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四章

安静下来的归化城,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晨钟暮鼓以它特有的节奏把握着归化城的生活。扫街的、卖水的仍旧是城市最早起身的人。大扫帚扫街的唰唰声、挑担卖水人的吆喝声伴和着北门城楼上悠然的钟声,共同演奏着城市一日生活的序曲。不久,沿街店铺卸门板时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多人的走动声和说话声便把整个城市唤醒了。于是,人们看到赶着羊群的羊工走向北门外的市场——羊岗子;一列驮载着沉重货驮子的骆驼在牵驼人的引领下穿过街道……在街道上的行人中,间或有身穿僧服的喇嘛走过,脚步匆匆的妇女抱着孩子在街道上走着。随时都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经过街道,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然放松的笑容。

大召广场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与北门外的牲畜市场的喧嚣声在空中联结在了一起,这热闹的市井之声一直延续到日薄西山之时,才会慢慢沉寂。到时,安详的鼓声就会应时响起,鼓声告诉人们黑夜即将来临。

鼓声中的大盛魁城柜显得分外安宁。

小账房内,大掌柜正在饶有兴趣地傍着油灯看一封信。贾掌柜贾晋阳站在大掌柜的身旁。

这是一封用俄文写成的信,这封奇怪的信只有一页,有尾无头。

“……我做的梦都证实我的处境很坏:我常常梦见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最近一次梦见这些死人虽然几乎都腐烂了,但还都死盯着我看。我梦见草原上的羊都死了,它们的尸体连成了一大片,散发着臭味。我还梦见我常常在一些对我怀有敌意的陌生人中间徘徊。总之,无论在现实生活或梦中我都感到伤心。这在从前是未曾有过的,因为过去每当我陷于窘境时,在梦中常常会得到安慰。以前每当我说完‘该怎么,就怎么好了’这句话后,我也就心安理得了。现在可不是这样,我到处都看到并预见到棘手的事,而且几乎都应验。关于我目前的困难和心中的痛苦,我还可以给你写很多,但是这样做未免太自私了。虽然在你面前抱怨一番命运不济能使我自己宽宽心,但你读起来会感到极大的不快。不过,我在中国北部的城市归化城遇到的事情确实很糟,而且简直糟透了……”

这半封信的最后署名是伊万·伊万列维奇,是用俄文书写的。尽管字迹已经非常潦草但是大掌柜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并且立刻就联想到写信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就是整天与他们打交道的那个俄罗斯商人伊万。

奇怪的问题跟着来了,伊万的半封信怎么就会到了大掌柜的手里呢?人世间的事情说起来也就是怪,现在这封信就在大掌柜的手上,是贾晋阳把这封信拿给大掌柜看的。

看完信大掌柜问道:“哦,这就怪了,洋人写的半封家信怎么落在你的手里了?”

贾晋阳笑笑解释说:“是大北街瑞士人开的钟表行修表的马师傅拿给我看的,他把这半封信当作是德国人的银票了。”

大掌柜说:“这是哪跟哪呀,银票和半封家书毫无瓜葛嘛。”

“说的是,”贾晋阳说,“原本是瑞士老板哄骗那修表匠的,马师父不识洋文就信以为真,把这张废纸当做银票面保存了三年。”

“这个瑞士老板我认识,是很精明的一个人,汉话也说得好,就是爱搞恶作剧。那么这封信是怎么到修表的马师傅手里的呢?”

“说起来这里面故事长着呢,这件事情已经事隔三年了。”贾晋阳笑着说,“大掌柜一定还记得三年前,伊万为布龙的事情打官司,那时候伊万就住在天主教的圣母圣心教堂里。马师傅一家皈依了天主教,他的老婆在教堂里做义工。伊万在离开归化的时候把这半封信遗落在他住的客房里,马师傅的老婆在打扫客房的时候发现了这半封信。于是马师傅就把它拿给自己的瑞士老板看,那个老板哄骗他说,这是一张两千马克的德国银票,马师傅就当真了。事隔三年他想把这张‘银票’兑现,就找到我,问我该咋办……”

“信了天主的人还这么贪财。”大掌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哪天我见着伊万把这封信还给他,不知他会有什么感想?”

“三年前伊万的心情可是糟透了,往北京贩羊落了个全军覆没,来归化打官司又没打出个结果。”

“不过伊万到底还是个真正的买卖人,如今在归化和张家口两个地方收购羊毛,生意据说很不错呢。”

“大北街他又刚刚开了三间门脸儿,后面还带办公室。伊万到底是在咱归化城扎下脚了。”

“伊万这个人不怕辛苦,干什么都身体力行。三年前从乌里雅苏台草原往北京贩羊的时候,他就是亲自跟着羊房子走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最近他从归化往天津送羊毛又是亲自押着驼队走。”

“伊万和万驼社的人搞得很熟呢,他到万驼社雇驼队很会搞价钱,在脚钱上一点都不吃亏。”

“伊万会说汉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可总能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

“要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做生意,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都弄不过俄国人。”

“有一点俄国人比英国人强,他们不往咱这地方倒腾鸦片。英国商人不地道,几年工夫归化城城里城外烟馆就开了几十家,吸烟的人越来越多,弄得不少人家倾家荡产。”

“不只是一般人,就连咱通司商号的人现在也有抽的,土默特衙署、道台衙署的张国筌也都在悄悄地抽。”

“哼!全都是怡和洋行那个希尔曼给送来的,他不但送大烟还送美女呢。据说名妓路涣涣就是希尔曼买下来送给张国筌的。明年又是大计之年了,要我说,大掌柜,年后山西巡抚来归化巡察的时候咱奏他一本。这个张国筌在归化干的坏事也真不少,京帮商人没几年的工夫快把归化市面零销业的三成吃掉了,他们偷税漏税欺行霸市,趾高气扬,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与别的商家一旦发生冲突官司打到道台衙门,总是京帮商号赢。表面文章做得好,门面装潢得漂亮,还用了女人站拦柜,引得不少人去看热闹。”

“伤风败俗!”

“市面不好,风气要变坏,外边的事咱管不了,咱城柜内部的事可要多操心 。”

“好,我知道了。”

不久传来一个重要消息:伊万在归化城北的察罕拜兴村买下一块地皮,正在动工修建一座什么建筑。贾晋阳觉得事情蹊跷,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大掌柜。大掌柜说:“你没弄清楚伊万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贾晋阳说,“伊万做事历来都是很诡秘的。”

“立刻派人打听清楚,”大掌柜说,“伊万可能有大动作!”

当天下午贾晋阳就亲自找到万驼社的会馆,和宇文社长谈了一会儿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了。事情巧了,原来伊万正是通过万驼社的社长宇文办的这事,伊万给了宇文一百两银子的好处。伊万是在修建一座大型冰窖。伊万建冰窖做什么用?他要在归化经营冻羊肉的生意!

这可是戳到了大盛魁的腰眼儿上了!归化商界谁不知道,冻羊肉的生意历来就是大盛魁的主要生意,是不允许别人随意插手的。冻羊肉从屠宰到储存,从包装到运输都是极为讲究技术的,哪一步做不到位都不行,都得赔钱。不是没有人张罗过,是弄不成。大盛魁在这方面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在几个重要环节上都派有懂技术的工人师傅在把持操作。

大掌柜问:“伊万他有技术人才吗?谁帮他做?”

“我问过了。伊万他依靠的还是那个姓商的丰镇人,就是当年他赶着羊群在京羊道上病倒的时候,救助他的那个人……”

“我知道,伊万聘他做经理人。”大掌柜说,“可是技术工人呢?”

“据说正在物色。”

“哦,他的大型冰窖……有多大?”

“有二十五间房大。”

“啊……”大掌柜有些吃惊,“能有那么大吗?”

“我打发人去看过了,”贾晋阳说,“房子已经盖好了,是在村子的北边,靠近山沟。”

“冰窖呢?”

“冰窖就在房子的下面,冰块是从龙头沟取来的。那个地方气温要比城里低不少。”

“哦!”

大掌柜将眉头皱起来,陷入沉思。显然这件事给大掌柜带来的冲击是很大的。

“善元!”

善元颠儿颠儿地跑进屋子:“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备马!”

“哎!我就去。”善元转身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又转来,问,“大掌柜,您说错了吧?应该是备轿车吧?”

“叫你备马你就备马!啰唆什么!”

半个时辰以后大掌柜已经骑着马跑在了归化城通往察罕拜兴村的大道上。察罕拜兴村的位置在贴蔑儿拜兴村的西北方向,距贴蔑儿拜兴村八里地。一匹雪白的走马急速地蹈动着四蹄平稳地前进。大掌柜换上了一件酱色的短衣,腰间束一条灰色的布带,头上戴一顶破毡帽,整个打扮就是一个标准的羊把式。他的身边一左一右是贾晋阳和赵善元,都骑着马。靠近村子的时候三个人下了马。

大掌柜把善元留在原地看守马匹,自己和贾晋阳徒步朝冰窖走去。伊万建冰窖的动作不能不牵动大掌柜的思绪。上百年来,经营羊马的生意一直是大盛魁的主要业务,每年光是由喀尔喀草原贩运到归化城的羊群,都有几十万只。大盛魁的商品羊运到归化后,除通过归化城的羊桥推销给北京、天津来的贩羊商客外,其余的就委托他们自己的京羊庄小号协盛昌等,直接把羊赶运到北京市场销售,大盛魁光是在北京就有两个京羊庄。与此同时,大盛魁还在归化城就地雇佣屠户加工羊肉。每年冬季到了,小雪至大雪之间,大盛魁的屠宰场会大量宰羊。然后经过加工把冻羊肉做成冻肉卷儿,运往京、津、雁北和直隶北部销售。如此,积累了大量经验。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来是冬季沿路草少,赶运活羊比较困难;二来则是冻羊肉包装运输都比较省事方便。储存冻羊肉的办法是:将羊宰杀剥皮,去了头蹄,掏去五脏,仅剩下两张肉板,剔去骨头,卷成肉卷。夜间在院子里铺上席子,将肉放在席子上,经过一夜就将肉冻好了,然后将冻肉储放在“冰房”里。所谓“冰房”,就是房子四周和顶子都用木板搭起,房内的地上倒上冷水,放上冰块。这种房子可以储藏冻好的羊肉。宰杀羊的时令很讲究,必须是小雪和大雪之间。然后就是向各地运销,运输的时候也很讲究,必须将冻肉包好,不能透风,因为一透风,肉就不新鲜了。运输工具不拘一格,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由牛车、骆驼、毛驴等运向华北各地。以往的年份归化城每年用这种办法销售羊肉,约有三百万斤左右,每只羊平均按二十五斤净肉计算,每年为销羊肉而宰杀的羊,就有近十二万余只,大盛魁占其三分之一。所以历来归化城就有在大、小雪的节令之间日宰万牲的说法。

大掌柜很想看看一个外国人是如何插手这项买卖的。一个身材高挑但是很瘦削的男人在大院的外面迎住了大掌柜:“老哥哥,您有何贵干?”

大掌柜猜出来他就是伊万从丰镇请来的姓商的掌柜,随口答道:“哦,我随便走走……”

“我们是想找点事情做。”贾掌柜赶紧打圆场,“不知道掌柜这里用不用人?”

“你们有什么手艺?会木工活儿吗?”

“木工活儿不会,我会屠宰牲畜。”

“屠宰……眼下不需要。”商掌柜说,“瓦匠我们也需要。”

“我们只会屠宰。”

“那么立冬再来吧。立冬以后我们大量用屠宰工人。”

“什么工钱?”

“工钱包你满意……咳咳……”商掌柜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贾掌柜说:“生病的时候也不歇下?”

“我愿意,”商掌柜回答,“咱得对得起洋掌柜。”

“什么洋掌柜?”

“是俄国人——伊万先生。”

“给洋人干活儿你就不怕遭归化人唾骂?”

“谁要骂让他先骂太后老佛爷。”

“这话怎么讲?”

“你想啊,俄国商人是咱老佛爷给招来的。”商掌柜理直气壮地说,“既然老佛爷都允许外国人到咱大清的土地上来做买卖,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伊万的公司干活?”

谈话不能继续下去了,大掌柜找个借口结束了与商掌柜的谈话。正要离开建筑工地,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王大掌柜!”

那奇怪的喊声让大掌柜吃了一惊,一听就是一个外国人在说汉语,舌头结结巴巴将不直的感觉。他回过身来就看见从未完成的冰窖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一身衣服沾满污泥,头上戴一顶破烂的布帽子。乍看是一个工匠,但是仔细一看,不对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热情的笑意,金黄色的头发从灰色的布帽檐下耷拉下来——居然是伊万!

“怎么,王大掌柜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冰窖工地。”

“可是……你怎么穿一身做工人的衣服?”

“怎么,你是说做掌柜的就不能干活儿吗?”

“……那倒不是。”大掌柜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不奇怪,”伊万笑呵呵地解释说,“我这个人有个爱好,从小就喜欢泥水活儿,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泥瓦匠。”

“对,是泥瓦匠……”

贾晋阳说:“真是想不到,俄罗斯的商人居然也这样能吃苦。”

“还不一样,你们大盛魁更是靠吃苦起家的。”

“你这样了解大盛魁?”

“必须了解!”伊万说,“大盛魁既是我们的榜样又是我们的对手。”

“好!见教了。”大掌柜说。

“今日不方便,改日我在宴美园请大掌柜的客。”

“好,改日见。”

看着大掌柜三人骑着马走远了,伊万对商掌柜说:“大盛魁的消息来得真是快啊,我们这里刚刚开始动手,王大掌柜就找到门上来探访了。”

“还是亲自出马!”

