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九章

十几年前牛刚带领的驼队消失在毛尔古沁峡谷以后,这是第二次,毛尔古沁峡谷再次吸引了归化商界、驼运行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归化城内的鸡毛小店的店主,牛桥边上钉鞋的鞋匠都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峡谷正是阻隔在归化通往乌兰木图大道上的障碍!谁若是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拿到手,谁就等于是拿到了钱柜子的钥匙。

还是在胡德全请海九年吃饭那次,海九年就看出了毛尔古沁峡谷埋藏有巨大的商业潜力。凭着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受到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现实意义。但是他跟谁也没有说。就连他的把兄弟二斗子他也没说,也没跟王锅头说。只他一个人悄悄地推波助澜,筹划着,酝酿着,推动着。所有的舆论都把毛尔古沁峡谷描述成一个恐怖、神秘的所在!注定是有山神守护着,除了海九年没有人能通得过。当这种舆论传播开来的时候他就巧妙地推动它。

在归化城从万驼社到羊马社,从归化的着老商会到通司商会,从各大字号到市井民间,大街小巷到处在议论毛尔古沁峡谷的事情。

结果渲染在人们的心里发生了作用,后来就连海九年身边的二斗子也被这渲染弄迷糊了。有一次,是个夜晚,二斗子从归化城回来,他直接把问题丢给自己的把兄弟:“我问你个话……”

海九年已经睡了,迷迷糊糊地说:“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是要紧事。我问你,你说毛尔古沁的事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你给我交个实底,到底有没有山神守着?”二斗子情绪很激动地说,“整个归化城里全都吵翻了,都说是……”

“当然有……”

“哼!还不肯告诉我呢,还说什么结拜的把兄弟呢。算了!你以后再也别叫我做什么了。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哥。咱们各走各的路。”

二斗子气呼呼地睡了。

过了一会儿海九年见二斗子没了动静就叫他:“二斗子,生气了?”

没有反应。

海九年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他知道二斗子是认真了。他索性不再睡了,在被窝里趴着点上了一袋烟抽。

“好!我就告诉你——那毛尔古沁峡谷并没有什么山神守护,当然也没有什么咒语。只是它有一个秘密,我知道了……”

二斗子也在被窝里爬起来,也点着了一锅烟,听着。

“那为什么牛领房的驼队会被统统活埋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什么道理?”

“我说!你要是胆敢把秘密说出去一句,我就拿宰牛的刀把你的舌头旋下来!”

“我不说!”

“其实很简单,就是经过峡谷的时候不要弄出动静!一点动静都不能有!”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当大家都说你掌握了毛尔古沁峡谷的咒语的时候,”二斗子说,“你也跟着这样说呢……”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就这样说,说得越玄乎越好!”

“哎呀呀!我想明白了——你是要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靠着它来发大财啊!你是故意把毛尔古沁峡谷的事说得玄而又玄,只有你能通过,除了你谁也不敢靠近。”

“我就是设的这个局!”

“对呀,我们为什么不呢?”二斗子恍然大悟,“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就在手边,不赚那不是傻啊?”

“机会来了就得把握住。”海九年说,“我正琢磨着要给毛尔古沁峡谷的守护神盖座庙。”

“哇呀!到哪儿找那么多银子?”

“你不用着急,我只不过是盖一座小庙。”

在盖庙的银子还没有筹齐的时候,海九年就请王锅头专程赶到毛尔古沁峡谷,勘测风水。两人骑两匹快马,三天就到达毛尔古沁峡谷。这大概是王锅头一生中所做过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了。过去他只是为个人修建住房看看风水,为婚丧嫁娶算算命,都属于小打小闹。现在可是做了大事了,担当重任了。老头子不辞辛苦,围着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绕了好几遍,把每一块地皮都看过了,最后确定了建庙的位置。

蒙古草原的气候只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节令一过草原上就会寒流袭来,到时候盖房子的事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了。

建庙的位置选在了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靠北侧一点的地方。海九年决定建造一座三开间的庙宇。海九年委托王锅头在二百里外的一个名叫呼和毛道的草原集镇上购买了八万块砖、六万块瓦。呼和毛道距离毛尔古沁峡谷南口是二百八十里。监工的任务给刁三万,海九年命令他一个月内把八万块砖和六万块瓦交在王锅头的手上。之所以要在距离毛尔古沁峡谷二百八十里地那样远的地方起土烧砖烧瓦,据说是因为害怕惊动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神佛。

一个月头上刁三万果然如期完成八万块砖的任务。运输的难题落到了王锅头的身上。王锅头想出一个特别的办法,他利用羊群来搬运砖瓦。浩浩荡荡的羊群从草原上开过去,每一群五百只,每群之间隔有两里地的光景。羊群荡起的尘埃就像降落在地面上的灰色的云彩飘浮着,移动着。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羊群就像一条活动的链子把集镇与毛尔古沁峡谷连接起来了。整整三千只羊,分开六群,络绎不绝。

毛尔古沁峡谷口搭起了一片白色的帐篷,牛车和驼队拉来了木料,二斗子监督着雇请来的牧民赶着几十辆勒勒车为工地拉水。

从归化带来的二十名熟练的工匠,在胡德全的带领下,日夜不停和泥砌墙,修窗盖瓦。一个月又二十天的时间之后,古海高兴地看到一座宏伟的庙宇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外矗立起来。红色的墙、绿色的瓦、黄色的屋脊,完全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建庙监造者是王锅头。

这是一支海九年能够信任的队伍,是一支搞驼运的驼帮,现在却担当起建筑庙宇的任务。海九年不用外人,专门为了给毛尔古沁庙制造神秘感,而且建庙的整个建筑过程也不允许外人靠近。

海九年的目的达到了。在毛尔古沁峡谷建庙宇的事促使神秘的传说又一次在归化城掀起议论的高潮。神秘的气氛把整个事件笼罩着。

一个夏天造成庙宇。

不久,海九年带着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秘密地通过了毛尔古沁大峡谷的消息就在归化城里城外传开了。

暑伏天,天气闷热得厉害,从早上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村庄的上空,炽热的光线直泻而下炙烤着大地。草尖都给晒焦了,一整天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过了几天,灰色的云彩就从四面八方向归化城聚来,接着就下起了大雨。夏天的日子对贴蔑儿拜兴村来说,是既悠闲又散漫的。

在那些日头暴晒和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二斗子还有胡德全、七哥、王锅头这些人都聚在海九年的屋子里,大家围坐在宽敞的大炕上听海九年讲述他在俄罗斯所经历的有趣的事情。

许多漫长的白昼和短促的夜晚就像流水似的滑过去了,异域的奇异风情深深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

戚二嫂到海九年院子里来了。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日子,戚二嫂两手撑着一个驼毛口袋在头顶上挡着雨跑进了海九年的屋子。屋门咣当一响,大家看见戚二嫂出现在眼前。那时候大伙正在被海九年讲述的故事引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看见戚二嫂进来大家立刻都止住了笑。

戚二嫂脸涨得通红,两只脚拼命地在地上跺着。

海九年问:“戚二嫂,有什么事吗?”

这话显然问得非常蠢,戚二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斗子帮着戚二嫂把尴尬的局面打破了:“戚二嫂,我们正在瞎聊呢。你也上炕来吧。”

“不了,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戚二嫂说,“俺来找海掌柜要面起子,还是去年走外路的时候俺就托他带点胡杨泪回来,那玩意儿起面可比面肥好使呢。”

海九年哼哼着站起身跳下了炕,他走到了摆在地上的红躺柜跟前,揭开柜盖儿翻腾着。等海九年把脑袋从柜盖下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除了戚二嫂已经没有别人了。戚二嫂依旧在当地站着,海九年手里拿着一个蓝花布的小包裹,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谁也找不到话说。屋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海九年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这几日咋见不着你人影?”戚二嫂轻柔的声音在海九年听了却像是擂鼓般的震动,“你是有意躲俺吗?”

“没有。”

“那是为甚?俺院子里是喂着老虎哩还是养着狼呢,能把你堂堂海九年吓得进也不敢进了?”

“俺是跟弟兄们侃大山呢,抽不开身……”

“聊得挺红火吧?”戚二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定给弟兄们说了你在草地上和达尔玛的故事了?”

海九年把嘴角绷着不说话了,血色在他的脸上迅速地退下去,他的脸很快就变得煞白。

戚二嫂又说话了:“你以为俺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吗?俺说话你咋就不信呢,俺早就跟你说了,你从俄罗斯回来的头一年俺就跟你说了,现在俺还是这个说法!俺戚二嫂虽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俺的心就像男人,俺能容得下人。俺还是早先劝你的那句话,你把山西老家的媳妇接来,把草原上那个达尔玛也接来,咱们几个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如今你这么大的家业,屋里屋外没有女人哪能行?反正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业你也回不了老家了。老家的路对你算是断了,再也接不通了。你就把你娘也接到这边来,俗话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海九年愣怔地看着戚二嫂,目光中充满着疑惑和迷茫。

“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咋的?”戚二嫂说,“这世上真正的好男人女人们都是喜欢的!哪个好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你说……我是个好男人?”

