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二章

灰色的雾霭弥漫着,天刚蒙蒙亮,归化城内的大街上还冷冷清清的。偶然可以看到一两个挑水的汉子,晃晃悠悠地从街面上走过。他们的木制水桶的钓钩上有铁环在哗啦哗啦地响,声音显得很响亮、很悦耳。从大东街的巷子中驶出一辆马拉轿车,车倌吆喝着赶着车,从挑水的男人身边超过去了。这是一辆精致的轿车,挂着蓝布的帘子。归化城北门,两扇巨大的城门吱吱嘎嘎地叫着被守门人推开了。城门刚刚打开,那辆神秘的轿车就到了。出城后轿车径直往西而去,沿着河沿拐上了牛桥。马蹄嗒嗒,在清晨的郊外大道上显得特别响亮和迅疾。不到半个时辰轿车就来到了西郊龙王庙旁边的董家花园。

轿车停下来。车夫撩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长者下了轿车。长者身着普通灰布大褂,头戴一顶瓜壳小帽,下巴蓄着稀疏的黑胡子,移步走向董园公义地。

坐落在归化城西郊西龙王庙旁边的董家花园内有一个厝放尸骨的园地。这片园地原本是董家花园的一个组成部分,坐落在花园的东南角,后来成了暂厝山西商人的一个地方。四亩宽的场地原本是一片荒地,董家将这片地买下之后打了围墙,植草种树加养花,于是成为一个景致,很是幽静。最初董家花园的主人答应在他们的果园里厝埋死人,只是为了结交官吏和富商。那些死者生前都是官吏和富商的亲朋好友,而且都是晋籍人士。暂厝的意义在于,等到这些尸体变成“干丧”以后,好往原籍搬运。于是这里就成为归化地方一块新近出现的公义地。

说到公义地,在归化城的西郊和南郊大约有十几处,其服务对象主要是山西籍的人士,诸如那些走西口的商人、打工的农民、做工的匠人、唱戏的和游走艺人等。他们中间因为疾病或自然灾害不幸死在了归化,公义地就是埋葬他们的地方。它是地方官府和商社组织举办的一种善举行为。一般来说公义地都有人管理,死人的坟头按行排列,坟头上编有号码,还有详细的登记簿,记载着死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死亡时间、原因、地点等信息。

在那个缺少社会保障的时代,人的生命显得非常脆弱,天灾人祸、疾病、灾害时刻都可能夺去人的生命。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为那些死魂灵安置而开辟园地,于是就有了大片公义地的出现。在归化城除了这些公义地之外,还有另外两处体现人性关怀的善举,就是“梦楼当”和“大炕”。关于“梦楼当”和“大炕”很有些说道。“梦楼当”不是买卖字号,更不是当铺,它是坐落在归化城东郊孤魂庙西北的一片荒地,荒地的旁边矗立着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子,是存放死尸的地方。遇有饿死或冻死街头的乞丐或无业游民,商会、同乡会或是乡耆、地保就雇佣“灰堆”把尸体舁到“梦楼当”。

在归化凡是做这些舁死人、烧死人、埋死人营生的人统统被称作是“灰堆”。“灰堆”是低贱行业中的低贱者,他们靠舁死人挣几文少得可怜的钱,或者冒着感染疾病和遭遇道德谴责的风险剥取死人身上的衣服卖几个腌臜钱来养命混日子。

只因为这种寄存尸体的方式与当铺存放物品的方式似有某种相通之处,因而被称作“当”。“梦楼”颇有些诗性幻想的味道,它的得名肯定与某一文人学士有关。当铺存当的是财物,这里存当的是死人,区别仅此而已。“梦楼当”也有管理,平常日子存放死人的房子都用土坯封死。只有到了每年阴历的二月和八月才撤开土坯,打开洞集中处理两次,届时撤开封口的土坯把尸体全都搬出屋外。有人认领的尸首就由主家缴纳若干银两作为保存费用而后将尸体抬走,没人认领的就抬到小黑河烧了。浑水翻滚的小黑河岸边就成了那些死者的终点站。随着滚滚的浓烟,他们的身体和死灵魂就都脱离了这个苦难的世界。

“大炕”的地址在乃莫齐召前,它的功能与“梦楼当”略有不同。“大炕”是专门隔离病号的地方,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即将死去却还没有死,身染重病的穷苦人的地方。那时候归化道台和土默特衙署合作在隆寿寺街设有简陋旅舍数十家,置之于隆寿寺前的空地上,专门用以收容乞丐和流浪汉中那些染有疾病者,也给此地起了一个含义朦胧的名字,曰“大炕”。归化人都知道谁要是一旦被抬上了“大炕”,那就是在阎王爷那里给你报上名了。

再说神秘的扫墓长者来到董家花园内的墓地后,他把车夫和轿车留在园子外边,自己一个人走进墓地,顺着林间小道来到一个形制很是特别的厝房前。长者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取出一些供品和烧纸,还有一些纸钱。把供品摆好了,然后老人跪下,把带来的烧纸点燃,就着火把纸钱也都烧了。

老人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海掌柜,收下这些纸钱吧,你暂时先用着……我知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今天不管我怎样做再也无法挽回你的生命,更无法洗刷我的罪过。既然是我造下的孽我就应该承担所有的责任,今生今世我愿做牛做马服侍你!做你的孝子!赡养你的老人,养育你的儿孙。你是为了大盛魁的利益而牺牲的,你的死是我决定的,你的命是我拿去的。我实在是不得已啊!为了大盛魁的利益,为了大盛魁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厝房和厝房里的死人海掌柜都沉默着。

人们不会想到,这个长者就是威震整个北中国、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的大盛魁商号的大掌柜王廷相!

大掌柜继续说道:“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魂灵重见天日的时候终于盼到了——用不了几天,等大盛魁账期一过你就可以荣归乡里了!就能清清白白地与家人团聚了!我要为你的冤魂昭雪!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盛魁的掌柜海仲臣是一个清白的人!你死有所值。大盛魁的人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财东,世世代代都将铭记你的英名!”

说着,大掌柜竟流下了眼泪。

咳嗽声震动了纸火的火苗,火苗跳动摇曳起来。眼泪从大掌柜的眼角溢出来。接下来的咳嗽声似乎震动了静静的树林,鸟儿扑棱棱地飞起。

大掌柜把手帕从嘴上拿下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了些许鲜红的血丝。看着那血丝,他长长地哀叹一声,觉得眼前的光线突然转暗,于是闭上了眼睛。

大掌柜知道自己的病是沉重了。三年前那场大厮杀虽说是大盛魁取胜了,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不仅仅是海仲臣的性命,还有数以十万计的银两以及大掌柜的健康。那场厮杀之后,大掌柜身体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焦心的思虑之中度过了多少个难眠的长夜。

天光大亮之后,几个衣衫褴褛的抹鬼人在看坟老人云二爷的带领下来到海掌柜的厝房前。这些专门为墓地服务的受苦人是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民间把他们称作是抹鬼人。

那些抹鬼人一个个满脸的疑惑,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指着棺柩前的供品和烧纸的灰烬,说:“怪了,大清早起的,已经有人来祭奠过了。”

另一个蹲下去拿手触触纸灰,说:“还烫手哩!”

“刚刚有人来过。”

其中一位年长者说:“这你还不明白?这死主是个有钱人!”

另一个说:“你们都不清楚,这里还不只是个钱的问题,你知道这位死主是什么人吗?”众人都摇头。

那领头的向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他不是一般人,是大盛魁的掌柜子!”

