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三章

晋中平原的大地被暑热蒸烤着,太阳好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每天一大早就从东边的太行山的顶上冒出来了。太阳一爬上山顶就施展开了她的威力,把巨大的热量向大地投射下来。在太阳的蒸烤下田野里的麦子熟透了,闪耀着一片诱人的焦黄颜色。五月的东南风吹拂着,麦穗在风中摇摆着、翻滚着,像金黄色的波浪。成熟麦子的诱人香气充斥在空气中,在田野上、在村庄里飘荡着,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它那熏熏的香气之中了。

麦熟的黄金季节,时间都是以时辰来计算的,节令不饶人,麦子一熟必须立刻开镰收割,耽误了时间熟透的麦粒就会掉在地上损失掉。俗话说: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麦子。

谁都知道一年里头割麦子是最苦最累的活计了。但是开镰的时候一到,村子里的人们还是不分男女,欢天喜地地跑到田野上去收麦子去了。要知道这毕竟是收获的季节,农家一年吃食就全靠它了。黄汪汪的成熟的麦子意味着今年一年都不会挨饿啦,心里踏实了。田野上在风吹麦浪翻滚的地方,这里那里不时地闪现着妇女的桃红、翠绿衬衫的鲜艳颜色。女人成了在田野上劳作的主要力量。这里那里时不时地飘起女人欢娱的歌声。

杏儿像男子汉一样叉开两条腿稳稳地站着,弯着腰挥动着镰刀,干透了的麦秆“嚓嚓”响着在她的眼前倒下去。衬衣和裤子都湿透了,她的衣襟敞开着,汗水顺着下巴滴在了她的胸脯子上,流到了她白嫩的乳沟里去了。耳朵里是一刻也不肯停下来的嗡嗡声,喉咙里像粘了许多糖稀黏腻得难受。刀刃似的麦叶在她圆润的胳膊上划出了许多红色的血印子。

婆婆哼哼着跟在她的身后,把一堆堆割倒的麦子捆扎起来。

“杏儿……你悠着点儿,小心累坏了身子。”

婆婆不断地跑到媳妇的跟前,把盛水的陶罐递给她,关照着古家这个最主要的劳动力。

休息的时候张婶招招手把杏儿叫过去了。

自从古海出事以后,杏儿见了过去的好朋友靖娃媳妇、杰娃媳妇就觉得很窘,觉得矮人一截,不愿意和她们多来往,就是凑到一起也感到没什么话好说,关系自然就渐渐地疏远了。相同的命运促使着她与张婶一日日地亲近起来。农闲的时候杏儿常常拿了未完成的鞋底到张婶家去坐,经常到半夜才回自己屋里歇息。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张婶是个坚强豁达的女人,她从来都不曾相信自己的男人死去了,她很有信心地等待着。这一点感染了杏儿,使她在听到海子被开销的消息的最初日子里坚定了信心。

杏儿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问道:“有事儿吗,张婶?”

“有消息……”张婶双手把陶罐举过了头顶,向嘴里倒着水。流进嗓子眼儿的水把她的话冲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了,“我听说……黄村……一个买卖人……从归化那边回来了……是刚刚到家的。我打……算去打听打听消息,你去……不?”

“我去。”杏儿立刻就同意了。

“干完活儿咱就别回家了,不然时间不赶趟,回来太晚了路上不好走。”

“那哪能行,黄村离这儿二十多里地呢,等咱割完麦子走去还不得半夜。”杏儿说,“干脆咱明天早上去吧。”

张婶同意了。

太阳落到山岗后面去了。黄昏的时节,成熟的麦香从道路两旁的田地里升起来向四面八方飘去。已经收割的田里到处都堆着一捆捆还没来得及拉走的麦捆。田野上已经再也看不到劳动的人了,割了一天麦子的人们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休息了。守夜的人们早早地点起了篝火,紫色的烟雾笼罩着田野。逞凶了一天的炎热渐渐消逝了,有清爽的凉风从东边的山谷中吹过来。但杏儿和张婶又干了一个时辰才收工。杏儿说:“瞧我这身上脏的,汗水和尘土都和成泥巴了,自己都闻到臭味了,明天咱到了黄村咋往人家家里走?还不让人家赶出来。”

她们来到一条小河边。

“真是舒服极了!张婶。”杏儿掬起水撩在自己的脸上,感到一阵凉爽的快意,“我身上被汗浸透了……真想痛痛快快地洗一洗。”

张婶说:“我也一样,身上都有味儿啦……真是让人不好意思。”

“干脆咱在这儿脱掉衣服痛痛快快洗洗。”

张婶向四下里看看,旷野里静静的,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远处有一些停滞不动的紫色的烟雾在庄稼地的上面笼罩着。被越来越浓的暮霭遮挡住的村庄变得影影绰绰,已经看不清楚了。

“好吧,反正天也快黑了,也没人。”张婶试探着把两只光脚踏进水里去。

杏儿脱得只剩下一条贴身的短裤走进河水中去,从水面反射起来的光亮映照着她的两条白嫩的光腿,绷得紧紧的小肚子随着身体的移动微微颤着。她撩着水在自己的胳膊上、胸脯子上擦着,觉得自己的两只饱满的乳房沉甸甸地直向下坠着很碍事。

张婶站在河边的浅滩里,她朝杏儿看了看,见杏儿站在齐膝深的水里,落日的光亮给她洁白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几乎是全裸的杏儿使张婶觉得很不好意思,同时也觉得很好奇。她说:“杏儿,哎呀呀……你怎么脱得一点不剩了,多难看!”

“又没有别人,怕什么。”杏儿满不在乎地蹲下去,把下垂的乳房往河水里探探,拿手捧着水往乳房上撩。她愉快地哼哼着,劝说着张婶:“张婶,你也全脱了吧。难得有这么个空儿,真是舒服极了,凉快极了!”

张婶把裤子褪下去,她犹犹豫豫地解开衬衣的纽子,看着自己的乳房觉得脸直发烫,说:“真是丑死了……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脱得这么光呢!”

“你说什么?”杏儿问道。哗哗的撩水声使她没有听清楚张婶的话。

“我是说我自己的身子真丑。”张婶犹豫着终于又把解开的衬衣纽子结上了。

“瞧张婶说的,你才不丑呢!”杏儿道,“要我说你那身子和姑娘的身子没区别呢。”

张婶把湿淋淋的手从衬衣的下边伸进去,在汗水黏腻的乳房上摸着,觉得特别舒服。

“这话我爱听,说真话,我虽说是岁数大了些,可这身子值贵着呢,还不曾有哪个男人挨近过呢,就连你张有叔……他也不曾挨过。”

晚霞的余光映照着,也不知道是用了力还是怎么的,杏儿惊异地看到张婶的脸上鲜艳地泛起了桃红的色彩,使她整个人都显出从来也没有过的妩媚。

“你没听人们常说吗?”张婶目光下垂嘴唇微微撅起着,小心翼翼地用手揉搓着自个儿的乳房,“姑娘的牛牛是金质的,做了媳妇呢那就成了银质的,要是生了娃那牛牛就变成铜的啦,如是生了一堆娃那牛牛就更不值钱了,就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啦……”

山西人把妇女的乳房叫做牛牛。杏儿被张婶的话逗得嘻嘻笑起来,她大声地问道:“张婶,照这么说您的‘牛牛’比俊娃妈的还要值钱吗?”

“那是当然。等我家张有回来,他才……稀罕我呢!不信你等着。人啊,就得自个儿爱惜自个儿。”

为了打听自个儿男人的消息,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杏儿和张婶结伴寻访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从祁县到平遥,从平遥到太谷,她们走遍了晋中平原上许许多多的城镇和村落,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从归化那边回来的商人。这些商人可谓是形形色色,他们有的是临时回乡探亲的,有的是告老还乡的,还有的是刚刚出徒的伙计,也有的是字号上的掌柜。地位不同,性格不同,对杏儿和张婶的态度也就不同。有的一听说杏儿的男人是被字号开除的人便斥骂起来,对杏儿毫不同情。当然,也有抱着同情,为杏儿惋惜的。可是关于古海他们谁也不曾见过,他们解释说归化地方太大了,喀尔喀草原也太广阔了,想找个把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一样难。

杏儿在三年的时间里经历了许多事情,繁重的家务和田间劳动磨砺着她的身体和心灵,使她变得成熟多了。

自打传回来海子被字号开销的消息后,古家就像一辆失控的车在灾难的道路上越滑越快。历来就是祸不单行,不久公公便疯癫了……于是,杏儿四处请郎中,变卖家里的东西为公公治病。

接着就发生了公公走失的事件,又是四处求人帮她找寻公公。终于把公公找到了,却从山崖摔下来,弄得遍体鳞伤,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海子出事的消息传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公公就死了。

在月荃子的帮助下打发了公公,杏儿打算要到归化亲自去找古海,张婶却劝阻她。在与张婶讨论人生的命题时,俩人发生了分歧……她对张婶这个榜样产生了怀疑。杏儿私下里对张婶说,她不打算像张婶那样活一辈子,如果打听到了海子的确切消息,海子真的死了她就不再守下去。

在寻访时,她们曾经见过一个回乡的商人,那一位操着满口标准的北京话的商人和她们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说了半天才知道却原来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这位商人自小入大盛魁,在北京的分庄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在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出一点儿山西人的味道来了,他不喝砖茶,专爱喝凤阳细茶,而且做派与众不同也特讲究,用景德镇的蓝花小盖碗喝茶,喝茶的时候一手拿碗盖,一手端着托着小茶碗的瓷碟,像饮酒似的只呷一小口。

什么怪事她们都遇上过。最奇的是有一次杏儿跟着张婶去寻访时,竟然访到了一个死人的头上。那是一个距离小南顺三十多里的村庄,在小南顺的东南方向。主人家接待她们的态度很不热情,都不让进屋,杏儿和张婶在外院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的辰光,才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从内院走出来,妇人冷着脸答复说:“我已经叫下人把话传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张婶满脸堆笑说:“我们就是想见见从归化回来的掌柜子。”

杏儿说:“我们是从三十里外的小南顺赶来的,您行行好……”

“说不见就不见!”

“那好,你不让我们见,今天我们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你们怎么这样?”主人生气了。

张婶说:“少夫人,您别生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人。我们是来打听自个儿男人的消息,我们的男人走归化那边二十多年了,如今断了消息……”

妇人叹了口气说:“我们家掌柜他是回来了,可是回来的是个死人!”