“你不相信自个儿?”

“我……”

“那我就告诉你——你海九年就是一等一的好男人!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海九年僵直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了,他笑了。戚二嫂感觉到了海九年的心思,她挪动着身子向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凑。

海九年伸出大手一把就把她揽进了怀里。戚二嫂像面条似的身子在海九年的怀里扭动着,骂道:“你他妈的……真是要把人折磨死了!”

有一天胡德全来找海九年,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那人胖乎乎的身材,中等个头儿,头戴一顶瓜壳帽,身穿玄色长袍,外套一件银灰色马褂,马褂上绣着云团图案,做工非常精细。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商人跟在胡德全身后走进海九年的院子,一进屋门就双手抱拳施礼:“海掌柜,俺这里给你请安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原来海九年不在家。坐在他家的炕上的是二斗子与几个弟兄,正在喝酒,看见有客人进来二斗子慌忙跳下炕。

“是哪来的客人?”

“这是贾掌柜。”胡德全简单地介绍着客人,问二斗子,“怎么不见九年?”

二斗子说:“九年哥进城办事去了,他去万驼社了。”

“真是不巧,俺是专门来拜访贴蔑儿拜兴村新驮头的。”

“一块儿喝两杯。”

“不了,既然海掌柜不在,我就告辞了。”

二斗子哪里知道找海九年的贾掌柜正是大盛魁负责交际部的贾晋阳贾掌柜。

过了大约半个月,贾晋阳再次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村,这一次仍然没有见到海九年。还是在海九年的院子外面贾晋阳就被二斗子给挡回去了。

其实那天海九年就在村子里,他就在自己家的大炕上与一帮驼夫汉子们赌钱耍呢。二斗子从屋子里出来尿尿的时候看见了来访的贾晋阳。二斗子把贾晋阳堵在了院子的栅门外边,二斗子一边系裤子一边问道:“你是贾掌柜吧?”

“我是贾晋阳。前次咱们见过面的。”贾晋阳客气地说,“我想见海九年海掌柜!”

“海掌柜不在!”

“敢问海掌柜哪里去了?”

“上桥去了!”

贾晋阳还想问点什么,就看见跟在二斗子身后的两只藏獒蹿来蹿去地直朝他咆哮!血红的大嘴里喷出的腥味十足的黏液都溅到他的衣衫上了。两只藏獒似乎体会到了二斗子的不耐烦。贾晋阳身后的马被巨獒吓坏了,嘶叫一声把前蹄昂起来,受惊的马把毫无准备的贾晋阳带倒了。挣脱了缰绳的马在村道上狂奔着,它斜着身子奔跑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村道的拐弯处。

贾晋阳急忙爬起来去追赶自己的坐骑。

在喧嚣动荡的归化地方,道台张国筌是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他在归化多年与商人打交道,可以说是已经入了商场这一门道,同时也喜欢上了这一行。做官做到多大是个头。俗话说:官场凶险,不贪吧没意思,贪吧又有风险。既然看出了商场上的奥秘何不在商场上正大光明地赚银子呢!反正千里做官为了吃穿,经商做贾也是为了挣钱,都是一回事。把这道理想通之后张国筌就假托别人的名义开设了一家商号,取名“京履全”。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京履全”和张国筌的弟弟张国泰开设的“京履泰”是一个系列的买卖,在归化属于联号。“全”则是“筌”字把竹字头隐掉了,为的是避讳,遮人耳目。

过去张国筌做生意是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现在是明目张胆。张国筌白天在道台衙门升堂办公事,晚上到自己的店铺里去点货拢账。白天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晚上是既收利润又收股份。正所谓宜官宜商,如鱼得水。人都说归化市面越来越糟,其实那是对华商说的,对于俄国商人来说市面是越来越好,对于张国筌来说也是越来越好。你想啊,他不但收大清商民的银子还能收到俄国的、英国的、法国的、比利时的、日本商人的奉送。什么英镑、卢布、法郎等花花绿绿的票子都往他的衣袋里跑,简直可以用“财源滚滚”来形容。

不久张国筌就看中了做外番生意最能赚钱。他在宴美园摆下一桌酒席宴请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大掌柜。虽然说归化道台衙门与大盛魁历来交往不少,可是接到张国筌的请帖,大掌柜还是觉得有些突兀。他问贾晋阳:“你没间问送请帖的衙役,张大人有什么事要差咱做吗?”

“我没问,”贾晋阳说,“我是话说得突兀有些不大方便……”

晚上大掌柜和张国筌见面不久就明白了,原来张国筌是要加入归化通司商会!

未等酒过三巡,大掌柜就问了:“张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妥当不妥当?”

“请讲。”

“归化通司商会可否接纳小号?”

“什么小号?”大掌柜一下没有明白张国筌的意图。

“嘿嘿……王大会长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请大人言明。”

“不就是下官开设的那家‘京履全’么!”

“大人是说‘京履全’要加入通司商会?”

“正是!”

“大人不打算做铺面生意了?”

“这个……”

“别忘了,归化通司商会和归化耆老商会曾经有约定的……”大掌柜说,“凡是通司商会的商号一般是不再做铺面生意,尤其是不在归化地方再做铺面和零售。”

“这个规矩……我倒是不很清楚。”

“这规矩由来已久了!”大掌柜说,“沿袭怕是有一百年不止了。”

“哦,是这样……”

“张大人到任归化道毕竟时间不长,对商界的事不是很清楚。依我之见这通司买卖张大人最好是不做。”

“为什么?”

“人人看着外番生意挣钱容易,其实内中的麻烦和为难局外人是不知道的。”

“这些年不是有很多商号加入了通司商会吗?少说也有五六十家!就连你们大盛魁的东家史靖仁也加入了,难道说这些人都吃愣了?”

“不仅仅是麻烦和为难,更厉害的是风险。一旦有个时局变化,社会动荡就怕是会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铺面零售好歹还能有个本钱收回,而通司生意一旦出事就连底钱也收不回来!这些人不是吃愣了,一窝蜂似的跟着做通司,是他们吃得太精了!”

“精明好哇!”

“精明过头就是灾祸。”

“嘿嘿!大掌柜你就不要吓唬我了。”

“我为什么要吓唬张大人呢,我只是劝大人做事考虑周全一些。”

“不能只管你们挣大钱,光让我看着啊!”张国筌说,“有饭大家一起吃么!”

“好吧,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是进是退张大人自己决断。”

“好,我就做通司了!”

“那您能遵守通司的规矩?”

“大掌柜是说不做零售?”

“对。”

“我遵守,一个月之内我就把‘京履全’的铺面收了。”

从此张国筌又以“京履全”加入了归化通司商会,跻身外番生意的市场。但是大掌柜对于张道台的生意前途并不十分看好。在返回城柜的当晚,贾晋阳问起张道台的事,说:“张国筌这个人也太精明了吧,如今他又看上通司买卖了。”

大掌柜说:“我看他未必就能做得成。”

“他有道台官衔,到哪都给他开方便。”

“也不尽然。”大掌柜说,“通司买卖跟地方坐商零售不一样,坐商的活动范围就好像是一座湖,而通司生意的范围就像是大江大河。大江大河经过的流域广泛,很多时候和很多地方,归化道台的官衔用不上。”

“到喀尔喀就一钱不值。”

“业务也不同。”

“风险也大!”

……

张国筌却是信心十足,手脚麻利地把京履全的铺面生意收拾了,派人往湖北采买茶货。他在以一个通司商人的眼光看待事情了!