“大盛魁的消息灵通得很,有专门的消息网。”

“好吧,看来我们只有加紧干了。”

“是。”

伊万把整个经营冻羊肉的生意交在了商掌柜的手上,对商掌柜他是完全信赖的。商掌柜在进入归化之前就皈依了天主教,为伊万的公司尽心竭力地工作。当然伊万给商掌柜开的工资也很可观,伊万是依照俄国商界的惯例,在每一月的月初发给经理人员和工人工资,而不是像中国店铺那样,在三年账期的时候才兑现。

这种立竿见影的方式使归化人感到非常新鲜,并且伊万公司员工的工资值实际上要比普通的中国商号给铺伙开的工资要高出一倍还要多。最主要的是能见到现钱!归化一般商号和店铺包括作坊、工厂,给伙计、工人都是三年一结,或者是年底一结。就是说要等做了三年的工作才能拿到报酬。而伊万一月就给伙计、工人一结账!这种显而易见的利益,使伊万的公司在归化地面上显得很有吸引力。无论是羊马把式、屠宰工人还是管理人员都愿意到伊万的公司来做事,因而伊万的公司总是显得很热闹、很景气。

伊万将经营冻羊肉的加工业务完全交在商掌柜手上,他自己得以把精力投入到了贩运活羊的生意上。伊万是一个性格顽强的人,几年前京羊道上的失败并没有使他放弃活羊的经营。

如今伊万对归化城的情形已经非常熟悉,他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不但在经营长途贩运活羊方面扎稳了脚跟,并且占有了一定的市场份额。同时他还把手插进了屠宰业和冻羊肉经销。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在古鹿拜兴村附近建起了一个屠宰场、一个配套的冰窖,在当年就投入了运营。

入冬的时候,伊万的公司就将第一批新鲜的羊肉加工成冻肉卷运往京津、河北、山西、河南等地。与此同时,伊万还在张家口设立了同样的机构。不仅如此,伊万的公司在药材、皮毛方面也有相当大的销量。

运活羊的途径已经打通。从喀尔喀直接通往北京方向,有两条新开辟的羊道,其中一条就是属于托博尔斯克公司专用的。为保证京羊道的畅通,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还专门拨出一万两白银沿着自己开辟的京羊道开凿了八十六眼水井!归化商界都说伊万这活儿做得真的是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更为重要的是伊万的京羊道之所以能够运转起来,是他把喀尔喀草原四分之一的市场抢到了手,遥远的草原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羊和马。

回到大盛魁城柜,大掌柜立即召集主要掌柜会议,分析了当下的形势,做出应对的决断。同时把有关情况通报了通司商会其他成员,要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把这些事安排妥当之后大掌柜派贾晋阳前往乌里雅苏台,要他协助王锦棠处理好那里的事物。

“乌里雅苏台是咱的发祥地,是咱的根据地,一定要把握好。只要乌里雅苏台稳定了,咱大盛魁就乱不了。”

贾掌柜去了。

让大掌柜忧虑的是,不只是一个伊万,到归化来的俄国商人越来越多,除了伊万,什么谢尔盖、巴达玛耶夫等,俄罗斯对华贸易的六大商帮差不多在归化都开设了自己的店铺或分支机构。再加上比利时、英国、德国、日本、瑞士等国的商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拥而进。在归化街头还盛传着这样的说法:大清朝廷正在同俄罗斯驻北京的公使谈判,不久会把归化城开辟出来成为第二个中俄之间开展贸易的国际商埠,用以代替恰克图对面的买卖城。这种传言更是让归化商界人心惶惶。

晚上在小食堂吃饭的时候,坐在大掌柜身边的王福林听到大掌柜突然低声说:“……再能干的将帅手底下也得用几个顺手的人。”

王福林侧着脑袋看看大掌柜,笑道:“大掌柜还在想白天的事?”

“是啊,你说那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就把那个姓邝的伙计从林掌柜手里挖过去,那也是在用人才。”

“伊万懂得使用人才呢。”

“其实,古今中外都是一个道理。”

“现在伊万真的指上邝伙计了,听说要把他拿到归化来主持这边的事呢。”

“到归化?做什么?”

“伊万要在归化开托博尔斯克公司的分公司呢,要任命邝伙计做经理。”

“啊,是这样。”

“那个姓邝的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和咱们的古海混得很熟,他们是一茬人。”

“哦,我知道。”

“古海要是还在号的话,应该比姓邝的强多了。”大掌柜很动情地说,“姓邝的连咱古海一钩子都赶不上!”

“那敢情是!”王福林知道大掌柜是想念古海了,于是赶忙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说,“对了大掌柜,您说古海的事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的,他已经被开除出号了。”

“我是说他在万金账上的功劳,两次大功、三次小功,都还记着啊。”

大掌柜叹口气没说话。

“照道理,被开销出号的人万金账上不管有多少功劳,全都一笔抹杀。”王福林说,“可是您吩咐我,让把古海的功劳还在账上留着。”

“是,我说过……但古海是个例外。”大掌柜说,“是咱字号冤枉了人家!三年前古海被开销出号的当年,事情就弄清楚了,全都是祁家驹搞的圈套,把人家孩子给套进去了。咱大盛魁财东掌柜全都亏心啊!”

“就是说这账还给他继续留着?”

“那还用得着说吗?留着!……总有一天咱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

王福林敏感地注意到,在他提到古海的时候,大掌柜的长眉毛迅速地颤动了几下,同时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在闪。是啊,不仅是个人才问题,更重要的是古海被开销是一个冤案。王福林体味到大掌柜所说的“留着吧”的含义,他想古海应该是还有机会的。

说起来这些年涌进归化城来的外国人,除了做生意的还有传教的,基督教、天主教的牧师数以百计。这些外国人到归化来设商栈开店铺,牧师们传道、修建教堂,归化城因为他们的到来开始躁动起来。往日的那种闲适再也找不到了。晨钟暮鼓的规律、沉稳悠闲的规律被打破了。很多时候为了夜归的客人,守城门的士兵不得不在半夜里把紧闭的城门重新打开。巨大沉重的城门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怪叫声划过归化城静谧的夜空。通常情况市井的喧嚣也延长了许多时间,往往在日暮以后甚至天色完全黑下来,羊岗子、牛桥、驼桥上生意还在继续着,总的来说是时间延长了,节奏加快了。夹杂着蒙古语和俄语的谈判生意的声音从光线昏暗的市场上传出来,有时候声音会很激动。

从早到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进大盛魁城柜,所有的消息都必须报告大掌柜。大掌柜不能充耳不闻,但听了又心烦,也不知道哪些消息是重要的,哪些消息是不打紧的。大概是第一次,大掌柜感到自己穷于应付了。

这天晚饭后大掌柜对善元说:“你打听一下大观园今晚有什么戏。”

“有好戏!”善元连想也没想就回答,“是‘水上漂’的《打金枝》,连唱三天了。”

“‘水上漂’,好哇!”

“莫非大掌柜想看戏?”

“里烦闷,咱听听戏去!”

“好,我这就去安顿轿车。”

待善元把轿车安排好,回到大掌柜房间,见大掌柜已经把衣服换一半了,除去了藏青色的长袍换上一件玄色的长袍,亮色的长袍配上一顶七机缎面的瓜壳小帽。善元帮着大掌柜系好了腰带,人立刻显得年轻精神了许多。

跨上轿车的时候大掌柜自己跟自己说话:“今天我总算是能够安静地过一个晚上了。驾——”

车倌听见大掌柜的喊声笑了:“大掌柜,您今儿个高兴?”

“我有去看‘水上漂’的戏的工夫了,当然高兴!”

“听说‘水上漂’脚下的功夫厉害得很!”

“是哩,那几步走得真是比女人还女人呢!”

“啧啧!”车倌感叹道,“可惜了我没那眼福。”

“你没看见过‘水上漂’?”

“我一个下人哪能……”

“别说什么下人不下人,今天你就开开眼。”

“大掌柜,我只是随便说说……”

“别介!我请客。”

“大掌柜!别……”

“你别啰唆了,我请不起还是什么的?”

“我是一个下人。”

“一会儿你跟着我就是了,还有善元,咱仨人一起看戏去。”

这一晚大掌柜可是放松了,大掌柜也没有要雅间,三个人混在一楼的大厅里,一边看戏一边聊天,聊的都是戏文里的内容。一个半时辰的工夫竟然没有人认出大掌柜!夜阑时分,大戏散场,大掌柜在善元和车倌的陪伴下走出戏园,一路有说有笑。这一晚大掌柜好不痛快。

但是开心只是短暂的时光,还有更让大掌柜心烦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呢。不久从汉口传回来消息,那里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俄商在汉口正在筹办茶叶加工厂。大掌柜把王福林请到自己的寝室商讨。大掌柜问王福林:“你说,俄国人有什么资格在汉口建厂?”

“当然没有!”王福林说,“但是他们就做了,一个个买地皮的买地皮,备料的备料……”

“这么说打算在汉口建厂的不止一家?”

“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莫斯科公司,还有托博尔斯克公司……”

“哦,这么说伊万也在汉口动手了?”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

现在这成了一个新的更严重的问题,俄国人要在汉口开茶叶加工厂,显然是想从根本上夺走归化商人的利源。

“这事可是不敢小觑!”

“我已经叮嘱咱大盛川茶场的牟掌柜了,有情况随时报告!”贾晋阳说,“不过我倒是不大相信俄国人真的能够把茶叶加工场开到汉口。”

“为什么?”

“大清朝并没有同意外国人在华建厂。”

“过去没同意,现在不同意,但是不等于以后永远不同意。”

“您是说理藩院会给俄国人放开口子?”

“正是我的忧虑。不是没有可能。”大掌柜说道,“还得通过北京打听俄罗斯驻北京公使和理藩院的谈判消息。难道说俄国人在谈判桌上取得进展了?”

大掌柜的猜测没有错,俄国公使是在和恭亲王谈判,不过谈判地点不是在北京,而是移到了天津。不久大盛魁的信狗从北京传来一个确切消息,恭亲王和俄罗斯公使在天津谈判的消息得到证实。消息还说恭亲王可能做出妥协……大掌柜刚刚沉下来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恭亲王的妥协意味着什么?一旦朝廷对俄国人放开了口子,允许俄国商人进入大清国内地经商,那么当然也包括在汉口设厂建栈!

这天快晌午的时候善元向大掌柜报告,说是史财东的儿子史靖仁要拜见大掌柜。大掌柜正在小客厅和一位英国商人谈话,听了善元的报告没吭声儿。

说起史靖仁,故事也蛮多的。当初他和古海一起考大盛魁,没有被录取,但是他的故事并没有中断。那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终于成功地在归化城办起了一家杂货铺,在同乡人眼里的形象也慢慢地发生了改变。

史靖仁的变化让大掌柜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他说:“想不到一个纨绔子弟也能做成事业,哪怕事业再小也算。财伙和气才是大盛魁的福社啊!盼了多少年了……”

从此大掌柜对史靖仁也有了好印象。但是,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史靖仁又掺和了一脚,让大掌柜对他又心有了芥蒂。但总的来说,大掌柜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现在史靖仁的身份改变了,他已经由大盛魁的财东变成归化城内一家商号的掌柜,并且在归化站住了脚跟。他在不断改变自己的经营套路,又想把自己的杂货铺改成当铺。

“你去告诉王掌柜,叫他见一下史靖仁。听听他有什么事情。”

大掌柜说的王掌柜指的就是王福林。

“史财东的儿子点名是要见您的。”

“你就说我这里有客人。”

善元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福林走进客厅,说:“史靖仁说了,他非要见大掌柜不可。”

大掌柜把眉头皱起来。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中他们父子一个在晋中祁县,一个在归化城遥相呼应,把个大盛魁闹得翻江倒海烟熏雾障!这个史靖仁自从暗房子事件以后再没露过面,估计这一次也难有好事,大掌柜当然是不愿见他,就说:“他没说有什么事吗?”

“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和大掌柜面谈。”王福林见大掌柜又是拒绝的意思,赶忙补充道,“史靖仁说了,他愿意等。”

“哼!他能有什么好事。”

“我猜想可能是为他那个当铺的事,他那个当铺张罗半年了开不了张,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卡住了。”

其实史靖仁那个当铺张罗半年了开不了张的原因王福林知道,大掌柜也知道,就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底银。史靖仁当铺租用的是席力图召的铺面,席力图召住持喇嘛信不过他,同时当铺行会也不很情愿接纳史靖仁。后者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史家和大掌柜作对,这事在归化市面差不多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大盛魁什么字号?大掌柜什么人物?归化市面就没有不给大掌柜面子的。所以史靖仁在归化做事步步受阻。

归化当行有个行社组织叫天安社。天安社的社长名叫曹路安,河北滦县人,生得身高树大,为人谦和,是大盛魁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不用打招呼,没有大掌柜的话,这个曹路安是决不会给史靖仁方便的。因此大掌柜知道史靖仁在归化干不成这个事。不过时过境迁,暗房子事件过去已经好几年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掌柜信奉这个理。作为一个商界大擘,他是不会和史靖仁计较的。所以从来也没有有意为难他的意思,甚至能帮他的时候还是愿意帮他的。再说史靖仁这几年在归化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大盛魁财东的儿子肯自己出来做事还是挺不容易的。他也没什么劣迹,那些赌博嫖娼的事也没听说。另外,史靖仁的父亲也和大掌柜缓和了许多,召开结账会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商量事,财伙闹矛盾这是经商人最忌讳的事。大掌柜甚至还亲自到史靖仁店铺所在的西五十家街去看了看,当然是秘密的,史靖仁是不知道的。大掌柜想起当年史靖仁要进大盛魁当学徒被拒绝的事,心想这个史靖仁还真的想做事情,有几分欣赏呢。实际上史靖仁在归化做当行,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张罗生意了,前两次是做杂货、做皮毛,都失败了,赔累不少。为此史耀对儿子很不满意,史家父子闹矛盾的事也传到了归化商界。

大掌柜嘴里应着:“好吧,那就让他等着吧。”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一边在心里琢磨史靖仁的事,一边和客人谈话。

大掌柜接待的英国商人名叫希尔曼,是个经营皮货的商人,到大盛魁来只是为了做礼节性的拜访。客人略微能够听得懂一点汉语,他知道大掌柜事务繁忙,又坐了一会儿,把自己的事情说完后就起身告辞了。

大掌柜拄着拐杖把客人送出月门,希尔曼就坚决不让大掌柜再送了,他用僵硬的汉语说:“楼(留)步、楼(留)步!”

“我送你到大门。”

客人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大掌柜的双肩不允许他再往前迈步。

“再见!”

客人转身很快地走了。大掌柜看着客人走出大院的门,车转身刚要回去,就听见史靖仁喊他:“大掌柜!”

只声音就让他听出了这是史靖仁,大掌柜头也没回地朝小客厅走回去。

史靖仁跟着大掌柜走进客厅。

“大掌柜脚伤近来可有好些?”史靖仁等大掌柜在椅子上坐下,就问候说,“家父捎话来让我向您问候!祝大掌柜多福多寿。”

“谢谢啦!高堂身体可好?”

“好好,托您的福。”

“千万不要这么说,”大掌柜赶忙制止史靖仁,“我们做掌柜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东家的利益在做事,这个大头小眼儿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善元捧着盖杯把沏好的茶端给史靖仁,史靖仁很客气地朝善元点了点头,昔日的傲慢一扫而光了。

史靖仁的表现大掌柜注意到了,大掌柜主动问道:“不知史公子到柜上来有何吩咐?”

“这个……”史靖仁嗫嚅着搓着手,“我想请大掌柜出面为我作个保。”

大掌柜矜持着,轻轻地摇摇头:“这件事……恐怕不好办。”

“怎么?大掌柜不肯帮我?”

“不是……”

“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大掌柜的!”史靖仁言辞恳切,“大掌柜,家父放出话来,这一次做生意我要是再赔了,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这就是史大财东的不对!做生意哪能一做就挣?”

“我保证……”

“靖仁,你听我说,不是我王廷相不帮你,你是知道的,当年你要求入号学徒我就没有点头,为什么?为的就是咱大盛魁的规矩!祖上的遗训,号规管着呢,不论是财东还是掌柜伙计,没有规矩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大掌柜还是不肯帮我?”

“大盛魁商号是大家的,是众多财东掌柜的字号,我不能拿大盛魁的牌子来为你作保,过去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望史财东能体谅!”

“好吧,”史靖仁失望了,他站起身准备走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为难大掌柜了,告辞了……”

“你别,靖仁,我还有要紧话没说呢。”

“还说什么?”

“你坐下,干吗这样性急?”

