是人么!”

“你别,”海九年拨开二斗子,“你让她打,让她打吧!”

旁边的人全都看着,戚二嫂又一连抽了海九年三个大巴掌。海九年一动不动。戚二嫂的声音已经颤抖了,她问:“你真的是海九年?”

“是。”

“呜哇!我的老天爷啊,海九年他真的没死呀!”

戚二嫂放情地哭着,跳着,用自己的手使劲儿拍打自己的大腿。后来戚二嫂再凑近点,把鼻子伸到海九年的肩膀上,仔细嗅着,“你骗不了我,海九年身上的味道我是能闻出来的!”

一股熟悉的亲切的味道钻进戚二嫂的鼻孔,进入她的胸膛。舒服!渗入灵魂的味道,让她说出自己的感想:“你真的是九年啊!”

戚二嫂哭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但是脸上却是笑得无比灿烂!她也不顾周围人的感受,扑上前把自己的一双胳膊吊在九年的脖子上,就像是几十年以后时髦女孩常做的动作,一边哭一边骂:“死鬼!你把人家可是害苦了啊!”

数落甚至咒骂,戚二嫂以她的特殊的方式表达特殊的情感。

戚二嫂只顾自己痛快,容不得别人张嘴说话,惹得二斗子和众汉子不高兴了。

二斗子呜呜哇哇地哭着,拿肮脏的拳头擦着眼泪,变成五花脸了,嘴里嘟嘟嚷嚷地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首先是刁三万看不下去了,“狼人”发言了:“喂!我说我说,戚二嫂,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二嫂好像是没听见。

“狼人”生气了,骂起来:“喂!我说,你顾忌一点脸面吧。众人可是都张着眼睛呢,都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我不管!”

“咋?海九年也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海九年他还是我的干儿子的拜把子兄弟呢。”“狼人”说,“总得让他也跟九年说说话吧?”

“胡说!”

“就是。”

“哈哈哈……”

“你给海九年做干儿子吧!”

“到底谁是谁的儿子还不一定呢!”

蹇老二不见了。当人们看到他重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五六个人,他们是蹇老大、蹇老三、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和蹇老八,以及他们的媳妇儿子一大堆,就连院子里的狗也跟来了。

海九年的两只藏獒喉咙里咆哮着发出低沉的警告。

“哎呼!”海九年把自己的獒喝住了。

众人全都紧张地注意着蹇家兄弟的一举一动。

出乎人们预料的情形出现了,蹇老大笑呵呵地走上前把双手抱在胸前,说道:“啊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真的是海掌柜回来了!”

蹇老大身后的蹇家兄弟全都是满脸堆出了笑容。

蹇老二说:“海掌柜,我给你看守院子来。嘿嘿……你回来了院子就物归原主了!谁也别想占了去。”

“那就多谢了。”

海九年的重新现世改变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节奏,也打破了几年来的格局。用一百年以后的话说,就是驼村的各种力量得到新的整合。旧有的矛盾,比如关于海九年宅院的争执烟消云散,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瞬间就化为乌有。

对这一点首先就是刁三万想不通。有一天他把二斗子叫到自己家,正言正色地问:“怎么回事?难道说九年一回来,原来那码事就没有啦?”

“什么事?干爹。”

“你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

“我咋啦?”

“我是说你和蹇老二的仇恨。”

“九年的院子他不是没有抢去么?”

“那也不行,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你忘了他们弟兄几个怎么打你了?都快打死了。是我救了你。不然……”

“算了,事情过去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怎么办?”

“让九年把他的藏獒放开,咬他!”

二斗子笑了,说:“那还不立马把蹇老二给咬死啊?”

“不咬死也得跟他要个说法。你得跟九年把过去蹇家欺负你,还有我的事情仔细说说。让九年替咱做主!”

二斗子把刁三万的话和九年说了。

九年连想也没想就答复道:“人要是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记着,那一个脑袋就装不下了。”

结果仅仅是第三天的下午,出乎刁三万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蹇老二带着两个弟弟到海九年家来了。一进门蹇二掌柜就说:“海掌柜!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为了你的归来,我们不能就这样平平淡淡,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好。

“大喜的日子么,”蹇老二说,“今天我们蹇家做东,请海掌柜喝酒!”

在场的胡德全赶忙说:“我正在和海掌柜说这事呢,得有个先来后到。”

蹇老四说:“我们已经把牛也杀倒了,正在大锅里煮着呢。”

“酒也打回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海九年说,“谢谢了!”

“不用谢,哈哈哈……大喜的事情来了么。”

“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喝酒!”

“一醉方休!”

都是意想不到的结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从戚二嫂到二斗子,从刁三万到蹇家兄弟,他们的表现都出乎人们的意料。

喝酒的时候胡德全向大伙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是怎么了,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神经病了,错乱了?”

“是高兴的,”刁三万讽刺胡德全,“你不明白吗?”

“哼!鬼知道。刚才还剑拔弩张要看打呢。转眼间就变得和亲家一样了。”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戚二嫂还在和海九年说话。

在刁三万家喝完酒已经是午夜了,海九年直接回到戚二嫂的院子里。戚二嫂强迫海九年再吃自己做的饭。她毫无顾忌地抚摩自己情人的手和脸。吃饭的时候不让他自己动手,戚二嫂一筷一筷地喂他吃饭,就那么久久地看着他咀嚼,为他擦去嘴角的菜汤。她的温情的目光就连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海九年。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蹇老三就到戚二嫂家来了。他又来请海九年喝酒!

“你的酒已经喝过了。”

“那是我们蹇家全体的酒。这回是我蹇三个人的酒,一定得给面子。”

“昨天的酒还没醒呢!”

“那没关系,喝了今天的酒昨天的酒就醒了。”

“你胡说!”

“女人不懂喝酒的事情。”

“别的女人不懂,可我懂!”

“好好好,你懂!行了吧,该叫海掌柜起身了,太阳照到屁股上了。”蹇老三凑近戚二嫂,压低声音说,“昨晚上戚二嫂把海掌柜用狠了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

戚二嫂差不多每天都要为海九年换洗衣服。几天几夜把海九年关在屋子里,不让他与别人见面!戚二嫂的行动引起二斗子的强烈不满,他打到戚二嫂的院子门前去叫骂:“开门!妖婆子……我要见九哥!不然我就放火烧了你的大院!”

刁三万也来助阵,出口便直击对方的要害:“你要独霸海九年吗?别忘记,你还没有明媒正娶呢,你没有这个资格。”

过了一会儿终于把戚二嫂惹火了,她一阵风似的从上房冲出来,站在院子里回敬道:“没资格我就是要这样,你想怎的?你刁三万有资格吗?”

“你办不到!海九年是我们大家的。”

“是我的把兄弟。”

“海掌柜,你自己说说看,你到底是和谁亲近?”

“你还要不要我们这些弟兄?”

戚二嫂院子外边人越聚越多。

海九年隔着窗户喊:“要!你们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一起喝酒。”

“戚二嫂没把你害死吧?”

“我活得好好的!”

结果出现了戏剧性的场面,刁三万一声发喊,汉子们冲进了戚二嫂的房子,许多只驼夫汉子的手共同使劲,把海九年高高地托着从屋子里给抬出来了!

戚二嫂一阵眼泪一阵笑地在后面追赶,毫无效果地喊着、叫着、骂着。她的努力一概无济于事。

海九年和驼夫汉子们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喝酒,通宵达旦。

在刁三万家喝酒的时候,海九年突然想起一个话题,他问二斗子:“二斗子,那几年你找不到我,你没有想过把我埋葬呢?”

“有,我好几次想要埋你哩。”

“为什么又没埋呢?”

“可是我的心就是通不过,就是不相信你真的死了,心里就是不相信!”

海九年传奇的故事不胫而走,很快就突破了贴蔑儿拜兴村的范围传播到了周边的许多村庄和乡镇,又过了不久海九年的故事就在归化城里传播开了。

一连三天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夫们为海九年的死而复生庆贺着。三天以后事情反过来,改为海九年做东,请贴蔑儿拜兴村的老少爷们。

一大帮驼夫汉子跟着海九年开进了归化城,下馆子喝酒,逛街看戏……哪儿热闹哪儿去!可是高兴坏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子们。

戚二嫂也像男人们一样,每次都跟着大伙一起进归化城里去乐和。喝酒、逛街、看戏,日子过得好不痛快!每次进城的时候驼村的汉子们全都是骑着马或是骆驼,他们一走整个村子就安静下来,就像没有人似的,用麻三婶的话说,就是驼村唱了空城计了!

对于戚二嫂能跟着汉子们进城去乐和,麻三婶很是眼馋。她和蹇家的几个女人串通了一遍就向海九年提出了要求:“我们的男人都能跟着你到归化城里疯去,难道我们女人就只能是看着吗?”

“可以去啊,”海九年说,“谁想去都行。”

“我们没有马骑。”

“骑骆驼去。”

“干吗骑骆驼?我叫我家三万套上马车不就得了。”

“好主意,马车能坐六七个人。”

“那回我们坐了九个人……”

“好,你们能去的我都请客。下馆子,看戏……我结账!”

海九年许下诺以后就离开妇女堆儿。已经走出几十丈了,听见后面有女人喊:“海掌柜!我们逛街买东西你也给结账吗?”

“那我不管。”

“可是你为什么给戚二嫂结账呢?”

“我看见戚二嫂买了一串印度宝石做成的念珠。”

“还有呢,是一个金子打成的头发簪。”

“想要什么叫你们自己家的男人买……”海九年的声音在村巷的拐弯处消失了。

秋天,海九年再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推倒了旧的院墙,往东扩出了二丈三,紧挨着白驼寡妇家院子的西墙用夯土的方法筑起来一道新墙,往西扩出了三丈远,往南扩了一丈。整个院子宽宽展展,用刁三万的话讲就是,“这院子宽展得都能够跑马了”。海九年从牛桥买回一头糟牛,杀掉了招待撺忙的村人。

二斗子陪着海九年三下归化城的驼桥,三次总共买回了二百八十峰骆驼,清一色的科布多健驼。九年原来有八峰健驼、三峰母驼。经过三年的繁殖,三只母驼给他生了五只骆驼崽子,如今有三只驼崽已经长出了四对牙,也成了能干活的健驼了。加上新买回来的驼,海九年的院子里骆驼的数量一下子就成了二百九十六峰。在贴蔑儿拜兴村的养驼户中间海九年排到了第六的位置,于是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村一下变得举足轻重了!