“啊……”

领头的接着说:“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为的是掩盖大盛魁走暗房子的秘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过去光听说买卖人奸诈,想不到买卖人还心狠呢。”

“海掌柜死的事满归化的没有人不知道,他犯的是死罪!是董家财主给他收殓的尸首……”

“这事咱说不清。”

“行了,你们知道就是了,再不要往外传。动手干活儿吧。”

“唉!再咋的也是谁死了谁最可怜,你们看这不是棺内的人流出来的汤,都干结这么厚了。”

“三年了,换作别人不是被野狗吃掉了就是被舁到小黑河烧了。”

抹鬼人说得不错。三年前海仲臣的尸体被官府悬挂在北门城楼上示众九日,是董家花园的主人董国玺,冒死将他的尸体收殓起来的。董国玺将海掌柜的尸体暂厝在自家花园的义地内。当然这一切全都是大盛魁王大掌柜暗中委托的,那时候大盛魁正躲避风头呢。说好了待风头过去再做处理。董国玺与大盛魁也算得上是老相与,王廷相把这样机密的事情交给董国玺也是大盛魁对董家的信任。

大掌柜对董国玺做的工作很是欣赏。董国玺是一个讲究信义的人,除了果园他还拥有水地几百亩,门下有好几十个长工做活,每年光是种庄稼得到的收益就颇为丰厚,他当然不缺钱也不爱财,所以大掌柜送他的银两他全都用来为海仲臣修了临时的墓葬。

几年间大掌柜每逢清明、七月十五几个祭鬼的节日,都要亲自前往董家花园的义地去烧纸悼唁。

一般的叫做垒子,像海仲臣那种规模又大又上讲究的就叫厝房。几个抹鬼人干了大半天,终于将海仲臣的厝房修整了一遍。干完活儿坐在地上吸烟休息,正要离去时,忽见大道上有一骑一乘向这边跑来。抹鬼人都站在那里看,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那马跑进了园子,为首的抹鬼人认出了来人,喊道:“贾掌柜!你来得正好,厝房我们做好了,正要交工回城呢。”

贾掌柜下了马连那厝房看也没看就说:“老张,你们先别忙着走。”

抹鬼人以为贾掌柜对他们的活儿不满意,就说:“哪不合适我们再修修,贾掌柜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贾掌柜说:“你误会了,老张,我晚来了一步就让你们白做了活儿,这厝房白修了,还得拆。”

“为什么?”老张不高兴了,抢白道,“我们抹鬼人虽说是做人下贱,可贾掌柜你也不应该这样耍笑人。刚刚做好的活儿,连泥还没干呢就又要拆。早知道要拆何必要我们来垒呢?”

“不是我姓贾的耍笑人,”贾掌柜笑着解释,“总号的大掌柜刚刚吩咐下话,要起灵柩。”

“要起棺?”

“对,是要起棺。”

“做什么?”

“好事情,这棺柩的主人总算是熬到头了——他要荣归故里了!”

“噢……原来是这样。”

抹鬼的人们都说这当然是好事情。

贾掌柜说:“一会儿还得麻烦几位哥们,帮着扛房的师父将棺木起出来,放在太阳地上好好晾晒晾晒。”

贾掌柜打马跑出了公义地,在义地的栅门口勒住了马,喊道:“老张,这活儿千万不敢耽误!半月之后棺木就要起程。”

归化城的生活被一种特别的慵懒笼罩着,表面看还是呈现出安定和平稳。北门城楼上的晨钟暮鼓引导着百姓的作息,它们把灾难与不幸掩盖在钟鼓声中。一些古老的规则控制着城市,也控制着大盛魁商号,控制着归化城人的生活。依照这个看不见的铁的规则,大盛魁商号如期召开了它的三年一届的财东会议。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历来十分棘手的大盛魁的财东会议,竟然在悄然之间顺利完成了。

大盛魁归化城的龙头大商号,市场影响力巨大,社会关系极为复杂,相与联络非常广泛,业务来往十分繁杂,往往一个经营谋略的改变,一个重要的人事变动,都会牵扯到社会上的敏感反应。因而不仅本号人士关注,本地行业人士关注,官府关注,甚至连数千里之外的地方都会关注。比如归化这边开大盛魁的财东会议,远在杭州的当地茶庄会专门发来贺信。会议期间来自各地的贺信、贺礼、宴请不断。往往会议还没开始,宴请就已经开始了。有能力的官府和商业实体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设法影响大盛魁的人事安排和经营方略的制定。

相与们当然更是密切关注!这毕竟是息息相关、利益攸关的事。尤其是依赖大盛魁生存的大小作坊和工厂,在归化、在周边各城市数量非常大。做鞋靴的、做木碗的、做食品加工的、经营驼运的,包括饮食行业也都希望大盛魁照顾自己的生意。一年下来大盛魁在饭馆消费数量庞大,像归化城最大的旅店通顺店有一半的生意是来自于大盛魁,他们都是靠大盛魁吃饭的,其中有不少干脆就打着大盛魁的牌子,当然是得到大盛魁允许的,一旦贴上“魁”字商标,无论什么商品在市场上一概畅行无阻。

王、张、史三姓财东代表如期来到归化城,都在总号预先安排好的客房住下。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初冬的下午。会议就在内院的小客厅召开,会议召开的前一天小院内清静得都让人纳闷!总号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惊愕于这份少有的清静,他们互相见了面都摇头眨眼吐舌头,表示难以置信,表示分外地欣喜——省事啊!

往届的结账会议,又有哪一回不是把大盛魁总号弄得天翻地覆?数十户财东拥挤在大院内,出出进进、吃喝拉撒、议论纷纷,时不时地提出各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不管怎样,掌柜都得应付。每一次结账会议,掌柜、伙计没有被折腾得焦头烂额是不能算完事的。

大账房内几十架算盘噼里啪啦地响着,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有序而紧张。来往账单在先生们头顶上的细铁丝上飞来飞去。一位先生手里拿着一份账单走到坐在屋门口的领班跟前说:“这份货单子我和库存账单对不上。”

领班接过账单仔细看着,说:“这事我不用看,三年的陈账了。这样吧,你等等,我去请示大先生。大先生点头就把它销了吧。”

过了一会儿,领班从外面回到大账房,那位先生迎上去问:“怎么样?”

领班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却兀自发起了感慨,说道:“哎呀呀!你猜猜大先生在做甚?”

“在……忙吧?”

“忙?哼!”领班先生说,“一个人在抽水烟呢!”

“好清闲啊!”

“是啊,我都奇怪呢。往次结账会议那真的忙得四脚朝天!”

“岂只是一个‘忙’字能够了结,那简直就是上上下下被弄得焦头烂额!”

“还是大掌柜能耐啊!一个改革就把一百多财东出席的会议变成了十几个人的小会!”

“正德是功泽后人!……”两人感慨了一番,那先生才问:“对了,那笔呆账大先生怎么说?”

“大先生说销了吧!”

本来在归化城大盛魁地位就特别,它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意。以往作为大盛魁的财东,来到归化城一个个都是趾高气扬,气壮如牛,优越感十足,常常在会前会后逛街走市,游走赌房妓院,难免滋惹是非。曾经发生过的财东与活佛冲突事件,就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伙计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稍有不慎就会招来麻烦。就连掌柜们在财东跟前也都是敛声静气,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要听到财东有什么吩咐都立刻放下手里的营生去办。如此一来就严重地影响了字号的正常业务,那些本来应该住在大盛魁客房的被迫移到城中的客栈。大盛魁自己的客房全都被财东住满了。因此客商们怨言颇多,也没办法。这些人是财东啊!财东的意见和评价决定着掌柜们和伙计们的命运。所以在结账会议还没到的时候,字号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千万注意伺候好财东。免得招惹是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好了!还没什么感觉呢,结账会议就已经结束了。大盛魁城柜上下真的是大喜过望!大家都惊叹于大掌柜的铁腕!要不是三年前大掌柜坚决地改革财东会议的程序,把财东会议改成财东代表会议,事情哪能这么简单。负责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如释重负,他对王福林发表自己的感慨:“我之前做了周密的安排,一切事情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会议竟这样简单就结束了!……真是难以置信。”

“我的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哪!”

“要不说人们对大掌柜就佩服呢!真的是功德无量啊。”

“不是一时一事,给后人都铺平了道路。”

“是啊,你想想,以前财东会议光是从晋中来的财东户就有一百多家,现在只有三个代表就把事情办了。多简单!”

