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五章

早饭的时候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炕头上扭动着身子,总是隔着窗户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问。

“九年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儿。”

戚二掌柜没说话,王锅头回答戚二嫂说:“在刁三万家呢。”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们家?”

戚二掌柜接过话茬说:“海九年是咱们临时雇请的驼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与咱也就没关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这个海九年好没道理,从外路回来打了个照面他居然就拍马不回头了!”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个儿的老婆,又说:“咱借给海九年的那十二两银子他不是说了么,迟早还咱们,我看海九年不是那种耍赖的人。再说了,我听说海九年在京羊道上收拣羸羊挣了一大把银子!你放心,咱那点儿银子跑不了。”

“那就没个人情啦……”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没再往下说。

果然这话说过没有三天,一个黄昏,海九年就又一次走进了戚家的院子,他把借戚家的银子连本带利全都还清了。

这天,日上三竿戚二掌柜方才醒来。戚二掌柜给自家的马刷干净身子,将马鬃、马尾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备了一套漂亮的鞍韂,牵着缰绳走出了院门。

戚二嫂追出屋子问道:“你不吃早饭啦?”

“我和胡驮头他们昨天就约好了,进城去吃烧卖!整整大半年没吃上咱归化城的烧卖,想得不行啦。”

这倒是实情。说起来这归化烧卖确是特别,是以精选的苏尼特羊肉为原料,佐以毕克齐的大葱。皮薄馅嫩,拿筷子提起来垂垂如细囊,放在碟里则团团似薄饼。香气四溢,现蒸现吃,乃是归化一绝,此地人最好这一口。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戚二掌柜每天早上进城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躺下去,不刻便鼾声如雷。

王锅头回来了,驼也不用戚二嫂放了,她每日起来从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闲得心里发慌。戚二嫂心里慌了这么几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就把七哥喊来了。

“七哥,看见你九年哥没有?”

“二婶,你弄错啦!”七哥很认真地说,“我俩不是一辈人,不能称兄道弟的,应该叫他九叔才对。”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说,“那你看见你九叔了吗?”

“看见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刁三万家放驼吗?”

“不是,九叔是在脱土坯呢。”

“脱土坯?脱什么土坯?”

“二婶你糊涂了?连脱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问你九叔他是在给谁脱土坯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儿塞到七哥的怀里:“七哥,你替二婶跑趟腿。”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来。”

七哥把拿衣襟兜着的索索葡萄干儿推向戚二嫂,说:“这玩意儿我都吃腻啦!二婶你还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七哥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去就去,怕什么!”

在村西草滩的边上紧靠着白驼寡妇家院子前面一点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脸上、胸脯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九年一点也没有察觉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戚二嫂响亮地咳嗽了两声,海九年应声扭回了头。

“哦!是戚二嫂。”

“怎么,你还能认识我呀?”

“这话怎么说?”

“你倒卖羸羊发了大财,连个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说:“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们戚家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神佛啦?”

“哪儿的话……”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泼到和好的泥堆上去。泥堆旁边的干地上放着一个驼毛口袋,九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舌头饼子咬起来,边吃着边把目光散开去,欣赏着铺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经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过去一把夺过九年手里的饼子,手腕子一旋,那饼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黄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着白眼珠有点儿生气了。

“就干这个。”

戚二嫂板着脸把一个浅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脸前,然后蹲下去将小包打开。小包里包着一个棕色的带盖陶盆和十多个雪白的馒头,馒头散发出的麦香和一股诱人的炖肉的香气钻进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盖揭开,是还在冒着热气的炖羊肉。

“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个贱骨头,好心好意地待人,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好啦,饭也送到啦,我该走了!”