拓展院子完了,买回来的骆驼都圈进了院子,海九年花十八两银子请来了归化城的戏班子,在村中关帝庙唱了一场大戏,戏名叫做《群英会》。戏未开演海九年就叫人杀了一口猪,班主和戏子、锣鼓班子都美美地吃了一顿。于是在关帝庙前的戏台上,无论是戏子们唱念坐打,还是锣鼓班子的伴奏都非常地卖力。吃罢饭,戏子们化装,锣鼓班子先吹打起来。锣鼓点一响村里人就聚到了关帝庙前,黑压压的人群涌动着。关帝庙两侧和对面的树上、人家的房顶上趴满了看戏的年轻人。待到大戏正式开演,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就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

入夜以后《群英会》结束,看戏的人意犹未尽,都“噢、噢”地喊叫着不肯离去。后来不知道谁打听到了东家的名字,于是人群里就有人“海九年”“海掌柜”地喊起来。海九年知道大家的兴致是不能够违逆的,于是就又找戏班的班主商量加演一场戏。

班主仰脸望望夜空,为难地说:“海掌柜,这时辰怕是都过了子时了。你看这,戏子们正在卸妆,锣鼓班子也已经把家伙装进了箱。是不是改日再唱?”

“不行,”海九年望望台下的观众,“这成百上千的乡亲心火正旺呢,就是让他们回去也睡不着觉。”

班主有点犹豫了。

海九年趁机又劝说道:“再说了,咱归化这地场只要是远行的驼队归来,那就是天天都过年,什么亥时子时的不在话下。”

“那么好吧,”班主妥协了,“既然话说到这儿,大伙的兴致又这么高,我们梨园班既不能拂了海掌柜的面子,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我们就再加演一场。这样,海掌柜大富大贵大人大量,您就再出点血,我们再唱一出《文昭关》。”

“多少银子你说个数。”

“再加十八两银子。”

当下海九年即向台下的人宣布加演一出《文昭关》,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于是垛了箱的锣鼓、胡琴重新拿出来。吱吱扭扭的胡琴调音的声音又响起来,演员们匆匆忙忙地按照新戏的需要对着镜子描画脸谱。不一会儿锣鼓点就像一阵疾骤旋风似的刮起来,《文昭关》开演了!

眨眼间又是一个九月来到贴蔑儿拜兴村,驼队出行的日子快到了。胡德全从归化城的万驼社归来,把贴蔑儿拜兴村驼队新揽下来的货运和驼队行走的路线先说与了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里俨然是贴蔑儿拜兴村养驼户中的首户了,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首先和九年打招呼。这一次胡德全揽下的依旧是茶货,交货地点是喀尔喀西北城市乌兰木图,货主是元盛德商号。

“三大号里就数元盛德资历差,赶上市面不好,它首先沉不住气了。”胡德全把烟袋杆在脸前晃过来晃过去,“海掌柜,货主放出话来了,这批茶货是俄国商人的特别定货,一定要在一百天内运到!”

“要是迟延了呢?”

“那还用说,罚咱的银子呗!”胡德全不满地说,“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亏你还算个驼户掌柜!”

海九年说:“我还有要紧话没说呢。”

“你说。”

“若是咱们把货提前运到呢?”

“嘿嘿!”胡德全说,“咱想也别想那好事。”

“我就敢想!”

“你敢想又怎么样?”

“你去问问货主,若是咱们把他的茶货提前运到地头怎么办?”

“这好说……”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说,“元盛德的哈掌柜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会赏咱们啊!”

“你去问问哈掌柜,若是能够提前十天把他的茶货运到乌兰木图他赏咱们多少?”

“这事用不着问,驼运行早先就有规矩,至少也得赏一成的运费。”

“那么你知道,要是咱们提前半个月到达,怎么赏?”

“怕是得多给两成的运价吧……”胡德全说着疑问起来,“说了半天挺热闹的,你是真的有高招还是咋的?说出来我听听。”

听完了胡德全的话,九年轻轻地说了一声:“咱不走那旧路。”

“不走旧路走哪?”胡德全问,“难道说海掌柜有新路?”

说话的工夫,二斗子推门走进海九年的房间。未等海九年说话,二斗子就抢过了话头:“九年哥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不可能!”一听说是毛尔古沁峡谷,胡德全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把茶碗往炕桌上一蹾,厉声说道,“海掌柜,你可不敢乱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海九年也不看胡德全只顾自己抽着烟袋,一本正经地说。

胡德全还是不相信,“……不要说是驼运行了,就是满归化的人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有魔鬼把守着,任凭谁也不允许通过的。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忘了十几年前,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带领的一支驼队就是在毛尔古沁全军覆没的。要知道那可是一支两千多峰骆驼的大驼队啊!”

“俺当然记得,”海九年说,“连毛尔古沁峡谷的事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吃得了驼运行这碗饭?”

二斗子说:“九年哥他掌握了毛尔古沁的秘密哩……他知道咒语哩,只要一念咒语就甚事也没有。”

“闭上你的臭嘴!”海九年厉声喝住了二斗子。

说着话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在场的除了胡德全、二斗子还有王锅头、七哥一大帮人,把海九年的小屋拥挤得满满搡搡,胡德全招呼大伙离开了小屋。大家都围坐在宽敞的院子里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听海九年讲述他在俄罗斯经历的事情。胡德全看看人多眼杂不便深谈,借个托词离开了海九年的院子。吃过晚饭之后又撑了一会儿,胡德全独自返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果然人群散了,海九年也吃过了晚饭,在炕上偎着油灯抽烟呢,屋子里就只有二斗子和七哥了。

“七哥,快回家去吧,”胡德全满脸严肃地说,“我有话跟你九叔说。”

看着七哥走出了屋子,胡德全亲自把屋门关上了,这才脱鞋上了炕。

九年没有说话,他只是伸手把烟笸箩朝胡德全跟前推推。

胡德全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在烟笸箩里捏了一小撮烟叶,用拇指和食指捻着,把烟叶儿仔细地装进烟锅里,又拿大拇指摁了摁,把烟锅凑在油灯上。胡德全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眼睛斜着注视着海九年。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罩住了胡德全的脸,就见胡德全在烟雾后面开了腔:“海掌柜,眼下也没有外人,”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凑凑,两人几乎是脸挨着脸了,“你跟老哥哥我就亮个实底儿,你是不是真的踩通了毛尔古沁?”

海九年点点头没说话。

“这种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海九年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这可是关乎贴蔑儿拜兴村几十户养驼户发财致富的大事,也是身家性命的大事!”

这一回海九年既没说话也没点头,他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张口说话了:“胡驮头,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呢,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道走。从归化到乌兰木图,别家的驼队要走一百二十八天,咱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只要一百一十天就能到。”

“你说什么?”胡德全睁大眼睛看着海九年,就像发现一个怪物似的,“你能把归化到乌兰木图的路程缩短十八天?”

“能。”

“你给我交个底儿。”

“甭废话!”海九年说,“胡驮头,你要是相信我呢,就跟着我走。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

胡德全狐疑地眼光瞄着海九年,半晌没说话。

这时候二斗子沉不住气了,脱口说道:“你别不信,胡驮头,九年哥他确实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胡德全笑了,他凑向二斗子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摸。

“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是不是在发高烧!”

胡德全摸完二斗子又去把手伸到海九年的额头,结果他的手被海九年一把给抓住了。

“哎哟哎哟……”胡德全叫起来,“你干什么……海……掌柜!”

“你乱伸什么手?”

“别……别……我的手腕要被你拧断了。”

海九年撒手了。

胡德全揉着自己的手腕,嘴里唏唏嘘嘘地吹着气:“吃什么了,这么大的劲儿?”

“你以为海九年还是那些年的海九年呢?”二斗子笑起来,“那会儿你是狗熊他是绵羊,这会儿你还是狗熊,可是九哥已经是一头老虎啦!”

“别说什么老虎了,海掌柜简直就是一头魔鬼!我斗不过他。”胡德全嘴里哼哼着甩着手,“咱们还是说正经事情吧。”

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你的正经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胡德全鄙夷地说道,“我还以为海九年探出什么新的道路来了呢,原来还是说毛尔古沁峡谷啊?”

“怎么?你不信?”

“我信!早十年牛二板他爹牛刚就已经把毛尔古沁峡谷踩通了。他可是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我可是不想让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也像牛领房一样死在那大峡谷里。”

“你还没听九年哥仔细说呢……”

“我不想听!”说着话,胡德全已经用两只手托着身体往炕沿儿挪去,“我在驼道上行走了二十多年了。我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做。”

海九年一动不动地坐着,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海九年看到胡德全跟拉着鞋推门走出去了。

胡德全走出去好半天屋子里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空气中有一种紧张得使人感到压抑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二斗子问海九年:“九哥,你说这事该咋办?”

九年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呀!”二斗子心虚了,督促说,“好主意、赖主意你总得有个主意呀。”

好半天海九年才蹦出一句话:“各行其道!”

“咋就各行其道?”

“各行其道就是:相信我海九年的就跟我走毛尔古沁峡谷,不相信我的人还跟胡德全走旧道。”

这件事过了有五六天,一个下午的时候胡德全又来找海九年了。海九年光着半拉膀子在院子里轧草呢。轧草刀的刀刃闪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叶飞溅着,“喳、喳”的轧草声坚定有力,七哥蹲在轧刀跟前手把着干草往轧刀下送,草末飞溅。

两头藏獒蹲踞在院角的阴凉地儿,看见胡驮头走进院子喉咙里吼隆吼隆地低声咆哮起来。

“胡驮头来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辫子抓起来向上抛出去,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着,轧刀在他的手里并没有停下。

胡德全把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干草垛上,马鞭支在了雪亮的铡刀刀刃上。铡刀停下了。

“海掌柜,那件事咱俩还得再说道说道。”

“有什么好说道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你要是信不着就还走甜水井子,不用废话。”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胡德全说,“要是俺胡德全一个人的事,那天晚上咱俩在你家的炕上早就把事情敲定了。俺说过了,这是关系到全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家养驼户身家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么样?”

“我要你跟我走!”

“我决心已下。”

“你不能分裂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不想分就跟我们走毛尔古沁。”

“你别想着让我去送死!”

“那就各走各的路。”

争论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大起来,不愉快的情绪感染了伏卧在院子角落的两只藏獒。它们不乐意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这边看,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咆哮。

胡德全看了看那两只藏獒把说到半截的话咽回了肚里。

“咱们在大庙前决定。看哪些人愿意跟你走,哪些人愿意跟我走。”

驼队出发的前两天,是个上午,驼户和驼夫们全都集中在了大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有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差不多全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出来了!东南风把骆驼身上散发出的腥臊气味刮过来。人群发出喊喊吵吵的说话声,气氛显得很紧张。

驼户掌柜和驼夫们全都严肃着面孔张望着,他们在等待海九年!

人群像波浪似的自动让开一条道,都用惊异和疑惑目光看着。海九年从人群间走过,踏上了大庙前面的台阶。二斗子、七哥、蹇老二跟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停在了台阶下。

胡德全已经等在台阶上了。看着海九年来到,胡德全开始说话:“各位掌柜!我有话与大家言明了:这次前往乌兰木图一切准备都已经齐全。但是海掌柜提出要走毛尔古沁!大家知道毛尔古沁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径,那可是魔鬼把守的峡谷,简单说就是有去无回!……”

“我能走通!”