史靖仁快快地重新落座,他听见大掌柜说:“虽然说是大盛魁商号不能出面为你作保,但是我王廷相愿意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你作保,不妨试试?”

“哈哈!”听了大掌柜的话史靖仁略略愣怔了一会儿,然后便哈哈大笑出来了,“您这道理是怎么讲的,都快把人弄糊涂了!大掌柜——大盛魁,如今在归化还有什么区别!”

“不敢这样说!”大掌柜严肃地说,“大掌柜只是一个掌柜而已,离开字号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大盛魁立基将近两百年了,还要继续发展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倒的!”

“这话我爱听!”史靖仁忍不住激动起来。

“就是这个理。”

“大掌柜真的肯为我作保?”

“财伙一家么,”大掌柜说,“我王廷相岂有不帮助你的道理?”

第二天上午,席力图召。住持喇嘛正准备出门办事,刚走出禅房的门便看见一个腋下拄着双拐的人艰难地挪着步子走进召庙的大门,定睛看时发现正是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于是他赶忙迎上去扶住大掌柜:“啊!真是想不到,原来是大掌柜到了!有什么事只要大掌柜招呼一声,贫僧上门去聆听教诲便是,何必如此!”

“我是有事相求啊!”

“失敬失敬!”住持说,“有什么吩咐大掌柜尽管说!”一边让至禅房。

大掌柜不知道史靖仁一直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大掌柜“言必信,行必果”,让他心里十分感动。

既然是大掌柜亲自出面了,那还会有什么问题。第二天史靖仁就接到席力图召达喇嘛的招呼再次来到召庙。

小喇嘛请史靖仁到禅房办理了交割手续,租房的事情顺利办妥了。归化当行的组织天安社也接纳了他。在大掌柜的支持下,史靖仁的生意很快就做了起来。有时候,单单一个“死当”就可以给他带来数十万白银!当铺财源滚滚。史靖仁发达了,在归化商界站住了脚,成为一个真正的商人。

后来,史靖仁重谢大掌柜,在归化传为佳话。人们到处都在议论,誉之为财伙关系的典范。

斗转星移,谁也不会想到,时间仅仅过了三年,事情就大变了,史靖仁顶替了曹路安,坐上了天安社社长的宝座。这不仅是站住脚跟的事情,史靖仁也成为了归化市面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有大的活动,人们都能看到史靖仁的身影。

史靖仁当上天安社的社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山西老家的妻子接到了归化城。促成史靖仁把妻子接到归化来的缘由很多,其一就是父亲史耀的死。说来也怪,史耀自打出席在归化城召开的大盛魁财东会议之后,随着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回乡,一路上心里别扭透了。没有想到的是这股别扭劲儿一直就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竟然再怎么费力也拔不出去了。请了祁县最有名的大夫,都没有好办法。结果是病情越来越沉重,没有熬过当年年底就躺倒在炕上了。又过了半年就一命呜呼,告别了人世。

史耀死得太突然,史家大院上上下下都没有估计到,都觉得不可能。所以史耀死后,连身在归化的大儿子史靖仁都没来得及通知就下葬了。等到史靖仁得到消息赶回史家村的时候,史耀已经下葬一个多月了。史靖仁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全都埋怨他,说是他不孝。史靖仁离开家乡的时候,史家兄弟姐妹又为了分割财产吵成了一锅粥。

临上路的时候,史靖仁的妻子史路氏哭哭啼啼地拉着丈夫的衣袖不肯松手:“你把我也带走吧!”

“成何体统!”史靖仁说,“自古以来咱山西人在归化做生意就不能带家眷。”

“可是你没看到吗?几个弟兄姐妹全都成了仇人,你把我留在家里怎么活?”

“这……”史靖仁语塞了。他相信妻子说的是实情,就算是不被害死也得被气死,史靖仁跺跺脚把妻子拉上了轿车。

促使史靖仁携带妻子走进归化城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对于晋商传统的改革和挑战。对于晋商的老作风、老习惯,他早就看不惯了,而且这种作风也被京帮商人所嘲笑。再者说,史靖仁所在的天安社成员来路复杂,有晋籍的不少,但是非晋籍的也很多。对于天安社成员来说从来就没有不带家眷这一说。

一晃许多年过去,如今郭宝义的儿子郭玉子承父业,继承了郭宝义的事业。但是与父亲又有区别,那就是郭宝义的职位是天义德商号的大掌柜。而郭玉则身退一步,做了天义德商号的大财东。娜仁花也完成了由草原上王爷府的大小姐向归化大商号大财东的内眷的转化。六年的城市生活使她改变了许多,她学会了汉语,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山西晋中土话。衣着也变了,除了重大节日,通常情况下她总是穿一身钢蓝色的长袍,脑后梳一发髻。人是绝顶的聪明,生意上的事一点就通,虽说是不能出头露面可也拦不住为丈夫出谋划策,但是喜好走马的嗜好仍然是一如既往。只要是她能够有闲暇的时候还是要把自己的走马打扮得花团锦簇,骑上马到街市上走一圈,过过瘾。真的是掩饰不住草原女儿的本色。

大家都知道归化城弹丸之地,无论奔马还是走马都施展不开,娜仁花玩马就到离归化城东北五里地的小校场。那里是绥远将军操练军队的场地,是一片方圆六十丈的空地,平平坦坦。在小校场玩马已经成了惯例,无论是绥远城还是归化城,但凡是玩走马的都到那里去。话又说回来,但凡是能够玩得起走马的那可都是“角”,都不是一般人,不是绥远城里的军官就是归化城内的巨贾。玩名贵的走马,那是上流社会的专利,一匹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白银甚至上万两白银也不稀罕。

当年在乌里雅苏台,就是因为一匹名叫“白天鹅”的名马,娜仁花与祁掌柜祁家驹发生了冲突,间接导致大盛魁丢掉十二个和硕的生意。那时候祁家驹的身份是大盛魁驻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白天鹅是祁家驹的爱骑,娜仁花以乌里雅苏台王府大小姐的脾气,在没有经过祁掌柜的允许下便私自骑乘了“白天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这一次也是因为一匹名马,演出一场戏剧般的冲突。

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娜仁花陪丈夫到董家花园祭奠公公。夫妻俩刚刚走出家门,天义德的伙计来找郭大财东,伙计一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地向郭玉报告,说是总号有件要紧事需要他亲自处理。

郭玉有些不情愿,皱着眉头问:“什么事情非得我立马就去?”

伙计答道:“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郭玉对妻子说:“我去去就来,你先行到董园等我。”

于是娜仁花自己骑着走马先往董家花园去了。

再说娜仁花自从嫁到郭家在归化住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风情民俗和生活习惯,对商业上的事情也很懂一些了。娜仁花当然不是愚昧蠢钝之辈,不仅对于商业上的事常常能帮助丈夫出主意想办法,性格也不像做姑娘时那么任性和狂放了。一般来说妻子做事郭玉都是放心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娜仁花还未走进董园的大门便与董家园丁冲突起来了,起因又是她坐下的红枣骝马。这马浑身火焰一般赤红,无一根杂毛,是一匹纯种的喀尔喀红枣骝马,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吧,但给她四五千两银子她是不会出手的。这是一年前娜仁花从草原带回来的一匹骏马。当时,这红枣骝马在归化、绥远二城轰动一时,她出行的时候喜欢骑着它。

娜仁花骑着红枣骝往董家花园赶去,在园子的大门口被守门人拦住了。守门的是一个老年的园丁,他拉住红枣骝的缰绳说:“小姐,您的马不能进园子里去。”

归化城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董家花园当然也是有规矩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马车和马匹人内,这一条不论达官贵人还是仕女小姐概不例外。可是娜仁花不买这个账,在马的问题上,她从来都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娜仁花强行要进,守门人不让进,于是冲突起来啦。

冲突一起便招来许多围观的人。纠缠的时间久了,终于惊动了园子的主人董国玺。娜仁花何许人,董国玺当然是知道的,就对守门的老园丁说:“云二爷,您就让她进去吧,这是天义德大财东郭玉家的太太。”

“天义德也不行,就是大盛魁也不行!”

你道这位看守大门的人是谁?正是人人敬重的云二爷!董国玺也得给他三分面子。更何况董国玺从来就是一个性格谦和的人,平日里他和园丁一样身穿粗布的衣服,手里经常是拿着铁锨锄头在干活儿,外人一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园子的主人,好像那主人是云二爷。

云二爷说完也不管董国玺怎样,干脆呼啦啦地把两扇大门全都关上了。不要说是娜仁花,就连园主董国玺也被关在园子门外了!

董国玺尴尬地笑笑,冲娜仁花说:“你看,我也没有办法。”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董家花园的主人吗?”

“是啊。”

“那你还做不了主?”

“云二爷……他是长辈。”

“什么意思?”

“是长辈我就得敬着他,不能违背他。”

“简直是莫名其妙!”

“云二爷贡献大……”

“我不听!你全是在撒谎!”娜仁花说,“我根本就不信,云二爷再厉害他也得听你这个园子主人的话,依我看都是你在捣鬼。”

董国玺拉着红枣骝的缰绳不肯松开。

正在争吵间郭玉赶到了。郭玉把自己的妻子推开,走上前去,说:“董掌柜,你别跟妇人计较!我老婆是担心她的马拴在园子外面被人祸害,你可知道这匹马可不是一般的马……”

“我想出一个办法,”董国玺说:“我带你们夫妇从另一个门进去。”

“真是奇怪,你一个堂堂的园主竟然怕一个看园的园丁?”娜仁花冷嘲热讽地说道。

“好了,我带你从园子的侧门进去还不是一样?”董国玺并没有计较。

“不一样,今天我非要从正门进园子……”

娜仁花还要坚持,被丈夫强行拉着离开了董家花园的大门,因为附近已经涌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你一个天义德商号大财东的内眷怎么可以跑到这里和人吵架呢!成何体统!”

“我就不!”娜仁花坚持着,“我不受这种气!”

“算了!你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在这里耍脾气。”郭玉拉着妻子从侧门走进园子,一边走一边悄声告诉她,“哥哥从乌里雅苏台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

“谁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娜仁花从丈夫的语气中感到什么,替哥哥担心的心情把刚才的不快赶跑了。她问:“咦!怎么回事?哥哥刚刚从归化返回草原还没一个月呢……”

“一会儿我再和你说,”郭玉说,“咱先把祭奠我爹的事办了……”

娜仁花已经感到事情严重了,她问:“刚才总号来的伙计找你就是为我哥哥的事吗?”

“是,”郭玉说,“伙计怕你着急,没敢当着你的面说。”

在郭宝义的坟墓前郭玉夫妻烧了纸磕了头,把带来的果品一一供上,看着两炷香慢慢燃烧,直到灰烬坠落。郭玉拉着妻子站起来,这时候他才开口对妻子说:“哥哥在草原上受伤了。”

“怎么受的伤?怎么回事?”

“还没弄清楚原因……是被人用马车拉回来的。”

“哥哥的伤严重吗?”

“挺严重……”

“哥哥这会儿在哪?”

“在总号的客房。”

娜仁花不再问什么,翻身攀上马背,也不管丈夫的警告,只顾纵马奔跑起来。红枣骝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来到坐落在扎达海河左岸边的天义德总号。把马拴在外院,她一路小跑来到小客房。

客房内气氛十分紧张,两个小伙计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铜盆,一个手里提着一把铜壶,辅助着一个老头子,娜仁花一眼就认出那老头正是归化城的名医聂先生!沙王静静地躺在炕上,头上包扎着绷带。聂先生亲自拿毛巾给沙王清洗胳膊,那胳膊娜仁花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血肉模糊处竟然暴露出一截白凛凛的骨头茬子!

“哥哥!”娜仁花惊叫起来。

聂先生被娜仁花的尖叫声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毛巾掉地下。老头子生气了,厉声说:“这是谁在喊?”

“是我……”

“把小姐弄出屋子去!”

两个伙计从两边架着把娜仁花弄出了屋子。这时候郭玉回来了,搀扶着妻子把她弄到了自己的房间。

“别着急,”郭玉为妻子倒了一杯水,“哥哥的伤没有危险。”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是谁把哥哥打成这样的?”

郭玉沉默着、思忖着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好一会儿才说:“事情很复杂,我估计是色棱王爷干的……”

“色棱王爷?他为什么要对我哥哥下毒手?”

“为了争夺市场,”郭玉说,“我分析这里有俄商的背景。”

中午聂先生终于给沙王把伤口处理完了。折断的胳膊重新接好,绑上木架,用绷带绑好。又给沙王服了煎好的草药,脱离了危险的沙王睡着了。

娜仁花走进哥哥的房间,看见哥哥绑着绷带的胳膊被架在小炕桌上,整个人被斜着架起来,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沙王作为草原上的王爷,按照惯例进京值班,在紫禁城里做大内行走,也算是体现了执政阶级的地位。在京一住就是五年,两个月前沙王完成使命从北京返回来,在归化城逗留了一个月。那时候娜仁花就劝哥哥干脆留在归化城生活,不要返回草原上去了。娜仁花知道自从哥哥奉诏进京值班,短短五年喀尔喀草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都是让沙王心痛和不能接受的变化。草原市场上的争夺很激烈,俄商支持的色棱王爷势力越来越大,色棱王爷支持的俄商不断地蚕食华商的传统市场。沙王在的时候情况还算好一些,他离开后,色棱王爷简直可以说就是肆无忌惮。

沙王回答妹妹说:“我虽然身在北京,但是乌里雅苏台家乡发生的事我还是大体知道。不管色棱多么猖狂,他总不能不允许我在自己的家乡生活吧?我仍然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

虽然说沙王返回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心理上也有准备,但是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色棱王爷竟然会对他下毒手,派人刺杀他……如今身负重伤的沙王就躺在娜仁花的面前,面色蜡黄,人事不省,上身的袍子被撕烂了,胳膊裸露在外,胸部整个被白色的纱布缠绕着,血从纱布下面渗透出来,把纱布染红了。

傍晚沙王醒来了。他看清了守在身边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眼里慢慢地溢出了泪:“娜……仁……花!”

沙王叫着妹妹的名字,尽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地微弱,在场的人几乎听不清楚。

“我早就说了,劝你在归化留下,有我和郭玉照顾你,生活差不了,可是你不听,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我……离不开……草原……”

“这下你离得开了?”娜仁花不由自主地又激动起来,“差一点儿把自己的性命丢掉了!”

“我……咳咳……”

一句话没说出来,沙王的话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娜仁花小姐!”聂先生走上前制止了娜仁花,低声提醒道,“沙王目前的情形还不宜多说话。”

郭玉扯扯妻子的衣襟把她拉出了房间。

“是谁干的?我一定要找他算账!”刚一走出门娜仁花就爆发出来。

“别哭!”看着热泪滚滚的妻子,郭玉安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哥哥治伤,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不行,我不答应!我一定要给哥哥报仇。”娜仁花说,“明天我就骑马返回乌里雅苏台!去找色棱算账!”

“可是你手里有证据吗?”

“证据……会有的!”

“但是你得现在就拿出来,不然怎么和色棱算账?”

