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七章

未等掌灯,归化城的上空就隐隐约约地飘荡起锣鼓丝弦的热闹声音,那是红火热闹的山西梆子的开场音乐!日薄西山,华灯未明,装扮漂亮的马拉轿车、人抬的大轿,还有骑马的、步行的人们就沿着城里的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向大观园走去。锣鼓在人们的耳边轰鸣,礼炮在空中炸响,整座城市都激动起来。

大观园戏园子中间一字排开点着八个油桶大的火炉子,正烘烘地烧着火。管弦呕哑,菜香扑鼻。看客一边就餐一边欣赏戏剧。台上正待开演的是一出山西梆子《捉放曹》。锣鼓唢呐响得震耳欲聋。

话说这归化城的演艺界和饮食行历来热闹非常,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里是塞上最热闹、最著名的商城。相与见面要在饭馆吃一顿,买卖成交甲乙双方要到饭馆庆祝一番,生意开张更不要说需要在饭店大宴宾朋以图吉利和人气。就是店铺倒塌,生意人讲究买卖塌了人不能塌,所以也要勉力在饭馆吃一顿,叫做散伙席。商贾云集,总之是一年到头都有生意。

眼下这里红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观园开业庆典。这大观园的主子不是别人正是归化城著名的喇嘛沙王,也就是从乌里雅苏台草原来的沙王沙格德尔。如今的喇嘛沙王与几年前草原上那个沙王已然判若两人,现在的喇嘛沙王是不问朝事不问政事,除了一门心事信仰佛祖外,就只是吃喝玩乐。几年的工夫已经把自己锻炼成为归化有名的食客,什么海系、川系、晋系、皖系、鲁系……全都吃得精明!归化的饭馆被他吃遍了。吃来吃去,到最后沙王最青睐一种食物,也是最普通的东西,就是烧卖。

大观园坐落在大东街,它是一座能够容纳八百人同时就餐看戏的剧场。今日里沙王的大观园放炮开张!

大观园的左边不到五百步就是归化最惹眼的美人桥,也就是红灯区,右边挨着宝局房,吃喝玩乐一条龙,一应俱全。有这样的案例听了叫人好笑,还是胡道台手上曾经判过的这样一个案子:一家晋籍商号的掌柜,是个小掌柜,三年一届的假期到了他却没回家。家人知道字号给自己的人放了假却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就有点着急。四处打问,问来问去却打听到原来那人并没有出什么事情,人还在归化城!家里的父母、媳妇知道后自然是十分生气,托人捎话催他回去,那人却是沉溺于归化的灯红酒绿不肯回去。无奈之下,家人一纸控状把他告上了归化道台衙门。

那时候归化道正是胡道台当政,你道是胡道台他怎么判?他派出两名差人到美人桥把那小掌柜捉住,用刑枷枷了,强行押往他的家乡交给了他的家人,来往旅差消耗一应由那人自己报销。官府做出这样的判决是因为这种事情在归化发生得太多了!

可见那时的归化城奢靡之风甚盛。

再说新建的大观园一水的崭新桌凳,一水的簇新幕布台帐,桌凳都散发着木料和油漆的清香。剧院的格局是一层半,那半层是沿着后沿儿和两侧的包厢而建,是专供那些仕女贵妇、达官贵人、财东掌柜等上流人士用的。

“胡驮头!”

耳听得有人在叫,胡德全扭头看见是楼上一位朋友,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在向他招手。

当红的主角是刚从张家口请过来的,名叫“八岁红”。这次是文请,是喇嘛沙王派人携带重金从张家口请来的。胡德全他们一个个精神矍铄,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看戏。胡德全侧着身子从桌子边挤走到二斗子跟前坐下。

“还记得吗?几年前咱们到大同劫戏的时候,还是牛二板和咱们一起去的呢,如今牛二板和戚二掌柜都没有了,海九年也没了。”

“是啊,俗话说得好:人生如梦。”

胡德全说:“活着比什么都好啊,你看喇嘛沙王这一热闹,全归化城都轰动了。”

“就连绥远城的人也坐着车来看热闹……”

“何止是绥远城呢,”胡德全用手指指沙王身边的包厢,“你往那儿看!”

“哇!那几个包厢里坐着的全都是洋人啊!”二斗子惊叫道,“真是想不到,这才几年的工夫咱归化城就来了这么多洋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认得几个?”

“我一个不认识……”

“我认识,那个黄头发的是伊万……”

“我听说过,这个人在京羊道上贩过羊。”

“那个高个子的,是英国人。”

“哪个?”

“就是坐在伊万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

“不认识。”

“他是和记洋行的总经理,是个英国人!神甫你该知道吧?就是比利时来的,圣母圣心教堂的神甫。”

“不认识不认识!算了……我认识他们这些洋人干什么!快看戏吧。”

“是啊,有福就得享。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哎!掌柜的让让!让让——小心油花洒在你的新衣服上!”二斗子看见堂倌端着一个大盘子穿行在桌子之间,嘴里高声吆喝着。

“来酒菜啦!”二斗子兴奋起来,“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享受这份福气!”

堂倌把冷荤冷素八个盘摆在桌子上,唱和道:“客官!八荤八素齐了您哪!请随便用吧……”

二斗子伸手抓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

“香吗?”胡德全问。

“香!”

“可是你知道这席面和这门票哪来的?”

“你给的呗!”

“我给你的,笑话!”

“那这些都是哪来的?”

“你往那儿看……”胡德全又一次指向包厢,说:“你看清楚了,就是那个黄头发的俄国人!眼缝很细,长方脸,灰蓝色的眼睛……”

“我看到了,还是那个贩羊的伊万啊?”

“对!这席面和门票都是伊万送我们的。”

二斗子不由自主地朝伊万摆摆手,表示谢意,伊万微笑着也朝他点了点头。

回过头来二斗子低声问胡德全:“伊万他为什么请咱的客啊?”

“那还用说——瞧得起咱呗!”

“咱驼夫、驼户掌柜的,他也瞧得起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做今非昔比!”胡德全说,“现如今在归化城,驼道越来越重要了。驼道一显贵,咱们这些养驼人、拉驼人跟着也就值钱了。告诉你这可是秘密,别外传!”

“我不往外说。”

“上个月伊万还单独请我吃饭了……”

“吹牛吧?”

“真的!在宴美园,还是在雅间吃的呢。”

“为什么呢?”

“告诉过你了,如今驼道值钱了!骆驼都跟着涨价,驼夫的脚钱也跟着涨!”

“这我知道,驼夫的脚钱涨了三成。”

胡德全很得意地拉拉二斗子的衣襟。二斗子坐下,脑袋还在扭着望包厢那边看。他又有新发现,看见贾晋阳的一个侧影,他正和沙王坐在一起。

“我看见贾掌柜了。”

“哪个贾掌柜?”

“大盛魁贾晋阳掌柜呀!”

“那有什么稀罕!”胡德全说,“贾掌柜我熟得很。”

“听说过去在草原上的时候沙王和大盛魁很不和睦。”

“那是在祁掌柜的时代。”

“我也听过。”

“大家都知道,是为一匹宝马。”

“祁掌柜是一个相马高手!”

“可惜早就死了。”

“你知道吗?”胡德全压低声音说,“那祁掌柜是被大掌柜设计害死在鹰嘴岭的。”

“瞎说!”

“没证据的话可是不敢瞎说……”

“都这么传。”

“怎么不见郭大财东?”

“哪个?”

“天义德的郭玉呀,他是沙王的妹夫!”

“哦,知道……”二斗子说着拿手一指,“你看,那不是么?”

郭玉正侧着身子在饭桌间穿行,二斗子看见他走到沙王跟前了。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去。很亲热地和贾晋阳说话,两个脑袋都连在一起了。

“奇怪,”二斗子发表感想,“胡驮头,你说,过去他们在商场上斗得你死我活,现如今一转身就好得像一个人了?”

“商人们做事和咱这些人不一样,咱们都是粗人。”

“弄不懂。”

“哈哈哈……多新鲜!”胡德全嘲笑道,“要是这中间的猫腻连你都能明白了,那做买卖的事就谁也能做了!”

“倒也是的。”二斗子很谦虚地承认了。

“悄声点儿!”胡德全呵斥身边的弟兄们说,“没看见吗——大掌柜到了!”

“在哪?”

“就是那个,身旁有一个小伙计搀扶着,正在往楼上去呢。”

“好像瘸子呢……”

“瞎说!大掌柜的腿好好的!”胡德全权威地解释,“是他的手有毛病……”

“我知道,是两只秃手。”

“悄声吧!小心听见……”

一片安静的气氛,锣鼓点子也停了。大掌柜在众人追随的目光中找到了那间正中间的包厢,坐下了。锣鼓点子重又响起来,正戏开场了!

黑头沙哑的大嗓门压倒了乐队的声音,许多人同时说话的喊吵声、堂信的吆喝声、观众的咀嚼声与演员的唱腔搅和在了一起。许多张兴奋的脸涨红着,嬉笑的声音,为演员叫好的喊声此起彼伏,把剧场内的情绪推向兴奋的高潮!

夜阑时分,大戏终于散场了,看戏的人们把兴奋带到各条大街小巷,随着说笑声、马车的嗒嗒声传开去。

一辆漂亮的马拉轿车穿过小东街,停在了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前。小伙计颠儿颠儿地小跑着把大门打开。

大掌柜的贴身伙计麻利地从车辕上取下一个小凳子,摆好,伸手抓住大掌柜的一只秃手。大掌柜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下了轿车,嘴里哼哼着曹操的唱段……看来今晚大掌柜情绪不错!大掌柜一路唱着穿过内院的月门走向自己的寝房。

“‘八岁红’名不虚传!”大掌柜一边走进屋门一边还议论着大戏。

“可不是么,”善元附和说,“我刚才听晚来的人说,他在北门外就能听见‘八岁红’的唱呢!……您累了吧?洗洗睡吧。”

“我不累!”大掌柜在椅子上坐下,嘴里哼哼着说,“你去给我沏壶茶来!”

大掌柜哼哼着戏腔,喝着茶与善元聊起了《捉放曹》的戏文:“善元,你听懂了戏文吗?”

“马马虎虎,知道曹操在华容道被关羽捉住,后来又放了。”

“你知道关羽为什么要把曹操放掉吗?”

“不知道。”

“是因为曹操曾经有恩于关羽,关羽知恩图报,是个有良心的人,是个讲义气的人。”

“哦,关羽那般英勇还被抓住过吗?”

“当然,兵家胜败乃是常有的事!”

……

这时候贾晋阳手里拿着一张纸片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在屋门前停下问候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一看见贾晋阳手里拿着纸片,一脸的严肃,大掌柜便停住了唱,问道:“是恰克图来的消息吗?”

“是。”

大掌柜一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贾晋阳手中的纸片,轻松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贾晋阳迅速走到大掌柜的身边,把信纸展给大掌柜看,同时解释说:“是恰克图分庄派信狗传回来一个奇怪的消息。”

“哦?我看看!”

贾晋阳挪动身子站在大掌柜身侧,一边把手中的纸往大掌柜脸前移移,一边说出自己的疑问:“信上说,俄罗斯枢秘院院长已经从伊尔库茨克出发,前往恰克图准备在那里过境。俄罗斯枢秘院院长过境来做甚?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都就是为了商业上的谋划!”大掌柜说,“俄国人官场和商场通着呢,现如今喀尔喀市场已经有大半被俄罗斯商人占了去。很可能俄罗斯枢秘院院长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在乌里雅苏台见领事馆。”

“有消息吗?”

“这消息早些时候从北京就传回来了。”

当下大掌柜吩咐把王福林请到自己的寝室,把善元支了出去,就俄罗斯枢秘院院长入境的事,三个巨头一起商量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寻找着应对的策略。

……

夜半,大掌柜忽然从被窝里坐起来,把睡在外间的善元喊起来:“你去把王大先生、贾掌柜请来!”

“现在吗?”善元揉着眼睛问。

“废话!不是现在还能是明天吗?!”大掌柜说,“事不等人,时间就是银子。”

王福林很快到了,问:“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能帮我们。”

“谁?”

“喇嘛沙王!”

“喇嘛沙王?”

“对,喇嘛沙王能帮我们。”大掌柜说,“俄国商人南北夹击我们,我们首先得在北边稳住阵脚。”

“喀尔喀的形势是越来越严重。”王福林说,“我们想了许多办法……”

“问题是没有找到要害的人物。在喀尔喀什么人最有权威?不是我们这些商人,也不是色棱王爷……”

聪明的王福林猜到了:“是活佛!”

“对,是活佛!你还记得吗,在长老寺有个活佛名字叫雅克圪森。”

“我听说过。”王福林说,“雅克圪森在整个喀尔喀草原上权威甚高。”

“你知道雅克圪森是怎么去的长老寺的吗?”

“不知道。”

说话的工夫贾晋阳也到了。他一进门就听大掌柜说:“是喇嘛沙王亲自把雅克圪森从甘珠尔召请到乌里雅苏台长老寺的!”

“我知道此二人交往甚厚。”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掌柜说,“这二人交往甚厚不自今日始。雅克圪森活佛的少年时代就是在乌里雅苏台度过了,他和沙王是少年知交,亲同手足。不然雅克圪森也不会轻易就放弃甘珠尔大庙的位置跑到长老寺。长老寺比甘珠尔大庙可是小得多呢,甘珠尔大庙里有三千多在册的喇嘛,长老寺只有不到八百喇嘛。”

“我想起来,长老寺是咱归化城席力图召的属召。”贾晋阳很快就揣摸到了大掌柜的思路了,他笑了,说:“大掌柜是不是想请雅克圪森出面平衡乌里雅苏台草原的生意?”

“当下也只有活佛出面还能起作用了。”

“好,我去请沙王!”

“等等!这事得仔细琢磨而后再实行。”

大掌柜亲自去拜访了喇嘛沙王。当然是到沙王的大观园烧卖馆,八个精壮伙计跟在大掌柜的身后,每人抬一只大木箱。当着许多食客的面,大掌柜命令伙计们:“把箱子打开,请沙王看看!”

沙王不明白大掌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睁大眼睛看着。箱盖揭开是一层层的软草,最后伙计双手从箱子里抱出一个草绳捆着的瓷器。把草绳一点一点解开,终于露出一摞精美的瓷器——是茶碗!白釉子蓝花,玲珑剔透!

