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2 第一章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个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温暖的阳光很充足地照抚着贴蔑儿拜兴村。戚二嫂一身短衣短裤打扮(非是今日之短衣短裤),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喜滋滋地端着一个盛满了炖羊肉的大盆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歪着脑袋躲避着蒸人的热气,将盛羊肉的大盆蹾在院子中间的一块大青石上,朗声喊道:“各位掌柜子们!息息手,预备吃饭吧。”

戚家今日拓展院子。旧的院墙推倒,新的土板院墙刚刚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声、打夯人的“嗨哟”声以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发出的嘁嘁嘈嘈的说话声把戚二嫂的声音淹没了。戚二嫂放开嗓门又喊了两声,干活的人们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

在贴蔑儿拜兴衡量一个人的能力、价值和财富,唯一的标准就是看你拥有骆驼数量的多寡。贴蔑儿拜兴人从不喜爱死的钱财,不喜欢拿钱去盖好房子、置办好家具,更不喜欢去买田置地。倘若他们手里有几个钱,只要数一数够买一峰骆驼,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钱换成一峰骆驼牵回来。外人走进贴蔑儿拜兴,单单从住房上是看不出他们的贫富差别的。各家各户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村后大青山上的青石打根基,土坯垒墙,房顶拿红柳笆子压栈,屋顶上抹一层和着麦烂的黄泥,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尽是一片赭黄的颜色。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院子的大小。院子的大小也只是依着主家饲养骆驼的数量而定,骆驼多则院子大,骆驼少则院子小。院子再大也不会种什么蔬菜花草,只用来养驼。大家遵守着古老的习俗—只要你有骆驼好养,尽管放心大胆地去扩展自家的院子,绝不会有谁来阻止你干涉你。事实上恰恰相反,若是看见谁家把旧墙推倒了,挖出新鲜潮湿的黄土夯筑新的院墙,村人除了羡慕便只能是高兴!每当这时候,不用主家招呼,但凡是本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会自动前去搭一把手。就是插不上手甚至什么活儿也做不了的女人娃娃也要去凑个热闹。凡是来的人,主家一概欢迎,一概请吃饭,为的是图个喜庆。拓展院子是贴蔑儿拜兴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一般来说主家都会杀猪宰羊,就像办喜事似的去操持。

戚家如今成了村子里数得着的养驼大户,地位不同于一般,所以戚家拓展院子来的人就更多。一般的驼夫驼户就不要说了,连驮头胡德全和大户蹇家、段家、刁家的掌柜子都来了,甚至领房人牛二板也例外地出现了。

牛二板乃是贴蔑儿拜兴村唯一的一个领房人。说起来他的名声最初还是来自于他的父亲牛刚,就是那位死在毛尔古沁的牛领房。经历了家破人亡、双亲丧命之后,牛二板流落到了贴蔑儿拜兴村,靠打短工、给人拉骆驼养活自己。底层的艰苦生活使他渐渐成熟起来。当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终于完成了子承父业的过程。如今牛二板顺理成章地也做起了领房这个行业。由于所操职业的特殊,在贴蔑儿拜兴村占据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又因为他是回族,在饮食方面多有讲究,因此村子里类似的活动一般他是不参加的。

牛二板胸厚肩宽,长着一个粗壮结实的脖子,前胸后背和两条胳膊上到处都隆出一棱一棱的腱子肉,整个人的身体看上去从上到下呈倒置的三角形。由于干活出了力,牛二板紫红的脸膛上淌着汗,他一边拿自己带来的干净毛巾在脸上擦着,一边在戚二嫂特意为他摆好的小炕桌旁边坐下。牛二板把头上的白色圆顶布帽摘下来抖抖,重新戴好,拿手掌理理颏下稀落的山羊胡子。这时候就见戚二嫂斟了茶双手递给他:“这茶壶茶碗我都洗了好几遍,牛领房你尽管放心地用。”

今儿个牛二板破例地出现在帮忙的人群里,算是卖给戚家一个大面子。这就让主家感到分外的荣幸。戚二嫂知道牛二板是回民,吃喝上讲究,特意将家里的小炕桌搬出来,又单独预备了一套茶具和碗筷。

“我又不是什么外人,二嫂你何必这么用心!”牛二板笑着说,“你快忙着招呼别人去吧。”

这时候戚二嫂一扭脸就看见本村的小人人二斗子领着一个高个子的后生,沿着邻家刁三万的院墙朝这边走过来。这“小人人”是归化地方特殊的语言习惯派生出来的专用名词,特指那些发育不良、个头矮小的人。二斗子已经十八岁出头了,从面相上看也像个大人了,成熟了,但个头却仍然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高。戚二嫂看了一会儿,喊道:“二斗子,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呀?”

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结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热情招呼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开饭,快叫你那朋友一起来吃吧!”

戚二嫂张罗着给撺忙的人们开饭,她抱着一大摞碗从屋子里出来。刁三万的老婆—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妇人,蹲在大青石的旁边给大伙盛肉。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着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每人一份,汉子们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戚二嫂拿眼睛找二斗子和他的朋友,看了一圈,却见那海九年与二斗子依旧站在推倒了的院墙外面踌躇呢,就又喊:“二斗子!咋不赶快带你那朋友进院里来呀?哦,我倒忘了,你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海九年……”

吃饭的人们的咀嚼声和说话声响成了一片,二斗子还说了一句什么,戚二嫂没有听清。她抬高了嗓门喊道:“喂!那位姓海的兄弟,你为甚不进来呀?是嫌弃俺家的饭食不好还是咋的?”

戚二嫂这么一说有了效果,只见海九年略略迟疑了一会儿就跟着二斗子走进了院子。

戚二嫂把盛满了羊肉的碗递给海九年,见他脸红红的,垂着头,像个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体被那笑牵动着忽而前忽而后、忽而左忽而右地摇摆,就像风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蹲在地上吃饭,本来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脸就更红得像红布似的了。他觉得戚二嫂的笑从上边落下来,都变成了扎人的麦芒钻进了他的脊背。他欢欢地吃完了饭,随二斗子干活儿。

日薄黄昏,新的院墙夯筑成功,院门也安装好了。撺忙的人们或蹲或站,抽烟喝茶,聊谈着轻松的话题,准备散去了。依乡俗撺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饭的,有多少活计也都要在一天内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后来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许多铁锹拾起来,乒乒乓乓地抱在怀里,问二斗子:“你有事?”

二斗子说:“二嫂,俺这个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领来了。”说着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怀里的铁锹往紧搂了搂,认真地打量着海九年。后生被戚二嫂一看脸又红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把嘴抿住,问道:“后生,你一准是个念书人吧?”

没有思想准备的海九年被戚二嫂的问话弄得愣在那里,一时间泛不上话来。

了解内情的二斗子抢着替他的朋友回答,:“九年他不是念书人,他原来是个……”

海九年急忙伸手扯了扯二斗子的衣袖,二斗子就把话打住了。

戚二嫂平静了脸,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见那后生个头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单薄,就答复道:“俺戚家只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养驼人家,只想雇个能拉得了骆驼走得了大程的人。”

“我是个走西口来的穷苦人,我就是想给你拉骆驼挣口饭吃。”

戚二嫂说:“这位兄弟,拉骆驼这碗饭你吃不了。”言讫自管抱了铁锹往院子西边的厢房走去。

二斗子在后面喊:“哎——哎,戚二嫂你听俺说呀……”

戚二嫂头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庙供不起大神佛,请另寻高就去吧!”

二斗子啐了一口,骂道:“日他!真是骆驼屁眼儿——撅得高!”

海九年不说话,两只棕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看着二斗子,分明是在问:“咋办?”

“不急!”二斗子把牙齿咯咯吧吧地咬了一会儿,说,“戚二嫂她不过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咱问戚二掌柜!”

二斗子领着海九年来到戚二跟前。

戚二从裤腰带上抽出烟袋,就地蹲下说:“我们戚家如今是……”

戚二的一句话未说完,被戚二嫂打断了。

“你说什么,二斗子?”戚二嫂在厢房门口出现了,一边在衣襟上拍打着一边走向二斗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我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现在当着诸位掌柜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给你看看。”

显然二斗子刚才的话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话,戚二嫂脚步噔噔地走到院子当中,在刚才放肉盆的那块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块石头说:“这块上马石,在我家旧院门口,现在院墙向前拓展了五丈,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这块上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门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来——就请抬脚走人。再也别说什么废话!”

众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了,都兴致勃勃地围拢过来。

小小年纪的七哥不知从哪儿蹿进了人群,两手叉着腰,大模大样地抬起一只沾满了泥巴的光脚丫踏在大青石上,小眼睛眯缝着,拿鄙夷的目光瞄住海九年,说道:“我告诉你,这位后生,拉骆驼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若没有一只胳膊提二百斤货驮子的气力,就别想着端拉骆驼这饭碗;你若是没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走二百里的脚力,就别想着端拉骆驼这饭碗!你要想清楚了。”

“小孩子家少插言!”戚二嫂抬手把七哥拨拉在了一边,正言正色地对海九年说,“这位兄弟,能搬不能搬你自己度量,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我说!这位兄弟,”经验丰富的老驼夫刁三万上前两步拦住了海九年,“依我看你还是拉倒吧!俗话说得好:不干哪行不知道哪行的难。这块上马石往少了说也有三百斤,你搬不起来!别逞强了,弄不好出点毛病就不划算了。昨天你一进村我就说了,戚家院子如今是栽着梧桐树的,人家是要招凤凰呢!像你这样的料只配到我这种小户人家,干点儿轧轧草放放驼的营生,凑合着混碗饭吃也就行了。”

“刁掌柜说得是,后生,依我看这石头你也是不搬的好!”王锅头也劝海九年。

但是海九年不说话,也不退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大青石,目光中渐渐透出了恶狠狠的意味。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后来就把手移向了腰间将裤腰带解开了。在场的人都看出这个年轻人真的是要搬那块上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来。

“像条汉子。”

“对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啦。”

“闪开……闪开!”

胡德全走进圈子,毫不客气地双手推着把王锅头和刁三万撵了出去。历来喜好逞勇斗狠的胡德全显然对海九年身上的那股恶狠狠的劲头非常欣赏。他绕着海九年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海九年的肩膀,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好!像条汉子!”

海九年谁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缠着腰带,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头上,仿佛要将大青石击穿似的。从这时候起海九年就养成了看到什么东西目光都恶狠狠的,就像电焊能刺出火花来的怪癖。

院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空气在海九年喉咙里流动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在许许多多大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地弯下身子,把双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静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叫,就见那大青石一点一点被拔离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在粗涨的脖子上、两颊上,有许多青色的血管暴突起来,两排白色的牙齿撕咬着喀喀吧吧地炸响……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一步、两步、三步……五步!此刻,海九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样,感到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就像绷紧的牛皮绳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儿之间扯着。那是一条用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在体内凝化而成的线,可这根生命的线在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断裂!在他艰难地迈出第五步的时候,纵贯他身体的那条看不见的线终于撑不住了,他听得自己身体发出“嘭”的一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亮起了许多星星,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了很多人。一个声音在叫他:“九哥!九哥……”他听出二斗子带着哭腔的呼叫越来越近了。

二斗子拿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海九年抓住了二斗子的手问:“你在干什么?”

“我给你擦擦……血!”二斗子声调颤颤地回答。

从二斗子的声调和眼神中,海九年蒙蒙眬眬地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怖。海九年推开二斗子,自己用手撑着地爬起来。鄙夷的、讪笑的、同情的、怜惜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

王锅头走到九年的跟前,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该不听劝,这可不是凭一时的意气能做的事!看看——吃大亏了吧!你还是嫩着哩,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逞强的事往后可万万做不得了……”

老人形容清癯,长着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稀疏的杂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长。九年强烈地感受到了老人那目光的温暖,把那双温暖而又忧郁的眼睛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人群让开一条道,戚二嫂走过来。她摊开手把几粒碎银子亮在海九年的面前,说道:“对不住了,这位兄弟!这一点儿碎银子你拿去抓几副药吃,我最知道身子骨就是穷人的本钱,你这呕伤的病最要紧的是医治要及时,千万不可耽误!”

