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九章

郦先生派往库伦分庄送密信的信犬走了整整八天了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中间乌里雅苏台王锦棠掌柜发往总号的第二封密信又到了。信中说营救海仲臣和索要茶货的事情进展艰难,虽说是喜山参赞与大盛魁分庄甚为交好,但是喜山答复说,此事他也是受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指令办事,如何惩治海仲臣他不敢擅自作主更不敢轻率将其开释。王锦棠当然不会自认海仲臣是大盛魁的人,被扣的茶叶是大盛魁的货,他只是假托为朋友说情而去求喜山参赞的。喜山告诉王锦棠,海仲臣的事非同小可,贵斌大人对此事是投了特别关注的,劝他少管闲事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这消息与大掌柜对形势的估计正相吻合,说明事情真的不那么简单。

乌里雅苏台分庄这第二封密信给海仲臣这件事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云,这层阴云时时变幻,使人觉得扑朔迷离难辨真貌,使大盛魁总号的空气显得沉重而又紧张。每天郦先生和祁掌柜都要到大掌柜的房间来好几次,商量对策。但是在事情的来龙去脉未搞清楚之前,大掌柜是无法作出决断的。

不久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第三封密信就又到了。情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本来是关在参赞衙署门前木笼里示众的海仲臣突然被带回牢房里关押起来。这肯定不是好兆头,依这些年朝廷打击边境走私活动的精神,走私犯被抓住以后一般都是扣其货物辱其人,就是说把货物全部没收将人关在笼子里示众羞辱。据喜山透露,不久他就要按照贵斌大人的指示提海仲臣过堂,令其供出走私活动的背景。

这事的变化大大出乎意料,它的严重性使大掌柜立刻意识到:从库伦到乌兰木图拉开的大网不但网住了大盛魁走暗房子的驼队,现在又朝着大盛魁总号罩来了!

一般来说暗房子被官方扣住,无论是大掌柜还是郦先生都不会特别着急的,以大盛魁和喜山参赞的关系托个人情过些礼,人便放了,货也大部分能够要回来,损失是不会太大的;即便暗房子的货物全被没收,大盛魁也不会为索要被扣的货物而付出太大的努力,只是设法将自己的人救出来便算了事。这是因为,大盛魁家业大盈得起也赔得起;还有一点,那就是大盛魁做暗房子的生意从来都是十分诡秘的,绝对不会派字号上的“己”字号的人去,就连非“己”字号.的人也不会派!走暗房子的驼队一旦出了事,大盛魁只以第三者的身份出面找有关方面说情,绝不会累及大盛魁的声誉。声誉是大盛魁的命根子,丢失货物可以,损失银子可以,甚至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损失人也在所不惜——大盛魁历来非常重视人才——无论如何就是不能使其声誉受到损伤!当然大掌柜做事谨慎,出事的时候是极少的。走暗房子也只是在大掌柜王廷相手里才开始有的事情,他为字号走暗房子定了一个原则:次数要多,规模要小。这样即便出了事不得挽回,其损失也不会太大。

由于大盛魁常常假第三者的身份为自己出了事的暗房子出面说情,日子长了竟意外地博得了乐于助人的好名誉。这名声传开来,其他小字号走暗房子出了事也都来求大盛魁为他们出面说情,大掌柜也乐得做这些事情。如此这般大盛魁既从暗房子生意中获得重利,又在社会上和官府那里赚回了好名声,可谓是一石三鸟。

可是现在大盛魁的名声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一旦海仲臣在严刑逼供之下把走暗房子的真相招了出来,这事情的结果就真的不堪设想!还有一件让大掌柜急上加急的事情,那就是眼看着三年一届的财东代表会议又要到了。如果这翻了船的暗房子驼队的事不能及时了结,到时候与财东会议纠葛在一起,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会惹出多少事来。老谋深算的大掌柜充分意识到了这里边的危险。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铺天盖地向他兜来的大网、这个深不见底的陷阱的设计人就在他的身边,这个人便是祁掌柜。

这天下午聂先生突然来访。自打大掌柜的病好了以后,已经有半年多未见聂先生了。大掌柜正为暗房子的事在客厅里召集郦先生、祁掌柜和贾晋阳商议对策,大掌柜心里烦乱,他有点不愿意或者说顾不上会见聂先生。就对古海说:“你告诉聂先生,就说我这会儿正忙,得空我去回访他。”聂先生是他的私人朋友,他想聂先生找他是不会有公事的。

但是大掌柜估计错了,这一次聂先生正是为了公事而来的。古海返回来的时候说:“大掌柜,聂先生说他有紧要的事情非要见你。”

“什么事?”大掌柜有点不耐烦,“你没问聂先生吗?”