戚二嫂话里有话地自嘲着,做出要走的样子,脚下却是一动不动。戚二嫂被海九年留住了。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地问。

“我……你别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没什么事情,说说话吧。”

“哎,要是这话么,我爱听。我告诉你,你可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海九年搬了一块石头放在戚二嫂的脚跟前,拾起自己的破衣服把那石头抽了抽。戚二嫂在那石头上坐下了。从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儿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经晒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着湿漉漉的阳光。戚二嫂将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脸上,问道:“看来你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啦。”

“是哩。”

“你给二嫂说说,你是咋想起赚京羊道上的钱……咦?你咋不吃?我做那饭是做给人吃的,又不是拿给人看的。”

海九年在戚二嫂的逼视下把陶盆端起来:“那还用得着想吗,事情就在那儿明摆着呢。”

“咦?你说这事就怪了,京羊道打从咱贴蔑儿拜兴村前经过这事往少说也有一百年了,别人咋就想不到从羸羊身上倒腾出来银子呢?”

“别人他脑子不往这儿用。”

海九年蹲在地上扣土坯,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戚二嫂正拿热辣辣的眼睛看自己。他赶忙把头扭在了一边。

“不是这么简单吧?”

“那还能有多么复杂?”

“就是复杂!”

“你说复杂就复杂呗……”海九年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明不白地慌乱起来。

“哎!你再给嫂子说说,怎么好端端的事情你忽然又不做了,把一千多只羊全都给卖了?”

“没法做了,在归化城是个人都知道咋回事了。你没去看看京羊道两侧等满了收羸羊的人!事情一到这份儿上就没法往下做了。”

“九年,我看你挺像个买卖人。”

“你会看相?”

“看相我倒是不会,不过……”戚二嫂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你会算计。”

“哪里话?”

“我看出来了,海九年,你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地死靠着拉骆驼卖苦力挣饭吃的人。你的心大着呢!”

“哪里的话……”

海九年把筷子咬在嘴里,抬起眼皮看了看戚二嫂,把话题岔开了。

看着九年躲躲闪闪的样子,戚二嫂把话打住了。

事情让戚二嫂猜着了。半个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黄泥小屋落成了。赭黄色的四面墙,同样赭黄色的屋顶,白茬的桦木屋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大约有三尺长的方形的窗户朝南开着,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贴蔑儿拜兴的村子和草滩。

黄泥小屋孤零零地杵立着,在太阳下闪着光。戚二嫂每每在草滩上放牧或是经过那里,都要投去特别的目光。小屋的桦木门“哐、哐”地响着,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进进地忙活着。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方框的围墙就把黄泥小屋包围起来了,屋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亩大的样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进了一趟归化城,从驼桥上一下牵回来十几峰骆驼。他自己仍然给刁三万牧驼,每天早上他把自己的骆驼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傍晚再收回来。一座小院,一个单身汉,十几峰骆驼,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世界。但是正是这座小小的黄泥小屋使海九年获得了一种资格,他成了贴蔑儿拜兴村里第三十三家养驼户!这个不起眼的小院改变了海九年的身份。

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村扎下根来了。他不引人注意地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还是头一次从驼道上回来的时候,海九年就从同村的蹇老二家要来一对小狗。那两只小狗刚刚出了满月,毛茸茸的就像两个小玩具,胆子也小,一看到有人走进海九年的房间就直往主人的身后躲。海九年拿咸鱼干儿喂它们,两只小狗一天天地长大了。

海九年一米八以上的高大身材如今变得肩宽肉厚,脸色黝黑。胡德全用蟒皮鞭雕刻出来的那块额角上的伤疤,使他给人一种凶狠的野性的印象。再加上那种让人猜不透的沉默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使人看不出他与别的养驼户有什么区别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贴蔑儿拜兴人了。海九年仍旧是很少说话,他和村里人来往也不多,宽阔的厚嘴唇一天到晚紧紧地抿着,就像是一张百斤重力的硬弓,很少有人能拉得开。他那沉默的性格不论到哪里都能使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威慑力量。

胡德全第一个承认了海九年新的身份。在九年的黄泥小屋杵起来的当天,胡德全率先出现在海九年的小院,向他表示祝贺。当着许多村人的面,胡德全说:“海掌柜……恭喜!恭喜!”