以通司商人的眼光张国筌看到了什么?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毛尔古沁峡谷!他很快就把毛尔古沁峡谷和边境小镇乌兰木图的道路弄清楚了。那是一条直接通向俄境的捷径,是一条繁华的走私通道。无论是在归化还是在伊尔库茨克,这在商人们之间已然是公开的秘密。每天来往于这条驼道上的驼队狗吠声和驼铃声互相都可以听得见。只是避免见面,免得大家尴尬。从乌兰木图这座坐落在萨彦岭南麓的中国边境小镇向北,穿越八十里的山沟就是俄罗斯的境地,再往前走一百里就可到达东西伯利亚的重要城市比斯克。而这条新的道路正是在北京的俄罗斯公使与大清朝政府谈判的重要内容,就俄罗斯商人来说开辟这样一条新的商道,要比从恰克图入境节省将近一千里地的路程,当然是更便捷了。

而哈喇沁山就像是这条新驼道上的一个关口、一把锁子、一个巨大的障碍。这座山西南东北走向,全长八百里,横亘在草原上。毛尔古沁峡谷就像这把巨大锁子的锁眼儿,越来越显示出它的重要。张国筌决定先从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下手。依他的想法,只要把毛尔古沁的秘密拿到手,就占据了别人不具备的优势。当市面上人们对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闯通了毛尔古沁峡谷的传闻将信将疑的时候,张国筌就想着来个捷足先登,他宁愿相信传闻是真实的。他当然不知道闯通了毛尔古沁峡谷的人不是胡德全,他当然也不知道海九年这个人。恐怕这也正是张国筌的过人之处吧。应该承认张国筌是个聪明人,是个“人才”,不然怎么能够做到在归化道台衙门既捞了不少好处,又养小妾又玩名妓,最后朝廷审计他还能得个“卓异”!

在万驼社胡德全遇上的一件事让他想不通,很觉羞辱。回到村子里,胡德全把自己的郁闷告诉了海九年:“他妈的!”胡德全骂起来,“你说说这叫怎么一回事?!原来咱们辛辛苦苦运的货到头来却连真正的货主是谁也搞不清楚,完全被蒙在鼓里!”

“怎么回事?”

“万驼社发给我们的货原来说货主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

“是啊!”

“可是驼队一过乌兰木图山口,货主就变成元盛德了。”

海九年并未感到意外,这中间的奥妙其实他还是在大盛魁商号做伙计的时候就知道。但是他说:“谁给咱银子咱就给谁运货!少操那份闲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是货主交给你的是大烟怎么办?”

“就是这么回事,俄国人找到宇文社长,双方签了合同,托博尔斯克公司付了银子,宇文社长就把货交给我们贴蔑儿拜兴了。”

“原来我们挣的是中国人自己的银子。”

“不是咋得!”

“海掌柜,毛尔古沁这条新路如今可是越来越惹人眼目了啊。”

“是啊,惹眼了。”海九年像回声似的回答着,说,“还要更加惹眼呢!”

“看来世事是在变啊。”胡德全说出自己的忧虑,“有朝一日恰克图要是真的废了,俄国商队都走乌兰木图,那大清国的商人还吃什么?”

“那样一来大清商人的利源就要被夺去了。”

“你懂得真多!”胡德全说,“对了!俄国人还打听你呢。”

“我有什么好打听的?”

“不是对你感兴趣,是对你手里攥着的秘密感兴趣。”

“我有什么秘密?”

“难道说毛尔古沁峡谷还不算是秘密吗?”

“其实毛尔古沁峡谷对大清商人和俄罗斯商人都是一样的重要。”

“是这么个理。”胡德全说,“如今的万驼社可是不比从前,你自己亲自去看看,进进出出的很多是外国人,什么俄国人、德国人、英国人……”

“往后接货得留个心眼儿了。”海九年说,“不管咋说咱也是中国人,做事咱得向着中国人自己。”

胡德全又接到一个帖子,有人邀他到宴美园吃饭。

胡德全如约来到宴美园。走进订好的雅间后胡德全先是吃了一惊,坐在那里的正是天义德二掌柜段靖娃。段靖娃何许人!那是天义德负责交际的掌柜,经常在市面上看到的。只是地位悬殊他接触不上,没有过过话。胡德全赶忙点头弯腰地道歉:“对不住……我走错门了!”

胡德全就要外退,被段靖娃喊住了:“胡驮头,你别走啊!”

胡德全返回来了。

“来,坐坐坐。”就听段掌柜说,“没错!你没走错门儿,今儿个就是我专门设宴请胡驮头。”

“我已经不是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帮驮头了……”胡德全说着,他还是不敢相信。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盯着段掌柜看。

“发什么愣?还不快坐!”

胡德全坐下了。俩人一边扯闲篇,一边喝酒。

三杯酒下肚段掌柜把话头转到正题上来了:“胡驮头,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段掌柜尽管吩咐就是,不必客气。”胡德全说,“但我早已经不再是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帮驮头了,新的驮头是海九年。”

“我想问问毛尔古沁的事……”段掌柜说,“是不是你们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真的踩通了那条道路?”

“这个……”胡德全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得问海九年。”

“那市面上传错了?踩通毛尔古沁峡谷的不是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是倒是,”胡德全解释说,“是另一支驼队……我们贴蔑儿拜兴村有许多支驼队。”

“哦,我明白了。那么你说的海九年是个什么人?”

“他是我们村里一个新的驮头,一个新的驼户掌柜。”胡德全认真地说,“有关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哦……”段掌柜沉吟着,说道,“这么说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你是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知道。”

段靖娃掌柜不再说什么,只是不断地斟酒劝酒。倒是胡德全沉不住气了,说:“要不我把海九年给段掌柜请来?”

“就怕他不肯见我。”

“试试吧……”胡德全说,“他一个驼户掌柜有什么了不起!段掌柜肯见他那是抬举他。”

“好,你若是能把海九年请来最好!”

事情说定,又喝了两杯之后胡德全就知趣地告辞了。

走出宴美园拐上了小南街,胡德全想起一件事,转身去追赶段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了有两条街,胡德全赶上了段掌柜的轿车。段掌柜撩起轿帘问:“胡掌柜,什么事?”

“我是想问……”胡德全大喘着气说,“段掌柜是要见海九年人呢,还是要他的秘密?”

“人么……”段掌柜思忖着,“当然说到底我是要知道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

“好,那我就明白了。”

胡德全明白什么了?他明白现如今毛尔古沁值钱了!他以为这事恐怕海九年还蒙在鼓里呢。趁海九年不清楚的时候他把秘密弄到手,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这个行走在驼道上的粗人预感到发财的机会来了。

连胡德全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好运一个接一个地找到他的头上来。天义德的段掌柜请他吃饭过后不久他就又接到一个请帖。帖子是归化城道台衙门一个差役专门骑马到贴蔑儿拜兴村来送的,也是请他喝酒,只不过请客的地方由宴美园变成了紧挨着美人桥的佳和园!

一个衙役提前在二楼雅间等着胡德全。

胡德全一看场面,心下就有点慌张,问:“是哪位大人这样铺排?”

衙役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么大铺排就怕我受用不起!”

“受用得起!”

八个凉菜已经在桌子上摆好,四荤四素。衙役给胡德全沏了茶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就走过去拉开了门。就见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走进了雅间。黑缎面儿的瓜壳小帽,额上镶着一颗灰蓝色的宝石闪闪发光,白净面皮堆着笑,鼻下是两片修剪整齐的髭须。灰色的绸子大褂外套一件小巧的坎肩,坎肩滚着金丝的边儿。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未等衙役介绍,胡德全眼睛一亮认出了来人,脱口说道:“啊,原来是道台张大人到了!”

说着胡德全就要屈膝下跪。

“免礼!”

张国筌赶忙拉住了胡德全。

衙役在一旁笑道:“胡掌柜,这下你该明白了吧,不是我。是张道台张大人在找你!这桌餐也是张大人出的银子,定的菜。”

张国筌把那个衙役打发走了,又叫了两个容貌姣好的佣女来佣酒。也是酒过三巡,张国筌把一个沉甸甸的羊皮小囊放在了桌子上。

“什么呀?”佣酒的佣女故作惊讶地问道。

张国筌轻描淡写地说:“是些许碎银子。”

“哇呀!这么沉啊——”佣女夸张地叫道,把银子放在手掌上掂了又掂,“怕是有三十两吧?”

“是五十两。”

“谢道台大人!”胡德全赶忙站起身道谢。

张国筌笑着摇摇头:“胡掌柜不必惊讶,我们坐下慢慢说。”

说着话,八道热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来,都是胡德全不曾见过的上等好菜!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

张国筌把自己跻身归化通司商会的过程讲与胡德全听,之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国筌虽说在归化多年,可是说到经商尤其是做通司买卖可还是个新手,今天就是特意来向胡掌柜请教的。”

“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酒酣耳热之际张国筌道出了心里话:“胡掌柜,你在江湖名声颇大,我十分仰慕,我们合起手来做事怎么样?”

“好哇,只要张大人不嫌弃我就是。”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张国筌微笑着直点头,“既然这样往后的事情就好说了。”

“好说好说。”

“我想问问毛尔古沁峡谷的事……”

已经经过天义德段掌柜一番开导,胡德全没等张国筌把话说完,就明白张大人是要他做什么了。张国筌和段掌柜一样都是要他设法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搞到手。张国筌对两个佣酒的佣女说:“把银袋打开!”