沙王吃惊不小:“大掌柜这是……”

“沙王,您来看。”大掌柜命善元拿一块棉布把瓷器上的浮土擦去,用手掌托着让沙王看。

“好!精致精致……”

老账房在旁边看出了门道:“沙王,卜边还有字呢!”

“什么字?”

“我看……沙王,”老账房接过茶碗旋转着,“禅——心——沙——王。”

“不成敬意,”大掌柜说,“请沙王笑纳!”

“这真的是太贵重了。”

“上边的字是怎么回事?”

“是我特意请景德镇的名师烧制的,恭贺沙王的大观园开张!”

“这真是太……谢谢王大掌柜!”

“小意思!这里总共是八十套茶杯,可供八百人同时使用。”

这件事过后不到半年,大掌柜邀请沙王和自己一同前往喀尔喀草原。其实对沙王来说,说成是返回才更准确。去草原干什么?专门拜见长老寺的活佛雅克圪森。大掌柜特意为活佛送上一块红坐毯,这不是一般的坐毯,是经过当朝皇上亲自赐名的坐毯。活佛一看到那坐毯立刻肃然起敬,双手合在脸前默念感谢经。

原来这是大掌柜精心策划的,有了这块坐毯,雅克圪森活佛在喀尔喀草原的众多活佛中的地位一下高升三级!雅克圪森活佛答应了大掌柜的请求,也真的帮了大盛魁的忙。俄罗斯枢秘院院长到喀尔喀草原来是为了表示对在这里经商的俄罗斯商人的支持。当然,这种支持是很具体的,是通过在乌里雅苏台建立领事馆来体现的。

为保护大盛魁的利益,雅克圪森活佛给当政的色棱王爷做了工作,暂时平衡了华商与俄商的关系。

但是不久传来的消息却是给了大掌柜沉重的打击,活佛与天义德商号之间达成了另一项秘密协议。这项特别的协议的主要内容是:雅克圪森活佛已经成为天义德商号的股东!他的永远身股是七厘九钱。

消息得到证实,大掌柜才知道自己的思想过于保守,行动过于迟缓。他对贾晋阳说:“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啊!归化商界就有高人!我不如李泰。”

在这个秘密解密之前,人们看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在喀尔喀无论社会怎样动荡,无论俄商怎样猖狂,天义德商号总是有人暗中保护。直到天义德从喀尔喀草原撤出来的那一天,一直是安稳的,没有受到大的伤害,这是后话。

五月,喀尔喀草原上鹰飞草长的美好季节,大盛魁每年一度的收活羊的工作开始了。接受活羊的地方选在了距离乌里雅苏台城西南二十里的地方,西北距著名的长老寺不到三十里。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临时搭建起来二十二座蒙古包。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着喀尔喀二十二个和硕,和硕也就是旗,旗相当于内地的县。每个和硕的王爷和旗长、协理都提前赶到,在蒙古包内喝着奶茶等待着一个重要人物的到来。蒙古包事前就没有安装包门,前面有两个哈那全都大敞着,视线非常开阔,可以看到在蒙古包群落的周围,山坡上、洼地里到处都散落着白色的羊群。散落的羊群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望不到边际。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听到动静的人们都从蒙古包里走出来了,大家迎着马蹄声走过去。一溜尘烟越来越近了,可以看清是一支小小的马队,为首的骑一匹黑炭般皮毛的走马,是一位上年纪的长者,穿一身六品文官官服。他就是喀尔喀草原上的头面人物,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王锦棠,是祁掌柜祁家驹的继承人。紧随其后的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色棱,还有旗属衙门七八个官员。

各和硕的官员以及等候在那里的牧民、羊把式全都跪下,叫道:“给王掌柜请安!”

“给色棱王爷请安!”

王锦棠下马后把缰绳交给身边的贴身小伙计,迈步走向给他预备好的大帐,他一边走一边说:“全都请起来吧!”

王锦棠和色棱王爷同时走向帐落群中央,那里有一座大帐,专门是为他和色棱王爷预备的。大帐内并排摆着两张长条矮桌,也是为王锦棠和色棱王爷预备的。

一个中等身材,衣着精干的中年人跟在王锦棠的身后走进大帐,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小眼王!大盛魁数百名羊把式的头儿。

王锦棠在桌子后面坐下,目光伸出去,把散落在草原的那些羊群慢慢扫了一遍,也不看站在身后的小眼王,问道:“预备好了吗?”

“报告王掌柜,收羊的事项全都预备好了!”小眼王恭恭敬敬地说,“就等着您的一声吩咐了!”

“好!”王锦棠转过脸问道,“色棱王爷,开始吗?”

“开始!”

色棱王爷一声令下,就听王府管家扯开嗓门喊道:“验羊开始了——”

“验羊开始了——”

“验羊开始了——”

……

羊群开始移动,一年一度的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特殊的收账仪式开始了!一年里在方圆上十几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的商业交往买卖双方在这里结账。草长鹰飞的季节,牛羊肥壮。大盛魁所有的赊货和印票账都要在这几天全都变成肥硕的羊群收集回来!从大帐内的色棱王爷开始到其他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的二十二个和硕,全都是大盛魁的债务人。一年内他们消耗掉的砖茶、布匹、绸缎、鞋帽、王爷进京的靡费、各座召庙使用的哈达、佛器……都要连本带息折成羊群或者马群偿还大盛魁。然后大盛魁再组织专业的羊把式和马把式,把收账收回来的羊群和马群长途赶运到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汉口等地专卖变现。如此这般轮番往复,巨大的商业利润就像涓涓溪流一样淌进了大盛魁总号的账房!草原上的商业帝国庞大繁复的机器就是这样运作的。乍看上去它的每一个局部动作都不像是典型的商业行为,但是其内里却蕴涵着深刻的商业道理。

色棱王爷的命令由一个汉子传给又一个汉子,喊叫声像鸟儿一样在草原上飞翔。不久就看见等候在草原上的羊群开始缓慢地移动。

小眼王把自己的十几个徒弟招呼在身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然后厉声说道:“你们的眼睛盯得紧一点!不敢有任何闪失,谁要是出了错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知道啦!”徒弟们都爽快地回答。

很快就有第一群羊从大帐前通过,许多双眼睛同时盯着看、数着数,这其中有小眼王的人,有王爷府的人。只见小眼王活像一只跳鼠般灵活地在羊群前蹦过来蹦过去,嘴里一五一十地数着数。他的一群徒弟也都跟着在羊群间跳来跳去各自报着数。响亮的报数声从羊群间传到大帐,记账的先把数字很快地落在了账簿上。羊们因为情绪紧张互相挤搡着走得都很快,发出“咩——咩——”的叫声。它们的硬蹄踩踏着土地,发出嚓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弄得人眼晕耳蒙。

“……八十一……一百二……三百八……”

“六十……九十……一百二……”

“三百六……三百九……四百三……”

……

好几个数字同时报上来!两座大帐内的账房先生同时记账。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复核的时间,都是一次过!速度极快!大约一个时辰不到,一顶蒙古包的羊群就全都过完了。第一个和硕交付的羊群是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只。

一连过了八天,收到的羊群总数是十四万九千零八十八只!

在各个蒙古包内,大盛魁的小掌柜和蒙旗的代表双方都在契约上签字画押。蒙古包外那些已经过了数的羊群就算是大盛魁的了。当然也不是全数收接,在蒙古包一侧有数十只羊被挑剔出来,都是有各种暗疾的羊,算是不合格的产品,其余的都已经由大盛魁的羊把式接管了。

二十二顶蒙古包有十五顶迅速拆卸,留下来的全都是大盛魁的毡房。小眼王要带领他的徒弟们在次里对羊群进行整合,重新编队。按照膘情和牙口再次分群,五百只一小群,五小群一大群,两个大群为一个运输单位,称作是一顶“羊房子”。然后依次编队出发。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做起来十分麻烦,最熟练的羊把式也得三天才能搞定。

手下的人都在忙乱着,拆毡房的,给羊群编队的。趁这个机会王锦棠吩咐当场杀了一只羊,他要在现场招待色棱王爷。预先有准备,大盛魁的厨子带了许多做好的酒菜。自打祁掌柜祁家驹把大盛魁和王爷府的关系搞砸之后,大盛魁和乌里雅苏台当局就没有再热乎起来,王锦棠很想趁这个机会和色棱王爷多说几句话。酒酣耳热之际王锦棠刚想打开自己的话匣子,却见色棱已经站起身,说:“旗务繁忙,我先告辞了!”

王锦棠无奈地看着色棱王爷跨上马背,一溜尘烟地离去,心里很是不快。整整一年收回来的羊才只有十四万多一点,是过去收羊的三分之一还不到,有的生意被天义德抢走了,有的被俄国人抢走了。到任五年多了,王锦棠竭尽全力也只做到保持祁家驹交接时候的水平。

把色棱王爷送走,王掌柜对贴身小伙计说:“你去,把小眼王叫来!”

小眼王来了:“王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十四万九千零八十八只羊全在这儿了,下边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率领自己的徒弟们按时把羊群运到北京的德胜门和西直门两个庄口!”

“没问题!”小眼王爽快地答应道。

“今年春天雨水好,京羊道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是,”小眼王接应说,“京羊道是不会有问题……”

“难道说是别的方面会有问题吗?”

“是……”

“休要吞吞吐吐!”王锦棠说,“有什么事你要趁早说出来,免得半道上牲畜出事故。”

“我手下的徒弟们不大懂事……”

“是又要提出加工钱的事吗?”

“那倒不是!”

“不是钱的问题会是什么问题呢?”

王锦棠把疑惑的目光紧盯着小眼王。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他很是担心自己庄口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故影响全局。

“大家伙儿是要讨要个身份。”

“要什么身份?”

“要求上万金账。”

“这怎么可能?”王锦棠一听急了,“你是知道的!王把式,大盛魁从来不给晋籍以外的人士入万金账的,这事你该知道的!”

“我的徒弟们跟着我给大盛魁做了许多年了,少的十年八年,多的有十一七八年了!王大掌柜,你也得替弟兄们想想!”

“没办法,这是大盛魁上百年的规矩,谁也动不得。”

“什么事都不会是死的么。”小眼王说,“你看人家天义德,也是晋籍人士的买卖,人家就不一样,不但给布龙顶了身股,还在万金账上给画‘己’字!”

“天义德是天义德,大盛魁是大盛魁!”

……

小眼王不说话了,从腰带上抽出烟袋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抽起烟来。再看小眼王的那些徒弟一个个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全都不动弹了。半天王锦棠才缓过味儿来,他问小眼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眼王不说话,目光躲闪着他。

王锦棠急了,转着身子追着小眼王的眼睛,问:“难道说你这是在给我甩耙子呢?是在耍猪八戒的把戏吗?”

小眼王还是不说话,还是不看王锦棠。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的问话……”王锦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喊叫起来。要知道面对他的是大盛魁的老工人!是为大盛魁忠心耿耿地做了二十八年的羊把式!竟然给他耍起了猪八戒的把戏!太让他意外了!王锦棠抓着小眼王的肩膀让他站起来,“小眼王,你告诉我,刚才的话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小眼王把脸对着王锦棠,已然是泪眼婆娑,“王大掌柜!我小眼王也不愿意这样做呀!可是你看我和我的徒弟们给大盛魁做事,有的十年,有的二十年,像我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八年啦!我们也想有个结果呀!”

这一回该轮着王锦棠哑巴啦,好半天泛不上话来。

“我做梦都想着给自己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求个‘己’字啊!”小眼王声泪俱下了,“王大掌柜,你就帮我说句话吧。”

“我是愿意,可规矩通不过啊!”

“你给总号打个信……我知道咱们柜上有信狗,三天就到归化城!”

“好吧……”王锦棠说,“信我立马就写,可是有一条,你不能给我甩耙子!”

“行!”小眼王说,“我带领大伙儿先走着。我知道京羊道上的买卖耽误不起。”

“好吧。”

三天后夜里,归化城。

大盛魁的信狗返回归化总号,贾晋阳接到信立刻匆匆来到大掌柜房间。

“大掌柜!有件事……”

“你说,你呀,这个毛病就是不好,有话不痛快说,总是吞吞吐吐的。”

“我说子怕大掌柜不高兴。”

“是草原上来急信了吗?”

“是,是乌里雅苏台分庄来的急信。”

“是俄国人的事吗?”

“不,是小眼王的事。”

“小眼王,他有什么事?”

“你看,他的徒弟布龙在天义德已经正式入了号记了身股不说,李泰还让他主管驼帮的事务,成了独当一面的掌柜,眼看着小眼王情绪不安稳呢……”

大掌柜警惕了,问:“他……什么意思?”

“小眼王就是想……就是想当万金账上的‘己’字人!”

“那不行!我们大盛魁商号是晋籍人办的商号,不能给外籍人股份。”

“可是天义德也是晋人的商号……”

“天义德是天义德,大盛魁是大盛魁!天义德怎么变都行,可是大盛魁铁的规矩就是不能变……除非我王廷相不在了。”

一提到号规的改革,大掌柜的情绪就很激动。其实贾晋阳也知道对于天义德的改革,大掌柜从来就是非常反感,对李泰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反感。首先是重用非晋籍人士,大掌柜就不能接受。他说:“咱大盛魁也好,三大号也好,全都是靠着家乡人做起来的,使用外乡人,能跟你一心吗?”

贾晋阳的为难在于,他既不能做主给小眼王名分,也不敢把小眼王的去意告诉大掌柜。

但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如实说了:“大掌柜!小眼王说了,咱字号若是再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要离开大盛魁了,眼下正是京羊道要紧的节骨眼儿上……”

“小眼王他要挟我吗?”

