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六章

终于有一天,这令人难堪的消息传进了戚二掌柜的耳朵里。是喝醉酒的刁三万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刁三万给双胞胎的儿子过生日,也没大办,只是邀请了几个和自己挨好的汉子喝了一顿酒。黄昏到来以前刁三万杀了一只隔年的羯羊,把羯羊大卸八块在锅里炖着。不久客人到了。客人中有胡德全、牛二板、蹇二掌柜、戚二掌柜、王锅头,加上二斗子和海九年,连同刁三万本人总共八个人,大家围坐着小炕桌喝酒。二斗子身份特殊,论辈分他是两个小孩的哥哥,可他又与海九年平辈,只能跨着炕沿边儿坐下,主要任务是为客人添酒和肉,也陪客人喝酒。

胡德全进城到归化万驼社办事回晚了一会儿,一进门就问:“不时不节的今日里喝的是哪门子酒?”

一看见胡驮头走讲屋子,炕上的客人全都移动着赶忙给他让了一个位置。

胡德全把鞋脱掉爬上炕。

“也没什么事,”刁三万简单地解释说,“今天是两个儿子的生日儿。”

“原来是过生日啊!你怎么不早说话,我这个做大爷的也好给孩子准备一份礼物。”胡德全还没坐好呢,双膝在炕上跪着,拿两只大手在身上乱摸着。

“我就怕大家破费……”刁三万着急地向胡德全摆着手,“快坐!胡驮头。”

看见胡德全这样大伙都坐不住了,纷纷拿言语埋怨起来。

“都是刁掌柜,把消息捂得严严实实的!”

“好事就该好办么……”

“把我们弄得不仁不义。”

“小人巴家的哪里敢大肆操办,不敢惊动大家,不敢惊动大家……”

这边胡德全已经从身上摸出两个精致的小元宝,在手上托着:“来来来!四虎和……这哥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呀?”

麻三婶抢着讲解说:“眉毛重的是哥哥,叫四虎;眉毛轻的是弟弟,叫五虎。”

“好,四虎、五虎。来,每人一个!”

看见闪闪发光的银元宝,两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嗷嗷叫着爬向胡德全。四只肮脏的小手争夺着把胡德全手掌上的银元宝抢过去了。

“小王八蛋!”刁三万假装生气,训斥着不懂事的儿子。

一个儿子已经把银元宝咬在嘴里了。

胡德全哈哈大笑着坐下去。

刚没喝几盅酒,就听见麻三婶忽然间大叫大骂起来:“小祖宗啊!这可叫我咋办哪?……”

众人全都扭过头,还没看到什么海九年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原来是四虎、五虎两个中的一个拉出来了。麻三婶惶惶地抓起一块破抹布把屎抓了跳下炕,急急地往屋子外面去了。所有的客人全都皱着眉头,抽着鼻子,停止了吃喝。

刁三万尴尬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已经无法连贯:“你看看,我这孩子……真是!”

“没有甚,”胡德全宽宏大量地说道,“谁家的锅底没有黑,谁家的娃儿不吃屎能长大的?”

说话间麻三婶返回了屋子,女人又惊叫起来:“哇!要命的娃娃呀……”

众人扭脸一看,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正在拿屎往银元宝上涂抹呢!

又坚持着喝了一会儿酒,众人就纷纷起身告辞了。

戚二掌柜走在最后。已经喝多了的刁三万伸出他的长手臂把走到屋子门口的戚二掌柜抱住了:“你别走,咱俩再喝两碗。”

“不能喝了,已经喝多了。”

“我有话跟你说。”刁三万费劲地扭动着他的狼脖子看着戚二掌柜的脸。

戚二掌柜问:“什么事?”

“要紧的事……是一个人的名誉。”

“是谁的名誉?”

“当然是你的名誉。”

戚二掌柜摇摇晃晃走回来,重新脱鞋上炕,在炕桌边坐下。

结果喝多了酒的刁三万就把海九年与戚二嫂之间的事告诉了戚二掌柜。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种事咱可不敢给人瞎说。”刁三万舌头都直了。“那天晚上我到大东沟去,是去洗两张牛皮。刚走到河槽边儿就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怪熟的。走近一看把我吓傻了!原来是你家的老婆……身子脱得……”

“就她一个人吗?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有一个男人。”

“谁?”

“还能是谁,海九年海掌柜呗!”

“好哇……有这等事?”

“你可不敢对人乱说!”刁三万警告着戚二掌柜,“这种事是要抓住一对才算数的,咋说的来着?捉贼拿双,捉奸拿赃。”

“你说反了——是捉奸拿双。”

那时候炕头上刁三万的五个儿子已经全都睡了,一排小脑袋整齐地排列着,麻脸老婆偎在儿子旁边也睡着了,难看地张着嘴打呼噜呢。这情形引发出刁三万心中的骄傲,他把话题一转,指着熟睡的儿子们问戚二掌柜:“你看我的儿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儿子。”

“过上两年就更好了!等我的儿子们长大,我交给他们每个人一串骆驼。五个亲儿子再加上干儿子二斗子和我,我刁家就能在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里站一大串儿啦。到那时候我刁三万可就牛气啦!”

“这话不错。”

“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

戚二掌柜并没喝糊涂,他知道刁三万心里在想什么,迎合道:“当然是人最宝贵啦!只要有了人就什么都不用发愁。”

“好!你戚二掌柜最了解我的心事……”刁三万把戚二掌柜紧紧地抱住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呢,戚二掌柜就听见耳边响起呼噜声,刁三万手搭着他的肩膀就睡着了。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一个劲儿地往戚二掌柜的脖子上喷。

“你他妈的,睡得倒快……我还想着和你划两拳呢。”戚二掌柜觉得很扫兴,扭身扶住刁三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炕上。

等到第二天黄昏戚二掌柜来找刁三万的时候,对于昨晚上说过的话,狡猾的“狼人”立刻就矢口否认了:“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肯定是你听错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刁三万冷笑起来,“根本就不可能!戚二掌柜,听我说——你还是别没事找事了,省着点力气快去照看你家里的母驼去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家有好几峰母驼要产羔啦!大喜临门啦!”

戚二掌柜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刁三万,一副不肯甘心的样子。戚二掌柜被刁三万推着离开了刁家的院子。但是,戚二掌柜立刻又返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刁三万的衣领拧着,把刁三万的脸拽到自己的脸前:“今日你不给老子说实话,看我把你这颗狼脑袋给拧下来!”

“干什么?”

“说!那个姓海的是不是真的把我老婆干了?”

“什么姓海的?”

“别装糊涂,就是海九年。”

“怎么可能!你疯了吗?”刁三万脖子被戚二掌柜拧得难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一口咬定地说,“你他妈的再胡乱猜疑老子跟你翻脸啦。”

“话是从你的嘴里吐出来的。”

“我没说!”刁三万拼命地咬着牙,“你血口喷人。”

戚二掌柜盯着刁三万的眼睛看了半天,把手松开了。

“哼……日他!”刁三万扭动着狼脖子埋怨道,“往后再别想到我家来喝酒了。”

望着戚二掌柜离去的背影,一直躲在门后的麻三婶走到丈夫面前,妇人拿手摩挲着自己的胸脯长嘘了一口气,发表着感想:“哇!你这个背时的家伙,差一点就惹出天大的祸来了!你想想看,自古以来杀父夺妻这可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戚二掌柜还不闹个天翻地覆,血溅驼村啊!”

刁三万抹着脸上的汗,说:“关老爷保佑,还算我刁三万机灵,躲过了一场大祸。”

“都因为你这张不值钱的嘴!”

“老婆大人说得对……”刁三万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戚二掌柜隐忍着一直没有发作。驼队起程前的一个黄昏,戚二掌柜将心中的仇恨爆发出来。晚饭后的时分,戚二掌柜足足地喝了两大碗稠稠的汤面之后,把空荡荡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随后将筷子哗啦丢在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一根红柳筷子就掉在地上了。

坐在炕沿儿上的戚二嫂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作起来。她跳下地弯腰把筷子捡起来了:“你还吃吗?”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准备给丈夫盛饭。

“不吃了!”传来戚二沉闷的话。

戚二嫂诧异地望了丈夫一眼,问道:“你怎么了?是身子骨不舒服吗?”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柜头上,“我摸摸,是不是着凉了。”

戚二躲了一下子把头闪开了:“我是心里不舒服!”

自从在刁三万家喝酒以后,戚二掌柜再没有和自己的媳妇亲热过一次。戚二嫂似乎猜到了什么,也就不再多问。

临到驼队要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温情才又一次在他们夫妻间出现。戚二嫂一边在灯下给丈夫缝补狐皮坎肩,一边安顿说:“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身子骨要紧……”

“没事。驼道上走了多少年了。”戚二掌柜语气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在家遇到的难事多,又没有个帮手……”

“我肚里也有了。”

“我知道。”

“你咋也不问问?”

“那有什么,谁家的女人不生孩子。”

那一夜戚二嫂接受了丈夫的亲热,但是事情做得很没有味道。

“你咋不上劲儿?”事毕丈夫问妻子。

戚二嫂简单地答复说:“我怕肚里的孩子受制。”

在贴蔑儿拜兴村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到了深秋后在驼道上发芽生长了。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驼道上两个汉子打起来了。起因很简单,为了一件小事——吃饭的时候海九年把油茶撒到戚二掌柜的驼屉上了。戚二掌柜张口便骂起来:“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说话客气点儿。”

“对你不需要讲什么客气。”

“我咋了?”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认吗?”

“什么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这事,你敢不敢承认?”

“我怕什么?”

“好,就是说你做了?”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一个饿虎扑食就把海九年压倒在地上。两个驼夫汉子扭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就像变戏法似的戚二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夫就见戚二掌柜把刀子架在了海九年的脖子上,动作快得像闪电。

“我宰了你!你他妈的,欺负到我戚二的头上来了。”

在场的人都傻了。

胡德全、王锅头、二斗子、刁三万和蹇家兄弟将打架的人围在中间。

王锅头喊:“戚二掌柜,你可别做傻事!”

“你们谁也别过来!”

“有话好说!”刁三万急得直摆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咽不下这口气。”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王锅头说,“你没凭没据……”

“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知道了,海九年他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说出一个证人来。”

“好,刁三万。他亲眼所见。”

刁三万给众人一看,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往别人的身后躲:“戚二掌柜——你血口喷人!”

危急关头又是胡德全那裹了蟒皮的钢鞭发挥了作用,钢鞭在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头顶上嗖嗖叫着,迫使两个扭在一起的汉子怪叫着跳开了。他们各自拿手捂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的胳膊上同时出现了几道鲜红的血印子。

“兔崽子们!别忘了这可是在驼道上!整个贴蔑儿拜兴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驼队身上押着呢!”

狂风突然袭来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风中夹杂着狼的嗥叫声,越来越响亮清晰地传进人们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伙,“掌柜子、伙计们操家伙!”

护卫狗们都吠叫起来,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嚣的地方冲过去。

大伙儿都扑向各自的驼列,从货驮间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着。”戚二恶狠狠地说着,跟在群狗的后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

危险很快解除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房子里。

是王锅头第一个发现了海九年脖子上的伤,他扳着海九年的肩膀让海九年侧过身体把头凑到油灯跟前:“我看看。”

锋利的刀刃已经在海九年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口子,一道鲜血像蠕动的蚯蚓似的顺着肮脏的脖子流进衣服下面去了。

王锅头给海九年的伤口敷了药,用布条子将伤口缠住。

事后王锅头奇怪地问海九年:“这么重的伤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

“你就不疼?”

“不疼。”

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只不过是暂时过去了,但谁都知道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在海九年的头上始终有一柄利剑在悬着。仇恨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魔影,不管海九年做什么,走到哪里都罩着他。所有的人都担心也许某一个早晨当人们起身的时候会发现海九年已经死去了。为了这样的悲剧不要发生,王锅头专门找了戚二掌柜谈话,警告他不要暗算海九年。

“总有一天我戚二会把海九年的脑袋拧下来,不过明人不做暗事!王锅头你放心,我戚二是不会暗算他的。”戚二掌柜这样答复王锅头。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王锅头还是放心不下,他一再提醒海九年多加注意。

对于王锅头的提醒海九年的回答是:“现在不是他戚二还没有把我杀死么,既然还有口气在喘着,我海九年就得继续在驼道上往前走。”

归化城。大南街,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大街上人头攒动。戚二嫂、麻三婶、白驼寡妇挤在人群中间走着。她们来到一片杂货摊子跟前。耳坠、手镯、项链、戒指、香包……戚二嫂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正在欣赏着。

结果被白驼寡妇发现了,经验丰富的女人走到戚二嫂身后观察了好一会儿,伸手把戚二嫂手里的布娃娃夺过去了:“这是什么?”

戚二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遮掩着说:“没什么。”

“你瞒不了我,我是谁?我什么事没有经见过?”白驼寡妇上下打量着戚二嫂,说道,“说吧,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几个月了?”

“……三个月吧。”

“我早就发觉你不大对劲儿啦,”白驼寡妇说,“还是上个月十五那天在村西的草滩,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你好像在呕吐呢。”

“好难受。”

“是瘦多了。”戚二嫂犹犹疑疑地承认。

“爱吃什么?”

“就想吃酸杏。”

“可惜,季节不行了,晚了。”白驼寡妇说,“早半个月咱这山上到处都是山杏哩。”

“是啊,什么东西越是没有就越是想,有的时候又不稀罕。真是没办法!”