“就算真是个死人也一定要见一面!”

“你们俩有病还是咋的?”

杏儿也说:“就是死人我们也一定要见一见!”

她俩都以为妇人是嫌麻烦在推托她们。

妇人带她们走进了一间厢房。靠着山墙放着一个货驮子,长有三尺高不足二尺,是拿红柳条编成的,看上去十分结实。她们没见过,并不认识。房间里凉盈盈的,杏儿隐隐闻到一股既感陌生又觉奇怪的气味。在进门的地方妇人抽了抽鼻子站住了。

问道:“你们是真的要看吗?”

“真的要看。”

“一定要看?”

“一定要看!”

“那好,我就满足你们……”

主人伸手把货驮子的盖揭开了。结果杏儿和张婶看到了一具折叠起来的男尸!那尸体大腿圈在了胸前,两条小腿折回去,就像抱着腿似的形成了三折,半躺半仰。身体周围塞着许多黑色的木炭……原来真的是一具人的尸体,是一具干尸!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杏儿觉得尸体的臭味熏得她直想呕吐,她转身逃出了那间厢房。

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俩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寻访,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也在所不惜。但是,不管是张有还是古海的消息,她们一点都没得到。有一次她们跑了将近一百里的路,找到一个从归化回来的商人。一问才知道那个人是一个在归化做零售生意的小商人,他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只长着“一条舌头”的小商人。他的生意小得连大盛魁的边儿也沾不上,对于古海被字号开销的事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说过,根本就不认识古海。至于张有的消息他就更是无从谈起了。那个小商人和他的家属对杏儿和张婶倒是很客气,答应返回归化后留心着点古海和张有的信儿。说了,一旦有了消息便会写信回来,让家人转告她们。主人发着同情的叹息声把杏儿和张婶送到了大门口。

中午的时候杏儿和张婶来到黄村。这是一座挨着山崖的庄子,房子都建在不算太高的崖畔上。在一座整齐的三进院落的门前他们站住了。单从院子的外表看这是一家殷实的人家,主人姓邝,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归化那边做生意已经有十几年了,这是头一次回来。

还没有走到邝家的院子跟前,远远地她们就看见在邝家院子外面的大门前围着一群孩子。走近了才发现在人群间的地上跪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脑袋后面光秃秃的竟然没有辫子。两个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了。

看门人是一个上年纪的和善老头儿,听张婶说了来意后,老头子立刻摇着脑袋说:“唉,见什么呀!我看你们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老大爷,求求您了。”杏儿赶忙上前求告道,“我们是小南顺村的,走了十好几里路呢。您就让我们见见吧。”

张婶也说:“我们是打听自个儿男人消息的,我俩的男人都在归化那边做生意,这都二十多年没消息了。”

说着,张婶的话里已经透出哭音了。

看门老头儿把张婶和杏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知道她俩说的是真话,老头儿心软了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是东家家里遇上了麻烦事。人家哭还来不及呢,你们就不要添乱了。告诉你们说,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我这里担心着哩。”

说着话老人拿眼光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几个孩子趁着老人说话的工夫捡起石子朝跪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丢,还有孩子往他的身上吐口水。老人急忙赶过去把孩子们撵散了。

“假洋鬼子!”

“黄脸罗刹!”

“你死去吧,中国人里没有你。”

……

杏儿听懂了罗刹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头子曾经给她和婆婆讲过许多与俄国人做生意的事情。早些年中国人不了解俄罗斯是一个什么国家,就把俄国人骂成是罗刹。其实罗刹是达斡尔语的一个词,意思就是魔鬼。

看门老头儿返回来的时候,张婶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悄声问道:“这是谁呀?”

看门老人用极低的声音回答着张婶的问话:“这是东家的大公子。”

“什么?”尽管看门老人的声音很小,但是他的话杏儿还是听清楚了,“老人家你搞错了吧?他怎么可能是邝家的公子呢?”

“哼,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在外边剪了辫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邝家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看门老人被杏儿和张婶的执著所感动,放她们进门。邝家老太太把她们让进了厢房,茶水招待。从主人的嘴里知道了邝家的大公子名叫邝振海,邝振海早年到口外做生意,不知怎么的他住的那家字号倒闭了。老板把店铺盘给了俄国人,俄国人就连邝振海也一起雇用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邝家大公子就把辫子剪了,说是辫子一剪就不是中国人了,就成了俄国人了……

邝振海的父亲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以为儿子剪掉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情,因而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俄国儿子。几次托人给在乌里雅苏台的邝振海捎话,要他趁早不要打回家的主意,他已经没有这个儿子!宣布断绝父子关系。

但是邝伙计到底还是回来了。在他的心里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他的根还在地处黄河边上被太行山与吕梁山夹着的那片名叫晋中平原的土地上。在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祖上传给他的中国人的血液。这一点是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

但是对于归化那边的事情,邝家女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儿子回来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没让进院呢。邝家老爷和老太太干脆连儿子的面还没看一眼呢。见到邝家大公子的人只是看门老人、护院的拳师和做饭的老妈子这些邝家的下人。

杏儿和张婶从内院走出来,经过邝振海跟前的时候她俩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杏儿用胳膊碰了碰张婶的身体,目光指着跪在地上的邝振海对张婶说:“张婶,咱们过去问问他。”

“瞧他那样子……”张婶有些为难和犹豫,“光看样子怪怕人的呢。”

“那有什么怕呀,不就是剪了个辫子吗?”杏儿说,“咱着急咱自己的事情呢,十几里地跑来了为的就是想打听点消息。打听个准信,现在见到人了又不去问,多冤枉。”

两人手拉着手向邝振海走过去。

“去去去!”张婶吆喝着像赶鸡似的把围着邝振海的孩子们撵跑了。

这回两个人站在很近的地方把邝振海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个人长着一个长脑袋,下巴上留着一绺洋胡子,低着脑袋让人判断不出年龄,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辫子遮挡,光溜溜的脖子暴露在太阳光下。刚才还看他戴着一顶灰呢子礼帽呢,这会儿那礼帽不见了,脑袋顶不知被哪个孩子丢了一个臭鸡蛋,黏黏的蛋黄糊在他的头发上,-蛋清从他的耳朵上挂下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晃。张婶掏出手帕把邝振海脑袋上的蛋黄擦掉了。

邝振海抬起头,看了看杏儿和张婶,又把头低下了。

“邝家兄弟,”张婶一字一句地说着,在心里挑着适当的词句,“我们是打小南顺来的,我们俩的男人跟你一样也都是在归化那边做生意的……”

张婶看了看手里黏黏糊糊的粘满了蛋黄的手绢,一甩手把手绢扔掉了。

这时候被赶跑的孩子们又重新聚拢过来,他们把张婶、杏儿和邝振海一起围在中间了。孩子们不再像刚才那样吵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杏儿、张婶与邝振海说话。

邝振海把头抬起来了,他把一张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脸朝着两个询问他的女人,满脸幽怨的神情让别人一看就产生同情。

“邝家兄弟,你起来吧,”张婶说,“你跪着我们没法和你说话。”

“俺不能起来,多会儿俺爹娘不认俺这个儿子俺就不能起来……”

邝振海第一次张开口说话了,仍旧是彻头彻尾的晋中土话。

“别这样,”杏儿劝道,“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爹娘总会认你的。听说你都跪了两天了,别把身子跪坏了。”

“对了,你一定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邝振海没说话,一个劲儿地往下咽口水,他饥饿的眼神早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把杏儿递给他的一个馒头猛地抓在手里不顾一切地大嚼起来。咯咯吱吱的咀嚼声刺激着杏儿的耳膜,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馒头噎得他直翻白眼。

“别着急,慢点吃,小心噎着……”张婶劝着。

杏儿把脸扭转开,拿手绢在自己的眼角擦着眼泪。

看门老人拿过来一把小凳子,大伙一起劝着,扶着邝振海站起来,让他在凳子上坐下。

“你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归化?他们都是住的什么字号?”邝振海问道。

杏儿抢先说:“俺男人名字叫古海。”

张婶说:“俺男人的名字叫张有。”

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把自己男人的名字告诉了邝振海。

“张有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可是我见过古海。”

邝振海低着头,眼睛看着膝盖前面一点的土地,嘟嘟囔囔地说。

杏儿把话头接过了,说:“是在什么地方见到我家海子的?”

“说起来有五六年了,那时候我们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在大盛魁分庄做事。”

“对,我家海子是住大盛魁!”

“可是……后来我听说他被字号开销了。”

“这我知道……有人说看见他了,他在归化那边拉骆驼。”

“这我就不清楚了,”邝振海说,“归化那边拉骆驼的人数以万计。”

“那么多拉骆驼的人啊?”

“是,拉骆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再问下去,关于古海的消息邝振海就说不上来了。但是杏儿仍然十分兴奋,要知道这是三年来她四处寻访遇到的唯一一个见过古海的人。

杏儿和张婶回到小南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月光静静地照着,小南顺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霭之中,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夜之中显得非常响亮。狗叫声把夜归的人们迎进了村子,几只狗像暗色的影子似的从村子里飘出来,它们扑向杏儿和张婶。这些狗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它们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人身上熟悉的气味,几只狗摇着尾巴跟在张婶、杏儿的身后返回了村子。

走进村口不久杏儿叫了张婶一声,她拿手指着前面对张婶说:“张婶,你看,我家院门前有个黑影。”

“你别吓唬人……”张婶紧紧地抓住了杏儿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张婶笑了,她说:“我可知道了,我猜出来了,那是你婆婆在等你回来呢。”

杏儿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按到胸脯上了,“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吓得我这会儿心还一个劲儿乱跳呢。”

杏儿扯了扯张婶的袖子,两人又走起来。还远远的呢,杏儿就听见婆婆在喊:“是杏儿回来了吗?”

“娘!”

杏儿跑起来了。

就在院子门口杏儿兴冲冲地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婆婆。婆婆听着,牙齿咬得咯嘣嘣响,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听着。

杏儿说:“咱回屋里吧,娘。”

杏儿说着伸手去扶婆婆,但是婆婆把手一甩推了她一下,自己走回屋子里了。婆婆在屋子里、在堂屋的地上走来走去,杏儿看见婆婆嘴角绷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发着亮光。后来婆婆把拐杖在地上使劲蹾着,终于说话了:“孽障!……俺就知道俺儿子他还活着呢!俺这条老命在他身上拴着呢,他死不了!俺等着他,多会儿他不回来俺多会儿不死!就是俺死了,埋在地底下,俺的眼睛也大睁着呢,俺要看着他!”