“以后不管是谁执掌大盛魁,财东会议都好开了。”

……

岂只是贾晋阳,总号上下掌柜和伙计无不是如释重负,都感叹要不是王大掌柜改革了财东会议的方式,哪能有今天这份轻松和清静!有了切身的感受,因此再看着大掌柜的时候眼神中不免就多了几分崇敬。

财东会议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大盛魁归化城总号,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伙计走出大门,他一路小跑着穿越了小东街、大北街,出了北门。大盛魁的小伙计沿着扎达海河左岸石砌的河堤向南跑了不足一里穿过了牛桥,依旧是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坐落在扎达海河右岸的道台衙署。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北门外的道路塞满了许多民工,锹铲筐挑在忙碌着,身穿公服的衙役一个个手提鞭子或腰刀在工地上走来走去,监视着干活的民工。他们都是道台衙门派出的监工。按照新任道台张国筌的命令,归化城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

接待他的是道台衙门的文案项怀义。

“我叫善元,是大盛魁王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善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在项怀义的手里,说,“这是我们王大掌柜亲自安顿的事,要我把信交给道台大人。”

“咦!不对吧?”项怀义上下打量着小伙计,说,“你怎么会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呢?你是个骗子吧?大胆歹徒你如实招来!”

“项大人息怒!”善元不慌不忙地解释说,“我就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

“不对!大掌柜的贴身伙计我认识,我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叫……靖安!”

“原来是叫靖安。”善元说,“不过靖安已经不在大掌柜身边做事了。”

“靖安哪里去了?”

“柜上调他去了恰克图,此刻正在驼路上呢。”

“哦,是这样。”

“我是十天前刚刚接替靖安的。”

“哦,是这样。”项怀义说,“我知道了。”

“项大人不见怪我就是了。”

“我见怪你做甚!?”项怀义说,“我早就听说了,你们的大掌柜是个很挑剔的人,他信得过的贴身伙计很少,自从那个名叫古海的被开销以后他已经一连换了好几个贴身伙计了。我看你恐怕也待不长……”

“谢大人!”

“我知道了。”项怀义打住话头接过信,看了看信皮上的字,对善元说,“你回王大掌柜话,就说张大人此刻不在府上,过一会儿我就去把信交给他。”

善元说:“张大人此刻在哪里?我把信送过去。”

“你……有所不便,”项怀义迟疑一会儿说,“张大人的住处还是我亲自去吧。”

“这个……那就烦劳项先生了。”

项怀义把善元打发走了之后,对两个衙役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地迈出了门槛。这项怀义年龄在二十八九岁,是张国筌妻子的一个远方侄子,别看他只是在乡试考中了秀才,但是为人却是十分地灵秀,办事周详,眼路宽阔。项怀义跟随张国筌左右,很是能为他出谋划策。

张道台上任,使整个归化道台衙署显得焕然一新。改组了道台衙门的班子,一律录用讲京腔的北京人,走进道台衙门听得是满口的京腔。这一条颇受新城满人的赞赏。绥远城的满人操的也是京腔,道台衙门的京腔使他们感到亲切,也似乎是文明一些。北京乃天子脚下,就是一般的庶民百姓只要他张口能讲一口京话也自觉带三分傲贵之气。项怀义不但是公事上做事利索,就是在私人方面也为张国筌个人做过两件漂亮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在归化城城西的宁武巷购置了一处院子,归化人都知道这宁武巷连同和它毗连的杨家巷是归化城有名的富人住宅区。

宁武巷处院子连同院子的女主人都是项怀义为张国筌安排的,这女子原本是美人桥一位名妓,名唤路涣涣,生得分外妖娆、百媚千姿。是项怀义从中搭桥把路涣涣收做了张国筌的二房。

项怀义刚来归化的时候,只是道台衙门府的四个协理通判之一。一年之后,张国筌便把从杀虎口移过来的最大的税关——塞北关交给了项怀义管理,并且以归绥道的名义通过山西巡抚奏准清廷,任用项怀义为札委归化公艺局提调差使,官从六品。算是对项怀义的投桃报李。然而项怀义对他的六品乌纱并不特别放在心上,为人做事颇为随意。一日公事完毕,便脱去公衣,换上随心的便装。若是在夏天的日子里他就身着一件细白夏布衫,长衫的内里穿一件纺绸小褂裤,脚上是一双竹布袜子,玄色贡缎面的双鼻梁鞋,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

项怀义来到一座幽静的院子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环。单从外表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民宅,正房四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倚着南房的东南角是一个门楼。整个院子是灰色调的,灰色的砖、灰色的瓦、灰色的墙,用白石灰勾勒出来的砖缝,非常整洁。这座院子的大门通常总是紧闭着的,就连左右邻居似乎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宅院主人的真实面目。这是一个破产商人的宅院,自从宅院易手之后张道台就经常住在这里了,他给了那宅院新的女主人以妾的名分。这宅院显得十分神秘,往来的客人很少,但都是体面的上流社会人士。客人们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敛声息气。其实这宅院对张道台来说更是一个私下里办公事的地方,在公堂上不便说的话,不便做的事,便都在这里悄然完成了。

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近,院门打开了,出现在项怀义面前的正是路涣涣。项怀义随着路涣涣走进院子,绕过照壁径直来到正房子跟前,还未等路涣涣言声就听见从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是怀义来了?”

路涣涣轻声说道:“大人,正是项先生!”

只听张道台说:“让他进来吧。”

还没有进门呢,项怀义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踏进门槛,看见张道台正躺在炕上抽大烟呢。

张道台吸足一口烟后把烟枪递给路涣涣,另一只手接过项怀义递给他的信封。张道台脸上现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一边从信封内抽出信瓤一边问:“是买卖城来的紧急公文吗?是又出了什么乱子了吗?”

“不是,”项怀义回答,“是大盛魁送来的请柬。”

“哼!”张道台鼻子里哼哼着表示着自己的不满,用目光指指炕边的凳子说,“你坐吧。”

路涣涣也在炕边坐下,亲自装了一炮烟点着了递给项怀义:“项文案,你也抽两口。”

张道台把目光从信上移开,看看项怀义说:“大盛魁又闹什么花招?”

“不清楚。”

“不管他,既然是大盛魁的事,我就不能推辞,去吧!”张道台把请柬丢在一边重新拾起烟枪吸着,把一口烟深深地吸入肚子里。然后问,“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吧?”

“就是铸银的事儿。”

“你是说大盛魁在北京理藩院活动争取铸银权利的事吗?”

“是!”

“我知道,王大掌柜为这事往理藩院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算是下了大本钱了!”

“听说是给恭亲王送了纯金铸成的金牛。”

“是给恭亲王的生日贺礼,恭亲王属牛。”

“不管下多大本钱也是合算的事,把铸银的权力拿到手就是代表朝廷做事了!”

“那是。”

“不过我听说俄国商人在喀尔喀折腾得很凶,不少地盘的生意已经被俄罗斯人给抢过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平静啊!英国人也在动驼道的脑筋。”

“听说了,不过大盛魁在草原上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基础深厚。俄国人轻易动摇不了。”

“对!大盛魁不是胡雪岩。”

“就算是俄国人、英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归化的洋人他们全都加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弄得过大盛魁。”

“看来我们道台衙门和京帮商人还得看着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说了一会儿闲话,张道台才把请柬拿在手上看。

“大盛魁是什么掌柜故去了,要闹这么大动静?”张道台把请柬看完了,隔着烟雾问项怀义。

“名字在那请柬上写着呢,是一位姓海的掌柜。”项怀义紧吸了两口大烟,嘴里倒着气说。

“我看着他写着姓海了,可是我好像没听说过大盛魁有个姓海的掌柜子。”

“大盛魁掌柜子多了,大人哪里会一一都认得。”

“你刚来归化不久不明白的,大盛魁的掌柜多是多,可主事的也就那么几个。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掌柜子我们应该都认识的。”

“那小人就不知晓了。”

“等打问清楚了再说吧。”

“是,是得闹明白才行。”项怀义赶紧把烟枪递还张道台说,“不然随便一个小掌柜死了就请道台出面,岂不把四品官累死?”