过了两天,一个黄昏,白驼寡妇来找戚二嫂。恰巧是个阴天,天黑得早。白驼寡妇也没敲门,直接走进了戚二嫂屋里,正坐在地上拉风箱的戚二嫂被她吓了一跳,从小凳子上跳起来了:“这是谁呀,吓死我了!”

“还怪我?”白驼寡妇说,“喊你好几声都不答应,脑子里想甚呢?”

“能想什么?”戚二嫂赶忙招呼客人,“快上炕吧,我正蒸糕呢。俗话说得好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客人上了炕,戚二嫂又说:“你把油灯替我点着,今儿个阴天,天黑得早。”

待到油灯橙黄色的光亮照亮屋子,戚二嫂又被吓了一跳,“你的脸是怎么了?”

“没怎么。”

“怎么血糊拉茬的?”

“是吗?”白驼寡妇拿手抹着自己的脸,“我怎么不觉得?”

“你是做什么去啦?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到鹞子沟去了。”

“干什么?鹞子沟多危险哪,都说是那沟里有狼呢。”

白驼寡妇把一个毛口袋朝炕桌上一蹾,说:“我摘酸杏去了!你看,这么多。我知道现在这季节也只有鹞子沟还能有,别处哪也找不到了。”

戚二嫂一下愣住了!她被震慑了,喃喃地说道:“你是为我才弄成这副样子的?”

“我知道你爱吃酸杏。”说着白驼寡妇把她受伤的脸扭到一边去了。

眼看着戚二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是人们还是看到每天早上她自己亲自把自家的骆驼赶到村西的草滩上去。看着戚二嫂在村道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麻三婶劝道:“别逞能了,谁也不是铁打的。”

但固执的戚二嫂还是不肯把骆驼交给别人,坚持自己放牧骆驼。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村西草滩放牧的时候戚二嫂好端端地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痛。待到那波浪似的疼痛第三次袭来的时候,戚二嫂感到害怕了,她喊叫起来:“麻三婶!”

麻三婶跑着来到戚二嫂身边:“怎么了?”麻三婶问,“看你脸上这么多汗!”

戚二嫂弯着腰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是哪里?”

麻三婶仔细观察着,伸手在戚二嫂身上摸着:“八成是要生了吧。”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要生孩子了,”麻三婶板起脸来说,“怎么劝你也没用,就是不肯听话。现在怎么办?”

“我……哪里会知道?”戚二嫂愁眉苦脸地回答着麻三婶的问话,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危险的后果,“我该咋办呢?疼得要死……说不出话来了。”

妇女们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跑过来。

就在那个初春的下午,戚二嫂把自己的女孩生在了沙滩上。大家用树干扎成一个临时的担架,把戚二嫂抬回村里去。

小姑娘皮肤分外地白皙,眼睛黑黑的,一看就非常健康。事实上小姑娘自打落地一直长到三个月从来没有闹过什么毛病,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非常省心。杨树叶抽芽的时候小姑娘就敢到屋子外边来了,戚二嫂放驼的时候或是串门的时候就把女孩抱在怀里。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问起戚二嫂孩子的名字。戚二嫂说:“等孩子爹回来由她爹来取吧。”

于是村子里的人们就临时管戚二嫂的女儿叫“丫头”。

只有戚二嫂自己最清楚,这个孩子是谁的骨血。她咬着牙对谁也不肯说。

但是不说也瞒不了明眼的人,白驼寡妇就看出蹊跷来了。这天傍晚白驼寡妇到二嫂家串门,她把孩子抱起来逗着端详着,脱口说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看,这孩子的眼睛,黑色的睫毛,棕黄色的眼球……”

“怎么了?”

“像一个人。”

“我吧?”

白驼寡妇摇头。

“戚二?”

“哼!”白驼寡妇撇撇嘴直摇头。

“你说像谁?”

“海九年!”

“看我不扯烂你的嘴!”

夜里,戚二嫂就着油灯久久地盯着孩子的眼睛看,觉得白驼寡妇说得准。孩子就是海九年的,不仅是眼睛,什么都像,嘴巴、额头、鼻子……

不用说戚二嫂心里是多么的熨帖。过了几天妇女们又凑到一起,戚二嫂主动问白驼寡妇:“嫂子,你说这会儿咱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行走在哪里了?”

“行走在哪里?这我可说不好。”白驼寡妇为难地说,“大概在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吧。”

“大概……”戚二嫂遐想着,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

“可惜孩子的爹不在跟前。”

“等他从驼道上回来,孩子怕是都会爬了。”

“那还用说,三翻六坐七爬爬么!”

……

没等到戚二掌柜对海九年实施报复的计划,一场意外的灾祸就降临到海九年的头上。隆冬的喀尔喀草原,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向四面八方铺展着。在雪原的某些地段,艾蒿刺穿了雪层,艾蒿粗壮的长秆在西北风中可怜地抖动着。西北风很冷静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把高冈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搬到低洼的地方去了。在西北风的尖利哨声中,艾蒿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蠕动着的黑色小线虫,都认不出每个人的脸来了,胡子、眉毛、眼睫毛全都挂满了白霜。

这次的西行在海九年的记忆中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跋涉了。驼队刚刚翻越阴山就遭遇上了这场大雪。绵延三千里的冰雪道路把他的体力消耗尽了,双腿磕磕绊绊地捯动着,身体就像即将坍塌的山崖,飘飘忽忽的怎么也把握不住。

一个小黑点在驼队的最前面迅速移动,海九年知道那是领房人牛二板和他的骊马。海九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怀着急切的心情企盼着牛二板的歌声,企盼着前方亮起那蓝色的闪电——那闪电来自领房人手中的刀形火镰。只要领房人的歌声一唱起来,蓝色的闪电亮起来,程头就到了!从昨天的后晌起程,在风雪中跋涉了百十多里路,不论是人还是驼都已经筋疲力竭了。没有谁不盼着到了程头好好休息休息,大家围着篝火热乎乎地喝几碗王锅头熬的牛油茶,然后把冻成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不喝牛油茶那匣子鞋是脱不掉的,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成了海九年此刻唯一的指望和最高的理想。

人人都说拉骆驼好,
爬冰卧雪谁知道?
毡垫、毛袜、匣子鞋,
黑风黑雪冻了脸。
搭起帐房熬滚茶,
干粮冻得硬邦邦!
……

果然牛领房的歌声顺着风飘来了!黑暗中那蓝色的闪电——火镰发出的火光—放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亮。海九年不由得一阵兴奋,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拿酒鳖子。他想喝两口酒给自己鼓鼓劲儿,赶快走完最后这一截路。哪想到心里一松就坏了事,他猛然间觉得两腿一软,一头就栽倒在了雪窝子里……

醒来时海九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帐篷房子里了。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二斗子把自己背到营地的,许多驼夫围在海九年的身旁。

刁三万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惊叫起来:“唉呀,海掌柜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王锅头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这后生的苗头不好,怕是得了伤寒。”

刁三万慌忙往边上挪挪身子:“要真的是伤寒是会传染人的!”

众人的脸上都现出恐怖的神色。

“这可怎么办?”二斗子焦急地望着王锅头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九哥的病治好。”

王锅头已经在帐篷里站起来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驼道上行走的人得了病得拿命扛着。”

二斗子用牛耳尖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刁三万用雪化成的水把药面儿拌成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地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篷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的脸上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腾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绑在骆驼背上。

二斗子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的嘴里呼出来的气在他毛茸茸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已经看不出人的本来面目了。

从这天起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全都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负起了两个驼夫身上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戒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王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矮小的身体迅速地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

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刁三万总要唠叨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田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扔在这荒野里了。”

刁三万找到戚二掌柜,把他拉到房子外面悄声道:“你看咋办?”

“什么意思?”

“大家在议论,把海九年叠了吧,不然……谁也下不了手,要不你来?”

“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戚二骂起来,“你们把我戚二看成什么人了?落井下石——趁早别想,我做不到!”

戚二与海九年和好了,他来到仇人跟前,说的话很实在:“我心里恨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来。咱们以后再算账。”

海九年断断续续地说:“你要好好看护……戚二嫂,多关照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记下了。”

人们奇怪地看到这些日子戚二掌柜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海九年跟前,和病倒的情敌说话。

二斗子很警惕地注意着戚二掌柜的一举一动。

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为海九年做着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趴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注意着海九年脸上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他心里害怕地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烙饼嚼碎了用手指头塞进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得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地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半个时辰的工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吃饭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地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篷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篷,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二斗子看见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地叠压着。海九年的身体像弹簧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到了海九年的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乱射,海九年那可怖的目光与二斗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二斗子!”海九年绝望的声音就像炸雷似的冲击着二斗子的耳膜。

二斗子愤怒地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用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栓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崩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海掌柜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必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我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刁三万拿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于心不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篷房里,二斗子把躺在皮袄下的王锅头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有力的手指掐着王锅头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王锅头的脑门儿上,问道:“你给九年算卦的时候是咋说的?你不是说九年哥他是大福大贵的命吗?”

王锅头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地跑回自己的帐篷。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经质地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伏在海九年的胸前,他听出来,更准确地说是猜到了海九年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地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扔在这儿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篷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雪岗上的石柱。

二斗子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海九年的意见。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重病的伙伴走出雪原了。

“九哥,千万记着这根石柱子……”他听见二斗子泪涟涟的声音在说,“我不能再拖着你走了。”

刁三万附在他的耳边说:“我们找好一家牧民,把你放在牧人的毡房里。”

“听天由命吧。”

“有什么安顿的话你就全对二斗子说了吧。”

“来年路过这儿我们接你。”

……

戚二掌柜走到海九年跟前,一把将海九年的一只不会动弹的手抓在他有力的大手中间:“海掌柜!不说出来我的心里过不去,我自己难受。我曾经想暗算你……就在你值夜放牧骆驼的那天……”

“哦……”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现在我后悔了。兄弟!我不是人……我给你吃饭的碗里放了断肠草的汁儿。”戚二掌柜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是你的命大,那碗毒水在你回来之前给狗喝了,我把一条狗给毒死了。”

海九年没能把戚二掌柜的话听完就又昏过去了。

九年和二斗子全都不知道,那根苍灰色的石柱原本是一头猛犸象的巨大牙齿,经数十万年的作用已经变成化石。七百年前成吉思汗经过这里发现了它,把它视为神物。成吉思汗命手下的战士将猛犸象牙化石从地下掘出来,栽在土岗上,作为军队移动的标志物。

二斗子知道海九年与大家的告别事实上已经是一场最后的诀别。

把海九年抱上骆驼的脊背,在两个驼峰之间放好。二斗子骑上去把自己的把兄弟紧紧地抱住,王锅头、刁三万、牛二板保护着,组成一支小小的驼队,把海九年送走了。雪越下越急,驼队移动着,很快就被雪雾遮挡了。

对于二斗子来说,这一个场景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弟兄们把海九年放在牧人的毡包中,王锅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交在女主人的手上,用蒙古语说着,请求她照顾好生病的同伴,王锅头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刁三万扭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离开牧人的毡包,走出一段路二斗子突然抖动缰绳吆喝着骆驼返了回去。他扑进牧人的大毡包咚的一声跪下,浑身乱摸着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子捧在手掌上,请求说:“大姐!你一定要看护好我的哥哥啊!他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候海九年醒了,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黑色目光像钩子似的拉拽着二斗子的身体,让他无法迈动脚步。

二斗子猜出来海九年是想对他说:“带我走……”

海九年绝望的眼神中透出的恐怖神情让二斗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铅云低垂,大雪飘飘,呼啸的西北风陪伴着驼队。

驼队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凝冻的大地传达给人的身体,悲痛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随着驼队走完了数千里的冰雪道路。

转年驼队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在村口怀抱着孩子的戚二嫂迎接了自个儿的丈夫。

戚二掌柜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孩子已经半岁大了,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吓得哭起来,两只小胳膊大张着要妈妈。

“算了,看你别把孩子吓坏。”戚二嫂要过孩子。

戚二掌柜喜滋滋地望着女儿的小脸笑着,与妻子并肩走回村子里去。

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上的消息戚二嫂是从丈夫戚二掌柜嘴里知道的。驼队回来那天戚二嫂手里捏着首驼的缰绳,回头望了好几次没看见海九年的影子,心下嘀咕着“海九年咋不见了呢”,终于没好意思问出口。

王锅头牵着海九年的驼列从戚二嫂身边走过去,低着头没吱声。

戚二嫂一眼就从那驼列的鞍毡上认出了是海九年的驼列,紧张的神经猛地一下在头脑中蹦跳起来。她一把拽住骆驼缰绳,问戚二掌柜:“海九年呢?”

“留在草地上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病倒了。”戚二掌柜简单地回答着。戚二掌柜以从未有过的宽容,回忆了海九年的许多往事。

戚二嫂觉得再问下去就不方便了。

难堪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晚饭以后。酒足饭饱,戚二掌柜坐在炕上怀抱着女儿,抓起一把葡萄干儿,逗着女儿玩儿,女儿的天真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

戚二嫂却痴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想起了心事。是的,一个驼夫在驼道上病倒了,不能跟大队继续前进,他被同伴送进一家牧人的毡包。驼队继续前进了,那驼夫的命运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着牧人的毡包在草原上迁徙,从此音讯全无。也许他很快就死了,也许他会渐渐习惯牧人的生活而在草原上留下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牧人。这种发生在归化驼夫身上的故事太多了,也太相似了,而他们中大多数人逃不脱悲剧的命运,因草原上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死去了。在归化城只需喝两包草药就能治好的小病,放在驼道上就会酿成要命的绝症。

整整一个晚上,戚二嫂辗转反侧。过去日子里海九年的形象一个挨一个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笑容、他走路的姿势、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一个个全都活了。海九年的每一个样子、每一个表情都让她心痛,痛得就像有人拿锥子在扎她的心!戚二嫂无言地哭泣起来。

半夜里戚二掌柜被妻子的哭声吵醒了,他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呢?你在哭吗?”