羊皮小包当场在炕桌上打开来!白花花的小银坨子个个在闪光,照亮了胡德全的眼睛。

张国筌说:“你们两个每人先拿一个小坨银子。”

“哇!太好了!”两个佣女把银坨抢到手,端详少顷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了。

“喝酒喝酒!”佣女兴高采烈地往酒杯里斟满酒,也不要胡德全自己动手,由她们端着轮流端到胡德全的嘴边喂他喝。胡德全推拒着,哈哈大笑着一连喝了三大杯,于是就觉得耳热心跳兴奋起来。他听见张国筌对两佣女说:“你们不能光是为胡驮头劝酒,一会儿更要好好伺候才是!”

“明白!”

“张大人放心!”

“胡掌柜有多大劲儿就让他使出来吧,我们姐俩保证对付得了!”

“弄他个浑身酥软!”

……

张国筌觉得火候到了,摆摆手把佣酒的佣女支出去。

张国筌亲自把屋门关好,回来在桌旁坐下。

“说件正经事,”张国筌挨近胡德全,“我想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胡德全的舌头已经不怎么灵活了,话语含混地问,“张大人您肯出多少银子吧?”

“你先告诉我这事是真是假。”

“假不了!我拿自己的脑袋担保。”

“好,我出这个数!你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

张国筌伸出巴掌,大张开五根指头。

“五千两吗?”

“五百!”

“笑话!”胡德全摇头。

“怎么?你嫌少哇?”

胡德全毫不犹豫地撒着谎:“别人已经给到三千两了!”

“那……”

“不过我看在您是当今归化的道台,少出五百两银子就成交。”

“这是做买卖吗?”

“多新鲜,你以为是在你的公堂上吗?”

“好,好!”张国筌说,“两千五百两说定了。”

“说定了!”

“什么时候交货?”

“交什么货?”

“你不是说我们在做买卖吗?毛尔古沁的秘密就是我们之间正在交易的货物啊!”

“啊哈哈哈!……”胡德全大笑起来,“您就等好消息吧,五天之内我一定把‘货’交在大人的手上。”

张国筌下帖子请贴蔑儿拜兴村的胡德全吃饭,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步。堂堂归化道的道台亲自请胡德全一个小小的驼帮掌柜吃饭,这事不但让胡德全兴奋了好几天,就连贴蔑儿拜兴整座村子也都跟着兴奋了好一阵子!

当二斗子把这事说给海九年,海九年听了只是笑而不语。

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上午海九年出现在归化城。他骑着自己的宝贝青骢马穿过大街来到驼桥。青骢马打扮得鲜光亮丽,脖子上的红铜串铃一路叮叮当当响着走过了街道。许多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欣赏海九年的骏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拴了,走进骆驼堆儿里。许多牙纪包围过来热情地招呼他:“海掌柜!”

“买驼吗?”

“看我的驼。”

“看我的!”

“我的驼全都是纯种的科布多种,有一峰杂驼我包赔!”

“我看看……”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海九年回到了贴蔑儿拜兴村,他的身后串着一大串骆驼。他把新买的骆驼牵进自己的院子,看见胡德全从院子的一个角落走出来了:“我候你很久了,海掌柜!”

“有事吗?”海九年问,“你怎么回事,两手两胳膊的血呀?”

“我在杀牛呢,我杀倒一头糟牛。”

“怎么跑到我的院子来杀牛啦?你不怕我跟你要地皮钱?”

“不怕你要什么钱,”胡德全说,“今儿个我就是来请你吃饭的。”

“请我吃饭,很新鲜呀。”

“不新鲜。”胡德全说,“牛肉早就在我家的大锅里炖上了,这会儿怕是快熟了。”

“呵呵,好事情呀。胡掌柜请吃饭,我都闻到香味了。”海九年把青骢马牵进马厩里,“不知道胡掌柜还请我吃什么?”

“就吃牛肉!”

“哇哈!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能吃得下一头牛?”

“我杀倒一头牛是……为了郑重。”

“你我都是些养驼户,能有什么郑重的事情?”

海九年把马牵进马厩,没有立刻出来。他在马厩内给马卸套绳呢。

胡德全很殷勤地帮助海九年把新买的骆驼圈进院子,跑着把院门关好。他跟在海九年的身后来到马厩跟前。胡德全就站在马厩外面跟海九年说话。

看到海九年回来,不少村人沿着村道从四面八方聚过来。胡德全要请海九年吃饭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刁三万等人围着海九年新买回来的骆驼观察着,议论着,似乎并没有把吃牛肉的事太放在心上。

隔着矮墙有刁三万问胡德全:“胡掌柜!你请海掌柜有没有我们的份啊?”

“都有份!”

“哇!好哇!”

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不知道海掌柜赏不赏脸啊?”

“海掌柜去吗?”

“我去!”海九年从马厩里走出来了,冲着大伙儿说,“为什么不去呢?有好酒好肉的不去吃傻了啊?”

“哈哈……”

众人全都笑起来,相随着欢欢喜喜地往胡德全家去了。

海九年跟着胡德全往他的家走去,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是想玩什么把戏吗?”

“没什么把戏,”胡德全说,“咱哥俩聊谈聊谈!”

“哼,小题大做。”

说话的工夫许多同村的汉子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都不请自到了。大家围在胡德全家的院子里,说笑着。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像过节似的。

刁三万很客气地问胡德全:“要帮忙吗?”

“不要!”胡德全回答着从刁三万面前走过去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不算大的炕桌,把炕桌摆在了海九年的跟前:“海掌柜——请坐吧!”

海九年坐下了。其余的人就都是自助了,有凳子的搬凳子,有马扎的搬马扎,什么可坐的也找不到就搬来几块砖头或是石头,放在屁股底下。谁也不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院角大锅里的炖牛肉吸引了,肉香飘飘,极具诱惑力。

胡德全的老婆、闺女和他的半大小子跑来跑去地为客人把滚烫的牛肉端上来,用的是几个大盆,就放在小炕桌上。许多只手同时伸上来抓肉,响起一片唏唏嘘嘘吭吭哧哧的咀嚼声,场面十分地热闹。桌子旁边放着一个酱色的大肚子陶罐,想喝酒的人全都自己抱起陶罐往碗里倾倒。

酒过三巡之后海九年说话了:“胡掌柜,你请我喝酒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说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不必客气。”

“不忙不忙。”

又喝了一会儿胡德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海掌柜,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海掌柜肯不肯给面子?”

“什么事,只管说来。”

“我怕海掌柜驳我的面子。”

“我不驳。”

“那我就说了?”

“说!”

胡德全凑近海九年,把嘴巴挪到海九年的耳朵上去了。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海掌柜……我想问的是关于毛尔古沁的秘密。”

刚才还在笑眯眯地听着的海九年忽地一下就拉下脸来了,说:“胡掌柜你打听这个做甚?”

“吃驼路饭的人么,不关心驼路的事还关心什么?”

“要是问别的事咱哥俩有话好说,要是问毛尔古沁的事胡驮头往后就不必张口了。”

“我知道,”胡德全说道,“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我懂规矩的,你放心,我知道这东西值钱,说吧,你说个价。现在我想买你的这条路。”

说着胡德全把袖筒甩了甩伸向海九年,他要和海九年在袖筒里捏手指头。海九年明白胡德全是要跟自己玩牙纪的把戏,他摇摇头,他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抓起了酒杯。胡德全无趣地笑了笑把手缩回去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海九年:“我给你二十峰驼,怎么样?”

海九年摇摇头。

“我那可全都是科布多健驼!”

“不用再说什么科布多驼还是朝格尔驼了,你给多少我也不卖。”

“我家的骆驼全归你……”胡德全还是不肯放弃。

“不用想这事了。”海掌柜坚决地说,“就算是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胡德全被海九年噎得直翻白眼儿,好半晌泛不上话来。

“来,咱们还是喝酒吧。”

海九年给胡德全脸前的酒杯斟满了酒,自己端起酒杯朝胡德全比划。可是胡德全没反应,他还是直眉瞪眼地盯着海九年看,像是看一个怪物。

海九年自己把酒干了,放下酒杯说:“你别这么直眉瞪眼地盯着我看,我又不是一个怪物!”

“你比怪物还要怪!”

海九年嘿嘿地笑了:“好,你说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

“我就奇子怪了!你一个灰脖子出身的人,落魄得只差讨吃要饭了,是我们贴蔑儿拜兴村的二斗子把你搭救了。不然你早就吞烟自杀了,死得连尸骨也找不着了!”

“是。”海九年回应说,“胡掌柜说的都是事实。”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牛的?!”说着胡德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瞪起了眼睛,“现如今稍稍有一点起色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了不起了?!”