“累死我倒好说,就怕是坏了规矩。”张道台说,“地方上没有规矩可是不行,不能随便什么事都把我这个道台拿出去。”

“我明白了。”

项怀义退出了屋子。

现任的归化道台张国筌可不像他的前任胡道台那样糊涂,他早就知道自己到归化来任期有限,做官的时光相对来说总是短暂的。俗话说铁打的官府流水的官,张道台是个目光远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官总有做满日子的时候,所以他早就积极地为自己辞官后的生活铺垫后路。张国筌决定留在归化做生意了,一连待了好几年他认定归化是一个滞金纳银的好地方。张国筌看好了,他也要做驼道生意!也要做俄、蒙的生意!他要做归化人所说的“长着三条舌头的商人”,他要过挣钱无数的生活!

张道台有他的优势,早年间张国筌曾经在通州做过漕运仓库郎,在漕运方面人头很熟。要说搞驼运他不行,但是要说搞漕运,那肯定是张国筌的强项。他计算过了,倘若他来做,就会水陆联运,节省不少运费。

张国筌注意到了英国人的和记洋行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归化地方做皮毛生意了。大家都知道“和记”最早在上海登陆,其分号开遍了大清国一十三省,根基雄厚。他要是做这一行不会比英国人差。

但是现在张国筌头顶上还有四品官帽压着,所以计划也还只是计划而已,他得在其位谋其政。但是在位是在位,张道台的心境与刚上任时已大不相同,做事为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谨慎,所以在道台衙门便经常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张国筌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不但官场上的事做得活络,而且插手了生意场上的事情。

其实张国筌早就有打算,他来归化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弟弟张国泰也弄了过来。张国泰到归化来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专门来做生意的。他到地方不久即在归化大南街开了一间京派买卖,字号的名称叫做“京履泰”。京履泰专营京货,百货、副食不拘其格。有张道台做后台,有京履泰带头,没有几年的工夫,京庄商号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在归化城迅速发展起来,成为归化城继山西商帮之后又一股不可小觑的商业势力。谁都知道,京帮商人的头面人物是张国泰,其精神领袖则是道台衙署的张国筌。

张国泰的京履泰差不多是和俄罗斯、英国、德国等洋商前后脚进入归化城的。短短的时间内,这座塞上著名的商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归化早已不是过去的归化。洋商的大量拥入,改变了归化旧有的格局。首先是坐商、零售商的市场被洋商占去不少。就算是通司商行的买卖也不是归化商人一统天下了。俄国人伊万的公司进驻归化,这个精明的俄罗斯商人依靠自己的坚韧与技巧终于把他的两只脚稳稳地站在了归化的土地上。他在大南街的有利位置开设了三间门脸的铺面,专门经营俄罗斯商品,色彩鲜艳的哈喇、俄罗斯标布、上等的皮毛吸引着归化的消费者。进入归化城的北门从大北街到大南街,洋商开设的买卖差不多已经连成片了。大街上随处都能够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走动。

卯时,道台专用的四抬蓝色布幔的轿子就把张道台舁到了大盛魁总号。

在迎宾的小伙计引领下,张道台一走进大盛魁前院就被盛大的场面惊呆了:宽敞的大院里早已挤满了人,黑压压的穿蓝布褂的人是字号内的伙计和掌柜,整整齐齐地站着,头顶的瓜壳帽子上都敷一块白布,每个人的腰间还系着麻绳。伙计们的前面是穿架裟的僧人,一个个合手闭目在彩色的蒲垫上端坐着,法鼓和法号手横着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巨大的白色横联在屋檐下挂着,上书颜体大字:海仲臣先生千古!东西厢房的屋檐下、阁楼楼梯上到处都挂着白色的挽联。挽联的落款有天义德商号、元盛德商号、着老商会、小三号、万驼社、羊马社、毡靴社,还有洋行中的西伯利亚公司、英国人开的和记洋行等。其中一幅特刺眼,张道台仔细观看着,落款处竟然签着他的大名——张国筌!

碍于情面又不便问,只好咽下吐沫忍着。扭头看看,只见一位年长的喇嘛盘腿坐在垫上手捻佛珠呢呢喃喃地在念经,甚是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大召的住持达喇嘛!在诵经喇嘛的后排站着大盛魁商号的掌柜和王、张、史三姓财东;各家商号的掌柜,各家行社的主事人,还有高鼻子卷头发的洋人,都是些张道台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表情悲戚,拿哀伤的目光看着张道台。

诵经声伴着法鼓、锣擦齐鸣,震得脚下的地皮都直颤。屋檐下、廊柱上、旗杆上、巨大的货垛子上……到处都挂着、贴着白色的挽联。

张道台眼前浮现出海仲臣那僵棍似的尸首在城头的木杆上悠来晃去,长发披散着,上面挂满冰霜的样子……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大人,这边请!”

引领的小伙计一连说了好几遍,张道台方才听见,他一边走一边看甬道两边的景致。

白色的嶂联垂挂着,数不清有多少层,里里外外密密匝匝,人就在嶂联之间穿行。

大掌柜王廷相身穿重孝在内院门口站着,亲自迎住了张道台。张道台诧异的目光在大掌柜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心里想今日大掌柜是在给谁当孝子呢?张了张嘴,终于没有敢问出来。大掌柜陪着道台大人进了客厅。大掌柜从道台大人脸上的表情猜出了他是有话要问自己,但是没有理会。进门后,大掌柜装作不明不白地对张道台说:“张大人,请上座!”

张道台却不肯就座,他拉住王廷相的衣袖上下打量一番,神态十分紧张。那眼光分明是在问:“究竟死了什么人让大掌柜身穿重孝?”

未等大掌柜发话,张道台使个眼色对善元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我与大掌柜有话要说。”

善元前脚刚刚跨出门槛,张道台就低声问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掌柜装糊涂:“道台大人问的是什么?”

“大掌柜为何身穿重孝呀?”

“为死去的海掌柜啊。”

“我是问你,这是为哪一位海掌柜做道场?”

“就是那位死在乌里雅苏台,后来又被你张道台吊在北城门楼子上的那个海仲臣。”

“啊!真的是他?”张道台惊愕的面部表情显得夸张得有些过分。这一点大掌柜自己也觉察了,他笑道:“张大人不必如此。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大掌柜几乎是摁着请张道台在椅子上坐下。

“这……”张道台怔在那里,讷讷地问,“王大掌柜,你这不是在与我张某人开玩笑吧?”

“我王某哪敢与大人开这等玩笑?”大掌柜认真地说,“敝号真的是在为海仲臣海掌柜做吊唁。”

张道台不等王廷相把话说完,脸色立刻就变了,说道:“王大掌柜,你你……你也太大胆了吧!”

“大人息怒!”

张道台哪里还能按下心中的怒气,厉声说道:“你也太大胆了吧?!……太过分了!”

“大人!听我说,”王廷相解释道,“前次处分海仲臣确属冤枉!”

“三年前是我张某人亲自下令把海仲臣的尸体在归化城北门城头悬挂三日,事隔三载大盛魁为海仲臣做道场已属与本府对抗,今日又要我亲自出席,这不等于是我在公开为其平反昭雪吗?我堂堂朝廷钦命道台岂能如此被人挥来喝去。我原以为只是结账会议完结请我赴宴呢,哪承想居然是这等事体,既是如此恕我张某人先行告辞。”

盛怒之下的张道台把双拳抱在胸前朝王廷相照了照,扭身就朝客厅外走。

在场的人全都被张道台的举动弄傻了,面面相觑。

“张大人息怒!”惊慌中贾晋阳扑到张道台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大人留步!”

“闪开!”