海九年把目光从碎银子上移向戚二嫂的脸上,又从戚二嫂的脸上移到那点碎银子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望住戚二嫂的眼睛摇了摇头。海九年转身走出了戚家的院子。临出大门的时候他回头又朝那块上马石看了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石头上迸溅起一簇簇火花。

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万家做了短工。他从以吝啬出了名的刁三万手里领到一件破旧的老羊皮皮袄,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的白茬皮袄的皮板子挂满了黑色的陈年油腻,都变得闪闪发亮了,但是它还算暖和。夜里放场的时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袄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它陪伴着海九年安全地度过了在贴蔑儿拜兴最初的一段艰难的日月。刁三万给海九年的待遇是只管饭不给工钱,他知道海九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急需一个栖身之地。

戚二嫂从屋里走出来后,拧着眉头往天上看了看。镶着金边的乳白色云絮在大青山的顶上飘移,蓝色的山脉绵延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处在南方的天际尽头有一朵黑色的云彩正悄悄地向这里飘过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从东边斜着射下来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贴蔑儿拜兴村上空的炊烟。饱含着潮湿水汽的晨风把浅蓝色的炊烟撕扯成条条缕缕的形状。

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走进马厩将杏黄色的骑马牵了出来。

戚二掌柜在院门的外面从栅门的缝间伸进一只胳膊,拉开门门走进了院子。灰色的短上衣只套着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在肩膀头搭着,空袖子在他的身边晃荡着。戚二掌柜一边走一边颠了一下膀子把滑落下来的衣服重新搭在肩膀上。

“这大清早的你要到哪里去呀?”

戚二掌柜打着呵欠,拿一只大手在胸脯子上使劲搓着,向屋里走去。他的眼皮虚肿着,青黄色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血丝,昨天夜里他在胡德全家玩儿掏宝的赌博游戏一直到天快亮。

“到驼桥上去。”戚二嫂简单地回答着,也不看戚二,只顾把一块绣花的马褥子搭在杏黄马的背上,从马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将马褥子摆正。

说起来“到驼桥”这话只有归化地方的人才能听得懂。归化人给“桥”这个词赋予了新的特殊含意——那就是市场,而且这种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牲口市场。这市场又以牲口的种类分成驼桥、马桥、羊桥、牛桥……都是各种牲口的专卖场所。

这里戚二嫂说到驼桥上去是说她要去买骆驼。照道理到驼桥上去买骆驼应该是男人们的事情,但是戚二这些年越来越疏懒了,除了走驼道之外所有的事情他都推给了戚二嫂。对此戚二有自己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做男人本身就吃亏,拉骆驼的男人就更是亏上加亏!一年一趟在驼道上滚爬,遇上强盗你得死;迷了路你得死;遭逢上老天爷刮白毛糊糊,不把你冻死也得把你饿死……总之是有无数个“死”一天到晚在等着你!我戚二能活到今日这也是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得对得起自个儿。既然到家了就要怎么快活怎么干,什么快活干什么!”

所以戚二走驼道的日子不在家,不走驼道的时候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戚二不在家的时候多数是去玩色子,但是他有时候也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打着玩色子的幌子悄悄溜到村子北边的一座僻静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主人是一个相貌俏丽的寡妇,她嫁到贴蔑儿拜兴村刚刚两年多一点,丈夫就在驼道上得急病死去了。关于戚二和那个寡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戚二嫂说过,她也没有抓到任何一点证据,但是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件事使他们夫妻关系迅速变得冷淡和疏远了。

戚二掌柜踏上屋门前的台阶站住了,斜着眼朝天上看看,又抽了抽鼻子把空气闻了闻,然后将目光停在妻子的身上,说:“我说——看这天气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了,你还是别到驼桥上去了。”

“不妨事。”

戚二嫂蹲在马肚子下面给杏黄马扣好了肚带,使劲勒了勒。

“日他!这娘儿们有病呢,递不进去人话。”

戚二骂了一句,不再管戚二嫂的事,拉开屋门走进去了。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他这个老婆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不但如此,老婆要做什么事戚二不阻止还好,一旦他要是表示反对,老婆就更来劲儿了,就非要办不可了。

黄昏的时候戚二嫂从城里回来了,人和杏黄马都被雨水浇了个精透。她的身后跟着一串骆驼,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骆驼一共是六峰,都拿驼毛大绳串着,拴在杏黄马的鞍子上。要说驼桥上的骆驼数以千计,每日成交的数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让戚二嫂相中的却很少。每次到驼桥上去只能买回来那么几峰中意的骆驼。

在外行人眼里骆驼都长得是兔头,龙颈,牛蹄子,模样都差不多,实则其中的学问大着呢。塞上的骆驼分为四大种别,即鄂尔多斯驼、朝格尔驼、阿拉善驼和科布多驼。鄂尔多斯驼优点是性情温和易于驾驭,但是个体小,力气也不大;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脾性相同,都是体格雄伟,力气也大,缺点是耐久力差;只有科布多种的驼,不但体格健迈,而且耐久力最好。从相貌上看,与科布多种的骆驼相差无几的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驮载四百斤货物只走六十里便会现出疲态,而科布多种的骆驼驮载相同的货物一天可以走出一百二十里,并且体力恢复得也快,两相比较相差甚远。戚二嫂是养驼人家出身,对骆驼路数自然懂得很多,摸摸腰窝看膘情,掰开嘴唇看口齿,捏捏踝骨看脚力,观察眼睛、鼻子看脾性,往往要耗掉两三个时辰才能挑出几峰中意的骆驼来。

王锅头将戚二嫂新买回来的骆驼归入到大群中,特别地给它们拿了些细嫩的草料,仔细地挨个儿观察着它们。都是行家里手,戚二嫂买回的驼他挑不出一点毛病。迎着门的响动,王锅头看见戚二嫂从屋子里走出来。

“你看咋样?我今天买回来的这几峰驼。”

戚二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指上拎着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拿块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走下了台阶。

“没得说!我一峰一峰地仔细看了,连一丁点儿的暗疾都查不出来。”

戚二嫂笑了笑,把黄色的油纸包往高提了提让王锅头看。

“这是什么?”

“是治呕伤的药,是我顺便在城里的孟记药铺里抓的。”戚二嫂说,“你把这包药给那个海九年送过去。”

“还是你戚二嫂心眼儿好!孟记的药货真价实,一定能药到病除。”

王锅头伸手接过药包在手里掂掂,兀自感慨着。

“这算不了什么。一样样的人,都是爹娘生养的,我看着那后生怪可怜见的。要不是我让他搬那块上马石,人家也不会吐血呕伤。说起来也真让人后悔,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搬不起那上马石。我琢磨那海九年会知难而退,哪承想他的脾气还真犟,明知道自己搬不起来却硬要搬!结果……不管怎么说,咱用他也好,不用他也罢,不能给人家弄下病。”

“是这么个理儿。”

王锅头扯了一块油布顶在头上冒着雨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住在刁三万家的西厢房。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黄泥土屋,从来也没有油漆过的门窗和炕沿,由于年代过得太久,尘土与污物已经将它们涂染成了灰黑的颜色。墙壁上挂满了尘土,房顶上暴露着的椽檁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就像涂了一层黑色的釉子。在墙角的顶端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肥硕的蜘蛛在网上伏栖着,一动不动,看不见的气流使蜘蛛网轻轻摇晃着,闪出一束束银色的微光……这就是海九年和二斗子的家了。

地上零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驼屉、鞍旃,倚着门口的墙角立着一根一人高的红柳哨棍,那是二斗子放牧骆驼用的劳动工具。除了那卷行李,屋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是属于二斗子的,就是一个半尺高的关帝爷塑像。这个泥制的小塑像是二斗子花了二十个铜板从归化城街上买回来的,他亲手在小屋的北墙正中位置掏了一个神龛。这关帝便成了他家里最尊贵、最显眼的物件。其实认真地讲,真正属于二斗子个人财产的也只有这尊关帝塑像,除了这尊关帝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刁三万,甚至连二斗子本人也属于刁三万——在名分上他是刁三万的干儿子。

二斗子是刁三万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以二斗麦子的代价买回来的,二斗子的名字也就是由此而得。刁三万的老婆麻三婶多年没有生养,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是要他给自己做儿子的。可是自从二斗子进了刁家的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的当年秋天,麻三婶出人意料地怀了孕,第二年初夏就生了一个小子,也是长着一张和刁三万一模一样的瓦刀脸,放到秤上一称居然有八斤多重!这一下可乐坏了刁三万,当天就牵了一峰骆驼到城里的驼桥上卖了,用卖驼的银子把村子里关帝庙内的关老爷塑像重新修了一遍。刁三万和老婆为生儿子曾经向关帝爷许过愿,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麻三婶一旦开怀生养便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一口气又生了四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儿子。刁三万这个人生性吝啬刻薄,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再拿二斗子当儿子看待了。打二斗子四五岁时起刁三万就开始逼着他跟着自己放骆驼、轧草,在村西的草滩上拣拾驼毛,什么活儿都让他干。二斗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除了走驼道不能去,家里的活计就什么都能干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活儿能顶一个成年人。可是有一样,二斗子他不长个儿,长到十七八了个头还像十几岁的孩子那么高。村里的人都说是刁三万过早地使唤二斗子做活儿把孩子弄坏了。

刁三万如此对待二斗子自然会引起村人的不满和议论,免不了就要有人给二斗子掏掏耳朵,讲一讲他的身世和来历。追本溯源,二斗子原本是新疆一个维吾尔族大驼商家的小少爷。为了躲避战乱,二斗子的父亲带着全家和他的全部财产,由新疆往归化迁徙。不幸的是在路上他们遭到了暴客的抢劫,强盗残忍地杀死了二斗子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随行的长工,总共二十三个人!只留下了二斗子一个,那时候他才八个月大。大概是强盗在挥刀结束他幼小生命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二斗子才得以侥幸地活下来。于是在二斗子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一颗种子牢牢地扎下了根,他认定自己不是刁三万的儿子,他真正的家是在新疆,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维吾尔族的大驼商。随着渐渐长大,二斗子知道的事情多了,在感情上与另一个人越来越亲近,这个人就是牛二板。

有一次因为过失,二斗子遭到了刁三万的殴打。那年二斗子才十二岁,刁三万扒下他的裤子把他绑在一个条凳上,拿红柳条子抽了足足半个时辰,直打得二斗子皮开肉绽,鲜血把半条裤子都染红了。如此严厉的惩罚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二斗子在放牧骆驼的时候,不小心让一峰三个月大的驼崽掉进了河沟里。那是牧驼狗追逐着小驼戏耍时,小驼不慎失蹄栽进两丈深的沟汊里,还把脖颈折断了。三天以后可怜的驼崽死去了。

刁三万把一峰驼崽看得比人还金贵,一怒之下竟然把二斗子打得一连好几天下不了炕。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引起了公愤。为打抱不平,牛二板找碴与刁三万恶恶地打了一架。都是在驼道上闯世界的野莽汉子,一样的身强力壮。牛二板虎臂蛇腰,刁三万五大三粗,要说区别那就是从印象上看牛二板就像一只豹子,而刁三万则活像一头蛮牛。也许是因为牛二板更灵活一些,或许是因为刁三万自觉理亏的缘故,一场恶斗的结果是刁三万一点儿便宜没占上,倒被牛二板生生地将两颗门牙打落在了自家院子里的尘埃中。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当着大家的面,牛二板指着刁三万的鼻子对二斗子说:“二斗子,你要记住……姓刁的他不是你的爹!更不是你的亲爹!他是用二斗麦子在驼桥上把你买回来的。他有了亲儿子不把你当人待……以后你再别叫这个畜生爹!”