海九年涨红的脸迅速改变着颜色,红晕退去惨白涌上来!脸蛋两边的咬肌在皮下滚动,嘴唇哆嗦起来,一双眼睛早已是满含愤怒地看着胡德全。

胡德全似乎没有感觉到海九年的愤怒,他仗着酒劲儿把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把我院子里所有的骆驼一峰不剩地全都给你,你知道多少吗?”

“我知道。”

“你说出来!”

“你院子里有健驼五百六十,母驼二百一十,仔驼一百八十,还有八峰种公驼。总共是九百五十八峰!”

“可是你知道我的这些骆驼是怎么来的吗?”也不等海九年回答,胡德全继续说道,“那是我姓胡的从一个卖苦力的驼夫一步步做起的,是我拿汗珠子换来的!现在我全都给你!你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

“我不换。”

“你守着那秘密没用!你是一个驼户掌柜,是一个驮头,你需要的是骆驼!骆驼越多越好。骆驼是你地位的象征,也是你的财富。只要有了骆驼在归化地面你就是个人物,骆驼多了你就是个大人物!可我和你不一样,你还不知道吧?眼看着我胡德全就要坐上归化万驼社社长的交椅了,那驼道对我才最重要,换给我吧!”

“不换!”海九年的态度平静下来,“咱们再喝最后一碗酒!”

“喝就喝!……别说什么最后不最后!”

两人把碗里的酒干了。胡德全操起酒壶还要给海九年的碗里倒酒,却发现海九年已经把酒碗推开了。

“你要干什么?”

“恕不奉陪!我走了。”

“不给面子,是不是?”

“今日这面子我就是不给了!”

胡德全看见海九年不允之后,想动粗了,直愣起眼睛问:“不识抬举是不是?”

“我说过了,毛尔古沁的事情是我个人的事,就是亲娘老子也别想拿走!就这话。”言罢,海九年脚步咚咚地走了出去。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胡德全愤怒的声音追了来。正在吃肉的人们听到胡掌柜的怒吼声都围了过来。

胡德全站起来了,噗地把嘴里嚼着的一条牛肉丝吐出去,操起炕上的蟒皮鞭赶出屋子:“站住!”

海九年在院子中央站住了,他扭转身体看着胡德全:“你想怎样?”

“想叫你尝尝我蟒皮鞭的滋味!”

“七年前我已经尝过了!”

海九年毫不示弱,他霍地撩起了衣襟使劲往裤腰带里掖着。两个汉子面对面地互相看着。

酒喝多了的胡德全说话带着酒意,把一句说过好几遍的话又拿来问:“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吧!”

毕竟胡德全只是一个小小的驼帮掌柜,他的头脑也很简单。在他看来一般的驼户只要是给些许的好处就肯出卖秘密的。他哪能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地复杂,看看实在没有办法拿下海九年,胡德全要借着酒劲儿大打出手了!

“我真的很后悔!”

“这会儿也来得及。”

“那一年,在你刚刚走进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我没把你抽死!”胡德全恶狠狠地说着,把蟒皮钢鞭在空气中抽出啪啪的巨响!

“现在也来得及……”

“好!……这话是你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胡德全真的把蟒皮鞭抽向了海九年。

海九年一个闪身避开了。

“这是第一鞭,”胡德全说,“我只咬你的皮肉……”

第二鞭抽下来的时候,海九年躲闪不及衣服被钢鞭咬住了,只听得“唰啦”一声,他的一只袖子便从衣服上分裂出来,飘在了半空中。

响起的狗叫声把人们惊醒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喊:“是藏獒!”

“藏獒来了!”

像是得到一个命令,所有的人都四散奔逃!刹那间院子里就只剩下海九年和胡德全两个人了。

关键的时候是二斗子带着两只藏獒回来了!两只藏獒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同时朝胡德全扑上去。眼看着胡德全就要被獒撕成碎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了藏獒的前面。愤怒的藏獒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刻停止了进攻。它们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主人海九年横在面前!

“嗷呵!……嗷呵!”海九年把自己家的藏獒喝住了,他抬起一只淌血的胳膊拦住了二斗子。二斗子愤怒地说:“九哥!你为什么拦我?”

“是一场误会。”

“都流这么多血了还误会哪?”

“是误会。”

“不能轻饶他!”

“别!”海九年说,“今天是胡掌柜请客,咱是客人。”“就这样便宜他吗?”

“算了算了!”海九年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说罢海九年转身走出了胡德全的院子。

胡德全没能把海九年拿下,心情很是郁闷。不良的情绪延续了好几天,结果毫无来由地胡德全和蹇二冲突了一场。在一个傍晚两个人恶狠狠地打了一架。为了这一架蹇二掉了两颗牙,而胡德全则差一点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

但是不稳定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海九年,海九年安稳得很。他似乎很是满足,把自己关在他的小院子里,村子里很少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唱社戏的时候村里人也只是看见他站在外围看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在这一点上海九年和王锅头很相像,王锅头照例是独来独往,更像是一只孤狼。

村子里每天都有新的骆驼被人牵着走进村子,走进某一户人家的大院。对于贴蔑儿拜兴村来说这是一个永不衰竭的主题,具有永久的吸引力。

海九年也依照贴蔑儿拜兴人的习惯,把挣来的钱全都换成了骆驼。

夜里,在海九年新盖起来的房子的大炕上,戚二嫂和海九年偎在被窝里说话。

“……你们做男人的心真狠!一个个全都是没良心的!”

“为甚骂我?”

“这会你恐怕早就把救命人忘在脑后了。”

“你说谁?我的救命恩人?”

“还能有谁?”戚二嫂讽刺道,“我是替草原上那个痴心女人抱不平呢。”

“你是在说达尔玛?”

“还能有谁?”

海九年不说话了。沉默压迫着海九年,也压迫着戚二嫂。过了好一会儿,戚二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

海九年觉得还是找不到话说。

戚二嫂说:“我不嫉妒。你把达尔玛接来吧。”

海九年猛地拿胳膊肘支起身体看着戚二嫂的眼睛。

“你咋这样看我?”

“你的话可是真心话?”

“当然。”

“你让我把达尔玛接来?”

“对呀。”

“怎么过?”

“一起过日子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说过,哪个有本事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那我就真的去接达尔玛了?”

“谁跟你开玩笑,把你老家的媳妇也接来一起过。”

海九年猛地把戚二嫂揽进怀里,使劲儿地搂着。戚二嫂无力地反抗着,胳膊腿乱挣着,也不知道是痛苦呢还是幸福哼哼着。当海九年再一次将自己的身子爬在戚二嫂身上的时候,他看见戚二嫂眼里挂着泪。海九年这才愣了,急忙停住动作换了口气问戚二嫂:“你咋了?”

戚二嫂只是摇摇头没回答。

海九年拧着眉毛翻过身体仰躺在炕上。

“别……”戚二嫂开始动作了,她紧紧地抱住海九年的一支胳膊不肯松手,“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你高兴的事情。”

事情做了,但是海九年觉得很没味道,就像是吃了一顿少盐没味的饭。

事罢,两人都沉默着。半夜里海九年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他把哭成泪人似的戚二嫂揽进自己的怀里,拿粗糙的大手把可怜的女人脸上的泪水抹去。两人就这样一直无言地耗到黎明到来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当海九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看见梳洗整齐的戚二嫂斜跨在炕沿儿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海九年抽抽鼻子问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戚二嫂笑道:“是饭菜的香味儿,起来吃饭吧。”

早饭吃完了,戚二嫂收拾碗筷,海九年坐在窗户前抽烟。海九年突然听见戚二嫂说:“下次再走驼道的时候我得找机会见见你那个达尔玛。”

隔天下午二斗子、王锅头一起陪着海九年走进了村北的关帝庙,他们是给关老爷还愿的。他们的身后跟着三个衣衫特别的工人,都是海九年从归化城里请来的银匠。

海九年把一个沉甸甸的羊皮包袱打开,里面是许多黄灿灿的铜。

二斗子有点舍不得了,说:“一百两银子买下的铜,就这么都给泥胎抹上了?”

“那有什么。”

“多可惜,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铜!”

二斗子拿手抚摩着铜自言自语:“拉骆驼得走多少趟外路才能挣回来。”

海九年:“你不用废话了。”

面对关云长的塑像,海九年说:“我海九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今天我为关老爷还了愿。请关老爷往后继续保护我。待我海九年发了大财,我一定给你的塑像包一层金衣……”

海九年亲自监督,看着银匠点起炉子,支上砂锅,准备将铜块化成铜水。黄绿色的火光把金银匠人的脸映成了奇怪的颜色,怪里怪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海九年走到大庙外边。大庙的外面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七哥颠儿颠儿地跑着,给海掌柜搬来一把太师椅子:“海掌柜,你坐!”