“走毛尔古沁能多挣两成的脚钱!”二斗子喊道,“跟九年走毛尔古沁。”

“我也跟海掌柜走!”

“不行!”蹇老大蹦上了台阶,“我可不愿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我跟胡驮头走!”

“我也跟胡驮头走!”

“我跟胡驮头。”

……

“好了!”胡德全伸出两只手臂示意大伙儿安静,“咱不要争也不要吵。现在呢,我说,这么办——愿意跟海掌柜的呢,站在左边;愿意跟我的呢,站在右边。”

“好吧……”

人群开始移动。

“行,你要走毛尔古沁我也不拦你。”胡德全说。

结果只有二斗子、蹇老二、蹇老三和戚二嫂站在了海九年的一边。加上海九年本人总共只有五个人,孤零零的,而胡德全那边呼啦啦地站下一大片!

“怎么样?”胡德全笑了,走到海九年跟前,“我的意思,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原来咋说的就咋办!”

海九年摇晃着身体走下台阶。

傍晚蹇老二走进海九年的院子。一帮人围坐在院子里聊天呢,蹇老二直通通地走到海九年跟前。大伙都停止了说话。看着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架呢。蹇老二两条浓密的黑眉毛拧着连在了一起,目光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望着海九年的眼睛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蹇老二才开口说话,他问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鸡血酒?”

“俺敢。”

当下蹇老二把马鞭往自己的裤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吩咐七哥说:“你去,回俺们家抓一只鸡来,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对天盟誓。”

听说海九年要与蹇老二喝鸡血酒盟誓,村里的许多人都跑来了。当着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发出自己的誓言:“这次驼队走毛尔古沁峡谷,无论结果如何,俺海九年甘愿以身家性命作抵,一旦驼队有所闪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家分了,俺的二百九十六峰骆驼任由大家牵去。俺若是死了一了百了,俺若能活着回来,这条小命也交给大家任意处置……”

说罢,捧起酒碗将血酒一饮而尽。

海九年说话的时候蹇老二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待海九年把血酒干了,蹇老二略略犹豫一下也仰起脖子把碗里的血酒喝干了。两个汉子同时向对方亮开了碗底,得到对方的认可后他们又同时把碗底转向在场的人,让大家看。

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喝干了!”

“我看清楚了……”

“是两条好汉子!”

……

“这下大伙儿可是看清楚了!”蹇老二说,“海掌柜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既然这样我蹇老二也把自己的性命搭上……谁还愿意跟海掌柜走?”

没人应声。

蹇老二又喊:“还有没有不怕死的?”

旁边的二斗子等人都跟着喊起来:

“我不怕死!”

“闯吧!”

“走啊!”

“有利大家沾,有难大家担。”

“同生死共患难!”

……

胡德全很冷静地在一边观察着,他看到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虽然气氛十分激昂,但是细数起来总数也不过五个人。他都能数得过来,他们是海九年、二斗子、蹇老二和蹇老三,外加一个戚二嫂。胡德全心里说:“这回你们算是死定了……”

九月初五,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准时出发了。两支驼队在大庙同时烧香祷告,祈求关公保佑。驼铃嗡咚,驼鸣呕哑,驼队在家人的目光中出发了。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按照预定的时辰起程上路了。一个半月后,他们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分手了!正应了海九年的那句话:各行其道。

驼队分手前发生一件事,蹇老二在最后的时刻改变了主意。望着幽深的毛尔古沁峡谷,蹇老二害怕了,他突然跑到海九年的跟前伸手抓住了首驼的缰绳:“海掌柜!我……”

海九年注意到蹇老二嘴唇哆嗦着,身体也在跟着抖动。就问:“你是害怕了吗?”

“我不怕死!”蹇老二说,“可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老婆。”

“你是想说,你死了他们怎么办?是吧?”

“是啊!是啊……”

“那好办,你就不要去死。”

“是你海掌柜说的?”

“是我海九年说的。”

“多谢了……那我就跟胡驮头去了……”

“你去吧。”

海九年看着蹇老二牵着他的驼列从自己身边走开,他高声问道:“还有谁?还有哪个怕死的人?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驼队沉默着。

海九年扭头看看,胡德全带着驼队已经走远了。

“没人言声咱可就往峡谷里走了!”

驼队在海九年带领下无声地移动起来,向峡谷口走去。

在距离峡谷口几十步的地方,驼队停下。

海九年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他的身后二斗子等人全都学着海九年的样子跪倒在地上祷告起来。

趁着祷告的间隙,戚二嫂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像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就几乎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戚二嫂断定,这无疑就是十几年前随牛领房的驼队一起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十字架了。正是这两个十字架才使戚二嫂切切实实地相信了,此刻自己是真的站在了曾经吞噬了牛领房两千峰骆驼的大驼队的毛尔古沁峡谷的面前!戚二嫂的心狂跳起来。

在海九年的指挥下,大伙儿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随行的护卫狗的嘴缠住,只允许它用鼻子出气。做这一切的时候戚二嫂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海九年的摆布,海九年叫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决不多问一句。她注意到二斗子,似乎是什么也不想,他跟在海九年的身后走着,样子很冷静。

一切准备好之后,戚二嫂听见海九年说:“起程吧!”

戚二嫂跟着海九年走起来。她的感情、她的思想都停止了运动,只有机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够感受着世界。身体在无色的空气中游弋,一丛一丛的茅草悄无声息地向她的身后滑去。默然耸立的崖壁迎接着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时间停滞了。一切活的思想不再运动。太阳静悄悄地观察着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在空灵虚渺中进行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着、托着,将海九年和他的驼队送进了毛尔古沁峡谷。两侧的岩壁都严肃着面孔,脚下是灰黄色的尘埃,厚厚地铺展着,像是踏在绵软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在峡谷中段,戚二嫂看见许多人的头骨、骷..、向上伸着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头骨以及一个挨一个的骆驼的完整脊骨……都生动地展现着,好像是从灰黄色的水面下浮出来似的,构成一个白骨森森的丛林!

戚二嫂手里的缰绳猛然向后拽着,几乎要把她拉倒了。戚二嫂回头看看,见骆驼目射惊恐之色一个劲儿地朝后矬着身子,一阵又一阵颤抖的波纹像波浪似的顺着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骆驼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骇然的黑光。戚二嫂拿手抚摸着骆驼肌肉直哆嗦的脖子,无声地安慰着它。小狗巴卡偎在她的怀里早抖成了一团,无形的恐怖吓得它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不要停下!”海九年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戚二嫂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戚二嫂督促着骆驼又走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戚二嫂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她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戚二嫂睁不开眼睛,她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海九年简单回答道:“是伊克大沙漠。”

“伊克大沙漠?……”戚二嫂懵里懵懂地问,“难道说我们这就算是通过峡谷了吗?”

“我们已经过来了!”

二斗子长嘘一口气:“哎呀呀!我就像在鬼门关里走过了一场!”

“哇哈——”戚二嫂欢呼起来。

蹇老三说:“汗水把我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是的,这就是伊克沙漠,”海九年整理着手中的绳索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戚二嫂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过去……”

海九年带头把缠绕在骆驼和狗嘴上的绳索解开了,骆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扬起,摆动着。戚二嫂学着海九年的样子,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哈哈哈哈……我们终于踩通毛尔古沁了!走吧!”

“等等,我喝口水。”

“我想好好喊出来,憋死我了。”

气氛活跃起来,几个人有说有笑。

在乌兰木图山口,海九年他们比胡德全早到了整整二十天!

第二年五月,海九年的驼队提前返回了归化。驼队回村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男女老少全都跑出村外去迎接。妇女们一看见二斗子胡子拉碴的黑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人们就猜到了这一趟海九年算是成功了,大赚了。驼队归来的半个月头上,按照预先的约定海九年在万驼社拿到了货主付给贴蔑儿拜兴村驼队的另一半运费——其中一半的运费在驼队起程前货主就已经预付了,这也是归化驼运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货主元盛德商号的哈掌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真的将运价提高了两成付给了海九年。

不久,海九年便第三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东墙因与白驼寡妇的院墙抵住不能动,西墙和南墙又分别向外扩张了两丈五和一丈。把黄泥小屋推倒,重新盖起了一大溜高大的正房。

海九年不但财气旺人气旺,这一趟他还把一个在草原上流浪的汉子收到了自己的门下。这位蒙古人长得敦实孔武,名字叫呼德尔楚鲁。关于呼德尔楚鲁还有一段颇为惊险的故事哩。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呼德尔楚鲁骑了一匹黑枣骝,一股旋风似的掠过海九年他们驼队宿营的地方。等驼夫们被狗叫声吵醒起来的时候,呼德尔楚鲁早已一只手提着一百八十斤重的货驮子逃得无影无踪了。呼德尔楚鲁抢走的正是海九年的一个装满五台大黄的驮子。

这种事在驼道上不为稀罕,驼夫们都说算了,好在损失不大。但是海九年说:“不行,俺得追回来!”

海九年挎了支伯勒根枪,骑上二斗子的骊马就循着暴客的马蹄印追去。在一个山洞里终于找见了呼德尔楚鲁。呼德尔楚鲁正在拆卸抢来的驮子,猛抬头看见洞口站着一个拿枪的黑影。他操起一把长长的唐古特猎刀就要和海九年拼命。

“别动!”海九年喊道,“你要敢动手俺就开枪打死你!”

呼德尔楚鲁颤了颤猎刀,身体紧贴住岩壁。这时他看清了,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从那个人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可怕的力量。

“告诉你,”海九年说,“俺那驮子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大黄,药材,你拿去没用。这么办,俺给你十两银子,你把驮子还俺。”

呼德尔楚鲁将信将疑,晃了晃猎刀没动。

海九年说:“不信你闻闻。”

呼德尔楚鲁其实早闻到了,又苦又刺鼻。他信了,说:“行!”

当然呼德尔楚鲁并不是真正的暴客,这一点海九年很快就看出来了。真正的暴客往往是成群结伙的。他们手里有枪,他们敢把整个驼队都吃掉,把人和狗杀光,货和骆驼都抢去。

海九年在一块岩石上放下银子,把枪背上抱起大黄驮走出了洞口。

“我跟你走,你要吗?”

海九年看了看呼德尔楚鲁,没说话。

“我能给你拉骆驼,我还会治驼马病,给骆驼补蹄,给马灌药,什么病都能治。”呼德尔楚鲁又说。

海九年说:“每年十五两银子干吗?”

“干!”

就这样呼德尔楚鲁跟着海九年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村。

今非昔比,如今的海九年家大业大,就算是有二斗子的帮衬,几百峰骆驼海九年是无论如何也照顾不过来的,呼德尔楚鲁的到来使海九年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个身材壮实的蒙古汉子确如他自己所说,不但打草放牧样样都拿得起来,牲畜有个灾灾病病的他都能够药到病除。呼德尔楚鲁做事从不惜力,放牧、轧草、清圈……一天到晚只要是海九年不招呼他,他就不停手地干。白天呼德尔楚鲁跟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干活儿,晚上挤在一条炕上睡觉,日子长了彼此之间渐渐熟悉起来。

呼德尔楚鲁说,他本来是喀尔喀草原上一户普通牧民人家的儿子。有一天王爷府的管家骑着马来到他家的毡房前,管家连马都没有下,在毡房外直接喊着他的名字问道:“呼德尔楚鲁,你愿意做王爷的替身吗?”