从那以后二斗子就管刁三万叫干爹了。

渐渐懂事的二斗子与干爹刁三万疏远的同时,一日日地和领房人牛二板亲近起来。牛二板何许人?正是归化城鼎鼎大名的领房人牛刚的儿子。子承父业,如今牛二板也做了领房人。每天晚上吃完饭,二斗子往怀里揣上几个熟山药就去找牛二板。他心甘情愿地为牛二板的骊马磨豆子,轧草,洗刷身体;为牛二板打酒,买烟,跑腿子。只要是牛二板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都是如此。在贴蔑儿拜兴所有的驼夫和驼户掌柜子中间,二斗子最为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领房人牛二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像牛二板那样身着一件黑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高腰马靴,座下骑一匹宝马,带领着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过草原跨戈壁,威风凛凛。领房人吃香的喝辣的,受各种人的捧敬;领房人吆五喝六,连村子里最大的驼户掌柜蹇老太爷和驮头胡德全,牛二板全都敢骂。牛二板虽说是没有娶媳妇成家,可村子里好多姑娘媳妇都敬重他,爱恋他,只有他在村子里总有睡不完的女人。

二斗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做这做那,手脚勤快,细心周到,却从不轻易向牛二板提起有关领房人在驼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关驼道上的秘密是领房人的看家本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驼队远行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冬天怎么走,夏天怎么走,白天怎么走,黑夜怎么走,都有一定之规。从哪里可以绕过官府的税卡;在哪里能够找到水源;在阴天的黑夜里,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识别方向,所有这些都是属于领房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是领房人积几十年的血泪经验凝结成的结晶!这些宝贵的经验浇铸着的往往是几代人的心血,这就是为什么归化驼运界的领房人行业总是父子相传、世代相袭的道理之所在。

驼运行有两句顺口溜唱道:十个驼夫十个彪,百个驼夫出领房。领房人是强悍的驼夫队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马群里的头马,羊群里的头羊。在绵绵驼道上的一个个风雪雨雾的长夜里,领房人独自骑一匹上好的走马走在整个驼队的最前面,凭着《驼路歌》的引导辨别方位、寻找水源,在日出日没的荒野上带领驼队航行,就像船只行驶在茫茫大海一样。领房人是受过上天点化的宠儿,领房人聪敏过人、胆识超群,领房人潇潇洒洒、八面威风。一粒种子在小人人二斗子的心里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风八面的领房人。也不管牛领房同意不同意,二斗子自己就宣布他是牛二板的徒弟。

在刁三万家的东厢房,二斗子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编织着一个草笸箩,一边干活儿一边望着黑黢黢的墙壁想心事。海九年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木凳上拧麻绳,门一响王锅头进来了,老头子跺着脚把身上的雨水抖落着,把戚二嫂的意思向海九年说了一遍,将药包递给他。这一回九年没有再拒绝,他低着头伸手把药包接了。

“戚二嫂说得对,急病要急医。可不敢耽搁——二斗子,你快去刁掌柜房里拿药壶来,这会儿就把药熬上!”

柴火在灶里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沉默占领着整个房间。王锅头吧嗒吧嗒地抽烟。二斗子突然问:“九哥,你怎么哭了?”

海九年不作声,拿巴掌在脸上抹着。

“后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谁都难免遇到个马高镫短的阶坎儿。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倒是生得一副富贵之相呢!”

王锅头严肃了面孔仔细端详着九年,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也流露出许多的疑惑,这一看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再张口说话语气就有了变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海九年。”九年迟迟疑疑地说。

王锅头又问:“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锅头又摇了摇头。经验丰富的老头子再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心里萌生了想要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欲望。以后王锅头在草滩放牧骆驼的时候或者是串门闲聊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观察海九年。有一次说起了关于老家的话题,说着说着王锅头突然盯住海九年说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这个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府。”

海九年被老头子突然的提问弄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从他两边的脸颊上消退下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王锅头一看到海九年这个表情就把话头打住了。老头子隐藏在杂色胡子里的笑容里夹带着怜惜和轻微嘲笑的味道。在贴蔑儿拜兴王锅头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学问,有“半仙”之称,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却是全贴蔑儿拜兴为数极少的几个自己没有骆驼的人中的一个。贴蔑儿拜兴是个骆驼村,居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养驼户和靠卖苦力替别人拉骆驼为生的驼夫,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而事实上只要你兢兢业业地做驼夫走一趟外路,除了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骆驼的工钱。一个靠打工为生的驼夫赤手空拳地走进贴蔑儿拜兴,三五年的时间便可以给自己的事业打下一个基础,拥有若干峰属于自己的骆驼,成为一个小型的驼户掌柜子。除了那些实在不争气的人,狂赌滥嫖之辈或是运气特别不好的人遇上了天灾人祸,一般来说驼夫都能实现做驼户掌柜的愿望。事实上居住在贴蔑儿拜兴的八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不到五户自个儿没有骆驼。在贴蔑儿拜兴村大家差不多全都是掌柜子。每个贴蔑儿拜兴人都很珍视自己靠劳动得来的荣誉和地位,彼此见面互相之间都以掌柜子尊称对方。

王锅头到贴蔑儿拜兴已经有十五六个年头了,他年年不脱空地走驼道,是贴蔑儿拜兴驼队中不可缺少的锅头,而且平日里他还能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他是戚二嫂家常年雇请的长工,照理说他至少应该是个拥有着十峰以上骆驼的驼户掌柜,而他却硬连一把骆驼毛也没有!但是王锅头不嫖不赌,也没有别的什么消耗钱财的嗜好,这就让大家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了,人们终于发现王锅头把挣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这种举动在不喜欢盖房置地,只把骆驼当做唯一家产的贴蔑儿拜兴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因此王锅头在大家的眼里是个怪人。

一连喝了二十多天的草药,海九年的呕伤渐渐好了。大约是在第十五天的头上,在轧草的时候海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阵疼痛,接着就吐出了几块干硬的黑血块。那血块有指头肚大小,二斗子拾起一粒血块拿指头碾碎了,血块子变成了黏糊糊的粉末。

“九哥,”二斗子略略观察了一会儿手掌上的干血末子,脸色变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对九年说:“没事了!只要这干血块子一吐出来,你这呕伤的病就算是把根儿拔了。”

海九年弯下腰在轧碎的草秆间翻腾着,找到四粒干血块子。他把那几粒干血块子拿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紧紧地攥住拳头,骨节咯吧咯吧响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许多时间进行一项特殊的练习,这就是举石头。

二斗子从师父牛二板那里学来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驼道并非是宁静之所在,所以为了防身,但凡是走驼道的人,在拳脚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况二斗子一心要做领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脚上有过人之处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练功上就特别下功夫。

看到王锅头来了,二斗子停下来,拿两只巴掌轮流地在胸脯子上刮着,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锅头身边坐下了。

羊腿骨做成的烟袋咬在老头子的牙齿间,使他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手也没闲着,挂满了树叶的柳条搭在盘起来的弯腿间,老头子随手用柳条编着,眨眼的工夫一顶空心的遮阳帽就在他的两只粗糙大手之间出现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头扔了吧……又不是自个儿的媳妇……”老头子嘲笑起来,羊腿骨烟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颤动。老头子把遮阳帽扳扳正,然后一甩手扔出去。绿色的遮阳帽滴溜溜飞行着旋转着,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王锅头:“王锅头,连着好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都是戚二嫂出来放的驼?”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锅头吐字含混地说。

海九年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不管是干活儿还是休息,他总是用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轻易不说话。他走进贴蔑儿拜兴有一个多月了,村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呢。与二斗子在一起,总是听见二斗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说那个。谁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宽阔的脑门子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念头。

“对啦!王锅头,你一天到晚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的,你也给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说来……怎么说的呢?我也学不来,总之是你说九年哥面相长得好,有富贵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贵之人,说不定我二斗子还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锅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会儿,说:“算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既然九年心里不信,这卦不算也罢。这不是勉强的事。勉强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会灵验。”

“九哥,你来贴蔑儿拜兴时间虽然不算长也一个月有余了,就算你没亲眼见过,耳朵里听得也不少了,别说是贴蔑儿拜兴了,归化城北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内,谁家遇到个婚丧嫁娶、搬家动土的事都得求王锅头给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二斗子替九年着急,同时也有点生九年的气:“九哥,你咋是这么个脾性,不识好歹!别人花上钱来请都未必能请得上,你倒好,王锅头给你白算卦你还不信。”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锅头坐好,“我也没说过不信的话呀。”

还没等王锅头开始算呢,海九年就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没有一点遮挡的太阳从上往下照着,海九年被阳光照透了的眉毛成了褐黄的颜色。二斗子注意到九年那两道变成了褐色的眉毛连同绷在眉骨上的皮肤都在神经质地抖动。

“九年,”王锅头正言正色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算的卦吗?”

海九年说:“我真的相信。”

“那么不论卦好卦赖你都不会怪我?”

“一个人的命相好与赖那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我怎么会怪你王锅头呢?不会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算了,请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锅头双眼微闭,右手举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动着,双唇开阖,口中念念有词。掐算了一阵之后王锅头睁开了眼睛,问海九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晚生除了海九年这个名字再无别的姓名。”

“哦……”王锅头摇了摇脑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把刚刚插在腰带间的羊腿骨烟袋重又抽出来,在烟袋里装着烟,“这卦不算也罢!”

“怎么回事?”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

“海九年他不诚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赶忙解释说。

王锅头摇摇头,只顾抽着烟,望着远处的迷蒙的云雾,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锅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二斗子说,“九年哥说他信,你却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没有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银子吧?”

二斗子这话刺激了王锅头,老头子捩过脸斜视着二斗子,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儿敲着,说:“我说九年不诚不信,他就是不诚不信!首先他告诉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并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锅头一句话未了,就见海九年面容大动,始而惊骇继而感佩;两只眼睛盯住王锅头,慢慢地爬起来朝王锅头跪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后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锅头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却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动:“先生真乃神人!请恕晚生不诚之罪!”

海九年这个举动把二斗子搞蒙了,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锅头离开以后,二斗子问海九年:“你咋的就对王锅头不诚了?”

海九年简单地答复道:“这事你别问!”

二斗子见海九年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但是过了不久海九年自己却把秘密全给泄露了。这是在一个夜里,正睡得深沉的二斗子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原来那怪声是来自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是海九年在说梦话呢。借着朦胧的月光,二斗子注意到海九年情绪很激动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嘴唇哆嗦着,似乎脸上还有眼泪。二斗子趴在海九年的脸上很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海九年出语含混,听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弄清楚。留给二斗子只有一些上下不连贯的词句:“……不是我干的……大掌柜……”

二斗子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把海九年推醒了。海九年满头大汗地看着二斗子,糊里糊涂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是你把我吵醒了。”

“哦……”

海九年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问二斗子:“我怎么就吵你了?”

“你在做梦呢。”

“哦,是吗?”

“你刚才说梦话了,声音很大。”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我没听清楚……只听到你在喊‘不是我干的’,还喊‘大掌柜’什么的。”

“哦……我没有说别的什么吧?”

“没有。”

“哦,那就好,那就好。”

“九年哥,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海九年重新躺下,“睡吧。”

二斗子以一个孤儿特有的敏感体察到了他的这个新朋友的痛苦和难堪。二斗子以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语调劝说道:“别难过了,九年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比我强多了。要说起来我二斗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呢,我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记住我的话,苦命人的心烦事干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们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缘分,是缘就拆不散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朝我说就是。只要有我二斗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九年哥。只要有我二斗子身上穿的就冻不着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贴蔑儿拜兴只要有我二斗子在就不敢有谁来为难你。”

二斗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响。其实论年龄,二斗子比海九年要小六岁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经二十四了,二斗子刚刚十八。而且二斗子由于发育不良个头没长成,两人站在一起,他连海九年的肩膀都赶不上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海九年对他的信任,黑暗中海九年望着二斗子很感激地点点头。

……

转眼间两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海九年的胸前后背以及两条胳膊上凸起了一隆一隆的腱子肉。由于整天在野外放驼,太阳把他的身体晒得就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黑红黑红地闪着亮,皮肤也粗糙了,整个身体就像是在一个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许多结实的精肉绑上去的。连走起路来的姿势也发生了变化,两只胳膊略略外放着,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贴蔑儿拜兴用它无形的强大力量把旧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盘内研磨成了齏末,然后又把他重新制作出来,塑造成了一个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让人担忧,这个新的海九年连他自己看看都觉得陌生得难以辨认了,他的情感和意识就在这两个海九年之间痛苦地徘徊。当许多不可避免的梦境把他带回到旧生活的场景去的时候,家乡的亲人和生意场上的掌柜、伙计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每当这种时候他会在睡梦里惊得大叫起来就像撞见了鬼一样。本来不是噩梦的梦境吓得他灵魂出窍。这情景使与海九年躺在一条炕上的二斗子既感到奇怪也非常紧张,每当这情形出现,二斗子就慌手慌脚地点着灯,惊慌失措地问:“九哥!……你怎么啦?”

九年默默不语地摇摇头,脸上的汗珠像黄豆一样大,从他的额头和两腮往下滴着。九年立刻把油灯吹灭了,他不愿意让二斗子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

“没事的——睡吧。”

海九年简单地说着重新在被窝里躺下。以后不管二斗子再问什么,海九年一概用沉默来抵抗。二斗子曾经把这事问过王锅头,王锅头听了只是默默地摇头叹息,做不出任何解释。

这天夜里二斗子又被吵醒了。他以为又是九年做噩梦了,他躺在被窝里没有动,也没睁眼睛,伸出一只手捅捅九年,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九哥!……醒醒,九哥……又做梦了吧……”

可是搅乱他甜梦的那种声音却越来越响。二斗子心里很不高兴揪了揪被子,把头蒙住了。过了一会儿二斗子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膀,是九年非常清醒的声音在喊他:“二斗子!有事情……快起来吧!”

“我想睡觉……累了一天,困死啦!”