海九年在椅子上坐定,点上一锅烟抽着,扯着嗓子喊着对在庙内做事的银匠说:“小心做事,但有闪失我可是不客气!”

花一百两银子为关老爷的塑像镀铜衣,在贴蔑儿拜兴村成为一件盛事。海九年因此而更令全体村民高看一眼。

村人纷纷议论海九年。

“海掌柜做事就是不一般,有见识。”

“别人有了钱只知道赌博、耍女人,还是人家海掌柜有远见。”

“富贵之人啊!”

蹇三有着特别的看法,他说:“给关老爷塑铜衣这不只是给海九年个人,这是给全村人带来福祉的事情。”

于是蹇家弟兄俩自愿顶替海掌柜监工,轮流守着关帝塑像,昼夜不敢松懈。

三日之后炼铜完成。

为关帝塑像镀铜身的事完成后,当天夜里胡德全就在赌摊子上让贤了。他对海九年说:“海掌柜,你把我身上这个驮头接过去吧。”

“这个使不得!”

“我是真心实意的。”

“胡驮头信不过我海某人啦?”

“如今的贴蔑儿拜兴村不同过去,虽然说论骆驼的数量你海掌柜算不上是首户,可在贴蔑儿拜兴村人心里你是第一个英雄。你说话算话,目光远大,大伙佩服你。”

“那也不行!”对于胡德全的建议海九年再次坚决地拒绝了。

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仍然是一如既往,宛如大东沟里的流水哗哗啦啦地朝前淌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从万驼社传回来的消息引起人们的不安。归化万驼社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大家对社长的职位突然兴趣倍增,许多人都站出来争夺。围着社长的职位展开的争夺十分激烈,许多背后的势力都在起作用,旧有的派系和新生的力量都搅在了一起。差不多可以用“混战一场”来形容。单单是散布在归化城四郊的驼村里的驼帮就有上百支,他们都在为各自的利益活动。宇文清自己倒并不是很愿意在社长的位置上干下去,但是他代表的驼帮和商号却不允许他退下来。他是被十八家驼帮推上社长位置的,而且还有通司商会的背景。

俄国人伊万也插手万驼社的事务,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利益代表,至少也有信赖的朋友主持万驼社。

大盛魁等三大号更是重视万驼社的人选,贾晋阳掌柜早就活动其间,起初他支持宇文清,后来转向支持胡德全。

天义德的李泰更是亲自出马,从中斡旋,巧妙地寻找着机会,借力谋求自己商号的利益。

结果是宇文社长继任成功。

落选的胡德全心里很不痛快,快快地回到村子里,一连好几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二斗子心软了,提了二斤猪头肉和一罐子酒来到胡德全家。两人边喝边聊。

“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社长的位子么!”不怎么会说话的二斗子劝道,“要我说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就很好!”

“你不懂!”

“咋?”二斗子问,“你是说社长酬金多是吧?”

“不仅是酬金。”

“威风——是吧?”

“你不知道,黑钱拿得多了去了。”胡德全说,“要比明面上的酬金多几倍!”

“这我知道。”二斗子不以为然,“多少年了,驼运行这点事儿我还不知道?”

“有你不知道的呢,”胡德全说,“这两年情势变了!”

“咋变了?”

“外国人插手了。”

“那又怎样?”

“外国人出手大方……”

“有什么猫腻?”

“伊万这个人你知道吗?”

“哦,你说的就是前些年在草原上贩活羊往北京运的那个俄国人?”

“正是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伊万找我了。这次让我竞争社长的人就是伊万。”胡德全说,“伊万张口就答应给我这个数……”胡德全神秘地张开手巴掌让二斗子看。

“哇呀!这么多哪!你不是做梦吧?”

“你看你看,说给你也不懂。”

“俄国人傻了?”

“俄国人才不傻呢,他们要争夺归化驼运的掌控权呢。你不懂……”

“关咱球事!”二斗子端起酒碗,“咱俩只管喝酒。”

二斗子不明白的事海九年可懂得,当二斗子把胡德全的话告诉海九年的时候,海九年立刻就蹙起了眉头:“你是说伊万要插手万驼社的事?”

“不是我说的,是胡驮头说的,关咱球事!”

“咋不关咱的事!”海九年认真地说,“我跟你说,这事和咱关系大了去了。”

“关系是大啊,对了,胡德全说了,伊万给的银子很多。有银子就好说话!越多越好。”

“这里有大事呢!”

“什么事?”

“你不懂。”

“又是我不懂,拉倒!我不跟你们这些人说事了。”二斗子不高兴了,“咱们说正经事吧,九哥,你答应请弟兄们喝酒的事多久了?大伙儿可都盼着呢。”

杀倒一只羊,二斗子专门进城打了好酒,邀请村人到海九年的院子里来喝酒。一顿大酒喝完了,海九年问大伙:“弟兄们喝得怎么样?”

刁三万舌头也直了,对海九年说:“海掌柜……我觉得还不过瘾……”

“好,你说——咋才过瘾?”

“进归化城去吃,到喇嘛沙王的大观园去吃,那才叫气派呢。”

海九年毫不犹豫地答复:“好,就依你!”

大伙儿一听高兴了,几十号驼夫欢呼起来,骑马的、赶车的、骑骆驼的,呼啦啦地就涌出了村子。杂乱的队伍一路说笑着、唱着歌向着归化城的方向去了。

大伙儿都相信这样一个真理——只要跟着海九年海掌柜,只要手里攥着毛尔古沁的秘密,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呢!为了这一条,贴蔑儿拜兴村大人孩子全都把海九年当成神明似的敬着。

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揽了一笔往新疆送货的差事,这一趟一路上顺顺当当。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从新疆返回的时候驼队中多了一个人,是一个维吾尔族的俏丽姑娘。刁三万专门腾出一峰骆驼,在驼背上铺了最厚的驼屉,在驼屉上又盖上一块厚厚的小坐毯,把姑娘安置在驼背上,一路上细心照料。对于人们的询问,刁三万只是简单地回答:“姑娘是到归化城走亲戚的。”

驼队上的人,包括二斗子本人全都不知道这鲜鲜亮亮的姑娘就是小人人二斗子未来的媳妇,她是刁三万为履行自己做干爹的责任给二斗子娶来的媳妇。

从早晨起,贴蔑儿拜兴村就洋溢着热烈的喜庆气氛。孩子们拿着鞭炮、二踢脚在村巷里奔跑,这儿那儿时不时地冒出清脆的爆竹爆炸声。二斗子的小泥屋早就打扫了出来,散发着新鲜的白泥的诱人香气。土炕上撤掉了旧的席子,铺上了一块新的纯白羊毛毡,羊毛毡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戚二嫂、麻三婶和本村的几个妇女围坐在炕上在捏黄米糕。院子里挨着东边的院墙垒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灶上的七口大锅里冒着蒸蒸热气。

二斗子与奥依古丽的良辰吉日便是王锅头给选定的,王锅头在摇头晃脑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捻着指头掐掐算算,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日子选定。五月初九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应了新婚夫妇和和美美度日月的好兆头。

典礼之日,天还蒙蒙亮呢,戚二嫂就就着油灯的光亮点火烧水,督促着新娘子起身了。等奥依古丽仔细地洗过脸之后,隔壁蹇家的两个媳妇就到了。戚二嫂为新娘子准备嫁妆,蹇家两个媳妇用自己带来的金丝线为新娘子开脸。戚二嫂这边已经把新娘子的嫁妆都叠好了——其实这些嫁妆也就是戚二嫂陪着奥依古丽在归化城里采买的,大部分都是穿用的衣物。有三套绸缎衣服、一块俄罗斯毯子、一对银灰色的内里嵌有红色血丝的玉石手镯,都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摞起来用包袱皮包好。戚二嫂把整好的包袱放在炕沿上,发现蹇家大媳妇扶着新娘子的肩膀举着油灯照着,三媳妇正在用金丝线为新娘子拔脸上的汗毛。戚二嫂把脸凑到油灯跟前仔细看了看不满意了,埋怨说:“这都半天了,怎么连半个脸还没弄完。”

“开脸的事情不是别的营生,”蹇家大媳妇说,“你以为这是给春天的骆驼剪毛呢?这可是姑娘一辈子的事情。”

蹇家三媳妇牙齿咬着丝线的一头,听戚二嫂这么一说也不高兴了,牙齿一松把丝线吐了出来,反驳道:“这为新娘子开脸的事马虎不得,弄不清爽人家会笑话的,不只笑话新娘子,还会笑话我这开脸人的手艺!”