“也能理解吧……干了大半辈子了。”

“提这种要求的人多了去了,我们不可能全都满足!就不能放这个口子,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大盛魁将近两百年了……这个口子不能放。贾掌柜,你给王锦棠复信,叫他得顶着。”

“可是小眼王要是走了怎么办?眼看喀尔喀的羊群就要起程,我们找不到比小眼王更能干的人。”

“那也不行!”大掌柜说,“想方设法让羊群先走着,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小账房,王福林一个人在灯下核算账目,案面上堆积起来的账本都要超过他的头顶了。都是总号和各个分庄三年内的账目,经过大账房核算无误,然后汇总到他这里来的。京羊庄、驼场、马庄、哈喇庄、票号、钱庄……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八种。作为总账房,也就是小账房需要做的事情——平衡和积累。这些事应该说王福林过去是很熟悉的,他在总号前后待过十三年,几乎是天天亲眼目睹郦先生做账。但是,还是不一样,当他独自面对账案的时候心里还是慌乱得很。他必须把所有的账目核实以后在万金账上记下最后的一笔,而这最后一笔是很有讲究的,或者说是有很多猫腻的,换句话说就是有很多字号机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就是庞大字号核心的核心!怎么会没有压力呢?!一笔账算下来,已然是夜过三更。桌角上一碗米饭和四个菜、一个汤都还在漆制的食盘上放着呢。望着食盘,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呢,伸手摸摸无论是菜还是米饭全都已经凉透了。

“小丸!”

一个小伙计应声跑进屋子:“大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去把饭菜再热热。”

“哎!”

小丸伙计小心翼翼地端起食盘出去了。

饭菜重新端上来,热乎乎地冒着气。王福林一边吃着一边想心事。你道是王福林此刻在想什么?他想的事你肯定猜不着!一个声音反复在他的心里升起:“大掌柜啊!你快快把我撤了吧……我实在是不想干这个小账房了。”

真个是坐轿的不知舁轿的苦,舁轿的也不知坐轿的难!谁都知道大盛魁偌大的产业,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能够做到它的小账房可以说是做到了头,再往上就只有大掌柜一个人了!正所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差不多是在权力的峰端了。同时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四品官帽,看似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实则不然。仅仅半年工夫,王福林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胖了富态了,而是瘦了萎靡了!全是给压的。原来满头乌黑的头发现如今变得稀疏干燥,熬夜熬得两只眼睛总是布满血丝。

郦先生走了,字号的生气和活力也跟着老先生一起走了,再也听不到熟悉的算盘声,那只有郦先生才能够打出来的就像音乐一样的美妙的声响。王福林代替了郦先生的位置,听惯了那特殊的算盘声,听着自己打算盘打出的声音却是那样地不顺耳。在总账房这个位置上,大量麻烦事要消灭在自己的手里,王掌柜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有什么难缠的事往上边一推了事。现在,无论多么棘手的事到了他这里就不能再推了。赖账的、打官司的、赔得血本无归的……都得在他这儿做最后的处理。权威不够、威信不够、资历浅薄都给他办事带来了很大的阻力。往往同样的事情他做起来是事倍功半,而郦先生确实事半功倍。受气,挨部下的整是常有的事,又不能说,或者说是没地方去说。

现在,王福林遇到一个难题。在上一期的万金账上还赫然记着古海的两次功劳:一次是古海在沙尔沁驼场坐场时修复数千张骆驼屉子;另一次是预测到内地农业即将遭遇虫灾,促成大掌柜下决心从俄罗斯进口八十万斤小麦。前者是节约了资金,救了急;后者是赚了大钱。按照惯例,古海这两次功劳,在他出徒以后决定身股的时候将会发挥重大作用。像他这样还是做伙计的时候就为字号立下大功的人在大盛魁历史上仅有两个人:一个是现任大掌柜王廷相,另一个是雍正期间做大掌柜的李顺廷。可是现在的难题是,古海他早就被字号开销了!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连身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功劳!?就是天大的功劳也没用。可是郦先生既然把古海的功劳还保留在万金账上,就有他的用心,他一个接任者不好随便改动,但是不改动又于礼不合,这让他煞费脑筋。

天亮之后王福林拿着万金账本来到大掌柜房间。

“有什么紧要事吗?”

王福林说:“大掌柜,你看看这个。”

王福林把账本摊在桌子上,大掌柜的目光扫了扫账簿,问道:“你是说古海的那两次功劳吧?”

“古海离号已经六七年了,要不要销掉它?”

大掌柜犹豫了好半天说:“……留着吧。”

“好吧,留着吧。”王福林叹口气,“不过这功劳记着又能有什么用呢?”

“没用是没用。”大掌柜说,“不过总还是一个人留下的点点念想吧,总算还能找得到他的痕迹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古海是被冤枉了。”

“古往今来无论朝廷还是军队冤枉人的事并不稀罕,冤魂遍野啊……”大掌柜哀叹着,他又想起了另一件让他难受的事,“海掌柜海仲臣你说他冤了多少年!”

“是啊,海掌柜是冤。”

王福林知道无论大掌柜还是郦先生,对待古海都是心存惋惜。王福林试探地问大掌柜:“已经知道是冤枉了,为什么不能改正呢?”

“大盛魁铁的规矩,谁能动得了。”

谈话无果而终。

王福林唉声叹气地走出了房间。此时的大掌柜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自己的假手,想起那双运用自如的皮质的假手,自然就联想到为他制作假手的人——古海,于是忍不住一个人在箱子里翻腾起来。大掌柜蹬着凳子把头埋在柜子里,贴身小伙计善元从外边归来,看见大掌柜费劲的样子,怕出意外,于是说:“您找什么?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

“我怕大掌柜不方便。”

“我说过了,不用你!你去干别的事去吧。”

善元伙计见大掌柜坚决的口气,知道不方便插手,便悄没声地离开了。

果然还是出了事。善元刚走出内屋,听见一阵动静赶忙跑回来。见大掌柜已经倒在地上,凳子翻倒在一边。善元赶忙去搀扶大掌柜,发先趟在地上的大掌柜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一件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那双牛皮制作的假手!

“您看看!这有多么危险……”

善元把大掌柜扶到椅子跟前坐好,他抓着那两只皮制的破烂假手一直没有松开。善元心里似有所悟,说:“大掌柜,您看这样好不好……”

大掌柜等不到善元的下半句话,翻起眼皮:“怎么了?”

“我是怕大掌柜生气,”善元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说,“以前我一提这双假手您就生气……”

“好,你说吧。”

“我怕勾起您的心事……”

“我有什么心事?”

“嘿嘿……”善元斟酌着句子,“这双假手不是被开销的人做的么?”

“你知道什么?”

“我虽然没见过,可我听说了,那个人名叫古海。”

“唔……”

“因为他是被开销的,所以从来不敢在您的面前提说他。”

“没事。”

“既然没事,那我就说了?”

“你说吧,休要啰唆!”

“好!那我就说了。”善元说,“我的意思是既然过去您戴这双假手很得劲儿,那就再把它戴上得了!”

“你不知道已经坏了!?”

“嘿嘿……坏了可以修么。”

“怎么修?”大掌柜说,“你会修吗?”

“我当然……不过我可以试试。”

“试什么?怎么试?”大掌柜态度很坚决地说,“修不好还不把好好的东西叫你弄坏了?”

“怎么会?”

“你呀!我说,你要是有古海半拉脑子就好了!”

“我当然赶不上。”

“算啦!”

“那我把它收起来,好好保管……”

“不用!”大掌柜说,“你去替我找一块棉布来。”

善元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返回来。

“大掌柜,您是要擦拭皮假手吗?”

“是。”

“我来做。”

“不用!”大掌柜很坚决地拿秃手挡了一下,“你把白布给我。”

善元看着大掌柜很困难地用两只秃手把皮假手夹住,摁在大腿上,然后再把白布放上去,慢慢擦拭起来。

“经商坐贾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大掌柜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善元说,“不是拿起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

“大掌柜说得是。”

“尤其是做大买卖,像咱大盛魁,必须得有大气魄大智慧才行,将才好找帅才难寻啊……”

一不小心,假手从大掌柜的腿上滑落下来,跌在了地上,善元赶忙把那两只假手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大掌柜的腿上。善元害怕地注意到,在大掌柜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

整整这一个上午大掌柜就再没做别的事情。

又是一个晚上,贾晋阳匆匆忙忙地来到大掌柜的房间,善元正在扯着大掌柜的一只衣袖帮他脱衣服,大掌柜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看着贾晋阳进来,大掌柜问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有个正形!”

“是出了点事……”

“你说吧,天还能塌下来?”

“小眼王他,他罢工了!”贾晋阳说,“他把羊群停在了半路上!”

大掌柜一听登时定在了那里,思维却迅速旋转起来,大掌柜想起小眼王的事情已经积聚很久了,大概有五六年了。

“你说,小眼王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贾晋阳说,“早些日子小眼王就曾经多次向柜上提出了拥有股份的要求,分管京羊庄的宁掌柜没有答应,小眼王便很不高兴,当时就扬言以罢工相威胁。其实是宁掌柜的失误,没有及时向总号报告……”

“结果到了现如今京羊道忙碌的要紧关口,他小眼王拿了一手……”

“是。”

“他宣布罢工了吗?”

“宣布了。”

“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半月之内总号必须给他和他手下的羊把式一十六名入有股份,他自己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上‘己’字,并公布身股股份……”

大掌柜摆摆秃手把贾晋阳制止了,不用贾晋阳再说下去大掌柜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现在的形势是大盛魁在喀尔喀收集起来的十四余万只羊等待运往北京和河北市场,小眼王却在乌里雅苏台码住了羊房子的营生!

上次小眼王要求万金账上注“己”无果,这次小眼王突然下手,让王锦棠措手不及。王掌柜试图说服动员,但手下的徒弟全都看小眼王的眼色。小眼王在大盛魁做事近三十年,手下一帮人大都是他一手拉拽起来的徒弟。一看小眼王住了手,上百个羊把式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羊铲。几十顶急待发往北京庄口的羊房子停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不能动。王掌柜眼看着说服动员一概没有效果,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派信狗把事情向归化总号做了汇报。

眼看着托博尔斯克公司、天义德、元盛德的羊房子纷纷起程东移,大好的商机从手边滑过去,大盛魁上下急成了一团,要知道商机就是银钱。贾晋阳掌柜正在归化城总号为号内的矛盾所羁绊,消息传来急得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

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来大盛魁的矛盾还不限于上层掌柜子之间和财伙之间,长期以来上层与下层的矛盾也积下了许多。只是一直以来,虽然财伙之间矛盾突出但总的来说上层比较稳定,再加上大掌柜资历深,权威性强,上下矛盾暂时没有暴露出来而已。现在上层混乱,上下矛盾自然而然便爆发了。

大盛魁号内还有大量非从业人员,也就是雇佣人员,其中包括工人和牧民。这些人员总数大约在五千人以上。这些人员分为内工和外工,长工和短工,大工和小工,月工和日工,包工和零工……工种方面又分为:牧养骆驼的,马班头和马信;羊班头、羊倌和小羊信;铁工、木工、毡匠、皮匠、麻绳匠、伙夫等等。

在大盛魁,一切非从业人员,都处于低人一等的地位。不管他们的工龄长短,能力强弱,成绩大小,都是雇佣性质。不但不能顶股份,顶生意,而且不能提拔为字号中的从业人员。就连吃饭,也是按等级来分先后、好次的,像伙夫和杂工等,不但最后吃,而且吃得最差。

大盛魁对这些雇佣人员,同它的“柜上人”的界限划分得非常严格,就是所谓的等级森严。工人有事不能直接向掌柜报告,要预先同身边资格老的工人商量,只有老资格的工人才可以同“柜上人”商量,但也不能直接和掌柜说话,而是先通过号内的学徒向掌柜A报,之后才能同管事掌柜见面说话。

对那些月工、短工、零工,在他们离号之前,掌柜有几种不同的吩咐:一种是指定日期,让他们按期回号上工;另一种是让他们听信再来。前一种表示继续雇佣,后一种表示解雇。一经解雇,以后继续雇佣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对待工人和牧民是这样,对待学徒就更不留丝毫余地了。因此,工人、牧民和学徒们发出一种共同的呼声:出号容易人号难,出去再来比登天。

所以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闹事是有历史渊源的。

上百年的历史,伙计、工人、牧民对字号有很多意见,但是大盛魁历史上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占居重要岗位的工人敢如此大胆。至少贾晋阳自己没有经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十几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运不出去,如果此事不能尽快妥善处理,大盛魁北京的三个京羊庄今年将会没有活羊好卖。直接后果除了一大笔利润的流失,就是北京市场被天义德、元盛德等其他通司商号乃至于俄国人的托博尔斯克公司占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看不见的损失,那就是失信于北京相与和市民。据可靠的消息,托博尔斯克公司在喀尔喀草原准备发往北京的羊群达到了十二万只。京羊道上的竞争将会空前激烈,大盛魁一有所闪失局面将不可收拾。

第二天一早还未等开早饭,大掌柜便把总号主要掌柜召集到内院小客厅。

大掌柜说:“各位掌柜,我有一件紧急事情需要向诸位掌柜通报一下。小眼王在喀尔喀草原上率领羊工宣布罢工了。”

“怎么回事?”

“小眼王为大盛魁做了几十年的事,就像咱万金账记了‘己’字的人了,咱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

“这消息确实吗?”

贾晋阳把小眼王罢工的原因以及事发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大掌柜说:“这事好像和十几年前布龙那件事差不多,想当年布龙也是依仗为天义德做事多年,资历深厚,提出要在字号的万金账上挣一个身股。后来天义德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心怀不满,拉了一帮人跟着伊万走了。”

“说起来当年王大掌柜把布龙从京羊道上请回来的时候,小眼王还出了大力呢,小眼王是布龙的师父。”

“不错,”大掌柜苦笑一声,说,“现在是师父跟着徒弟学了,小眼王也给咱来了这一手。我以为这件事很是严重,要知道一旦开了让步的先例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马把式、领房人、屠宰房的工人都会学着小眼王来向总号要股份,那样一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贾掌柜说:“大掌柜说得对,对工人们不能太客气。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行其事不能乱了纲常。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他小眼王不干就让他去好了。说老实话今日他既然已经扯旗造大盛魁的反,就是他想接着干咱也不用了。”

“我以为这事不可莽撞行事,”大掌柜说,“小眼王不是一般的工人,他在咱字号上做事论资历说不比在座的哪个差。再说了,咱大盛魁京羊道上做事的羊把式和羊工,尤其是那些羊工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小眼王的徒弟。”

众掌柜议论纷纷,一时间难以统一意见。

贾晋阳道:“大掌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定盘。”

大掌柜说:“我想小眼王的事咱不能贸然处置。”

“那你说怎么办?”