结果他还是被九年弄醒了。一片杂乱的喊叫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跑动声从院子外面传进来,二斗子侧耳听了听,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是狼进村啦……”

二斗子光着身子在炕上乱摸着,匆忙间把一只脚伸到衣服袖子里去了。

两个人跑到了村巷里。

“来人哪……”

“打狼哪……”

“快……围住……”

“哇——啊——啊——”

……

惊慌的喊叫声划破了夜空。有火把的光亮在忽明忽暗的移动。

刁三万一边往衣服里纫着胳膊一边从屋子里跑出来,刚跑到院门口又折回去,在堆着供骆驼越冬用的干草垛旁边操起了一把草叉。

“狼蹿到谁家啦?”

刁三万晃着钢叉问二斗子。钢叉的铁齿在黑暗中闪出一束束的白光。

“在村子北边儿……好像是白驼寡妇家!”

于是人们全都朝白驼寡妇家跑去。

贴蔑儿拜兴村里总共有四户寡妇,住在村子北边的是两家,一家姓李、一家姓杨,年轻而容貌姣好的是杨寡妇,杨寡妇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杨家有两百多峰骆驼的家业,其中包括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不幸的是杨家在驼道上遭到了暴客的抢劫,丈夫死的时候只给杨寡妇留下一公两母三峰白驼和三峰未成年的仔驼。颇有心计的杨寡妇就用丈夫留下的三峰白驼繁殖起来,几年的工夫就把白驼发展成了二十余峰。以后她就依靠这些奇异的白驼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专门把它们租给结婚的人家娶媳妇用。归化地方为八方杂居之地,生活习惯上受蒙古族的影响很深,蒙古人崇尚白色,因而把白驼看成是吉祥物。这一观念被广泛接受,于是用白驼组成的迎亲队来娶亲便蔚然成风。当年戚二掌柜迎娶戚二嫂的时候就是雇请的杨寡妇家的白驼。杨寡妇专养白驼渐渐地出了名,人们就送了她一个外号——白驼寡妇。

杂乱的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响着,向着北边的方向去了。待刁三万、二斗子和海九年赶到白驼寡妇家的院子,连狼的影子也没看到。几十只火把将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和院子周围照得雪亮。在人群乱哄哄的吵嚷声中,白驼寡妇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一边清点着她的白骆驼。点来点去,结果是少了一峰不到一岁的驼崽。天光放亮的时候在村子东边的大沟边儿上把可怜的驼崽找到了。驼崽的肚子已经被掏空,脑袋浸在水里,斜着身子躺在河边的沙滩上。血把它身边的一大片潮湿的沙地都浸透了。从狼群留下的踪迹看出,袭击村子的狼有八九只,都顺着河边的荒滩往山里逃去了。好在所受的损失不算大,事情也就过去了。

但是由此引发出来的一件意外的事件却没有等到天亮就闹腾了起来。出事的地点由村子北边的白驼寡妇家挪到了村子东边的戚二嫂家。

狼群袭击白驼寡妇家的事件平息之后,村人们都各回各家了。随着分散到各个村巷中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了,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村庄在凌晨时又恢复了固有的寂静。戚二嫂和丈夫、王锅头相跟着走回自家的院子。这一夜戚二掌柜不在家睡,他到胡德全家玩色子去了,戚二嫂是在白驼寡妇家的院子那儿遇上丈夫的。正房和厢房的油灯都还亮着。戚二掌柜率先走回屋里,他伸着懒腰,左右脚倒替着踩着自己的脚后跟,把鞋脱掉,爬上了炕。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快睡吧,还能复个二觉……”

话没说完,戚二掌柜看着自己的身子愣在了那里。

“你愣怔什么?……我要吹灯啦。”

戚二嫂正要吹灯,发现了丈夫的怪模样。

戚二掌柜打了个激灵急忙就往被窝里钻。但是已经晚了,就听戚二嫂问他:“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穿……睡吧!”

戚二掌柜两手急急忙忙掖着被子,隔着很远伸着脑袋要去吹戚二嫂身边的油灯。戚二嫂拿手掌把油灯挡住了。

“夜里你在谁家啦?”

“你知道的……我在胡德全家赌钱啦。”

“我看你神色不对头……你的身上好像是穿了件女人的花兜肚?”

“哪的事……没有。”

“有没有让我看看就知道了。”

“你别没事找事啦!”

戚二掌柜在被窝里转动着身子两手紧拽住被角,把后脑勺冲着妻子。他的后脑勺没长眼睛当然看不见身后的情景,戚二嫂跪起来用两只手爬着一点儿声响没有地靠近了丈夫。戚二嫂抓住被子的一角一使劲儿就把被子整个掀了起来。这一下毫无遮挡的戚二掌柜就完全暴露了。油灯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见穿在戚二掌柜身上的水红色的绣花兜肚!戚二掌柜瑟缩在炕上,几乎是光着的身子哆哆嗦嗦地抖着。黑色的大辫子像弯曲的蛇偎在他的身边。

戚二嫂把目光盯在那件花兜肚上,脸色越来越白……

“好哇!……我说的呢,自从走外路回来你就没在家里待上几天,说什么到这家那家玩色子去啦……都是骗人!原来你是上白驼寡妇那个狐狸精那儿去啦!……呜——啊——啊!——你这个狼!你要我的命啦!……”

戚二嫂两只手在炕上拍着,哭着,囔着,眼泪滚滚;后来就操起了笤帚抽打起来。

戚二不反抗也不解释,咬紧牙闷着在炕上翻滚着。拿手护着脸,在手指缝中间偷偷观察着。戚二嫂打得累了,扔掉了笤帚伏在被子上放声嚎哭起来。

上房里的吵闹惊动了厢房的王锅头,老头子披了一件衣服走出了屋子:“二掌柜……戚二嫂!好好的日子,又何必呢……一家人么,有话好好说……”

王锅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窗户大声地劝说着。

“这日子没法过了!……”王锅头听见戚二嫂在窗户里说,“家里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管,整天在白驼寡妇那儿鬼混……”

王锅头叹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戚二和白驼寡妇的事情他早就知道,那时候他就算出来戚家迟早会闹一场风波的。戚二嫂他是最了解的,她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好哄,戚二嫂的性子烈着哩,激怒之下很难说会干出什么事来。果然,随着屋里一阵响动戚二嫂走出来了。灯光从后边照着,看不清戚二嫂的脸。

“干什么?……你要到哪儿?”

戚二掌柜光着脚追了出来。

“我……恨死了!白驼狐狸精……我要放火把她的房子烧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王锅头伸手把戚二嫂的胳膊死死拽住了。王锅头帮着戚二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戚二嫂弄回屋里去了。

第二天下午戚二嫂简单地收拾了几样衣物扎成一个小包袱,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回娘家去了。

半个月之内戚二掌柜一连往察罕拜兴的岳父家跑了三趟,结果是每次都被戚二嫂哭一阵骂一阵把他赶出了屋子。后来是王锅头出面用骆驼载了麻三婶到察罕拜兴去。麻三婶以女人的情感劝说一阵,王锅头从命相的角度开导一阵。天黑以前终于把戚二嫂接回了贴蔑儿拜兴村。

从表面看夫妻之间重归于好,但是在戚二嫂的心里却留下了永远也难以愈合的创伤。一片看不见的阴影一天到晚遮在她的眼前,使她无论看什么都带上了灰暗的色彩,夫妻关系很冷淡。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戚二掌柜对妻子是时时处处谦让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凭着戚二嫂一人做主。

在村子北边关帝庙的前面长着一棵三人抱不拢的大柳树,整个夏天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们就聚在大柳树下聊天。他们谈论的话题都是些遥远年代的稀奇古怪的传说——什么生活在西伯利亚地底下的巨兽猛犸、通古斯部落酋长长过一丈的长发、俄罗斯的皇帝如何庆祝生日……这些老人都是在驼道上跋涉了几十年的老驼夫,没有什么事情他们不知道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海九年在一段时间内居然成了老头子们议论的话题。

“听说了吗?那个瘦高个子的外来人如今力量可是大啦。”

“你是说刁三万收养的又一个干儿子吗?怎么会呢……”

“哪里是干儿子,是短工。”

“吃饭不挣工钱的那种。”

“我看像个读书人。”

“海九年和二斗子拜了把子啦。”

“听说也想当驼户掌柜呢。”

“能行!”

“能行个屁!他以为是个人就能在驼道上混碗饭吃啊?那得有力气有胆量才行。”

“这个姓海的听说是二斗子在扎达海河边上救起来的……”

“是上吊吗?”

“不,听说是吞大烟,把大烟夹在馒头中间吃,结果正好叫在河边给骊马洗身子的二斗子看见了。二斗子抢过去夺了他手里的大烟馒头,丢进河里去了。”

“要不是二斗子,这会儿那姓海的早凉盈盈地躺在‘梦楼当’了。”

梦楼当是什么?是归化城专门存放无名尸体的地方。

“说不定,也许是个有种的好后生呢!我看他气宇不凡。”

……

这件事情发生在接驼羔季节的七月。

还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万请王锅头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年是马年,马年是刁三万的本命年,于刁三万大吉大利,百事皆顺。果然,麻脸的老婆一下子为刁三万生了两个儿子,是少见的双胞胎!这还不说,刁家的三峰怀胎母驼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下小驼呢。

从早晨开始,刁三万就带领着二斗子和海九年忙着为母驼接生。在倚着墙角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驼羔棚,地上铺了暄软的茅草。已经有两只驼羔顺利降生了,都圈在用栅栏隔开的驼羔棚里。新生的驼羔模样非常古怪,长得一点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点,在驼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驼峰,像马和羊一样是平滑的;四条腿像木棍似的,很瘦,并且上下一般粗。刁三万的一群脏兮兮的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着跑来跑去,招来了村子里的一大帮孩子看热闹。孩子们呜哩哇啦地乱喊乱叫着,给刁家的院子里增添了几分喜气。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婶趴在炕上从窗户缝向外看着,欣赏着院子里的美妙景致,她脸上所有的麻点子都笑开了花。刁三万今天的脾气特别好,挺着僵直的狼脖子跑来跑去做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驼羔的羊毛毡的时候被一个孩子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但是他一点也没生气,嘿儿嘿儿地笑着问那孩子:“大爷没碰着你吧?”

这一天又接了一只驼羔。

从祖先那里传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贴蔑儿拜兴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就是他们世世代代与骆驼相依为命,靠驼运业为生,但是却从来也不在骆驼的孽生上下功夫,他们所有的骆驼全都是花钱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买回来的。在他们的感觉中只有怀里揣着走驼道拼血拼汗挣来的银子,到驼桥上大大方方地买驼,那才够气派,也只有那样才算是拉骆驼人的正道。是刁三万打破了这个古老的传统。吝啬而又精明的刁三万从购买骆驼和孽生骆驼之间的差价上看出了利益,于是他买回了三峰专门生殖用的母驼,自己搞起了骆驼的繁殖。几年的时间三峰母驼生下了十多只小骆驼,刁三万从中大获其利。眼看着刁家自己繁殖的小驼一天天长大并且在驼道上派上了用场,高傲的贴蔑儿拜兴人开始改变了古老的观念,许多人家都学着刁三万的样子也饲养起母驼来了。

黄昏时分,王锅头来了。老头子把刁家的驼群赶进了院子,然后径直走向了驼羔棚。因为接羔忙不过来,刁三万把自家的骆驼托靠给了王锅头照顾。

刁三万警惕地站在王锅头的旁边,注视着老头子的一举一动,神态非常紧张。二斗子与海九年交换着目光,嘴角上含着笑意看着这一切。

王锅头把目光在驼羔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峰个头最高也最壮的驼羔子身上定住了。老头子拉开栅门走进去。

“你要做什么?”刁三万跟在王锅头的身后把栅门紧紧地关上了。对于刁三万的问话王锅头不加理睬,弯腰抱起了那只骆驼羔就要走。“你这是做什么?”刁三万屁股紧紧顶住栅门,挡住了王锅头的去路。

“我在拿我自己的驼羔。难道你忘记了,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时候答应的事,我的卦要是应了验,你就送我一只羔子。”

“噢,这事我怎么会忘!”刁三万狡猾地眨巴着眼睛说,“不错,我是答应送你一只羔子,可不是骆驼羔子,我指的是绵羊羔子!”

说罢刁三万伸出双手从王锅头怀里把驼羔子抱过去,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拉开栅门:“走吧!王锅头,把你的哈喇子擦一擦,把你那眼睛从驼羔身上挪开吧。我就是在四个‘老虎’中让你抱走一个,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驼羔子,就是这话!”

王锅头笑了:“我就算见了你会耍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妈的把驼羔子看得比儿子还金贵!”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抱我的驼羔?”