刁三万紧随在胡德全身后也走进了海九年那院落。一看见海九年,刁三万就亲热地埋怨道:“海掌柜,盖房拓院也不招呼一声,把我们这些弟兄见外了吧?”

毫无思想准备的海九年一下愣在了那里,见胡德全和他身后一张张脸在冲着他笑,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赶忙说:“对不住,各位掌柜!我这小屋小院实在算不了甚,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弄个遮风避雨的小窝罢了,没敢惊动大伙儿。”

村人们纷纷抱拳向海九年贺喜:

“海掌柜发财,发财!”

“恭喜海掌柜!”

“贺喜海掌柜!”

……

从这一天起在贴蔑儿拜兴村再也没有谁敢直呼海九年的姓名,不论男女老幼大家见了他一律尊称——海掌柜。

傍晚,胡德全从归化城回来,他骑着马直接来到了海九年的小院。胡德全在马背上探探身子,用马鞭子把院门的门闩捅开了,他嘴里哼哼着一支歌,拿红柳马鞭抽打着自己的裤子走进了海九年的黄泥小屋。

胡德全虽说是一个粗人,可他也不是那种没有心计的人。自打海九年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就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了。

“海掌柜,有件好差事你愿意不愿意干?”

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轻轻地敲打着海九年的光肩膀。

海九年盘腿坐在地上“呼塌,呼塌”地拉风箱呢,屁股底下垫着一捆干草。从灶口映出的火照着他黑红色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在他的胳膊上滚动着。

“什么事儿?”

风箱没有停,依旧在“呼嗒,呼嗒”响着,海九年抓起一把干草塞进灶洞,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焰一起扑了出来。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从耳朵边垂下来,辫梢扫着地,九年抓住辫子一甩,那辫子就像是一条活灵灵的蛇缠绕到他的脖子上去了。

胡德全一只脚踏在炕沿儿上,一边躲避着熏人的烟气一边扭着脖颈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

“是件快活事儿!万驼社要唱社戏,让咱们去请戏班子。”

“你是说让咱去劫戏?”海九年手里的风箱停下了,言语间透出了兴奋的情绪。

“你猜对啦——就是劫戏!”

“去哪儿劫戏?”

“大同有吉昌戏班,当家的花旦名叫‘水上漂’,近来唱红了,万驼社的好多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水上漂’那两步走。派人带着红包去请啦,请不动。宇文社长让咱们把那个‘水上漂’劫来!”

“唔呀!这倒真是好事情……我去!”海九年拍了大腿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问道,“还有谁?”

“有牛领房,你和我,再叫上一个得力的弟兄。”

海九年脱口道:“叫上二斗子吧。”

“好,就依你。”胡德全痛快道,“二斗子虽说是个头儿矮了一些,可他的心意拳厉害,万一事情不顺当动起手来,三五个人是近不了二斗子身的。”

“还缺一个赶车的呢。”

“不用啦,车倌和轿车万驼社里都给预备好了。”

严峻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海九年:豪野的、粗犷的生活使海九年的性格发生着根本的变化。

清月高照,山峦幽幽。四骑四乘拥着一辆蓝布轿车在大道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马蹄嗒嗒,车轮隆隆,昏暗中不时有一串串橙红的火星溅起。这一支小小的马队离开归化城,绕过了绥远城,径直向东而去。马队驶进了山地,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撞击着山崖,在山谷中引出了巨大的轰响,夜宿的鸟兽都被惊得四下奔逃。

劫戏乃是彼时归化地方特有的一种习俗。作为闻名八方的著名商业城市,归化的各种行社有百十家之多,为庆祝买卖兴隆,也为壮大声威,各个行社每年都要唱社戏。从年初的正月到年根的腊月,茶馆里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戏以至北门的瓮城和各街口的野台子戏简直就是唱个不断,尤其是在走外路的大驼队归来的时候,归化的社戏更是红火到了极致,往往有十几台甚至几十台戏同时在唱,通宵达旦地唱。