“我愿意。”呼德尔楚鲁正在毡房里和父亲母亲喝茶,他们听到了管家的喊声走到了毡房的外面,就听管家说:“既然这样,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呼德尔楚鲁这个老实的牧民家的孩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就跟在管家的身后来到王爷的府上。呼德尔楚鲁在管家的带领下一直走进王爷的内室——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站在了王爷的床前。王爷的房间内已经有两个喇嘛等候在那里,呼德尔楚鲁认出了其中一个喇嘛是庙上的住持。原来是王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请喇嘛大夫看了许多次总也没见好。后来王爷把达喇嘛请来,为他念经祛邪,但是王爷的病却是日见沉重。达喇嘛解释说,这是因为王爷某些行为不够检点得罪了神佛,要想病体康复必须前往塔尔寺烧香还愿。如今王爷病体沉重,躺在床上连翻身、吃饭这样的事都必须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哪里有能力前往塔尔寺?要知道塔尔寺距离喀尔喀走最近的路也有三千里地。达喇嘛给王爷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王爷不能亲往,可以请一位替身。”

于是管家就把呼德尔楚鲁请来了。这位单纯的牧民小伙子都没有回家与父母告别,就骑着王爷府给他预备好的马上路了。马背上的褡裢里装了炒米、肉干、酥油等食物,另外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牛皮水袋。达喇嘛亲自用手把锅底黑横着抹在呼德尔楚鲁的脸上,说是这样路上的妖魔鬼怪都会惧怕他。达喇嘛还一再叮嘱他:“你要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回头看。”呼德尔楚鲁糊里糊涂地答应着。

呼德尔楚鲁已经催动着马走出老远了,听见达喇嘛还在身后喊:“呼德尔楚鲁!你一定要在到达塔尔寺之后,替王爷烧了香还了愿再行返回。不要回头看……”

一个月之后,呼德尔楚鲁走进了腾格里沙漠。很快他带的水和粮食就全部消耗光了,继续朝前走就只有一死,马也因为缺水和吃不上草变得瘦弱无力,呼德尔楚鲁只好牵着马返身走出了沙漠。呼德尔楚鲁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他走了回头路,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算他回到了喀尔喀也会被处死。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呼德尔楚鲁做了暴客……

呼德尔楚鲁本来就是一个勤劳善良的牧人,现在为海九年拉驼、放驼、打草,有饭吃,有屋子住,到年底还能拿到十五两银子的工钱,他就非常满意了。

呼德尔楚鲁的遭遇引起了二斗子对自己身世的感慨。听呼德尔楚鲁给他讲诉自己的遭遇,有好几次二斗子的眼睛里忍不住噙满了泪。二斗子说:“咱俩都是苦命人,你有家不能回,俺更是可怜,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海九年安慰呼德尔楚鲁:“往后你就把我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既然你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今生今世你是不能再返回家乡了。要我说,你还是得改个名字才好。不然万一王爷知道了你在归化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对于海九年的建议,呼德尔楚鲁同意了。海九年让二斗子把王锅头叫来,王锅头想了一会儿就想到了“白守义”这三个字,于是呼德尔楚鲁就有了白守义这个新名字了。以后大家在公开场合就都称呼呼德尔楚鲁为白守义了。而更多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人都喜欢叫他“暴客”,有一些玩笑与戏谑的成分。

有一个插曲值得说说。扩展院子那天七哥来找海九年,一进院子就喊:“九叔,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正经事。”一贯调皮的七哥今日里一脸正经,说,“海掌柜,你如今也算是贴蔑儿拜兴村的一个养驼首户了……”

“好,那你说吧,什么事?”

海九年已经把七哥的心思猜出了八分,但就是不说出口,故意卖一个关子给七哥。就见七哥说:“我要给你拉骆驼!”

海九年笑了,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

“你爹他知道吗?”海九年说,“你家的骆驼还雇人牵呢,你来给我牵驼?这叫什么事?”

“甭管他!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恐怕不行,你爹那驴脾气谁不知道?到时候他要是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有什么麻烦的。”

“你爹他占理!”海九年说,“你家也不是光身子户,给别人拉骆驼!你家自己就有好几百峰好驼,还要雇人哩。你到我这里来拉驼,理不顺么。”

“我就是要给你拉驼。”

“没道理。”

“有。”

“什么道理?”

“我和我爹合不来。”

“那也不行。雇了你,我成了拆散人家的罪魁祸首了。我不能干。”

“你是英雄,我跟着你是学好也做英雄。我爹他小家子气,他成不了大气候。”

海九年笑道:“这么说我就能成气候了?”

“当然!”七哥认真地说,“你看你,刚来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还不是光身子的一个人,你忘了,那时候你给戚二嫂家拉骆驼人家还不要呢!转眼的工夫你就成了大驼户掌柜了……”

“那也不行,你爹这一关你必须得过!娃娃家做不得主!”

众人都说是!

说罢海九年只顾自己去做事了。

七哥不说话了,但是他还是没有走。目光盯着地皮发愣。过了一会儿七哥就想出一个主意,他叫海九年:“海掌柜,你来看!”

于是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

七哥也不再说什么,脚步咚咚地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众人一看那石头正是海九年旧院门前的上马石。

胡德全第一个笑出来:“啊哈!这倒真的是有意思了,八年前海掌柜刚来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去戚家打工被戚二嫂拒绝,那时候戚二嫂就是让海掌柜搬上马石的。如今海掌柜成事了,做了驼户掌柜,七哥来给海掌柜做驼夫了。真的是斗转星移,世事难料哇……好!七哥有种!你要是能搬起这上马石,你就是又一个海掌柜!”

“这一次可不是海掌柜让你搬的,是七哥自己要搬的!”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搬吧!”

……

众人正嗷嗷乱叫着起哄呢,就见海九年像旋风般地跑过来,他一把将七哥推开怒目圆睁,喝道:“走开——我不用你搬什么石头!”

七哥没有思想准备,猛然被海九年推得跌倒在地。他奇怪地问道:“你为甚推我?”

“什么也不为,”海九年语气坚决地说,“我就是不要你给我拉骆驼!更不要你来搬石头!”

汉口传来消息,羊楼洞一带茶农情绪动荡!镇上茶农闹事。不少与大盛魁保持了几十年合作关系的茶农突然拒绝把茶叶交售大盛魁。大掌柜知道羊楼洞茶区的重要,那里是大掌柜亲自开辟的茶园。羊楼洞也是大盛魁作为一家茶商,作为归化茶叶商家中的龙头老大的根据地。一旦那里有什么闪失,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夜里大掌柜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差善元把王福林叫到自己的寝室里来。王福林坐下后大掌柜就直接问:“福林,这些日子汉口的事怎么样了?”

“形势还是不稳。”

“北京就人心惶惶,汉口怎么能稳得住!恭亲王和俄罗斯公使的谈判直接影响着湖北的茶农。”

“听说俄罗斯公使在和恭亲王谈判时态度很是蛮横。”

“国势衰弱所致。”

“怕就怕恭亲王顶不住……”

大掌柜说:“过些日子我得亲自到汉口去一趟!”

“大掌柜您崴了脚一直没好,行动很不方便。”王福林说,“要去还是我去吧。我在汉口庄口做过三年,那里的人头和事情我都熟悉。”

“我想到时候会好的。”大掌柜说,“看情势发展吧。”

半个月之后大掌柜出发前往汉口了。其实他的脚并未痊愈,虽然王福林一再劝阻,但是大掌柜执意不肯改变主意,“此时不同往常啊,还是我去吧。不然我的心里不得安宁。”

“可是,您的脚还没好……”

“没事,我让木匠给我做一副可心的拐杖。”大掌柜还是勉力亲自前往汉口,他知道汉口事情的严重性。

哪承想大掌柜还没过杀虎口就出了事,在兔儿山就意外地被土匪绑架了。

大掌柜的行踪总号必须每天知道。一连两天没有得到杀虎口方面的消息,王福林和贾晋阳便着急了。杀虎口在归化城以南,也就是二百多里地,是大掌柜去汉口的必经之地。他们一再派人与杀虎口联系,得到的答复确实令人失望和焦急:并未见到王大掌柜身影。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一个巨大的悬念迅速在归化城传开来!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被土匪绑架了。

消息泄露引起轩然大波。归化城内街头巷尾人们到处都在议论,多数人对于大掌柜被土匪绑架的事不能接受。大掌柜什么人?那可是老谋深算、智慧超群的人!大江大河闯荡惯了的人,怎么会在小河沟里把船翻了呢?可是大掌柜的船就是在小河沟里翻了!就像是三国里的诸葛亮,意外地就唱了一出空城计,就是没有算计到!

大掌柜确实是被绑匪藏在了兔儿山!兔儿山横亘在归化与晋北中间,是一座不大的山脉,但却是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大掌柜睁开眼,一面巨大的山体挡住了他的视野,根本就看不到路,更不要说是出路。一辈子算计商务算计人,深谋远虑,这件自己的事却没有算计到。大掌柜并不知道,其实土匪并没有几个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个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太大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头鹿。那天下午轿车行走在兔儿山的山道上,猛然间在道旁的山林间闪现出一头梅花鹿的身影。大掌柜不免心头一振,连忙喊:“停车!”

车夫把马勒住,忙问:“什么事?大掌柜。”

“我看到一只野物,好像是一头梅花鹿。”

“怎么?”

说着话车倌看见大掌柜已经把身子挪到了车沿儿上,赶忙取下踮脚的板凳给大掌柜支好。

大掌柜一边下车,眼睛望着梅花鹿消失的树林,说:“去追那只鹿!”

“别介……大掌柜,”车夫上前搀扶大掌柜下车,劝说道,“您这是?想自己去追赶那头鹿吗?”

大掌柜跑出几步停住了,他看看车夫兀自笑了,说:“我哪里有本事去追赶……”

大掌柜很久没有到野外舒缓一下,放松一下了。各种各样的事务压在肩上,压力总是不能减轻,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想放松一下,想在晚上和大伙儿一起野餐,香香地吃他一顿烤鹿肉。大掌柜觉得吃什么都不如鹿肉香!想起多年前在大青山里野营,他清楚地记得,那年他才二十九岁,还不到三十呢!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跟着驼队走了大半晌又大半夜,宿营的时候是凌晨,毫无睡意,毫无倦意。就看到对面山梁子上有一头大角的梅花鹿。那晚月亮很大也很亮,月亮照着梅花鹿的身影清晰可辨,就好像是几十步的距离,他忍不住站起身朝着那头鹿走过去。他们几个人把那只鹿包围起来,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梅花鹿抓住了。大卸八块,放在篝火上烧,吃得那个香……所以这次当他看到梅花鹿的时候就又想重演几十年前的故事。

他对薛拳师说:“你带善元去,把那头鹿抓住!”