娜仁花不作声了。

“好吧,我们先回家去。等哥哥的伤好了以后再说。”

消息传到大盛魁,第二天上午大掌柜便乘轿车前往天义德总号看望了沙王。郭玉和李泰陪同大掌柜从沙王住的房间出来,把大掌柜请到天义德的小客厅。

还是在祁家驹祁掌柜担当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时候,因为得罪了王府大小姐娜仁花,致使沙王和大盛魁逐渐疏远。而李泰使尽手段在要害的时候出手,成功地帮助沙王登上盟长的宝座,同时又促使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与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财东郭玉,结成儿女亲家……从那时候开始沙王与大盛魁的距离就越拉越远了。

时过境迁,如今面对同样的商业危机,共同的命运让归化的这两家巨型商号重又走到了一起,也让大盛魁和沙王尽弃前嫌。大掌柜和天义德的两位主事人在一起交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小客厅出来时王大掌柜是满脸的感动和诚恳。郭玉和李泰一直把大掌柜送到城柜的大门外面,看着大掌柜的轿车远去。

仅仅过了三天,李泰就亲自到大盛魁总号拜访了王大掌柜。他是来找大掌柜商讨保卫喀尔喀市场的办法。

“七十二个和硕丢掉一半还多。”

“一定要保住,喀尔喀是我大盛魁发祥地,也是你们天义德的发祥地,喀尔喀要是丢了,基地就没了,以后生意到哪里去做?”

“是啊,我正是着急,所以才来找大掌柜讨主意。”

“你们年轻人办法多……我已经是老朽了。”

“这种时候大掌柜就不要再取笑晚辈了。”

“你不是用了许多外籍人入号么?”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

大掌柜提出全归化商号联合行动的思路,决定召开归化通司商会扩大会议,把那些外围的坐商商号、作坊、工厂,以及远在湖北、湖南的茶商也都扩进来,建立一个联合体。

对此李泰非常赞同。

大掌柜说:“不论时世如何变迁,只要贵号和大盛魁拧成一股绳,只要归化三大号拧成一股绳,我们就有办法!我们就能顶得住俄国商人的进逼。”

二人取得共识。末了大掌柜问起沙王的情况:“对啦,沙王伤势如何?”

“稳定了,已经不发烧了。”

“那就好!”大掌柜提议说,“待沙王痊愈之时我们在宴美园设宴招待他!”

仅过了一个半月,沙王就自己走出来了。他的胳膊吊在胸前,但是精神很是健朗。沙王主动到大盛魁城柜拜见了大掌柜。不仅仅限于礼节性的拜访,两人见面的时候,沙王还特别提到过去祁掌柜执掌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时候,双方曾经出现过的不愉快。沙王说:“我也有对不住大盛魁的地方……”

“哪里话!”大掌柜赶忙打断沙王的话,“几十年上百年,沙王家族对大盛魁的恩德简直可以说是天高地厚……”

“我是说为了一匹马。”

“什么马?”

“就是祁掌柜的爱骑‘白天鹅’的事情……”沙王说,“我该替我的妹妹向大盛魁道歉的!”

“哦!原来沙王是在说那匹白马啊!”大掌柜笑了,“这事过去很多年了,我早就忘记了。”

“对不住了!”沙王诚恳地说,“我们蒙古人对别人的恩德记得清楚,对自己的错误也记得同样清楚。”

“哈哈……小事一桩!不要再提它了。”大掌柜说,“沙王在屋子里憋了一个多月,今日能够走出来透透风,是多么难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晚上咱们在宴美园聚聚?”

沙王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

“聂先生一再安顿我,不出一百天不准我沾酒。”

“这好办,咱们以茶代酒!”大掌柜说,“主要是为了在一起聊谈聊谈。”

“好吧,就依大掌柜。”沙王说。

“顺便把元盛德的张大掌柜也请上,还有道台府的张大人……”

“我也有许多话想对大家说,”沙王颇多感慨,说,“过去只是偏安于乌里雅苏台一隅,对大局不甚了了。在北京的朝廷做了五年,大开眼界,知道了许多事情。”

“五年里沙王也算是代表朝廷和国家了!”

“那倒不敢!”沙王说,“不过,换一个角度看事情就不一样,过去我总是不明白俄国人态度为什么那样蛮横。”

“现在知道了?”

“只能说是略知一二。”沙王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是因为我们的朝廷软弱!”

“是啊!”

“而且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沙王说,“原来我们大清不论是官员、商人还是像我这样有王爷名位的人,其实大家都只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大清朝要是完蛋了,我们大家就全完了……”

“是啊,”大掌柜说,“沙王说得真是太对了。”

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

晚上大掌柜为沙王设宴安抚,席间沙王主动谈起理藩院恭亲王对俄国人的态度。沙王在理藩院值班三年,对朝廷的许多事情都非常清楚,甚至有许多事都是他亲耳聆听,亲眼目睹。

“恭亲王难道不知晓俄国人在喀尔喀的事吗?”刚刚开席李泰首先把谈话引入正题。

“当然知道。”沙王说,“只是恭亲王关心的是大清国的外交问题,而不是商业问题。”

“民乃一国之本,”郭玉说,“商民亦是国之本。大清国若是失去了民生,商民没有了生计,国基还能稳帖吗?”

沙王说:“这道理我知道,恭亲王也非常清楚。”

大掌柜说:“现在要紧的是要让恭亲王知道,俄国人瞄准的是归化城!他们无时不在想着把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用归化城来代替恰克图。”

“关于归化城的事恭亲王也知道。”沙王说,“我亲眼看见过俄罗斯公使呈给恭亲王的建议书,上面就明明白白地写着‘希望开辟科科斯坦为新的商埠’,俄罗斯人把归化城叫做科科斯坦。”

“啊!真有这事啊?”

“不是真的还怎的?”沙王说,“俄国人的要求多着呢,还有开辟新的商道,也就是驼道,从俄罗斯的比斯克人我境内,经科布多到归化城开辟一条新的驼道……”

“归化成了国际商埠,还要恰克图作甚?”

“说起科科斯坦来,我还有要紧话说!”李泰今日喝了不少酒,说出来的话就不再掩饰。他把脸冲着对面的张道台大声说道,“要我说——在这方面咱们官府应该向俄国人学习……”

“学俄国人什么?”

“学俄国人的官商一家呀!”郭玉接过了话头说,“你没看见俄罗斯商人一有什么事,俄国那些领事啊、公使啊、总督啊、大臣啊……就连皇帝也一起跑出来帮忙,真的就像是一家人。”

“是啊……”

“不对,”大掌柜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后说,“我们也是一家啊!张道台是官人,沙王是王爷,张大掌柜、郭大财东、许大掌柜和我是商人,我们不也是一家人吗?”

“倒也是。”

“可不是……”

“可是我们和俄国人不一样啊。”

……

整个酒宴场面气氛十分和谐,大盛魁和天义德的两位大掌柜和许大掌柜以及张道台已经俨然是一家人了。沙王就更不用说了,他是郭玉的大兄哥,本来就是一家人。

关于沙王的事情张道台很是关心,他主动对沙王说道:“我看你就不要再回草原去了,就在归化城住下吧!归化这个地方好玩呢,住惯了你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

郭玉说:“我也这样想,打算买块地皮给哥哥盖处院子!”

“好说,”大掌柜欣然应允道,“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话!”

“不客气……”

从此沙王便滞留归化城。沙王的身影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大召前街的烧卖馆塞馨园。塞馨园的门前二十步之内就是著名的御泉井,传说是康熙皇帝的御马蹄子刨出来的一眼井。传说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御泉井水特别地甘甜清冽倒是一点不假。围绕着御泉井开有三十多家茶馆。据常在那里喝茶的食客讲,用御泉井的水泡出来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可以想见,喝着御泉井水沏出来的砖茶,吃着归化特有的烧卖那肯定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常常一喝竟是一个上午,一边喝茶吃烧卖,一边和食友聊谈一些有趣的话题,甚是惬意。那时候归化的烧卖是由茶馆经营的,以喝茶为主,因而称作是喝烧卖。

沙王初去茶馆时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消磨时间而已。沙王想把过去那个做王爷的自己给忘掉了,因此从不愿跟人提起在草原上做王爷和进京做官的事情。从此一个逍遥落拓、耿直正义、乐善好施的新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为归化人所熟悉。

后来沙王吃烧卖吃得上瘾了,居然对归化这种吃食有了心得,进一步就忍不住进行一番探讨和研究。不巧的是沙王把自己的意见说与茶馆老板,竟遭到断然拒绝:“小店烧卖配制乃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更改。”

一句话把沙王给噎得半天缓不过气了,从那次起沙王再也不去塞馨园茶馆吃烧卖了。归化城的烧卖馆有的是!但吃烧卖的习惯已经养成,天天二两烧卖一壶茶,久而久之沙王竟萌生了在归化城开一家茶馆的念头。和妹妹商量,娜仁花也很是赞同,做妹妹的只是担心哥哥原本是喀尔喀的王爷,是有身份的人,怕他一时放不下王爷的架子。

沙王笑道:“归化城的人对我已经很是熟悉了,在茶馆那些食友都叫我沙王喇嘛呢!”这也是有因由的,沙王经常出入大召烧香拜佛,是个虔诚的藏传喇嘛教的信徒,号称是召庙外的喇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业余喇嘛。

娜仁花巴不得哥哥能够生活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和丈夫郭玉商议,同样的担心郭玉也有,做妹夫的更是担心开一家小小的茶馆会委屈大兄哥,连说:“不可以!不可以!”

娜仁花说:“哥哥自己愿意。”

“自己乐意也不行,人们会背后议论我的,我的面子不好看。”郭玉说,“哦,我一个天义德的大财东,自己的大兄哥在城里开一家小茶馆,成何体统!再说了,我的大兄哥也不是一般的人,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

那边夫妻俩还在商量着呢,这边沙王却已经行动了。他托人在大东街找到一块地皮。这块地方原本是五塔寺的庙产,几经辗转,沙王把它买到自己的名下。

消息传到郭玉的耳朵里,他丢下生意赶忙拉着妻子去找大哥。对于妹夫的担心沙王毫不在意,他说:“我以食为乐!”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做妹夫的当然支持。说干就干,冬天买下地皮,开春就破土动工。未曾动工,沙王先给自己的茶馆取名“大观园”。

五月初五,沙王的茶馆放炮开张!

沙王是吃出来的人,又是场面上的过来人,他亲自调馅,亲自备料。用的是阴山以北苏尼特草原上的绵羊肉做主料,配以归化城西毕协齐出产的大葱,味道确实比一般茶馆里的烧卖特别。

沙王在自己的茶馆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是一处向阳的挨靠窗户的座位。每日早上,人们都会看到沙王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烧卖,面容平静,不知在想什么。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走过去,把自己的烧卖和沙王一起吃。边吃边聊,沙王常常会问:“我的烧卖可符合你的口味?”

“很好!符合我的口味。”

客人都这样回答。这让沙王很高兴,于是沙王和食客的话也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谈天说地,气氛很是融洽。偶然有不了解事由的人,会问起沙王喀尔喀草原上的事情,往往此时沙王就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会一连好几天不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沙王身边的朋友是越来越多了。

沙王因为在北京理藩院工作多年,俨然有京官的做派,讲究派头,喜好洁净。夏日里身穿一件青灰色的府绸上衣,手摇一柄丝质的折扇,一边走路来一边摇扇,整个人给人以飘飘摇摇的感觉,堪称潇洒。夏天喜欢剃个光头,锃光瓦亮。归化的人都称他为喇嘛沙王,也有叫沙王喇嘛的。沙王自己并不反感,任谁叫他都乐于应答。

后来为了表示心意,郭玉又在挨着大观园的西侧买下一块地皮,作为礼物送给大兄哥,这块地皮比烧卖馆的大观园大出五倍。仅仅过了一年,郭玉就帮着大兄哥在那块空地上盖起一座大戏园,也取名叫大观园。作为戏园子的大观园是一座一层半的楼房,房高两丈八,楼上楼下能够容纳下八百人同时就餐和听戏。早晨在烧卖馆喝烧卖,晚上进入大戏园吃大餐同时看戏。一时间丝管绕梁,选声择味,客人们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尽情享受。不用说,大观园茶馆和戏院成为了归化最热闹的地方,沙王喇嘛的名声也因此而传播出去,成为归化城的名人。

炎热的中午,闷人的暑气笼罩着草滩,黄色的太阳在一无边际的蔚蓝色的天空施展着威力,把无数金箭般的光线直射到大地上来了,强烈的阳光压迫得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都躲到高大的骆驼的阴影下边乘凉去了。往远处看,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正在升腾的闪光的蜃气。像隐形的妖女似的蜃气若隐若现地扭摆着,让人感到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被太阳晒干了翅膀的蟋蟀的鸣叫声连天接地地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七哥率领着十几个一般大小的男孩从柳树林里钻出来,跑到放牧的草滩上来了。

“二斗子!九哥……”七哥把两只小手做成喇叭高声喊着。孩子们全都光着身子,头戴用柳树枝编成的遮阳帽,光脚丫踏着草地跑着。在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里把二斗子和海九年找到了。这两个人正躺在草丛间睡觉呢,都用衣服将脑袋严严实实地盖着,光肚皮晾着。

“二斗子快醒醒,天亮啦!”

七哥拿手里的柳条枝一挑,把盖在二斗子脸上的衣服挑飞了。又一挑,把海九年脸上的衣服也挑飞了。众娃儿们都叽叽嘎嘎地乱笑起来,孩子们把一片蒿草都给踏倒了。

“干什么……这是谁啦?”阳光晃得二斗子睁不开眼睛,他把一只手挡在眉毛上,耳边听着娃儿们的笑声。他猜出是谁了,“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混蛋小子……”二斗子在草地上坐起来了。

“二斗子哥,我们求你俩个事儿。”

“求求你啦……”

“什么事儿?”

“带我们到大东沟去……”

“啊!又想耍水啦?你们都不想活啦?”没等七哥把话说完,二斗子就瞪大了眼睛喊起来,“蹇老五家的小仨儿才淹死几天,你们就忘啦?”

海九年说:“七哥,如今你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要我们带你去干什么?”

“我娘说了,十二三岁也还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带着,小仨儿就不会淹死的。”

“只要你肯带我们去就不会出事的。”

“就是,求求你啦……”

“求求你啦!”

“你看,天多热,都快把人晒化啦!在水里泡泡多凉快!”

……

娃儿蹲在二斗子周围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着。二斗子心软了,拿眼睛看九年。

九年眯着一只眼看看天上,说:“他妈的,这天热得也真邪乎……”

“好,那就带你们去吧。”

娃儿们呜哇乱叫着从地上蹦起来!

“可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七哥,我问你,刚才你叫我什么来着?”

“我叫你……”七哥猜出了二斗子是什么意思了,赶忙改口说,“二斗子叔!”

“哎,这还差不多!”二斗子又指着九年问,“你们叫他什么?”

娃儿们齐声喊:“叫九叔!”