“你别咒自己,娘!”杏儿满脸是泪地哭着说,“你也别咒海子,今天终于有了海子的好消息,这是咱娘俩的喜讯,咱该高兴才对呢。”

“俺高兴!俺高兴……”

古海娘咬牙切齿地说着,终于安静下来了。杏儿怀着既担心又兴奋的心情,守在婆婆的身边,直到婆婆睡熟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杏儿接着在地里割麦子,休息的时候婆婆给杏儿送饭来了。远远地看见古海娘走路的样子,张婶对杏儿说:“你看,你婆婆走起路来多有力,走得又快。”

“是哩,你说怪不怪,我婆婆这两年反倒显得年轻了。”杏儿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婆婆的身影,“海子刚出事的时候,那段日子我真是担心,公公也疯了。”

“说起来也是的,你看你婆婆现在身体多结实,一年四季连个头疼脑热的事也没有呢。”

“我也正奇怪呢。”

“其实也不奇怪,”张婶说,“我还不一样,苦命的女人再没有个好身体那还咋个活法?”

古海娘走来了,把一个陶罐放在地上说:“她张婶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自己带着饭呢。”张婶起身站起来,“我去拿我的饭咱们一块吃。”

张婶刚要走,胳膊便被古海娘有力的手抓住了,古海娘说:“你别介,今这个日子不同寻常哩,俺心里高兴做了点顺口的饭食,咱娘仨个一起吃。”

张婶还要扭怩,古海娘把脸板起来,口气严厉地说道:“你这是做甚,这么和我们见外啊,咱俩家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分你我吗?再说了,我家海子连出世的时候都是你接的生呢,一起吃顿饭还不应该啊?”

张婶不坚持了,重新靠着麦堆坐下来。古海娘把陶罐打开给每个人的碗里盛了菜,今日的午餐是白斩鸡和馒头。

“咋的,海子他娘,”张婶说,“你舍得杀一只鸡吃了?”

“舍得。我家海子有了消息这是大喜的事情,别说是杀一只鸡,就是把我腿上的肉挖下来炒着吃我也乐意。”

“看娘说的,话有多狠。”

“我想起来了,”张婶说,“你这鸡是谁替你宰的?”

“我自个儿宰的。”

“真的?”杏儿叫道,“以往别人宰鸡,娘可是连看也不敢看的啊。”

“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世事在变,人也得跟着变。不然你就活不成。”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张婶说:“说起海子的事来,昨个晚上俺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哪还有一夜的工夫让你高兴呢,”杏儿说,“咋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后半夜了。”

“说也是呢,我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鸡叫呢,人的心里一有了高兴事,精神头也就来了,你看昨晚跑了大半夜才回来,早上起来就没觉得身上累。”

杏儿看见婆婆的脸上出现了一阵笑意,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没有见过的了。婆婆挺直上身吃饭的姿势给杏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一边嚼着馒头一边与张婶说话,那样子好像是她从来也没有遭到过生活给她的打击似的。

护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出归化城的南门,一路朝南而去。经土默特走了八天,到达著名的杀虎口镇。这里既是走西口的山西人离开故土的最后一站,也是大盛魁三个创始人之一张杰的故里。杀虎口人对大盛魁崇拜非常,甚至达到迷信的程度,而且大盛魁在杀虎口还有一个业务十分活跃的分支机构,岂能轻易通过?

运送海掌柜灵柩的车队连个影子还没有见呢,杀虎口城里城外的戏台上,山西梆子就已经唱了三天了。首先是大盛魁张财东的家人,大盛魁在家休假的掌柜、伙计还有他们的家人,那些大盛魁的崇拜者、追随者、看热闹的人,都早在车队到达之前就等候在大路上,十里八乡数以千计的农民也出来看热闹。不少大人都带着孩子,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像大盛魁的掌柜一样。杀虎口简直可以说是闹翻了天!就连距离杀虎口十几里的右玉县听到动静,也有很多人赶到杀虎口迎接海仲臣的棺柩,官人、士绅、大地主,在大盛魁和在归化的晋商商号的退休人员……人山人海。大盛魁杀虎口分庄派出的伙计骑着马跑出十几里去打探消息,不少人出城不见车队的影子也往前走出好多路去迎接。

终于迎来了护送队伍。车队最前面是开路的马队,八骑八乘,随后是牛车三辆,为首的就是装载了海仲臣灵柩的牛车,由三头牛拉着,后面两辆牛车上装满了各种纸扎的房子、动物、元宝等冥物。紧跟在牛车后面的是马车队,共有十八辆。拉车的牛和马匹都像是睡着觉似的摇晃着身子挪动。

“海掌柜!醒醒吧,你终于要回到家乡了!你要荣归故里啦!”赶灵柩车的师傅一路走一路喊着,他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敲击着人们的心坎。

海掌柜的家人——准确地说应该是家属代表,一个个披麻带孝,守候在道路边。他们是提前半个月从晋中出发,早在两天前就赶到杀虎口等候了的。杀虎口高耸的城墙上挂满着腐朽的烂草和幽绿的苔藓,散发着梦游似的气味。

人群沉默着,用肃静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和哀悼。许多双哀伤的眼睛里都放射出崇敬的光芒。

赶灵柩车师傅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人群的头顶:“海仲臣……海掌柜!我们送你回家啦!”

赶车人的皮鞭在空中抽打出响亮的声音,那皮鞭的鞭梢很熟练地带在了棺木前一只尾巴华丽的公鸡身上。那公鸡被迫地跳起来,咯咯咯咯地鸣叫着。这是喊魂的公鸡,同时象征着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和生命不息。

激动的人群跟着海仲臣灵柩的车队,缓缓地向前挪动。有的人向天空抛撒纸剪的白色冥钱,那些冥钱就像是雪花从半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下。

运送灵柩的车队时走时停。

再说小南顺村,不断有关于运送海仲臣灵柩车队的消息传回来,使小南顺人心里是惶惶又兴奋。

杏儿在听到海掌柜魂归故里消息的当天,就兴致勃勃地去找张婶。

“海掌柜的灵柩就要归来了!我们去看吗?”

“那还用说!傻话,现在就走。”张婶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还不知道车队现在到了哪里。”

“我以为车队已经到了呢。”

“是消息回来了。”杏儿解释说。

“消息是怎么说的?”

“消息说海掌柜的灵柩是一个大车队,腊月初一就从归化城出发了。”

“哼!腊月初一出发到咱祁县可早着呢!”

“也不知道车队一天能走多少里。”

“你打听着消息,看看海掌柜的车队现在走到哪里了。”

“还早呢。”杏儿笑道,“看把你急的,好像那回来的不是死去的海掌柜,而是你家的张掌柜!”

“是啊,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盼着有那么一天,我家的掌柜荣归故里。就算他是一副棺木,我几十年的等待也总算是有了结果。我也心满意足了!”

杏儿被张婶投入的情绪感染了,她收住了脸上的笑。

“你不和我一样吗?”张婶说,“有那么一天你家海子的……”张婶自知说漏了嘴赶忙把话打住。

“你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想说海子是灵柩。为什么是灵柩呢?我不希望海子是另一个海掌柜。”

“当然,我还是相信我家的张有、你家的海子都还活着,他们要回来就是活着的人归来,而不是一副灵柩。”

杏儿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直到黎明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的同时就走进一个梦境。那个梦把她纠缠得非常难受。梦中的情景是模糊不清,似乎是在一座从未到过的城市。许多奇奇怪怪的建筑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重要的是梦境中海子出现了!他在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殴打。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对海子拳打脚踢,海子被打得鲜血淋淋……杏儿着急想去救自己的丈夫,却又被什么东西绊着脚动弹不得,杏儿大喊!结果她被自己的梦给吓醒了,起来一看,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就像是被水洗过了一样。

又过了整整半个月,运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才走进了祁县的境内。进入祁县境内之后到大路上迎接和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一下增加了数倍!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凡是运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经过之处,但凡是有大盛魁分支机构的地方,但凡是有大盛魁员工原籍的村庄,不论退休的还是在任的,预先都接到通知,都要到大道两旁迎送!要知道祁县不是一般的县份,那是晋商云集或者说是出产商人的地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商业名县!从祁县、太谷、平遥走进归化的晋商最为众多,这里还是中国票号的发祥地,经商之风最盛,因此送葬的车队这一路所经之处迎送的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往往车队还在几十里以外呢,好奇的村民就等候在自己村子的村口了。与大盛魁有牵扯的人当然都去,没关系的人更是多得不计其数,毕竟大盛魁名声广大,是山西人普遍崇拜的商业字号。

小南顺的村民赶到离村十几里外的大路口上去看热闹的时候,杏儿的热情已经是减少了许多。张婶的热情却似乎是恒温的,她主动招呼杏儿上路。杏儿注意到,张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梳头,抹油,腮边还打了淡淡的胭脂红,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晋中祁县南坪乡南坪村乃是海仲臣的家乡,这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

杏儿和张婶也一直跟着海掌柜的灵柩到达南坪村。

南坪村更是隆重非常,大戏已经一连唱了整整九天。唱的全都是关公戏,什么《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走麦城》《古城会》……

海仲臣家的屋檐下挂起了一块牌匾,上书魏碑体的大字“武德第”。红底黄框黑字的牌匾十分抢眼!

“杏儿,你看——”张婶指着海家屋檐下的牌匾,“你认识那上边的字吗?”

“不认识,”杏儿说,“不过我知道那三个字是‘武德第’!”

“你怎么会知道?”

“早就听说了!”杏儿说,“真是光宗耀祖啊!”

“可不是随便悬挂上去!”

“哎呀呀,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个牌匾不仅光照当代海仲臣的家属,而且它的荣耀可以福祉海家世世代代。”

“真是好哇!……”

“这块牌匾真是光宗耀祖。”

“知道是咋来的吗?”

“花银子买的呗。”

“是买来的,可是你知道是谁出的银子吗?”

“谁?”