薛拳师有点犹豫,他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又转着脖子往周围看了一遍,没动身子。

“你怎么不去啊?那鹿它不等你的。抓住了咱们烧着吃……”

薛拳师说:“我去抓鹿,大掌柜谁来照顾?”

“我没事!”

“还是让善元他们去吧。”

“我让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善元他们哪个能有你一样的拳脚!有这半天说话的工夫早把鹿抓回来了。”

薛拳师去了。大掌柜又把善元也打发去了:“你去,帮着薛拳师去抓鹿,还有你……”

身边总共五个人,除了车倌,全都被大掌柜打发去抓鹿去了。结果薛拳师他们刚离开不一会儿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几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掌柜的营帐前,无声无息地把营帐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眨眼的工夫大掌柜和车倌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人的嘴里被塞上了破布,都被抬上马背。倒还客气,土匪在绑大掌柜的时候手脚很轻,没弄出一点动静。

后来驮着大掌柜和车倌的马就走起来。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声响,人说话的声音、马踏步的声音全都没有!大掌柜知道自己是遇上职业土匪了。马蹄子都没有声响,是用破布给包起来了。不是多年经营此道的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后面的事就很难说清楚了,往哪里走,走了多长时间,全不知道,全都无法判断。

奇怪的是在这危难的时候大掌柜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是古海!几年前,就是暗房子事件那一年,也是在类似的场合,大掌柜被困在阴山通往归化城的道路上,也是近在咫尺,被大雨截住,动弹不得。那次跟随他的是古海……

就像是应验了某种感应,此刻古海正带着自己的人行进在前往兔儿山的路上,他要营救大掌柜。大盛魁的大掌柜被强人在兔儿山劫持的消息早就在归化城里城外传了个遍!这消息无论是对于地方官府还是各路英豪既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作为地方豪强的海九年当然不甘落后,他招呼自己的弟兄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和他的两头藏獒一行人马急速赶到兔儿山前来营救。但是海九年在兔儿山的山口就被归化道台府派出的巡捕挡住了。巡捕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海九年,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归化城的百姓……”

“是拉骆驼的人!”

“到兔儿山来做什么?”

“营救大盛魁大掌柜。”

“这边不是驼道,用不着你们这些拉骆驼的人,到别处去吧!”

“这儿用得着我!”海九年强硬地说道,“我们是特意前来营救大掌柜的。”

未等巡捕再说什么,就见海九年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说时迟那时快,巡捕看见海九年身边的两只藏獒猛地蹿了出去!一个巡捕没有注意被獒撞倒在地上。眨眼的工夫两只藏獒就已经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是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突然听到山林深处传出一阵凶猛的狗吠声,紧跟着就听到有人的呼喊声响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巡捕紧张地问自己的同伴。

“我哪里能知道。”巡捕同伴提醒道,“反正咱自己得小心才是……”

“是哩,别把自己搭上。”

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第一个看见自己的一只藏獒从树林子里蹿了出来,很快就跑到了主人的跟前。海九年一看到那藏獒嘴角的皮毛上滴着血,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对巡捕说:“强人已被拿下了!”

“你说什么?”巡捕不相信地问海九年。

“跟我走吧!”

说着话海九年拍拍藏獒的身体,那藏獒扭身重新向丛林深处蹿过去。海九年和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一起呼喊着冲了出去。这时树林里呼喊声、嘶叫声、藏獒的吠叫声响成了一片!一时间山林震动。

海九年一干人寻着自己藏獒的踪迹深入到密林深处,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在洞口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尸体。海九年和二斗子简单看了一下,认定是两个倒霉的土匪。一阵惨烈的尖叫吸引了海九年,几个人呐喊着一起冲进了山洞!两只藏獒正在凶猛地扑咬土匪。再看那些土匪哪里还顾得上被绑架的人质,一个个只顾得抱头鼠窜,慌不择路地逃命。

海九年和二斗子冲上去,从两边把大掌柜抬出了山洞。

随后赶到的巡捕和大盛魁的薛拳师把大掌柜接过去了。

等海九年他们从山林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归化城、土默特巡捕和绥远军队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但是所有这些武装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土匪在他们到达前就被解决了。前来解救的人们形成了迎接大掌柜的庞大队伍。整个山前的道路和山坡上全都布满了人。太阳一照,刀枪的利刃发出一片闪光!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手持武器的人,他们全都是赶来营救大掌柜的,其中有大盛魁的镖师队、归化城巡捕、保商队、土默特骑甲兵、道台管辖下的军队、绥远将军派出的步骑三个营总共一千余人……甚至连大召寺的武功喇嘛组成的武僧队伍也开进了兔儿山!

军队齐声呼喊:“嚯——嗨!”

震动山林。

轿车叮叮咣咣地走过来。大掌柜看到被打死的土匪,摇着头说:“这又何必呢……唉!”

站在山坡上的海九年看到大掌柜的轿车在许多人的簇拥下匆匆地往山沟外走出去。

一个骑马的人打马向他跑过来。近了海九年认出了那是大盛魁的薛拳师。薛拳师在海九年跟前勒住马,问:“那两只藏獒是你的吗?”

“是。”海九年冷淡地说着,把脸扭向一边。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一个拉骆驼的人,不值得提说。”

“怎么感谢你?”

“用不着。”

不等薛拳师再问什么,海九年已经打马在山道上奔跑起来。

大掌柜返回归化城以后再没有出动,前往汉口视察的事全都给了贾晋阳贾掌柜。

不久从北京传来消息:恭亲王果然向俄国公使妥协,依照双方签订的新的条约,俄国人终于取得了在大清国内地开设工厂和货栈的权利!

茶叶之路上的形势陡然紧张起来!风云激荡,人心浮动,草原大地剧烈动荡起来!俄国商人、中国商人、草原上的王爷们、行走在茶叶之路的驼户和驼夫们,数以万计的人们被卷入了动荡的旋涡。狂热的、欣喜的、窃喜的、得意的、悲伤的、沮丧的、愤懑的、仇恨的、绝望的、惊愕的……许许多多的情绪一起奔涌而来!大挣大赚的,血本无归的,崩溃丧命的,比比皆是。但是为了追逐利润他们仍然在前赴后继!

俄国人虽然取得了在大清国的土地上开设工厂和货栈的权利,夺去了华商部分利源,但是旱路运输的控制权基本上还掌握在归化商人的手里。所谓旱路运输其实就是驼运,说的就是驼道。四通八达的驼道,数以十万计的骆驼还是掌握在归化驼运业界人士的手中。俄国商人可以在大清的土地上自行采办货物,自己开设货栈和茶叶加工厂。但是如何把数以万计的货物运往数千里之外的西伯利亚,运往万里之外的欧洲,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茶叶之路上要想实现这一切商业设想,就唯有依赖驼运!沙漠、戈壁、茫茫草原,数千里的漫漫道路只有骆驼才能穿越。于是不可避免地驼运业就备受人们关注,归化万驼社的身价陡然飙升起来,骆驼的身价陡然飙升起来,驼队领房人的身价陡然飙升起来。拉骆驼人的工钱也涨了,驼运运费也涨了。归化的驼桥也突然间热起来,一天到晚人头攒动,买卖成交量大,做骆驼买卖的赚了大钱。搞驼运的人,无论是领房人还是养驼人和拉驼人,都显得精神十足了,高人一等了,走在街上趾高气扬了。

归化城万驼社社长宇文清成了热点人物。向他打听消息的、套近乎的、请他吃饭的越来越多,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归化,在万驼社、在通司商会的会馆、在耆老商会、在洋行,人们都在谈论驼运业和驼道的事。

驼运业的骤然升温使毛尔古沁峡谷重新成为议论的热点和关注的焦点。不仅如此,海九年的名声远远超出了贴蔑儿拜兴村的范围,因为闯通了魔鬼控制的毛尔古沁大峡谷,海九年在整个归化城名声大震!由此一来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就是闯通了毛尔古沁大峡谷的海九年也成了整个归化城议论的焦点!一夜之间海九年成了驼运界的明星,成了商城归化的明星!神秘的毛尔古沁大峡谷可以使归化通往俄罗斯的驼道一下缩短二十天的行程!这是“时间就是金钱”的最好阐释和证明,就算不是经商的人对个中道理也是不言自明的。

一时间“毛尔古沁峡谷”成为归化城市面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毛尔古沁峡谷和海九年的名字紧密相连。水涨船高,于是海九年在归化城也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事情越传越远,事情越传越玄,毛尔古沁峡谷的神秘性通过无数人的嘴被演绎得越来越神秘。海九年也成为了神秘的人物。

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在归化城的万驼社、在通司商会、在三大号、在大盛魁总号内的大掌柜的房间,那些商界巨头、那些重量级人物都在为毛尔古沁的问题大动脑筋。大家都知道,谁掌握了驼道和驼运,谁就主动;谁掌握了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谁就把握了先机。

这天早晨古海到马桥上了,照说他一个驼户掌柜该去驼桥才对,但他上的不是驼桥而是马桥,他要买的不是驼而是马。不用说海九年的身边形影不离的还有二斗子。两个人在马桥上走来走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地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

一个男人抓住了二斗子的衣袖。二斗子认出了这是归化城著名的马牙纪马五爷,未等二斗子说话,马五爷率先开口了:“咋回事?”马五爷两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今日里你家海掌柜的行动为甚这么奇怪?我早就注意了,要知道我的徒弟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子包围住了。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地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绒般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子的脖子。

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眼睛里出现了笑意。那马五爷看出来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膊放到二斗子的肩膀上,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拿语言奉承着二斗子:“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掌柜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望着。海九年已经走得很远了,他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堤的下面去了,二斗子忙追过去。

一匹模样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竖起来的前蹄乱踏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那可是一匹生格子马!”马五爷远远地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马五爷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伏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上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子的眼里消失了。

海九年出八百两银子的大价码把青骢马买下了。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也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地吊在马桩的横梁上,在马的面前摆放了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自从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买这匹马。

海九年怪异的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村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除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钱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惊异的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八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秋。”

“这马买栽了!”

“四只蹄子简直就是盆一样笨。”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做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驯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

“既然是种马蹄子当然是要施肥了,”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着瞧吧,也许过几天一匹小马驹子就从马蹄子下长出来了。”

“不是一只马驹了,应该是生长出来四只小马驹才对。”

“嘻嘻嘻……”

“哈哈哈……”

“呵呵呵……”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俩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蛮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历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一匹孬马当做宝马卖给客人的。”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老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海九年翻起眼皮朝戚二嫂看了看,目光中有一些惊异的神色。

二斗子问:“九哥,你是不是打算回乡探亲?”