“这就对啦!”二斗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记住,以后不管在什么场合说话都要讲究个礼数,不能乱了长幼尊卑。”

“记住啦!”娃儿们齐声答道。

“好,走吧。”

他们绕向南边,穿过桦树林间的小道,为的是躲开刁三万和麻三婶的眼睛—向村子东边的大东沟跑去。娃儿们都冲到前面去了。二斗子把长辫子盘绕在头顶上遮挡着太阳,灰色的打着补丁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与二斗子并肩走着。

“咦!你看,那是谁?”

刚刚走出柳树林,海九年站住了,用手拍了二斗子一下,指着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让二斗子看。远远地看见有一团灰色的尘雾沿着大道向这边迅速地飘过来。

“是个骑马的人在跑呢。”二斗子眯缝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说。

已经可以听到越来越响的马蹄声了,尘雾中渐渐地看清了骑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羡慕地发着感慨。

“这是个混蛋!”二斗子唾了一口,“暑伏天这么骑马,会把马跑死的。这个家伙骑的一定不是自己的马,而且他的心眼儿也不好。”

眨眼工夫骑马的人就来到他们眼前,那马被缰绳一勒,歪着脖子打着旋儿停住了。马的乌黑闪亮的皮毛、瓷蓝色的眼睛、强劲有力的动作……都让二斗子那么熟悉,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黑枣骝!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着黑枣骝疯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枣骝嘶鸣着打着旋子,马蹄子溅起的泥土块子飞到了海九年的脸上了。二斗子一边躲避着黑枣骝,生怕马蹄子踏着自己,一边问胡德全:“驮头!你这样使唤马会把黑枣骝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没答理二斗子的话,站在马镫上喊道:“少废话,你快去村西的草滩那儿,把放驼的人们都叫来!”

一团一团黄色的汗沫子从黑枣骝的肚子上流下,滴在了干透了的尘十里。黑枣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玻璃球似的蓝眼睛斜望着二斗子和海九年。

二斗子曾经参加过万驼社和羊马社组织的围攻天主教堂的行动,以为又要有类似的行动了。

“是不是万驼社的宇文社长又有什么命令下来啦?难道是俄国人又到咱归化城找麻烦不成?”

“这回你猜错了!这一次是件大好事—有洋落可捡了。你们俩分头去告诉大伙儿,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骑驼,有车的套上车,立马进归化城里去!”

“可是进城去干什么去呢?”

“这还用问吗?是大好事!李掌柜要放火烧掉所有的毡毯,堆山结塄的羊毛毡和羊毛毯都是好东西!能让它们白白地烧掉吗?见便宜不捡有罪呢……”

黑枣骝又一耸一耸地跑起来,黄色的尘烟像一只时时变形的怪兽紧紧地咬着黑枣骝的尾巴追进村子里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抛开了七哥等一帮孩子,转身往村西的草滩跑去。在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一辆三套马车迎面朝他们跑过来,疾驰的车身后拖出长长的尘烟。还隔着老远呢,二斗子就认出了驾车的车倌,他喊道:“是我干爹……”

说话间刁三万驾着的三套马车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三匹拉车的马情绪都很激动,一边奔跑着一边扭动着脑袋,躲闪着在它们头顶上悠来晃去的马鞭。刁三万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长长的鞭杆,活像古时候驾战车的武士。刁三万的吆喝声听上去有些吓人,马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来,差点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斗子和海九年撞倒。两个年轻人机敏地一跳,蹦到路边的草地上了。

“干爹!”二斗子喊了一声。他看见刁三万扭动着身子对他和海九年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有两个人追着尘土奔跑起来。马车上的蹇家兄弟把九年和二斗子拽上了车。马车拐过柳树林的时候,海九年看见光着屁股的七哥站在道路的中间:“九叔!二斗子叔!把我带上……我也要到城里去捡洋落。”

海九年和二斗子同时伸出手,他俩每人抓住七哥的一只手,马车飞奔着,在那一瞬间,被九年和二斗子拖着手的七哥身体就像风筝似的飞起来。

七哥上了马车,海九年才发现了问题:“哎!我说,七哥,你这样恐怕是不行吧?”

“我怎么了?”

“你看看你的行头。”

七哥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身子,笑了:“我没有行头。”

“光屁股进城碰见巡警要抓起来的。”

“哈哈哈哈……”

“快回去吧!”

“马车停下!”

“小孩子家的没事。”刁三万头也不回地说着,扬起鞭子在拉车的辕马头顶上抽出一个响,“驾——”

于是马车跑得更快了。

……

归化城。热闹的街景勾起海九年的回忆。他想起头一次走进归化城时的情形……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草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标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这一切都使海九年觉得熟悉得有点心痛,心里是痒痒的猫抓似的感觉。

归化城北门内大北街,万记毛毡店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神情沮丧的伙计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把一卷卷的毛毡和地毯堆到门前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把道路都堵塞了,人群的后面传来了几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日他妈!这是作甚呢?这是谁把路都给堵上了?”

“好狗还不挡道呢。”

“他妈的!”

两个汉子拨开碍事的人挤到人群的前面,他们手里都握着鞭杆。这是两个过路的车倌,两个人怒气冲冲的,一个上年纪的人把他俩劝住了。与此同时现场的奇怪的气氛也使他们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不寻常的事,两个人握着鞭杆往一边躲着,看着身边的人们往里挤。

先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逐渐飘荡开来,接着那边浓烟就翻滚着升腾起来。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兴奋,人群突然吆喝起来。嗷嗷的嚎叫声把很远地方的人全都吸引来了。刚才那两位赶车的人也都好奇地往人群里钻,把马车丢在一边不管了。

神情沮丧的李掌柜像一尊木雕似的站在店铺门前。

两个人握着鞭杆往一边躲着,被从内圈挤出来的人推到一边去了,几个怀里抱着羊毛毡的人冲出了人群。

外圈的人首先是看到一阵浓烟冒起来,并没有火光,接着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飘荡开来,所有的人都闻到了。

还没等海九年和二斗子钻进人群,就见刁三万腋下夹着一卷羊毛毡从人群中挤出来。

看见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兴冲冲地说:“先下手为强!”

海九年看见刁三万的脸上横着抹了一道黑灰,模样显得非常古怪和滑稽,但很是兴奋,嘴里不停地嘟嚷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海九年和二斗子相互保护着,一连推倒好几个人,挤进人群里面去了。

抢夺羊毛毡的人们的疯狂情绪压倒了一切。叫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谁的脚被人踩着了嗷嗷地尖叫起来,声音像怪鸟似的,没有人理睬他。有人在混乱中叫喊着李掌柜的名字,似乎是想要制止这场混抢——“李贵发——你不要这样!你发疯了吗?”

海九年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头皮直发麻,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他的恩人李掌柜!是当年他人大盛魁时的保荐人!他像一个炮弹似的弹起来冲进了人群。左推右搡,从人们手里抢夺那些毛毡和毛毯。一会儿又脱下自己的衣服去扑火。他徒劳无功地用上衣扑打火苗,火势却是越扑越旺。也不知怎的,海九年和一个汉子扭打起来。

“放下!”海九年死死地抓住一捆毛毡不肯松手,“不能哄抢东西。”

“你狗拿耗子,滚开!”

“哎哟!”

一个人重重地撞在了海九年的腰眼上,疼得他眼睛直冒金星。

“……你们这是落井下石,你们不是在抢东西,你们是在抢李掌柜的命!是杀人犯!”

“哈哈哈……你才是杀人犯呢,你回头看看,李掌柜就站在那儿呢,他在看着呢。”

结果扭打起来,海九年把抢夺下来的毛毡放回到店铺门前。这时候有一个汉子趁他没注意从后面袭击了他,有人挥动着一根别车轴的木棒打在了海九年的后脑勺上,海九年像一根柔软的面条似的倒在地上。

“哇啊!”

骚乱由于海九年的倒下而升级。冲过来解救海九年的二斗子第一个卷人了殴斗,小个子的驼夫施展了自己的武功,用一套组合拳一连打倒三个哄抢的汉子。

“大家不要抢!”

“散开!”

但是无论谁的喊叫声都一点效果也没有,哄抢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是速度更加快了。一场抢劫在一片喧嚣中很快就完成了。已经烧着的和完好无损的毛毡和地毯在很短的时间里被一抢而光。之后人群散了,万记毛毡店铺前的马路上便只留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还在冒着青烟。许多因为晚来而没有收获的人不甘心地看着一堆黑色的冒烟的灰烬。

李掌柜和他的伙计垂手立在店铺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缕青烟发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全都是蜡人呢。

二斗子费尽力气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海九年拖到一个角落。二斗子从临近的一家店铺借了一个脸盆,打了水给海九年把头上、脸上的血迹清洗了,扯破自己的上衣给海九年受伤的脑袋包扎好。

“你是吃了疯狗肉了还是怎么的?”海九年刚刚醒转过来,二斗子就骂起来,“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和人家打架?”

“他们哄抢李掌柜的店铺。”

“那是李掌柜愿意的!”

“你知道李掌柜他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二斗子甩了甩衣服,问海九年,“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要是没事我就去宝局房耍了。”

“我没事。”海九年朝二斗子摆摆手,“你去耍吧。”

看着二斗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海九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心想,李掌柜的事跟二斗子是说不清楚的。现在要紧的是李掌柜的生命危在旦夕,他要救李掌柜的性命!海九年差不多是跑着返回万记毛毡店的。夜阑人静,万记毛毡店的门前空无一人,只有店门前的马路上一堆灰烬还在冒着细缕的青烟。从相邻店铺掌柜的嘴里海九年打听到,李掌柜是到大盛魁城柜去了。

夜里,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归化城安静下来了,这份安静与白天的喧嚣与疯狂形成鲜明的反差,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月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向大盛魁城柜。月亮照着街道,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是海九年。

越是靠近大盛魁城柜大门,海九年的脚步越是迟疑。

大盛魁总号门前,大门已经关闭,挂在门头的两只灯笼仍然亮着。幽暗的灯光照耀着,灯光在大门上反射出一束束光亮,九年躲在不远处的墙角,眼前再也熟悉不过的景象把他的心刺痛了。他知道包了铁皮的大门上钉着包头的大铁钉,那亮光全都是铜制的钉帽反射出来的,那些铁钉上曾经无数次留下他的手印。他清楚地记得进入大盛魁最初的日子里,他曾经一连有三个月做大门守卫的工作,从那时起他就经常抚摸那些顶在大门上的大铁钉的铜帽。那些铁钉的铜帽每一个都有他的手巴掌大。每到晚上子时守更的人敲响梆子,他就会听到幽远的鼓声从北门的城楼上荡下来,就像是在梦中似的感觉,这时候是他最为困顿难熬的时候,两个眼皮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老想往一起粘。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和另一名小伙计各执一扇大门,他们拼尽全力把大门关上,身力不足的他常常需要加上肩膀的力量才能把大门关严。据说每一扇大铁门光是六十四个铁钉、铁钉上的铜帽就有二百八十斤重,全包的铁皮有一分厚,重量有八百斤,内里的榆木有三寸厚,据说重达一千六百斤。为了能够在关门的时候轻松一点,也为了关门的动静小一点,古海隔不了几天就要往门轴上滴一次油……现在那松子油的香味似乎还在古海的眼前飘荡,但是过去的生活早已经消失了,就像大盛魁总局号养着的狗,动作敏捷得眨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

记忆中的鼓声和梆子声竟是那样地悠美和亲切,在他的感觉中就像天籁之声,颤悠悠的鼓声从天而降,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悠着。

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来,两个小伙计一左一右把两个门扇推动着,巨大的门扇移动着发出“嘎嘎嘎嘎”的响声,震撼着海九年的心。忽然传来一辆马车驶出来的声音。

海九年迅速躲到了一棵大树的阴影下,身子紧贴着墙壁。

从大盛魁城柜大院驶出来的是一辆载人的轿车,蓝布的轿帷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在那棵大树的阴影下,海九年浑身血涌,身体哆嗦着,心在轻轻地抖着。他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滞留了多久。

那是在距离大盛魁城柜挺远的扎达海河河沿儿,远远地海九年看到一棵垂柳树的树枝上有一个什么东西吊着,在夜半的风中摇晃。一种本能促使他走近那棵柳树。靠近了,海九年发现吊在树上的竟然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他遇到了一个上吊的人。

登时,海九年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发麻起来,他下意识地喊道:“有人吗——来人啊——”

两个夜行人帮着海九年把上吊的人放下来,抱着死者肩膀的海九年立刻就认出了这是万记毛毡店的李掌柜。

“李掌柜——”海九年心痛地喊起来,“你怎么能走上这步绝路呢?我还没有报答你哩……”

两个夜行人走近前,看到被海九年放下来的李掌柜,好奇地问海九年:“这个人你认识?”

“岂止是认识,”海九年哭着说,“这是我的恩人……”

“哦,有主家肯认就好,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一个可怜的人,想不开。”

“那么我们走了。”

两个夜行人走了。

海九年把大半个归化城转遍了,终于在平康里的一家宝局房找到正在赌博的二斗子。海九年二话不说拉着二斗子就朝外走。

“你他妈的干什么?”二斗子不高兴地咒骂起来,“老子正玩到兴头上,眼看这一把要大赢了!”

“有要紧事。”

“什么事能把你着急成这样?”

“你就跟我走吧,真的是要紧事。”

“我不去。”

二斗子使劲一甩,把海九年的手甩开了。

“就算我求你,你也不肯去吗?”海九年说,“是死人的事,咱得帮帮忙。”

“爷不管!除非是你死了。”

赌兴正酣的二斗子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披在肩膀上,一摇一摆地返回宝局房了。把海九年一个人丢在午夜的寒风里。

海九年在那里呆呆地站了足足有两袋烟的工夫,一动不动,后来他转身走起来。他一个人重新回到李掌柜上吊的地方,咬着牙把李掌柜扶到一块石头上,让死人坐好,他自己蹲下去,很困难地让死人趴在自己的背上。海九年背着死去的李掌柜走起来。

海九年背着死去的李掌柜独自行走在归化城东边的道路上,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往“梦楼当”走,脚下的道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夜很静,海九年能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非常响亮。他奇怪这个夜晚蛐蛐的鸣叫声简直就是震耳欲聋!海九年一步一步地走着,周围是无止境的黑暗。时间似乎是停止了,他觉得自己是在另一个世界走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九年听到一个声音跟在自己的身后响起来,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不敢回头。开头他以为是耳朵产生的错觉,但是那声音分明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的头发炸起来,害怕迫使他跑起来!

“等等我……”

后面的声音在追赶他。

海九年跑得更快了。

直到一辆破旧的两轮车横着挡在他的前面,海九年才停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个子的汉子,定睛看时却是自己的把兄弟二斗子!二斗子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这时候海九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冷风一吹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两个人把死去的李掌柜放好在两轮车上,重新走起来。二斗子推着车,海九年跟在二斗子的身边走着。

“九哥,这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

“没听说过。”

“我没给你说起过。”

海九年感到夜风很冷,凉飕的夜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打起喷嚏,声音响亮得就像打雷一般。

二斗子嘲笑道:“九哥,你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

“不怕你刚才为什么跑?”