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戏班子的紧缺。本地不够便到外地去请,先是文请,好说好商量;而一旦因为所请的戏班子预先答应了别家或是酬金方面谈不妥,文请不成便要武请了,这就是劫戏。主家派出若干壮士,配以快马利刃,到达地点二话不说把做台柱子的戏子劫了,装进轿车星夜赶回归化。劫戏只劫戏子,而且只劫主角。这边早有预备好的配角和锣鼓班子候着,待到戏班子的班主打听清楚了自己人的下落,追赶到归化来,戏大半已经唱完了。主家会把班主和戏子一起请到上等饭馆,压惊赔礼。为表诚意,酬金方面往往高出应给价码一倍以上,无论是班主还是戏子,在收入上是绝不会吃亏的。

出归化走隆盛庄,再经丰镇,翻过一座土山就到达大同,总共不超过五百里。这一点点路对于走惯了外路的驼路汉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头天三更起身,第二天的黄昏以前就到达了大同府。把轿车和车夫留在城郊的一个靠近路口的僻静小店,胡德全、牛二板带着海九年和二斗子进了城。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恰巧“水上漂”当天晚上有演出。胡德全大喜,说:“真是天助我也,原估着怎么地也得在大同耽搁个三天两日的,看情势是用不着了。一会儿咱在戏园子旁边找家饭馆饱饱地吃他一顿,待到天黑之后便动手。此事若能得手,明日天黑以前我们就能返回归化交差啦!”

饭罢,胡德全使出一个眼色,四个人起身走出饭馆。一弯新月斜挂在东南天际,街市上行人稀落。戏园子就在距饭馆一箭之遥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扎着裤腿的男人从戏园子里边走出来,那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点了蜡烛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的挑檐儿上。

牛二板压低声音问:“胡驮头,动手吗?”

胡德全说:“时机到了。”

海九年把马牵到一棵大树的阴影处,等待着。劫戏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勾当毕竟不是光明磊落,海九年不免心里打起鼓来,不觉间攥着马缰绳的手里便是湿漉漉的了。月亮在黑色的乱云中间穿行,移动的云彩的灰色暗影从街道和房屋上静静地划过去,看戏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灯火明亮的戏园子门口。

两个身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在海九年身边停下来,欣赏着那四匹马。

“这是谁家的马啊?”

“真漂亮!”

“大概是跑马吧?”

“是走马!”

“不是一般的马。”

……

“喂!伙计,”其中的一个走到海九年的面前来了,“你是给谁家当差呀?这些马的主人是谁呀?”

“走开!”海九年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凶狠地喝道。

“怎么回事啊?”那人惊叫着向后退去。“你干吗这么凶?”

另一个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别理他,咱们走吧。”

两个男人一边很害怕地不断回头看着,一边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看见胡德全他们从戏园子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了,那小巷通着戏园的后门。昏暗中九年看见牛领房与胡德全并排走着,一个身穿戏装头戴钗簪的人被夹在两个人中间。海九年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忙迎上去。

“好汉饶命!”那戏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向海九年鞠躬,他把海九年认作是劫戏的“强盗”的首领了。

胡德全将冰凉的刀背往戏子的脖子上一推,低声喝道:“悄悄的!”

负责断后的二斗子跑过来了:“胡驮头,快上马吧!”

胡德全说:“不忙,咱先把人看一看,别像上一次把人弄错了,回去交不了差。”

胡德全拿手抬起那戏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问:“你要老实回我的话,你可真的是雁北名角‘水上漂’吗?”

“小人是‘水上漂’,好汉饶命。”

“不对吧?”牛二板疑疑惑惑地说,“听着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子莫不是在骗咱们吧。”

“好汉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个男子,我是专唱旦角的男人。”

胡德全说:“大概差不多,如今唱旦角的多是男人。上马吧!”