“我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你这个吝啬鬼的毛病改了改不了。看来还是老古人说得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锅头拍拍手走出驼羔棚。

“哎,哎,你别走哇。骆驼羔子虽说是没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别生气,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万在院子门口追上了王锅头,用手指了指墙角的羊羔棚,又补充说:“随便你,挑个最大的拿去吧!”

“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来讨债的吗?我王锅头算命本着一个宗旨,为人招财,替人消灾,我看重的并不是钱财。刚才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顺利地接下了两只驼羔。已经生下驼羔的母驼休息了一两天之后就归入了大群。刁三万把驼群交给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斗子留在院子里照顾刚刚出生的驼崽,等待最后一峰怀孕母驼下崽。驼崽们得到了细心的照料,一个个活蹦乱跳。但是母驼的情况却不怎么好,都过了整整两天了,这最后的一峰母驼一直也没有生崽的动静。刁三万一天之内要跑到母驼跟前无数次,仔细观察着母驼的情形。母驼一直躺着,样子十分疲惫,眼睛也没有一点生气。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驼终于开始了产前的挣扎。生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先出来的不是驼羔的脑袋,而是两条后腿!这情形让守候在母驼身边的刁三万一下就急得头上冒出了汗,他知道母驼是遇上了最棘手也是最危险的寤生。侍弄了大半辈子骆驼的刁三万知道,遇上这种情况不是母驼死就是驼崽死,搞不好耽误了时间母驼和驼崽都活不成。看着痛苦挣扎的母驼,刁三万的脸色迅速变得灰白了。寤生的情况在刁三万短短几年孽生骆驼的历史中还只是听说而已。手足无措的刁三万在院子里盲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响,一个劲儿地问自己:“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二斗子似乎冷静一些,他跑回厢房拿来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万一看见二斗子手里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吓了一跳,直眉瞪眼地问:“你要做什么?”

二斗子说:“干爹,时间耽搁不得了。驼羔子是要不成了!快下手吧,再晚了怕是连母驼也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你要我弄死驼羔子?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害死我的驼羔子?”

“这都甚时候了,干爹你还说这种话。你是糊涂了还是咋的?给谁都得这么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刁三万就像蛮牛顶墙似的不肯让步,“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让你害死我的驼羔子!”

麻三婶趴在窗户上哭起来,喊道:“他爹!你别听二斗子的,他不是咱的亲儿子,他没安好心哩。”

“好!我是在害你们呢!这是你们说下的话,那我走了,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斗子丢下刀跑了。

刁三万跺着脚朝二斗子的背影骂道:“好你个二斗子,你这个叛逆!奸臣!我遇上了危难的时刻,正用人的时候,你跑了!”

母驼寤生的稀奇事吸引了许多村人,来看稀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大家望着只生出两条半截子腿的母驼,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来。蹇老太爷把一双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蹲在母驼身边看了好半天,最后摇着头站起来了,说:“没辙了,三万,我活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这阵势。二斗子说得对,你别舍不得,动手吧,要不然这么拖下去就连母驼也保不住啦!”听蹇老太爷这么一说,刁三万知道事情是没指望了,他不再骂也不再跳了,霍地蹲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蹇老太爷指挥着几个汉子把母驼身体放展了,母驼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皮耷拉着,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有人把母驼上边的一条后腿往高抬着,戚二掌柜捡起了二斗子丢下的宰牛刀,攥了攥,准备肢解驼崽的身体。妇女们都捂着脸向人群外挤着,都不忍心看了。

“等一等!”

满头是汗的二斗子气喘吁吁地钻进了人群,是怜惜骆驼的心情逼着他又返回来了。二斗子把戚二掌柜拿着刀的手腕抓住,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海九年说:“戚二掌柜,你先别忙着动手,九年哥说他有办法,让他试一试。说不定母驼和小驼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边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着,一边拿眼睛看着刁三万,他得等刁三万的一句话。刁三万本来是蹲在地上哭来着,听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驼和小驼,他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望住海九年,好像不认识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保住驼崽又能让母驼不死掉?”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就说:“海九年,你吃过几碗干饭,也想逞这个能?你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跟前的这些人,把我戚二抛在外边不算,刁掌柜、蹇大掌柜、蹇二掌柜……贴蔑儿拜兴人干别的也许不行,要说侍弄骆驼,拿出哪一个你能比得了?你来贴蔑儿拜兴才几天?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你还是一边凉快着去吧!”

“我有金刚钻儿……我放牧过大驼群,我见过母驼寤生。”

“戚二掌柜,你别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瘪了。九年哥他过去曾经在喀尔喀草原上管理过专门繁殖的大驼场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叫人家试一试么。”

“耽误了事情怎么办?他海九年能赔得起人家的母驼?”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

人群一阵晃动,让开一条道。

胡德全骑着马走进了院子。他是到城里的万驼社办事刚刚回村来的。胡德全的装束变了样,已经是走驼道的打扮了,上身赤膀穿一件汗褐子,脚下蹬一双高腰马靴,腰间扎着足足有一扎宽的生牛皮带,手里攥着一条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偏腿下马,把缰绳随手交给二斗子,走近了母驼。

“刁掌柜,出了什么事?”

刁三万哭丧着脸说:“母驼遇上了难产……胡驮头你快给看看,还有没有指望?”

胡德全歪着脑袋,两道黑眉毛紧凑起来在鼻梁子上面撞在了一起,一边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着。看了一会儿,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说:“这种事儿我也只是听说过。”

“海九年说他有办法。”刁三万指了指海九年对胡德全说,“胡驮头你给拿个主意。”

胡德全斜着一只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海九年。

二斗子赶忙抢着说:“九年哥见过母驼寤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让他试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是,我的母驼要是被他耽误了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他得赔!”

“你说什么?”胡德全瞪起了眼睛。

“要是耽误了母驼的性命,他海九年就得赔我。”

“这也算是人话?”

胡德全把眼睛眯成一条窄缝看着刁三万。刁三万被看得没了主意,怯怯地问了一句:“那你说该咋办?”

“要我说咋办?死了活该!”胡德全拿鞭子朝刁三万打了一下,骂道,“你他妈的还叫人不叫人?人家好心好意帮你救急,你还想着让人家赔你的骆驼!”

“这话咋说的?”

“咋说的?你的骆驼全都死光了才好呢。”胡德全的鞭子又一次落在了刁三万的脑袋上,不过打得不很重,“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是喝人的血喝惯了,这么大的后生一天到晚白给你干活儿不说,如今既想让人家救你的急,还想让人家替你担风险,他妈的你姓刁的心也太黑啦!”

“那是他自个儿乐意。”刁三万自觉理亏,兀自嘟哝了一阵,对九年说,“那你就试试吧。”

九年说:“二斗子,你去找根绳子来,快!”

海九年亲自拿绳子把生出半截的小驼的腿拴住,然后把绳头交到二斗子的手里,嘱咐说:“我叫你拽你就拽,用力一定要匀,千万不可太猛了!”

“知道了。”

九年自己跪在地上,两只手在母驼的肚子上揉着,由前往后推着。母驼呻吟起来,由于疼痛,眼睛里淌出了泪。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结果,奇迹发生了:在母驼愈来愈紧迫的呻吟声中,驼崽的毛片湿漉漉的身体出来得越来越多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母驼终于把小驼生出来了。过了不一会儿,小驼崽就睁开了眼睛,深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围在它身边的人。

刁三万把小驼抱在怀里,狼脖子吃力地歪着,拿脸蛋子蹭着小驼湿漉漉的皮毛,眼泪在他脏兮兮的长脸上流着。他将脑袋歪在一边的肩膀头擦着泪,高兴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呜呀,呀,小宝贝……你可是得救啦!还是老天有眼,我刁三万没做缺德的事。”

旁观的大人孩子全都好奇地围上来看热闹。

海九年拿一团乱草擦着手走出圈外。

胡德全用欣赏的目光追随着海九年,走到他的跟前来了。

“好小子!”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在海九年的肩膀上敲打着,“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相信呢。在哪儿学的?”

“九哥在喀尔喀草原上专门孽生骆驼的大驼场上干过!”二斗子抢着替九年回答。

“想不到你还有点儿来头,看来刁掌柜是委屈你啦。”

二斗子说:“那是!只管饭不给工钱,太不合理。”

“哼,刁掌柜这种人恨不得在一只羊的身上剥下两张皮来!吝啬得简直就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都吸回去!给他干活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不如你跟我干吧!怎么样?”

九年笑着摇了摇头。

“咋?你不愿意?”

“不是……”

“那为什么?我姓胡的做人可与刁三万不一样,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半个驼工的工钱!”胡德全笑眯眯地说。

“给多少工钱我也不能干。”

“咋?”笑意在胡德全的脸上凝固了,“不给我面子?瞧不起我胡德全还是咋的?”

“哪能呢,说什么瞧起瞧不起的话,我是……胡驮头……”

“你少跟老子废话!痛快点儿。要是嫌工钱少,我给你加到一个整驼工的工钱。”笑意在胡德全脸上消退着,那表情看着别扭得厉害。

“我真的不能给你干,我谁家也不去。”

“去你妈的!”

不等九年再做解释,胡德全手里的鞭子一扬就抽了下去。与此同时胡德全鼻梁两侧的肌肉突然横着拉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

内刚外柔的蟒皮鞭斜着裹在了海九年的脸上,最先出现的是一道白印,像一条小蛇似的从九年左边的额角迅速蹿出来,跨过他的一只眼睛在右边的颧骨上消失了。紧接着那道白印就变红,渗出了血,鲜血又红又稠,封住了他的眼睛。这是很内行的一击,为了避免对手的反抗,先封住对手的眼睛。

二斗子惊叫了一声,扑向了九年。刚到贴蔑儿拜兴没几天的九年不知道,可二斗子最清楚胡德全那蟒皮鞭的厉害!那蟒皮鞭长约一丈,外边由五花的真蟒皮紧紧缠裹,内里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钢丝。这玩意儿在胡德全的手里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武器,乃是贴蔑儿拜兴的一绝。蟒皮鞭有三种打法:一曰空鞭,光听响动,鞭子抽出去声如响雷,却只是擦着人的头顶过去,并不伤人;第二种打法没有响动,但因用力的不同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而不伤筋骨;第三种打法最是狠毒,伤骨不伤皮,鞭子抽下去表面没有痕迹,实则已经叫人筋断骨裂!

但是紧跟着下来的一鞭子抽在了二斗子的胳膊上,这一下把二斗子和海九年分开了。

人群惊叫着四下奔散开去,生怕稍不留意会被胡德全的蟒皮鞭误伤,更没有人敢阻拦胡德全。

一丈余长的蟒皮鞭像一条真正的巨蟒在海九年的头顶上游弋,胡德全问道:“海九年,我问你,我出一个整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我不干。”

只听“啪”的一声蟒皮鞭又抽了下去。这一下抽在了海九年的踝骨上,海九年就像被蟒皮鞭提起来似的双脚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蟒皮鞭依旧像活蟒似的在海九年的头顶上飞过来飞过去。

“海九年,我再问你,我给你一个半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不干。”海九年从地上爬起来了。

话音未落蟒皮鞭又缠在了九年的腰上,就见胡德全手腕子一旋,海九年被扔出去有两丈远,跌倒在地上。九年身上的衣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似的飞了有房顶那么高,慢慢地飘落下来。

“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现在我不是要雇驼工,我是在买我的面子。海九年,我胡德全雇你是雇定啦!我再问你,我给你两个驼工的工钱,你干不干?”

海九年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了:“胡驮头,我把话说清楚了,姓海的我今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你就是给我一个银骆驼的工钱我也不会干的。”

当下,胡德全把蟒皮鞭紧攥在手里,充满怒气的眼睛盯着海九年,还不肯罢休,骂道:“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你以为你是谁?他妈的,不给你点儿颜色,你怕是不知道马王爷长得几只眼!”

海九年一只手捂在伤口上,血从他的手指缝直往下滴,半个脸都被鲜血糊满了:“胡驮头!你有种,打得好,我海九年把今天这个日子记下啦。”

“你他妈的还敢嘴硬?我叫你……”

“啪”的一下那巨蟒又啄了下去,这一次没有打住海九年,而是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扑到了海九年的跟前,伸开双臂把他的朋友抱住了。立刻就有一道血印斜着划过了二斗子裸露的脊背。

“哦嗬!又跳出来一个不怕死的。”胡德全怪叫一声,手下得更狠了。蟒皮鞭就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咬着牙拼命地把脑袋藏起来,一声不吭地挺着。

胡德全又举起了鞭子,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子。胡德全一扭脸见是戚二嫂,“怎么?内掌柜的来挡我的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胡驮头是不是还想与我这个女流再练一场?”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看不下眼。我劝你做人别太过分!”戚二嫂说,“愿不愿给你做事是人家的自由,你得讲道理。”

“戚二嫂说得对。”

“算了吧!胡驮头。”

“海九年也被你打啦,拉倒吧!”