“我怕什么……”

“不怕还跑?我越追你跑得越快。”

“我以为是鬼呢。”

“嘿嘿,还是怕了吧。”

“身上背个死人走夜路,没有不怕的,不信你自己试试。”

“倒是的,给谁也得怕。”

两个人用破烂的平板车将李掌柜连夜运至“梦楼当”,将其暂厝在那里。海九年和二斗子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掏干净了,交给看守“梦楼当”的人,说了许多好话,请看守人把李掌柜的尸体看护好,说好等来年二月“梦楼当”开门的时候就来,把李掌柜的尸体拉走,葬在公义地。

那天哄抢万记毛毡店,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村子里。刁三万得到的最丰厚,他抢了三块毯子、两块毡子,装到他的马车上拉回了村。临撤退的时候把二斗子抢到的一块栽绒毯子也捎上了。精神异常兴奋的刁三万给自己的麻脸老婆兴致勃勃地讲述了抢劫的全过程。刁三万还想接着讲,可是他那个疲累极了的麻脸老婆已经睡着了。

从归化城回来的二斗子也异常兴奋,兴奋一直延续了几天。三天以后的晚上,二斗子还在给海九年讲述着哄抢毡毯的技巧,滔滔不绝……

月亮照进了窗棂,在小土屋的地上画出几个方块的格子,夜已经很深了,海九年睁着眼毫无睡意。二斗子困得几乎睡着了。

“二斗子……睡了吗?”

二斗子觉得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粘:“什么事啊……”

“你知道那个李掌柜是什么人吗?”

“哪个李掌柜?”

“就是咱俩送到‘梦楼当’的那个李掌柜。”

“你是说万记的李掌柜呀,当然知道哦。因为在毡毯里掺和了杂毛、发霉的毛被大盛魁的贾掌柜发现了,宣布永不相与。结果走投无路自行了断了。”二斗子突然来了精神,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做生意的规矩难道李掌柜他不知道吗?信誉就是性命哩!”

“这个……我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我是说,他是我的保荐人。”

“你说什么?”二斗子完全清醒了,“怎么会呢……”

“想当年我从家乡到归化学生意,就是我姑父和李掌柜给我做的保荐……”

“那昨晚上为什么不与他说话?不帮他?”

“我不是不愿意,是因为我没脸面见他。”

“怪不得在把李掌柜送进‘梦楼当’的时候你掉眼泪呢,原来是事出有因。”

二斗子来精神了,自打他俩相识以来,这是九年第一次主动向他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

“你姑父一定在找你吧?”

“……会找的。我的爹妈也会找我的,还有杏儿……”

“杏儿是谁?”

“她是我的媳妇。”

“你多好,又有爹妈又有媳妇。不像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换作你,立马就骑匹好马跑回家乡去啦!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在这儿受这份儿罪……”

“可是我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们山西商人怎么都这样?”

“规矩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几百年了谁也改不了,没办法!我就是这会儿回去,我娘也会把我撵出来的。”

“不能吧?你娘能那么狠心?”

“你不知道,我们村有一个姓代的后生,想当初也是在归化住地方学生意来着。他是因为打架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以后他就跑回家啦,结果让他爹痛打了一顿,还被赶出了家门。第二天早上打水的人在井里发现了他,已经死了。人们把他捞上来,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似的,辫子都被水泡散了……”

屋子的光线越来越亮了,黎明的清光正在把笼罩着屋子的最后一点黑暗赶走。二斗子睡熟了。

九年却依旧是毫无睡意,就那么大睁着眼睛躺着。

“你醒醒……”

二斗子很不高兴地揉着眼睛问:“又怎么啦?”

“有事情。”

“我不管!”

“你听我说……”

“他妈的!”二斗子骂起来,“九哥,你的事情真多。”

“就算我求你!”

“好,又是你求我。”二斗子在被窝里坐起来,“他妈的,认识你这个把兄弟算是我倒霉!说吧,什么事?”

“我想把李掌柜埋葬了。”

“不是已经放在‘梦楼当’了吗?”

“那不算是埋葬,我想把李掌柜好好埋葬了。”

“怎么好好埋葬?”

“给他买口棺材,就埋在咱贴蔑儿拜兴村。”

“你疯啦?你有多少银子?”二斗子骂起来,“你不知道埋死人是要花钱的?”

“我知道。”

“那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我没有钱,”海九年说,“不过我可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借钱。”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海九年在二斗子的陪伴下又来到“梦楼当”。

他们强行把李掌柜的尸体拉走了。因为按照规矩往“梦楼当”送死人是随时都可以接受的,但是往外拉死人却不能那么随便,必须等到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两个日子。并非是谁想什么时候来拉就能拉的,死人有死人的说道,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两个日子是鬼的节日。领取死人的事必须在鬼节才能办。海九年和二斗子差不多要和看守人打起来了,又赔了不少银两,才算是勉强把事情说通了。两个人用一辆骆驼车把李掌柜拉回了贴蔑儿拜兴村。事先海九年和二斗子两人一起出面和刁三万支借了八两纹银,海九年又和王锅头借了八两银子,用十二两银子进城为李掌柜买了一口柏木的棺材,又置办了一套装老衣。

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旁边,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李掌柜安葬了。死去的人总算是有了一个体面的结局。

李掌柜是归化当地人,没有魂归故里的麻烦。那个时代在归化城,一个人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够有人这样来关照就算是不失体面了。海九年爬上一棵大柳树,折了一大枝树枝,插在新起的坟头上。海九年跪着把预备好的冥纸点燃了。火光映着海九年的脸,那份悲戚让二斗子很是伤感,他也跟在海九年的身边跪下来。

海九年说:“我们给李掌柜磕个头吧。”

“磕吧!”

磕头很认真,圆的脑袋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安心地睡吧!李掌柜。”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对躺在坟墓里的人说道,“你知足吧!我的把兄弟能够这样对待你,就算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过如此。海九年不但把自己的银子花光了,还借了我干爹的银子,借了王锅头的银子,还把我的钱给花光了!你这个有福气的死鬼……”

“不用说了,他听不见的。你说也是白说。”

“不说憋在心里难受。”

“等来年这柳树枝就枝繁叶茂了,再来的时候不用走出村子远远地就能看着了。”

返回村子的路上,二斗子对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九年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答应,你说。”

“要是我死了,你也能像对待李掌柜这样来对待我吗?”

“你说什么呢?没影儿的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离死还早着呢!”

“不早,我们每一个人离死都不早。”二斗子认真地说,“你别忘了,你我都是走驼道的人,那可是驼道啊!遇上大雪能把你冻死,遇上狼能把你吃了,遇个灾灾病病也还是得死。无数个死在等着我们呢……”

“好,我答应你。”

“你真是我的好把兄弟!”

“我也一样,假如我死在你的前头,”海九年认真地说,“你也要把我好好地埋葬掉。”

“好,我当然答应你。”

驼队把男人们带走了,男人们把歌声和欢乐带走了,也把喝酒、唱歌、打架、赌博全都带走了。留下来陪伴女人们的是一个空旷寂寥的贴蔑儿拜兴村。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像一只巨兽,一口就把归化的秋天吞进了肚子里,将贴蔑儿拜兴村带进了漫长的冬季。女人们都脱掉了色彩鲜艳的夏装,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袄,单从外表看她们与男人没什么区别了。每天女人们把留在家里的老驼、病驼、怀孕的母驼和未成年的仔驼放出去,太阳落山之前把它们赶回来。白昼渐渐短促起来,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务劳动中匆匆忙忙地过去。夜幕刚刚降临,村子的上空就传来一阵阵女人嗓门尖利的喊叫声,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这种时候母亲对孩子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严厉。接着便是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关门的声音、插门闩的声音。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了。各家各户都把狗放了出来,夜间的贴蔑儿拜兴村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移动的暗影,一有风吹草动,群狗就吠叫起来。几十只雄壮的狗成了村庄强有力的保护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着护颈圈,护颈圈上的尖利的钢钉在茂密的皮毛丛中向外闪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实对于贴蔑儿拜兴村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来说,没有男人的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些贴蔑儿拜兴村的媳妇们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那些孩子们降生到世界的时候,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贴蔑儿拜兴村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歇后语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的父亲不论掌柜还是驼夫全都是驼道上的人,他们随着驼队一起出发到遥远的地方,然后一起返回村子,所以他们的老婆生孩子的时间大体上也是凑在一起的。

孩子们从小就适应了没有父亲照料的生活,而当他们的生身父亲从驼道上回来,孩子们对待他们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冷漠。父亲在家里待上几个月,把带着遥远的异域色彩的玩具和食物送给孩子们,使他们与自己亲近起来。但是在孩子们刚刚与父亲熟悉不久,远行的驼队便又把他们的父亲带走了。于是靠着短时间培养起来的父子亲情很快就又疏淡模糊了。父亲在贴蔑儿拜兴孩子们的脑袋里只能是一个蒙蒙眬眬的印象。他们觉得父亲就应该是这种样子的,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驼道上跋涉,只有几个月的短暂时光能够与家人待在一起。在与父亲团聚的有限时光里,孩子们除了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多好吃的食物和新奇的玩具,还能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把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新疆的湖泊以及更加遥远的俄罗斯地方,与阴山下的村庄贴蔑儿拜兴联系了起来。那些遥远的地方在孩子们的心里反而变得愈来愈熟悉和亲近。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说出喀尔喀和新疆的一长串一长串的拗口的地名,稍稍大一点的孩子就能知道俄罗斯的许多民情风俗。贴蔑儿拜兴村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而妇女们则以成年人的理性习惯着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她们对于繁重的劳动和家务都能胜任起来,在男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们照料骆驼和孩子。妇女们勇敢地面对一切,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链环似的一环紧扣着一环,牧驼、做饭、照料孩子……永无止境的家务消磨着光阴,也消耗着女人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节令一过,白昼就变得非常短促,放驼的时候妇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用自己纺成的驼毛绒线给男人和孩子们打毛活儿。女人们见面总是这样打着招呼:“我们又成了活寡啦……”

“是啊,我们又成了活寡啦。”

“活寡”成了最常挂在她们嘴边的一个词,她们用这个饱蘸着苦涩意味的词来嘲讽同伴,也嘲讽自己。

但是贴蔑儿拜兴村的活力依然存在着,戚二嫂在驼桥上一下子买回了三峰孳生用的母驼。这件新闻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儿边、在放牧的草滩上,人们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可是没过几天,人们就又看到戚二嫂骑着她的杏黄马从驼桥上回来了。杏黄马的鞍桥上又链着三峰体魄高大的母驼。短短的时间内戚二嫂从驼桥上买回了十二峰母驼,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种的母驼。麻三婶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戚二嫂这是要做什么了。

“活寡,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麻三婶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边,隔着院墙明知故问地向女主人发问。她们刁家经营了许多年,才养了三峰母驼,还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朝格尔种的母驼,而戚二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十二峰纯种的科布多母驼,这让麻三婶心里非常忌妒。

“我这是学你啦,活寡!”

“学我什么呀?”

“让它们学你下驼崽呀!”戚二嫂指着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驼,“它们向你学习多多地生养,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买回来十二峰母驼,要知道我家三万只弄了三峰母驼就让大家戳着脊梁骨骂。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人就不兴什么骆驼繁殖,都说那是下贱的事情。”

“那是古时候,咱不管他,谁愿骂就让他骂去。”

“当然啦,从桥上买一峰好驼要花整整十两银子,要是自己养母驼生崽用不了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跟你学的。”

当然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在骆驼的孳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时候女人们望着戚二嫂买回来的那些母驼,心里生出了许多羡慕。在老弱病残的驼群中那些母驼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健壮和漂亮。但是她们也只能是在心里羡慕一番而已,在贴蔑儿拜兴村除了戚二嫂,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重大事情上做得了家里的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萨拉齐镇跑了一趟,请回来一个专门搞配种的驼工师傅。配种驼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用他自己带来的种公驼给戚二嫂家的母驼全部配上了。

萨拉齐来的驼工师傅是一个瘸腿的老汉,相貌非常丑陋,个子也很小。但是他带来的种公驼却是十分地雄伟高大,是一峰纯粹的科布多种公驼。谁也搞不清楚萨拉齐老汉是用什么方法把种公驼弄得兴奋起来的。种公驼口里吐着白沫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驼,用黄色的牙齿撕咬它们的脖颈和脊背,迫使它们卧倒。在铺着软草的地上,种公驼长时间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母驼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开。而瘸腿老驼工则站在种公驼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红柳的哨棍监视着。有时候他还会伏在地上,一边把脸贴在地上观察着,一边用双手刨地,帮助种公驼与母驼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墙周围都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女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种公驼把膨胀起来的粗大阳具插入了母驼的屁股里去,都红着脸默不作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村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了。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种公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伴着萨拉齐老汉严厉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像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离开了贴蔑儿拜兴村。种公驼撒下的种子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村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像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

在寒风刺骨的腊月初,有一串新鲜的马蹄印印在了归化通向贴蔑儿拜兴村的道路上。马的半圆的蹄掌踏碎了结在积雪表层的薄冰,踏出了一个个深深的雪窝,蹄印艰难地延伸进了村子。这是一个相貌非常奇怪的男人,中等个头,在他的左脸上有一个吓人的伤疤,那伤疤就像旋涡似的朝里抽抽着把他的整个脸都弄歪了。这个奇怪的人向他看到的第一个老人打听着什么,后来就牵着马往村西的草场去了。

首先是牧驼狗发现了来访的客人,所有的狗都吠叫起来,从四面八方朝那个人跑过去。狗群被主人喊住了。

放牧的妇女们拿警惕的目光迎住了他。女人们都拿肥大的老羊皮袄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怀里抱着哨棍聚在了一起,等待着。

“哎呀呀!这个人长得也太吓人啦。”

“简直就像鬼一样难看!”

“幸亏这是大白天,不然……”

“悄声些,他来啦。”

牵马的人呼哧呼咏地喘着气在女人们跟前站住,白色的哈气一股一股地从他的嘴里和鼻孔冲出来,他的眉毛和上髭须着了一层白霜,白色的眉毛胡子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百岁老人了。可是他的声音很年轻:“诸位婶子、大嫂,麻烦你们……我想打听一个人。”怪人一边伸手把挂在胡子上的冰琉璃向下捋着,一边鞠着躬,脸上堆着笑,问道。

“你打听谁?”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是个年轻人……”

“他是个生意人吗?”

“对……是个做买卖的人。”

“买卖人是不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们村里整个冬天都没有外人来过。”

“是吗……”

“你要找的人他有名字吗?”

“当然有……”怪人说,“他的名字叫古海。”

“古海?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们这里有个年轻人他叫海九年。”

“是个拉骆驼的驼夫。”

“我能见见这个海九年吗?”