胡德全和牛二板把那戏子一架,像丢小鸡似的扔到了骊马的背上。一声呼哨,四个人同时飞身翻上马背。马蹄隆隆,一路响雷似的驰出了大同城。在城郊路口的小店旁与接应的轿车会合一处,把“水上漂”装人轿车中,一路狂奔向西而去。算一算,从进入大同城到劫得“水上漂”撤出来,前后没超过一个时辰。

天亮之后马队进入一片狭长的山谷地,行进的速度缓下来。胡德全吩咐说:“二斗子,你看看车上的人怎么样啦?”

二斗子勒着马缰靠近轿车,撩起轿帘看了看,笑了。

胡德全问:“没有把‘水上漂’吓死吧?”

“没死,他睡得正香甜呢。”

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二斗子,你别弄醒他。”胡德全仰脸望望黛蓝色的夜空,又看看周围暗青色的山峦,说:“时辰还早着呢,咱已经过了平地泉,这里到归化连三百里都不足,赶天黑以前咱是准定回去了。让‘水上漂’养养精神,晚上也好唱戏。”

归化万驼社的社长宇文社长在会馆接见了“水上漂”。“水上漂”一身戏装已然皱皱巴巴,脸上的油彩也被汗水冲刷得七零八落,模样十分狼狈。

一走进归化万驼社会馆,“水上漂”“咚”的一声就跪倒在地,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连连说:“宇文社长饶命!”

宇文社长捋捋下巴上的羊胡子安慰说:“快快请起!我归化万驼社只是仰慕先生的大名特请先生来唱戏的,并无恶意。你不要误会,更不要害怕。锣鼓班子和配角都在瓮城大戏台子上候您多时了,略微歇息歇息就上台吧。”

“水上漂”听了宇文社长的安排,苦笑着说:“您看我这行头还有这张脸,咋唱戏呢?”

宇文社长哈哈大笑,连声说:“不妨事,不妨事!归化人是仰慕你在戏台子上漂起来的绝妙功夫,并不要看你的扮相。再说啦,野戏台子上唱戏,下边的人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当下吩咐人到归化最热闹的北门瓮城野台子去做安排,宣布雁北名角“水上漂”今晚领衔演唱《吕布戏貂蝉》。

宇文社长当场兑现诺言,给了“劫戏”的人五十两银子的赏钱。胡德全带领三个弟兄在归化最上等的饭庄宴美园大吃了一顿,将银子分了。一顿酒吃至掌灯时分,从宴美园出来,耳听得一阵阵激越的锣鼓声从瓮城那边传来,四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二斗子把沉甸甸的元宝揣进怀里,感慨道:“这倒是真不赖,大同城里耍了一圈,银元宝就挣到手了!胡驮头,往后再有这等美差千万叫上我。”

“你俩怎么打算?”酒足饭饱,胡德全问道。未等回答又说,“牛领房到宝局房耍钱,老哥哥我要上美人桥,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胡德全说罢,也不管九年和二斗子,脚步飘飘摇摇地走了。

“胡掌柜,等等我。”牛二板摇摇摆摆地迈着花步追赶胡德全去了。

“九哥,你说咱们上哪儿?”

望着胡德全、牛二板的背影,二斗子问九年。

海九年说:“二斗子,咱们回村吧。”

“什么!你说我们这会儿就回村?”

“连着两天两夜没睡觉,早就困了。一会儿路过瓮城看一会儿戏,就回村睡觉。”

“哈哈!”二斗子嘲笑说,“那些银子怎么花?难道说你也像王锅头似的把银子藏在炕洞里吗?”

“银子你不用发愁,不要说只是一二十两银子,就是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咱也不愁花出去!”

“你是不是要拿这些银子买驼呀?又何必呢?”二斗子劝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吃该乐的时候别舍不得。要不也太对不起自个儿了!”

“做什么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好,我不管你。”

“你也不能去。”二斗子正待扭身离去,又被海九年叫住。九年伸手到二斗子怀里,二斗子把九年的手摁住了:“你要做什么?”

“把你的银子给我。”

“为甚?”