黑暗中戚二嫂遮掩着应付说:“没事,我做了一个噩梦。”

半个月的工夫戚二嫂人瘦得已经脱了形,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无神地向外望着。

一连过了三天,戚二嫂再也坐不住了,晚饭后碗筷也没收拾就来到刁三万家,隔着栅栏院门喊:“他三婶,你家二斗子在家吗?”

她想找二斗子这个海九年的把兄弟说说他和海九年最后分别时候的情形。尽管那场景从王锅头、刁三万、胡德全乃至自己的丈夫戚二掌柜嘴里说了无数遍,她还是不肯甘心,总觉得一些细节她没有了解清楚。麻三婶走到屋子外边来了:“是戚二嫂呀,我当是谁呢。怎么不进屋里来?”

“我找二斗子问个话。”

麻三婶:“唉,我家二斗子一天到晚不着家。”

戚二嫂看出了麻三婶言辞躲躲闪闪。

戚二嫂红着脸走了,在村巷里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软绵绵地瘫倒了。与强烈的酒气同时冲向她的还有一阵粗鲁的叫骂:“日他妈的,是谁这么不长眼……”

戚二嫂听出了是二斗子的声音:“是我,戚二嫂。”

“你说你是谁?”二斗子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戚二嫂把二斗子拉起来了,二斗子酥软的身体靠在戚二嫂的肩膀上。

戚二嫂把二斗子送回家,结果是一无所获,在麻三婶的帮助下戚二嫂刚刚把二斗子放到炕上,二斗子就睡着了,麻三婶一连推了好几下也没醒。

“好几天了,”麻三婶说,“自打回到村子里,酒就没醒过。我真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喝死的。”

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梦境中,二斗子竟然开口和麻三婶对上了话:“管球着呢……老子死,死比活着好……九年哥他等我去呢。”

戚二嫂的心立刻又哆嗦起来。

麻三婶刚要问二斗子什么,就见二斗子翻个身又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七月,一场暴雨在归化地方降下。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贴蔑儿拜兴村不论是人还是牲畜全都被大雨围困在了院子里。就连狗都无法走出院子了,只是在屋子的房檐下寻找一点东西勉强充饥。骆驼全都挤在一起,把弯曲的脖颈交织起来。它们沉默着闭着双眼,痛苦地熬煎着等待着雨停的时刻。雨水把它们黄色的皮毛全都淋湿了。仔驼全都躲在成年骆驼的肚子底下,它们依靠母驼的奶水躲过了饥饿。洪水在大东沟里日夜咆哮,巨大的轰鸣就像远雷日夜不肯停歇。

给孩子起名字的事似乎是被做父亲的给忘记了,不管是家人还是村人大家都还把戚二嫂的孩子叫做“丫头”。

许多无所事事的汉子自动聚到了胡德全家,玩色子赌博。他们的赌摊就像连绵的秋雨似的昼夜不停歇,看热闹的人比赌博的人更多。胡家的大正房炕上炕下挤满了人。反正是被大雨困住,谁也出不去。十好几个汉子同时抽烟,翻腾的烟雾装满了屋子,从外边看浓浓的烟雾从开着的窗户冒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着火了呢。

女主人一天到晚在人堆儿里挤来挤去地招待着这些不请自到的客人,为客人端茶、上些零食。有时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赢了注的人会忘情地呼喊,声音大得仿佛要把房顶给掀起来,把女主人骚扰得不得休息,晚上只好躲到放草料的厢房,和衣睡在草垛上。

大雨之后一连几天二斗子没有回刁三万的家,刁三万找不到二斗子,按照自己的猜测往海九年的院子去了。

刁三万怒气冲冲地走进海九年的院子,结果被看到的景象弄呆了:二斗子蹲在破损的院墙的墙头上,手里拿一块破了角的瓦片给被雨水淋坏的墙头戴上帽子。二斗子做活做得很专注,戚二嫂站在墙根也挺忙乱,一会儿为二斗子铲泥,一会儿又扔掉铁锹为他抛递砖和瓦。经过修理的院墙显露出崭新的面貌,看上去使人感到很舒服,透出一副有着主人勤劳的双手管理的农家院落的闲适和温馨。

刁三万笑了,心里生出些许的羡慕。他蹲下去掏出烟袋慢慢地给铜烟锅里装上烟丝。刁三万抽着烟,欣赏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情形。刁三万就蹲在戚二嫂的身旁,足足有三袋烟的工夫,做活的人居然都没发现他。

后来戚二嫂被一阵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刁三万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着,正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哇!怎么是你?刁掌柜,你可把人吓死了。”

“真是笑话,你戚二嫂是那种胆小的人吗?”刁三万语调阴阳怪气地说着,拿眼睛看看二斗子,又看看戚二嫂。

二斗子斜睨了干爹一眼,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好哇,这泥瓦活儿做得真是不赖呀。”刁三万讽刺道,“可是我的干儿啊,你知道吗?咱自己家的院墙塌了一个大洞,骆驼都快能从墙洞跑出去啦!也没有谁帮我修修。”

二斗子还是一句话不说。

“这倒是啊,年头不一样了,什么怪事情都出来了。”刁三万嘲讽着说,“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分不清楚里外了……”

刁三万的话使戚二嫂觉得很难堪,她的脸倏地就红了。

二斗子不理那一套,继续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顺着戚二嫂为他搭好的梯子从墙头上下来,拍拍手朝院门走去。刁三万把烟斗在鞋帮子上磕磕,慢慢站起来,也不忙着走,只拿话讽刺着追赶着已经走到院子外面的二斗子:“你着什么急呀!不再干一会儿啦?”

二斗子理也不理干爹,脚步声咚咚地走远了。

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刁三万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戚二嫂独自一人收拾着散落在院子里的破砖碎瓦。刁三万又想说话了,他凑近戚二嫂放低声音问道:“要我帮忙吗?”

“滚你妈的!”戚二嫂猛地抬起头来,一边骂着一边眼睛在地上寻找着,抓起一把铁锹。铁锹抡起来嗖嗖响着,把刁三万赶走了。

戚二掌柜怀着隐隐的愤怒和对死去的人的怜惜与同情——他以为病在驼道上的海九年是必死无疑,体察到了妻子的心境,又不好拿话安慰她。于是夫妻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沉默。在丈夫跟前戚二嫂觉得很压抑,同时她也能以聪明女人的细致心理体察到戚二掌柜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戚二嫂只要能找到借口就尽量离丈夫远一点。

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草滩上灰蒙蒙的,天空若有若无地下着小雨,白驼寡妇到村西草滩去找一峰未归的小驼。她发现一个影子在黄昏的细雨中晃动,她以为是她要找的小白驼。走过去却发现是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烧纸呢。不用想白驼寡妇就猜到了是戚二嫂,阴黄色的火舌映着戚二嫂悲戚的脸。

白驼寡妇在戚二嫂身后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戚二嫂。”

“哦,原来是白驼寡妇。”戚二嫂侧身和白驼寡妇打招呼。

“今日是七月十五哩,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哩,鬼节。”

白驼寡妇叹口气说:“要我说你是不该烧纸的。”

“为什么?”

戚二嫂拿一根木棍拨着火,但是火苗子却被雨滴给浇灭了。

“不为什么,你不见吗?冥纸都点不起来。”白驼寡妇看到戚二嫂脑后的发髻被雨水淋湿了,闪射着湿漉漉的光,“人还没有个确切信儿呢……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你忘记了?”

白驼寡妇的一句话使戚二嫂激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

白驼寡妇觉得心里酸酸的,也直想掉眼泪,她蹲下去把一只手放在戚二嫂的背上,抚摩着。

“哭也是不该的,人还不知道死活呢就哭。要是哪天早上海九年走回贴蔑儿拜兴村该咋办?”

“你别拿话来安慰我。你知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乱猜。多少天了,自从驼队回来我没有一夜睡着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跟人说。”戚二嫂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这都是命,”白驼寡妇说,“再等等消息吧,或许你更应该到关帝庙里去,求求关老爷,也许会显灵的。”

“你别再拿话骗我,驼道上的事我懂。”戚二嫂说,“海九年他回不来了。往后每年我冲着北边的草地给他烧沓纸钱尽尽心。”

“话不能这么说,”白驼寡妇反驳说,“想当年蹇老太爷被暴客绑架,都说是肯定回不来了,到了他老人家还不是回来了吗?”

戚二嫂说:“话是这么说。”

白驼寡妇掐着指头算着:“我问过胡驮头了,是腊月十八。胡驮头和二斗子、刁三万抬着把海掌柜送进一家蒙古牧民的毡包。”

“腊月十八……我记下了。”

“盼着吧。”

悲伤使戚二嫂的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白驼寡妇惊讶地想:这女人怕是四五十岁了。感叹着女人的生命真是轻薄,是经不住几番折腾的。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海九年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他觉得那时间忽而就像他整个一生般的漫长,忽而又像眨眼之间那么短暂。在黑暗的雪野上,灵魂奔跑着,呼号着找啊找啊,在一个地方终于找到了自己兄弟般的肉体。灵魂无限欣喜地扑过去,与肉体合在了一起……

这时候海九年开始苏醒了。

首先出现在海九年视线中的是一座蒙古包的包顶——圆形的天窗,许多根白蜡木棍支撑起来包顶和覆盖在上面的羊毛毡。

“我在哪儿?”海九年问道。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蒙古包,而实际上他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伏在他的脸前才能听得到。

海九年连问了几遍无人应答,心里就有点犯急。他挣扎着竭尽全力试图坐起来,结果没有成功,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不肯听从他的调遣。这情形让海九年感到害怕了。在灵魂与肉体分离开来的时候他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当他从死神的魔掌下逃脱出来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婴儿般软弱,甚至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得到了回应,是一连串呼哧呼哧的奇怪响声。海九年把目光扫遍蒙古包的各个角落,结果看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与他肩并肩地躺着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响动就是从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从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时而强烈时而暗弱,海九年看到在变幻的阳光作用下那人的脸忽而暗绿忽而铁青,十分可怕。阳光在晃动,有一会儿青蓝和灰黄的颜色在那个人的脸上争斗,迅速涨大拉长,占去了整个脸的大部分面积。在那张可怕的脸上亮着两个洞,有幽幽的蓝光在闪动。海九年猜想那该是一双眼睛。

发现海九年看到了自己,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开始了。

“啊……唔唔……哇……”那个人问海九年。

海九年非常紧张,他不能断定自己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也不知道躺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天堂里幸福的弟兄,还是地狱里的凶恶魔鬼。他急急忙忙说:“我……我还活着……我没死……”

那人又说:“唔唔……啊……哇哇哇……”

“我叫海九年……我没死……你要干什么?我还活着……”

海九年下意识地回答着,他认定眼前这个人是阎王爷派来的使者。慌乱中他在说明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使用的是蒙语、汉语还是俄语。

这场不会有结果的对话直到黄昏时分女主人放牧归来方告结束。

年轻的女主人走进蒙古包,一看见海九年立刻笑了,她弯弯的细眉挑了起来,说道:“呜哇!拉骆驼的人,你到底是醒过来啦!”

“我是在哪里?”海九年用熟练的蒙古语问,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他猜到了这个蒙古女人是毡包的主人。

“这是我的毡房,”女主人说着又解释道,“你是在我的家里,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想吃点东西?要不要喝奶茶?”

海九年摇摇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你不知道吗?”女主人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好极了,已经退烧了!没事了……看来你是被烧糊涂了,这里是喀尔喀草原。你生了病,得的是伤寒症,是驼队中你的朋友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么说我这一次又没有死……”海九年喃喃地说着,“老天不灭我呀!”海九年闭上了眼睛。

“瞧你说的!”女主人看到有眼泪从海九年紧闭着的眼缝中溢了出来,她用手帕把那泪擦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拉骆驼的哥哥,像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绝不会轻易死去的!我请来的长老寺的喇嘛大夫就是这么说的。”

海九年勉强把一大碗苦涩的蒙药喝下去,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太虚弱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主人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闪动着单纯、善良的笑意望着他。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海九年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婴儿似的软弱无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干。”女主人把一只手放在海九年的胸脯上,“我刚做好了奶茶,你喝点儿吧。”这时候女主人的眼睛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

海九年紧紧地咬住嘴唇,朝女主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获得生命的感慨压迫着他,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此刻他的心理和他的虚弱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很,他从女主人那温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父亲和杏儿的亲情。一股热流在他的胸膛里升腾起来,冲上了喉咙,堵得他喘不上气了。

“老天不灭我古海!”海九年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眼角上便溢出了一滴泪。那泪在他皮肤皲裂的颧骨上久久地驻留着,随着他身体的哆嗦颤动着。那泪只是一滴,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啦?”女主人拿手帕给海九年轻轻地把泪擦去,“你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吗?你没事的。”

“这是谁?”海九年用目光望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问女主人,“他是你的阿爸吗?”