“他跟着驼队走外路啦。”

“现在恐怕在喀尔喀草原上呢。”

“三千里以外呢。”

“海九年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到别的村儿去打听打听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把马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犹豫着,目光向白茫茫的雪原上望去。起伏的雪原闪着蓝光,刺破雪层的骆驼刺草和芨芨草一丛一丛地簇立着,它们的身上都挂满着天鹅绒般的薄霜。风打着旋子把被它搅起来的雪花抛向空中,飞扬的雪花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虹霓似的色彩。附近的几峰骆驼都把弯曲的长脖子抬起来,昂然地注视着他。一群白尾巴的乌鸦呱呱乱叫着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去,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雪岗子上了……他又朝妇女们鞠了一个躬,也不看她们,叹着气扭转了身体走了。

不知为什么戚二嫂从雪地上站起来,她朝着那个男人追出去几步停住了。她觉得应该和那个怪人再说几句话,问问清楚。但是那个怪人已经跨上马背,身体摇晃着被马驮着走远了。

“来年五月里你再来吧!说不定……”

戚二嫂朝着丑陋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声。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把她的话席卷起来带到天上去了。

戚二嫂微蹙眉头望着那个陌生人慢慢离去的背影。那匹青色皮毛的马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几乎使人辨别不出它皮毛的本来颜色了。给旷野上的风一吹,马直打哆嗦。大青马扭动着浑圆的屁股不停地甩着尾巴抽打着自己的屁股,试图将罩住身体的霜打下去。经验告诉戚二嫂,那个丑男人为了找他的朋友至少跑了几百里的冤枉路了。她的心里很是感动。

相貌丑陋的男人走了。

半夜里戚二嫂猛然醒来,她是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的,白天里看到的那张可怕的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毫无来由地梦见了那个寻找古海的丑陋男人。“高个子……年轻男人……”戚二嫂搜肠刮肚地思想着,突然把那个丑陋的男人和海九年联系起来,自言自语道:“他该不是来找海九年的吧?”

戚二嫂撩起窗帘的一角望外看看,窗外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数九天的寒风在院子里打转,发出野兽般的嘶叫。

春节在没有男人的贴蔑儿拜兴村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骚动的心情被苦闷的时光压抑着,这种难以言表的心理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表现出来了。

“那个萨拉齐来的老汉对骆驼配种可是真有一套……”

在放牧的时候女人们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性的问题上来了。由于妒忌,麻三婶总想拿戚二嫂报复一下子,就说:“戚二嫂,你没让那个萨拉齐来的瘸子随便给你也配一配吗?”

大家都哄笑起来。

戚二嫂斜躺在被太阳晒化了雪的沙堆上,身子底下铺着半截羊皮袄,身上盖着半截皮袄,拿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

“配啦!大概不出明年的秋天就会生出一个小刁三万来!”

沙岗子上又爆起一阵哄笑。

“好哇!你在骂人呢,你在骂我家三万呢。”麻三婶一甩手把一个驼绒线团抛在戚二嫂的头上,“你等着,戚二嫂,等驼队回来,我把你这话告诉三万,看他不找你算账!”

“待驼队回来就怕你什么也顾不上啦。”

“怎么啦?”

“这还用问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你是一只很厉害的母狗,男人落在你的手里你就会骑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肯下来了。瞧瞧吧,大虎、二虎、三虎……不歇气儿地生了五个‘虎’,这还不过瘾,到末了一下子又来了个双胎!”

“哈哈哈……”

“嗬嗬嗬……”

“嘿嘿嘿……”

各种声调的大笑汇合在一起把整个雪原都震动了。

觉得受了侮辱的麻三婶脸涨得通红,很均匀地散布在脸上的麻点都变成了紫色的小坑。她恶毒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望着大笑着的同伴,心里想着主意。待笑声落下去之后,麻三婶开始反击了。她把紧紧抿着的薄嘴唇拉成了一条长线,撇着,斜瞄着戚二嫂反唇相讥道:“噢!我麻三婶生娃娃有什么丢人的?谁家的锅底没有黑?我可不像有些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结果让自个儿的男人穿着别人家女人的花兜肚回了家。”

戚二嫂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灰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刚要张开嘴大笑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谁都笑不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刻白驼寡妇就坐在她们中间!

雪岗子上顿时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在大家的目光中,白驼寡妇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像拿起一个不能胜任的重物似的拾起身边的哨棍,走开了。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侧着涨红的脸向戚二嫂那边扫了一眼。

自古以来就有一条朴素的道德约束着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自己的男人在外边有了相好,这事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结果只有妻子被蒙在鼓里。但是谁也不能捅破这张纸。而麻三婶在戚二嫂愈合不久的伤口上砸下了一块石头,把伤口打烂了。

“我该去看看自己的骆驼啦。”七哥的妈带头站了起来。跟着她的动作,女人们一个一个地就都站起来。大家散开了,只剩下戚二嫂和闯了祸的麻三婶留在那里。

麻三婶用手撑着身体挪到戚二嫂的跟前向戚二嫂道歉:“是……三婶我一时糊涂,说走了嘴。”

“滚你妈的!”

戚二嫂一拳把麻三婶打倒在雪地上,然后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沙遮盖了旅人的脚印,时间掩埋了女人们的痛苦。不久村人包括戚二嫂本人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戚二嫂又能怎样呢?更何况她的丈夫戚二已经答应往后再也不上白驼寡妇家去了。

春节过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下午,白驼寡妇来到戚二嫂家。她的镶着水獭皮边的大襟皮袄内包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皮毛的小狗。

“你有什么事吗?”戚二嫂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语调冷冷地招呼着客人,打量着客人怀里的吱吱乱叫的小狗。

“我给你送狗来啦。”白驼寡妇把怀里的小狗往上托了托。黑色皮毛的小狗崽摆了摆大耳朵,睁着两只天真无邪的眼睛冲戚二嫂“汪、汪”地叫了两声。小东西稚嫩的样子把戚二嫂逗笑了:“到屋里来吧。”

戚二嫂挪开了门口,顺手把门拉开了。

“前年冬天狼群偷袭了我家骆驼的时候,你们的大黄狗和狼打架的时候被咬死啦。现在我家的母狗刚下了一窝崽,这是最大的一个,我给你抱来了。”

“我很喜欢这只小狗,”戚二嫂从白驼寡妇的手里接过了小狗,把自己的脸在小狗毛茸茸的身上蹭着,“你坐吧。”

这是自去冬以来她们头一次说话,她们和解了。

但是时间并不是一帖万能的膏药,丈夫的不忠给戚二嫂心灵造成的创伤却是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这种创伤就像一粒种子隐藏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在包括戚二嫂本人也不清醒的情况下等待着萌发的时机。

驼队归来,相聚之间人们需要说的话太多了,戚二嫂把那丑人到村子里来寻找古海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驼队的归来给在家的女人、家人带来新的财产、异域的珍奇物品和说也说不完的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吸引着大人、孩子的注意力,消耗着人们的好奇心和热情。每天从傍晚开始,在各家各户的炕头上,汉子们一边喝着老酒一边聊谈,往往能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

从五月到九月是驼夫和驼户掌柜们休养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得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在赌场、在妓院、在酒馆、在遍布城乡的野戏台前,在各种游乐活动的场所都滞留着从驼道上归来的汉子们的身影。他们大把地花钱,大碗地喝酒,扯开嗓门粗声粗气地唱歌。家务事全都交给了女人们,关于生意和劳作的事情根本就进入不了他们的脑子。在这段休闲的日子里,海九年做出了一件令贴蔑儿拜兴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他就像玩耍似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轻轻松松地赚了几百两银子!

半晌午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一群汉子相跟着走出了村子的南口,一路说说笑笑地往村子的东南方向走去。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是要到京羊道上痛吃一顿羊肉。说到在京羊道上吃羊肉可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话猛然说来,外人一下很难听得懂,彼时从喀尔喀草原到北京有若干条专门运送活羊的道路,称作京羊道。京羊道全程四千多里,由于长途跋涉,羊群走到阴山一线的时候就会有为数不少的羊因为体力不支而掉队。那些体力不支的羊被称作羸羊,有经验的羊把式会把羸羊收拾起来专门归于一个群体,交给一个羊倌管理,跟在大队的后面慢慢走。羸羊情况也不同,体力特别差的仍然会跟不上队伍。怎么办?总不能照顾少数羸羊而停止不前。多年以后就形成一个规矩,羊把式就给羊倌一个权力—把实在走不了路的羸羊杀掉。羸羊在京羊道上沿路都有,但是只有到了阴山一线,数量才特别多。每年羊群在京羊道上移动的时候,熟悉此道的人们就会等待在道路两旁,白捡便宜,痛吃羊肉。因为那些被杀掉的羸羊数量是很多的,羊倌根本吃也吃不完。

贴蔑儿拜兴的汉子们自己带着大铁锅,还没等羊群过来就在地上挖好一个坑把大铁锅支好,就近拣拾一些干柴。等到羊群过来,帮助羊倌把羸羊杀掉。现煮羊肉只要水翻两滚肉就熟!杀羸羊这种活儿都不用羊倌亲自动手。那些走路走得精疲力竭的羊倌乐得有人帮他们处理羸羊,在煮肉的时候自己还能歇歇脚。吃饱了羊肉,羊倌再上路的时候只要把羸羊的皮带上向掌柜的交差就行了。

京羊道就从贴蔑儿拜兴村南边不到三里地的地方经过。刚走出村子的南口,一向眼尖的二斗子就喊起来,他把胳膊扬起来指着远处的大道说:“你们看!羊群……”

“是京羊道上的羊群。”

“哇!真的是遮天蔽日啊。”

“恐怕有五百只。”

“是一千只。”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说,“京羊道上的羊群都是有数的,是统一的,不能乱来。每一群都是一千只,是有规矩的,十群羊组成一顶羊房子。”

“就是。”

羊群正好从他们的面前经过。尘土飞扬,羊“咩咩咩”的叫声连成了一片!无数只羊的角质的蹄子踩踏着土地,使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起来。

“羊把式很能挣钱。”

“也不容易,要赶着一千只羊走几千里路呢。羊群还不能掉膘。”

一个羊把式走到二斗子的跟前,他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湿漉的毛毡雨蓑衣。

二斗子问:“大哥,你傻了还是怎么的?大太阳地儿的身上披件蓑衣?”

“你看不见,山里边刚刚下了一场大雨。”

胡德全老练地对羊倌说:“把式匠!歇歇脚吧……”

羊倌犹豫着,看见前面已经有一个矮个子的汉子把羊群截住了。

“好吧。”

羊信同意了。他把湿淋淋的雨蓑衣丢在地上,就地坐下了。羊倌把装了烟叶的羊皮袋丢在地上,从腰带上抽出烟袋悠闲地抽起烟来,吞云吐雾间看着一群汉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十几只羸羊给杀倒了,眨眼的工夫就大卸八块丢在大锅里煮上了。也就是三五袋烟的工夫就听到有人喊:“羊肉熟了!”

大嚼着羊肉,羊倌看到一个高个子的汉子来到他的身边,“师傅,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

“做什么?”羊信含混地问。

“咱俩合作一把。你看,这些羊肉一下根本吃不完。”

“你想把肉带走?”

“不是!这些羸羊都是红灯笼,根本就没有多少肉,也不香,把膘都掉光了,柴火似的没人稀罕。”

“你想干什么?”

“你听我说,你不是急着赶路么?”

“是啊!”

“能不能我拿羊皮换你的羸羊?”

“羊皮?”

“是啊,我拿旧羊皮跟你换,你看刚剥下来的羊皮湿淋淋的多沉!”

“那倒是。你的羊皮呢?”

“咱下一次。”

“成!”

一笔没有投资的买卖就这样做成了,羊信很快就知道这个高个子的汉子叫海九年。

当天晚上海九年的特别行动就实施了。刁三万骑着马刚刚从城里回到村子里,在村道上被海九年拦住了。海九年对刁三万说:“把你家那些烂羊皮卖给我吧。”

“什么烂羊皮?”

“就是我和二斗子住的东厢房里堆的那些羊皮。”

“你要这些烂羊皮做甚?”刁三万说,“是要做皮袄吗?你随便拿两张算了。”

“我做甚你别管,你只说卖还是不卖?”

“呵呵,还真的较上劲儿了。”刁三万说,“好,你说价钱吧。”

“五钱银子一张。”

“笑话!”

“你要多少?”

“一两半!”

“三两银子就买一只二岁口的大羯羊啦!这价归化连小孩都知道。”

“一两银子吧。”

“就五钱!”

“你他妈的真会讲价钱,做个买卖人倒合适了。”刁三万笑了,“拿去吧,反正放在那里也占地方。”

一笔买卖成交。海九年又以一分的利息从刁三万手里借了一百两银子,把自己在走驼道时挣下的钱凑在一起,集合了三百两银子的资本。买卖开张,先是在村子里转,把各家各户闲置的羊皮全都收购了,三百两银子换回一千六百张羊皮!

一个夏天蹲在京羊道上,晚上也不回村,就在大道旁支一个破帐篷,立秋的时候海九年居然变成拥有八百只羊的主家。真的就像变戏法似的,海九年用大马车把那些走不动路的羸羊运回村子里,把羸羊圈在一个临时用红柳杆围起来的圈里。海九年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割来新鲜的麦芒草喂它们。经过一个秋天的精心喂养,八百只羸羊个个活蹦乱跳,膘肥体壮。

这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发愣了!

二斗子帮着海九年忙活了一个夏天,待到初秋时候两个人把一群活蹦乱跳的羊赶到归化城里的羊桥上去,卖得两千八百两银子!

二斗子感慨说:“这简直就像是变戏法似的!这银子挣得真是太省劲儿了。”

“明年还干不?”

“傻子才不干呢。”

海九年把挣来的银子带到驼桥,当下就换到手二十几峰健驼。

后来当海九年回归了大盛魁,有一次又说起这码事时,大掌柜王廷相给出了这样的评论:“好商人的眼里满地撒的都是钱,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结果京羊道上的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被海九年发现了,被他抓住了。一个看似不是机会的机会给海九年带来了财运。

故事传开来,戚二嫂思忖道:“这种事是只有商人才能想到的事情,我们贴蔑儿拜兴村的养驼人自古以来就只懂得饲养骆驼,靠拉骆驼糊口靠养骆驼发家……”一个闪电照亮了她的记忆,戚二嫂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到村子里来找人的丑陋男人,那个人说的一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冒出来“……我是找一个名叫古海的人”。

想必海九年就是那个古海了!想是想到了,但是戚二嫂没有去问海九年,她把这个疑问留在了心里。戚二嫂觉得,一个男人心里应该装有很多秘密才是,而男人的秘密最好不要随便去碰,尤其是不要由女人随便去碰。

喀尔喀草原失去了往昔的安宁,归化城跟着也动荡起来。阴山南北,茫茫草原、乡村和都市里,商业的、宗教的、政治的、文化的各种力量此消彼长,都在按照自己的愿望表现着,演进着,犹如万花筒一般。

就在距大盛魁总号以南不到五百步的西五十家街,一座华丽的庙宇落成了,这就是京帮商会的会馆—三官庙。三官庙建成的第三天,在那里召开京帮商会的成立大会,名士云集,归化的各界各派商人都被邀请参加了成立大会。随着在归化的京帮的商人人数日渐增多,京帮商人的势力迅速壮大起来。三官庙就是他们集资修建的。现代人对于三官很是陌生,需要介绍一下,三官即天官、地官、水官。这三官都是京帮商人所崇拜的神,京帮商人的商社就设在三官庙内。京帮商会人气很旺,大有与大盛魁和通司商会分庭抗礼的势头。

在归化、包头、达尔罕的京帮商人派代表出席了成立大会。请归化通司商会、着老商会、冀州商会、陕西商会、万驼社、羊马公会等一百二十八家行社出席,选出会长张国泰。会议结束后,张国泰在归化最讲究的饭庄宴美园招待客人。整个一个宴美园被京帮商会包下了,大张旗鼓,大造声势。这是京帮商人第一次在归化大集结,大亮相!