“你的银子也不能乱花,要派个正经用处!”

“怎么?九哥,你自己苦自己不说,还要我也陪着你呀?他妈的,我不干!”

二斗子一只手摁着怀里的银子,另一只手往九年的胸脯子上推出去,没有防备的海九年连连后退,差一点跌倒。但是九年把银子牢牢地抓着揣进怀里去了。

二斗子伸着手直通通地走到九年的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的银子怎么花我不管,可是你得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跟你说了,这些银子咱有正经用处!咱要做生意,这是本钱!”

“我不要做什么生意,我二斗子现在是一个驼夫,我靠拉骆驼卖苦力养活自己,将来我做领房人,靠本事挣钱我能过上好日子!我不要做生意。”

“你今天喝多了,你要听我说。”

“我不听!谁的话我也不听。我二斗子从小就没爹没娘,我是喝苦水长大的。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怎么快活怎么干!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是你哥不?”

“这会儿你就是我的亲爹也不行,拿我的银子来,今日二斗子我是除了银子谁都不认!”

二斗子从九年的手里一把夺过银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摇晃着走远了。

“二斗子!”

九年的喊声像旋风似的追赶上去,但是在第一个街角的地方被二斗子抛开了。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瓮城内涌动着,已经开戏了,锣鼓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把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压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戏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踮着脚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过人们的头顶,戏台子上的景物还都能看得见,只是人影模糊,连那角色的男女也难以辨得清。可是瓮城里聚音,戏子们的唱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

海九年想起五年前,自己陪着生病的大掌柜出来散心,他们挤在人群中。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场戏是归化鞋靴社主办的,大戏开场前姑父姚祯义以社长的身份出来开场白,穿着打扮历历在目,那么清晰,那么鲜明!

海九年觉得刺心地痛。现在同样的情形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台子上的那个人在做着罗圈揖向大家问好。恍惚间那人的身架仪态都活脱脱就是海九年的姑父姚祯义!海九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扑腾扑腾地直跳,简直就是要跳出胸膛来了。他下意识地把一只大手放在胸脯子上,仿佛是要压住那狂跳的心,别让它蹦出来。

“这是出什么戏呀?”一个女人的兴致勃勃的声音在向他打听。

“是《吕布戏貂蝉》。”

话说出来了海九年又觉得好生奇怪,问他话的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海九年一扭脸,竟是戚二嫂在他身边站着。

“原来是戚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咋?准你海掌柜到大同劫戏,就不准我戚二嫂来瓮城看戏?”

九年不吱声了,醉眼迷离地望着戚二嫂,她额上的刘海毛茸茸的,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儿吸引着他。海九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凑了凑,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什么?”戚二嫂把脸冲着他问,她细碎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湿漉漉的白光。她笑着,样子妩媚极了。

海九年大着胆子说:“你身上的味儿真香……”

“你喝醉啦。”

“没有……”

“这儿真热!真挤……”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软而又潮湿的小手摸索着将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温暖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脑子里像突然炸响了的蜂窝“嗡嗡”地响起来,人声、锣鼓声渐渐远去了,变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潜流涌动着。戚二嫂“哎哟”叫了一声把海九年紧紧地抱住了,柔软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

“有人踩了我的脚。”

“厉害吗?”

“不知道……”戚二嫂哼哼着,带着哭腔说,“弯不下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到外边去,到有亮光的地方看看。”

海九年拉着戚二嫂的手来到一家店铺门前。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半开着的门缝泻出来,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脱下鞋来,看看吧。”

戚二嫂身子往后缩着:“你要干什么?女人的脚是随便让人看的吗?这里有外人,你让我脱掉鞋,出我的丑哇?”

“那怎么办?”

“我想回家……到自己家再看看脚怎么样了。”

海九年朝瓮城那边看了看,在一片夜的宁静中,“水上漂”那像线一样细的甜嗓门一阵紧一阵慢地飘过来。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马呢?”