只见张道台胳膊一挥就将贾晋阳拨到一边。

大掌柜也不去追,只是沉着脸望着张道台离去的背影。

“怎么办?”贾晋阳问大掌柜,“我去把张大人追回来……”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贾晋阳挡住了。

反应灵敏的李泰追上张道台:“大人请留步!”

张道台站住了。

内院陷入一片寂静。

李泰靠近张道台低声说:“请张大人给王大掌柜一个面子……”

“哼!要我给他面子?”张道台愤愤地说着看了大掌柜一眼,指着铺天盖地的挽联挽嶂说,“也成,让他先行把这些东西全都撤了!我就留下。”

没想到张道台一下就把球踢到了大掌柜的脚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全都集中到了大掌柜的身上。只见大掌柜黑色的长眉在眼眶上抖动着,目光凝视着张道台,半晌不说话。

“你撤还是不撤?”张道台又追问了一句。

只见大掌柜牙关紧咬还是不表态。

“好!大伙儿可是都看在眼里了——”张道台高声说道,“不是我张某人不给大盛魁面子,现在是大掌柜他不给我面子。当着在场所有掌柜的面,我再问一句:王大掌柜,这些挽联挽嶂你撤还是不撤?!”

“我不撤!”大掌柜说,“我一个不撤!”

“嗨!那就休怪我张某人无理了!”

说话间张道台扭身就朝月门走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月门的后面,把一片寂静留在了内院。众人被张道台的气势震住了,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说怒气冲冲的张道台刚刚跨过套院的月形拱门,就听得外院一声高呼:“绥远将军衙门裕瑞将军到!……”

张道台像突然间被什么魔法给拿住了,愣愣地定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正在愣怔间,就见王廷相、郦先生、贾晋阳还有天义德的李泰、郭玉,元盛德掌柜等一帮大大小小的掌柜和伙计纷纷走出月门,朝外院大门走去。大掌柜甚至在经过张道台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停一下脚步。是贾晋阳给了他一个提醒,贾晋阳在经过张道台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贾掌柜扯扯张道台的衣襟说道:“张大人还等什么?”

“我等什么……”张道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回答贾晋阳。

贾晋阳笑了,说:“张大人还不去迎接裕瑞将军?”

“去,去……去迎接裕瑞将军……”

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张道台才醒悟过来,随即脚步匆匆地跟着众人走向大门。

身着一品武官朝服的裕瑞将军出现在大门内的时候,在外院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人。有大盛魁的掌柜、伙计,也有前来吊唁的各方人士,还有正在做法事的喇嘛和道士。不论什么身份,对朝廷钦命一品大官大家全都是尊礼有加。

“小民王廷相给将军请安!”

“小民郦喜元给将军请安!”

“……给将军请安!”

……

张道台急急跑过去,从人缝间挤上前,给将军跪下。

“下官归化武备道台张国筌给裕瑞将军请安!”

张道台一边给将军请安,一边心里连连叫苦:王廷相啊王廷相,我张国筌这一次又被你活活耍了。论官品,张国筌是个四品官,差将军六级呢。俗话说:官大一品压死人。这大六品就更不用说了,那就是六座大山压在了张国筌的头上。

“各位请起!各位快快请起!”

“谢大人!”

跪在前面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倒退着给将军让开一条道。

“想不到张大人已先我到了,”裕瑞将军来到张道台的面前,说道,“何必拘礼物!张大人请起吧。”

“谢大人!”

张道台低着头站起身,退到一边。

一品大员都来为大盛魁捧场,四品的张道台哪敢不买账!张道台尴尬非常,支吾了一阵后,只好跟在将军身后重新返回到内院。裕瑞将军与张道台不一样,他调任绥远刚刚两年出头,对于海仲臣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不知晓。王大掌柜之所以敢如此大肆铺张地为海仲臣吊唁,也正是打了这个时间差,而折面子的还是张国筌。此时张道台只好客随主便,神色沉重,表情自然,跟着引领小伙计走到场面的前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在背景墙前面正中间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海仲臣的棺木。史耀哪里知道这上好的柏木棺,是大掌柜王廷相亲自选料、亲自监工,早在三年前海仲臣遇害之年就制作完成的。完成后就摆放在大盛魁城柜内院的西仓房。那里原本是一连三间放置香料的库房,后来专门腾出来放置海仲臣的棺木。那棺木正面的堵头用料是三寸的柏木板,顶料和两侧全都是两寸半的木料。底座也是用的好柏木,加在一起整个棺木重达一千八百斤!当初把做好的棺木从棺材铺拉回大盛魁的时候是用了一辆三套马车,八个精壮的汉子喊着号子才把棺木抬上去。放进房间的时候就颇费了一番周折,首先宽三尺三、高三尺六的棺木头就进不了屋门,大掌柜下令把门板卸下来,又把门框摘掉还是不行,后来干脆把连挨门的窗户也一并卸掉,才勉强把做好的棺木抬进屋子里。

三年间,每到春天阳气上升大地回暖的时候,大掌柜就要把棺木油漆一遍。油漆用料也十分讲究,是从贵州贩回来的桐油。桐油滑润透亮,散发着香气。大掌柜不请油漆匠人,而是自己亲自操作。谁都知道大掌柜是双手残疾的人,是徒有一双秃手,平日里就是给自己穿衣喝水都要贴身伙计伺候,但是给海仲臣的棺木上油漆的时候,每次大掌柜都是亲自操作!绝不要人代替,也不要闲杂人员在旁边,就连贴身的小伙计善元也被他支到一边干别的去了。三年间把棺木油了三遍,再加上原来的第一层漆,海仲臣的棺木总共油漆了四遍。每次用漆是三十八斤,四次油漆总共用了一百五十二斤上好的贵州桐油!全都是大掌柜一个人完成的。

这样棺木的重量达一千九百五十二斤!

放置海仲臣棺木的房间不允许人随便进去,门窗紧闭。棺木可以从窗户缝隙看到,非常地雄伟。堵头的四周和棺盖儿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常常有好奇的伙计甚或是掌柜悄悄观看,都备感惊讶,也不敢议论。棺木在大盛魁城柜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东西,后来渐渐传出去,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张道台越想越纳闷儿:海仲臣这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事先自己就一点都不知道呢?心里责怪道台衙署的公人耳目麻木,项怀义不够尽心尽责。

在置放海仲臣的棺木的两侧,左面是喇嘛的队伍,右面是道士的队伍,各有七七四十九人。佛、道两家同时念经作法,场面十分宏大。

不知为什么,张国筌心里总觉得将军看他的眼神不大对,目光中闪烁着恶狠狠的意味。张国筌心里琢磨着,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将军大人。要知道将军可是一品大员,无论在巡抚衙门还是理藩院恭亲王那里递上一句坏话,自己都受不了。于是,他尽量赔着笑脸。他也没注意大掌柜王廷相从他的身旁走过去。张道台听见王大掌柜问将军:“请将军给大伙儿说两句话吧,难得有机会聆听将军教诲……”

将军没等大掌柜把话说完便说:“我刚由京城到达此地不足两载,人地两生,市面上的事情多不了解,就不说什么了吧……”

“讲几句吧,将军!”大掌柜说,“您讲话有特别意义,对死者是安慰,对生者是勉励!”

“我就不勉强了,”将军把目光引向身边的张道台,“还是请张道台出来讲话吧!归化地面上的事张大人最是熟悉!再者说父母官也属责无旁贷。”

大掌柜走向张道台。

张国筌躲闪着。

大掌柜说:“既然是将军亲自点名让张大人讲话,想必张大人就不会再推辞了吧?”

“这个……不妥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裕瑞将军道,“你是归化道台,地方上的事务理应关心。张大人出面讲话是正道!”