“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没有想透。”大掌柜说,“我想待我把事情想透后再说与各位掌柜。”

第二天还是在小客厅,大掌柜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对贾晋阳说:“你给乌里雅苏台分庄复信,就说我王廷相同意小眼王的要求!等财东会议时正式在会上提出……”

消息传到草原上,小眼王认为事情成功了,痛快地带领徒弟们赶着羊群前往北京。

初冬时分,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跟着大盛魁的驼队从北京返回了归化城。大掌柜亲自接见了他,还在宴美园摆下酒席款待了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当场宣布小眼王往后吃身股,干活不干活都有饭吃,还提拔了小眼王的徒弟宇强。

对小眼王,大掌柜派人继续小心地侍候着,好吃好喝,大烟、妓女一应满足。

一冬一春就这样过去。待到第二年京羊道忙碌起来的时候,再看小眼王的身体已经瘦骨嶙峋了,哪里还能上得了漫漫京羊道!大盛魁的十几顶羊房子由小眼王的徒弟宇强带领,一刻没有耽误,按照计划运往了北京。

正像大掌柜所设计的一样,已经上了年纪的小眼王吸大烟吸上了瘾,夜夜在平康里鬼混又被妓女掏空了身子。等到他的徒弟们从北京回来,他已经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不要说是在京羊道上长途跋涉赶运驼运羊,就是从他家里到大盛魁总号,一共不到二里路的距离他都摇摇晃晃非常吃力了。

这年年终,小眼王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也没有接到大盛魁总号派人送来的帖子,心里十分纳闷,打发老婆去到大盛魁城柜询问。彼时归化商界的规矩,但凡是受聘人员全都要在年根底等待一张应聘的帖子。有帖子到第二年就有事做,没帖子就算是失业了。

一个时辰之后小眼王的老婆一路号哭着跑回了家。

这时候小眼王还没有明白过味儿来呢,他躺在炕上半仰着身子问自己的老婆:“好端端的你哭甚?”

老婆说:“大盛魁贾掌柜和我说了,你已经和大盛魁早没了关系。”

“你放屁!”小眼王骂自己的老婆,“你这个糊涂娘们儿,我堂堂小、眼王在大盛魁三十年,就连王大掌柜也得给我留三分面子。他贾晋阳一句话就说我跟大盛魁没有关系,我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小眼王的老婆说:“贾掌柜说了,你就是为大盛魁做上一百年你也还是个羊把式,你的名字就是上不了大盛魁的万金账!”

小眼王甩掉烟枪骂骂咧咧地起身下炕,他说:“我找他大掌柜说理去。”

小眼王走出院子没有几步就跌倒在了街上,这时候他才明白大烟和妓女已经彻底毁掉了他的身子骨,才明白自己上了大掌柜的当。

潦倒的小眼王倒伏在归化城的大南街上,被众人围观嘲笑已经是狼狈到家了。不久老婆也跟人跑了。无人关照的小眼王终于沦为乞丐,衣衫褴褛地每日里沿街乞讨度日。一个风雪天,小眼王倒卧在街头,结束了自己羊把式的生涯。

说起来事情也很是微妙,大盛魁是一家跨国的超大型商号,它常年雇请的职员、工人就有六七千人,而像小眼王这样的羊把式,还有马把式、领房人,更是与大盛魁保持着特殊的雇佣关系,他们不为别家所用,这些人市面上一般都被看做是大盛魁的人。他们自己也乐得被当做大盛魁的人,脸上觉得光彩。但是实际上大盛魁的万金账本上,他们的名字下面是没有“己”字的,没有“己”就是外人。几代人的努力也没能实现理想,这些人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像小眼王这样的为大盛魁工作了一辈子的高级工人,内心更是无法平衡。

大掌柜用自己恶毒的计谋为大盛魁解除了一场危机,但是长久的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以消除。在喀尔喀草原、在归化城,俄商的势力越来越大,再加上其他外国商业势力的竞争,大盛魁的领袖地位受到严重的挑战。商业的竞争使归化城动荡起来,许多不稳定的因素都在悄然之间生长着,更大、更深刻的危机就在其中萌生。

雅克圪森活佛人股天义德商号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大掌柜有点坐不住了,觉得自己比天义德落后了。为挽回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被动局面,大掌柜又亲自去了一趟喀尔喀草原。这一趟大掌柜走走停停,详细地考察了乌兰木图及其周边的环境,视察了乌里雅苏台分庄管辖下的沙尔沁驼场、达尔罕草原和召河牧场。一顶“房子”,十几个掌柜、伙计、驼夫组成的一支小小的驼队在草原上行进。

陪伴大掌柜的除了那十几个掌柜、伙计、驼夫外,还有一位重要的角色,就是那只曾经为字号的生意立下汗马功劳的信狗,它的名字叫大虎。著名的羊把式小眼王为大盛魁工作了三十年,到死也没能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为自己争得一个“己”字,而这只信狗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却堂而皇之地被标着“己”字!十年前大虎是大盛魁总号一只普通的信狗,一个特别的机遇造就了大虎的特殊地位。适逢湖南、湖北遭受严重水灾,造成内地粮食短缺,湖南、湖北的灾情带动华中、华北粮价飞涨,波及山东、安徽、两广等省。

对于农民和官府来说灾难就是灾难,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度灾,如何救灾。但是对于商人来说灾难同时也是商机!大盛魁为捕捉商机急需把这一消息告知大盛魁恰克图分庄!在俄罗斯南西伯利亚的上乌金斯克和下乌金斯克生长着数以万顷的小麦,能把俄罗斯的小麦运到湖南、湖北就是滚滚财源。情况紧急,谁能早一天得到消息谁就能赚大钱。但是将近三千里的路程驼队要走一个半月才能到达,而这时候华中、华北粮食奇缺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归化商界,对于归化各家商号机会是平等的,这时候要看哪家商号抢夺先机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后,把密信缝在大虎的护颈圈内以后打发大虎出发了。这件事只有大掌柜和郦先生两个人知道。之后便是在悬念之中耐心地、揪心地等待。

信息就是金钱。对于生意人来说这道理古今贯通。所以,湖南、湖北粮价飞涨的消息在归化商界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商号都派出买客四处采买粮食。说采买是客气的,其实应该说是抢购才更准确。眼路广的像天义德、元盛德这些专做蒙俄生意的通司商号全都及时派出快马直奔子恰克图,边境上的走私通道也跟着骚动起来。

不知内情的人们奇怪地看到大盛魁却是按兵不动。

在焦灼中大掌柜和郦先生等待了整整八天。第九天晚上已经是深夜了,看守大门的伙计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抓挠大门,小伙计厉声问道:“什么人!?”

没有答复,但是抓挠声并未停止。

“你是什么人,胆敢半夜三更来大盛魁门上作乱?”

这一回看门伙计听到了狗的哼唧声。

“哪来的野狗?”

看守大门的伙计吱吱呀呀地推开大门,正要举起手中的木棒打将下去,就见一条细腰的狗哧溜一下已经从他的腿下钻进了院子。小伙计紧追慢赶随着那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外。看着狗拿爪子挠郦先生的房门,小伙计终于恍然大悟,他认出了那只狗是郦先生喂的大虎。小伙计哪里会想到,就在此刻那只相貌平平的狗正在促成一件天大的事!郦先生听到动静开一道门缝把大虎让进了屋子里。

几分钟后郦先生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袍子,脚步匆匆地来到大掌柜住的房间。就在大掌柜的房间里,郦先生在大掌柜的书案秉烛疾书,大掌柜口述,郦先生执笔,向自己的沙尔沁驼场发出指令,命令驼场派出两千峰健驼日夜兼程赶往恰克图!与此同时在恰克图主事的盛祯盛掌柜已经和俄商签订了购买三十万担小麦的合同!

事情过去五天之后天义德的快马才赶到恰克图。那里的小麦价格已经上涨了一倍。转瞬之间一个巨大的商机已然失去。

大盛魁及时把俄罗斯的小麦转卖湖南、湖北,仅此一项大盛魁净赚数万两白银。为此奇功,大盛魁财东会议一致通过给信狗大虎在万金账上记下一笔功劳,并破例为大虎记下身股六厘!六厘的身股滚动十年,如今大虎名下积起来的资本已经是一笔庞大的数字。以往郦先生在的时候大虎与郦先生形影不离,现在郦先生告老还乡,大虎显得很孤独。

出于对郦先生的思念,也出于对大虎的怜惜,每次出远门的时候大掌柜都要带上它,一来也是为了一同坐在骆驼轿保持平衡。归化城的骆驼轿是用两根结实的白蜡木竿担着两个卧斗,一左一右十分稳当。尽管年龄大了,大虎仍然身形矫健,用不着骆驼卧倒,它三蹿两蹿就跃上了驼背。

一路摇晃着,牵驼人问大掌柜:“大虎要是老了,那它的狗股子怎么办?”

“不知道……”

“嗨,我也是瞎问,”牵驼人明白了,“就算是狗掌柜它不死又能怎样呢?它也享受不了自己的那份红利,何况它死了以后。”

大掌柜笑了,说:“一辈子的人管不了两辈子的事儿。何况是狗呢?”

是啊,不但是狗老了,就是大掌柜如今也显老了,行动比过去迟缓多了。这一点不仅驼夫看出来了,就连不通人性的骆驼都看出来了。在驼城归化,人们对于骆驼从来都给予特别的关注和尊重。有一句尽人皆知的话,就是骆驼除了不通人话,其实什么都和人一样。没有人怀疑这一点,流传着许多骆驼和人的故事,在沙漠中救人,与袭击驼队的恶狼搏斗,等等。这一次大掌柜骑乘的骆驼就看出了大掌柜的身体很衰弱了,它每天只走不到六十里就停下,任你怎么督促再也不肯往前走。牵驼人还发现这峰骆驼卧倒和起身时动作都非常缓慢。

它的这种表现使牵驼人很是纳闷,他怕耽误了大掌柜的事,又怕大掌柜不高兴,就解释说:“这老驼历来都是非常听话的呀!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你由着它吧。”大掌柜说,“走到哪天算哪天。”

“早知道这样就不带它出这趟事儿了。”

“我看你不如骆驼。”

“什么?”

“我说,骆驼它知道我……它是有灵性的。”

起初牵驼人不信,天天如此,牵驼人终于明白那骆驼是为了照顾年迈的大掌柜!怕他经受不起长途的颠簸,怕大掌柜在骆驼起卧的时候身体摇晃过猛,所以才走的路程短,起卧动作都特别缓慢。

因为懂事的骆驼,牵驼人才想起一路上大掌柜的艰难,每天当骆驼停下的时候,就算是骆驼卧倒了,大掌柜也下不了驼背,得要别人帮忙搀扶着他才能从驼轿上下到地上。大掌柜走路也很艰难,两条腿就像是被绳子绊住似的,迈不开。牵驼人因为灵性的骆驼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返程走得更慢了,五十四天的路程走了将近八十天才到。

回到归化,大掌柜立即召集总号主要掌柜会议,讨论了字号面临的重大问题。依大掌柜的心思他很希望在一个名叫达尔罕的地方建立一个新的驼场,达尔罕这个地方位置在召河到乌兰木图的中间,处在未来新驼道上承南接北的位置。在大掌柜的心里有一张地图,在那张地图上有一条新的商道正在形成,这就是从归化通往中俄边境的乌兰木图。这条过去走私商人的秘密通道眼看着就要成为通衢大道了。只有驼道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畅通无阻,才能够在以后应对俄国商人进逼的时候发挥作用。但是大掌柜的愿望没能实现,出席会议的所有掌柜都不支持他的动议,理由很简单,颓势如山,大盛魁正处在战略退却的阶段,投人大量白银去建一个新的驼场风险太大!

情人不知所踪,丈夫猝死驼道,女儿不幸夭折。戚二嫂这个看不到任何生活希望的女人就像是在沙漠里迷了路似的,整天在赌场混迹。

赌场上的事有输也有赢,就像是老天有时刮风有时下雨,谁也说不清。就在戚二嫂输光了所有骆驼后的半个月头上,时运突然就关照上戚二嫂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费力地把输掉的骆驼全都赢了回来,又干赚了八十峰健驼。戚二嫂是拿高利贷做赌本翻盘的,许多赌场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赌风吓住了。首先是输了三峰健驼的刁三万退出了赌局,接着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引来了归化城的不少赌客找上了门。

许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时间全都消耗在了赌摊子上,从一个连色子的点数都不识的女人迅速成长为赌博高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戚二嫂把自己的形象彻底地改变了。首先是衣着上随随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带色彩的饰物。总之驼夫汉子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的精神气质变化之大让熟悉她的人都感到惊讶!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得过且过,好像整个人突然间失去了头脑和情感。有时候在赌摊子上遇上汉子们喝酒,只要招呼她,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和大家一起喝。遇到赌博赢了的时候戚二嫂会像男人似的高声而放肆地喊叫。

当然还是有些人并不把戚二嫂当做真正的男子汉看待的,有一天胡德全瞅准一个机会向她动手动脚了。那是一个上午,村里的骆驼全都放牧到村西草滩了,胡德全趁王锅头放牧的工夫走进了戚家的院子。身体强壮的驮头从后面把戚二嫂抱住了。

“是谁……别!”

“是我,你还听不出来?”

“胡驮头你松手!不然我就……”

“你还能怎么样?”胡德全赖皮赖脸地在戚二嫂脖子上亲了一下,“我的心里痒痒了多少年,看着你走过来走过去的……屁股扭得真是……今日里终于等到了机会。”

“松手!”

“别,干吗要让自己干着呀,来一下咱俩都舒服,你也不吃亏……”

话音还没落地胡德全就怪叫一声把抱着戚二嫂的两只手松开了,用腾出来的两只手抱住一只脚在地上蹦高。原来他的脚被戚二嫂狠狠地踏了一下。胡德全骂骂咧咧的,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戚家的院子。

一连半个月胡驮头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当着村人的面,戚二嫂嘲笑着胡德全:“怎么样,胡驮头,崴了脚还没好啊?”