“大盛魁!是字号为海家买的功名。”

“啊……”

张婶对海家屋檐下的那块崭新的牌匾羡慕不已,赞不绝口。

棺木抬进了海家大院。大院是临时扩建而成的,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三年来村里人奇怪地看到,海家的人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得到需用的钱。想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盖房子的钱,想买土地的时候就有买土地的钱。神秘的来源令人大惑不解,周围的人有过许多的猜测和议论。现在终于明白了,是大盛魁在暗地里资助着海家。过去的谜团现在揭开了,它令好多人羡慕不已。

杏儿对那豪华棺木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红油漆的颜色像血,看了使她感到恐怖。看过海掌柜灵柩之后,有好几天杏儿睡不好觉,夜里总是在做噩梦,梦境中那口血红的棺材总是和丈夫模糊的形象混在一起。

又是一夜无眠,直到黎明,天已经蒙蒙亮了杏儿才睡着。蒙眬间她梦见自己的丈夫古海回家来了,但是也像那个死去的海掌柜一样,是被人用棺材抬回来的。杏儿被那场景吓醒了。

上午杏儿胳膊弯儿挎着一个包袱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娘!”

“什么事儿?”

杏儿的样子让古海娘很是诧异。婆婆正在缝补一件破衣裳,把针线停在半空中,拿迷茫的眼睛望着媳妇。

“我要到归化去!”

“你到归化?”婆婆还是没有明白媳妇话里的意思。“做什么?”

“我要去找海子!”

说完也不等婆婆回答,杏儿只管自己跨出了门槛。

杏儿一生中总共有过三次闯归化的经历,都是无奈之举,都是在情绪激动时做出的节烈行动。我们现在要讲的这是第一次。丈夫失踪作为媳妇不能无动于衷,是去是留她得做出抉择,这是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杏儿不顾婆婆的劝阻,决心到归化去找丈夫。一个契机或者说是刺激,就是海仲臣魂归故里。杏儿亲眼目睹海掌柜灵柩返回故乡的盛大场面,深受刺激。她不像张婶那样为海掌柜灵柩回归的宏大场面而兴奋而激动而羡慕。她不,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要的是活着的丈夫,哪怕他平平常常,没有荣光!

为了能够和活着的丈夫团聚,杏儿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整整走了半个月,杏儿终于来到黄河渡口,终于站在了滔滔黄河的岸边。这人声嘈杂的渡口就是有名的君子渡,一个古老的渡口。浑浊的河水从她的眼前流过,看着让她觉得脑袋直发晕。这时的杏儿已然是男子打扮,头上罩着一块白色的毛巾,腰间束一条腰带,猛看上去俨然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只是个头矮了一些。黄河在这里是南北流向,渡口一片繁忙景象,有预备西去的,也有刚刚坐渡船返回来的,杏儿要往西走。一路上,杏儿是逢人便打听,但收获的都是失望。

一艘木船缓缓靠岸。

“你打听走西口回来的人,等等那条船,”一位长者指指河中央的渡船,“就要靠岸了,全都是走西口的人。”

其实那船哪里是在划,简直就是被河水冲着走,是在漂。

但是那船还是靠岸了。

有一个老年的汉子告诉杏儿:“你打听的古海,好像在归化拉骆驼呢。”

杏儿欣喜若狂!拉着那人细细地盘问:“你见到他人了吗?”

“人没有见,我也是听说的。”

“你听什么人说的?”

“一个拉骆驼的朋友。”

“你那朋友现在哪?”

“他还在归化呢。”

“他也是咱那地方的人吗?”

“人家是归化地方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三娃子。”

“他姓什么呢?”

“这我就说不上了。”

“怎么会没有姓氏呢!是个人都会有的,生下来就会有姓氏的。”

“那是卖苦力的穷人!”

“穷人富人是一样的。”

“我不跟你说了。”那人烦了,“你这个人真的太能缠人。”

每一个细节都问好几遍,结果人家被她搞得很烦,“我要回家了!”

还没有过黄河,在渡口杏儿就被赶上来的月荃追回去了。

“你咋能干这样的傻事?”一见面月荃就埋怨杏儿说,“你也不想想自古以来哪有女人走西口的!要不是海子娘到史家大院找到我,说不定这会儿你已经过了黄河!”

“我就是要过黄河!还要到归化城。”

月荃:“跟我回吧。”

“我要去归化找寻海子。”

“我说过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走口外的。”

“我来开这个先例。”

不管月荃怎么磨破了嘴皮,杏儿就是不改念头。月荃实在没办法了,板起面孔说:“杏儿,我今天把话跟你挑明了,今日是你婆婆让我来追你回去的,我答应一定把活着的杏儿交在她手上。”

“我不管!”

“你不管也不行。你是知道的,我古月荃是个耍武艺的人,我有办法把你弄回去。”

“你敢!”

“你看着……我敢还是不敢。”

说着月荃走上前伸手抓住了杏儿的一只胳膊,手腕一旋,就把杏儿的胳膊拧在身后了。杏儿疼得哇哇乱叫起来。也不管杏儿的喊叫和哭闹,月荃用一个细绳把杏儿的手绑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杏儿往肩膀上一扛就放在了马背上。月荃都没有给杏儿挣扎的机会,就把她带回了小南顺。

月荃给杏儿松了绑以后,看着杏儿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古海娘说:“还哭!多亏了月荃子,不然你这会儿还说不定活没活着呢。”

“就是死我也不后悔。”

许多人围在杏儿的屋子里,有张婶、靖娃媳妇、杰娃媳妇,当然还有婆婆和月荃。

婆婆说:“还不赶快谢谢月荃,人家好几天都没能好好吃一顿饭,还不是为了找你?”

杏儿拧着脖子不肯答应。

“史东家对小叔爷都不满意了,”张婶也帮着婆婆说,“真是该谢谢月荃,杏儿!史东家派下人来找月荃两次了,说是月荃耽误了他家的正事。”

“是他自己愿意。怪谁?”

婆婆叹息道:“真是不懂好赖。”

后来是靖娃媳妇把话题转移了,她说:

“杏儿,我告诉你个好消息,过些日子杰娃就要回村了!”

“对啦,”一直没有说话的月荃插话了,“杰娃在归化待多少年了,地面上熟人多,托靠杰娃打听海子的消息不是个正道吗?”

众人都说是。

张婶问:“杏儿,你说月荃说得对不?”

杏儿点了头。

傍晚时候杏儿的情绪完全稳定了,大体恢复了正常。她走出自己的屋子来到婆婆房间,低声问:“娘,晚饭做点甚?”

“凑合吃吧,熬个粥,泡上玉米渣。”

“那哪成!”杏儿坚决地说,“有人家月荃小叔呢,怎么也得弄点好吃的东西才是。”

“快别提月荃了。”婆婆说,“我说了许多好话也没能把他留下。”

“他走了?”杏儿很失望的样子。

“走了。你还哭着呢,他就走了。”

“唉!……这个月荃小叔。”

“你也别怪他,伺候人的营生由不了自己,不好做着呢。”

“我是说咱得谢谢他不是。”

“以后吧,反正也不是外人。”

毕竟杰娃是从归化回来的,毕竟杰娃和古海是经常见面的。古海最后一次出走就是在杰娃所在的义和鞋店。于是杏儿就一门心思等待杰娃回乡,成天把杰娃挂在嘴上,有事没事就往杰娃家跑。

但是当杰娃真的回来,杏儿面对面地和杰娃坐在一起,却发现见杰娃跟没见差不多一个样。问来问去盘问了半天,杰娃知道的关于海子的事差不多她也都知道了,没有一点新的信息。

对于杏儿最关心也是最担心的问题,杰娃坚决地表示,古海是不会寻短见的,他肯定在归化城的某一个地方,或者种地或者做小买卖或者拉骆驼。

要说作用,也只能说是从杰娃那里得到些许慰藉。

这天上午史耀正在客厅与客人谈话,一扭脸看见月荃走了进来,黑着脸站在一进门的地方,说:“东家,我有句当紧话想问问你。”

古月荃自打十几岁上就跟着他爹住进了史家大院,长到十六岁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就开始为史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十大几年了,对于主仆之间的规矩古月荃应该是了如指掌的,今日里突然这样没有礼貌让史耀十分诧异。他斜睨了月荃一眼问:“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我想问问东家。”

“是院子里的事吗?”

院子里的事是指史家的事,古月荃负有看家护院的职责,大事小情都有责任向东家报告的。史耀以为院子里发生了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岂料古月荃回答说:“是我私人的事。”

“哦,你个人能有什么打紧的事情,”史耀不高兴了,教训道,“好没眼色!你没看见我正在和县衙的牟先生说话吗?你先下去吧。”

古月荃没挪身子,牛脖子一梗一梗地说道:“不,这事对我太重要,东家最好能立马给我个话。”

“好,”史耀气呼呼说,“那你就说吧!”

古月荃上前两步用手指着东家的鼻子,问道:“东家,你说说,海子的事情是咋回事?”

“海子?你是说的哪个海子?”

“就是我的侄儿古海。”古月荃两眼盯住史耀,一字一板地说道,“古海他在大盛魁做事,好端端地为甚么就被字号开销了?”

“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呀,”史耀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和古家是一家人。”

“古海是我的亲孙侄。”

“去归化时你日夜跟在我的左右,关于古海被开销的事你在那边时就该听说了吧。古海被开销的事不要说是在大盛魁内部尽人皆知,简直就是轰动了半个归化城!怎么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又忽然问起这桩事来?”

“我刚才上街遇到一个人,他对我说古海被字号开销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史耀皱起了眉头,“是什么因由你说说看,我倒想听听。”

“这就要问你了,东家!”

“问我?你的意思是说我设计陷害了古海?”

“对!就是东家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东家你预先设计好了的!”

“……为什么就认定是我呢?”

“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既有胆量做出来为什么没有胆量承认呢?”

“我倒要问问你古月荃,这事我不承认是怎样,我承认了又怎样?莫非你一个看家护院的打手能将我这个东家下了大狱还是怎的?”

这是主仆俩十几年里头一次发生争吵。

“东家,这么说你还是不敢承认了?”

“这话你是听谁讲的?”

“是谁讲的你不要管,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事的。”

“东家,您可知道这事对海子有多大?那可是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是要他性命的事情!这中间的厉害东家您该知道吧?”

史耀说:“笑话!我连这事都不知道我还能算是什么大盛魁的东家。”

月荃又追问一句:“这么说,这件事真的是东家故意所为啦?”