海九年未置可否,眼睛没有离开自己的马。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子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真是归心似箭哪。”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地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二斗子发表着自己的感慨:“我这辈子见到过许多的马。没见过这样的马,真是一匹宝马。”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踩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等二斗子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天后海九年骑着青骢马已经奔驰在归化通往晋中的大道上了。海九年是凌晨时分出发的,等到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兔儿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马真是不赖哩!”

站在兔儿山的山顶时天色还很亮,山下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阡陌百里,目之所至尽是农田。暖洋洋的阳光斜着照在青骢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马脖子上的鬣毛下边有亮晶晶的汗珠沁出来。翻下了山坡的时候海九年放松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

从归化至他的家乡晋中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整整是一千三百里地,海九年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和杰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祯义的身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古海骑着特意买来的青骢马回家,心里装着特殊的感受,看到路边的农田和在地里劳作的人,心里是既亲切又隔膜的感觉。感觉上时间过得非常慢,事实上青骢马的速度非常快,他只在路上住了两夜,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故乡特别的标志。小的时候他和杰娃、靖娃一帮小朋友们经常到这个土堆上来玩,他们把这个土堆叫做“北山”。在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这个“北山”是非常显眼的,虽然它的绝对高度超不过五丈。这个土堆距离小南顺只有不到十里的光景。一走到这个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得加快了。他知道看见“北山”就意味着家乡到了。他在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理驱使下,勒住了青骢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爬上了“北山”的山顶。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到达了,归心似箭,然而他却不能提前走进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顶上等待着太阳的落山和暮色的降临。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时候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一列列的骆驼、一串串的马车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沿着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三十里便是祁县城,他似乎看到了县城里林立的店铺和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况。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海九年的心里升起来,他觉得从故乡到归化一千三百里的路程竟是如此地短促,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实际上他却走了整整十五年!这漫长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海九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的这条道路就像孩子手里的猴皮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地想着自己走进村子的情形,或许他在村口会与一个晚归的汉子相遇,或许他会与一个在村道上匆匆走过的妇女擦肩而过……他设想着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却觉得无论怎么做都非常别扭。他想最好是谁也不要碰见,把帽子揪得低低地遮住半个脸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海九年走下山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景:二斗子站在青骢马的跟前。

“九哥!”二斗子笑眯眯地喊他。

海九年使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真是二斗子,在青骢马的另一边二斗子的黄骠马也拴在树上。海九年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斗子依旧笑着,似乎是为自己的行动很感得意,“俺一直跟在你的后边。”

“说好了让你在家守着,你忘了?”

“家里有白守义和俺干爹呢!”

“哼!”海九年沉着脸蹲下去,系上了青骢马的肚带。他把马缰绳攥在自己的手上,一边使劲儿地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地缠着,一边对二斗子说:“俺海九年活半辈子的人了,不知道甚时需要你帮俺,甚时不需要吗?俺这次回家你以为是衣锦归乡吗?俺是被扯破了脸的人,在俺们家乡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人是没脸见人的。你没看见俺在这土山上坐了一下午?俺在干什么?俺在等太阳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家得像鬼似的趁人不注意溜进村里去。带着你咋办?”

“俺在村子外边等你。”二斗子说,“俺不进村给你添麻烦。”

“你不吃饭不睡觉啦?你知道俺在家要住几天?”

二斗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百般叮嘱之后,海九年跨上青骢马一溜烟朝家乡的村子跑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南顺,这个海九年从小生活惯了的村庄以一副冷冷的面貌迎接着久别的故乡人。村子外边的大道被月亮照着像泛着灰色的光亮的一条带子铺展着。远远的,海九年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家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脚底的道路踩坏似的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脚底摩擦在沙质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喳喳的响声。青骢马高高地昂着头,蹄子抬得很高,每一次迈动都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还好,从村口到自己家门的院子海九年没有碰到一个人。老槐树的半个树杈伸展到院墙外面,灰色的门楼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海九年敲响了门环,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在村道两边的墙上荡着,海九年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海九年打量着自己家的院门门楼,门楼上灰色的瓦,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小草,门楼挑檐探出来的滴水——一种雕刻着兽形图案的瓦——缺了好几块。大门门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了,露出了黄杨木的断茬,断茬已经很陈旧了。

一阵熟悉得让海九年感到刺心疼痛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门开了。随着院门拉开的吱呀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呀?”

海九年的喉咙里抽搐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大门打开,浅灰色的月亮照着,杏儿出现在海九年的面前:“请问先生找什么人?”

“杏儿……”

“请问先生是谁?”杏儿黑色的眼睛显露出惊异神色,目光很快地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俺是……古海。”

杏儿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惊骇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就像面条似的瘫倒了下去。

张婶第一个跑进古家的院子。老妇人拉着古海的手,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地说:“海子!你可是回来了!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张婶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看到底还是回来了……杏儿——张婶没说错吧?”

“没说错。”杏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张婶说着却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经是老泪横流了。

张婶的话没有完:“看见你就像是看见我那死鬼张有!他甚时回来呢?你替张婶寻找你有叔了吗?”

“找了……没找到。”

“回屋来说话吧……”

古海娘把张婶让进了屋子里。

一夜之间,古海返乡的消息传遍了小南顺。早上古海还没有起身,前来道喜的人就挤满了院子。许多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都爬在院墙上往里看,目光中是惊诧和好奇,好像是看到鬼了似的。

杏儿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郁,眼睛虚肿着,把各种糖果、奶食塞给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她用衣服的大襟兜着那些吃食,很快就散完了。杏儿礼让着:“大伙儿进屋子里来吧……”

古海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对一个男孩说:“喂,你过我这儿来。”

小男孩害怕地向后缩着。

“给你糖吃。”

男孩哇的一声居然哭出来了。孩子的母亲,一个中年妇女赶忙把孩子抱起来,哄着。

周围的人群响起讪笑声,议论着。

“他的脸上有道疤。好吓人……”

“像个黑人。”

“他的眼睛好凶,就像强盗似的。”

“他一定做过强盗……杀人放火。”

“胡说!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净是胡说!都给我滚开!”

……

古海把手张开伸出去:“你们看——是好糖,可甜呢!是俄罗斯糖果……”

杏儿走过去从丈夫手里接过糖送给那哭闹的孩子。那孩子很快安静下来。

“谁家的孩子?”

“是杰娃的儿子。”

古海觉得自己的心咚地响了一下,他模模糊糊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杰娃媳妇。

“看你的怪样子,把孩子们都吓坏了。”杏儿语调温柔地责怪丈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不知不觉地就发热发烫了。

“我的样子有那么可怕吗?”

“变化太大,连我都快认不出了。”杏儿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四岁。”

“我变成什么样了?”

“像个……野人。”

古海摇摇头回屋去了。

说话的工夫二斗子回来了,衣襟里兜着许多色彩鲜艳的石榴。还没进门呢,二斗子的喊叫声就先进了屋子:“九哥!你看看哪!这玩意煞是好看!”

二斗子走进屋子里来了。

“这有什么稀罕!石榴么。”

“我可是没见过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好吃!”

紧跟着一个老头子气哼哼地闯进来,说道:“是你家的亲戚吗?”

“怎么?”古海笑道,“您是崔老伯吧?”

“你是谁?我要海子出来说话。”

“我就是海子。”

“啊!”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会是海子呢?”

“是我,崔老伯。”

“你变化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崔老伯,别着急上火,这是我带回来的兄弟。他没见过石榴,稀罕。我来替他赔您钱。”

崔大伯很是尴尬,说:“什么话,我要你什么钱。我是说你这个兄弟他摘石榴把我的石榴树撇下了许多树枝!”

“我让他给您赔礼。”

二斗子说:“老爷爷,别生气!”

“算了算了!你是海子带回来的人么。没事了。”

古海走到屋门口,对围在屋门外边的乡亲招招手说:“进屋来吧!”

也许是因为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的外乡口音,人们都笑了起来。古海很窘,很尴尬,他不明白那些笑声是什么意思。

杏儿解释道:“口音都不是家乡口音了,你还不知道呢。”

晚上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客人都走了,该是母子说说心里话的时候了。但是母子谈话的情形是出乎意料地冷淡和冷静。老妇人听到媳妇的召唤从内屋里走到堂屋里来,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灰蓝色的衫衣,衬衣衣领和袖口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头发花白了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清泪,显得干瘦的手在儿子粗糙的大手中间握着,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堂屋的门。

海九年跪在母亲的跟前呜咽着诉说了别后的情景,母亲的冷静使他感到意外,也让他的担心减轻了许多。母亲既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因为承受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晕厥过去。她坐在太师椅上,脊背直立着,海九年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并且越来越有力了。

“这么说你被大盛魁开销的事情是真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古海娘这样询问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干瘦的手从儿子的大手间抽出来移到了儿子的头顶上,抚摸着。这是自儿子走进门后做母亲的最亲热的一个动作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儿子:“你给俺说说,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归化城外一个什么村子里做驼户掌柜,是什么意思?”

“驼户掌柜就是养骆驼的人,俺那个村子里全都是养骆驼的。孩儿在村子里是数得上的养驼大户,院子里圈着好几百峰骆驼。”

“不管骆驼有多少,说到底你还是替人拉货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说,“孩儿知道既然被大盛魁开销了就再也没脸面回家乡了。这次孩儿回来就是要接母亲和杏儿的,如今孩儿挣了钱也算有钱了,孩儿会把你们接到归化城去,日夜侍奉母亲以尽孝道。”

“俺不去,”古海娘说,“俺哪里也不去。小南顺有古家的祖坟,有你爹不散的阴魂。俺在这守着。”

“我去!”杏儿站在婆婆的身后轻声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十分坚定。

“不许去!”古海娘说,“俺们谁也不跟他去。自古以来就有规矩:到口外做买卖的人不允许带家眷的。”

古海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一直在母亲的膝下跪着,低着头沉默着。后来古海娘也不再问什么了,一家人在沉默中消耗着别离十五年之后的重逢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海娘起身回内屋去了。在推开内屋门的时候老妇人停下来了,她半扭着身子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儿子说:“起来吧,你先去歇息。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海九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着杏儿走进自己房间的。他坐在炕沿上,魁伟的身体一直在轻轻地哆嗦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杏儿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走动着,也没说话。她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脱下古海的鞋,又把袜子脱掉,将丈夫的两只大脚放进水里洗。她的头低着,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脚上。杏儿注意到了古海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她问:“你冷吗?”

古海没说话。

“你的身上一股羊膻味儿……好呛人!”

古海依旧没说话。他光着脚跳下地,取回来一个包袱。把被子拨在一边,把包袱在炕上摊开来。哇!竟然是许多闪闪发亮的东西。他拿起一对银灰色的手镯:“来,我给你套在手上。”

杏儿犹豫着伸出一只手。

“那只!”

杏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你咋哆嗦起来了?”

“是吗?我哆嗦了吗?”

“都快筛糠了……你怕甚呢?”