只有胡德全和戚二嫂在村巷中相遇的时候,胡驮头才会四下里瞄瞄,把声音压得低低地埋怨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何必伤人呢。”

“叫你长点儿记性。”

“你这个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不过这件事戚二嫂一直到死也没跟任何人流露过。

后来有一次蹇老二也企图打戚二的主意,看出风头的胡德全就这样劝说:“你别忘了戚二嫂原本就是拳脚上很有一套功夫的!小心被她骟了。”

实际上他们隐隐约约猜测到了戚二嫂的心事,知道她还在想着海九年。于是这些男人都感觉到他们被一个不存在的人威胁和压迫着,感到很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有人敢动戚二嫂的脑筋了。

仲夏的时候戚二嫂年迈的父亲宇文老汉到贴蔑儿拜兴村看望女儿来了。老驼户掌柜已经年过七旬,步履蹒珊地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却是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女儿。

是村道一个坐在石头上打毛活儿的老奶奶指点宇文老汉说:“你到胡驮头家去看看吧,八成还在那里玩色子呢。”

果然宇文老汉在胡驮头家的一间厢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候戚二嫂正双手合举着宝匣子在头顶上使劲摇晃着,全神贯注地准备投下色子呢。许多精神既紧张又兴奋的驼夫汉子和妇女把胡家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注戚二嫂押了三十峰健驼,赌注之大引得在场的人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一注丢下去,戚二嫂彻底输了。

这一场赌从昨日夜晚一直进行到现在。经过了整整一夜又大半天,戚二嫂大起大落,开始接连赢了几把,但是不久运气就离开了她,结果是连连地输。一路输下来轻而易举地就把赢到手的一百六十峰骆驼全部输光了,输得连一根骆驼毛也没了!

宇文老汉从人群中把女儿拉了出来。

悲怆的宇文老汉对女儿说:“跟我回娘家吧。”

“我这儿有自己的产业呢。”

“产业产业,那有什么重要的,我看你是连性命都危险了。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我看得出来你的境况不好!”

宇文老汉态度坚决地给一峰骆驼备了鞍韂把女儿接走了。

在古鹿拜兴村的娘家住了三个月,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后一连三天戚二嫂没有走出家门。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骑着马进了归化城。戚二嫂来到牛桥前的一个钉鞋摊前,把一个用硬纸壳剪好的鞋样子交在了钉鞋匠的手上。

戚二嫂出人意料地与钉鞋匠冲突起来。

“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脚。”钉鞋匠说,“一定是你搞错了。”

“没错的,就是这样大。”

“一定是你搞错了。”老鞋匠坚持道,“我为驼道上的人做鞋几十年了,什么样的驼夫、掌柜我没见过?我还不知道?男人哪里有这样小的脚?”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废话。”

“你给我的尺寸只能是女人的脚。”

“就是女人的脚。”

“还是啊,怎么会有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呢?”

“现在就有。”

“谁?”

“就是你眼前这个人。”

老头子傻眼了,盯着戚二嫂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你犯什么傻呀?你是不相信吗?老人家。”

老鞋匠摇摇头。

“应该相信的,这有什么呀?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妇女,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听说过吧?”

“哇!难道说这是又一个花木兰现世了?”老人惊叹说,“好,我为你做。女英雄,三天后你来取吧。”

取鞋的日子到了,老人把一对精致的匣鞋交在戚二嫂的手里,补充道:“不用你费心看了,女英雄!你到桥上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做匣子鞋的毛老汉,还是有点名声的呢。我做的匣子鞋你就放心地穿吧……”

匣子鞋做得果然好,戚二嫂拿在手上左右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嘴里啧啧称赞着。

但是在付钱的时候发生了争执,毛老汉说什么也不收戚二嫂的钱。

“这不行!你做这双匣子鞋费老工了,这我知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吃驼路饭的。”

“不是我不收,是我不敢收您的钱。”

“你怕我什么?”

“也不是怕,而是我就要跟着您的大名沾光啦。”

“从何说起?”

“您想啊,自古以来咱归化地方可曾出过女人闯荡驼道的吗?对,没有!如今出了您这么个女英雄,不日只要您在驼道上一露面,立马全归化都得轰动不是?”

戚二嫂没否认。

“您再想想,您出了名,您的脚下蹬着的可是我做的匣子鞋,我不就跟着您也出名了吗?”

戚二嫂笑了。

“你想啊,我这个耍手艺的人出了名那可是有利头在后面跟着呢。不说全归化,单讲这桥头上,您看看钉鞋的摊子一家挨一家。从今往后您出了名,一夜之间满归化的人就知道我毛老汉的大名了!您说我不是跟着您沾大光了吗?那可是滚滚银元哪。”

戚二嫂又笑了,她爽快地答应了老鞋匠的要求:“好吧,这点碎银子我就先收起来,等以后有机会……”

“别以后,这事就此打住!”

事情果如老鞋匠毛老汉所讲,戚二嫂以女儿之身闯荡驼道的消息很快就像爽利的西北风在归化城里传开了。在市井里、在牛桥上、在驼运行、在商界,大家都知道贴蔑儿拜兴村出了个女英雄,是个驼户女掌柜,如今进入到男人的世界走上了驼道。

戚二嫂要走驼道的消息在归化城已经传遍了,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才知道。用麻三婶的话说,“戚二嫂走驼道的消息是从归化城倒灌进了贴蔑儿拜兴村的”。

傍晚时分,麻三婶和白驼寡妇约了一帮妇女找到戚二嫂门上来了。

“真有这事?”麻三婶问,“你要走驼道?”

“不可能吧?”白驼寡妇开导戚二嫂说,“别想不开,驼道上死人的事多了去啦,男人死了咱再难也还得活,像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条路。”

“我不是去寻死。”

“跟寻死也没什么差别。”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闯驼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训条开导她。

“妇道有妇道的规矩!你这么做就是坏了贴蔑儿拜兴村妇道的规矩,叫我们往后怎么办?”

“不好做人啊!”

“规矩是人立下的!”

“我猜想,你八是想到驼道上去找寻海九年吧?”麻三婶问。

众人都哑了。

“也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戚二嫂说,“我违法了吗?”

话说到此处众人就都觉得很没趣,纷纷走开了。

白驼寡妇最理解戚二嫂此时此刻的心境,大家都在的时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大家离开的时候她留下来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经历过的。突然之间自己喜欢的男人没了,又不能跟别人说,在人跟前还得装样子,那难受劲儿我可是知道。那时候我连死的心思都有。”

戚二嫂被白驼寡妇的话引得抽泣起来,到后来干脆号啕大哭了。

白驼寡妇也不劝,把一块干净毛巾递给她,就那么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戚二嫂哭得没了劲儿,白驼寡妇才说:“你哭吧,哭哭心里就轻松了,这我知道。”

戚二嫂抽抽搭搭地说:“我咋谢你哩?”

“嗨!快别提什么谢不谢的话了,我只求你别再恨我就烧高香啦。”

这一对昔日的情敌此刻倒完全像是从上辈子开始就是好朋友似的。

这年冬天贴蔑儿拜兴村驼队出发了,一身男装的戚二嫂牵着一串骆驼跟着上了驼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家雇请的拉骆驼的驼工。在贴蔑儿拜兴村,在整个归化地方,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就是从戚二嫂开始的。

驼队集中在关帝庙前的空地,即将出发。领房人二斗子和胡德全以及货主一同走进大殿,其余的人全都在外面静候着。

蹇老三走到戚二嫂跟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一件狐皮坎肩,脚下蹬着一双包了皮头的匣子鞋。蹇老三伸手去扯那缰绳。

“做什么?”

“把缰绳拿过来。”

“凭什么?”戚二嫂紧紧地抓住缰绳不放手。

“差不多就行了,”蹇老三说,“我知道你的心境,也承认你是个女中豪杰,可是拉骆驼毕竟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

“你少废话!蹇老三,”戚二嫂说,“你我是有过约定的!我给你拉骆驼,你给我工钱。”

“那是闹着玩儿的事,你当真了?”

“我没跟你闹着玩!”

“哎!戚二嫂,你别不识相,你看看你的身边是什么人?”

“我不管。”

“这才是我正儿八经雇请的驼夫。”

“我才是你正儿八雇请的驼夫!”

“戚二嫂,你别在这儿耍泼!今天你不能再趾高气扬,你不再是戚家的掌柜!你已经没有骆驼了!你什么也不是啦!”

“我是没骆驼了……”

“你没有骆驼还有资格说话吗?”

“我有资格拉骆驼。”

“我不用你!”

“不用我就不行。”

“哈哈!这倒是陛事情了。我一个驼户掌柜要用谁来拉骆驼还由不了我自己个儿?莫非由你?”

“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我说了,自古就没有女人拉骆驼的。”

……

“嘿嘿……倒是有意思,没见过。”很多人感到有好戏,纷纷聚拢过来。

蹇老三有点急了,警告说:“再不松手我就动武的啦?”

“你动武吧,我接着哩。”

果然蹇老三伸出胳膊去抢戚二嫂的脖颈,分明是要锁她的喉。就见戚二嫂一闪身,让过蹇老三的胳膊,顺势一拉就把蹇老三拉了一个大马趴!

旁边那汉子见蹇老三弄了个嘴啃泥,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并且一边笑一边发表自己的观感:“戚二嫂有功夫,能看出来是练过拳脚的。蹇掌柜你不是这女人的对手。”

众人都往这边看。

二斗子戏谑道:“是谁欺负我们蹇三掌柜啦?”

王锅头走上前拉蹇三掌柜:“起来吧。”

蹇三掌柜猛地一甩手把王锅头的手甩开了:“不用!”

“嘿嘿!倒耍开牛逼啦。”

蹇三掌柜自己爬起来了。

“他妈的!这成什么事情了。”一边拍打着自己胸脯子上的土,蹇三掌柜一边走向骆驼。

“你忘记了,蹇三掌柜?”王锅头走到蹇三跟前,“你跟戚二嫂动什么武?她是什么出身你忘记了?从小就练拳脚,宇文家的名声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蹇三掌柜:“我说正经事哩。”

王锅头说:“正经事你不会正经说?”

蹇三掌柜:“她二话没说就动手。”

“是你先动的手。”

王锅头说:“嗨,我来问戚二嫂。”

戚二嫂没等王锅头张嘴问,就自动答复蹇三掌柜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就是要走驼道。”

“戚二嫂,你可想好了。”王锅头认真地说,“其实人家蹇三掌柜的道理是对的,自古以来谁还听说驼道上有女人走动吗?没有!”

“我知道过去没有过。”

“那你还在这里犟什么呢?赶快把缰绳交还人家,不要耽误事情了,驼队眼看就要起程了。”

“我正儿八经说一句话——我真的要走驼道!决不后退!”

这一回就连王锅头也感到意外了,他脸色变了,一本正经地走到戚二嫂跟前,仔细观察着戚二嫂的脸。认定一切是真实后,问:“戚二嫂,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自古以来……”

王锅头话还没说完就被戚二嫂打断了:“你不用再说什么‘自古以来’了,王锅头和蹇三掌柜都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自古以来没有女人走驼道,可是你想想自古以来没有的事多了,什么事都有个第一次。花木兰替父从军也是第一次,武则天当皇帝是第一次。我不能做武则天,我还不能做一回花木兰?!花木兰去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我只不过是在驼道上走走……”

“好了!”王锅头把手举到头顶上制止了戚二嫂的话,然后果断地把手朝下一劈,“今天这驼道戚二嫂就走了!咱这些大老爷们谁也别再嚼舌头了!”

“哎!那我怎么办?”这一回轮到那驼夫汉子惊愕了,他问蹇三掌柜。

蹇三掌柜回答他说:“王锅头是长辈,他说了算。”

说话的工夫胡德全带领一帮人从大殿走出来。就见二斗子登上一个石头碌碡,高声喊道:“弟兄们——预备好了吗?”

接应二斗子的是惊天动地的喊声:“预备好了——”

“好——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现在起程!”

出村八里地驼队来到阴山脚下,驼队开始爬上盘山小道。寒风凛冽,吹得人直晃摇。被风搅起来的雪团就像白毛糊糊似的在人和驼的头上打旋,弄得人都睁不开眼。一阵阵凄厉的狼嚎声乘着风暴的间隙传过来,让人不由得心都发抖。

二斗子勒住骊马的缰绳,把马弄到道路的边上提醒大家:“弟兄们!跟紧着点,谁要是掉了队,十有八九可就成了狼的拌汤。”

整个驼队没有人应答领房人的话。

二斗子等待着戚二嫂的驼列走到跟前,他骗腿翻身跨下马背。

“二嫂,我替你牵驼。你来骑马。”

“我又不是领房人!”

“可你是个女人!”

“在驼道上没有什么男人女人,只有一种人,那就是驼夫!”

戚二嫂从二斗子身边走过去了。

戚二嫂下决心走驼道,她就真的做了。她以北方英雄女性特有的禀赋闯荡了自古以来只属于男人们的驼道世界,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贴蔑儿拜兴村的历史上,也镌刻在了归化城的历史上!

有一件事需要强调,那就是在戚二嫂的心里,海九年还活着。对情人的那份情感在她的心底里还在像火焰般地燃烧着!海九年现在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在经过猛犸象牙化石的时候,戚二嫂问二斗子:“九哥就是在这根石柱子跟前病倒的吗?”

“是。”

“你没记错?”

“我不会记错的!”

戚二嫂跪下去,把一沓预先准备好的冥纸掏出来,二斗子拿出了火镰和火石,准备要点着了,戚二嫂又把冥纸收了起来。

她没有烧纸也没有磕头,她重又站起来了。戚二嫂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死,我为什么要给他烧纸?他肯定在草原上的某个地方,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戚二嫂跟着驼队走乌里雅苏台,走着去走着回来,像一个真正的驼夫一样操持货物,牵引骆驼。该放驼,该找水,该拾粪,她一点儿不比别的人差,一点不比那些男人差。

一趟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挣脚费连做小买卖给自己赚回了八峰健驼。

戚二嫂年年走驼道,驴打滚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

仅两年工夫,戚二嫂家的骆驼又发展到了三十多峰了。于是戚二嫂又一次成为贴蔑儿拜兴村驼户掌柜,一个女性的驼户掌柜。

一个驼户女掌柜的高大形象在驼村人们的面前和心里树立起来了,人们不再拿看待女人的眼光来看待戚二嫂了。戚二嫂不仅有资格而且她还有心计,许多时候她能帮着驮头胡德全出主意想办法,为大家谋利益。

至于蹇老三对戚二嫂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常常拿戚二嫂给他家牵过骆驼而引以为豪,一遇有机会总不放过拿这事来吹吹牛。

“不要看戚二嫂她现在又咋呼起来了,想当初我做过她的东家!”