“行了,行了,”戚二嫂妥协道,“你们快弄吧,说话别耽误了手里的营生。”

“光线又不好,弄盏破油灯一晃一晃的,真不好弄……”蹇家三媳妇抱怨着,重新把金丝线用牙齿咬住,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张开着抻着丝线的另一头,接着为新娘子开脸。奥依古丽半眯着眼睛,晃动的灯光照着,她隔一小会儿就抽抽眼睛皱皱眉头——生生地拔掉脸上的汗毛使她觉得很痛。

蹇家大媳妇使劲摁摁新娘子的肩膀:“你别乱动。”

新娘子坐在一张骨牌凳子上,捩着脖子操着哭腔说:“我疼啊……”

“忍着点儿吧,”戚二嫂在一边插话,“你以为做新娘子那么容易吗?”

“就这点儿事还忍不住,还想给人家做媳妇。”蹇家大媳妇趁机嘲讽说,同时向戚二嫂那边夹了夹眼睛,目光中已经有了猥亵的意味,“以后还会有疼痛的事等着你呢,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怕是你疼得连哭爹喊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蹇家大媳妇和戚二嫂都大笑起来,蹇家三媳妇嘴里叼着丝线笑不出来,被挤成细条的笑声从她的牙缝间刺出来。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噗”地一下把金丝线吐出来了,捂着肚子弯着腰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儿。

戚二嫂第一个收住笑,奥依古丽幸福的样子勾起了她的心事。她又想起了许多年以前自己出嫁时候的情形,似有隔世之感,不免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

要给新娘盘头发做发髻了,戚二嫂对新娘子说:“我不是‘全人’,照规矩我不能给新人上头。”

“我还是想让您给我梳头。”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全人’不能给新人上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这规矩不能坏的,不然对你和二斗子不吉利。”

奥依古丽问道:“‘全人’是什么意思?”

“全人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

蹇家大媳妇刚刚给奥依古丽解开一个小辫儿——奥依古丽头上的小辫是很多的。她又把手松开了,向后退了一步说:“哎呀,说起‘全人’来,我也不是‘全人’了,我爹去年刚刚殁了。”

说着蹇家大媳妇退到一边去了,身子靠在了戚二嫂家的红躺柜上。

现在只有蹇家三媳妇一个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的“全人”了,戚二嫂叹口气也把身子靠在炕沿上,说:“她三婶,我们可是都没资格上手了,你辛苦点就一个人干吧。”

蹇家三媳妇要一个人给奥依古丽梳头了。她扭脸朝窗户外看了看,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嘣——啪!”院子外面传来了爆竹的爆炸声,蹇三媳妇自觉担子不轻,粗手大脚地紧忙动作起来。蹇家三媳妇牙齿间叼着一把牛角梳子给新人上头,她将奥依古丽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把她那细细绺绺的九根发辫一一解开;拿牛角梳子梳理了若干次,然后又将梳子叼在牙齿间,腾出两只手把新人那瀑布似的黑发盘绕起来在脑后打成一个结。散在外面的发丝全用浓浓的野杏子油抿住,发型做完,新人立刻显得更加美丽,光彩照人!

艺胜鼓匠房的排子曲演奏到了《劝君碑》的时候,迎亲的驼队就来到了新娘子的临时娘家。九峰白驼全都披红挂彩,停在戚二嫂家的院子外面。牵驼的正是七哥,如今的七哥已经长成身高树大、膀宽腰圆的大小伙子了。今日里因为做了迎亲驼队的牵驼人,特意换了一身青布的崭新衣裤,内里是一件雪白的市布衬衣,脚下蹬一双千层底的冲福呢布鞋,那鞋底的棱上刷着白色的浆膏,头脸刮得干干净净的,拖在脑后的大辫子在辫梢上特意打了一个红绒线的蝴蝶结。

头驼是一峰特别高大的公驼,它的背上很巧妙地架着一个驼轿,那驼轿用四根红色的白蜡木杆挑起了两个带篷的轿子:一边坐着新娘;另一边的轿子里坐着一个乖巧机灵的男孩儿,年龄大概在十一二岁之间。那男孩儿也是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辫梢上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哨——哨!”七哥嘴里喊着,抻抻手里的缰绳,那白色的头驼便规规矩矩地卧倒了。身着长袍马褂的二斗子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呢子礼帽,呢帽的圆顶上插着两根野鸡的彩色翎毛,大红彩绸斜着在他的胸前打了一个交叉,一朵脸盆大的红纸花戴在他的胸前。二斗子牵着一匹白色的走马——这是新郎的特定坐骑,等待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疲惫。

人们终于看到在蹇家媳妇的搀扶下,盖着红罩头的新娘子迈着款款的步子从戚二嫂的院子里走出来。这时候随在驼队后面的鼓匠班子奏出的乐声猛然昂扬起来,就像激越的河水澎湃喧哗。猛然爆炸的二踢脚震得妇女和娃娃们都捂住了耳朵。二踢脚在空中爆炸了,许多彩色的碎片飘落下来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儿。鼓乐、爆竹和孩子们的欢叫声把婚礼的喜庆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

七哥一声吆喝,白驼站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在归化城艺胜鼓匠班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其实要说归途,奥依古丽临时的娘家戚二嫂与婆家刁三万家的院子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三十丈远。可是为了表示郑重,迎亲的队伍从戚二嫂家出发要向北拐,经过关帝庙前面的空地,一直向北绕过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后面,向西经过村西的草滩,再向南拐,然后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的后面绕回来再向北折,回到刁三万家。

迎亲队伍所经过的路线,是刁三万事先特意请王锅头根据阴阳八卦掐算出来的,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依照卦面的昭示,一旦迎亲队伍走错了路线会给新婚夫妇带来意想不到的噩运。所以刁三万在这件事情上是非常认真的,他特意嘱咐了七哥好几遍,千万不能把路线走错。

照道理鼓匠班子为红事伴奏,只在花轿进门、新人拜天地的时候才奏乐。但是刁三万对瞎眼“吹塌天”说:“我多给你点钱,你要给我一进村子就吹就敲就打,还有迎新的时候到新娘家里还有返回的路上,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要热闹。”

“吹塌天”说:“当然是要给酬金的,不是白吹白打。”

“这你放心,”刁三万说,“酬金我一分钱不会少你,按原来说好的价我给你翻个跟斗。”

瞎眼“吹塌天”高兴得咧开了嘴:“主家你今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儿,那就净等着看好吧。”

果然瞎眼“吹塌天”没有食言,鼓匠班子从打一进村子就开始给闹热闹。先是在婆家闹了一场,之后在新娘子临时的娘家又闹了一场,接着在迎亲队伍返回的时候,一路之上音乐不断,热闹不断。瞎眼“吹塌天”累得是脸色煞白,浑身冒汗,排笙马的滚笙玩了不知道多少场,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直到后来晕过去了才作罢,人们都说这鼓匠班子真是卖劲儿!

这边,人们刚刚把累晕过去的瞎眼“吹塌天”救醒过来,院子里新人奥依古丽已经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了燃着熊熊炭火的火盆。迈过了火盆,奥依古丽就算是进了刁家的门,就成了二斗子的媳妇了。在民间这熊熊的火焰犹如法律一般不容置疑。今日这场婚礼的主持人是白守义。在白守义的指挥下,二斗子与奥依古丽拜了天地。

待到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洞房,驮头胡德全立刻跳上一条骨牌凳子,手臂一扬,高声宣布:“喜宴开始——”

戚二嫂影子似的飘到海九年身边,身体紧挨着海九年欣赏着婚礼热闹的场面。

“你多会儿也能像二斗子这样?”

“什么?”

“给自己办喜事呀。”

“哦,你是说这事啊——你等不及啦吗?”

“你混蛋。”戚二嫂拿手狠狠地在海九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海九年疼得低声叫起来。

“好好,是我等不及了。行了吧。”

“年根儿吧。”海九年认真地说。

“俺要照着奥依古丽的样子来一份,你得答应俺。”

“好!俺答应。”

戚二嫂伸手将海九年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拽住了。

鼓匠班子的音乐又响了,整个村庄都随着煽情的音乐而激动起来。

“我的好日子快点来吧!”戚二嫂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怀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

这天下午,麻三婶到戚二嫂家里来了,两个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拉家常。麻三婶纳着鞋底,细麻绳“噌、噌”地扯着。麻三婶就问话了:“俺听说海九年走了一趟北路,回来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入赘到你家了?”

“瞎说哩。”

“这咋能是瞎说哩,是我家二斗子打探回来的信儿。二斗子跟着海九年白天晚上滚在一起,海九年的什么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是你跟海九年说啦,让他把老家的媳妇和老娘都接到这边来,真有这事?”