古海说:“聂先生说,他这次来不是为了私人的事找你,是为了公事而来的。”

“聂先生与我之间会有什么公事?!他又不是官府的人。”

“我不知道,”古海说,“不过看聂先生的样子,他还真是像有急事呢!”

“好吧,请聂先生到我的房里稍候片刻。”

古海陪着聂先生来到大掌柜的房间,让座沏茶:“聂先生,您请喝茶——这是有名的杭州龙井,用的是玉泉井的水沏的,请您品一品看看味道正不正。”古海说,“大掌柜有安顿,说他把柜上的事稍作安排就来。”

聂先生显得十分慌乱紧张,哪里有什么心思品茶,已经不停地往房门那儿看。待听得房间外面的回廊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的时候,聂先生立刻就跳起来迎向房门。

“大掌柜,今日你动作如此缓慢!可把我急死了,我有要事相告。”大掌柜刚一进门聂先生便急急地说。

大掌柜笑了:“聂先生历来以闲云野鹤自居,今日如此慌张急促岂不是失去了潇洒悠闲的风度!请品茶吧,这可是正宗的杭州龙井,是刚刚运到的新茶。”

“大掌柜,你还顾得上玩笑呢,大盛魁和王大掌柜你要有大难临头啦!”

“何难之有?”

大掌柜看也不看聂先生,用两只假手接住古海递给他的水烟袋,仔细夹好了,待古海吹着火绒大掌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扑”地将烟球吹出去,接着说:“我大盛魁一不偷、二不盗、三不怠慢官府、四不招惹黑道,从来是循规蹈矩,我王廷相历来是乐善好施睦邻地方,买卖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从未得罪过什么人,我想也不会有谁故意来为难大盛魁和我王廷相吧?”

“大掌柜差矣!”聂先生面色严峻正色道,“今日来我可不是与大掌柜闲聊的,而有正经事相告——我刚才被道台衙门唤去为张道台把脉,无意中得到了个关乎大盛魁和大掌柜你的重大消息。”

“是何消息?”

大掌柜喝口茶抬起眼皮望望聂先生。古海注意到了,大掌柜那稀疏的长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簌簌抖动。

“今日上午道台衙门突然接到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一份紧急公文……”

“噢!——”大掌柜眼睛哗的一下亮了起来,紧盯着聂先生问道,“是什么公文?”

“公文是怎么写的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在给张道台把脉,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在向张道台禀告那公文内容时我在旁边听到的。我心下琢磨,这归绥道本是属于山西巡抚辖制的,那库伦的贵斌大人虽然官高二品但他却是管不着这归化地面的事情。想来那公文的内容是涉及恰克图关贸的。后来听文案一讲果不其然,登时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文案如何讲?”

“文案说——库伦的贵斌大人在中俄边境地方扣住了一支庞大的走私驼队,有人早向贵大人密报了这支走私驼队正是你大掌柜派出的大盛魁的暗房子!文案说,此案发生在中俄边境,其根子却在这归化城,贵大人吩咐张道台要他协助库伦的大臣衙门盘查此案,速速回禀贵大人……”

尽管几十年的商海生涯练就了大掌柜练达峻健的性格,使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沉稳应付,但是聂先生带来的消息还是像晴天霹雳似的震撼了他。大掌柜不说话了,茶也不喝了,烟也停了,他直直地望着聂先生,目光中现出了惊恐的神情。古海跟随大掌柜几年从未见大掌柜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

聂先生关切地提醒道:“大掌柜,照理说这本是大盛魁的号事,我这个局外人是不该过问的。只是我自忖这走暗房子的事实在是非同小可,我给大掌柜透个信儿,你可要有所应策啊!”