对此许多人不以为然:“那有什么!”

“她还伺候过我,听从我的调遣,给我拉过骆驼。你有本事也让戚二嫂给你家的骆驼牵牵绳,让我看看。”

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那棵三人合不拢的大柳树下,老人们在晒太阳的时候,戚二嫂就经常成为他们议论的中心。

有人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说:“这会儿你们都看出来了,其实戚家的事早先在戚二掌柜还在的时候大部分也是戚二嫂做主的,这事我早就知道。”

“戚二嫂就是那穆桂英。你们看着,总有一天戚二嫂也会像当年的穆桂英一样,挂帅出征。”

“你是说戚二嫂从军打仗吗?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非也,我是说她能成了咱驼村和归化驼运行的领军人物,你们信不信?”

“这话我信。”

“我不信。”

“好,那么大伙儿就把眼睛睁大好好看着吧。”

“我要是能把她娶到手就好了,我就不用干活受苦了。”

“做你的美梦去吧。”

“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再来说这种话吧。”

“撒泡尿就能照见了,不用回家。”

“拉倒吧,我知道,戚二嫂才不会再随便嫁人呢。”

“嫁什么样的人?”

“我看她呀,是在等一个人。”

“等谁?”

“还用猜吗?骆驼脑袋都能想出来了!”

“谁?”

“海九年么!”

“说到海掌柜,真是可惜!”

“一条好汉子。”

“就怕是死得早就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他该活着,那是个命大的人。”

“凶多吉少,要知道这可是说的驼道上的事啊。”

“喂!看,戚二嫂走过来了……”

于是议论也就自动结束了。

几年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把驼道上的事情基本摸清了,再加上她从来做人就灵秀,对于驼运业务方面也常常能给胡驮头出些好点子,因此村子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来商量商量。没有戚二嫂的话驮头是不随便做决定的,戚二嫂在驼村贴蔑儿拜兴的地位比过去更高了。

贴蔑儿拜兴的故事以自己特有的规律和特异的色彩向前演绎着,每一个段落都充满了传奇性。

不久,另一场风波又把贴蔑儿拜兴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冲突的一方是刁三万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则是势力强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一连好几年没有音讯。于是有人打起了海九年的院子的主意。这个打海九年院子主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蹇家老二。

为保卫海九年的院子,二斗子的态度非常坚决,也非常英勇。二斗子与蹇二在互不相让的情况下酿出一场搏斗。这天傍晚,二斗子看见蹇二掌柜收牧的时候把他家的驼群赶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着蹇二掌柜动向的二斗子就跟了过去。

蹇二掌柜要把驼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赶,二斗子挡在门前不准进。

蹇二掌柜骂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给我滚开。”

二斗子答道:“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经死了。”

“海九年他还没死!”

“就是死了!”

“就是没死,有人看见他了!”

“在哪儿?是谁看见海九年了?”

“大盛魁的羊领房看见海九年了!”

“羊领房大概是撞见鬼了吧?”

“羊领房是大盛魁的领房人,他是归化城内有名人,不信你们可以到大盛魁去找到他问问。”

“我没那闲工夫。”

“就算海九年没有死也回不来了……咦?我纳闷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海九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态度强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放屁!”

“你好臭!”

两个人简单地对了几句话就开打了。蹇二掌柜抡起手中牧驼的红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头一躲,顺势就将蹇二掌柜的哨棍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说话间就有不少围观的人聚集过来。

别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心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体轻柔地摇摆着,像喝醉了酒似的显得软弱无力,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的红柳坚定得很。当身材高出他一个半脑袋的蹇二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二斗子的时候,就见二斗子身体向下一蹲,双手顺势一推,竟把蹇二扔出了一丈远。要知道蹇二这个能吃能做的驼夫的体重可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脸也破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蹇二的脸羞涨得通红。当蹇二掌柜跳起来再次扑向二斗子的时候,刁三万从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这个问题上,刁三万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和坚定的,刁三万早就放出话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现在谁想强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蹇二哪里肯服气,趁着刁三万不注意的当儿一个鹞子翻身将刁三万压倒在身下,两个人在尘土中翻滚着,忽而刁三万把蹇二压在了身下,忽而蹇二又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是两个体力相当的驼夫汉子,刁三万被人称作“狼人”,他的粗壮的脖子是不会转动的,长形的脑袋与坚实的脖子总是紧紧地扭在一起,他的个子很高,超过了六尺。蹇二则是一个身材像牛一样壮实的汉子,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驼夫之间谁的力量更大一些。

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人群随着打架人的滚动移动着。蹇二脸上的伤口淌着血,斗殴中的鲜血溅在他的嘴巴上、络腮胡子上和胸脯上,到处都是。刁三万的衣袖整个被扯下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光光的臂膀上沾满了灰色的土,非常不幸的是他的裤腰带在扭打中散开了,红色的裤腰带——这一年是刁三万的逢九年,拖到了他的脚跟,眼看着裤子就要滑下来了。一个看热闹的孩子喊起来:“刁掌柜,看你的裤子,屁股要露出来了。”

慌忙间刁三万把正在抵着蹇二下巴的一只手撤出来,急忙去挽他的裤子。围观的人预感到有好戏看了,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妇女们则拿手掩着嘴扭转了身子。这时候蹇二趁势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时候他俩滚翻着正停在了一堆驼粪上,这是一堆隔年的驼粪,是海九年每天清扫院子堆积而成的。刁三万为了面子的缘故一手揪着裤子一手抓着裤腰带,试图要把裤腰带重新挽起来,于是他整个人就失去了防御的能力,蹇二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驼粪塞进了刁三万的嘴里。

刁三万呜呜哇哇地喊叫着向外噗噗地喷着驼粪,他把自己的怨恨转移到二斗子身上了。在那个瞬间二斗子站在人群中无事人般地嬉笑的样子被刁三万看见了:“二斗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干儿子,你就眼看着干爹被人欺压……”

“咱贴蔑儿拜兴村有规矩的,两个人打架旁边的人是不能帮忙的。”二斗子给刁三万解释着,不改袖手旁观的态度。

随着一阵呐喊声,人们看到村道上蹇二的几个兄弟向这边跑过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一件家什,或牧驼用的哨棍,或叉草用的铁钉耙。蹇氏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跟前,刚要拨开人群冲进场内,胡德全大张着手臂把他们拦住了。

“做什么?”蹇家老三质问胡德全,“胡驮头,为甚不让我们进去?”

胡德全笑道:“你二哥和刁三万打架呢,你们一大帮兄弟都扑上去算什么事情?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就这规矩,你们谁也不准上手。”

胡德全以驮头的身份出面平息了这场殴斗。他把打架的人拉开了。蹇二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着,鲜血把他的衣袖都染红了。刁三万几乎是被胡德全抱着推离了人群,他一边拧着“狼脖子”一边噗噗地把一些血团子吐在地上,骂道:“姓蹇的,你等着我家九年回来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才怪。”

“不用等,”蹇二被他的两个兄弟架着一跳一跳地还要冲过来,“我现在就把你的‘狼脖子’拧断。”

“刁掌柜,”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冲刁三万喊,“什么时候开始的,海九年也成了你的干儿子了?”

“麻三嫂的肚子成了杂货铺了,什么怪玩意儿都能生出来。”

“哈哈哈……”

哄笑声把刁三万和蹇二的咒骂声同时都淹没了。

夜里麻三婶偎在刁三万身边,夫妻俩还在为海九年的院子操心呢。五个儿子挨排儿躺在他们的身边,五条小辫子像睡着的小蛇一样卧在炕沿边。麻三婶的目光在儿子们的头上睃来睃去,她抚摸着丈夫的脸颊——那脸被蹇二打肿了:“他爹,前些天里你咋说那种话哩?”

“俺说甚话啦?”

“他海九年生死未卜。”

“这话咋不对了?”

“你说海九年不管是尸首还是活人总要回来的,要是海九年真的回来,他那院子咱刁家还能占住?”

“你也真傻哩,”刁三万说,“这话你也信?海九年能活着回来,这种事除了二斗子就没人信!你嫁到贴蔑儿拜兴十来年了,没见过你还没听说过?病倒在驼道上的人有谁活着回来了?”

“那倒也是,”麻三婶跟上了丈夫的思路,“北头起的耿寡妇就是个活的例子,她男人就是在驼道上病倒以后再没见面。”

“对了,俺讲的就是这个理。”刁三万得意地说,“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海九年一准是回不来了,可是俺嘴上就要说他还能回来。”

“就是说只要海九年的死讯儿不落实,谁也别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咱也不说就占了海九年的院子,可是咱不怕,咱有二斗子,二斗子是海九年的拜把子兄弟,二斗子住海九年的院子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那可不是,再怎么说二斗子也是咱干儿子。”

麻三婶再要说什么的时候,丈夫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并且越来越响。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思绪所困扰,她失眠了,一对单纯的眼睛望着黑暗的顶棚毫无睡意。她的脑子进而计算着,海九年那座宽敞的大院即使是分成五块给她的儿子每人一块,每一块也还不算小呢。要知道想靠自己出卖苦力拉骆驼挣几个血汗钱,来为这五个儿子盖五处院子娶五房媳妇,那真得把他两口子累得腰也得弯了,背也得驼了。

蹇老二与二斗子殴斗事件之后不久,蹇老五回到村里来了。

蹇老五长到八岁的时候,蹇家老太爷以每年三百两银子的价钱从归化城聘请了一位姓马的拳师。这位马拳师来自山西晋中,是心意拳的大师梁国义的嫡传弟子。蹇老五从八岁开始跟着马拳师学习,学到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把心意拳的基本功夫学到手。想当初蹇老太爷请拳师教儿子学武术,为的是学成之后,能够在驼队远行时做随队拳师,不承想蹇老五武艺学到手心思野漫,约了几位拳友云游天下,遍访名师切磋武艺去了,早把父亲的期望丢到了九霄云外。就是蹇老太爷去世的时候,蹇老五在家也只住了不足一个月。

这一次蹇老五是为父亲的三周年祭日而回来的。蹇老五一回来,有人就又把二斗子与他二哥的殴斗之事重新提了起来。蹇老五托人与二斗子过了话,说是听说他武艺高强身手不凡,要与他“切磋切磋”。

消息一传到刁三万的耳朵里,“狼人”的心立刻就慌了。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蹇老五是要给他的二哥报仇的。

刁三万去找驮头胡德全讨主意。

胡德全劝道:“依俺看你就让二斗子给蹇家说几句软话、‘下颗软蛋’过去算了。你可知道蹇老五自幼便在马拳师手下学艺,这许多年来他又云游四方遍访名师,说起来也该算是塞外武林高手了。二斗子与他过招如何能占得了便宜?”

刁三万进了一趟归化城,办了四色礼,预备带着二斗子去蹇家登门拜访,可是二斗子就是不允。

“怕什么?”二斗子不肯服输,“切磋武艺嘛,谁胜谁负搁在其外。”

刁三万说:“胡驮头说得在理,我说干儿你趁早认个输罢了。”

“还没有过招我不能认输。”

见二斗子决心已下,刁三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双方通过话之后,定了交手的日子。交手的地点选在了村北的关帝庙前,双方都拜托胡德全来做中间人。说好了,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伤害身体的事情绝不能做。

比武那天,蹇老五老早就来到关帝庙前等着二斗子,这位在武林间闯荡了十几年的职业拳师身着青衣皂衫、脚蹬踢倒山双梁牛鼻子鞋,上衣袖口和对襟排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布盘纽扣,裤腿打着裹带。蹇家八个弟兄一字排开站在蹇老五的身后,个个怒目圆睁。

两人一过招,明眼人立刻就都看出来了,蹇老五下手极狠,招招都冲着二斗子的要害处。

不出众人所料,没有十个回合,二斗子就被蹇老五用二斗子打蹇二时的同样方法,一个“借风扬沙”把他摔出了两丈多远。当时二斗子便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了。

蹇老五走过去,一只脚踏在二斗子的胸口上,问道:“我问你,那海九年的院子是归了你了吗?”

二斗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刁三万赶忙接过话头:“不归二斗子……不归二斗子。”

刁三万双手抱住蹇老五踏在二斗子胸口上的腿,试图把那脚挪开,谁知那只腿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请老五兄弟抬抬脚,”刁三万哀求道,“就让过二斗子这一回吧。千怪万怪就'怪我没劝住他,二斗子他是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冒犯虎威。改日俺刁三万在归化城里的宴美园摆一桌海菜宴给你赔罪。”

没等蹇老五说话,蹇老二把刁三万的话打断了:“刁掌柜你少啰唆,今天俺只要你言明一句话——海九年那院子是姓刁了吗?”

“不是,不是!”刁三万赶忙说,“九年那院子他姓海,怎么会姓刁呢?”

“既不姓刁,为甚你刁三万要把你家的骆驼赶到他的院子里去呢?”

“好好好,话说到此,我刁三万以后绝不再把骆驼往那院子里赶。”

“有这句话就好,”蹇二又盯住刁三万,“你刁掌柜说话要算数。”

“我刁三万吐口唾沫是颗钉,绝不食言。”

蹇老五把脚从二斗子的胸口上挪开了。

刁三万一刻没敢耽误,套起一辆马车载着二斗子进归化城看大夫去了。

自那以后海九年的院子便归了蹇老二。刁三万把二斗子和他自己与海九年的骆驼全都撤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了。

只是过了一个月,二斗子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又赶着驼群返回了九年的院子。刁三万被二斗子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他追到二斗子的前面,吼道:“你不要命了?在炕上整整躺了十来天,刚刚能站起来,你又要去送死?”