“那……”张国筌清清嗓子说,“我来说两句。”

大掌柜在旁边看着,心里忍不住笑起来。照理说,在这种场合请张道台讲话实在是在为难他。在归化谁都知道,三年前把海仲臣吊在归化城北门城楼上的正是他张国筌!那时候围观者成千上万,张国筌恶狠狠的样子,每个在场的人全都记忆犹新!现在,还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这张嘴,他要当众讲出与三年前完全相反的话,要讲海仲臣是一个克己奉公的好掌柜,遵纪守法的好商人,是归化商人的楷模……张国筌想一想,自己都觉得牙根发酸、脸发烫,脸上的汗流了下来。他扭脸看看,目光正好与大掌柜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掌柜的目光冷峻、强硬,他仿佛听到“砰”的一声响,心里颤抖,马上后悔起来。

“我……大掌柜!”

豆大的汗珠从张道台的脸颊上滚下来,那样子简直都要哭出来了。一副可怜相都让大掌柜可怜了。

“大人您就不必推辞了。”

“还是请将军讲吧。”

“何必,”将军冷冷地道,“张道台不必推辞。”

“这……”

“这有何难?!”大掌柜的眼睛布满红的血丝,“想当初张大人在归化城北门外面对数万民众是如何讲的,今日还怎么讲就是了。”

数百张面孔对着他,其中许多人的眼睛里放射出迷茫的、困惑的、期许的光芒。

“好,我讲……”表情沮丧的张道台朝前跨出一步,“大盛魁诸位掌柜和伙计!诸位朋友!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是为了一个冤魂的归乡,他就是海仲臣掌柜……”

大掌柜端正地站着,表情庄穆。

张道台讲话后喇嘛们开始诵经。

吊唁活动的主事人是大召的主持达喇嘛。

达喇嘛宣布海仲臣的吊唁活动正式开始。接着坐在达喇嘛身后的两排总共八名喇嘛一起吹起了法号。一丈五尺长的法号一起响起,声音大得整个归化城全都能听得到。

张道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法号制造出来的声波中一个劲儿地颤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袭上来,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被吊在北门城楼上的海仲臣,那具像冰棍似的尸体在寒风中摇摆,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张道台听着。

喇嘛念经的声音低沉浑浊,一阵阵地敲击着他的耳鼓。

准备运送海掌柜灵柩的车队静静地等候在城柜大门外边的街道上。拉运棺木的牛车也是特别制作的,车厢和车辕都是加厚加长加宽了的,由三头健牛牵引。车队和围观的人群把整个德胜街全都塞满了,堵得水泄不通!有的人为一睹盛大场面攀上了街道两侧的大树,也有人爬上了人家的房顶,盛况空前。

担当司仪的达喇嘛举起一只手高呼:“有请海掌柜仲臣魂归乡里!”

人群一阵骚动。抬棺的八个汉子在贾晋阳的带领下走近巨棺。场内一下安静了。可以听到汉子们紧张的呼吸声、咳嗽声。最先听到的是绳索勒着棺木启动的声音,吱吱嘎嘎的响声揪着人们的心!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都绷紧了,一双双惊愕的眼睛紧盯着棺木。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合着低沉的号子:“嗨吆——嗨!嗨吆——嗨!”

人们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巨棺。所有的人全都敛声静息,等候着。

杠夫们的沉重的脚步震动着脚下的土地,整个院子都跟着在颤抖!地面在颤抖!房子在颤抖!人在跟着颤抖!和着喇嘛的诵经声,香烟缭绕。

人群簇拥着,在唢呐锣鼓轰鸣声中,八抬大杠把巨棺从大盛魁城柜大院舁了出来!

巨大的棺木缓慢地移动在德胜街的街道上。海仲臣的棺木被装上了那辆特制的牛车。送葬的车队从大盛魁院子门前启动,缓缓地移动。经大北街、大南街出归化城的南门。整个大东街、小东街、大北街、大南街全都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白色的挽嶂连天接地。不到三里的路程,送葬的队伍用了一个时辰才算勉强走完。

大掌柜率领大盛魁总号全体掌柜、伙计送到大城南门外,方才停住脚步。海仲臣的棺木由贾晋阳掌柜亲自押着送往山西的老家安葬。

为海仲臣超度亡魂的法事进行了两个时辰,张国筌就跟了两个时辰。法事完了,官员和客人自行散去。贾晋阳把正要上轿车的道台大人叫住。

“还有什么事吗?”张国筌紧张地问。

“有事!”

“啊!还没完哪?”

“是好事,张大人!”

贾晋阳把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从袖筒中拿出来,递与张国筌:“这个是敝号给张大人的一点意思……”

“是什么?”

贾晋阳把嘴凑到张国筌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是两千两银票……”

张国筌愣怔了片刻,终于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脸上现出了笑容,伸出手把银子收了。

大掌柜率领大盛魁总号全体掌柜、伙计把海仲臣的灵柩送到归化城的南门外,方才停住脚步。海仲臣的棺木由贾晋阳掌柜亲自押着送往山西的老家安葬。

吊唁完毕,史耀回到大盛魁总号内院的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从早到晚没吃几口东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也顾不上饥饿的事,他和衣倒在炕上便睡了。对他来说困倦的感觉更厉害!从开始祭奠到把海仲臣的灵柩送出城,整个过程史耀晕晕乎乎的,有一种若醒若梦的感觉,疲累非常!

史耀方才醒来就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拳师古月荃。

“史东家,您睡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已然是卯时三刻了,方才王财东的随从小厮过来问事情。”

“哦,我睡过时了。”史耀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问您什么时辰起身。”

“王财东他人呢?”

“那小厮说王财东在等您的话呢。他早就醒了。”

“哦,是这样……”史财东伸出胳膊打个哈欠,说,“再等等吧,我口渴得很。”

古月荃问:“东家要喝什么茶?”

“好,随便弄吧。”史财东说,“这客房里全都是一等一的好茶!”

一边弄茶叶,古月荃一边和史财东聊天:“东家,这次的结账会议也太简单了吧。”

“是的,恍惚之间就已经完成。”

“不过这样也好,省却了东家好多的心思。”

“倒也是的。”

“过去开财东会我没来过,”古月荃说,“不过我听说每次都很麻烦,吵吵闹闹的,拖好长时间也利索不了。”

“人多嘴杂。”

……

喝着茶,说着话,王财东就过来了。

“今天就动身吧,”史财东表示,“住在这里我心里很是烦躁。”

“乱糟糟的,我也不安宁。”

“可是,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妨事!只要出了归化城,哪怕住在路边小店也不碍事。”

“好,既然史大财东都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呢,那就走吧。”

“月荃,你去喊赶车的马师傅,让他立马套车吧!”

“哎!”

古月荃去了。

王财东问史耀:“要知会张财东一声吗?”

“算了!”史耀说,“张财东家在杀虎口,距归化很近,他不着急。”

虽然说古月荃按照东家的吩咐去安排轿车了,但是他的心里很是不快!他不想这么早就离开归化城,他个人还有要紧事需要在这里办。

古月荃不愿意过早离开,不过他的意见不重要。在场面上他只不过是个下人。古月荃能到归化来,是东家史耀的一句话才实现的,当然也是古月荃多次要求的结果。在史家的大院里,可供史财东带出来的拳师有好几个呢。

古月荃到归化来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打听侄儿古海的消息。没想到在归化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办自己的事情,甚至他都没机会走出大盛魁总号的大院。白天他得跟着东家,晚上更是不敢离开一步。打听不到古海的消息,回去没法向古海娘和杏儿交代,这不能不让他着急。

只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古月荃问和他一起吃饭的伙计:“我想打听点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事?”

那小伙计很和气地问。

“打听一个人。”

“你打听什么人?”

“一个伙计,也是在大盛魁做伙计的。”

“他叫什么名字?”

“古海……”

哪知道那小伙计一听说他是打听古海,脸色霎时就变了,同时很警惕地扭头朝周围看看。

“你认识吗?”古月荃又问了一句。

“古拳师,你听我一句话,”那小伙计压低声音说,“在大盛魁不该伙计工人知道的事情你千万别打听。”

“我不是伙计,我也不是大盛魁的人。”

“一样,你不是伙计,我知道你是个拳师。可是拳师也还是个下人。”

“下人怎么样?”