“杏黄马在驼桥下边的河滩地绊着呢。”

海九年把马牵来了。

戚二嫂站着不动,说:“我的脚使不上劲儿……咋能上得了马?”

“那怎么办?”海九年问。

戚二嫂说:“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犹豫着向四周围看了看,弯腰把戚二嫂轻轻地抱起来。戚二嫂哼哼叽叽地笑着,坐到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瓮城那边的锣鼓点子忽隐忽现地几乎听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着。大约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说话了。

“海九年,从归化到咱贴蔑儿拜兴村三十多里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去呀?”

海九年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乱跳起来,回答:“驼夫汉子还怕这一点点路?没事。”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骂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马缰绳,杏黄马站住了。

“快上马吧!”戚二嫂说。

海九年站着不动。

“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说还让我把你抱上马背不成?”戚二嫂嘲讽着,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一把抓住戚二嫂的手,翻上了马背,戚二嫂却并不催马走动。

海九年说:“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张开双臂将两只被汗湿弄得黏黏腻腻的大手在戚二嫂的肚子上抱住了。戚二嫂咯咯笑起来,柔软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弹性地跳着滚着。缰绳一抖,杏黄马就跑起来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杏黄马越跑越快。约摸跑出了十几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马。也不等海九年问,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双脚轻轻地落了地,可是她揽着海九年脖子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九年……”戚二嫂耳语般地呢喃着,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像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支配着他的躯体。他像牛似的笨重地喘息着把戚二嫂抱起来走下大道,走进了路旁一片开放着紫色小花的木樨地里。海九年脱下上衣铺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地放下去。一双因为过分地激动而不停哆嗦的大手拙笨地解开了戚二嫂上衣的纽子,戚二嫂甜蜜地哼哼着闭上了眼睛。一对像俄式面包似的圆圆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极诱惑地抖动着,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气熏蒸着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二嫂!”九年叫了一声伏下身去。

“九年……”戚二嫂软软地回应着。

淡蓝色的月亮的光辉抚照着夜的大地,微风在大地的怀抱里轻轻地呼吸。吸足了水分的花在夜间开得正艳,紫色的小花连成了一片,在月光下放射出宝石蓝色的光芒,就像神话中的景象。专在夜里出来活动的金花鼠“吱儿、吱儿”地叫着,呼唤着自己的配偶。

事罢,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仰躺着。戚二嫂把脑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眼睛望着在紫蓝色天幕上移动着的月亮,说:“今天这一夜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她翻起身来拿胳膊肘子支着身体,一只手在九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冤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你去大同劫戏,走了几天我就几天没睡成觉。”

“没事!就跟玩儿似的。又散了心又挣了银子,真是好差事!下次我还去。”

“还说呢,去年耆老商会的人到镇定府劫戏,不但人没劫上反倒被人家抓啦,打了个半死。”

“唉,一切都是天意。”海九年愉快地叹口气说。

“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咱俩呀!就是你和我。你看,瓮城那儿人山人海的,我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你?这还不是天意?”

“你以为那只是老天的安排?”

“怎么?”

“你不知道的,我从天黑以前就找上你了。在瓮城那儿一圈一圈地绕啊!在人群里挤,把腿都走得发酸啦……”

“哇!我真不知道……”

海九年注意地看着戚二嫂的眼睛,好像是判断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你们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盼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了……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冷热饥饱,可是你却一点还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说着戚二嫂已经是眼泪滚滚了。她也不擦眼泪,把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冲着月亮仰着,好像与自己对话的不是身边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他对女人的心一点都不了解,戚二嫂的眼泪使他慌乱起来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在一种感动的推动下,海九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到戚二嫂的身上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和光滑的额头上。两个人抱着在草地上翻滚着,把一大片苍绿色的木樨都压倒了。粗重的喘息声与女人甜蜜的哼哼声很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在猛烈的亲吻的间隙,戚二嫂只能听见海九年早已不成句子的话语:“……二嫂……我的亲……人哪……恩人呀!”