聂先生告辞了。

送走聂先生大掌柜直接到总账房郦先生那里去了。这次大掌柜没有让古海跟他,大掌柜吩咐古海:“你去后院,立即备辆轿车,一会儿我要到绥远城见裕瑞将军!”

从裕瑞将军那里回来已过了开晚饭时间,大掌柜默默地吃完饭就由古海陪着回自己房间去了。整个晚上没有见任何人,也不说话,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色阴沉得吓人,停下来的时候便叫古海为他往水烟袋里装烟、点烟,整个晚上都是如此。

夜交二更时分,古海听见大掌柜招呼自己。古海走过去,看见大掌柜一双眼睛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熬夜的缘故变得血红,古海说:“大掌柜,您去躺躺吧,小心累坏了身子。”

大掌柜摆摆手:“你甭管,去——请郦先生到这里来一下。”古海朝窗户外面看看,有点为难:“非这会儿叫郦先生吗?都已经三更天了……”

“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完全出乎古海意料,郦先生和大掌柜一样也没有睡,古海走进总账房发现房间里烟雾腾腾,郦先生仍旧坐在大账桌后面闷着头抽烟呢,给古海的感觉是郦先生正在等他来叫呢。

看见郦先生走进房间,大掌柜对古海说:“你去,到厨房弄点吃的东西来。”

“要不要叫醒大厨子?”古海问。

“不用,你随便弄点什么来就行了,”古海走到屋门口又听见大掌柜说,“就弄两碗汤来吧,热乎点就好。”

夜风冷极了,古海一出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抬头看看被四周围高大的房屋和围墙切割出来的天空像一面深蓝色的镜子,许多闪烁不定的星星在深邃的天幕上边射着白色的冷光。院子的地上不时地有移动的影子在晃动——那是房顶上的巡更人留下的影子。沿着屋檐的回廊古海走向靠近总账房的小厨房,厨房里的灶火还闷着——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再过两个时辰大厨子就该起身为掌柜们做早餐了。借着灶内炭火的微光古海打火把灶台上的油灯点着了,接着捅开火,然后环视案台上的佐料,琢磨着怎么给大掌柜和郦先生熬汤。

过了一会儿,古海从小厨房走出来,他的手上托着一个紫漆的木盘,白色的热气从木盘上旋转着升起来。古海小心翼翼地托着两碗热汤走回大掌柜房间,一进门就看见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坐在八仙桌的两边,两个人身子向前倾着脑袋离得很近在说话。郦先生声音暗哑的半句话飘进了古海的耳朵:“只是这一手有点太狠毒了些,让人实在是于心不忍。”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大掌柜说,“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可是眼下的情势实在是把人逼得太紧了!常言道:人箍不住人,可事情能箍住人。我怕咱大盛魁两百多年了,像这种事情恐怕还是头一次遭遇上,难办哪!”

“是啊,这是关乎到一个人性命的大事!……我看这几日你的脸色很难看。”

“脸色算什么,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想要你我的性命,想要咱大盛魁的性命!你想想——一旦乌里雅苏台那边的喜山把他的嘴撬开,而张道台这边再动手盘查下来,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势。到那时咱大盛魁的事恐怕就由不得你和我了!那就要由库伦的贵斌大人怎么处置怎么算了。”

“是啊,那时候可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助我了,我说的是还有财东会议。到那时史耀趁风扬沙、火上浇油搅和起来,咱这摊子事情可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古海把两碗热汤放到桌子上,轻声提醒道:“大掌柜、郦先生,您二位喝汤吧。”

可是两位掌柜子的话正说到当紧处,对两碗香喷喷的热汤谁也未加理会。只见大掌柜一只牛皮假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下决心说:“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常言道无毒不丈夫,此事只能这么办了。咱心中有数就是,往后对他家的家属多加抚恤。”

郦先生紧盯着大掌柜的眼睛,牙齿咬得咯巴巴响,就像举起一个他不胜任的重物似的吐出了一句话:“我看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只有这么做了……”

大掌柜的两道目光像黑色的火炭嗞嗞蹦着火星也紧盯着郦先生,四道目光凝结在了一起。过了好一会儿,大掌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住,无声地冲郦先生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给王锦棠写信。”

郦先生起身往外走。

“郦先生——您还没喝汤呢!”