王锅头走到了胡德全的跟前:“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得好:宁欺老勿欺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劝你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知道日后这俩后生会有多大的出进?乡里乡亲的,别把事情做绝了。”

“算啦,算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胡德全用两只胳膊划拉着排开众人走出去了。在院子的门口胡德全勒住了马,拿蟒皮马鞭指着海九年警告道:“海九年!你把耳朵竖起来给我听好,在贴蔑儿拜兴这地场你敢跟我胡德全作对,总有一天把你收拾了。”

还算好,胡德全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气愤给海九年与二斗子一点点教训,所以他打的时候下手还不算太狠,蟒皮鞭并没有伤着他们的筋骨。二斗子在炕上趴了三天之后就能够下地走动了,浑身的鞭伤结了痂,厚厚的就像穿上了一件铠甲,直到一个月以后才算好利落了。

海九年的伤势较二斗子轻一些,只是被伤了皮肉,用药养了一个来月便也好了。但是一道伤疤镌刻在海九年右边的眉骨上,成了永远的纪念。那道伤疤改变了海九年的面貌,使过去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认他了;同时那道伤疤也给他的脸平添了三分野气和匪气。

这天晚饭后在海九年与二斗子的小屋里,两个人又一次议论起挨打的事。海九年在油灯下照着一块破镜子抠掉脸上的最后一块伤痂。他一边看着脸上揭掉痂后暴露出来的白色嫩肉,一边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愤愤地说:“他妈的!胡德全,老子心里记下你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这笔账的!”

“你真的记恨胡驮头呢?”

“是猪才记吃不记打呢!”

“那又何必呢,其实胡德全也是一时性起才对咱们出了手的。要我说,这事也怪你自己,既然胡驮头要雇你那也是看得起你,你为什么就非拗着不肯答应呢?”

“你忘记了吗?戚二嫂院子里的那块上马石还在那儿等着我呢,我不能只有吃性没有记性呀!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我海九年非要把那块上马石搬起来不可!”

二斗子说:“就算是你把那块石头搬起来又能怎么样?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海九年沉默着。

二斗子又问:“你就为这点事儿?”

“对!”

二斗子摇摇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海九年猛然想起什么,问二斗子:“那天你为什么要替我挨打?”

“这有什么,我二斗子是个孤儿,你呢,虽说是有家可是不能回,咱俩都是苦命的人!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不护你谁护你?”

“叫我怎么谢你?”

“说这话就见外了,假如我要是有一天遇上难处,还得靠你呢。”

“二斗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九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只要是我海九年能办到的。”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想与你结成异姓兄弟。”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呢。”

于是两人焚香叩头,盟誓从此结为兄弟。

八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亮旺旺地照着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儿,她在为戚二掌柜赶趁着缝制一件狐腿皮拼成的坎肩。身边是一堆喀尔喀红狐狸碎皮子皮。皮子虽然零碎可是真正的西伯利亚火狐上的腿皮,毛根部拥满了橘红色的绒毛,许多毛尖上都呈现出褐色的黑点子,密密匝匝的一把抓不透。那狐皮自然地便散发着热量,摸一摸好像火烫似的感觉。自打戚二嫂嫁过来,每年都要给走外路的丈夫缝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们一看到他身上的那厚墩墩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好媳妇。

狐狸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动着,耳听得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那脚步声不但沉重,而且非常地缓慢。戚二嫂两根手指捏着针在鬓角上蹭着,那手就停住了,她觉得院子里的动静好生奇怪,隔着薄麻纸的窗户只能看出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动。

“院子里是谁呀?”戚二嫂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响着越来越近。戚二嫂又问了一声:“是谁呀?快进屋里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颤动,窗户纸也唰唰啦啦地响。戚二嫂被骇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掉了,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戚二嫂,你出来!”

“是谁呀?”戚二嫂一边往炕下移动着身子,一边问道。

院子里的那个人没回答。戚二嫂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上午的太阳照得正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观察着奇怪的客人。来人身高树大,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中。

“是谁呀?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搬石头吗,现在我把那块上马石从院子门口搬到院子当中来了!”

那个人把一只手臂在阳光中挥动了一下,指着他脚下的大石头说道。

这一回戚二嫂不但从声音中听出了,同时渐渐适应了阳光的眼睛也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九年!

“哦,原来是九年兄弟呀,我当是谁呢,你弄出的动静怪吓人的。”戚二嫂笑了,抬脚走下台阶,“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跟二嫂绕弯子。”

海九年却不说话,只拿目光往脚下的上马石一甩,然后拿眼睛看着戚二嫂等待着答复。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戚二嫂是个女流,我的眼睛看人可毒着哩!我早就料到了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有这个本事我就雇你了!眼看着驼队就要起程了,活计多得忙不过来。这会儿你就去搬你的行李吧,到东厢房和王锅头一块儿住。至于工钱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我这里谢谢戚二嫂了!”

“没什么好谢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话说完了戚二嫂发现海九年还站在一进门的地方踌躇着。“还有什么事吗?”

“我……”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男人家的吞吞吐吐做什么?”

“我想和戚二嫂借点钱。”

“借钱?”

“是。”海九年侧着脑袋从旁边观察着戚二嫂的反应,“不知戚二嫂肯不肯?”

“你一个拉骆驼的人,眼看着就要跟着驼队出发了,借钱做什么?”戚二嫂拧着眉头看海九年,“莫非是你要去赌博?”

“我不赌博。”

“那你借钱做什么用?”

“我想跟着驼队到恰克图那边捎带做点小买卖,我知道胡驮头这回给咱贴蔑儿拜兴驼队揽下的活儿是要往恰克图送的。”

“哦,我也知道是往恰克图送货。”戚二嫂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大像是个卖苦力的人。你是想挣轻巧钱呀。”

“是。戚二嫂借还是不借,给我句话。”

戚二嫂皱着眉头思忖着没立刻回答。

海九年说:“我给您一分八厘的利息。”

“这个……”

“要是戚二嫂嫌少的话,我可以答应您二分的利息。”

“……”

“一年之内我给您二分利息,要是超过一年利息涨到二分二!”

戚二嫂笑了。

“你笑什么?”海九年问,“莫非戚二嫂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笑你账目算得清楚!”戚二嫂收住笑说道,“我告诉你我戚家也不是什么大财主,我家的银子回来都买了骆驼。哪里有什么富余的钱。要借钱你去找蹇家兄弟。”

海九年无声地离开了戚家的院子。

隔了三天的上午,戚二嫂看见海九年又一次走进了她家的院子,肩膀上扛了行李,也没和她招呼就径直走进东厢房了。戚二嫂跟在海九年身后走进了屋子。

“你和蹇家借到银子没有?”

“我没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不做小买卖了?”

海九年也不看戚二嫂只顾自己低着头把行李解开,在炕角上放好。

“你咋不回答我的话呀?”

戚二嫂不满意了,说话的声调拔高了许多。

“没钱就不做呗。”

“哼,耍脾气呢。”

“给人扛活儿的人还敢耍脾气……”

“我也看出来了,别人都是卖苦力,你海九年却想赚轻巧钱,赚大钱!是不是?你要是赔了呢?”

“做买卖有赚就有赔。”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买卖?”

“买卖上的事我给你说不清楚。”

“呵!还不愿意跟人说。”

“买卖上的事有时候也不能说。”

“好!不说就不说。你打算借多少?”

“十二两银子和两峰骆驼。”

“好,我借给你!”

“戚二嫂不是没有富余钱么?”

“是我的私房钱。”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阴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风把聚集在山头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阴山黑黝黝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变成宝蓝色的,放射出蓝幽幽的神秘光泽。

依偎在阴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一片灯光闪烁,正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经验丰富的护卫狗们预感到了驼队就要起程远行了,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跑来跑去,激动地吠叫着。狗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给贴蔑儿拜兴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灯光在每家每户的屋子里彻夜亮着,在各家的院子里,骆驼们精神抖擞地在倒嚼着,等待着。驼户掌柜子们脚步匆匆挨个儿查看着货物——所有货物都必须按照规矩包装捆绑,以保证在经过数千里地的颠簸之后仍然完好无损,督促着驼夫把货包放到骆驼的背上去。女人们的嗓门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响亮。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见的匆忙和紧张。偶然奏响的驼铃就像警钟似的,铜质的音响在夜的黑色空气中飘荡一阵之后又消失了。

起驮之前,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进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几十支羊油火把将关帝庙和庙周围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驮头胡德全带领着领房人牛二板和全贴蔑儿拜兴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驼户的掌柜踏进庙门,向关帝爷的塑像焚香叩头,祈祷至圣至明的关老爷保佑驼队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随队驼工和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以及还能走动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庙前。已经驮好了货的骆驼黑压压地卧着,从庙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过去。人不语,驼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是一片肃穆的安静。

庙内,几十支蜡烛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驮头胡德全、领房人牛二板面对关帝像一左一右站着,他俩的中间便是货主——一个中年的商人。这位商人面色沉静,留着一抹黑色的髭须,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侧了侧说:“王掌柜,请吧!”

商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张黄纸。牛二板用石头击打着刀形的火镰,把黄纸燃着了,把点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三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不论是茶叶还是其他的百货一律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这是规矩。几百年的驼运历史造就了归化驼运行的许许多多铁的规矩,从房子的大小到骆驼缰绳的长短都有严格的规定:驼队以驼夫用的帐篷——驼运行称为房子——为计算单位,大房子直径为一丈五尺五寸,可容纳五十六人;中等房子直径为一丈三尺五寸,可容纳三十三人;小房子直径是一丈一尺五寸,能容纳十八人。骆驼缰绳的长度一律为七尺五寸,毛抓子为七寸,搂头绳是七尺,绑鞍架的挺绳是二丈五尺……驼队下面以把子(亦称链子)来计算,每链骆驼一十八峰,由一个驼夫牵引;驼队运营最小的单位便是一顶房子,由一名领房人负责,每个成员都随身携带刀枪棍棒作为抵御暴客的武器;条件好的驼队中还可以配备若干枪械,这就要视自己的能力而定了。

贴蔑儿拜兴独立组成自己的驼队,有自己常年雇请的职业领房人牛二板。随行打火造饭的是王锅头。王锅头自己牵一列骆驼,驮的是米面油盐锅碗瓢盆以及六个能盛一百斤水的大鳖子和全驼队用的房子,这一列骆驼也是由十八峰组成。一般的驼队还另有一名专为人和骆驼治病的先生随队而行,然而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却免了这个先生,这是因为王锅头不但精通算命,还颇懂医道,遇上人得个头痛脑热或是驼马、护卫狗患了诸如口疮、脱掌、泻肚、压梁之类的疾病,王锅头都能以胡椒、白矾、百步根等极简单的药物加以治疗,药到病除。这样他一个人既做了锅头又兼了为驼夫和骆驼治病的先生。王锅头在贴蔑儿拜兴受人敬重,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雇用王锅头只需出一份工钱,却可顶两个人使用。

像贴蔑儿拜兴这样的从事驼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它们全都属于归化城万驼社管辖。在业务方面,货源由万驼社统一兜揽,运费也是由万驼社与货主统一结算。在归化近百个行社中,万驼社是最大的一个行社,它有注册社员将近一万名。它的社员分布在归化城郊的各个拜兴里。

归化的驼队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场上路,驼路分内路和外路:内路是指归化往东边的张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线,往南边有通向太原、汉口等地的驼路;往西、往北就属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向北的驼路则通往库伦(今乌兰巴托)、恰克图、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再往西往北驼路一直可以到达俄罗斯的欧洲城市莫斯科和西伯利亚诸城。不用说比起内路的驼道来,外路的所有驼道不仅在路途上要遥远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环境也特别复杂,道路有时穿过草原有时跨越沙漠,还经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袭击。所以走外路的驼队不但骆驼的品种好,驼夫也都是强悍同时拳脚上颇有些功夫的人。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在归化驼运行属于实力雄健的队伍,无论是在骆驼的种别上还是驼夫的能力、驼队的自我保卫力量上,都是属于一流的;而且他们还拥有年轻有为的世袭领房人牛二板。这样的驼队自然是专走外路的驼队。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驼队中,贴蔑儿拜兴的队伍也是超群拔萃的,在归化城的万驼社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誉方面都十分良好的队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走来,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是戚二嫂。“都弄好了?”戚二嫂问。

“弄好了。”

“头一次出远门不可大意。”戚二嫂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久走驼道的。”

“我知道。”

“出门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样,像搬大石头那种蠢事你可再也别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做什么活路,身体都是最要紧的!”