欢欣的笑意迅速从女主人的脸上退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板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女主人给海九年讲述了自己丈夫的不幸故事。

女主人的丈夫是王府的一名驯马手,三年前驯马手在调驯一匹烈马的时候不慎被那匹马掀下了马背,不幸的是马的一只蹄子恰巧踏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颈骨踏成了粉碎性骨折。驯马手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再也没能站起来,同时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那以后,有一天王爷亲自来到王府的偏院。王爷走进立在马厩旁边的驯马手住的小房子,说:“我可怜的驯马手,灾难把你折磨成了这副样子,看见你就让我心里难过。你在王府为我服务整整二十八年,有无数的名马良骥经你的手被调驯出来,你的功劳就连佛爷也会看在眼里的,我绝不会忘记你。现在你成了残废人,再也不能为我调驯走马了,那么好吧,我就赏给你三九羊群、一对乳牛和骏马三匹,再把王府里最漂亮的丫头送给你做妻子。你带着属于你的畜群和妻子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去过像云彩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临出门的时候王爷又补充道,“你记住,只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就免除你终生的一切劳役和赋税!”

女主人是用勒勒车拉着丈夫离开王府的。女主人与驯马手一直在草原上过着迁徙奔波的生活,驯马手也一日不如一日。海九年醒来后的第五天,可怜的男主人死了。直到这时候海九年才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达尔玛。

海九年帮着达尔玛把可怜的驯马手埋葬了。

浑浑噩噩的过了些日子,海九年终于下决心去追赶驼队。

那个难忘的早晨就像拿刀子刻在岩石上似的永远印在了海九年的记忆中。像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早茶过后达尔玛照例骑着豹花马去放羊,豹花马腿细腰长,胸肌发达,皮毛油亮,走起路来步态矫健而又潇洒。马背上的达尔玛轻摇曼摆,在唱着一首歌。羊群走上一个岗子。远处是迷迷蒙蒙的晨雾,太阳像一盏罩在奶油色的灯罩里的羊油灯,晕晕地发着亮,在羊群扬起的尘头上涂抹着变幻不定的粉红和蛋黄的颜色。一缕朝霞投射在达尔玛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丘岗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仙幻般的美丽剪影。骤然穿透晨雾的光束落在达尔玛蓝玉石的耳坠上,红里透紫,紫里透蓝。光线反射起来,像彩色的乱箭,射得海九年前俯后仰站立不稳。

海九年沉重的身躯靠在蒙古包的软门框上,整个蒙古包被撞得訇-然作响。达尔玛骑着豹花走马最后在丘岗的顶上晃了一下,消失了。那里留下了达尔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影子。草原静谧无声,让人心慌意乱。海九年凄凄惶惶手足无措,他把目光转向草滩,那匹暗红色的老骒马正伸长着脖子冲着达尔玛消逝的那座丘岗呆望。

海九年不再犹豫,返身走进蒙古包:“我走啦……达尔玛,我对不住你!”

海九年喃喃地说着,声音大都被泪水浸在了心里。涌出来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他把一床羊皮被子抱在胸前闻着,被子散发着羊膻味儿和达尔玛身上特有的馨香。那混合的气味从鼻孔钻进他的心脏,变成一根根钢针,扎得他一阵阵发抖!后来海九年猛然跳起来,拿一块粗布单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包起来,然后把布包斜着绑在身上。最后跪下来冲着蒙古包正面的神龛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跑出了毡包。

两个时辰以后海九年骑着老骒马来到了他所熟悉的驼道上,他找到了那个猛犸象牙化石。他跳下马在草地上寻觅着,很快就发现了一堆新鲜的驼粪,沿着驼粪的方向追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队驼队的影子。

这是归化城的一支驼队。领房人正是大盛魁的羊领房。通报过姓名,羊领房答应带海九年跟随驼队返回归化。

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仅仅是第二天中午,达尔玛就追了上来。整个行进的驼队被护卫狗们的吠叫惊动了,驼队自动停了下来,海九年和驼夫们紧张地操起家伙——大家以为暴客出现了。羊领房已经把枪端在手上,向那个女人瞄准着。

那女人骑着一匹豹花马在草地上画出半个圆来,躲避着群狗的攻击,截住了驼队的去路,她手里握着的牛耳尖刀闪出一束束雪亮的白光。

羊领房举起枪向跑过来的女人厉声喝道:“停下!不准你过来。”

这时候海九年跑向羊领房,对他说:“羊领房,她不是暴客!千万别动手!”

那女人勒住了马。豹花马暴躁地打着旋子,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嘶鸣。

羊领房不想拖延时间,就把两只空拳抱在胸前向那女人揖了揖,用蒙语说:“你我素不相识无恩无怨,请让开路放我们的驼队过去吧。我们是吃驼脚饭的人,耽误了时日是要遭货主罚银子的!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位师傅说得不错,我们素不相识无恩无怨,我绝没有为难驼队的意思,只是请你们把海九年交出来!”

驼夫们一窝蜂地跑过来看热闹。

“海九年你别做出这般窝囊样!没用。”羊领房拿马鞭指着海九年骂道,“做小子的要拿得起放得下,眼下你说一句痛快话,你是愿意跟驼队走呢还是愿意和这个蒙古女人回去?”

“我愿跟驼队走……”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海九年愿意跟驼队走,羊领房就得把他带回归化城。人不亲土地还亲呢,好歹是一个地界的人,又是吃驼道饭的。羊领房挥了一下手,驼队开始起动了。

那女人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海九年,但是她被羊领房挡住了。

“躲开!”那女人愤怒地朝羊领房喊道。

“别意气用事,姑娘!”

话音未落,就见那女人猛地将手伸向腰间,胳膊肘子一旋锃亮的牛耳尖刀就握在了手上。羊领房的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形吓得连连向后直退。

可是羊领房是什么人,岂是一个蒙古女人一把牛耳尖刀能够吓得住的。说时迟那时快羊领房将身子一闪,同时拳头出击,听得一声响那女人手中的刀子已然落在了地上。说着一伸手把那女人的胳膊牢牢地抓住,任她怎样挣扎也动弹不得。

驼队经过那女人的身边走远了。

第二天,在驼队扎房子的营地。后半夜躺下的驼夫们还在睡梦中呢,只有两名值班的驼夫在草滩里看守着进食的骆驼,猛然间响起了护卫狗的吠叫声。羊领房把脑袋伸向帐外,看见十几只护卫狗形成一个散兵线像展开的扇面朝着东边的一座土岗包围过去,有马蹄声隐隐从那里传来。

“这才隔了一天就又追来啦,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羊领房把羊皮大氅往身上围围紧坐在那里兀自发起了感慨,“你说女人这东西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真是让人犯迷糊。”

“羊领房,你躺着吧。”

羊领房正在穿衣服,听见海九年说的话觉着十分诧异,就问海九年:“怎么,你有办法能把那个女人弄回去?”

“不是……”海九年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也蹬上了,他一边把腰带往紧了扎着,一边俯身拾起他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我跟她回去。”

羊领房呆在了那里。在许多双被海九年的意外举动弄得迷惘不解的眼睛注视下,海九年高大的身躯在房子门口弯了一下腰走出去了。

所有的驼夫、掌柜都跑出了房子。锅头喊住了护卫狗,狗们都蹲踞在草地上不动了。

海九年一步一步朝停在土坡上的那女人走过去。

但是海九年和达尔玛后来的故事就是羊领房和他带领的驼队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了,也是他们想象不出来的!

海九年离开驼队一步步地朝着达尔玛走过去。

达尔玛骑在豹花马的背上等待着海九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让海九年诧异的是她的身后多了一峰骆驼,骆驼的缰绳拴在豹花马的鞍桥上,在它弯曲的龙颈旁边吊着一只硕大的牛尿泡水袋,沉甸甸地坠着。

海九年走近达尔玛,眼睛也不看她,说:“走吧。”

他们沉默地走着。过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你骑着骆驼走吧。”达尔玛吆喝骆驼卧倒,海九年爬到骆驼脊背上去了。这中间海九年始终没说一句话。骆驼的缰绳仍然在豹花马的鞍桥上拴着,海九年也不要求解开骆驼的缰绳。他在驼背上摇晃着,散漫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睛缝中铺洒出来。一片片草原和丘岗的模糊影子从他的身边闪过。

达尔玛放马跑起来了,跑得越来越快。骆驼载着海九年在豹花马的后面跟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觉得自己的目光被一片阴影罩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面对着一座怪石嶙峋的大山。从阳光的角度判断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尽头,十分陌生地耸立着。一道狭窄幽深的峡谷躺在阳光的阴影下。在峡谷口的两边,像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岩石一层层地向上盘擦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只飞鸟和野兽。在寂静的压迫下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和它周围的草原都可怕地沉默着,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里肯定不是他和达尔玛曾经居住过的草原。

海九年吃惊地问:“这什么地方?”

达尔玛没有立刻回答,她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近海九年。海九年从卧倒的骆驼背上跳下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这山。高耸的山峰沉默着,一座接一座连绵着望不到头,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觉得达尔玛也许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从达尔玛异常平静的举动中什么迹象也没发现。他注意着达尔玛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从豹花马的鞍桥上把骆驼的缰绳解下来,交在他的手上。

达尔玛的眼睛望着毛尔古沁峡谷对海九年说:“这里就是毛尔古沁峡谷。”

一个霹雳在海九年的心头炸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道这就是恐怖的毛尔古沁峡谷吗?”

“是的,”达尔玛看出了九年的怯懦,问道,“你是害怕吗?”

“哼!我怕什么。”九年把脑袋甩了一下,语气决绝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说吧,你要我怎么样?”

“现在我要送你过去。”达尔玛说完不再理睬九年,只管自个儿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

海九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像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几乎就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木架。九年走近了,认出那是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

一个响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响!直到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此刻自己就站在毛尔古沁峡谷的山口!正是眼前这个峡谷在十几年前将牛领房带领的驼队全部埋葬!还有随驼队一起走的两个俄罗斯人。现在海九年亲眼看到的就是为那两个俄国人所立十字架。海九年清楚地记得,那两个俄国人,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为了他们的死,归化城的商民前后付出了将近八万两银子!

在达尔玛的指挥下,九年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小狗巴卡的嘴缠住。达尔玛用预先准备好的碎毛片包住豹花马的蹄子。做这一切的时候海九年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凭达尔玛的摆布,达尔玛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多问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死了。他想:是达尔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为了他背信弃义的逃离,达尔玛怎么处置自己都不过分。

海九年认定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走吧!”

“往哪儿去?”

“向峡谷里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突然感到眼前一下子豁亮起来,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他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海九年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达尔玛已经把豹花马嘴上的绳索解开了,豹花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地扬起摆动着。达尔玛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这就是伊克沙漠,”达尔玛整理着手中的绳索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过去……”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伊克沙漠,是片小沙漠……”

“不!我是问你,你刚才告诉我咱们穿越的这条峡谷是毛尔古沁峡谷?”

“对,是毛尔古沁峡谷。”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毛尔古沁峡谷有神佛守护着,是任何人也不可能通过的。”

“可是我能够,我知道它的秘密。”达尔玛讲起来了,“我阿爸活着的时候我们的家就住在这一带的草原上,那时候我们转场走敖特尔每年都要穿过毛尔古沁峡谷。阿爸是从一位大喇嘛那里得知毛尔古沁的秘密的。”

“达尔玛!”直到这时海九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走吧,骆驼身上驮着水袋和干粮,足够你半个月用的。愿神佛保佑你……你走吧!”

“叫我怎么报答你?”

“不要,我不要你报答。这完全是神佛的旨意。你走吧,你是一个驼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记住,在喀尔喀草原上曾经有一个蒙古女人,她叫达尔玛……”

海九年走起来,在第一个沙岗子上他回头看了看:达尔玛仍旧站在那儿望着。达尔玛又追上来了,他想她肯定是后悔了。他立在那里等待着,只要达尔玛一说出来让他回去的话,他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返回去。但是没有,达尔玛从马背上跳下来:“我忘记了告诉你,其实毛尔古沁根本没有什么咒语。只要注意一点,那就是你在通过的时候千万不要弄出一点声响!你是一个驼夫,你将来会用得着的。”

海九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地哽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定定地望着达尔玛,想把她的样子永远地记在心里,但是泪眼婆娑中达尔玛的身形越来越模糊。后来他感到达尔玛把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时听见达尔玛说:“这串佛珠送给你,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海九年牵着骆驼走起来,一步三回头。

在村西的草滩上,骆驼散放着在安静地吃草。牧驼狗在驼群周围巡行。王锅头坐在一个沙堆上,他的腰部以下围盖着一件破旧的白茬子老羊皮袄,眼睛盯着手中的一个黑枣木的纺锤。纺锤飞速地旋转着,于是一根细细的驼绒毛线就从老驼夫的手心下流出来。王锅头在纺毛线线呢。在贴蔑儿拜兴村人人都会纺毛线,人人都会织毛活儿,什么毛袜子、毛衣毛裤都会织。毛活儿织得好、织得精巧的不是留在家里的妇女,而是在驼道上奔波的男人,是那些牵着驼列赶大程的驼夫。一边牧驼或者牵着驼列走长途,一边随手将脱落的驼毛拣拾起来,有空纺成毛线,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愿编织出各式各样的毛活儿。

“王锅头!”还离得老远,白驼寡妇就在喊,同时眼睛向四下里张望着。

一看见白驼寡妇的样子王锅头立刻就警惕了,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来找我代替那个刚刚离开的年轻驼夫了,我才不会上当呢。”

白驼寡妇又喊了一声:“喊你半天咋不答应,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王锅头讽刺道:“怎么会听不见,老远我就闻到你散发出来的味道了。”

“瞎说,什么味道……”

“女人的味道,”王锅头又补充道,“是寡妇的味道!”

“我有正经事情哩。”

“你说吧。”

“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不让我从口袋里掏钱给你,那就什么事都好说。”

“正经事。”白驼寡妇说,“我想请戚二嫂到我家一趟,你给我传个话。”

“什么事你不能自己到戚家的院子里去?”