“你猜对了。”

史耀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古月荃,见古月荃一只拳头正捏得咔吧咔吧响。古月荃没有动手打人,他盯着史耀看了一会儿车转身走出了客厅。但是史家父子陷害海子这件事像一把刀子把月荃子与史家的情谊割断了。作为古海的叔爷,古月荃不能再为古家的仇家做事了,勉强挨到年底,古月荃找个托词就辞掉了为史家看家护院的差事。

离开史家大院,古月荃一年四季背着一个行李卷儿四处奔走为人打工。农忙的时候就整月地住在海子家了。海子娘和杏儿都对月荃心怀一份歉意,打扫开一间厢房让月荃子住,细心地照料月荃子的生活。

有一件别人谁也不知道的事情触动了杏儿。一天夜里杏儿哼哼着捂着肚子撞进了婆婆的屋里。古海娘把灯点着一看吓了一跳,就见杏儿面色惨白,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两只手紧按在肚子上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娘!我……”

海子娘连忙问:“杏儿,你是怎么了?你哪儿不舒坦?”

“肚子……疼,疼得要命。”

“这可怎么办哪,三更半夜的!”

杏儿只是哼哼,说不出话来。

“你先歇歇,杏儿你咬咬牙。我去叫隔壁张婶过来。”海子妈好歹将儿媳扶到炕上,自个儿转身跑出屋去。她先把睡在厢房的月荃喊起来,让他照看着杏儿。

古月荃睡得正香甜,忽然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侧耳听听是海子娘在叫他。

“小叔!你醒醒……你醒醒!”

古月荃慌忙披衣下炕,一边问道:“是什么事儿?”

“不好了,是杏儿她突然间发了病……”

古月荃跟着海子妈走进杏儿的房间,就见杏儿正裹着被子满炕里打滚儿。

“杏儿得的是什么病?”古月荃没见过这阵式,慌慌地问。

不知所措的海子娘急哭了起来:“什么病我也说不清……去年海子在归化出了事,跟着他爹就死于非命,今日里杏儿好端端地又得了急病。咱老古家到底是怎着了,老天爷呀!”

古月荃一见赶忙拿话安慰海子娘,说:“你别着急,别哭,我估摸着杏儿平日里身体强健得很,就是得个什么病也是难免的事情。请郎中看看就会好的。你且守着杏儿,我去找隔壁的张婶过来。”

张婶果然有经验,她掰开杏儿的牙看了看,说:“就怕是……这病可是耽误不得,得赶快请郎中。”

月荃迅速地结着衣服上的纽子说:“哪儿有好郎中?我立马就去请!”

张婶瞅了瞅月荃,一个劲儿摇头。话说出口她自个儿也犯愁了,小南顺哪有什么郎中啊!过去村里有人得个急病都是派人到相邻的黄村去请郎中。

海子妈说:“小南顺没有郎中,最近也得到黄村。黄村离小南顺十多里地呢,深更半夜的就是去了怕也难把郎中请过来。小家小户的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是啊,”张婶说,“十几里地跑去,人家要是不肯来,岂不是耽误大事!”

“那该怎么办?”

“这么吧,”张婶说,“海子妈,你给杏儿找块毯子出来,让月荃辛苦一遭拿小推车送杏儿到黄村。我也跟着去,我回家加件衣服。”

说完张婶急急地推门出去了。

听着院子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海子妈急得在地上直打转,一个劲儿说:“这可怎办是好……这可怎办好。”

月荃安慰道:“你不用急,我和张婶去送杏儿,张婶说了,杏儿的病不打紧,只是不能耽误。咱快张罗吧,我去准备推车。”

“又辛苦你啦,真是过意不去。”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月荃说着跑出去了。

眨眼的工夫,月荃就把小推车推到了屋子门口。这时候张婶一边穿着衣服袖子,一边跟在月荃的身后走进屋子。

但是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张婶自己独自一个返回了小南顺。她对海子娘解释说:“刚刚出村没有走出几里地,我就在一个沟坎把脚给崴了!……”

海子娘急忙掌灯帮着张婶查看伤势,叹了口气,安慰张婶说:“还好,没什么大事,歇歇就会好的。”

太阳照在山头上,一抹艳红把半个山头都映红了。月荃推着独轮车,杏儿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边说着话来到一条河的跟前。

正像张婶所说,杏儿的病真的没有什么,当天夜里赶到黄村,郎中只是给她扎了几针立刻就没事了,当即自己走着离开了黄村。杏儿说:“叔爷,咱在这歇歇吧,洗把脸。”

月荃放下了车:“好吧。”

两个人就说起了话。

“真是怪吓人的……”

“多亏了你,不然我的小命就怕是玩完了。”

“要谢你还得好好谢人家张婶,还是张婶她有经验,还陪我送你到黄村。”

“怎么不见张婶的人?”

“还说呢,黑灯瞎火的出村走了连一里地还没走出去呢,就把脚给崴了,只好返回去了。”

河水清清,映着杏儿的脸,那一张脸由于病痛的折磨显得清瘦和娇弱。病愈后的苍白的脸上现出疲惫和兴奋的神情,一丝难以言说的娇羞挂在杏儿的嘴角上。她蹲在河边看着自个儿的脸,一时竟舍不得搅乱那水面。

月荃蹲在杏儿下游一点的地方,哗哗啦啦地撩着水洗脸。

杏儿拾起一块小石头丢在水里,望着溅起的水花随流漂去,杏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小叔爷,我问你,昨晚上你送我到黄村经过这里的时候,你是怎么把我弄过河这边来的?这河水挺深的。”

“怎么过来的?河水太深独轮车推不过来。我只好先把车子推过河,然后再把你弄过河。”

“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河这边来的?”

“还能怎么弄……”月荃目光飘飘移移地闪动着,“是我把你抱过来的。”

杏儿的脸顿时就红得像是一块红布:“呀!你抱我了?”

“是哩。”月荃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杏儿一听立刻就沉下了脸,“你好不要脸!竟敢趁人之危做下这等下流的行径。”

“没办法,要不然你过不了河。”

“真是羞死人啦。”

杏儿扭转了脸。一直到走回小南顺杏儿再没和月荃说一句话。月荃也没敢再看杏儿一眼。这件无意中的小事在两人的心上悄悄地扎下了根,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羞惭、新奇和罪恶感交织在一起的感觉。

后来回忆,杏儿真正感到害怕的正是这一段日子,就像是在千疮百孔的冰面上行走,胆战心惊,感觉随时都会掉进那黑咕隆咚的冰窟窿里,一命呜呼。那冒着凉气的冰窟窿……难熬的日子,度日如年。夜里她的眼泪不知道多少次将被子打湿,无人知晓她内心的苦楚,更没有人会理解她,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痛苦折磨着她。

事情出在麦收的季节。眼看着麦子割倒一大片,却远远地听到天上在响雷。为了能把割倒的麦子抢到手,杏儿和月荃在地里捆麦棵、起麦垛一直干到了半夜。婆婆身体不舒服,在黄昏的时候就回村去了,地里只留下月荃和杏儿俩人。

太阳一落山月亮就升起来,晚风一吹凉爽极了,也舒服极了。麦香随风荡,田野上这里那里燃起了篝火,目及之处到处都可以看到抢收麦子的人们的身影。这大概要算是晋中地区农家人眼里最美丽的夜景了。有歌声顺风飘过来。古家的麦垛立起了三个了,月荃光着上身,一条油亮闪闪的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他手拿钢叉将麦捆抛向空中,杏儿站在还未垒成的麦垛上,伸手接住月荃抛给她的麦捆,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最后一个麦垛。垒好之后杏儿要下来了。一滴水珠掉在杏儿的脸上,杏儿抬头望望天:“雨下来了。”

“快下来吧。”

“我怎么下?”杏儿问月荃,语气中透出些许娇媚,“麦垛这样高。”

“前次咋下的这次还咋下。”

“那我可跳了……”

“跳吧,我接着。”

月荃双臂张开,大手伸着等待着,杏儿稳稳地扑到月荃的怀里了。

在那一刻月荃没有马上松开手,杏儿也没有立刻走开。俩人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杏儿嗅到月荃身上的男人的气味,同时也感受到月荃那只有力的手臂使劲抱着自己的身子。晕眩的杏儿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了,在短暂的瞬间她享受着一个男人的温暖,忘记了一切。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拼命地把月荃推开了。

杏儿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一件事,她下决心要亲自到归化去走一趟。她要见着海子,亲自面对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其实最主要的是对自己做个交代,她下决心不再像张婶那样生活。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升起,橙黄色的月亮像一个圆圆的饼子挂在门前的橡树的梢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月亮上突起的山峦和浅蓝色的沟壑,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探着似的那样近。月亮带给杏儿从来也没有过的亲切感,就像一个人,一个十分熟悉的朋友那样的感觉。她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把月亮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与月亮无言地谈着话,于是一个决心逐渐在她的心里形成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脚步特别坚定。她打开红躺柜的盖,把柜盖顶在脑门上,一件一件地向外拿着衣物,把整理好的东西打好一个包。她把那个白底子蓝花粗布的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杏儿抱着包袱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古海娘还没起床,吃惊地望着媳妇怀里的包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拿个包袱做啥?”

“娘,我想好了,我想了整整两年了,我不能再走张婶的路了……”

“莫非你真的是要到归化去?”

“对,我一定要到归化去!我要亲自去找到海子。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全归化翻个个儿,我也要把海子的下落打听出来!”

婆婆在被窝里坐起来。

“杏儿,这话我听你说了多次了,说说可以,自个儿的男人没了下落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可要说到到归化去那可是任谁也做不到的,你可不敢胡来!”

“我今天就是要做出来!”

“这可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事!”

“从我杏儿开始女人闯归化的事就有啦!娘,您就别再劝了,我下了决心的事就一定要做。我走了不能早晚在您身边伺候,您自个儿保重。”

第二天杏儿给婆婆安顿了一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通往归化的路。

杏儿对古海的想念与日俱增,一路上她想象着见到海子的情形。她的心中自有一个大道理:为什么买卖做塌,人就不能回家?天下的道路多得很,哪条路不是人走的?!做不成买卖回家种田,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美好?!就算是不能回家,我到归化去,两个人好歹在一起,日子不是一样过?为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

去归化的路对杏儿来说已经是不陌生了。这一次她没有走黄河渡口,而是直接插向雁北的杀虎口。是一个老驼夫告诉她的,这条路比走黄河近许多。路途短了,她又走得很快。就连睡梦中都向往的城市—归化城距离她真的是越来越近了!

但是杏儿最终还是没能走进那座令她魂萦梦绕的城市。杏儿太不走运了,她清清楚楚地计算着她离开家乡整整二十八天了,但在距离归化城仅只一百四十里地的杀虎口,她却病倒了。或者是吃饭没吃合适,或者是心急上火,杏儿觉得浑身酥软得厉害,腿上也没劲儿。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次日清晨就硬挺着起身上了路。

走出那家旅店几十步,她回头看看那店的门面,注意到开店的伙计正用一种奇怪和担忧的眼神望着她。

“伙计,我说你不用走了吧!我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杏儿听见那伙计这样说。

“没事。”

她知道店伙计的话是指什么,是说她生病身子弱。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可怕的伤寒病!