可以说至此,京帮商人就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了归化城的土地上。作为商帮会馆,三官庙成为京帮商人处理商务和集会的地方,后来在这里出了许多商业谋略,不但影响了归化商界的运行,也深刻地影响了归化地方的社会生活。

离开宴美园李泰坐着轿车直接来到大盛魁城柜。几年的工夫,天义德商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故大掌柜郭宝义的大儿子郭玉,自娶了沙王的妹妹娜仁花就在归化安了家,再没有离开过。郭宝义去世后,原本郭玉要继承父亲的大掌柜的职位,但是郭玉对经营商业不是很有兴趣。他出资买下了天义德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后就退居二线做了财东,大掌柜一职让给了精明能干的李泰。

李泰李大掌柜坐着轿车来到大盛魁城柜门前,也没有让门房知会大掌柜和管事掌柜,直接就走进了内院,他是大盛魁的常客,路径熟得很。最主要是这些年两家走得很是近乎。自从大掌柜亲自出面不辞辛苦到京羊道上把布龙召回,救了天义德的急,之后两家就更是亲近得犹如弟兄,大事小情常来常往。新的掌门人对大盛魁对大掌柜更是尊重有加,李泰经常向大掌柜登门求教。

京帮商人的集会大掌柜没能出席,原因很简单:他自从送郦先生崴了脚一直没有好,只能腋下拄着拐杖在城柜的院子内走走,也就是限于大盛魁的内院。号内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王福林和贾晋阳两位处置,只有那些特别重要的事情大掌柜才过问一下,或者是有必须要见的重要的相与或外地客人才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接待接待。依大掌柜的想法,这也是在做逐步退下来的准备。有时候大掌柜也是很悲哀的,他常举着自己的秃手对身边的人说:“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事情!一双秃手连喝茶吃饭都得别人伺候,一副拐杖连大院都走不出去,该退休了!”

在月门那儿善元迎住了李泰。善元要把李泰到来的事告诉大掌柜。正要张嘴,李泰朝他摆摆手,把他制止了。善元没言声,跟在李泰身后走进客厅。小客厅内很安静,大掌柜在埋首看一份账单,眉头皱着。许是大掌柜觉得口渴了,头也没抬地吩咐道:“善元,给我倒茶!”

善元赶忙跑着来到柜子跟前拉抽屉找茶叶。一个精致的景德镇小瓷壶,放好茶叶、沏水、上水,小心翼翼地端给大掌柜。

李泰在半路里把小茶壶接过去了。

“大掌柜,茶!”

大掌柜一听声音便吃了一惊,扭转身子见是李泰,笑道:“啊哈!是你啊,李大掌柜。”

“不敢不敢!我在王大掌柜跟前只不过是个晚辈而已,我这里伺候着您哪—您喝茶!”

“坐吧。”大掌柜挥了一下秃手,“三官庙京帮商会的成立大会你没去吗?”

“我去了,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好哇,你还惦记着我这老朽。”

“看看大掌柜,说些闲话。”

“善元,给李大掌柜上茶!”大掌柜问,“你喝什么?”

“不客气……善元你给我沏一杯春天的雀舌!”

大掌柜问:“听说天义德正在进行大刀阔斧的铺规改革。”

“不得已而为之!谈不上什么改革,只不过是吸收些许有能力的非晋籍人士人号……小小的变动,不敢和大盛魁相提并论!不敢!……不足挂齿。”

其实关于天义德商号改革的事大掌柜什么都知道,都是李泰力主排除众议实施的。不但录用了非晋籍人士人号,并且视其能力,将他们安置在重要环节做主事掌柜。比如土默特蒙古人布龙就被安排在了总号内,分管京羊庄业务。在天义德总号的“万金账”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归化当地蒙古人的名字,布龙的身股是二厘二毫。这可是归化晋籍商帮几百年间所没有的事情,应该说是破天荒。几件事办得都让大盛魁的大掌柜,当然也包括整个归化城各界人士非常吃惊。

李泰还做出另一项重大举动,就是把天义德设在归化城内大南街的总号移到了城外扎达海河左岸的新址上。迁址那天不但放了炮,还请了秧歌队闹红火。由于这些举动遂了道台张国筌的心愿,张国筌亲自出面到大召走一趟,把大召主持达喇嘛请来,为天义德念经祈福。

据说这一条李泰是为了迎合道台衙门。张国筌要整治扎达海河,归化各商号都要出钱捐助和支垫,反正天义德也得出银子,并且数量庞大,索性弄个新址靠近道台衙署,让张国筌高兴。

李泰还别出心裁,在新落成的总号大院前面修建一处河滨花园,拿石头刻了一个蛤蟆,那蛤蟆形如牛犊,漆成绿色,还会喷水,引得好多市民前来观看,搞得人气旺盛。这个沟子溜得让张国筌很舒服。道台大人对李泰的花园很是欣赏,夏日的傍晚,吃完晚饭人们常常能看见道台张国筌身着便服,背着手在花园内遛弯。

其实天义德的改革也是为形势所迫。首先是京帮商人的进逼,其次是俄国商人和英国、德国诸班洋商的进逼。这两股商业势力严重地摇撼了老三大号在归化地区的商业控制权。大家都知道京帮势力的后台是道台衙门的张国筌,几年的工夫在不知不觉间归化市面上装潢漂亮的京字店铺差不多已经连成一片了。京帮商号抢去了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并且还在发展,由南往北,进入阴山以北的草原。

不久京帮商人就不再满足于归化市场了。他们把自己装满整洁的店铺开到了包头,开到了阴山北面的武川县和百灵庙地面,并且沿着茫茫的草原上的驼道向北向西发展,一直扩展到了喀尔喀的库伦、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在边境上的买卖城也占有了相当的份额。

京帮商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京派商人的经营风格,同时给归化城带来了一股奢靡之风。京帮商人开设的店铺不仅店铺本身装潢得漂亮,讲究做派的京帮商人还别出心裁,第一次在京履泰门市上使用了年轻的女性站柜台售货。这些女性售货员被归化人称作女伙计。女伙计们身穿蓝底粉花旗袍,笑容可掬地站在柜台后面接待顾客。此举在归化城引起不小的轰动。一时间从归化城的各个角落,从新城绥远,从土默川的许多乡村,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买东西的,不买东西的,大家都聚在京履泰的门前,店铺门前的马路时不时地被堵塞了。

谁都知道归化地方不论行商和坐商大部为山西籍人士,山西人忍耐克俭,不事张扬,他们饮食简单,衣着朴素。从山西人的特点出发,他们所开的店铺,铺面全都非常简陋,站柜台的伙计也都呆板木讷。这种呆板木讷的形象在人们的眼里已经成为商人的代表形象,突然间在大南街的店铺里冒出了几个操着京腔京调的女性伙计出来,如何能不在归化引起轰动呢?

不仅是业务方面,就是在个人生活方面京帮商人在衣着、饮食和居住方面也特别讲究。他们工作有工作的服装,或在店铺里或在街市茶馆,无论什么时候瓜壳帽、长袍、马褂都非常整齐。衣服讲究、颜色鲜艳,蛋黄色的、粉红色的、金红色的马褂镶着鲜艳的丝制滚边,这样的衣着在大街上比比皆是。京帮商人对归化的特色吃食烧卖不是特别喜欢,却非常青睐涮羊肉。随着京帮商人在归化城数量越来越多,涮肉馆的数量也猛增起来。京帮商人还把京畿地区,包括天津经营饭店业的商客招引来了,几家新型的饭店随之放炮开张。

李泰总是愿意标新立异,他也追随京帮商人的作风甚至都想过要在绸缎庄起用女性伙计,这个计划在字号内遭到普遍反对,因而没有实行。李泰善于取人之长,他的革新在归化商界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不少坐商铺面都在他的影响下发生了动摇。有些商人仿效京帮商人的铺面将自己的铺面改造,纸糊的窗户改成了明亮的大玻璃,柜台、货架都换成了新的、时髦的,店员也换了服装。整个商界甚至整个归化城的精神面貌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变化。

但是这种变革遭到人数事多的守旧派的反对。以大盛魁为代表的老牌儿商号仍然控制着潮流,天义德的改革只能作为一种时尚被人们谈论而已,实际上跟着天义德学的商号还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商号都还在看着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大掌柜王廷相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好酒不怕巷子深,咱做生意靠的是本分,靠的是诚信,耍那些花架子没有用。”

商业的变数在万花筒般的外表下潜行,有更厉害的大掌柜还不知道呢。李泰暗中正在积极地与万驼社联系,与大盛魁争夺控制万驼社的权力,使大盛魁感受到自己的领袖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天安社的大多数商户也在市面上看出一点端倪,都发现了通司买卖的油水,大银子好赚,于是史靖仁便率领他们开始向驼运行渗透。其中不少人私下买了骆驼交给万驼社的朋友代管,分红利。有的甚至把店铺转卖后,专心于驼运。不仅是天安社,其他行社的人也有不少向驼运行渗透的。俗话说水涨船高,于是乎归化的驼运行迅速升温,成为被人们看好的行业。

与此同时洋商大量地涌进,也改变着归化城的面貌。在城内的大南街、大北街这些主要的街道上,俄国商人、英国商人、日本商人、瑞士商人开设的各种店铺连成了线。西方人修建的店铺更是异彩纷呈,有俄罗斯式、有瑞典式、有英格兰式、有德国式、有日本式,五花八门。在人们并不经意的时候,就在归化城的北门外,沿着扎达海河与圣母圣心大教堂又并排耸立起一座更加高大的天主教堂。正在建设中的新教堂还没有取名,但是它的尖顶已经成为归化城的最高点了。新教堂与伊斯兰教的清真大寺仅只百步之遥,和久居北门外的回民聚居区差不多混淆在了一起。自此,庙堂召寺在扎达海河两岸和谐共处,一直延续下去,成为归化城的一大特色。

生意上的较量似乎不仅仅局限在商场,更有意思和更吸引人眼球的是,早在天义德修建河滨花园之前,京帮商人已经第一个在京履泰的旁边修起了一座河滨花园,每日早晚引得不少游人玩赏其间。在环境美化上向京帮商人的风格靠拢,李泰的举措也是晋商第一次放下身架向外籍商人学习的范例。道台衙门也没闲着,紧接着是张国筌在他的道台衙署前面也修建了一座花园。张国筌也属于京帮,天义德的河滨花园建成之后,在扎达海河两岸隔河相望呈品字形出现了三个河滨花园。在三个河滨花园中,天义德的建在最后,但是天义德的花园也最大。然而在美化扎达海河的过程中还有一个积极分子,就是俄罗斯商人伊万。或者说是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他们最早进入归化,急需要给归化各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伊万一次性地就捐资三万两汉堡银子,是一顶一的足成的好银子。张国筌好不高兴,当即就答应帮助伊万在繁华的大南街买一块地皮,以供其营建公司的房屋。当然私下里伊万也没有亏待张国筌,赠送他一个纯金铸成的猪。张国筌生肖是猪,赠送是在张国筌的私宅内完成的。伊万进入归化之后情况就变了,托博尔斯克财资雄厚也舍得花钱,伊万一出手就不同寻常,他修建的花园超过了天义德花园两倍。

消息传到大盛魁,大掌柜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说:“真没办法,这个伊万在做生意方面一点不比咱们差。对大清世俗民风的了解也很深入。”

此举一时间在归化城被传为佳话,新城的满族贵族专门乘轿车到扎达海河来观赏游玩。不久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理藩院的京官都知道了。饭后茶余谈起归化城,都说归化城那是塞上的小京城,因此张道台官声飘升。这件事在后来朝廷对归化官员的大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张国筌因此得以连任,在归化道干了六年。大计,简单地说就是审计。清代有三年一大计的惯例,是审核地方官员的制度。结果分三等,优秀者得以升迁,合格者可以连任,不合格的就要调任或降级。而贪污腐化的官员会遭到处分甚至投入大狱直至砍头。归化城的好名声传播开来,在大清朝廷的吏部,归化城的官位就跟着升值了。再有补缺的闲官要求到归化来,要掏的银子比以前就多了。

一股时尚的陌生空气吹拂着塞上古老的城市。京帮商人在归化城商界抢滩占点,很快就十分天下据其三,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商业劲旅。

李泰就是为京帮商会的事来找大掌柜商讨的。

“京帮商会会长您可熟悉?”

“你是说张国泰吧,近来常常听人说起,似乎是很能干的。我只知道张国泰是最早进人归化的北京商人。不管是京帮还是晋帮还是冀陕帮,在归化做生意的商人大家都是中国人,面对洋商的倾轧和进逼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眼下如何对付洋商势力的入侵才是根本的。还是那句话,只有大伙儿抱成团儿我们才不至于被打垮、被挤垮,才能保住自己的谋求生存的余地。”

“大掌柜说得对。”

说着话贾晋阳回来了,一进门发现李泰在座,道:“啊哈!李掌柜倒是赶到我的前头了。”

“我没心思在那里吃饭,心里惦记大掌柜呢,过来看看。”

“谢谢李大掌柜!”

“王大掌柜既是通司商会会长,又是长辈,理该孝敬!”

“刚才你亲眼看到了,”贾晋阳说,“咱归化城再也不会平静了。京帮商会势力大了,我们不能再小觑了!如何谋划,李掌柜可得多费心了。”

“何止是京帮商会,俄国商人的来势也很迅猛。伊万已经把张道台走通,买下了扎达海河西岸的一块地皮,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

“从哪里来的消息?”

“确切的消息,是从道台衙署传出来的。”

大掌柜插言道:“张道台不是对俄国人很仇视吗?怎么一下就转过来了?”

“哼!还不是银子在作怪?有钱能使鬼推磨。”

“错综复杂!”大掌柜摇头。

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大掌柜现出倦色,李泰找个托词就起身告辞了。福林把李泰送到了城柜大门口。临分手李泰又叮咛王福林和贾晋阳:“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对俄国人、对京帮都不能掉以轻心。王掌柜和贾掌柜可要多操些心了。王大掌柜老了,大盛魁如今是看你们的了。”

“不敢乱说!”贾晋阳严肃着面孔送走了李泰。

贾晋阳重新返回了大掌柜的房间,他有事情要和大掌柜商量。

一进门就听大掌柜说:“我们这些买卖人啊,平日里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外部压力一来,大家就开始往一起聚拢了。”

“聚在一起还不一定能抗得住洋人,不然就更不行了!”

“是啊,今非昔比。”

“大掌柜,你看李泰这个人真是能干!反应敏捷,动作迅速,思想大胆……李泰的举动让很多归化人赞赏。”

“是能干啊,我们大盛魁如今就是缺这样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