“不方便……是女人之间的事。”

王锅头答应了。

下午白驼寡妇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迎接了戚二嫂:“怎么,把孩子也抱上了?”

“放在家里不放心。”戚二嫂说。

白驼寡妇凑上前看看孩子,悄声问:“睡着了?”

“睡着了。”戚二嫂压低声音说,“找我有事情?”

“也没什么打紧事,进屋吧。”白驼寡妇让开路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进了屋子。

“坐吧!”戚二嫂听到白驼寡妇在自己的身后说。可是她却没有立刻坐下,她被眼前的情形弄得很是诧异,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请客啊?”

“说请客也行。”

“是什么贵客啊?”

“贵客就是你。怎么,你不愿意赴我的宴吗?”

“哪里话,是不好意思劳烦你。”

“现在还讲什么客气话。”白驼寡妇问,“你要先吃一点东西吗?对了,把孩子先放下。”

戚二嫂怀里抱着孩子,用胳膊肘子和膝盖支撑着很费力地爬上炕。

隔着小炕桌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好了。戚二嫂注视着对面的白驼寡妇,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就是自己过去的情敌吗?”她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白驼寡妇熟练地为戚二嫂面前的酒盅斟满了酒。

“喝一点儿吧。”白驼寡妇端起酒盅朝戚二嫂照照。

“好,咱们喝!”

言语很少,一连喝了五六盅,两个人也没说几句话。后来自然而然就把话题扯到了驼道和远行的驼队身上。

白驼寡妇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驼道啊,可真是一条要我们女人命的路哇!”

“可是也给人生活,也让人牵肠挂肚,”戚二嫂说,“没有驼道我们这些养驼户吃什么去?”

“是啊,驼道就像种田人手里的土地。”

“这我知道,我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全都是驼道带来的。”

对话在不知不觉中展开,两个女人像男人似的推杯换盏,喝着酒,话就越来越多。

“不管怎么我们女人还是得活下去。”

老资格的寡妇注意地观察着这个昔日情敌的表情,复杂的感受在她的心头翻滚着。

而戚二嫂呢,与白驼寡妇同村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说知心话,也是头一次感到白驼寡妇心地的美好和善良。

白驼寡妇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听着心里舒服:“如今咱俩可是同病相怜了!”

戚二嫂道歉道:“过去我曾经诅咒过你。”

“快不用说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吧。你身边有个孩子,真让人羡慕!”白驼寡妇把目光移到睡在身边的孩子身上。

“是哩,你说对了。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我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打发。”

白驼寡妇端详着:“这孩子活脱脱就是又一个小海九年……戚二嫂,有个事我想告诉你。我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在草原上见到海九年了……”

一边说着话,白驼寡妇一边注意地观察着戚二嫂的反应,就见“海九年”三个字刚一出口,戚二嫂的身体就像打摆子似的哆嗦了一下!她立刻打断白驼寡妇的话问:“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一个拉骆驼的。”

“他是谁?”

“他是……告诉你你也不认识,指给你又太远。还是不用问了吧。”

“那么你能告诉我是在哪儿听到的消息吗?”

“是从在归化城里的大观园烧卖馆喝茶人的嘴里听来的,听说是大盛魁的领房人,姓羊……”

“哪个杨?是杨柳树的杨吗?”

“不,是牛马羊的羊。”

当下戚二嫂脸色就变了,脸颊上泛起来红晕,说:“好吧,白驼寡妇,我……你一个人喝酒吧,我得走了。”

“做什么?”

“我有事……”

刚走出门戚二嫂又返回来了,说:“我得进一趟城,这丫头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

白驼寡妇答应了。

一阵疾骤的马蹄声敲打着道路,离开贴蔑儿拜兴村往归化城里去了。黄昏时分戚二嫂来到大观园烧卖馆的门前。戏园子门前已经亮起了灯,准备开张了。戚二嫂把马拴好走进烧卖馆。

“掌柜的……”

一个带着眼镜的老先生在拨拉着算盘记账,看见有客人进来,说:“已经打烊了!你没看见吗?大戏园子都响起了锣鼓点子。”

“我打听个人……”

老先生抬起头看看戚二嫂:“你找什么人?”

“大盛魁的领房人羊领房。”

“啊哈——你找羊领房到烧卖馆来算是找对地方了!羊领房他天天来喝烧卖。”

“谢谢了,掌柜的……”

“羊领房他只要是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在我这儿喝茶吃烧卖,这可不是吹的。羊领房这会儿一准是在北沙梁呢,他在狗圈看他那些护卫狗呢。你到那儿找他去吧。哎呀!这会儿就怕是狗圈也找不到他了,天已经擦黑,他该回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想打听羊领房讲的故事。”

“什么?他讲的故事?什么故事?”

“驼道上的故事,”戚二嫂说,“大爷,您没听说羊领房在驼道上遇到一个人吗?”

“这故事好像经常发生。”

“是一个驼夫!”

“这种人多的去了!驼道上的事么,不稀罕。”

“我稀罕!我的好大爷,你快告诉我羊领房遇到的那个人是什么样?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好像是有一个……我怎么会记得这种事,每天记账的事就把我的脑子弄糊涂了。”

“我要急死了,老人家!”

“这样吧,你要是想了解事情的详情呢,你就明天上午来。”老先生怜惜地说,“你得亲自问羊领房。他每天早上来,你明天上午来他一准在!挨着窗户的那张桌子,那是羊领房固定的座位。”

第二天一早烧卖馆还没有开门戚二嫂就已经等候在烧卖馆的门前了。一切都和老账房说得一模一样,羊领房准时到了。羊领房中等个头偏瘦的身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向外放射着亮光,戚二嫂赶紧迎上去。

“您就是羊领房?”

羊领房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眼光在戚二嫂身上扫了一遍,只管走进了烧卖馆。戚二嫂跟在羊领房的身后,看着高傲的领房人威风凛凛地在属于自己专用的桌子旁坐下。

“羊领房,我想打听个人。”戚二嫂说,“听说有个驼夫得病留在了草原上……”

“这种事多了去了,不知道你是想打听哪一个。”

“一个名叫海九年的驼夫。”戚二嫂小心翼翼地看着领房人脸上的表情,“市面都传说是您救了他。”

“没有……”羊领房说,“我没有救过姓海的人。”

“那传说……”

“你大概是说去年的事吧?”羊领房说,“我是在草原上遇见过一个姓海的驼夫,不过他没有跟我的驼队走。”

“就是说您看到过这个人?”

“有。”

“您快说说!”

“你是他什么人?这样急?”

“我……”

“是他的媳妇吧?”

“是媳妇……”

“好,难得女人的心!我就告诉你……我见到海九年的那天是一个黄昏,在一个名叫二眼井的地方。驼队正要起程突然间护卫狗全都叫起来。我一惊,看见所有的狗都冲着一个方向冲过去,顺着狗的方向我发现一个骑马的人。我和驮头几个人带着武器迎上去,我担心遭遇暴客,可是发现来的是单身一个人……”

“那人长什么样?”

“高个子,很壮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苦人。他先认出了我,还知道我就是号称归化三大领房人之一的羊领房!他说他是归化的一个驼夫,名叫海九年,在驼道上生病留在了草原上,现在他的病好了,他想返回归化,请求驼队带上他走。我简单地问了海九年几个问题,确认他就是归化的驼夫,便答应了他与驼队同行的请求。”

“可是海九年他人呢?”

“是一个蒙古女人追赶上了驼队。”

“什么样的蒙古女人?”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海九年说是那个女人救了他的命。”

“你是说……”戚二嫂失望地问,“海九年还是没有跟你的驼队走啊?”

“是,没有。”

“后来呢?”

“后来海九年就跟那个蒙古女人返回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

戚二嫂确认海九年并没有死,但又不能够回到她的身边,这个结果让她既高兴又悲伤。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贴蔑儿拜兴村,生命中似乎没有能够再让她提得起兴趣的事情了,除了她与海九年的女儿——丫头。

上天给了她和海九年一个女儿,似乎又是拿这个女儿来折磨她的。没有什么迹象,也没有预感,丫头在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出事的那天傍晚,戚二嫂匆匆忙忙地闯到白驼寡妇的院子,说是孩子生病了,请她帮忙照看一下,她自己要去请大夫。

白驼寡妇一边穿衣服一边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出自己家的院子,她问:“戚二掌柜呢?”“那个遭天杀的!进城两天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结果就在戚二嫂骑着马去请大夫的时候,丫头就断了气。丫头是死在白驼寡妇的怀里的!等到戚二嫂领着大夫回来,丫头的身体都快凉了。

大夫说孩子得的是伤寒。

……

一个嫩盈盈的小生命消失了,就像是一滴露水,被太阳一照就没有了。但是另一个生命却是在世界经历了整整九十六个漫长春秋才走到他的尽头。是驼村最老的驼夫蹇老太爷去世了。盛夏的凌晨老驼夫驾鹤西去。蹇家的子孙为蹇老太爷的后事日夜忙乱着。蹇老太爷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乃属白喜,因此蹇家要大肆操办。平日里与蹇家走得近乎的村人和那些热心的人们也都被卷进筹办蹇老太爷的白喜事中去了。蹇老太爷咽气的当天晚上,蹇家的几个兄弟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天明以后把清洗干净的蹇老太爷放进早就预备好的棺中。说起蹇老太爷那棺木可是不简单!材料好、分量重不说,单是时间上就很长,在蹇家院子里的西厢房放置了整整三十个年头!蹇老太爷六十六岁就为自己预备好了棺材,这里面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很多年前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走新疆,在经过肃州地面的时候遭遇上了暴客。面对凶狠的暴客,带队的蹇老太爷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与暴客谈判。蹇老太爷对暴客说:“我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载的是不值钱的葡萄干,你们拿去一下子也变不成钱。不如这样,这一次你们放我们过去,待来年再走新疆的时候我们给你们一千两银子。”

暴客哪里肯相信蹇老太爷。

蹇老太爷又说:“你们要是信不过的话,就把我扣下做人质好了。”

“这样行,”暴客的头目说,“多会儿把一千两银子拿来多会儿放人!”

结果做了人质的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了,说好来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拿赎金换人。

事实是,一连三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也没有到新疆去。大家都以为蹇老太爷必死无疑!村人心怀愧意地集资为蹇老太爷买下一副柏木棺材。哪承想,命比天大的蹇老太爷在三年后的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原来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以后,很快就与暴客们混熟了,并且取得了暴客首领的信任。胆大心细的蹇老太爷做得一手好饭菜,在暴客的营地一日三餐把暴客们伺候得舒服极了!待到约定的日子没见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暴客的首领刀下留情没有杀掉蹇老太爷,但为了表示惩戒叫手下人拿刀旋下了蹇老太爷的一只耳朵。

自回家以后,每年的秋初,云高气爽的季节,蹇老太爷都要亲自用上好的桐油把自己的棺材油刷一遍。二十七年下来单那棺材上的油漆就有好几百斤重!蹇家的人把西厢房的一堵墙拆了,用了十六个精壮后生才把那棺材从屋子里抬出来。依归化地方的说法,人七十岁以上去世被看作是白喜。后辈儿孙就该把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于是宰猪杀羊请鼓匠,还没等出殡的日子到来,按捺不住的孩子们就乒乒乓乓地放起了爆竹。除了九十六岁的蹇老太爷的白喜之外,贴蔑儿拜兴就再也拿不出什么有趣的新闻来了。

还是在为蹇老太爷做丧事的时候,王锅头就曾发表过这样的高论。他在胡德全请他为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出行掐算日子,出行的日子选定之后,王锅头无端地长叹一口气,说:“阎王爷看中了贴蔑儿拜兴了。”

当时胡驮头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不久以后的残酷事实让王锅头的卦显灵了!蹇老太爷的丧事刚刚办完了,紧接着就是年轻的领房人牛二板和戚二掌柜相继死在了驼道上。

在归化通往科布多的驼道上,在距离归化城三十个程头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骨井的地方。骨井在驼道上是一个很有名的程头,因了一口很特别的水井而得名。在骨井之后的驼道是一个连三旱。所谓连三旱就是连着三天的路程都见不到水,因此这口骨井对于过往的驼队就显得特别重要。骨井是一眼特殊的水井,井壁是用骆驼骨头砌起来的。这骨井与牛家父子的声望与命运保持着密切的关联。若问这种关联重要到什么程度,就是身家与性命!这口井是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当年亲自踩的点并且亲手挖出来的。

驼道上的事就是这样,隐藏在草丛和沙丘后面的道路是领房人的命根子,而那些隐秘的路径是谁发现的就归谁所有。所以这骨井的地理方位只有牛家父子知道,也只有牛家父子能够使用。因此归化驼运行的人也把骨井叫做“牛家井”。

为了便于记忆,领房人把驼道上的秘密全都编成唱词,装人《驼路歌》中。歌词的要害地方全都是隐语和暗语。比如怎么样在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到骨井,各种方法在《驼路歌》中隐藏着呢。外人就是唱给你也听不懂,还以为是一首普通的民歌呢。

驼队到达骨井要给人、骆驼、护卫狗饮水,要给水鳖子加水。这水是难得的甜水,骨井后面还有七天的路程没有水源可取,又称连七旱。所以这骨井就尤其重要,连七旱路程所需用的水全得在这儿备好。

哪承想,正是这一趟,领房人牛二板惨死在了草原饿狼的爪下。在骨井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广袤的草原上宁静平和,天上缓缓飘动的浮云,满含艾蒿辛辣苦味的夜气,都没有暗示给领房人牛二板什么危脸。在牛二板的感觉里一切都很正常,快到骨井的时候领房人骑着骊马站在一块高地上擦亮了火镰,约定俗成,火镰一亮就是告诉身后的驼队——程头到了!