“就是死俺也要死在九哥的院子里。”

“俺可不跟你一起去送死,”刁三万说,“你把俺的骆驼给俺分出来。是死是活俺也管不了你了。咱爷俩把话说清楚,你的事情与俺刁三万再无瓜葛。”

刁三万把分出来的骆驼赶回了自家的院子,二斗子把海九年的骆驼赶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被蹇二占了,二斗子只好住在驼羔棚里。那时候蹇老五离开村子又云游去了,蹇老二拿二斗子也没有办法。

一个信念支撑着二斗子,他相信他的把兄弟海九年是个福寿绵长的人,绝不会轻易死去。每隔几日二斗子都要跑到关帝庙里去焚香叩头,为海九年祈祷,求关老爷保佑他能活着回来。

安全通过毛尔古沁大峡谷之后,海九年幸运地与一支俄国人的商队相遇了。经过一番询问驼队答应带他同行。但是领房人告诉他:“我们是要去托博尔斯克的。”

海九年同意了,他知道托博尔斯克可是在俄罗斯的地界,但是他更知道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

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一座长满了绿色柏树的大山跟前,驼队停下来了。拉成一线的一列接一列的驼列都静静地等待着。凭着经验,海九年已经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俄国人骑着马向后边走过来,他用俄语对大家说:“掌柜子们、伙计们……咱们已经到了乌兰木图山口,卡伦上的军官正在查验货主的执照和运货凭条。待会儿还要抽查货驮子,记着——我们是在为俄国人运货,货主是……”

领房人一路走一路向驼夫们安顿着,时紧时松的风使他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海九年只听见最后的半句:“……再问什么,你们一律回答不知道!”

一个布里亚特驼夫关照海九年:“让骆驼卧下吧,让骆驼歇一会儿。过卡子的事麻烦着呢,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稍格!稍格!”

驼队的前前后后响起了驼夫吆喝骆驼的声音。

一个驼夫特意来到海九年的跟前,他是个和气的中国人,中等个子,鼻子下面留一溜小胡子。他从腰带上抽出烟袋、烟荷包丢在地上,在被无数的驼掌踏瓷实的雪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刚一坐下他就开口和海九年说话了:“他妈的,整整一天了我这张嘴还没和谁说句话呢。都干得要冒火啦!我就知道这一程不大对劲儿,一天一夜不歇气儿地走……”

两个人香喷喷地抽着烟说起话来。

“姓海的兄弟,你是怎么迷路的?”

“是生病。”

“真倒霉。”

“还算好,没把小命送掉。”

“乌兰木图这地方你熟悉吗?”

“听说过。”

“这是通往俄罗斯的最后一个卡子。从山口穿过去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到俄罗斯的地界了。这地界经常出事!”

“你来过?”

“嗨!还说什么来过没来过的话,都像是走平地似的啦。”中国伙伴向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咱们的驼队这会儿做的是什么营生吗?”

“是什么?”

“是暗房子!”

“哦,原来是在走私啊!”

“嘘!这事只能做得,可是说不得!”

“哦……我说呢!”

“行啦,这事儿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这可是掉脑袋的儿!”

驼队起动了,果真像中国伙伴说的那样,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驼队便穿过了乌兰木图山口。这是九年生平第一次双脚站在外国的土地上。虽说是只隔着一道萨彦岭,山两边的自然景观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在他眼前展开的是陌生的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的景色,连绵的雪原放射出蓝色的光芒,被大雪覆盖的道路上奔跑着马拉的雪橇,峭利的风里边有一种特别的苦涩的味道。

又赶了两天的路,来到一座城镇,驼队开进了一个拿对劈开的圆木围起来的大院。一座向阳的很大的房子,房基很高,墙壁也都是用木头钉起来的,安装着明亮的玻璃,房顶的一角伸出一个烟囱,冒着淡蓝色的清烟。骆驼在院子里卧成了一大片,驼夫都蹲在地上抽烟,等候着。

屋门前的木头台阶轰轰隆隆地响着,在乌兰木图山口才出现的那个俄国人陪俄国货主走到院子里来了,货主是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挨着个儿查看货驮。驼夫们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茶货没有受潮吧?”年轻的经理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俄语问道。

“怎么会呢,这一点您尽管放心!”一直跟在经理旁的领房人说。

年轻的经理站住了,把手伸出去,眼睛看着一个货驮子,说:“拿刀来。”

旁边那个俄国人从身上抽出一把食肉刀交在经理的手里。经理接过刀顺势在货驮子上划了几下,划开一个口子。经理把一块砖茶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怎么样?”领房人用俄语问。

“唔,不错!”

年轻的俄国经理不再往前走了,放开目光打量着卧满院子的骆驼,简单地命令说:“卸货吧!”说完转身离去。

俄罗斯领房人吆喝着:“掌柜子们、伙计们,动手吧!快点!”

院子里响起了一片吭哧声、木头驮架的咯吱声。

这里是俄国的边境城市沙必乃达巴汉。晚上驼队就在离城郊二十里的地方搭起了帐篷房子。一片由南向北倾斜着的山坡地,许多积雪盖不住的骆驼刺、干枯的篙草、荩条沿着平坦的山坡地铺展出去,密密层层的一眼望不到尽头。驼队要在这里放场两个月,让在数千里长途跋涉中耗尽了体力的骆驼恢复膘情。驼夫们也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海九年与中国伙伴相跟着出发了。原来那个中国伙伴是个走私老手,给老板的任务完成后他要为自己做生意了。现在他们要深人到沙必乃达巴汉以北二百里的地方做他们各自的小买卖了,与那里专门狩猎的西伯利亚当地人以物易物,换取皮毛和药材,这样他们比在沙必乃达巴汉市把货物卖给俄国的商人获利至少要高出一倍。两个人牵着骆驼顺着大道走着。

一支小小的马队追上了他们。是一群俄国上流社会的人出来打猎游玩的,每个人的肩上都背着猎枪,闪着黄色光亮的子弹带在胸前斜打着十字。马蹄踏着道路上的积雪从海九年他们的身边跑过去了。大概跑出有十几丈的距离,马队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个拨转了马头独自向九年他们折回来。原来正是那个年轻的俄国经理。今天他换了一身装束,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软羔皮高顶暖帽,穿一件光面的水獭皮大氅,坐下骑着一匹云青走马。海九年和自己的伙伴等候着。

“你的货驮子里装的是什么货?”年轻的俄国经理拿马鞭指着海九年的骆驼问。

“是大黄。”海九年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但是年轻的俄国经理显然并无恶意,他下了马,凑到九年的货驮子跟前闻了闻,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大黄吗?”

“当然……可以,我的大黄是我们中国最有名的五台大黄!”

“真的吗?我正想找来自中国的五台大黄呢!”年轻的经理说,“那么,请你把货包打开一下。”

海九年动手要解货驮子了,一扭脸他的目光正好与年轻的经理遭遇在了一起——他立刻呆住了。笼罩在他的记忆上空的迷雾迅速地散开,乌里雅苏台草原的景色在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八月的河边的草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米契诃与他骑着马向矗立在不远处的山岗上的古代土堡跑过去……海九年的舌头缓缓地转动着,用几乎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米契诃……”

但是对方已经听清了他的话,年轻的俄国经理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来回扫着。这个陌生的中国驼夫结实的身材高出他足足有半个脑袋,挂满着冰霜的胡子使得人难以辨出他的年龄,身上的破旧白茬老羊皮袄在大襟上剐破了好几个口子,头上戴着一顶披肩的狗皮风帽……只有一双闪着笑意的棕色眼睛使他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脱口问道:“你是谁?……”

海九年苦笑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中流露出又兴奋又有些失望的神情,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这一切,干裂的虚肿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吗?”海九年用俄语说,“六年前……在乌里雅苏台……骑马!登古堡……”

“让我想想……对,我肯定认识你——等等!你的眼睛我太熟悉啦。不要告诉我,让我自己想出来……”

海九年等待着,笑着。

“难道说你是……元龙吗?”米契诃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开来,瞳仁里闪出欢愉的灰蓝色亮光。

“是我……米契诃!”

“噢——上帝!”米契诃惊叫起来,扑上去把海九年紧紧地抱住了。两只手在海九年的背上使劲地拍着。后来米契诃抓着海九年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我们又见面啦!可是,你的样子变化真是太大了。你要是不说出来,我真的不敢认你呢!”

“可是你还是老样子,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你在做什么?”

海九年摊开两手,目光指着身边的骆驼回答:“我是一个驼夫。我就做这些事……”

“你的命运是怎么回事?我向不少人打听过你。”

“一言难尽……”

海九年向两边看了看,把话打住了——周围是许多张被他俩的举动弄得惊呆了的脸。

“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说话呢?走——回屋里去,为了庆贺老朋友重逢,应该喝一杯!”

屋子里暖洋洋的,火在离海九年不远的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满满的一瓶子伏特加已经喝下去了。海九年身上冒汗了,挂在鼻子尖上的细碎汗珠闪出水灵灵的白光,消融的冰霜把他的浓密的络腮胡子浸湿了,从胡子尖滴下来的水把光面的羊皮坎肩弄湿了一大片。

“把坎肩也脱掉吧。”米契诃一边提议,一边把又一瓶酒打开,给九年杯子咕咕嘟嘟倒满酒。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又见面了!”海九年把脱掉的破羊皮坎肩随手丢在地板上,兀自感慨着。

“不错,这一切真的像梦境似的难以让人相信。我从军队退役一回到公司就打听你的消息。大盛魁和我们公司的业务来往比过去更多了,经常可以见到他们的人,你离开大盛魁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

“我是被开除出来的。”

“我知道,是为了一件泄露秘密的事情,这件事与我们康达科夫公司有关。”

“我没有做那事!我是被冤枉的。”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你们商号内部人们也都这么说……不说这件事了吧!来!我们接着喝酒。”

他们自由自在地谈着,话题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共同感慨着时光之匆匆。现在米契诃已经做了康达科夫公司的总经理,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全部的业务。没有变化的是米契诃还是爱马,特别喜欢走马。米契诃告诉海九年:“我现在骑的云青走马是拿整整一链骆驼的海象皮换回来的,价值两千两汉堡银。”

两个老朋友边喝边聊,后来九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但是酒却喝得越来越多,脸色变得像纸一样地苍白——这一点非常奇怪,别人酒喝多了总是脸红。结果九年终于喝醉了,瘫软的身体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从椅子上滑下去,接着他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一连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醒以后米契诃和他说了一件正事儿,两个人一边用晚餐一边谈话。米契诃问:“以后的生活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只不过是一个驼夫,给人拉骆驼就是了。”

“不,”米契诃纠正他说,“你不是一个驼夫,你是一个商人。”

“商人只有当他衣袋里装着银子的时候才是商人。”

“没关系,你要是做生意我可以借钱给你。”

“我……不知道做什么。”

“我知道,我告诉你。”米契诃说,“你就在萨彦岭两边跑生意就行了,总能挣到大钱的。”

“你是鼓励我走私吗?”

“什么走私?”

“不通过恰克图做买卖就是走私!被官府抓到是要杀头的。”

“呵呵……你错了,你不了解这里的事情。”米契诃笑了,“我告诉你,很快这里就是新的通商大道。我们的公使正在北京和你们的政府谈判呢,就是为了开辟乌兰木图到归化城的大道为新的商道。等着吧,不久就会变成现实。”

“原来是这样……”

“为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已经努力了好多年了!”

“我一点不知道。”

“还有,现在整个喀尔喀全都是俄罗斯商人的免税区。你以我的公司的身份做生意都不用交税的。”

“哦……原来是这样。”

横亘在中俄边境的萨彦岭不是一座可以随便翻越的山岭,它是中俄两国之间的一座界山,在乌兰木图峡谷南北的两侧分别都有中国军队和俄国军队守卫着。俄国的驼队之所以能顺利地穿越山谷,是因为驼队的老板与守卫军队有勾结,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商人们把中国和俄国的边防部队都买通了。这在中俄两国的商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既然命运把他抛在了异乡的土地上,海九年就别无选择,只能是在俄境留下来,先求生存后求发展。好在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就曾学过三年的俄语,语言上基本没有障碍。

短暂的懵懵懂和失落过后,全新的生活就像一张图画似的在海九年的面前展开了。开始海九年就在米契诃的茶叶公司做事。老朋友为他安排了一个轻松安逸的工作——派他做来往货物的检验,有个正式的名称叫做检货员。凡是米契诃公司进来的货物,不管是粮食、药材、皮毛还是什么,尤其是来自中国的茶叶,全都要由海九年抽查验收。有他盖上合格的图章然后货物才能放行。货物是五花八门,但是进货的数量并不是很多,有时候一天验一次货,有时候好几天也没有事干。在夏天的季节曾经有一个半月海九年处于没有工作的状态,每天起来除了吃饭就是和同事们打牌。经理米契诃呢,早跑到格鲁吉亚的庄园里去度假了。年龄越来越大的米契诃的许多爱好都更像他的父亲了,爱好走马,更爱好中国的茶叶。对于中国茶叶的热爱到了着迷的程度,非要在格鲁吉亚的土地上栽培茶叶树!已经试种了十来年了!

一直过了有三个多月将近一百天的时间,海九年才又一次看见米契诃,他对好朋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在你这里干了……”

谈话是在早餐时候进行的,听到海九年的话米契诃感到非常意外,他把叉着鱼片的叉子停在嘴角边,奇怪地看着海九年问:“怎么,你在这里待得不舒服吗?”

“不,是我在这里待得太舒服了。”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

“是我过不惯这种生活。”

“难道是我的员工对你不够礼貌吗?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你吗?”

“不是,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我的同乡看望我来了……”

“哪个?什么同乡?”

“就是和我一起到俄罗斯来的中国同伴,也是一个驼夫。”

“他有什么要求吗?”米契诃爽快地说,“我可以帮助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要见外。”

“不是,他不需要帮助,他对这里很熟悉。”海九年解释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做生意。他想拉我一起干。”

“啊!我明白了。”

好半天了米契诃手中的叉子一直在举着,现在他才把鱼片伸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着干鱼片,米契诃问海九年:“你也想做生意了,对吧?”

“是的,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

“不,你是一个生意人,你有做生意的冲动,也有做生意的才能。我同意你去做生意,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和你的朋友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做大黄!”

“供货商和下家的客户怎么办呢?”

“你不用管了,所有这些我的朋友早就熟门熟道了!他已经在乌兰木图和比斯克之间跑了七八年了……”

“你的朋友可靠吗?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他姓王,他有一个俄国名字,叫……”海九年又笑了,“应该可靠……这世界没有绝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米契诃。”

“我明白,你小心就是了。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海九年被米契诃的话感动了,“我海九年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什么呢?”

“是这样……”米契诃舒了一口气,觉得再问下去有点不大方便了,就转了话题,“资金方面呢?你既然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总应该有投资才好吧?”