“我不怕……是不习惯。”

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上了手镯。杏儿感到古海嘴里吹出来的气直扑自己的脸,还有股子难闻的味道。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躲避着,微小的动作和表情没有逃过古海的眼睛。

“你嫌我啊?”

“没有啊……怎么会?”

“那你皱什么眉头?”

“是吗?我皱眉头了吗?”

“那你躲什么?”

杏儿站起身走到柜子跟前,她在柜子里翻腾了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夹袄。杏儿把那件夹袄给丈夫披在肩上,她发现那衣服太小了,与现在的古海庞大的身体极不相衬。但是这件夹袄唤醒了杏儿的回忆,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了。那时候杏儿也曾经为丈夫洗过脚,就像今夜一样。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则只有十四岁。杏儿清楚地记得自己嫁到古家来的日子。想想逝去的时光,杏儿的心里竟然觉着很温馨。

隔了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古海在母亲和杏儿的陪同下,到父亲的坟头上祭拜。他亲手点着了专门从归化带回来的香,香烟缭绕袅袅婷婷地在他的眼前盘升。他供上了许多从归化带回来的和在当地购买的祭品,都是非常贵重值钱的东西,有纸扎的人、马、轿车、房子……古海把一大堆冥纸点燃,将纸做的那些仆人啊、马啊、轿车啊、房子啊的宝贝奢侈品全都投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那大火居然也是那么地旺盛,火光逼人,炙得他不得不往后躲闪着身子。

火光映着古海的脸。

杏儿观察着这张脸,感觉是那么地陌生,似乎从未认识过,粗粝、冷峻。还有那道刀疤,给她的感觉很野蛮,很凶恶。

母亲和杏儿一左一右在古海的身边跪着,陪伴着他。

古海自惭形秽,在父亲的坟头长跪不起。在叩头的时候他忍不住涕泪长流,把自己的额头一次次地碰撞在坚实的土地上。结果他的额头磕出了许多鲜红的血!

“海子!你别……你的头都磕破了。”杏儿伸手悄悄地拽拽丈夫的衣襟。

但是她的小动作还是被婆婆发现了:“杏儿!你别管他……就让他好好磕!”

古海不停地磕着头,流出的血把脚下的一片土地全都染红了。

从父亲的坟头回到村子里,古海宴请了小南顺的乡亲,放出话说:“只要是愿意,但凡是小南顺的人不论是大人小孩,一律是我邀请的对象!”

古海预先安排人进祁县城买回两百斤上好的白酒。二斗子带人杀倒一只糟牛,大块的牛肉投进锅里煮。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古海在宴席开始之前说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是来的人全都是我的客人!大家放开酒量喝,放开肚子吃!”

古海自己带头吃肉喝酒,他的吃法和故乡的传统已经大不一样了,吃肉的量让在场的村人咋舌。喝酒大概喝到第五碗的时候他终于醉倒了。

古海在家住了三天。

临走的那天他听到一个消息,靖娃不久就要回村里来了。古海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的朋友,又是一起到归化学生意的伙伴。古海很想等靖娃回来两人见上一面,但是他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他想象不出自己和当上了天义德掌柜的段靖娃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还没有见面呢他就觉心里很别扭。犹豫再三他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踏上了返回归化的道路。

返回归化的路途,古海用了比去的时候多出一倍的时间。在从晋中返回归化的四昼夜,海九年想了很多事情,他给二斗子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他在家乡时候的事情。

天真的二斗子起初疑疑惑惑地斜眼看着海九年,对于他这种喜欢唠叨的样子觉得很惊奇,因为古海从来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后来二斗子终于猜到了,这是古海想用很久以前的许多往事来使自己摆脱开那些痛苦的念头。于是二斗子也积极地参与到古海的谈话中间。二斗子甚至还花费了些多余的心思试图寻找一些能够让古海高兴的话题。二斗子一面非常详细地讲述着他在沙漠里迷路的可怕经历,一面无意中朝古海看了一眼,发现眼泪正从古海的黑黢黢的脸蛋子上流下来。

离开小南顺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村庄的附近,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古海就勒住了马。他坐在马鞍上长久地盯着路边的一块农田发愣,后来干脆翻身下马给马上了三脚绊以后将马放在草地里。

“咋回事?”二斗子牵着马走到古海跟前,他是已经独自跑出去足足有二里地又返回来的。

古海轻描淡写地说:“让马休息休息。”

“要知道俺们刚刚从旅店里出来还没走十里地呢,”二斗子奇怪地问道,“你看青骢马的肚子还圆圆的呢,昨晚上它吃了一夜的料。”

对于二斗子提出的问题古海没有再做任何解释,他沿着道路边长满水草的水沟走着,后来跳了一下跨到道路外边去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吸引他的那块庄稼地。那是一块长得非常茂盛的小麦地,绿油油的小麦正在灌浆,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头戴斗笠肩并肩在麦垄里移动。

二斗子跟在了古海的身后,努力地观察着古海的神情,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思想,试探地说道:“这俩人肯定是一对小夫妻了。”

“你猜对了。”

“小日子过得不赖呀,”二斗子感叹着,“只要是风调雨顺,一年吃的就都有了,日子多安稳呀。哪像咱们拉骆驼人的日子风险太大了,今天你活着牵着骆驼走,明天或是遇上了暴客,或是迷了路,你就死定了。在驼道上死了以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野狼、老鹰、狼獾,还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动物都会扑到你的身体上,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你就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了。真是人们常说的,阎王爷整天都在你的身后跟着呢。”

二斗子从旁边看了看古海,见古海微微地在点头。

“十五年前俺若不是跟着姑父走西口,这会儿也跟这俩农民夫妻一样了,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要到归化呢?”

“是俺父亲。”古海说,“俺父亲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商人,他从小就跟着俺爷爷的一个朋友到天津学生意了。”

“真是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们在那块麦田的田埂上坐了很久。

古海和二斗子并排骑着马沿着道路慢慢地走着,两匹马的尾巴悠闲地甩打着,肥腴的屁股扭动着。

“九年哥,你来的时候跑得可是真快呀。”

“青骢马确实是匹好马,俺没有白花八百两银子。”

“那马牙纪马五爷说的话一点不假,他说一千三百里地你骑了青骢马三天就能到达。”

“结果俺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

“你光顾自己跑得痛快,可真是把俺害苦了,差点没把俺的黄骠马给跑死。就这俺和你还差下了将近半天的路程。”

“俺不知道你跟在后面。”

“那时候你猜俺心里咋想哩?俺咒你的青骢马哩,”二斗子向古海讲述着自己的心情,“俺说,你做做好事吧,九哥!你愿意把自己的青骢马跑死,俺可不愿意把自个儿的黄骠马的皮剥掉……你的青骢马不是一匹马,它是阎王爷转生的。”

虽然天气很炎热,他还是放开马小跑一阵,飞跑一阵,只有很少的时候偶尔放松脚步,让马一步一步地走一会儿。直到中午时候,当直射下来的太阳光烤得不能忍耐的时候,海九年才在山沟里停下来。卸掉马鞍子,放开青骢马的缰绳,让马去吃草。他自己却跑到阴凉地方去,往地上一躺呼呼地睡着了,一直睡到炎热消散的时候为止。

大概是在离开小南顺村的第四天头上,一个下午的时候古海看到了段靖娃!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见的面。那时候古海和二斗子把各自的马放开在草地上吃草,他俩躺在一棵大槐树下睡觉,是一阵马的嘶鸣声把古海吵醒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体向闹响动的地方望了望,看见自己的上着三脚绊的青骢马正站在大道的中央,一辆装饰漂亮的马拉轿车被青骢马挡住了去路。车夫摇晃着手中的鞭杆试图驱赶青骢马:“这是谁的马?这么不懂事吗?”

那车夫挥动着鞭子抽打青骢马,二斗子看着不搭茬。

那车夫叫骂起来:“马不懂人事,难道说是人也不懂人事吗?是哪个少家没教的?他妈的……”

那位一开骂二斗子不愿意了,他跳起身勒了勒裤腰带往大道那边走过去:“是谁在骂人哪?”

“快赶你的马!少废话。”

“马挡了你的道说挡道的事……别骂人。”

“骂你是抬举你,你睁开眼看看这是谁的轿车!”

“爷爷管你是谁的轿车!”二斗子来了气,直往车夫的跟前凑,“你骂人就不行!”

“告诉你就怕把你吓着——你拦着的是归化三大号的天义德二掌柜!”

“我才不管你什么二掌柜大掌柜,先吃我一拳!”

还没等车夫反应过来,二斗子的拳头已经打在了车夫的胸脯上。也许是二斗子根本就没用什么劲儿,车夫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站住了,把鞭杆丢出去老远撸起袖子冲上来,说话间两个人便扭打在一起。

两双手同时把打架的人拉开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是属于古海的;另一双皮肤细嫩的手的主人是一位衣着整洁的先生,中等个头,长袍马褂,头戴一顶考究的瓜壳小帽。就是那位坐轿车的人。

“出门的人和气为上,为一点点小事就出手又何必呢!”那位先生把车夫拦在自己的身后,“俗话说得好:后退一步天地宽!”

只是在一瞬间,古海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正是段靖娃!古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砰的一声爆炸了,血直往头上涌。

“这位师傅,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刚才我的车夫出口伤人是他的不对。我这里给你道个歉,请把你的宝马牵开些,我的车好过去。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古海看着段靖娃的眼睛,他多么希望段靖娃能够认出他来,喊他一声“海子”!但是没有,段靖娃没有认出他来。段靖娃说出来的话很客气,但是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却是很冷淡,不但是冷淡甚至还有一点鄙夷。

“劳驾这位师傅啦!”段靖娃又说了一句转身走回到自己的轿车跟前。车夫赶忙跑过去殷勤地把一个小凳子在段靖娃脚跟前摆好。

古海看着段靖娃踏上凳子爬上轿车去了。临上车的时候段靖娃很在意地用一块毛巾把落在黑缎子鞋面上的土抽了抽。

古海没再说什么,觉得很难过,很失望,也很尴尬和屈辱。他低着头黑着脸走到自己的青骢马跟前,抬脚狠狠地在心爱的马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青骢马嘶叫着跑开了。

“混蛋!滚远一点……”古海冲着青骢马恶狠狠地骂道。

轿车轰轰隆隆地从古海的脸面前驶了过去。

“他妈的!……耍什么派头。”二斗子冲着翻滚的尘埃骂了一句,“下一回别让老子再遇见你。到时候可是没你的好果子吃。”

返回到归化,还没有进村呢,海九年就听到一个令他意外的消息:他已经被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公推为驮头!是蹇老三首先用一声称呼把这消息告诉他的。当他骑着马走近村口的时候,还没有拐弯呢,就听见有人在喊:“海驮头!你回来了?”

海九年纳闷呢,拐过弯儿迎面看见正赶着马车出村的蹇老三。

“是蹇三掌柜啊,还没看见人呢,你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我长着猫鼻子呢,我闻见你的味道啦!”蹇老三玩笑地说道。

“我回来了!”海九年只看到蹇老三脸上的笑,他没听懂蹇老三的话是什么意思,就问,“刚才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驮头啊!”