“下人就得多干活儿少说话。”

“怎么?”古月荃奇怪地说,“我只是打听一下古海。”

“你不要打听了……我不知道。”

说着那小伙计端起饭碗离开了,把纳闷的古月荃丢在那里。对此古月荃是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后来古月荃又找空子问了另外几个伙计,结果大体一样。能有的收获就是——古海被字号开销了,至于下落无人知晓。

现在史财东就要返乡,古月荃还没有把海子娘和杏儿交托的事打听清楚呢,他怎么能甘心。但是正如那个小伙计对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下人,他只有做事的义务,没有提要求的权利。所以当史耀发话说立即返乡的时候,古月荃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东家,就这么慌忙地走吗?”

史耀想也没想:“对,立马走!”

“您不在归化城里去玩玩了?都说归化城是天底下最好玩儿的地方……”

“你啰唆什么?不玩啦。”

古月荃讨了个没趣只好把嘴闭上了。一个拳师在东家眼里能有多大分量,充其量也就是比下人略强一点吧。

于是史耀和王财东两人带着各自的拳师坐车出发了。

时过境迁,如今大盛魁的东家和掌柜之间虽然不再像三年前那样仇恨有加,你死我活。但双方关系仍未全面正常化,颇为冷淡。见面除了必须说的话和一定要办的事之外,并没有多余话可说,所以史耀也就没有必要和大掌柜见面告别了。走私事件之后,正赶上左宗棠收回伊犁西路商道开通,被战乱滋扰甚久的新疆归于安静,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大盛魁抓住历史机遇狠狠地挣了一笔。于是财伙相安,大盛魁难得地过了几年平平静静的好日子。

至于王姓财东派出的代表是个青年人,前一次到归化来的王老先生已经过世了。他和大掌柜并不认识也就无谓亲仇疏密了。

史财东和王财东的轿车还没有走出归化城的城门,王福林掌柜就骑马追了上来。

“两位财东并未辞行就要走吗?”

“就走了,这就走了。在归化耽搁了不少时日了。”

“大掌柜正责备我呢,说是否柜上的掌柜伙计对二位招待不周,得罪了财东。”

“没有、没有……”

“大掌柜说了,务必要我把二位财东请回总号!”

“不必!不必!”

“大掌柜要安排给三位财东饯行呢!”

“免了吧!”

“二位财东是不是要大掌柜亲自赶上来赔罪呢!”

“哪里!哪里!”史财东慌忙解释说,“大掌柜号事繁忙,我们就不讨扰了。”

王福林也不再坚持,牵着马跟在两辆马车的后面把史、王二位财东送出了城。

出城上马,王福林一直把二位财东送出一十八里方才返回。

海仲臣魂归故里的仪式结束之后,郦先生告老还乡的时候也就不远了。腊月十五,郦先生正式向大掌柜提出辞行,这是郦先生和大掌柜事先约定好了的。

谈话是在大掌柜房间进行的。郦先生走进屋里时,大掌柜正坐在凳子上发呆。

“还没歇下?”

“……没有。”

“你忘了今天的日子了?大掌柜。”

“我知道,这日子我咋能忘记。”

“我明天可起身了。”

“哦。”

……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

沉默占据了房间,压迫着一对老人。合作三十年了,用亲如手足来形容都不足以说明问题了。就像是一个人的左右手,离开其中任何一只,另一只都将非常别扭。而在大盛魁或者说整个归化商界,这两位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时候又不平常,新的困难又出现了,俄商进入归化,其势力渗透到各个领域,宗教、文化、教育,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商业,如何应对很是棘手。形势复杂,各种力量纵横交错,早已不像前些年那样单纯了。俄商在归化已经取得了合法的地位,站住了脚跟。

“形势逼人呀……”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先生退休了,真的不是时候!”

“唉……”郦先生长叹一声。

“不说了!不说了……”大掌柜知道无意之间自己又一次把话题引入了死胡同,于是赶忙把话岔开,“咱们出去走走!”

“我也正想着出去呢,”郦先生说,“在屋子里待着很难受,憋气。”

二人信步走出城柜大院,出小东街走上大北街。大街上两侧许多店铺都还亮着灯火,行人也还不少。两个洋人从大掌柜他们的身边经过,引出新的话题。

郦先生说:“归化城内的洋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大掌柜说:“是啊,听说洋商们正在酝酿成立归化洋行总会,俄国人也想直接插手驼运。”

“有迹象吗?”

“何止是迹象,都有动作了。”

“哦,我也听说了。”

“驼运地位突显,成为焦点也是正常的事情。”

两位商界大腕纵论归化商界大事。

“国家大势于我不利啊!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俄罗斯驻北京的公使和恭亲王的谈判在亲王府已经进行了八轮。”

“据说主要是谈特惠国的条款问题,恭亲王不肯再行让步。”

“不让步也难,大清国面临的国际关系十分复杂。外国列强一个个虎视眈耽,大清国在他们眼里无异于一块肥肉,都想来吃。俄罗斯厉害,可是德国、日本的态度也很强硬,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山东……”

“所以总理衙门的李中堂李大人想出‘以夷制夷’的策略。”

“可是也难于平衡,你想抵制日本国,很可能让步于俄罗斯。”

“对。”

“说到俄国人的心,你我最为清楚,他们要的是北方草原市场,要的是把归化城变成第二个恰克图。”

“是啊,一旦归化城变成了第二个恰克图,还能有你我什么事?还能有我归化通司行的生存之地吗?”

“形势逼人呀!”

“是啊!”

“就是说中俄之间新条约的签订势在必行了?”

“对,所以我们在归化地方不可与俄商对抗。”

“所以伊万和谢尔盖的风头很是强劲。”

“郦先生走了,往后字号遇有大事谁来和我商量?”

“福林。”

“福林厚道,但毕竟年轻,人事方面的许多深层事情他还不熟悉。”

“慢慢来吧。”郦先生说,“大账房的事我已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向福林交代了。还有信狗的训练,也都完成了。说起来很有意思,有一条名叫黄孩儿的信狗经福林调教半年,如今竟然不找我了!”

“哦,福林有调教信狗的本事?”

“怎么不是!这就是原来没有想到的么。说明福林还是有才华的,只是有我在,他显示不出来罢了。”

“这么说,你郦先生倒成了妨碍年轻人发展的绊脚石了?”

“你以为呢?很可能的,弄得不好就会是这样。”

“哈哈哈哈!”大掌柜很难得地笑了出来,“说起祁掌柜,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可惜走了邪路。”

“是欲壑难填!”

“要是祁掌柜还在,不正好么,我与你相随,告老还乡,悠哉悠哉!”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哈哈哈……”

“那才是享受啊!”

“带着孙子……”

“人才难得!”大掌柜感慨道,“你知道培养一个人多么不易!在祁家驹身上我下了多少功夫啊!”

“还有古海。”

“古海可是不一样。那孩子心地正直,他是被人陷害的。”

“说起来我心里有愧。”

“没办法,号规管着呢,不然……”

“不然怎样?”

“我真想把他召回来。你想想看,你我离去后咱大盛魁总号大掌柜有祁家驹,大先生有王福林,二掌柜由古海来做……那阵势多好!何至于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这里苦苦硬撑着。”大掌柜说到激动处话就止不住,“你看看咱大盛魁现在的局面——我已经年过六十还在苦力支撑,身旁是福林、盛祯、王锦棠……只有福林尚还年轻,盛掌柜和锦棠都是五十大几的人了,后继乏人啊!”