“说好了,我出力,他出钱。”

“别这样!”米契诃站起来了,他显得有些激动,“既然是合伙做生意就要两个人一起投资才对。”

“可惜……我没有钱。”

“可是我有!”

海九年笑了:“你的钱再多也是你的,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我可以借给你。”

“不好,”海九年说,“我不愿意给朋友找麻烦,你已经对我很好了,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别不好意思,我借钱给你也不是白借的,我要求回报,就是说你要付我利息的。你同意吗?你打算借多少钱呢?”

海九年笑了:“好吧——我借三千卢布。”

“不,你要借我一万卢布!因为你需要……”也不等海九年再说什么,米契诃坚决地说道,“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晚上海九年就找到自己的中国同乡,把好消息告诉了他。两个人真是喜出望外,约定第二天就立即出发前往乌兰木图。

临行时海九年到米契诃的房间与他告别。米契诃对海九年叮咛了又叮咛,把他送到了大道上。他们都骑着马,并辔而行。突然米契诃伸手抓住了海九年的马缰绳,说:“古海,我有个主意,你看好吗?”

“你说!”

“你看你,一会儿叫古海一会儿又叫海九年。现在你来到俄罗斯的土地,应该让俄罗斯的人们熟悉你,亲近你,这样你的生意才好开展。为了方便依我看你该取个俄罗斯名字才好。”

“好啊!我愿意。”海九年说,“那你就帮我取个俄国名字吧。”

“我想想……”米契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就叫雅萨吧。”

“雅萨?好,就叫雅萨。”

海九年走出老远了,还听见米契诃在喊他:“雅——萨——”

海九年很高兴地拿着米契诃借给他的一万卢布与朋友合伙做起了大黄生意。他的中国同乡也有一个俄国名字,叫维克多。维克多在西伯利亚商人中间已经很有名了,每到一地提到“维克多”三个字都会招徕很多朋友。维克多是一个很讲究信义的人,在西伯利亚有着很好的名声,大家都愿意和他做生意。有时候和他打交道的西伯利亚当地的渔民和猎民宁愿自己吃亏也愿意和他做交换。

伊尔库茨克、雅库次克、比斯克、秋明,几乎西伯利亚所有的城市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随着生意的扩大,雅萨的名字也为当地人所熟悉了。雅萨和维克多关系处得非常好,简直可以说就是亲密无间。不了解海九年和他的中国同乡的当地人还误以为他俩是一对亲兄弟呢。对于这一点,他俩在议论的时候这样对话:

“还能怎么样?我俩之间还能再动什么鬼心眼吗?”

“是啊,命运把我们抛到异国他乡,已经够孤单的了。”

“我们是相依为命。”

“其实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呢!”

“我们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海九年和维克多专做大黄生意,没有半年的工夫他们就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了。淘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他们就组织起一支属于自己的驼队。对于驼运业,雅萨当然是最熟悉不过了,他们雇用当地的布里亚特蒙古人做驼夫,为自己牵引骆驼。通过走私通道把大黄从乌兰木图山口南端运往俄罗斯境内,然后再把大黄运往伊尔库茨克以东以北的广大地区,直接与那里捕鱼、打猎的雅库茨克人交换。在雅库茨克人和奥克斯丁猎人、渔民那里,雅萨用大黄换取貂皮、狐皮、珍贵的海豹皮和药材。在雅库茨克人和奥克斯丁人那里,雅萨和维克多获取的利润是货值的五倍到八倍,他们因此而大发其财!

几年的工夫,雅萨的名字在西伯利亚已经叫得很响了。维克多人了俄罗斯国籍,并以他的名义在伊尔库茨克市政厅办理了正式的手续,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成了伊尔库茨克商帮的成员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维克多剪掉了自己的辫子。

然而,海九年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辫子。曾经有好多次俄国伙计拿他的辫子取笑,甚至有人拿来剪子让他把辫子剪掉。这些举动引得雅萨勃然大怒,为此他不惜与人大打出手。后来雅萨从布里亚特人手里买了一顶硕大的狐狸皮风帽,他把自己的辫子盘起来掖进帽子里边。这样单从外表看人们已经无法判断他是一个中国人了。好在西伯利亚气候非常寒冷,一年里差不多有三个季度需要戴帽子,海九年的辫子就很少有人看到了。但是在夏天和在屋内就很不好办了。为了这个碍事的辫子他要费很多口舌,后来他又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件高领的上衣,他把辫子塞到了衣服里边。之所以辫子的事情引出一些麻烦,是因为最近一个时期在伊尔库茨克出现了一些紧张的气氛。当局发现有一些英国人正在以旅行为名到伊尔库茨克刺探商业情报。他们混入社会的各个阶层与当地的人们交朋友,到处打探消息。当局已经抓住一个叫奥斯丁的英国人,已经证实这是一个英国情报机构派出的间谍。当局对外国人很是警惕,常常会限制他们的行动。

冬天来了,贝加尔湖湖面被无边无际的大雪覆盖着,海九年为他和维克多的生意押运茶货,运货的是狗拉雪橇,雪橇就像驼队似的拉成一条长长的链。数十只西伯利亚狗在雪野上奔跑,它们的狂吼声汇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盘旋!海九年身上裹着一件北极白狐皮做的大氅,头戴獭皮风帽,从他的嘴里呼出来的哈气立刻结成了冰霜,把他的胡子、眉毛连接成一片,已经完全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了。

海九年和他的落难朋友坐着马拉雪橇前往莫斯科城。他们是带着十几辆雪橇的千两茶和珠兰茶到莫斯科的。还是在大盛魁商号的时候,海九年就知道莫斯科人对产自中国湖南省的千两茶和珠兰茶喜欢得不得了。当然了,莫斯科人喜欢千两茶和珠兰茶就意味着千两茶和珠兰茶在那里能卖个好价钱了。事实正如他们预料,海九年和他的朋友在莫斯科把茶叶卖掉,得了好价钱。

在西伯利亚海九年意外地遇上了邝伙计,就是那个曾经在乌里雅苏台林掌柜的店铺做伙计的邝振海。林掌柜的店铺被俄商伊万兼并以后,最初邝振海为伊万所聘用做店铺的经理,后来就干脆剪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成了一个黄皮肤的俄罗斯人。海九年与邝振海的相遇说起来也很有戏剧性,雅萨和维克多的驼队组建起来之后除了满足自己运输外,还兜揽些别的运输。这一天他们在给货主交货的时候就恰巧遇上了邝振海,因为他们兜揽的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货物。

驼队到达货栈之后邝振海亲自验收货物。驼队一列一列地进入货栈的院子接受检查。海九年牵着骆驼——他是以驼夫的身份进入俄境的。邝振海看着海九年把头驼的货驮子卸下来,打开包。

邝振海穿着一身酱色的西装,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头戴一顶灰呢子礼帽,手里拿着一个海豹皮缠着的马鞭,马鞭的吊环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拿马鞭在左手的手掌上轻轻地敲击着走向海九年,用俄语说道:“你动作快点,后边还有人等着。”

“是,经理。我知道了。”

海九年匆匆忙忙地解着绳扣,那绳扣却是怎么也解不开,他忍不住用俄语骂出来:“他妈的,这营生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驼夫干的。”

邝振海摇晃着身体已经走过去了,听见海九年说话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

“你刚才说什么?”邝振海走到了海九年跟前,用俄语问,“你是谁?你懂俄语?”

这时候海九年才注意到验货的俄商经理是个中国人,并且他的那张脸也让海九年觉得十分熟悉。望着邝振海的那张脸,海九年脑子里迅速地旋转着,一时间有些发愣了。

邝振海刮剃得光光的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他眯缝着双眼瞄着海九年的脸看了半天,那双眼睁大的时候邝振海笑了,他用汉语说:“俺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俺也好像认识你。”海九年注意地观察着邝振海的脸问道。

“你是在喀尔喀乌里雅苏台做过事吗?”邝振海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大盛魁那个伙计古海。你还认得我吗?”

“我也想起来了,你是马尔金·泽克夫。”

“我的中国名字叫邝振海。”邝振海高兴起来了,他转身向屋子里高声喊叫着,“比尔!出来一下,替我检查一下货物,我遇到一个老朋友。”

“这都是命!走,到我的房间去,咱们好好聊聊!”

邝振海的房间是一座木刻楞围建起来的房子,很宽敞,窗户上装着大玻璃,阳光直射进屋子,屋子里很明亮。桌子上是一只红铜的巨大茶炊,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往事。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乡遇故知!”

“这可是人生难遇的三大幸事!”

两个人激动地说了许多话。

“不行,”邝振海跳起身来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瓶酒,“今天我们光喝茶不行,一定要喝酒才能过瘾。”

邝振海打开酒瓶咕咕嘟嘟地把酒倒进两只高脚杯。

“好,我喝。”海九年高兴地应和着端起酒杯。

邝振海说:“这是从圣彼得堡运来的伏特加,也很有劲的……”

两个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邝振海立刻又把酒杯倒满了。

“古海,我们在这里相遇真是太难得了。”

“我现在叫雅萨。”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拉骆驼,我还知道你媳妇到处在找你。真是个好媳妇呀……她送了我半个馒头。”

“你说清楚点,半个馒头咋回事?你怎么会见到我媳妇?”

“咱们喝……雅萨啊,咱俩是不同的命运相同的遭遇,你被大盛魁开销,失掉了自己的名誉再也不能回家。我还不如你,家里干脆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前些年我回咱山西的家乡了!”

“啊,你回咱家乡了?”

“是的,从恰克图到大库伦,从大库伦再到归化城……骑在骆驼背上,摇啊晃啊的,紧赶慢赶整整走了五个多月!”

“不管怎么样你总算是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是……你知道吗?等我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我的亲生父母连家门都不让我进!还有我爷爷更是厉害,拿棍子打我。我在院子门外跪了三天……第三天头上才吃到你媳妇给的半拉馒头。”

“等等,怎么回事?”雅萨截住了邝振海的话,“你给我说说清楚——我媳妇是怎么回事?”

“是杏儿打听到我回乡探亲,她到我家打听你的消息……我正饿得眼睛直冒金星,杏儿来了,她把半个馒头送给我。我一辈子都记着那半个馒头。”

“杏儿说什么了?”

“她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你们村里还有一个张婶,她们两个像疯了似的,只要听说哪个村里有从归化这边回去的人,不管多远她们都要跑去打听消息。”

“我知道,张婶是我家的邻居,她男人到口外二十多年没有消息了。”

“喝,咱俩今天得好好喝,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多少年了没有见着家乡的人了。”邝振海向海九年举举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我再打瓶酒。”

这时候海九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哭泣声在他的喉咙里滚动,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泪水在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了许多白道道。他把邝振海斟满了酒的高脚杯抓在手里,也不管邝振海怎么样,只管把那酒杯在嘴上咕咕嘟嘟地喝,眨眼的工夫那酒杯就空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的爹娘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骂我是叛徒,村里的孩子们往我身上吐唾沫,拿小石子打我。一个小孩还拿鸡蛋摔我,骂我是假洋鬼子……”

邝振海一把扯下脑上的礼帽,抡开胳膊把礼帽丢开去。他揪着自己脑后的头发拼命地撕扯着。一绺一的头发在他的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掉在了油了褐色油漆的木地板上,邝振海也哭了。

“我对不住你,邝哥,”海九年把邝振海的一只胳膊抱住,“过去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我恨你,我瞧不起你。现在我理解你了。在大清的国土上做大清的臣民不容易。你的心里有你的苦处。”

邝振海把海九年推开,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全都是卢布。他把那些票子拍在桌子上,问自己:“我挣这些钱有什么用?父亲说花我的钱他丢人,说了他宁肯饿死也不花我的肮脏钱。”

“如今我们俩是同病相怜了,都是有家不能回了。”

邝振海猛地跳起来,他扑到了海九年的身上,两只手抓着他的衣领问道:“你说,我脑袋后面没了辫子,中国人骂我假洋鬼子,俄国人也不拿我当自己人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邝振海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不是一下子下去的,他的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去,伏特加洒在了他的西装上。

海九年的思路在自己的情感轨道上滑行,一个念头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头脑,无论邝振海怎样解释,甚至把他见到杏儿时的细节一再描述给海九年,海九年对他的话仍然不能相信。海九年与邝振海滚落在一起了,他几乎是凑到了邝振海的脸上把一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又一次提出来:“你真的见到我媳妇啦?”

“当然我见到了,你媳妇她给了我半拉馒头。”

“不可能,你说我媳妇她长得什么样?”

“你媳妇她长着一双杏核眼。”

“这么高。”已经喝得大醉的邝振海把手掌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去了。

“你胡说,我的媳妇我自己知道,她的个头才到我下巴呢。那还是我十四岁那年的时候,你比我还高,我媳妇怎么能高过你的头顶呢?”

邝振海的舌头已经发僵了。他吭吭哧哧地说着又一次把手掌举到了头顶上:“你媳妇……她,就,就是……高!”

“你胡说,你好好给我说,你到底是见到我媳妇没有……”一句话没有说完整,雅萨也伏在地板上睡着了。

但是雅萨也经受了许多的磨难和罪过。他和维克多游走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晚上就住在当地猎民的家里。他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和那些操少数民族语言的猎民交谈。在短暂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他守着鱼油灯与猎民谈生意。其实所谓的谈生意就是物物交换,他们拿来自中国的茶叶、大黄换取猎民手中的皮张。日子在混,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一个顽强的情绪到底还是冒了出来,通过梦境找到了他。

一个黑夜,噩梦惊醒雅萨。在那个恐怖的梦境中雅萨看见自己的把兄弟二斗子!他被一个凶神恶煞追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到一座悬崖边!脚下几十丈的悬崖,下边是汹涌的大海,情急中他大叫:“二斗子!快来救我!”

醒了才知道是一场梦。窗户上安装着三层玻璃,透过窗户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暗!这里的白天特别短暂,而黑夜却是漫长得无边无沿。尤其是冬天,寒冷像巨兽守候在窗外,只要人走出房间立刻就会被吞噬。在那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浑身是汗的古海坐在被窝里,开始想心事了。首先想起的是把兄弟二斗子。模模糊糊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晃动,接着是戚二嫂,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像蚂蚁啮咬他的心脏,似梦似醒。恍恍惚惚间父亲、母亲、杏儿的影子接踵而至。梦中的影像是那么地亲切可也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就好像是阴阳两界相隔,永远也不能相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