“这话俺说了。”

“啊呀呀,俺还以为是二斗子自己编排出来的呢,弄了半天这话真是你说的哩。听说你还说啦,好男人女人们都喜见。”

“是哩,这话俺也说了。”

“你倒是大方哩。”麻三婶手里的麻绳停住了,“那一条炕上咋的睡两个女人哩?”

“这有甚稀奇?你没见过,归化城里那些老财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这倒也是,那你还犹豫个甚,还不赶紧叫海九年搬过来。要么你卷着铺盖卷到他那里去睡。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个甚?”

“怕当然不怕。俺是担心,也不知道俺俩命相合不合。”

“那你就让王锅头算算不就心里踏实了?”

戚二嫂想了想说:“三婶,你这话真有道理。俺自个儿心里也琢磨呢。”

“人不信命是不行的,”麻三婶又说,“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光自己命好还不行。戚二就是个例子,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麻三婶,命也靠不住。”戚二嫂说,“我小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那命是应验了,眼下你戚二嫂骆驼成群,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是富贵是什么?”

“……半路里把男人也死了,还能算什么富贵?”

“前一个男人去了后一个男人来了,”麻三婶紧接着又说,“这个男人比那个男人更是能干。”

“谁知我命里有没有这福分呢?”

“所以呀,俺才劝你请王锅头给掐算掐算。大家都说王锅头算命灵极了,又不用你走路,人就在你院子里。”

虽说是王锅头就在自家院子里,请王锅头看相那天,戚二嫂还是把麻三婶唤了过来陪她。大概是因为要给东家女掌柜看相,王锅头很慎重,还专门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马褂穿在身上。看相的地点出于看相人的讲究定在了王锅头住的房间里。王锅头在戚二嫂未来之前便站在自己屋门前候着了,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鼻子上架了一副水晶石眼镜,头脸也都刮过了。看见麻三婶陪着戚二嫂走过来,王锅头摘下眼镜笑道:“内掌柜的,你的气色真好。”

“交好运了,怎么不好?”麻三婶指着戚二嫂说,“王锅头,你要好好地给戚二嫂看相啊。”

“是,是!内掌柜,还有麻三嫂你们两位请屋里坐。”

炕上放着一张红油漆的小炕桌,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两只胳膊让她坐在王锅头的对面,自己则坐在了王锅头的身后。

王锅头重新戴上水晶石眼镜,在那张红油漆小炕桌旁落座,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戚二嫂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在手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戚二嫂被王锅头这样一通看得心里不免就毛躁起来,她忍不住侧着身子观察给她看相人的神情,但见王锅头水晶镜片后面的眼珠一个劲儿地眨动,于是心里不由得更是发毛。

“王锅头,”戚二嫂终于忍不住了,“是俺的命不好吗?”

王锅头摘下眼镜,看着戚二嫂说:“可惜了!”接着又侧侧身对麻三婶说:“真可惜。”

“怎么?”麻三婶问,“王锅头,有什么话你只管照直说就是了,你不是常说嘛:君子问祸不问福。戚二嫂是很开通的人,你用不着有甚忌讳。”

王锅头点了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戚二嫂说:“内掌柜,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戚二嫂当然不懂什么“上造”、“下造”,但她能听得出来王锅头是说她命好,就说:“王锅头,你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那就是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

“可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王锅头,你就别绕弯子了。”麻三婶插嘴道,“戚二嫂今日要你看相,求的是婚姻命运,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海九年这个人她嫁得还是嫁不得?”

“恭喜内掌柜,贺喜内掌柜,”王锅头把水晶石眼镜摘下来丢在炕桌上,双手在胸前抱成拳,笑道,“从命相上看,自然是嫁得了!”

戚二嫂低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出了王锅头的屋子。麻三婶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看见戚二嫂正拿手掌抹着脸颊上的泪,眼睛里却洋溢着甜蜜的笑意。

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手,盯着她眼睛问道:“这一下你心里妥帖了吧?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你那个海九年,让他再请王锅头给选个日子,你俩就扯旗放炮把事情办了算了。往后就再也用不着明铺暗盖躲躲闪闪了。”

“看俺不扯烂你的嘴!”

麻三婶叽叽嘎嘎笑着跑开了。

上午,二斗子和白守义把驼群赶出院子。桦木杆的栅门在驼群的碰撞下咣咣当当地响着,成百上千的骆驼的巨大的蹄掌踏起了尘烟,骆驼把黄色的粪便撒在村道上。麻雀像灰色的云片从树上、从人家的房顶上落下来。麻雀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拿它们细小的爪子在冒热气的驼粪上乱刨着。

海九年出现在栅门外边,他身着一件藏青色的上衣,叼在嘴上的烟袋冒着烟。他的头脸刮得干干净净的,显得精神焕发。每天早晨他都要这样,目送自己的驼群出牧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熨帖。当他扭身返回院子里的时候,看见远远地在村道上有一顶绿呢轿子向这边移过来。海九年把跨进院落门的一条腿又抽了回来。他等待着,心里预感到村子里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村道的上空飘浮着雾霭,干扰着海九年的视线,使他总是看不清那顶轿子的面貌。越是看不明白越是想知道,他拿手揉揉眼,却是更加模糊了。

绿呢桥子越走越近,这是一顶四抬大轿,走在前面的四个轿夫一摇一摆地走着,海九年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很内行的轿夫。在轿夫的旁边走着一个年轻人,那个人的两只胳膊向外奓撒着,像鸟儿半张着翅膀。远远地海九年就看到本村的驮头胡德全陪伴着客人。胡德全的身后有一大帮娃娃,窃窃地跟在轿子的两侧,一个个面露胆怯的神色。突然间海九年眼睛一亮,他认出了那顶轿子。

绿呢大轿颤颤悠悠地沿着村道移动,是那样地熟悉!绿呢大轿引动着他的心,一步步缓缓地移动,就像一百年以后发明的电影中的慢镜头。走啊走啊,绿呢大轿终于来到海九年的跟前,停下了。

轿子前面的两名轿夫跑到轿子两侧从两面将轿帘掀起来,轿子后面的两名轿夫将轿杆略略抬起。年轻人伸出手,搀扶着把一个老者从倾斜的轿子里迎下来。这长者中等身量,身着当朝四品文官官服,头戴顶戴花翎,目光深邃,面容清癯,颔下留一绺稀疏的胡子,那胡子依然是雪一样的白。海九年只是扫了一眼,在半道里他的目光与那人的既熟悉又威严的目光相遇了。顿时犹如雷鸣闪电在海九年心里炸响!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认出了来人正是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

大掌柜的身旁站着他的贴身小伙计善元。

披在海九年肩膀上的衣服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他像做梦似的脱口说道:“大掌柜……”

“古海!”

海九年立刻把手中的烟袋丢出去,双膝一曲伏倒在地上。

“大掌柜!”

一双秃手扶住海九年的手臂,海九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仰起脸来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

大掌柜言语硬咽地说道:“古海,你让我找得好苦……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古海站了起来:“大掌柜如何能找到这里的?大掌柜来这里是……”

“老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来是请你复号的。”

“复号?”海九年喃喃地说道,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盛魁冤枉了你啊!”

“大掌柜说我冤枉?!”

“是啊,大盛魁开销你是大盛魁的错!”

海九年楞怔着,好半天,眼泪才从他的眼里慢慢地又淌了下来。

大掌柜也流下了泪。

“怎么,古海,你不请我到你的屋子里去坐坐?”

“大掌柜,你不嫌弃寒舍矮小?”

“哪里话!”

“好!大掌柜,请到寒舍一坐。”

“走,到你的屋子里坐坐!咱俩好好聊聊。”

走下轿车的时候大掌柜身子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眼疾手快的古海赶忙把大掌柜扶住。

“我自己不小心,把脚崴了。”没用古海询问,大掌柜自己说,“是在送郦先生归乡那次,一直没好利索呢……”

大掌柜在海九年的搀扶下一步步地走向海九年的院子,目光亲切地照拂着院子里的骆驼、藏獒和搭在院子角落的驼羔棚。

戚二嫂还呆呆地站在村道上。下午的阳光斜射下来,照亮了村道上空飞扬的尘土,戚二嫂莫名其妙地感到几分不祥的预兆。也说不清为了什么,戚二嫂就流下了眼泪。在戚二嫂的身前身后还有许多人,一张张脸上全都现出惊愕而又欣喜的表情。他们脚步匆匆地从戚二嫂身边过去了,都往海九年的院子那边去了。

女人的预感真的是太准确了,戚二嫂预感到了古海复归大盛魁的事。她悲哀地想到,古海回归大盛魁的那一天也是她与海九年关系终结的日子。因为她知道按照大盛魁的规矩,在号的人,不论掌柜、伙计,是一律不准在归化这边娶妻安家的!

这样一来戚二嫂和海九年的婚事便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