“都是史耀、祁掌柜一帮人闹的!把好好的人才都给毁了。”

“说到用人,天义德倒是比我们强。你看他的大掌柜李泰才四十出头一点,总号一班人大都跟他年龄相当……”

“段靖娃这几年也顶上来了。说起来他和古海是同村小弟兄,都是姚祯义一起从家乡带到归化城来的。”

“若论才华他俩全都在古海之下。”

……

直到夜交子时,两个人才去歇息。

早晨大掌柜虚肿着眼去送郦先生。默默无语的王福林跟随在大掌柜身边。

临出发,郦先生执意要去狗圈看看。几十年了大盛魁的狗圈一直是归大先生直接掌管的。大掌柜陪他去了。

狗圈就在归化城北门外的北沙梁,坐落在扎达海河的右岸。局内的人都知道,在归化要知道这些驼商们的经营规模大小,看他们的狗圈就全都清楚了。驼商是靠骆驼起家的,驼队出行,最重要的是安全,而狗就是驼队安全的保障之一。多大的驼队配备多少护卫狗是有一定制规的,类似军队的编制。因此,饲养狗的部门十分重要。饲养狗的部门管理也有一定制规,三十只狗算一个小群,由一个伙计掌管;三小群合为一个中群,属一个小掌柜管理;三个中群狗合在一起称为大群,由一名主事掌柜管理。说起来不大好听,管理狗圈的掌柜被人称作是“狗掌柜”。狗圈总共有七八个主事狗掌柜,大狗掌柜姓路,是个经验丰富的养狗大师,据说他说的话狗都能听懂,而狗们的语言他也能听得懂。就算是遇上再调皮、凶猛的狗,只要路掌柜一声喝断,全都得规规矩矩的!而狗圈的路掌柜在总号也是有特别地位的,有什么事路掌柜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到郦先生那里说话。

关于大盛魁的狗有许多传说,有经验的商人想知道大盛魁走外路的秘密,往往从狗圈下手,千方百计从路掌柜那里打听消息。只要知道了路掌柜给大盛魁走外路的驼队派了多少只护卫狗,就能测算出大盛魁驼队的规模,走了多少货。

几百只各式各样的狗,用它们声调不同的吠叫欢迎它们总管的到来。郦先生挨着个儿从狗圈的前面走过,路掌柜小心翼翼地陪着。

“狗的吃食怎么样?”

“吃得都好着呢!郦先生放心。”

大掌柜说:“想当初郦先生着手建立这座狗圈的时候,总共才有八十只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现,如今咱大盛魁已经拥有护卫狗六百三十八只了。”

“是啊,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转眼我就老了。”

“原来我说过的,”大掌柜说,“咱大盛魁的狗发展到一千只,我就专门为狗们唱一台大戏。”

“可惜啊,我是赶不上了!”

“不要说是你赶不上,就是我也未必能赶得上。”

“可是,路掌柜,你一定记着,等咱大盛魁的狗发展到了一千只,你一定给我捎个信儿!不管我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来看看。”

“没问题。”

……

三辆轿车就等候在狗圈的大门外边。大掌柜、王福林和郦先生分别上了各自的轿车。

轿车出了狗圈,重新进入归化城的北门。走出了不到一百步,大掌柜又叫车夫把车停住。随行的善元以为大掌柜想起什么事情,忙问:“什么事,大掌柜?”

“没事,”大掌柜边说边下车,“怎么不给我放踏脚凳?”

“大掌柜下车做甚?”

“我要和郦先生同车而行。”

善元拗不过,只好赶快把踏脚凳为大掌柜支好。

大掌柜登上了郦先生的轿车,两人同乘一辆轿车。大掌柜自己的轿车空着跟在后面走。

行至昭君墓,郦先生死命地拉住轿车的缰绳,说什么也不让大掌柜再往前送了。

“你松松手,就让我再送你一程。”

“你多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此吧——你下车吧。”

“你不下车我就不走了。你看看,”郦先生望着天空,“时候不早了,让我上路吧。”

“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回去。”

“好好保重!我在家乡等你回去。到那时你我两袖清风坐在大树下下围棋。”

“好吧,我下车。”

善元急忙上前,把踏脚凳放好,搀扶大掌柜下车。

“驾……”车夫一声吆喝,抡起马鞭抽出一声脆响。郦先生的轿车重新启动了,丁丁零零的行车声十分悦耳。

大掌柜立在路边,望着郦先生的轿车越走越远,直到快看不见了。

善元悄声提醒道:“大掌柜,郦先生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大掌柜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轿车一动不动,对善元的话没有反应。

善元又说:“大掌柜……”

大掌柜举起一只秃手制止了善元。

王福林无奈地笑笑,就见大掌柜突然扭身向路旁的昭君墓走去,并且脚步越来越快。

“大掌柜,你要到哪里去?”

大掌柜没有停止脚步,伸出秃手朝昭君墓的顶上指指。

恍然间王福林明白大掌柜的意思了,他是要站在昭君墓的顶上为郦先生送行。王福林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这俩老人搭档大半辈子,真的比亲兄弟还要亲密!有许多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真不知道在他们的肚子里埋藏着大盛魁多少秘密!

大盛魁发展至今日可以说是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大部分功劳归于大掌柜和郦先生。大盛魁没有他俩是不可以想象的。

王福林和善元寸步不离地跟着大掌柜攀上昭君墓。昭君墓虽然说不是很高,但也有十余丈,只有一条小路,曲曲弯弯,还打滑。气喘吁吁的善元来到大掌柜身边,眼睛顺着大掌柜的目光望去,果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郦先生的蓝布轿车在大路上缓缓地移动。

王福林永远也忘不了大掌柜的那个样子,他把一只秃手放在眉骨上,久久地望着,身体在风中摇晃。

回城的路上,大掌柜意外地给王福林讲起了王昭君的故事。

“昭君还是有见识的人啊,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很是不容易。你知道昭君故里在什么地方吗?”

“听说过,好像是湖北。”

“是湖北的秭归县,是个好地方啊。”

“大掌柜年轻的时候做买客,经常跑秭归。那里出产的茶叶有股特别的桂花香气。”

“那还有假!”

“为什么?”

“是那里的山上漫山遍野长满桂花树,每到花开季节桂花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中,几百里不断!”

“和茶叶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桂树和茶叶相伴日久,桂花的香气早在不知不觉间渗入茶树的叶子。”

“哦,原来是这样。”

“是啊,一个南国女子来到阴山脚下,过起了逐草而居的生活,啖肉饮浆,我是自愧弗如啊!”

“是不容易。”

“北方六十年无战事!你懂吗?”

“懂。”

轿车发出丁丁零零的响声,为大掌柜的故事伴奏,使那故事听起来越发动人。

“你不懂,六十年,是人的一辈子,从时间上说是两代人。和平生活,没有狼烟,不容易啊!一个女子,实在是有见识,有见识!”

“是的,实在是不容易。”

“我们能有今天也不容易,”大掌柜说,“那年,闹暗房子事件,真的恶浪排空,波涛汹涌,大有颠倒乾坤之势……就是可惜了海仲臣,牺牲了一个人保住了大盛魁!”

“情势危急啊!”

“海仲臣掌柜为字号牺牲了。”

“岂止是一个海掌柜!我都做好了住大狱掉脑袋的准备。”

“怎么会呢……”

“哼!你以为不会吗?”

“以大掌柜在归化的地位和影响哪个敢轻易动你一下?”

“敢啊!太敢了,”大掌柜说,“我算个什么?改朝换代的时候不是连皇帝都掉脑袋吗?俗话说:商场如战场。一点不假啊,有时候就是战场!一个你死我活的战场!”

大掌柜不再说话,沉默地望着远处。道路两边是一片片成熟的麦田和玉米地,金黄色的、橙黄色的,显得十分富贵和灿烂。而远处是沉默的阴山山脉,黛色的山峦给人冷峻的印象。

善元不敢再打扰两位掌柜谈话,他注意从侧面观察着大掌柜,他觉得此时的大掌柜就像是那阴山的峰峦一样沉郁和冷峻,令人敬畏有加。

事实上,大掌柜的心却是柔软的。善元没有看到,此刻大掌柜正艰难地拿衣袖衬着秃手给自己擦眼泪呢。

回到城里,轿车直接开进大盛魁城柜的大院。待轿车停稳,善元赶忙把踏脚凳摆好。大掌柜从轿车上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好端端地大掌柜一脚就把踏脚凳给踩翻了,一个跟头摔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