“什么驮头?”

“你装什么糊涂?在贴蔑儿拜兴做了几年驼户掌柜倒不明白什么是驮头了?”

“啊,你给我说说。”

“就是说,你把胡德全给顶了,你接了他的位置。”蹇老三讨好地说,“是我提议的,大伙儿都愿意你来做驮头。”

“我才不干呢。”

“你不干才是傻瓜呢!驮头是有油水的职务。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谁想干让谁干去吧。”

“你真傻!”

海九年把马鞭往青骢马的屁股上一抽,结束了谈话。青骢马载着它的主人往戚二嫂的院子那边去了。

蹇老三赶着马车又往前走了不一会儿,他把落在海九年后边的二斗子给截住了。他把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开会,怎样公推海九年做贴蔑儿拜兴驮头的事又说了一遍,末了叮咛道:“二斗子你可是明白人,可不能让海掌柜错过了好事情!”

“是好事情,怎么会错过呢。”二斗子很赞同蹇老三的看法。

“啊哈!到底是遇上明白人了。”蹇老三很是高兴,说,“二斗子,你千万别忘记告诉海掌柜,是我提出来让他当驮头的!”

已经错过很长一段路了,二斗子在马上扭回头讽刺道:“蹇老三,你们蹇家不再打海九年院子的主意就谢天谢地啦!”

晚上海九年就彻底知道了。原来是在他回乡探亲的时候村子里召开了年会,按照规矩重新推举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他的提名不是蹇老三提的,是胡德全提出的。胡德全认为海九年比自己有本事,而且手里又掌握着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因此由海九年来担任驮头能给驼村人带来更多利益。就是说从此往后他就是贴蔑儿拜兴的头儿了。他有权力号令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家养驼户,对那些桀骜不驯的驼户掌柜们发号施令。他要在万驼社以驮头的身份为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帮说话争利益,要经常在归化城的市面上活动,与各种商家联络,力争揽到更多的货物。贴蔑儿拜兴几百双眼睛在看着他呢,他的行动和能力将决定贴蔑儿拜兴人的富余和贫穷。

但是海九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的情绪还被家乡的事情弄得很难受,很别扭。他想打架,想骂人,想喝酒喝得醉醺醺,然后一觉睡他三天三夜。事实上海九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靠酒精来缓解淤积在自己心头的不良情绪。

很出乎人们的意料,海九年在驮头与美酒之间选择的是酒。他对胡德全说:“驮头的事我海九年肯定不干!”

胡德全问:“你不干谁干?”

“爱谁干谁干!”

“这是全村的养驼户选出来的。”

“选出来就不能再选回去?”海九年不耐烦地说,“再开个会,把你选出来。请你重新当驮头!”

海九年没心思想什么驮头不驮头的事,他的心里烦着呢。大家只好照着海九年的话去做,又召开一次会议,重新选举胡德全做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

回到贴蔑儿拜兴,有好些日子海九年都处在像害伤寒病一样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走路、做事、吃饭、睡觉……都好像睡梦中的梦游人一样,给人的感觉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在看人的时候常常是半眯着眼睛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目光直勾勾的,连熟悉他的人似乎也认不出来了。一天到晚他什么事情也不愿意想,也不想做,好像是连饥饿都不知道了。如果二斗子不去招呼他,他一整天都不会张罗吃饭的事情。当二斗子把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督促他说:“吃饭吧,九哥。”海九年才端起饭碗吃起来,他既不说话也不朝二斗子看一眼,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

二斗子担心地注意着海九年的神情,忍不住问他:“九哥,你该不是生病了吧?”

“没有。”九年简单地回答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了?”二斗子仔细地观察着九年的脸,就连他的眼睛下边肿胀起来的泪囊上划过一阵颤抖也注意到了。对于二斗子的询问九年没有回答。

“你是在想家吗?是想你的娘吗?是想你的老婆吗?怎么会呢,你不是刚刚从家乡回来吗?”

海九年走到院子里去了。在马厩里海九年解开青骢马的缰绳,他的手指哆嗦着在马的光滑的肚子上抚摸,后来就猛地一跳扑到青骢马的脊背上去了,也不备鞍韂和马镫。海九年骑着光脊梁马跑到村道上去了。青骢马斜着身子颠着,拿一只眼睛望着它的主人,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不给它备上马鞍就跨上了它的脊背,要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也没有过。

二斗子像救火似的倒动着两条小腿,急急忙忙地把一匹黄骠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他也骑着光脊梁马去追赶九年了。当海九年和二斗子在村道上纵马狂奔的时候,许多人家的矮墙后面冒出来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村里的人都不明白在海九年的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刁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蹇二走到刁三万家的院子跟前来了,隔着矮墙两个汉子聊起天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钱憋的吧。海九年在俄罗斯发了大财……有了钱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样。”

“晚上咱们跟海九年推牌九吧,押的赌注大点儿……”

“你是看中了海九年满院子的骆驼了吧,要赢你去赢吧。我刁三万没那个福气。俺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刁三万把两只大手搓得沙沙响,隔着矮墙他把手伸到蹇二脸上去了。

“去你妈的!”蹇二跳到了一边去了,“你他妈的手就像钢锉似的在我脸上乱摸什么,再摸下去我的脸会出血的。”

晚饭一过蹇二家的牌摊子就铺开了,一群汉子包围着海九年赌博。他们中间有蹇家兄弟、二斗子和胡德全。所押的赌注清一色全都是骆驼。但是赌博的结果却往往与发起人的愿望相反,一连三个晚上蹇二把自家的十八峰骆驼给输掉了。这个倒霉的赌徒一直到最后也搞不明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海九年为什么总是能赢。

九年从家乡返回贴蔑儿拜兴最初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这种相像的日子就像母骆驼生出的小骆驼,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这种日子过了大概有十来天的工夫,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青骢马塌陷下去的腿腕对海九年说:“睁开眼看看吧,这宝马眼看着就要被你折腾死了,别忘了它可是拿八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结果海九年到底还是没有熬得过这场劫难。他大病了一场,一连在炕上躺了有三四天。发高烧,说胡话,噩梦连连,经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这个铁一样的汉子半辈子在驼道上闯荡,几经生死的考验,这还是第一次被命运的铁拳击倒了。击倒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都不敢对人说,在许多次的梦境中,母亲的形象是一个形状不固定的恶魔!

二斗子日夜陪伴在海九年的身边,拿戚二嫂送来的鸡汤喂他,就像很多年前在驼道上他拿牛耳尖刀撬开病倒的海九年的牙齿一样,艰难地喂他喝汤,不停地跟他说话。在海九年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他开始和二斗子对话了。

但是九年对二斗子担心自己身体的话题并不在意,他岔开话头对二斗子说:“甚时候跟哥哥到俄罗斯去玩玩?”

“那是外国地方。”

九年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撒开来抛在炕上,让二斗子看。

二斗子不屑地说:“这是些俄罗斯卢布,俺认得。九哥,归化城到处传说你在俄罗斯开了大买卖,到底是真是假啊?”

“有这码事。”

“我也说呢,你要是在俄罗斯开了大买卖,怎么也得让我知道才是啊。”

“大买卖是大买卖,可那是人家的买卖。”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是有点风,我为康达科夫的茶叶公司做过事。”

“怪不得呢。”

“哥哥我在俄罗斯有另外一个名字,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

“叫雅萨。在伊尔库茨克市场上你要是听到别人喊‘雅萨’就是在叫我呢。”

“你叫海九年也好叫雅萨也罢,说到底你还是中国人,这个变不了。”

“那当然。”

……

这些日子戚二嫂每天都要到海九年的院子里来,她把炖得香喷喷的羊肉、蒸得白暄暄的馒头放到九年的小炕桌上。戚二嫂知道九年心里的痛苦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的,她以聪明女人特有的细致体察到九年情感的变化。九年家乡的事戚二嫂早就听二斗子说过了。海九年从家乡回来以后关于他家乡的事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问起过。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很难过,她被另一种痛苦折磨着。

戚二嫂吩咐王锅头杀一只羊。

王锅头问:“不时不晌的杀羊做什么?五黄六月吃不了,肉就会坏的。”

“你怕吃不了,我还担心不够吃呢。”戚二嫂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杀羊的时候挑个大的,至少也得杀个二岁的羯羊。”

“要来客人啊?”

“对了,我的客人就是海九年、胡德全、二斗子、七哥还有你王锅头,咱贴蔑儿拜兴凡是看着我戚二嫂不讨厌的,谁愿意都可以来。”

王锅头笑了:“哦,我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给海九年喝酒解心烦呢。”

“我是给我自己解心烦。”

在王锅头杀羊的工夫,戚二嫂自己跑到海九年的院子通知人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戚二嫂院子里大灶上的羊肉锅已经滚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泛着泡沫。刁三万是第一个走进戚二嫂院子的客人。一进院门就扯开嗓门喊起来:“好香的羊肉啊,在我们家的院子我就闻到香味了!”

刁三万把正拿着铁勺子在锅里撇肉沫的王锅头推开,把王锅头手里的筷子夺过来,在锅里像用叉子似的把两只筷子伸进锅里叉起了一块肉。

“这肉才翻了两个滚呢。”王锅头喊着要夺刁三万手里的肉。

可是刁三万机灵地一闪身子把肉块咬在了嘴上。冒着热气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皱眉头,眼睛都流出泪来了。他丢掉筷子,两只手倒替着很快就把拳头大的一块羊肉撕咬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翻白眼。

“你这个贪吃鬼儿!”王锅头笑着骂道,“像你这个吃法总有一天羊肉得把你噎死。”

“你不知道……别人家的羊肉吃起来分外香。”

一阵风卷残云,一只二岁口的羯羊即被一大群驼夫汉子扫荡了个精光。酒足肉饱之后汉子们都坐在地上聊起了大天。

海九年躺在院子里的一堆嫩草堆上,高高地跷着二郎腿扯开嗓门唱起来:

娘老子年轻死得早,
十三上揽长工谁知道?

二斗子一看九哥唱了他也跟着唱:

清湛湛凉水扑上一层土,
没娘老子的娃娃谁收留?
柳笆庵子石板门,
无爷娘的地方咋安生!

胡德全见古海和二斗子都唱开了,觉得自己的嗓子也痒痒得难受,跟着唱起来。于是许多粗嗓子、细嗓子都加进来。混声的合唱变得雄浑博大,西北风把歌声带到很远的地方。五里外一个放羊的老汉听到歌声受其感染也跟着唱起来:

半夜刮了一股清冷风,
没娘没老子谁心疼?
二饼饼车膏麻油,
事缘儿逼得走这路。
房后长得一苗通天树,
不走这路事箍住。
城墙上跑马扭不回头,
远瞭近看没有一条路。
……

狂野豪放的民歌把驼路汉子内心的积郁释放到了山野上,释放到了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