信号发出后,牛二板便心境宽松地催马跑下坦缓的坡地。那里有一眼深约两丈的水井。牛二板熟悉那水井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那井是他和自己的父亲一锹一锹亲手挖出来的,井壁是父亲带着他用一块块骆驼的骨骼垒砌起来的。井底的泉眼水很旺,足够两千峰骆驼的大驼队饮用。然而就是这眼牛二板父子亲手挖掘成的骨井无耻地背叛了他。当他趴在井沿上将一只牛皮软桶垂下去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骨井里已经没有了水。他误以为是映在井水里的两颗星星,却原来是一只陷人枯井的狼的一对眼睛!那只垂死的狼听到了人的动静,以为是遇到了救星,睁开幽绿色的暗淡眼睛朝他嗥叫一声。

狼的嗥声把牛二板的醉意吓得无踪无影。驼道领房人是从来不喝酒的,怕误事,但是牛二板敢。牛二板一家爷孙三代做领房人,在归化城声名赫赫。牛二板二十岁开始做领房人,走北沿、闯欧洲、下汉口如履平地,二十年未出过丁点差错,他要喝即喝,谁也奈何他不得。

醉意逃遁,神志清醒,牛二板跳将起来,大吼一声,一把牛耳尖刀已经握在手中。手腕一抖,一道白光飞出去,尖刀不偏不倚地插进狼的咽喉,一双幽暗的绿灯熄灭了。牛二板攀着一根绳子扑到井底,两只手发疯般在干燥的沙质泥土上刨了半天,抓在手里的全是干刷刷的沙土,全无一点水的信息。

“老天呀,是你要绝我牛二板的生路吗?”

牛二板将两只紧攥的拳头伸向苍苍茫茫的夜空,发出比狼嗥还要恐怖的绝望号叫。驼队赶到程头立刻就发生了牛二板意料之中的骚乱与躁动。驼户掌柜胡德全、刁三万、戚二、蹇家兄弟吆喝着伙计们扎房子卸驮,这时候王锅头已经开始拢柴点火了,是二斗子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异常。二斗子正和刁三万搭手从卧倒的驼背上往下搬货驮子,一扭脸看见师傅愣怔怔地立在骨井旁,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在发呆,骊马没上绊子,站在他的身边。十多只护卫狗一齐围着骨井七零八落地朝井里望望,又抬头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牛二板。

群狗都愤怒地吠叫起来,王锅头提着牛皮水桶走向骨井,他好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二斗子听见他叫了一声:“牛领房!”

二斗子听出王锅头惊骇的叫声中的张皇失措,他丢下货驮子跑过去,问:“师傅,咋啦?出甚事了?”

牛二板没说话。

王锅头把手里的牛皮桶伸向他,说:“二斗子,这可咋办呀——骨井里一滴水也没有!”二斗子将信将疑,望望牛二板又看看王锅头,然后扑向骨井。

王锅头的喊叫声像一阵旋风,眨眼间就把惊慌的情绪传染给了整个驼队,正在吆喝骆驼卸驮子的驼夫和掌柜们都停了手跑向骨井。拖着沉重的匣子鞋跋涉了一百多里的驼夫们,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焦渴难耐、疲惫不堪了,都眼巴巴地盼着在程头上卸了驮,舒舒坦坦地躺在房子里喝上口热茶,等着王锅头做饭,哪承想他们盼到的却是一眼枯干的骨井。没有水熬茶,没有水做饭,没有水饮马、饮狗,更没有水饮骆驼。饥饿、干渴、疲累与失望搅在一起酿造出愤怒。粗野的叫骂声疾雨般地砸向领房人牛二板,许多双愤怒的眼睛都逼视着领房人,许多双粗大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推操着他。牛二板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自信的、威风凛凛的神态一扫而光,呆痴的表情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师傅!”二斗子叫了一声扑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万拿胳膊一挡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要干什么?”矮小的二斗子被淹没在了身躯高大的驼夫汉子群中。

王锅头把二斗子拉到了一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添乱了。”

二斗子说:“我怕师傅吃亏!”

“我操你的祖宗!牛领房!”

“你领的这是什么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掏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掏不出水来,咱们就喝他的血。”

“你以为那五倍于驼工的工钱就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呢,咱还给他另加着八两上等的大烟膏子呢!”

“再说了,他姓牛的拿着领房人这份工钱他就得办领房人的事情,迟早这找水的事得他去!”

……

被愤怒的驼夫和掌柜子们团团围住的牛二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眉头皱成圪蛋,牙齿在紧闭的双唇后面咯嘣咯嘣响。他把自己的辫梢咬在嘴里嚼成了碎末,狠狠的目光停在了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胡德全和刁三万、王锅头交头接耳一番,用手拨开叫骂不停的驼夫们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牛领房,俺们出一百两银子的大价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驼队往枯井跟前领的……”

“还有整整八两大烟膏子呢。”刁三万喊。

牛二板的眼珠转了转,仍没话。

“你说该咋办吧!牛领房!”胡德全的情绪也是怒不可遏。

“你们让领房人的脑袋清醒清醒!”戚二掌柜说,“依我看大家先歇息着,让牛领房坐下来想一想。他牛家祖孙三代做领房,算起来在这驼道上跑了也快一百来年了,再没有谁能像他对驼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办法的。”

经验老到的王锅头也劝大家:“大伙儿别吵吵了,这会儿就是吵翻了天,骨井里也不会冒出水来的。就是立马把牛领房剁成八段也没用。这会儿要紧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狂躁的驼夫们都安静下来,几十双满含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复。二斗子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师傅挨一顿臭揍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二斗子拉了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师傅,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势这么旺的地方会没有水!”

牛二板从惭愧与沮丧中清醒,“噗”地一口将嚼碎的头发吐出,说了声:“走!”抓起辫梢一甩,那长长的独根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两圈。

漠漠荒野,夜风砭人。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顺着一面漫坡朝低凹处、草势繁茂的地方走去。二斗子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叫了两声,说:“师傅,你饿不?”

牛二板说:“不饿!”抡开手中的铁锨将一排披碱草拦腰斩断。二斗子紧跑几步跟上师傅,一边解开裤带把直向下滑的裤子往上提提,将裤带重新勒紧。二斗子听见师傅说:“把鼻子放灵泛点儿,往草深的地方闻……咱俩人分开寻。”

师徒俩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弯着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们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气息仔细地过滤、分辨、筛选、鉴定。鼻子的嗅觉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同时,听觉与视觉相对受到抑制,驼队的嚷嚷争吵声听不见了,躲在不远处深草丛后面的五六双闪着残忍绿光的狼眼也被他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们低着头在草尖上嗅着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狼眼里放出的交叉的绿光慢慢地结成了一张网,正将他们罩住,并且越收越紧。

是命!完全是命!那天夜里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了同一个目标,而把二斗子轻轻地放过去了。狼们很耐心地散开一个包围圈,跟着牛二板走了十多里地。在牛二板终于找到了泉水,一边呼喊着二斗子,一边欣喜若狂地挥锨挖下第一锨的时刻,恶狼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喉咙。二斗子只听到师傅被狼咬断的半截子呼叫,朝着师傅跑过去。在朦胧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一只站立起来的狼,从后面把两只爪子搭在了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两只狼正从前面向师傅进攻。

二斗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发出了呼喊,铁锨抡圆了在头顶挥舞着冲向狼群,他连着两次的攻击打断了两只恶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铜头,铁屁股,麻秆秆腰。两只被打断了腰杆的恶狼滚在地上发出毙命前的绝望嗥叫。三只,也许是四只正在向牛二板攻击的狼被二斗子的勇猛突击打乱了阵脚,纷纷放下猎物跳出圈外,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围着二斗子打转嗥叫。二斗子拔了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地扭在一起,燃起一个火把,一边抵御着恶狼,一边照着师傅,查看他的伤势。牛二板头耷拉着,脖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黏稠的血从伤口上翻着的窟窿向外涌。二斗子用一只胳膊抱着牛二板,一只手高举着火把,拼命地摇着师傅的身体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恶狼的牙齿把牛二板的喉管整个地切断了,他嘴唇拼命地翕动,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来他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二斗子顺着师傅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马鞍形的,两座山头相连的地方凹了下去。二斗子知道师傅是要他记住那座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窝。二斗子明白了师傅的意思是让他把马鞍山编进《驼路歌》。骨井已经干枯,《驼路歌》中原来的那段词不能再用,二斗子呜呜咽咽地把四句新编的歌词唱给师傅听。

没等二斗子唱完,牛二板就断了气。

这个驼队领房人,这个英武剽悍的汉子死了,死在了他刚刚找到的泉水旁边。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一滴鲜血,为《驼路歌》的歌词做了一次修正。

听到呼救的驼夫汉子们及时赶到,帮着二斗子把狼群赶跑了。

黄昏的时候草原上下了一场小雨,雨滴毫无障碍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地砸在草丛里,溅起一团水雾。远山近景都变得模模糊糊。镶着灿烂白边的黑云一路翻滚,把焦脆的雷声丢向湿淋淋的草原。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狗纷纷夹着尾巴躲到身躯庞大的骆驼肚子下面。散布在草滩里的骆驼以它们的睿智预感到了这场雨会下得很久。它们一个个都仰起脑袋大张着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齐齐按顺序排列着的货驮子摆成了四方形,都盖着苫布,在草原上盖出一座临时的小小驼城,“城”的中央是用苫布搭起的房子。房顶中间的天窗一团一团地卷起燃烧的干柴的青紫色烟雾。紫色烟雾被雨滴打散,沿着房子四周卷落下来。诱人的饭香裹在白色的热气中包围着房子。草原的空气是透人心肺的清爽。

二斗子走到骊马的跟前,弯腰扯开马腿上的三脚绊,他拿马衣在骊马的脊背上仔细撩了半天,然后给它备好鞍桥、紧好肚带。二斗子正要牵着它走的时候,那马儿嘶叫一声,猛地一仰脖子把二斗子拽倒了。一个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挣脱了缰绳的骊马自己跑到了牛二板的坟前,在坟头上不停地嗅着,低沉的嘶鸣在骊马的长喉咙里翻滚着。

看到骊马这样子,二斗子心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二斗子拿肮脏的拳头抹着眼泪,安慰骊马说:“师傅他……死了,咱们还得活下去。”

二斗子在心里叹息着,牵着骊马离开了师傅的坟头。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再也不能想、不敢想别的什么事情了。二斗子在心里默默地唱着《驼路歌》,把将要走的这一程的路线和所要经过的地方一一仔细滤过。

“掌柜子们、伙计们,起驮!”

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责任与情谊的二斗子,攀鞍纫镫翻上马背,骊马咴咴地嘶叫起来。

驼道上又响起了那沉稳的驼铃声,湿淋淋的泛着新鲜水汽的草原在驼队的脚下“吧嗒、吧嗒”地响着,节奏鲜明而有力。十几条各等毛色的护卫狗,踏溅着草滩上的积水,在驼队的前后奔跑逡巡。驼道从骊马的蹄下向着落日的地方延伸。二斗子凝视着远处越来越明亮的地平线,那地平线就像蛇一样在舞动。就在二斗子眨动睫毛的一瞬间,在那明亮的蛇形地平线的上方,在铅色的云层退出来的天幕上,一字排开,出现了七个环环相扣的太阳!七个太阳把闪闪耀目的七彩光芒涂抹在云层上,涂抹在草原上,涂抹在驼队的身上,涂抹在领房人二斗子身上。七个太阳用它们的七彩光芒涂抹出一个美得让人心惊的奇幻世界。整个驼队所有的驼夫、骆驼、马和狗都被那奇异的景致惊呆了。霎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像着了魔似的愣在那里了。

“跪下!”

二斗子呆痴片刻,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他滚下马鞍,把一张虔诚骇然的脸冲着七个光彩辉煌的太阳,“咚”的一声跪下,不由自主地说了些什么。当时驼队所有的人、驼、狗都朝着那七个神奇的太阳跪下,齐刷刷的。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七个太阳中有六个渐渐淡化融合在了幽蓝色的天幕里,只留下一个挂在天边,挂在那条蛇形的地平线上,像一座又大又圆的橙红色的门。二斗子带着驼队朝着那座又大又圆的门走过去。

二斗子是在非常情况下做上了领房人的,可以说他是临危受命。但是可怜的二斗子坐上了领房人以后并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第二年就在沙漠里出了事。

我们早就说过,自古以来驼道就非是安靖之所在,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真可谓是七灾八难时时在等待着你。

就在这次驼队走科布多的时候,贴蔑儿拜兴人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领房人牛二板,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又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灾难。那是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突然刮起的大风迫使行进的驼队停了下来。人都藏在了卧倒的骆驼肚子旁边。大沙暴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拖到末日,连天接地整个世界全都变成浑黄的颜色。分不出上下,分不出东南西北,就像有一个巨人在天上向下抛土似的。很短的时间内落在人身上的尘土就积得非常沉重,还有货驮子上、行李上、骆驼的身上。翻滚的沙尘逼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过气来。尽管这样,嘴里仍然塞满了沙子。本来是一个中午的天气,却是只隔十几步就对面看不清人,空中飞漫着黑色的沙粒,只有最近的距离内才能勉强看到形体巨大的骆驼身影,但也只不过是浓雾中的影子了。

“二斗子……”

不知谁在喊,但是人的呼喊声显得十分可怜,瞬间就被呼啸的沙暴吞噬了,风的呼啸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在原地趴着,不敢轻易走动。眼看着驼屉被风刮走也没人敢去追。若是离开大家,哪怕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就可能永久地失踪。沙暴之后,驼夫、掌柜们一个个从沙堆下面爬出来,抖掉身上的沙土,向一起聚拢。

沙暴将人的面目都弄得无法辨认了,眼睫毛、嘴巴周围全都被沙土涂抹,彼此没有差别了。一个声音玩笑着说:“我们全都是土地爷的儿子了。”

另一个凑近说话的人拿手在对方的脸上摸着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妈的!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认不出人来你还听不出来吗?”