杏儿害怕店伙计看出她的身子虚弱,更害怕人家看出她的女儿身来,脚下更快了。但是只走出不到十里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终于倒下了,她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杀虎口的“大炕”上了。这里的“大炕”和归化的“大炕”是属于同一个性质的,都是为了收留那些得了重病、传染病,无家可归的人而设的,用现代人的理念解释就是人性化的善举。

作为一个伤寒病人,杏儿被地保送到了“大炕”。真还有一盘大炕,炕上躺着七八个即将死去的病人,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行将就木。

杀虎口没有一个人认得杏儿。眼看着八月十五到了,从早晨开始不断地有人到“大炕”来认领病人。前面说过的,归化城有“梦楼当”和“大炕”,杀虎口受归化影响也有同样的社会善举设施。同样杀虎口的“梦楼当”也是存放死尸的地方,而“大炕”则是那些奄奄一息无依无靠的病人,尤其是那些得了传染病的病人走向死亡的最后一个驿站。

杏儿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却是无人答理。屋子里安静得瘆人。熏人的臭味一股一股地冲过来,呛得杏儿喘不上气,再加上干渴难耐!全身酥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尽了最大的力量抬起一只手喊:“有……人吗?”

结果是无人应答。

杏儿又喊了一声,其实她自己以为的呐喊声在外人听来就像是蚊子叫了几声。她根本不知道那屋子里除了半死的病人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算是杏儿命大。整整两天以后大炕的门吱呀呀地被人打开了,走进两个人,只能凭着脚步声来判断是两个人。杏儿拼尽全身的力气喊:“救救我……”

没人理睬。

她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了反应,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掌柜的,这儿有个活的。”

杏儿感到有人走近了她,从开着的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在杏儿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

“掌柜的,您来认吧。”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杏儿跟前,那人微胖身材,用一块手帕捂着嘴。

“看不清楚,头发挡着脸。”

“我来……”

一只手触到杏儿的脸,把她的头发撩了撩。

杏儿听到下面的对话:

“好像是个年轻人。”

“您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个年轻人,算算该有三十上下啦。”

“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废话!走西口的人还能有女人吗?”

“那倒是……不过!您来看看吧。掌柜的,这儿真的躺着一个女的!”

“不看不看!”

“那您到这边来。”

头顶上的阳光晃了几下,杏儿知道商人从自己的头顶边儿上走过去了。

又隔了一会儿,只听得那个来认人的商人说:“没有我要找的人。”

“哦……那就是没有了。”看守“大炕”的人解释说,“要不您再到‘梦楼当’那边看看?”

“去过了,没有。”

“死人堆儿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我得祝贺您掌柜的。”

“为什么?”

“您想想看啊?您要找的人肯定是您的朋友或是亲人,死人堆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还不是好事啊?说明他还活着!这还不是好消息?”

“你小子挺会说话的。”

“谢谢掌柜夸奖!”

脚步声移向屋子门口。

“掌柜的……”

“做什么?”

“您夸我还不如赏我几个小钱……”

“好……”

屋门吱吱扭扭地就要关上了,杏儿喊:“救救我!……掌柜的。”

关门的声音停住了。

返回来的脚步声响起来。

那位掌柜是位长者,他走近杏儿,问:“你是做什么的?”

“民妇是个农民,山西祁县人……”

“祁县人?……你为何女扮男装?”

“我是到归化来寻夫的,为了走路方便所以女扮男装。”

“你丈夫是什么人?”

“是学买卖的,伙计。”

“哦!”

“你丈夫是哪里人?”

“祁县……”

“哦——对了,你刚才说过了。”

老先生语调升高许多,表现出极度的惊讶,又问:“你丈夫在归化住什么字号?”

“……大盛魁!”

“啊!这么说你的丈夫是大盛魁的人?”

“是……”

“那你怎么会没有人管?”

“可惜,我丈夫后来被字号开销了。”

“开销了……”老先生又问,“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他叫古海……”

“啊!你要找的人就是……是古海!”

“是,是古海。我的不争气的丈夫……”

“……莫非你是杏儿?”

“掌柜的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杏儿!你快起来看看,我是你姑父呀!”

“姑父?怎么会呢?我是在西口路上啊。”

“是我,我就是姚祯义!”

“姑父啊……”杏儿放声号哭起来,“我的命咋这样惨啊!”

“孩子,先别忙着哭。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看看净是病人!”姚祯义说完喊道,“地保!快来帮我……”

他们把杏儿移到一处干净地方,喂了水和饭。看看杏儿的精神好一些了,姚祯义告诉杏儿:“杏儿你还去什么归化!我就常年住在归化城,派人四处打听消息,四年了到底也没把海子找到。你一个外乡人,又是个女人,你怎么找?”

“我就不,就不回去!”

“快别说傻话了!”姚祯义说,“归化城不是那么好玩的地方,算你走大运遇上我了,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呜哇!”杏儿放声痛哭出来。

哭归哭,哭完了杏儿还是跟着姚祯义返回了小南顺。问题很现实,塞外荒野,男人们上路都还是成帮结伙。她一个女人家,又是孤身一人,谈什么走西口闯归化,太不现实!

再者说了,此时杏儿身染重病,走路还得人抬呢。唉!她本人都是命悬一线,还能谈什么别的事情。伤寒是很厉害的病,是传染病,姚祯义费了很大劲儿才在当地请到一个肯为杏儿治病的先生。花费银子不说,姚祯义还赔上了许多好话。

为了给杏儿治病,姚祯义在杀虎口耽搁了整整八天的时间。

那么杏儿就只有痛哭一场来把胸中的郁闷宣泄宣泄了。

姚祯义不是什么大买卖人,这些年鞋店生意又不怎么好,所以他是“起旱”,就是说是靠两条腿走着回乡的。为了杏儿,他特意在杀虎口雇了一辆二饼子牛车。

再说祯义怎么就会和杏儿相遇呢?是这样,姚祯义回乡探亲,从归化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杀虎口这地方的时候他特意到当地的“大炕”和“梦楼当”来看看。他知道,杀虎口受归化影响,也有专门收留死人和病人的公益机构。到“梦楼当”和“大炕”来看为的是寻找古海。自打古海离开他以后,姚祯义是每到一地都要打问古海的消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些年他为了找古海,不论到哪里都是逢人就打听。

毕竟古海是他带出来的,而且古海的最后离家出走是从他的义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骂之后离开的。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古海爹妈无法交代。

找不到古海,就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朋友或同乡。出于这样的心理,就算是遇上根本不认识的蒙难的人,姚祯义也会出手相助。同时他也相信,一个人多做善事,能为自己积德。

没有希望的日子又像小河的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回到家伤寒病刚刚好了不久,杏儿就又一次病倒了。张婶、杰娃媳妇、靖娃媳妇都来看望她,安慰她。

杏儿在炕上整整躺了个把月,起来以后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她走到街上,见到她的人都要吓一跳。

靖娃媳妇来看杏儿,说:“杏儿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眼窝陷得那么深,都成什么了!”

“成什么了?就像鬼似的了,对不对?”

“我是说连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是不好意思说,我的样子怪吓人的吧?”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

靖娃媳妇打着哈哈把话岔开了。

靖娃四岁的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杏儿,杏儿把手伸给孩子想摸摸他,那孩子却把身子直往他妈的身后躲。

杏儿叹口气放下了手:“就连村子里孩子们都怕我了。”

这次打击对于杏儿来说真的是太深刻了,一连过了将近半年她的身体才慢慢恢复。

一个月色清朗的晚上,不可避免的故事终于在杏儿与月荃子之间发生了。对于杏儿来说那是她一生都会牢牢记着的时刻。她和小叔爷去麦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田埂上吃饭。满脑子是归化城的杏儿呆呆地咀嚼着馒头,眼睛望着天空上的一朵长条形的流云,好半晌没说话。

月荃也沉默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压抑着他俩。俩人同时都直喘粗气,觉得气脉不够用。

后来月荃问:“杏儿,你想甚呢?”

“我在想我的命。”杏儿说,“我在算呢,算起来我嫁到古家这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哇……”

月荃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一点也摸不准杏儿此时的想法。

“……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海子骑着高头大马,用花轿把我娶回小南顺。”

“是有些年头了。”

“可是,到如今我咋就连见我男人一面都做不到呢,海子是死是活我总得听个话儿呀!那个归化城啊,我咋就到不了呢?!”

“……”

“呜呜……”

突然杏儿把手里的碗使劲抛了出去,连碗带汤全都抛出去,像狼似的嚎哭起来!

“杏儿,你怎么了?”

月荃走过去,拿手触她的肩膀。杏儿一甩手把月荃的手打开了:“滚开去!你是一只狼!你混蛋!你不是人……”

“你……作甚骂我?”

“都是你!”

“我怎么了?”

月荃在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地观察着杏儿的表情,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事情的转变就发生在杏儿甩开月荃手臂的那一瞬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点醒了,月荃略略愣怔了一小会儿,突然跳起来扑向杏儿。他像抱一只小猫似的把杏儿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怎么的,月荃一伸手就把刚刚垒好的麦垛给推倒了。随着麦垛轰轰轰轰地倒下去,月荃和杏儿也倒了下去……

杏儿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接受着。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和体味刺激着她……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舒畅同时袭击着杏儿。天旋地转,她的感觉接近昏厥。

这时候一场大雨忽然而至。如注的雨滴连天接地,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它的水汪汪的气息中。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在杏儿的脸上奔流着。哗哗啦啦的大雨声掩盖了一切,掩盖了羞怯,掩盖了罪恶的感觉。杏儿放声地大叫起来,像一只真正的狼,一只饥饿的母狼。大雨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衣服,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杏儿似乎没感觉。

大雨也淋湿了月荃,他的衣服,他的裤子。

“你都湿了……”

月荃在间隙对杏儿说。

“不怕……淋湿了好!湿得越透越好!”