“谢了,二嫂。”

戚二嫂还要再说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话打断了:“二嫂,驼队要起程了。”

戚二嫂扭头看见领房人牛二板率先从关帝庙走出来了,牛二板走到拴马桩前解开了骊马的缰绳。牛领房气宇轩昂,纫镫扳鞍跃上马背。

骊马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真丝编织的马缰、崭新的镀铜马镫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光。马上的领房人更是威风凛凛,牛二板今日身着紧身的皂色衣裤,上衣的对襟处一排布盘的梅花纽扣密密麻麻地从领口一直排到腰间,黑缎子的腰带紧紧地缠绕着,外罩一件毛色洁白的贵重北极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的高腰翘头马靴。骊马兜起的风将狼皮大氅的下摆掀起来吹得“啪啦啪啦”直响,暴露出插在领房人腰间的牛骨头把儿的三节鞭。一声不响的王掌柜牵着马沉默地看着。

一阵清脆有力的梆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地举过头顶,吆喝道:“起——驮——啦!”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摩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了一片强大的“嗡咚、嗡咚”的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像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一直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

出村八里,驼队开始进山了。

牛二板的骊马站在山口的一块巨石上,长脖子被真丝的缰绳勒得很不舒服地捩着,黄色的牙齿龇着,磨得光溜溜的铁嚼口在它的牙齿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

牛二板站在马镫上,手里挥动着牛尾马鞭催促着驼夫。在第一个山口和每一个拐弯儿的路径,牛二板都要亲自看着驼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而且他要一个一个地数人,一列一列地数驼。这是他的责任。领房人拿着超过一般驼夫十倍的酬金,他肩上的责任就不一般。要知道他带领的岂止是一个驼队,那实际上就是整个贴蔑儿拜兴所有驼户的身家性命!除了骆驼,贴蔑儿拜兴人再没有别的什么财产了。一旦驼队有个什么闪失,他牛二板就得像他的父亲一样,以自己的生命向村人做出最后的交待。

走在最前边的是王锅头牵的驼列,在王锅头的首列头驼的货架子上插着一面黄底子红心的旗帜,这是归化商人和万驼社共用的传统商旗。

紧跟在王锅头驼列后面的是驮头胡德全,跟在胡德全后边的是他家的长工和临时雇来的驼夫牵的驼列;再往后便是蹇老大家的驼列、蹇老二家的驼列、蹇老三家的驼列,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家的驼列;接下来是戚二掌柜家的驼列、白驼寡妇家的驼列、刁三万家和段家兄弟的驼列……除了几家寡妇,所有的驼户掌柜都亲自牵一列骆驼并且走在自家驼列中第一的位置。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子不论家业发展到了多么大,走驼道的时候都要自己亲自牵一列骆驼。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

海九年加紧了脚步从牛二板的骊马身边走过去了。第一次走驼道时的这个清冷的黎明就像有人拿刀子刻在了他的头脑中:凌晨的寒冷的光亮是紫色的,阴山的一座座峰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峰峦像大海里的巨浪,延绵不断地铺展着。驼铃的交奏声变得很有韵律了,驼铃声与骆驼、护卫狗的蹄声以及人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像撞击着岩石的海浪,引出了经久不息的声响。许多岩石的僵直的冷面孔从身边闪过去,百无聊赖的昏昏沉沉的时光一点一点流逝过去。

一个月之后,驼队在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像小孩手掌大的雪片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皑皑的白雪覆盖了一切,统治了一切。雪原上的山脉都像大海里凝固的巨浪,矗立着。纵横交叉的湖河沟汊都被寒冷冻结了,都被大雪填平了。驼队再也用不着为难以渡过的湍急的河流而发愁了,几乎可以直线地照着目的地走了。驼道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清晰了,这也是为什么驼道总是在冬天里特别繁忙的原因。

骆驼的毛在进入草原的过程里迅速生长起来,厚厚的绒毛让主人的大手抓上去一把都捏不透了。驼夫们在各种狼皮的、狗皮的、狐皮的坎肩外面又套上了老羊皮的大氅,戴上了三耳的皮帽。主人给护卫狗穿上了小套鞋。习惯了寒冷的骆驼很舒服地把宽大的蹄掌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风把它悦耳的声音带到了十里之外。从远处看驼队就像一条细细的黑色溪流在银色的雪原上缓缓地流动。每两个驼夫之间都相隔着十八峰骆驼的距离,这使他们无法交谈。能够把他们心灵联结起来的就只有那狂野而豪放的歌声了。几乎每一个驼夫都是出色的歌手,一个驼夫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另一个人的歌声立刻就接上了。

大雪把整个世界都遮盖了,几乎是没有变化的景物一点一点从身边滑过去,每天都是如此。完全没有方向感,好像就连时间也在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凝固了。驼铃嗡咚嗡咚地响着,风声呼呼地吹着,驼夫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迈去。人的生命、骆驼的生命被简化了,那就是机械地倒动着脚和蹄掌向前移动。对于他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不停地朝前走。

但是驼道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寂寞,一到扎房子的时候驼夫们就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帮助将冻成了大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没人帮忙匣子鞋是脱不下来的。大家围着篝火吃饭。驼队里有不少出色的猎手,几乎每天大家都能吃到烤野黄羊或是炖鹌鹑这样的野味。皮褥子的下面铺着栽绒的骆驼屉子,把人的身体与踏瓷实了的冰雪隔开。吃完饭也不急着睡觉,都趴在被窝里抽起了香喷喷的叶子烟,讲着笑话。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段八十三、蹇家七兄弟睡在一顶房子里。蹇老五是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生性诙谐而活泼,也爱说话。他一边把胡子上的水一把一把往下捋着——那都是冻结在胡子上的冰消融成的,一边说:“要是能把老婆带在身边就好了,能给我把被窝暖和暖和。”

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想出的好办法,驼队扎房子休息,大家在房子睡觉是按照顺时针每天挪一个人的位置,不论年龄大小和资格深浅,一律平等,也不分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大家都一样,就连领房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睡房子旮旯较为暖和位置的机会,谁也躲不过睡房子门口遭冷风折磨的罪。这一天正好轮海九年睡房子门口。从羊毛毡子的门帘缝隙那儿钻进来的冷风直往他的被窝里蹿,九年伸手把被角使劲掖了掖。

“带来也没有用,”二斗子说,“你那老婆太瘦了,没有多少热乎气。”

“连老婆都没有的人还能知道老婆的身上有没有热乎气?”

“女人都一样。”

“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老婆有没有热乎气了,娃娃家的你还嫩着哩。老婆这种东西里面的学问可大啦。”

“我的老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刁三万若有所思地说。

“能干什么,都后半夜了。”

“放心吧,你那个麻脸婆子自己可会找好事情做哪,说不定这会儿正让甘州来的那个伙计亲她麻脸哪!”一阵哄堂大笑,像爆炸似的。

“哼!蹇老五,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刁掌柜,”蹇老五问道,“你昨儿个不是说胡德全家的三闺女和牛二板有一腿吗?到底咋回事,你说说。”

“牛二板的事你们问二斗子,他最清楚!”

“二斗子,快说说!”许多人都撺掇着说。

“我不知道。”

显然二斗子不愿意揭自己师父的丑底。

“这有甚,”蹇老五说,“谁家的锅底还能没有黑?你说吧,没事儿!你师父不会知道的。”

“你说说,那次你到牛二板屋里耍,后来累了就在牛二板的炕上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你看见甚啦?”刁三万很耐心地启发二斗子。

“看见甚,我看见人摞着人。”

“那女人是不是胡家三闺女?”

“还能是谁?”

“二斗子,看清楚没有,牛二板和胡家三闺女哪个在上、哪个在下?”

“蹇老五,你倒问了个仔细,你又不是没老婆,你什么不知道。”

“不是的,我听说胡德全那三闺女可是不一般,骚劲儿大着哩,做那事她总好在上边儿,骑着牛二板干!”

“不能吧?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

“怎么不能,不信你们问二斗子。”

于是众人又逼着二斗子说。

二斗子被搞得很窘。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了,可在性的问题上知道得还很少,还非常幼稚。他清楚说出这些事对牛二板不好,可是他拗不过大伙儿。这些粗野的驼夫都被关于牛二板和胡德全三闺女的秘闻撩起了兴致,一个个眼睛都发亮了。兴致勃勃的刁三万光顾着听故事,连烟也忘了抽,结果半截烟灰掉在了他的胳膊上。被烟头烫了的刁三万猛地在被窝里蹿了一下,“呜哇哇”地怪叫着把光胳膊拼命甩着。

出了怪相的刁三万又在房子里引发出一阵大笑。

“快说吧,二斗子。”蹇老五督促着二斗子,“你看看大家都等着呢。你要不说就怕是今天的觉也睡不成了。”

二斗子终于说了:“是……三闺女在上边。”

“呜啊啊,真是这么回事呢!”

“啧啧啧……”有人像吃到了什么香东西似的感叹着。

“看不出来,胡家的三闺女还真能弄出些新花样来呢!”

……

“睡吧!明天还赶路呢。”王锅头的话里有了埋怨的意思。

得到了满足的驼夫们不再闹了,都蜷缩着身子把被窝掖紧睡了。

在各种不同声调的鼾声伴奏下,海九年睡得很香甜。

驼队走了近两个月。白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不停地走。早已经不知道脚下是草原还是戈壁,生命的全部内容都归结成了一个字——走。海九年的感觉简直就是如梦如幻。这是一种与商界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属于社会底层人民的简单生活。驼夫们的这种粗糙、豪野的生活改变着海九年。不知不觉间海九年心中郁结的硬块开始化解,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还是有指望的。长途跋涉的劳累和风险磨炼着他的意志,也消耗着他的旺盛的精力。每到程头,把货驮子卸下吃过饭倒头就睡。劳累也不允许他去想很多事情,很快就睡着了。生活的现实是要求他尽快恢复体力,不然就无法完成第二天的行程。

黄昏起程,凌晨休息。日复一日,日子就像双胞胎似的,看不出什么区别。

驼队整整走了五十八个程头也就是五十八天!海九年在心里头一天一天数着呢。第五十八天的中午,驼队被一个骑骆驼的人截下了。正是下午,驼队上的人刚刚吃完饭准备起货驮子呢。王锅头叮叮当当地拆卸房子。是王锅头第一个发现了异常情况,他指着雪原上的一个方向喊道:“牛领房!胡驮头!你们看!”

所有的人都顺着王锅头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那骆驼一路狂奔着迎面朝驼队跑过来!雪块被骆驼的四只蹄子抛起来向四外飞舞,沉闷的蹄踏声听得清清楚楚。驼队的护卫狗就像是获得一项命令似的,刚一看到骑骆驼的人出现在雪岗子上,二十多条狗就一起狂吠包抄过去!

还隔着大概有三十丈,骑驼人被迫地把骆驼勒住了。

“请问那是哪里来的驼队?”

“你是什么人?”牛二板策马向前拿鞭子指着来人问道。

“我是从恰克图来的,”骑骆驼的人扯开嗓门喊道,“你们是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吗?”

“我们是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牛二板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天义德商号的伙计,我姓李。是我们掌柜派我来传话……”

群狗扑着叫着,牛领房没听清对方的话追问道:“你说你是哪个字号的伙计?”

“天义德商号!”来人喊道。

“是归化总号来的吗?”

“不!我是恰克图分庄的伙计!”

“天义德商号的什么掌柜派你来的?”

“恰克图分庄的段掌柜!”

“告诉我段掌柜的名和姓。”

“段掌柜名叫段靖娃!”

“好,你说对了。”

牛领房把两根手指头伸到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正在围着李伙计的群狗立即停止了吠叫。再听一声呼哨,所有的狗全都折返回来,一齐聚在驼队的周围。

李伙计驱赶着骆驼走向驼队。胡德全迎着骑驼人走过去,他皱着眉头打量着来人:由于长途奔跑,来人连人带驼全都被霜雪包裹着,根本看不出他的什么面目。胡德全客气地招呼道:“请下驼来暖和暖和吧。”

“哨格——”

骆驼在李伙计的命令下跪下前腿卧倒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当李伙计说出段靖娃名字的时候,一旁的海九年出现的强烈反应。也没等胡德全命令他就扑过去,主动从李伙计手里接过骆驼缰绳,说:“把骆驼给我!我看出来它是跑乏了,得给它好好喂些料!”