“认不出来,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成了土地爷的儿子了,声音也变了……等等,你好像是刁三万吧?”

“日他,还能是谁。”

于是大家都笑了。

二斗子喊道:“赶快清点人和骆驼的数目。”

人们也只是根据矮小的个头认出说话的是二斗子。

还好,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夫、掌柜全都是常年在驼道上跋涉的老手,竟然没有损失一人一驼。待各家的掌柜把清点结果报上来,二斗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关老爷保佑!起程的时候没有白白给你老人家烧香磕头。”

但是刚打算上路的时候,驼队已经开始移动了,蹇二掌柜突然跑到二斗子跟前拉住了骊马的缰绳。

“出了什么事?”

“我的那条花斑狗不见了!”

“不能吧?你再找找。”

“找过了哪都没有。”

二斗子皱着眉头翻下马背。

外人有所不知,护卫狗之于驼队那可是重要得很,狗是驼队的保卫力量,其重要程度比人差不了多少。

二斗子招呼大伙帮助蹇二掌柜找狗。很快就在一个巨型的沙包后面把可怜的花斑狗找到了。准确地说大家找到的已经不是一条狗了,而是被沙暴的力量剥得干干净净的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蹇二掌柜是从那狗的牙齿上认出是自家的花斑狗的。他兀自哭了一阵之后把狗的骨架就地掩埋了。

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驼队起程之后。因风暴改变了地理地貌,二斗子找不到路径了!就是说驼队的领房人迷了路,于是驼队在大漠里打起了转转。

两天后严重的后果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倒下了,是一只年老的护卫狗。二斗子听到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二斗子,你这个小王八蛋!都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狗!”

相比而言,在驼队中生命力最脆弱的除了马就是狗了。马只有领房人骑的一匹,因为有特别的呵护——水和料能够得以保障不容易出事。狗就不一样了,担负着整个驼队的保卫工作特别辛苦,体力消耗也大,因而最容易牺牲的往往是狗。

二斗子没有回头,他不用看,单凭着那汉子的哭声他就猜出来那是刁三万。

驼队停下了。

刁三万一阵旋风似的扑向二斗子,抓住二斗子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二斗子,你赔我的狗!你算什么领房人?!呜呜呜……”

二斗子面无表情被疯狂的刁三万摇晃着。

刁三万就像狼一样放开嗓门号啕起来。

一只大手拧住刁三万的手腕把他和二斗子分开了。痛苦中的刁三万扭头看看,见是胡德全。

“刁掌柜,你不想活了?这样大声地哭闹,你知道这样会消耗多少体力吗?”

刁三万跌坐在沙堆上,立刻不声响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死狗,从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木头刻成的人似的。

“我做领房人还没出俩呢……”二斗子喃喃地自语着,“我咋这么不走运?刚刚没了师傅,没几天就把驼队带入了绝境。”

“我们不能就这么等死,”休息了一会儿,胡德全从地上爬起来问二斗子,“好歹你也是个领房人,你好好往四下里看看,哪个方向是北?”

二斗子站在一座沙丘上往四面望了一会儿,回到胡德全的身旁。他指了一个方向说道:“那边。”

“这回你可认准了?”

“我认准了。”

在驼队开始移动之前,刁三万用铁锨掘了一个坑,把他的爱狗掩埋了。这个吝啬的驼夫趴在狗的坟堆上哭了好半天。

驼队又缓慢地移动起来,没有歌声,没有人的说话声,甚至连狗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悄没声儿地跟在驼队的旁边走着。驼铃有气无力地响着,人、驼、狗夸张地喘息声在沙漠寂寥的上空回响着,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二斗子看见蹇家老三把自己的驼列停下来,他弯倒腰把自己家的一只护卫狗抱起来,放在了一峰骆驼的背上。

晚上,临时扎起来的房子中,挤在一起的驼夫们想起了家,想起了那个偎在大青山脚下的可爱的村庄,想起了村中的女人和孩子们。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各自的孩子老婆,都说起自己老婆的好话来了。就连脸上布满了麻点儿的麻三婶在丈夫刁三万的嘴里都变成美女了,“你们可是不知道,我那麻脸老婆做起家务那可是一把好手哩……”

说着说着也不知怎么的驼夫们就把议论的话题转到了戚二嫂身上。

刁三万问胡德全:“说说吧!”

“你想听什么?”

“就说说海九年和戚二嫂的事,你不是亲眼看见过他俩……”

“你他妈的忘记了死了?”胡德全骂道,“这都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说什么女人!”

“听一听就是死了也无怨了。”刁三万转向二斗子,“都说海九年和戚二嫂早就有一腿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怎样,是真的又怎样?”

“我就想听听,嘻嘻嘻,没别的意思。”刁三万拿舌头舔着满是黄色燎泡的嘴唇。

“是真的。”王锅头望着刁三万的嘴替胡德全回答说,“你就当做是对一个垂死人的最后要求,满足他的愿望吧。”

“哇!你真的看见过了?没骗我?”

“真的,不骗你……好!他妈的我这一生要是能上一回死都闭眼了!”

“还是你小子有福气,”刁三万没听清楚胡德全的话,兀自感叹道,“唉,其实我也下了不少功夫,到了也没弄成……”

话说到没有意思的地方就算是自动结束了。

睡到半夜刁三万突然惊叫起来,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要水,一个劲儿地要水。嘴里不停地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听到动静王锅头爬到刁三万的跟前,王锅头就着月亮的光亮把自己水鳖子里的水倒给了刁三万喝。喝过水之后,刁三万安静了。

天亮以后挨过了一个白天,驼队继续走,朝着他们认定的一个方向向前走。

人夜的时候蹇二掌柜的另一只狗也死了,那只狗像人似的坐在骆驼的背上走了几百里冤枉路。

人们都进入到可怕的半疯狂的状态。蹇家兄弟给死去的狗剥了皮,架在篝火上烤。肉还半生的呢,蹇二就开始吃起来,他咔嚓咔嚓地咀嚼着,他把狗肉里的水分咽进肚子里去,将嚼成干柴似的肉渣“噗”地吐出去。

骆驼尿也成了珍贵的饮料,每个驼夫都把自己驼列中的骆驼尿仔细地收集起来。驼队行进间的不少时光都被用来收集骆驼尿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吝啬鬼。戚二掌柜在感到自己驼列中有骆驼要撒尿了,他就把整个驼队停下来。他半跪在那峰有撒尿迹象的骆驼的肚子下边等待着,手里拿着一个牛皮水袋等待着。但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喝到水的骆驼尿也变得越来越少。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骆驼才勉强地流出很少的尿液,滴滴答答地滴进戚二掌柜的牛皮水袋里。还没等骆驼尿喧嚣的黄色泡沫沉淀下去,他就不顾一切地喝几口,然后把皮袋的口子仔细扎好,驱赶着自己的驼列去追赶驼队。

那个火一样的下午,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那奇怪的圆球一会儿是黄色的,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色的,在人们的头顶上肆意地呼啸着、旋转着,就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在施展着它的威力。没有穷尽的热量从令人眩目的天上一批批地倾泻下来,蒸烤着大地。沙漠就像被煮沸了的黄色的大海,沸腾着,翻滚着。一缕缕的蜃气扭摆着婀娜的腰肢,就像是魔鬼宫殿里的一群舞女在这里、在那里摇曳、舞蹈。到处都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色,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黄色的炎热,人们身上的水分、意志和希望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耗尽。

不远处有两座沙丘就像巨鲸翘起的尾巴,无动于衷地在那里迎住了驼队。就在那两座沙丘的中间,驼队倒下来。驼夫们都喘着气倒在了地上,几十张被汗水和尘土涂抹得脏兮兮的脸,变得陌生了,全都是野兽一样的表情。大家沉默着,在沉默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因为没有止境的跋涉耗尽了力气的骆驼们都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全都自动卧倒了,护卫狗们一个个都躲在庞大的骆驼身旁,在阴凉地儿里把长长的红舌头伸出来喘气。

二斗子带着大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把驼队带的最后一袋水都消耗光了。五天的跋涉中死掉了三只护卫狗,连牛二板留给二斗子的宝贵的骊马也死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希望的一点点失去,驼夫们都知道二斗子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作为领房人,二斗子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把驼队领上了绝路,依照行规他就该自行了断。

几十个被绝望逼疯了的汉子们将二斗子团团围住,几十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失职的领房人。这些年来生生死死与二斗子在驼道上一起闯荡的弟兄们,现在就要将他置于死地!至于领房人死了之后其余的人怎么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他们和二斗子的下场不会有什么两样,要说区别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将一个个地慢慢死去,倒在寻找希望的路上。结果是一样的,也许是三两天,也许只是一天一夜,总之在很短的时间里太阳和脚下的沙摸便会将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点水分吸干,使他们可怜的渺小躯体变得更加渺小。但是他们的身体将会是完整的,不会腐烂。

仿佛是被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二斗子在大家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坐起来。昔日的弟兄们那一双双熟悉的、亲切善意的眼睛如今都变得可怕而又陌生。

“吃吧……”

胡德全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沙漠的上空。

直到这时二斗子才彻底清醒了,他记起了自己在接下领房人这职务的时候曾经许下的诺言—旦有闪失,他宁愿吞沙自尽!现在该到了他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想明白了这一点,二斗子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向着围在他周围的弟兄们看了一圈,然后跪起来,把脸冲着东边的方向——此时的东方就只是凭着感觉了。他的目光平视着遥远的地平线,望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温馨亲切的村庄贴蔑儿拜兴村,磕了三个头。他的辫子蜿蜒在地上就像一条将死的蛇。

胡德全又催促道:“二斗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就说吧,或许我们中间还能有谁活着走出这沙漠,也好替你完成最后的心愿。”

“替我捎句话给我的把兄弟海九年……”二斗子说,“就说我二斗子不该不听他的话,我后悔了。我应该把自己挣下的银子全都积攒起来,跟着九年做买卖。跟着九年发财致富……”

“好。”胡德全说,“大伙都听到了吧,不管我们谁能活着回到归化城,都不要把二斗子的托付给忘记了。”

“哼!海九年这会儿就怕是我们见不到了,他大概正在地狱里等着你呢。”

“吃吧!”

“吃吧!”

“吃吧!”

……

一个个平静的声音叠摞起来,沉重地压在沙丘上,使得大沙漠都有点承受不住了。一缕缕细沙从沙丘上流淌下来。二斗子慢慢地抬起头来,滚烫的沙粒在他的额头上烫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坑。

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着二斗子,看着他开始吞沙了,把抓起的沙子一把一把地往自己的嘴里塞!

……

驼队在胡德全的带领下又起动了。人、驼、狗都无声无息地走着,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

只有一峰骆驼哦叫着矬着身体不肯朝前走,频频回头。骆驼缰绳猛扯着,刁三万都快抓不住了。

心硬得像石头似的驼夫汉子们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一切都有行规管着,二斗子以吞沙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自个儿在接受领房人这活计的时候就选定了的。他无怨无悔。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和众多的拉骆驼的穷苦弟兄将各自的财产和性命交在他的手上,他二斗子就得以自己的性命做保。无话好说。

在一座沙山的拐弯处,刁三万看见二斗子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缩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是在驼道上闯荡多年的人,谁都知道在这荒无人迹的大沙漠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就足够二斗子死上一百回!更不要说是二斗子当着大家的面吞下那么多的沙子。

后半夜,在临时的营地上大家都熟睡了。刁三万悄悄地走到骆驼堆儿里,他查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二斗子的那峰母驼,他将母驼的鼻钳轻轻地解开了……

二斗子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跋涉,他看见自己走进了一个金子的世界,黄金的太阳,黄金的大地,黄金的山脉,黄金的树木。沿着黄金铺就的驼道,他看见一峰黄金铸成的骆驼正向他缓缓走来。太阳的光芒呈七彩的颜色,在那驼的身上迸射。二斗子站在那里等待着,终于认出了那正是他心爱的母驼赛因赛。二斗子看见自己叫了一声,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呼唤声母驼听到了,母驼“哦儿、哦儿”地鸣叫着朝他跑过来。母驼的龙颈一耸一耸地跑得很快,它的金黄的前腿弯曲伸展,伸展弯曲,它的两条后腿略略向两边叉开,踩踏出纷纷扬扬的黄金尘埃;它的龙颈一耸一耸地颤悠着,它的深褐色的眼睛湿润温暖,它的目光灿然耀眼;它的尾巴小巧俏皮一颤一颤地晃着,金色的风从它的两侧向后掠去……

母驼绵软的脸颊在他的身上蹭着,伸出它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的头发,舔他的脸,舔他的鼻子,舔他的嘴。二斗子拼命地把母驼那酸酸的、甜甜的湿润气息深深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到母驼亲切的鼻息正在轻轻地摩掌着自己的耳膜。二斗子终于醒了。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梦,他的心爱的母驼此刻正站在他的跟前。二斗子在母驼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他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才想起在他的嘴里塞满了沙子。

看见二斗子睁开了眼,母驼激动地打着响鼻叫起来。这通人性的生灵有和人一样的感情,二斗子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母驼那褐色的眼睛中溢出来,泪水滴落下来慢慢地在母驼毛茸茸的长脸上移动。

上午驼队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自从迷路以来头一次安安生生地吃顿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嚼干烙饼。一片艰难的咀嚼声在沙摸的上空回响!只有实在忍受不住的人才打开盛骆驼尿的皮囊喝一点骆驼尿润润嗓子。大家沉默地咀嚼着,突然听到刁三万发出奇怪的声音。胡德全看见刁三万把脖子伸着停止了咀嚼。胡德全笑了,他明白刁三万是被干烙饼给噎住了。

王锅头问刁三万:“你没事吧?”