他们就在湿漉漉的麦田里滚过来滚过去。他们想借大雨把时间、把自己、把整个世界全都忘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全都是空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就停了。

大雨停止了以后,杏儿和月荃也停了,好像是被提醒了。但是杏儿还被月荃紧紧地拥抱着。杏儿没有看到他们俩全都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月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痴呆呆地看着杏儿的眼睛,目光里是杏儿从未看到过的柔情。杏儿好像还处在昏厥之中,偎在月荃的怀中。又过了一会儿,杏儿才开始清醒过来。

等到杏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本能地大叫一声,看见抱着自己的月荃就好像是看见怪物似的,猛地把他推开了。与此同时杏儿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自己!杏儿猛然跳起在麦田里狂奔起来。

等到杏儿穿上衣服重新回到地头,看见月荃也穿好衣服,他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整个身子蜷曲着。月荃听到杏儿的脚步声,也不抬头也不看杏儿,等了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扑向放在地上的镰刀。还没等杏儿反应过来,就见月荃子已经把扬起的镰刀狠狠地戳进了自个儿的胳膊。

雨水从头上滴到他的胳膊上,血水顺着手臂流到了地里。

杏儿被鲜血吓坏了,她抱着月荃的胳膊拿手往伤口上堵,结果鲜血很快就将她的双手染红了。

“你疯了?你会死的!”

“就让我死吧,我不是人!……我连牲口都不如!”

月荃子责骂着自己,拒绝杏儿为他包扎。

杏儿撕破自己的衬衫,流着眼泪为月荃子把伤口包扎好。

后来她对月荃子说:“月荃子……你……我们做下了什么事?要知道你是我的叔爷呀!”

杏儿疯狂了。她突然嚎叫一声,声音就像母狼似的,向月荃扑过去,她把男人强壮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身下,撕扯着他的头发,拿手巴掌扇他的耳光。

大雨又下起来了。咣啷啷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在他们的头顶响个不停。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杏儿没有和月荃说一句话。不管一起干活儿还是吃饭,杏儿连眼都不往月荃那边看一下。

算起来这已经是杏儿嫁到古家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是月荃子第一次让杏儿体会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人总是贪婪的,杏儿体会过了那种滋味一次就会想要第二次。这一天,他俩相拥着在田埂上翻滚,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快感冲击着杏儿,使她忍不住嚣嚣嚎叫起来,其声犹如野兽。她浑身颤抖着不住地哼哼着,后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月荃子的肩膀竟被她生生地咬出了血。后来当享受的浪涛退去,杏儿伏在月荃的身上像一只乖巧的猫,她一边拿舌头舔着月荃肩头的伤口,一边问:“还疼吗?”

月荃奇怪地问:“平日里你总是绵绵的,今夜咋就像是一只母狼一样狠呢?”

杏儿说:“我也不知道为甚……就觉着咬你我的心里痛快。你别怪我。”

“我才不会怪你呢,”月荃子的大手在杏儿头上抚摸着说,“你越是咬我咬得狠,我的心里才越是痛快!”

杏儿说:“鬼打得你胡说呢!”

“我说的是真话。”

“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我甚时哄过你?”

“我不信。”

“真的!”

“你说的话要是真的,我还要咬你!”

“你咬吧!”

杏儿在月荃的肩上轻轻咬了一下,问:“你当真不怕疼?”

月荃子说:“当真不疼!”

“那我可真的咬了。”

“你咬吧。”

这一次月荃被杏儿咬得终于忍不住了,他叫了起来。

月荃子成了受虐狂了,每次都主动让杏儿咬,杏儿不咬他,他的心里就难受得慌。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因素与生理因素搅和在一起的复杂现象,还是强烈的罪恶感在折磨着,只有在看到自己的鲜血的时候,他的心里才能够略略平静一些。

对这一点杏儿总是不能理解,起初她咬月荃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在她无疑是生理快感的宣泄。后来当月荃一再主动要求她咬时,她开始害怕了。她问月荃,这是为什么?对此月荃也回答不上来。杏儿见他答不上来,就不咬,她说:“我又不是一条狗,随便乱咬人。”

见杏儿不咬自己,月荃子竟然真的生气了。

那些疯狂的享受的时光,在田野上的沟垄里、在未成熟的麦地中、在小厢房月荃的热炕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无耻享受的痕迹。这些痕迹和感觉冲破了时间的樊篱,永久地留在了杏儿的记忆中。于是他们开始交换内心的感受。

强烈的罪恶感折磨着这一对情人,每次做完那事之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人变得憔悴了。这是一个清风缭绕的春夜,风在窗棂上吹奏出轻轻的音乐,一缕浅蓝色的月光照在杏儿光洁滑润的肩膀上。杏儿偎在月荃怀里,两人为前途消耗着脑子。他们又谈到了私奔的事情——这件事他们不知道已经说起过多少次。今天月荃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看咱们还是走吧,”月荃说,“我的心里实在是受不了啦,终有一天就是别人不说什么,我也会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的。”

“要说想离开的心情我还不跟你一样吗,我恨不能立刻就和你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畅畅快快地过几天日子。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也忍受不下去了。”杏儿说,“我俩年轻力壮的不管到哪里也不愁讨一份生活,实在不行咱们也闯西口去!可是我们走了婆婆她一个人怎么活?刚刚死了爹,如今唯一的儿子又出了事情,生死不明。”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不忍心。”

“那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杏儿好像是在问自己,接着又自问自答道,“如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害怕的呢?没有了,我什么也不怕了,该做的事情我做了。我知道女人来世上一遭是怎么回事了,就是立刻让我死,我也不后悔了。”

“倘若有一天被你婆婆知道了,怎么收拾?她要是吵吵起来弄得村里人都知道了……想一想都让人胆寒。”

“那也不害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杏儿决绝的态度让月荃感到非常奇怪。他拿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抬起半个身子注意打量杏儿的脸,一时间他竟判断不出杏儿的话是随意说出来的呢,还是认真讲的。

由于刚才用力出了汗,杏儿的脸潮乎乎的,给月光一照反射出水灵灵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出奇,饱满的奶子在幽暗的光线中起伏着。没等月荃再问什么,杏儿又说道:“现在让我感到心里憋得慌的是,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真的是巴不得婆婆、张婶、杰娃媳妇她们还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让他们看看!最好是我能生一个孩子出来,让他长大,让他整天在村人的眼前跑来跑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人这一辈子还能有什么?”

……

老天似乎遂了杏儿的愿,她真的怀孕了。但事情似乎没有杏儿说得那么轻松,她有些害怕了,有意瞒着自己的肚子。

到了六个月头上,杏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越来越心神不宁,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做饭的时候常常不是把菜放错了就是忘记了加盐。八月的时候杏儿的秘密终于再也瞒不住了,怀孕的肚子越发明显,再也瞒不住婆婆那眼睛了。

这时候杏儿倒是有点坦然,或者说豁出去了。她主动走到婆婆的屋里,指着自己的肚子对婆婆说:“娘,我做下对不起海子的事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哼!”

“我想把孩子生出来。”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都丢死人了。”

“您老人家看着咋办吧,您咋的处置儿媳我都没话说……”

“孽障!你这罪人……想气死我这老骨头?!”

杏儿沉默着。

婆婆突然问:“告诉我,那个野男人是谁?”

“您别问。”

“我要把你的丑事告诉我家海子!”

“我自己会和海子说的。”

“哼!”

“我不愿意再像张婶那样活着,”杏儿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海子他回不来,他死了,可我还要活下去!我要像个人,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活半辈子。”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居然有脸把这些话说出来。”

杏儿一点也不肯退缩:“娘,你要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反正我是把事情做下了,我敢做敢当,一不怕二不跑,我等着你处置我呢!”

言罢杏儿扭身就走出了婆婆的屋子。

“我的儿子他没有死,海子他是不会死的!你等着……”

婆婆疯狂的话语追着杏儿出了屋子。

可是古月荃就不那么轻松了。沉重的罪恶感压迫着他,使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下地,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回村。而海子妈的咒骂几乎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他几乎不敢走出院门,连一个小孩子走过他都要躲避。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在杏儿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清楚的印迹。月亮非常明亮,那时候杏儿来到村子外边的一片高粱地,她观察了一下,选择一个地方坐下来。她在等待月荃的到来。风吹着高粱还未成熟的穗子发出索索沙沙的响声,黏稠的黑色蜘蛛网粘在杏儿的脸蛋子上,痒痒的。心里却是比痒更难受的感觉,有一种痛隐隐约约地在身体的某个位置发作着,折磨着她。

一阵风把月荃的声音吹进高粱地:“杏儿……”

“我在这儿。”

一阵高粱叶子唰唰啦啦的响声,月荃来了。弯曲着身子,高大的身材,身体微微地透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儿,在杏儿的身边坐下。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让我好等。”

“临出来时被张婶喊住了,让我帮她修一下院门。”

“张婶她没问你什么吧?”

“没有。”

“我们的事就怕是张婶看出来了。”

“她看见我们做什么了?”

“还要看见干什么吗?我的身子这么重了她还看不出来?”

“哦……”

“你快想个办法吧!月荃。”

杏儿说着话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我能怎么样,我又不是海子……”

“说的屁话!”

杏儿呜呜地哭起来。

“哭什么么,就是么,我早就说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逃走。”

“往哪儿逃?”

“哪儿都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人认识就成。我们住下,给有钱人做事,不愁没碗饭吃。我的身上有的是力气。”

“说得轻巧!婆婆怎么办?”

“婆婆……顾不了了。”

“不行。”

“那我就没办法了……”

月荃苍老的样子让她觉得极为陌生,就连声音也是,简直就不是那个熟悉透了的男人嗓子里发出来的。月荃说:“杏儿……咱走吧,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这死路一条……”

杏儿知道这是月荃在劝她私奔。月荃这意思她是凭着感觉猜出来的,而不是用耳朵听出来的。杏儿没说话,她不是犹豫不决,而是没有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是的,她不知道离开古家在小南顺的这个院子她还能够到哪里去,换句话说就是她不知道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月荃说:“其实我也不愿走,不明不白的身份跟丧家犬似的……”

杏儿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切思维都停止了。

“可是我们就这样待在村子里,怕是比死还难受哩。”月荃又说,“我俩做下的事就是一辈子也不能再见人的事……是不能再见祖宗的事。”

杏儿不说话。她看着月荃,奇怪的感觉出现了。月荃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身子琐缩着。她看着,心里对自己说:“这哪里还是那个浑身都是武艺的拳师啊,就连一点点影子也找不出来了。”

月荃说:“往后咱俩就隐姓埋名,苟且活着吧。无论到哪一口饭总还是能混出来的。”

“你离开这儿吧,你能拔腿就走,可我不能,我是古家的媳妇,我不能离开古家……除非海子他回来,他亲口说出把我休了的话。”

“你以为海子回来,他还会把你当娘娘似的供奉起来?”