“好吧……”

走进毡房的时候李伙计一边回头望着牵驼走开的海九年,一边对胡德全说:“真是个机灵的伙计!”

“不是伙计,是驼夫!”

“对,真是个机灵的驼夫!有眼力见儿。”

胡德全把客人让进毡房里,问:“请问段掌柜带来什么要紧的话?”

李伙计从王锅头手里接过一碗茶,一边喝着茶一边和胡德全说话。

“段掌柜让我告诉你们,要驼队就地停下!”

胡德全问:“怎么回事?”

“恰克图出事了。”李伙计解释说,“买卖城闭市了。咱们这批货不往恰克图运了。”

“他妈的,是谁让闭的市?”胡德全骂起来,“把我们的驼队搁在半道上……”

“别骂了!”李伙计急忙阻止胡德全,“是皇上!”

“是皇上的命令?”

“不是命令,是圣旨!”

“为什么?”

“我们怎么办?!”二斗子喊叫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李伙计说:“大伙儿别着急,就地休息。段掌柜说了,先让驼队就地停下,往哪去再等段掌柜的话。”

海九年走回到毡房,悄悄地在李伙计身边坐下。

众人一听立刻乱了,嚷嚷起来:“这可怎么办?冰天雪地的……”

“我们和货主是有合同的,迟到了要赔款的。”

“我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从来没有失过约。”

“有个信誉问题!”

“不能坏了我们的信誉!”

“这不怪你们,”李伙计解释说,“是外界的原因。恰克图出事故由我们字号负责。”

“没人管了?”

李伙计说:“我和大伙儿待在一起,等掌柜的话。”

“好!李伙计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大伙儿就不用再吵吵了!”胡德全摆摆手,大家安静下来了。胡德全命令王锅头:“扎房子!”

王锅头笑了:“本来房子就没来得及拆,倒省事了。”

李伙计看看坐在身边的海九年,问:“我骑的那峰骆驼你安顿妥了吗?”

“放心吧,小掌柜!”海九年说,“我给它解了缰绳上了绊,现在正在吃草呢。”

胡德全说:“行了,李伙计!咱们安下心来喝茶。”

王锅头边忙乱着准备给大家熬茶,边发表感想:“正走得腿也软了,心也乏了!巴不得歇息歇息呢。”

驼夫和驼户掌柜倒没什么,这些人思想都非常单纯。既然货主发话了,没有他们什么责任,就地休息也没什么不好。大伙儿重新把刚刚搭在骆驼背上的货驮卸下来,把骆驼放开,返回到房子里歇息。房子内是一片轻松活跃的气氛。很短暂的时间里就有几个驼夫凑在一起玩起了编棍的游戏。这是一种简单的赌博的游戏,只需要四根小木棍就能玩起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响起来了。

李伙计看着玩编棍的驼夫无忧无虑的样子很是感慨:“他们倒是活得轻松啊!”

“你奇怪吗?”陪着李伙计的胡德全说,“这些人即便是死到临头,掉脑袋之前还是高兴的。”

“可是买卖人就不一样了。做买卖一旦发生变故,说不定就是几万几十万的赔累,有的商号就怕是会倾家荡产了。商人把买卖看得比命重要,买卖没了,比要了命还难受。”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做甚也有做甚的难处。”

“是啊。”

“唉!不瞒你胡驮头说,”李伙计愁眉苦脸地说,“恰克图闭市三天,我们段掌柜就三天三夜没合眼!”

“啊!是这样……茶好了,来,喝茶!”

海九年瞅个空子低声问李伙计:“小掌柜,你家的段靖娃……段掌柜他人可好?”

“你是问我们天义德的段掌柜吗?”

“我是问段掌柜……”

“你认识段掌柜还是怎么的?”

“算是老乡吧……”

“你和段掌柜是一个村的吗?你也是小南顺村的人吗?”

“不不……我是阳坡村的人。”海九年躲躲闪闪地解释说,“两个村子离得很近,人很熟!很熟……”

“哦,俗话说得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的幸事啊!”

“段靖娃小时候就很聪明……”

“是啊,段掌柜更好了!”李伙计说,“聪明能干,运气也好。还是在学徒的时候就被郭大掌柜看上了,那时候就被派到买卖城!如今已经是顶着一厘二身股的掌柜了!在买卖城管货物的进出。”

“哦!”

“段掌柜是有福的人啊,三年前回乡探亲,第二年就得了一个男娃。”

“好哇……”海九年兀自叹息着,“得了一个男娃。”

海九年在毡房里坐卧不安,一会儿跑出去看看。跑出去第三趟的时候胡德全发话了:“海九年你做甚呢,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我看看我的货。”

“看又怎样,不看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胡德全说,“你那点货充其量不过是十二两银子。”

李伙计问:“是这位伙计自己的货?”

“一个拉骆驼的受苦人自己捎的一点货,挣俩小钱。”

“什么货?”

“是大黄。”胡德全替海九年回答,“不怕冻不怕捂的,着什么急?”

“也不能这么说。”李伙计说,“胡驮头你不做买卖不知道,经商自带三分险!货多货少是一个道理。按说大黄这种东西在恰克图是畅销货,什么时候都缺。只是买卖城一关闭就麻烦大了!”

“是好货还怕吗?”

“任你什么好货都是白搭!就地封存不让动。你一动就是犯了走私罪!”

“走私我知道!被官府抓住不是杀头就是罚款,倾家荡产……我见多了。”

李伙计说:“我们字号在恰克图还压着三万斤大黄呢!”

“啧啧啧……海九年,这一下你崴泥了吧?”胡德全嘲讽地说道,言语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态度。

海九年的嘴角紧绷着不说话。

胡德全越说越来劲儿:“卖苦力的就老老实实地卖苦力,拉你的骆驼。玩什么买卖!你看赔了吧?”

“胡驮头不用说了,”李伙计说,“天有不测风云,做生意赔赚都是常有的事。就跟打仗一样,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可是你得赔得起才成。”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李掌柜说,“你若是赔累不起,三两银子的买卖也把你打倒。”

海九年的嘴角还是紧绷着不说话。

可是海九年的心事却不是那样轻松。晚上毡房里响起一片鼾声后,他却是大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段靖娃的身影,是小时候和段靖娃、杰娃在一起玩耍时候的情形。走马灯般在脑子里闪过的还有杏儿、父亲和母亲的身影,非常的清晰!

过了三天,天义德恰克图分庄段掌柜派的第二个伙计到了。他也是骑着骆驼赶来的,传段掌柜的话: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改道去乌里雅苏台!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一次恰克图和买卖城闭市,光是归化前往恰克图的驼队在半道更改路线的就有十八支呢!有的去了库伦,有的去了多伦,有的干脆原路返回。商家损失很大。受损的不只是归化的商户,中国其他的商人,俄罗斯的商人也一样!甚至程度更甚一筹。俄罗斯商人计划输往中国的小麦、药材、牲畜、皮毛等货物大量积压在恰克图的仓库内。货物积压,资本积压,苦不堪言!有许多货物还是从俄罗斯中部的乌拉尔山长途运来的。

驼队到达乌里雅苏台时,远远地看见那一片熟悉的建筑,海九年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这里是他曾经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这里的城市和草原的每一个地方差不多都印着他的脚印。一种亲切的、温暖的回忆在他的心里荡漾。乌里雅苏台与他在的时候相比,已经是面目全非,许多中国人开设的店铺消失了,街市上俄罗斯商人开的店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这片草原的新主人如今是色棱王爷。

驼队穿越乌里雅苏台城,在当地向导引导下走进乌里雅苏台城东北的一座大院,海九年闭着眼睛都能认出这是天义德商号的分庄!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就地卸驮歇息。

晚饭的时候海九年听到一个惊天消息:不久前就在这里,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俄商巴达玛耶夫公司因为争夺商业地盘发生冲突,导致双方发生械斗,大盛魁铺伙死亡一人!俄罗斯商人和当地牧民也有八九个人在这场械斗中受伤。商业的活动被蒙上了血腥的气氛,这件事不但震惊了草原,也震惊了千里之外的大清朝廷。库伦办事大臣乃至北京的理藩院都过问了乌里雅苏台事件,就连慈禧太后都被惊动了。于是盛怒之下的大清皇帝立刻毫不犹豫地宣布关闭买卖城!

关闭买卖城和恰克图市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许多次。但是每次闭市遭受损失最大的是商人,是俄罗斯和中国的商人。驼道停滞,货物囤积于买卖城和恰克图,商人们坐吃空耗,日晒雨淋,货物损失惨重。这一次贴蔑儿拜兴运输的是天义德商号的货物,货物被妥善地安排存放在了库房内。

骆驼全部放场了。没事干的驼夫们就地休息。

但是海九年的捎货只能是堆在院子里。不但没地方堆放,更要命的是不允许他私自出卖。喀尔喀草原市场早就被大盛魁几家大的商号垄断了,根本就没有无照小商人插足的余地!对于海九年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恰克图开市,而恰克图开市遥遥无期。无奈之下海九年只好求助于胡德全:“胡驮头,你就帮帮我吧!”

“怎么帮你?”

“你出面和天义德的小掌柜说情,把我的货收了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么?”

“这种时候胡驮头就不要取笑我了。”

“不是我不帮你,”胡德全说,“前几天你没听李伙计说,天义德商号自己的大黄还堆在库房里没辙呢!有三万多斤呢!”

“天义德家大业大,不在乎再多海九年这一点儿。”

“胡驮头有面子!”王锅头也在一旁帮着海九年说话,“你就替九年说句话吧!人都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

“好吧。”

胡德全答应了海九年的请求,找到天义德管库的小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海九年的大黄给收了。给了个归化的价格,算是没有赔本。海九年对胡德全短不了一番千恩万谢。胡德全说:“你也别光是嘴上谢我,回到贴蔑尔拜兴你好好请我喝顿酒才行。”

海九年当下爽快地答应了。

单从账面上算不算赔,可是白白搭上了一峰骆驼的脚钱,到头来买卖还是赔了。离开大盛魁海九年所做的第一桩买卖就这样收场了。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住在天义德商号的客房,屋子里炭火烧着,温暖舒适的感觉真的是太让人舒服了。在雪原上跋涉了三个月,就像是踏进了天堂的感觉。驼夫们议论乌里雅苏台发生的事情。

驼队在乌里雅苏台一住就是半个月,等待消息,希望买卖城和恰克图的生意能够重新开启。但是希望渺茫。

吃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议论就在头脑简单的驼夫们中间展开了。

“为什么要关闭市场?放着好端端的买卖不做……”

“有钱不赚,是和银子有仇啊?还是咋的?”

“说过了,是因为打架。”

“不是打架,是械斗。”

“一个样,就是打群架。”

“说法不一样。”

“要命的是打架的是俄罗斯商人和中国商人,成了涉及国际间交涉的事情。”

“皇帝为了惩罚俄国人,就关闭买卖城。这样一来俄国人就赚不上咱的钱了。”

“可是中国商人也无钱可赚了!”

“以往每次买卖城闭市都是针对俄国商人的,是对俄国政府的惩罚。”

“这次可倒好,却是在惩罚我们自己。”

“其实哪次闭市都是既惩罚俄国人也惩罚我们自己。我们的皇帝,一有事就两边一起打板子。”

……

这种议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更不会有什么结果。说到哪儿算哪儿,说完也就完了。

在等待消息的无聊日子里,大部分驼夫和驼户掌柜都到乌里雅苏台大街上玩耍去了。在乌里雅苏台城里有许多可以玩耍的地方,宝局房、美人桥……归化城有的东西乌里雅苏台差不多是应有尽有!最初的日子大家都很兴奋,但是等到相同的日子过去半个月后,人们的心理就开始发生变化了。无聊的生活激发了驼夫想家的情绪,首先是刁三万忍受不了了。他找到胡德全,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行!这可不是我的生活,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得回家。”

有人嘲弄道:“想你的麻脸老婆了吧?”

“这里的美人桥上有的是美女,比你的麻脸老婆漂亮多了……”

“不一样!”

“女人哪里的都一样!”

“你们不知道,”蹇老三说,“咱们的刁掌柜是心疼自己的钱呢。”

“是啊!”

“其实我也舍不得呢,挣钱不容易。”

于是大家一起喊起来:

“我也得回家!”

“我也得回家!”

“我也得回家!”

“嘿嘿!今日这是咋了?”胡德全拿奇怪的眼神把在场的人看了一圈,“没出过门啊咋的?”

“是待在这里没事干。”

“虚度光阴!”

“对!回家吧。”

胡德全带着大家的问题去找天义德分庄的主事掌柜,得到的答复是:“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