“没……”

刁三万站起来,拿巴掌在自己的胸脯摩挲着,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他猛地定在那里望着远处一动不动了,接着刁三万喊起来:“胡驮头!……快看!”

“喊什么喊?”胡德全问道,他正背对着刁三万坐着。

“你往身后看!”

胡德全转过身来,他呆住了,在他的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眨巴了几次眼睛,当那黑点越来越大,能清楚地认出那是一峰骆驼的时候,他的心狂跳起来。胡德全感叹着:“老天爷呀,难道说是二斗子吗?”

母驼正朝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它的背上在两个驼峰之间横着搭着一个人,胡德全连想都没想立刻就猜到了,那个横着趴在两个驼峰间的人真的是二斗子。

王锅头丢掉手里的干烙饼发疯似的狂奔过去,大伙儿都跟在他的身后跑向二斗子……

王锅头用珍贵的骆驼尿把一种捣碎的草汁冲开来,给二斗子灌到嘴里。半个时辰以后二斗子开始拉肚子了,王锅头用这种办法把潴留在二斗子食道和肠胃里的沙子清洗出来了。

“是老天不让二斗子死啊!”王锅头说,“三岁的时候他全家遭到暴客的抢劫,几十口人死于非命,唯独他这个小生命活了下来,是老天在保佑他。既然他没有在那次劫难中死去,那么这一次他也不应该死。”

头脑简单的驼夫们都信奉这样一个朴素的真理,既然二斗子没有死那就是说是老天爷不让他死,老天爷不让他死这就是天意!于是大家决定继续让二斗子做领房人,请他带领驼队前进。一切如旧,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驼夫们艰难地生存了那么多天,每个人的身体都变得脆弱不堪,最早出现情况的是戚二掌柜,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发热、在发涨,浑身乏力。但这个时候,性命都朝夕不保了,这点小毛病他并没有在意。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小小的毛病,最后却要了戚二掌柜的命。

又走了两天—实际上是两夜。上午的时候驼队在一片怪异的白色的沙滩前停住了。二斗子抬头观察着周边的环境,眼前的景物让他感到眼熟。突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停在了一个地方,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_一行鲜明的脚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像个疯子似的扑过去。

众人都等待着。大家看到二斗子身子伏倒在地上观察着。

“我们得救了——”传来二斗子的喊声。

驼夫们都撒开了缰绳一个跟着一个扑过去,都围在二斗子的周围。只是凭着感觉他们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什么。许多双饥饿的眼睛同时追踪着那一行脚印,是一行非常新鲜的脚印,整整齐齐地向着一个方向延伸出去。

“有人!”

“刚刚经过!”

这时候的戚二掌柜已经是浑身疲软无力了,他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但当生的希望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拼尽最后的力量向二斗子发现的那一行救命的脚印爬过去。他流着眼泪伏在脚印上,嘴都快要触到地面了。

“是驼和人……的……脚印!”戚二掌柜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自个儿心里的感受,“这一定是一个寻找走丢牲畜的牧人留下的脚印。”

“也许是一个追赶猎物的猎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救了!只要有人的脚印就说明附近有人有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但是二斗子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判断,他把那脚印仔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向周围望了一圈,呆呆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这脚印是我们自己留下的……”

二斗子的话就像响雷似的把所有的人都震慑了。说话的、哭泣的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个都像泥胎似的戳在那里。上天给了这些可怜的驼夫们一丝希望,结果却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玩笑,是一个错误。

没有尽头的行程继续着。

也许是老天觉得玩笑开大了,隔了三天,他们就发现了绝对不是他们自己的人的一行脚印。

“难道说我们真的得救了吗?”刁三万疑疑惑惑地问二斗子。

二斗子无声地点点头。他已经把周围的环境仔细地研究过了,他已经确认驼队走出了大沙漠!

一帮驼夫像狗似的弯着身子,追寻着那一行救命的脚印。沿着这行脚印,驼夫们一直走出了约有二里路的光景,眼前出现了一片绿草地!

紧接着二斗子就找到一眼水井!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得救了!

然而,此时的戚二掌柜已经没有力气再被这种生的希望打动。在这场残酷变故中,该死的二斗子没有死,不该死的戚二掌柜却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乌兰布和沙摸里——这全都是上天的旨意,不可违抗。人们就是这样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用悲痛的心情接受上天安排的残酷现实。

走出沙漠的第二天,生病的戚二掌柜再也走不动了。本来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像现在的感冒。起初他只是身上有点发烧,不愿意吃饭。但是戚二掌柜走路和上货驮下货驮都不受影响,于是谁也没当回事。而且因为迷了路使整个驼队陷入绝境,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二斗子身上,哪里会想到戚二掌柜的小毛病迅速发展成了要命的大病。

驼队休息的时候王锅头给戚二掌柜端饭,发现戚二掌柜嘴里哼哼着,已经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嘴唇变成了奇怪的蓝颜色,面颊凹陷,双目毫无光彩,现出了死亡的征兆。王锅头掰开戚二掌柜的嘴,看见半张着的嘴里舌头浮肿着,白得就像发起来的馒头。就在这个时候仰躺在地上的戚二掌柜的身体就像一张弓似的突然撑了起来!在场的人全都瞪着恐怖的眼睛看着他。

不到半袋烟的工夫,戚二掌柜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松弛下去,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最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戚二掌柜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条铁一样硬的驼夫汉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驼道上。人们把死者的身体搬动着,让戚二掌柜脸朝天躺好,准备要叠尸了。二斗子眼见着失去生命的戚二掌柜的骨节发出奇怪的咔咔叭叭的响声,不肯甘心的眼睛半睁着望着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炎热的天空。忍不住无声地哭泣起来……悲哀的空气笼罩了一大片草原。

人们把戚二掌柜温热的身体叠成三折,然后装进一个腾空了的红柳货篓子里。

二斗子仰着脸把挂满了星星的天空观察了半天。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又走起来了。他脚下的绵软草地就像棉花似的柔软,索索的脚步声在蓝色的草原上空回响着,震动着每个汉子的心!

……

“戚二嫂!……”

二斗子悲切的声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荡。他的身后是一峰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一对红柳篓子。被悲痛和愧疚压迫着的二斗子矮小的身体显得更短小了。二斗子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应。“是谁呀?”戚二嫂出现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她抬起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那手上的湿面团儿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太阳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眼,使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是从熟悉的声音中感觉到喊她的是什么人。

“那是二斗子吗?”戚二嫂走下台阶。

“二嫂!”二斗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戚二嫂听清了,也看清楚了“咚”的一声跪下去的二斗子。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斗子的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二斗子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二斗子?”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二斗子,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二斗子的胳膊,二斗子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儿?”

二斗子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二斗子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货驮子:“我把二掌柜带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霎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的一般不会转动了。“二斗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二斗子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二斗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她还是不肯相信,问站在二斗子身后的王锅头:“他说的是真话?”

王锅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斗子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二斗子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地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髭须上认出了她的丈夫。一束痉挛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人群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在王锅头的指挥下,麻三婶和另外两个妇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向下耷拉着,但是就在她被女人们抬到屋子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她从女人们的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身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让抱她的妇女们大大吃了一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戚二嫂猛地扭转身体,发疯似的扑向了跟在后面的二斗子。

“二斗子,你这个遭千刀剐万刀杀的……是你害死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作了力量,她扑到二斗子跟前抡开两只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斗子的脸上扇着嘴巴子。巴掌打击肉体的响亮吧唧声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斗子任口鼻流出的鲜血飞溅着,咬着牙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够痛快些,你就放开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既然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也能理解,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一场痛打直打得二斗子脸上鲜血乱溅,连面目也难辨了。直打得戚二嫂气力耗尽,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家院子里的角上出现了一个灵棚,死去的戚二掌柜被安置在一口红漆的柏木棺材中。这是刁三万赶着大车,拉着王锅头和胡德全连夜赶往归化城的杠房里为戚二掌柜购买回来的。花了整整一百八十两的好银子,不要说是在贴蔑儿拜兴村了,就是走遍整个归化城这样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了。为的是给戚二嫂个交代。

丧事由王锅头主持操办。王锅头对戚二嫂说:“内掌柜的,二斗子说了,这棺材钱由他出。”

戚二嫂摆摆手:“算了吧,有这话我就心知足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呢。够他十年八年挣的……”

王锅头又说:“二斗子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敢见你,托我把话递过来。他说等内掌柜消了气他再来见你。”

“古人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了我还计较他什么。那天一气之下打了他心里也怪后悔的,挺大个的男人让一个妇道在脸上打,确实也不成样子。”

丧事办完之后二斗子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戚二嫂当时就答复说:“往后休要再提这码子事,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谁也没那本事把过去的日子给重新来一遍。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凡哪一天我戚二嫂有马高镫短的当儿,那时候我戚家的人招呼一声你还能认识我戚家的人我就感谢不尽了。”

但是过了没有半个月二斗子又找上门来了,二斗子说:“不行,二嫂说什么也得答应二斗子我给你家做活计,不然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诧异地问是怎么回事。

二斗子解释说:“我天天梦里看见戚二掌柜,天天到庙里烧香,都不济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是你挽救我二斗子的一条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这回戚二嫂同意了。

二斗子开始为戚二嫂家做活了。牧放骆驼,打草,上桥,什么都干。

半个月做下来,二斗子失眠的毛病就没有了,睡觉香,吃饭也香,于是人也就胖起来。不单身体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里也越觉舒坦。王锅头说,这主要是人的心里熨帖了,不觉得愧了。

但是有一个人想不通,这个人就是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有一次刁三万在村道上碰见戚二嫂,把她拦住了。

“你把我截在半道上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戚二嫂语气平和地问道。

“当然有要紧事。”刁三万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戚二嫂你得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

“甚准话?”

“就是你甚时候放我家二斗子回来?”

“这叫甚话?”戚二嫂说,“二斗子到我家来是他自觉自愿的,甚时候留甚时候走都由他自个儿。”

“你刮他的油还没有刮够哇,要到甚时候才肯罢手?”

“这话跟我说不着,你找二斗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将挡路的刁三万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贴蔑儿拜兴村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不相同的挂念。有好几回戚二嫂把二斗子叫到她的屋里去,询问她所关心的事情:“……你把海九年的事说给我听听。”

二斗子为难地搓着大手:“二嫂,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海九年他在我们过象牙柱的时候就离开驼队了,是我和王锅头、刁三万亲自把他抬进牧人的蒙古包的。”

“那你怎么就好说他一定死了呢?”

“我没有说过九年他死了。可是二嫂你别忘了那是在驼道上!我也不想他死。”

戚二嫂不说话了,但两眼紧盯着二斗子的眼睛不肯移开。

二斗子知道戚二嫂是对九年的事不肯甘心,就开解说:“二嫂,你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这事还想不清楚?走驼道的人谁不清楚!死个那是家常便饭。但凡踏上驼道,那就是有无数个死在前面等着你呢!遇上暴客你得死,遭逢大雪你得死,遇上沙暴你得死,甚至有个小灾小病的你也得死!你看戚二掌柜……”

“可是蹇老太爷当年就活下来了!”

戚二嫂把蹇老太爷的例子一拿出来,二斗子就无话可说了。说到底,二斗子本人也是不相信海九年已经死了。

相同的对话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的谈话都是在毫无结果的气氛中结束。

心爱的人海九年没了音讯,女儿夭折了,现在丈夫也死在了驼道上。接二连三的灾难打击着戚二嫂,使她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色彩,她变得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了。后来就迷上了“摸猫鱼”。“摸猫鱼”是村子里的人们玩儿的一种赌博的小游戏。

起初戚二嫂只是和村子里的妇女们玩玩,怀里揣上几十个铜子儿。就算是玩上一个通宵,输赢进出也超不出一百个铜子。可是后来玩儿着玩儿着戚二嫂就玩儿得上了瘾,于是就甩开女人们,专和那些男子汉们玩了。动真格的了,每次都带着一个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再后来就拿活物押赌,拿驼村人眼里最值钱的东西骆驼押。一次输三峰或者五峰骆驼。结果没过多少日子戚二嫂就把自家值钱的骆驼差不多全输掉了。

一个早晨,蹇老三带着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二斗子眼睁睁地着着蹇家兄弟把院子里的骆驼赶走了,只剩下了五峰,还都是仔驼和病驼。

戚二嫂模糊的脸在窗户后面悲戚着。

二斗子不肯甘心上前挡住了院门。

一向暴躁的蹇老三也不动怒,扬起下巴朝上屋喊:“戚二嫂!你家二斗子这是咋回事啊?挡着门不让我们出去。”

上屋的门一响,戚二嫂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戚二嫂冲二斗子摆摆手。

得了戚二嫂的话几,蹇老三也不等二斗子做出反应,伸手把二斗子拨开,拉开院门把骆驼赶了出去。

这时候戚二嫂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刁三万,对他说:“你把二斗子领回去吧。骆驼没了,这回我的院子里再也没那么多营生可做了。”

刁三万欢夫喜地地牵着二斗子离开了戚二嫂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