海九年像狼似的嗥叫着,在她的身体里猛烈地冲撞,一次接一次地发起冲击。戚二嫂忘情地尖声叫起来,用自己不间断的亲吻与心爱的人呼应着,鼓励着毫无床第经验的海九年。她拿贝壳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地咬住海九年肩膀上的一块强健的肌肉,直到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开。海九年觉得自己整个的人都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月亮在他们的头顶上旋转着,惊骇地俯看着大地上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金花鼠竖起尖峭的小耳朵听了一会儿,互相招呼着逃走了。一群不知名的夜宿的鸟儿因为受了惊吓腾空飞了起来,许多只翅膀“扑棱、扑棱”地扇动着黑色的空气飞远了。

万驼社的社戏一连唱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日子里戚二嫂天天晚上都和海九年在一起,他们几乎用不着担心谁和避讳谁。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到城里看戏去了。他们或是在村西的草滩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紧紧依偎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对方的生命和肉体,从黄昏开始一直到黎明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三天的热闹的社戏一眨眼就过去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又按照自己固有的轨迹向前运行起来,每家每户都在忙活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去注意戚二嫂和海九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德全和戚二掌柜在归化城的妓院里消磨着时光。他们把在驼道上积郁起来的苦闷和孤寂都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女人肉体上了。胡德全整夜整夜地折磨陪伴他的妓女,他拿许多听来的办法对付她们,一整夜都不让她们得到休息。胡德全的坏名声在妓女们中间传播开来,使得很多妓女一听说他走进“美人桥”的大门就纷纷逃避,没人愿意接待他。为此胡德全必须花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银子才能找到一个情愿伺候他的妓女。胡驮头并不吝惜银子,只要哪个妓女能让他满意的,他就把自己从俄罗斯、从喀尔喀、从新疆带回来的贵重首饰送给她。

戚二掌柜总认为生活亏待了他。他抱着买卖人做了亏本生意的心情拼命地在妓女们的身上往回捞着。戚二每天夜里都要换一个陪伴他的妓女,最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夜里让三个妓女同时陪他。他的情欲就好像是一汪旺盛的泉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醉生梦死的生活摧毁了戚二的情感和记忆,他似乎是把自个儿的老婆忘记了,把他的相好白驼寡妇也丢在脑后了。白驼寡妇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比戚二更年轻的驼夫顶替了戚二的位置。可怜的妇人为了讨得年轻相好的欢心,拿出自己死去丈夫的狐皮大氅送给了他。

刁三万为自家的母驼操尽了心血,他不辞辛苦地四处奔波寻找优良的种公驼,为自家的母驼配种。他的无尽烦恼来自于那些种公驼的主人,为了谈价钱刁三万常常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二斗子则完全沉浸在赌博中了,五天五夜的时光他把劫戏分得的银子全都输光了之后就回到了村子里。他又变得一贫如洗了,在赌博中把积郁在身体里的激情销蚀掉之后重又变得安静下来。自从海九年盖起了房子以后,二斗子就搬来和他的把兄弟一起住了,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们谈论着各种有意义和无聊的事情,打发着时光。二斗子开始为自己的赌博后悔了,决定今后听从海九年的劝告。他信誓旦旦地发誓往后手里有了钱一定要积攒起来,买驼发家。

在贴蔑儿拜兴村,大多数的男人都兢兢业业地守着老婆过日子,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赌摊上玩些小赌注的游戏。在那些闲暇无聊的日子里他们靠老酒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短暂的夏夜。戚二嫂如今可快活了,她和海九年陷人到一种疯狂和忘我的热情之中。一到夜幕降临他们就聚在一起,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或是在大东沟退了水的沟崖下边,有时候也在海九年的黄泥小屋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做爱的痕迹。戚二嫂更喜欢大东沟那地场,挨着河边潮湿绵软的土地躺下,在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中她可以尽情地喊叫,为自己生命的快乐而宣泄。

大东沟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时光把贴蔑儿拜兴村的日子一天天地打发过去,眨眼的工夫秋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