“海子就是当场拿刀把我捅了我也心甘情愿,没有二话。”

……

三天后,古月荃一个人走了。

当杏儿去找他的时候,东厢房已然是人去屋空。炕上放着一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是杏儿不久前刚刚给月荃洗过的……杏儿腆着大肚子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一次眼泪滚滚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落着,在一个黑洞洞的地方飘荡,无以归宿。这眼泪真的是如她后来所说:“哭的比尿的多了。”

她知道这一回月荃真的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为她分担忧愁和羞辱了。

这天深夜,张婶家的院门被人敲响了。张婶披着衣服出去开门,她迎进来的是海子娘。没等古海娘说话张婶就猜出来:是杏儿要生了。

张婶跟在海子娘身后走进杏儿的房间,看见杏儿正在炕上打滚儿,满头满脸的汗,从她的嘴里发出的喊叫声已经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了,简直就像是一只母狼,听着都让人瘆得慌。

海子娘沉着脸立在炕沿儿边。

张婶站在海子娘的旁边默不作声。她一只手用一根小铁棍一下一下地在油灯的捻子上挑,把油灯的捻子挑得很高,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把剪刀放在灯上烧。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消毒方式。

在疼痛的间隙,杏儿睁开眼看见张婶手里剪刀寒光闪闪的。

“张婶……你要做甚?”

“给你接产。”

“你可不要害我的孩子……”

“哼!你还配有孩子?”是婆婆恶狠狠的声音。

“张婶……你帮帮我。”

“你别怕,杏儿。我给孩子剪脐带。”

漫长的等待。

杏儿的眼前是两个倒着的身影,就像魔鬼似的在油灯灯光的映照下晃来晃去,摇曳着,渲染着恐怖的气氛。

疼痛把杏儿的感觉模糊了,眼前倒置的景物和人的影子全都变形了,变得陌生和充满敌意。

持续的疼痛转变成了一阵阵的剧痛,把一切都冲淡了。

张婶就用这把剪子把孩子的脐带剪断了。张婶把孩子的两只小脚并在一起拿左手提起来,腾出右手在婴儿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哇”的一声那婴儿就哭出来了。

婴儿湿漉漉、赤裸裸地来到世界上,他大声地喊叫着。小小的鸡鸡在他的裆间挺着,是个男孩。不知是诉说自己的不幸呢,还是在向世界提出自己的抗议。

张婶说:“还是个小子呢,真可惜!”

张婶把婴儿交在海子娘的手里了。

婴儿在哇啦哇啦地哭着。

海子娘的手在发抖。

黑漆漆的雨夜,她相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里的一切,这个人就是古月荃!过去的亲人、恩人,现在的仇人。多少年以后这种仇恨不但没有削弱,反而以更强烈的势头冲击着她的神经……

这是一个不幸的男婴,黑夜中这娃儿哇哇的哭叫声似乎是分外地响亮。做母亲的从孩儿的哭声中感受到一种危险,她在为孩子的命运而担忧。但是她还不知道,娃儿这小生命在这个世界只有短短几十分钟的历程。油灯照着,杏儿撑起半拉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脸蛋、眉毛、鼻子……还有那一双尚未睁开的小眼睛。奇怪的是杏儿拼命在孩子的脸上寻找的是古海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一时刻她把月荃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与海子睡在一起共同孕育了这孩子。

“娘……您要干什么?”

杏儿热泪滚滚,不知不觉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她觉得这种时候只有丈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相信海子决不会对这个小生命下毒手。

但是做婆婆的却是另外的想法,杏儿念叨海子的声音海子娘听到了,她的反应是咬着牙齿痛骂:“你做下这等丑事还有什么脸念叨海子!等我儿从归化回来,看他不休了你才怪。”

“我等着……他。”

“好,你就等着吧。”

“等海子回来,他想怎样就怎样。”杏儿说,“……我决不二话。”

“等着吧……回头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海子娘将初生的婴儿抓在手上,觉得那小生命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用心,他在拼命地挣扎。是生命本能的抗争,妇人的心有点承受不了了。她的手在抖,心也跟着在抖。

“娘!你饶他一条小性命吧……”

杏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儿媳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凭着直觉察觉出了某种危险。

“没什么,我给孩子洗洗……”

婆婆的声音已经哆嗦得很厉害了。

婴儿哇哇的哭声在暗夜的屋檐下荡着……

一阵湿漉漉的咕咕噜噜的水声把婴儿的哭声淹没了。

猛然间杏儿清醒了,似乎是猜到了婆婆在做什么,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娘……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娘!你不能……害我的孩子!”

没有回答。

“……你饶了他吧,好歹也是一个小生命……你留下他吧,是罪是罚是打是杀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孩子他没有罪!”

……

夜空如磐。古海娘将死婴投入了一个盛满高浓度盐水的陶罐中,死婴沉入,盐水溢出。这时候古海娘猛然看见那死婴圆睁着双眼正直直地望着她,伴随着咕咕嘟嘟的水声……

渐渐地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三天以后杏儿下地了,她走进婆婆的房间。

“娘,我的孩子在哪儿?”

古海娘正在纳鞋底,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死了!”

“死了也有个尸首。我要看看。”

“扔了!”

“扔在哪里了?”

“喂狗了!”

“我不信!”

“哼,还有脸说这种话!下贱的东西。”

“我就是要看看孩子。”

婆婆恶毒地咒骂:“伤风败俗,败坏门风。我古家的名誉都让你丢尽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跟前说话?”

“好,你不告诉我,我就死给你看!”

杏儿离开了婆婆的房间。

婆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儿媳妇离去的背影,看到杏儿脚步咚咚地穿过院子走进了西厢房。

其实此时这对婆媳仅只是隔着一堵墙而已,距离也就是几十步。在墙的那边杏儿的自杀行动已经开始了。婆婆却对危险没有一点感觉,仍然在平静地摘棉花籽。

对自杀的实施者来说,那场自杀的过程很短暂,感觉也很清晰。谈起来也许没人肯信的,杏儿竟然有一种释怀的快感!杏儿把一柄镰刀拿在手上,像欣赏什么物件似的,心里是一片平静,就像湖水似的,觉得心里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此刻她的精神已经走进另一个世界。灿烂的阳光照进窗棂,照射在她撩起衣襟的胸脯子上,雪白的胸脯和乳房是那样地白皙和洁净,感受着暖洋洋的阳光。周围是一片安静。不,是整个世界一片安静。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是无比亲切的感觉。对!这感觉来自于母亲的情怀,她已经是一个母亲!而母亲的感觉是最崇高、最重要的,是压倒一切的。那个从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子就是她的一切!她正在向孩子走去,不久她就能与孩子相聚在一起了。母子享受共同的时光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此刻镰刀的刀刃刺破皮肤、刺入肌肉、切断血管的声音嚓嚓地响着,就像是从未听到过的音乐。

是婆婆走进了屋子,把杏儿的自杀过程打断了。婆婆是来取一把剪刀的,她走进屋子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她抽抽着鼻子问媳妇:“杏儿,你的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杏儿没有回答,事实上她已经没有力量回答了,流失的血液把她身上的力量全都带走了。

婆婆又问了一句:“杏儿,你在做甚呢?”

得到一声微弱的声音,也算不上是说话或者干脆就是一声下意识的哼哼。婆婆警惕了,那声音给她警告。婆婆挪动着小脚走到杏儿跟前,她看到的情形令她十分惊骇:杏儿仰躺在灶前的柴火堆上,脸被一缕从窗户斜着照射进来的太阳光照着,现出惨白的颜色。

“你怎么了?”

婆婆伏下身伸手摸了一下杏儿的脸,手上感到湿漉漉的、黏腻腻的东西。那是鲜血!杏儿哼哼着说:“娘……我不想活了。”

“你别……”婆婆大声地叫起来,“杏儿,你别做傻事。”

“让我去吧……等海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我……”

杏儿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

婆婆一路大叫着把张婶喊来了。

在抢救杏儿的过程中,婆婆张皇失措为张婶当着助手。两个妇人把杏儿抬到炕上,婆婆感到杏儿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柔软,好像已经没了生命的迹象。老妇人哭起来。

张婶说:“杏儿!你咋这样呢?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呢?”

婆婆泣不成声地说:“你也下得了手,杏儿,你不想想你要是死了我一个孤老婆子可是怎么活呀?”

张婶沉着地用一块布条把杏儿的伤口扎住,她用力地结着带子的扣,嘴里说:“你不要哭……杏儿她不会死的。”

婆婆手忙脚乱地帮着张婶把杏儿的一只手臂抓牢,那只手臂好陌生!像是自个儿有生命似的,总是要往一边滑。婆婆像抓住杏儿整个生命似的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那只胳膊。

果然杏儿没有死,她命大。后来请到的大夫说:“如果再晚上哪怕一小会儿,你媳妇的命就完了。一旦血流光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婆婆抹着眼泪:“谢谢大夫,谢谢大夫……你真是我的救命大恩人!”

大夫走到院子里来了,他一边接着张婶用水瓢倒给他的水洗手,一边侧着脑袋问古海娘:“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古海娘说话,张婶就接过了话茬:“是生孩子,遇上难产……”

“真是想不开,年纪轻轻的……你们要把她看护好,千万不能再让她出事了。”

“大夫,你能不走吗?”

“做什么?”

“我媳妇的病有危险。”

“放心,没事了。”大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记住——三天之内不要下炕,半个月之内不要干活儿。”

婆婆把大夫送到院子门外,还没等大夫走远就急急忙忙地跑着回到杏儿身边:“杏儿,做出这种事情,你真傻啊……这会儿你感觉怎样?”

杏儿摇摇头没有说话。婆婆看到泪水在她的眼角积聚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闪着亮光,最后像下决心似的突然从眼角淌下来,通过鬓角流人到头发里去看不见了。一道弯曲的泪痕在脏脸上画出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一向性格随和、性情温顺的杏儿这个突然的举动让做婆婆的感到十分意外,也十分惊骇,她被迫开始反省自己。

终于婆婆向儿媳妥协了,决定为自己的作孽而道歉。

“杏儿……你……你又何必这样呢?”夜里婆婆守在媳妇的身边,像是对儿媳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娘也是做女人的,娘知道你的苦楚。往后这码子事谁也不要再提起了!盼只盼海子他能有个准信儿,只要是海子他能回来,就什么事也齐了,你还是和海子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