古海的话追上了走到屋门口的郦先生。但是郦先生摆了一下手头也没回,拉开门出去了。

这个夜晚古海亲眼目睹的发生在大盛魁城柜院内大掌柜的房间里的事情,成了后来人们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后半夜,古海醒来了,看见大掌柜靠着被子在炕上坐着仍在想心事。油灯的火光在凌晨微光中已经显得很淡白了,从窗户透进的光亮照在大掌柜的身上,使他的脸看上去就像纸一样地苍白。古海这才知道大掌柜整整一夜都没有睡。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每天晚上古海为大掌柜铺好被窝督促大掌柜睡觉的时候,大掌柜就说:“我再抽袋烟,你先睡吧!”

事实上大掌柜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徘徊,三天的工夫被熬得眼睛也更加红了,在脸上颧骨的下面一边出现了一个深陷的坑,整个人看上去都瘦得脱了形。

聂先生到大盛魁城柜来以后的第三天上午,一个身着公服的衙役到大盛魁城柜来了,衙役把一个装了公文的大信封直接交在了大掌柜的手里。古海帮着把公文从信封中取出来展开交给大掌柜,大掌柜把那公文简单地浏览了一遍,对衙役说:“请告诉张大人——就说我王廷相随后就到。”

古海注意到大掌柜说话的时候,苍白消瘦的脸上异常严峻。

“我就不明白,那贵斌大人不是与您的关系很好么,去年冬天咱们到库伦的时候,贵大人还专门派了四个兵士一直把您护送到恰克图。”看着那位道台衙门的差役跨过了内院通向外院的月门,古海大惑不解地问大掌柜,“怎么这次突然就翻了脸和咱们过不去?”

“你奇怪吗?”

“奇怪。”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表面上看咱们是买卖人,贵斌是大臣是官宦,一个在商场,一个在官场,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不然,不论官人也好商人也罢这世上奔波拼命的都是为了‘名’和‘利’两个字。究其实质,贵斌的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和咱这归化城的大盛魁总号没有什么区别,你道那恰克图商埠是属于朝廷的,这话只说对一半,实际上恰克图商埠只有一半是属于朝廷的,而另一半则是属于贵斌个人的。咱走暗房子逃了税就是逃了贵斌的税,得罪了贵斌就是自然的了。他当然要翻脸。”

大掌柜独自坐了轿车往张国筌的道台衙门去了,他没有让古海跟随。大掌柜是上午吃过早饭之后前往道台衙门的,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从那里返回来。郦先生和祁掌柜、贾晋阳、古海在城柜的大门外边候着,把大掌柜迎了回去。大掌柜面无表情,直接走进了小厨房。这中间谁也没有说话,从大掌柜在城柜门口下了轿车到大家簇拥着他穿过大院,跨进月亮门,走进小厨房,连同整个午饭的过程在内,郦先生、祁掌柜、贾晋阳什么话也没问。大掌柜呢,只管平静地吃饭喝汤,关于他去道台衙门的事情一个字也没有提。小厨房内响起一片交织在一起的非常克制的咀嚼声,大家就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中匆匆地用完了午饭。

表面上大掌柜平静如常若无其事,可祁掌柜知道此时大掌柜是心如火燎,这情形让祁掌柜是何等地得意啦!在他的心里大盛魁已然是另一番景象了,那是一个没有王廷相,没有郦先生的另一个大盛魁!那是一个由他祁家驹统帅着的新的大盛魁!而实现这一点对祁掌柜来说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了。海仲臣和他率领的暗房子驼队被扣押,就是置大盛魁于死地的一招。只要海仲臣的嘴被喜山参赞撬开来,供出他是大盛魁的人,走私驼队是大盛魁的暗房子,张道台立刻就会动手将大掌柜捉拿归案。这大规模的走私罪足以让大掌柜掉三次脑袋。现在祁掌柜已不再考虑贵斌大人、喜山参赞、张道台和海仲臣的事情了,对他来说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祁掌柜想的是大掌柜被抓起来以后的事情了:这许多年他在大盛魁沉浮起落历经波折受了许多委屈,他在内心里怨恨大掌柜,但是这种怨恨还没有发展成为刻骨的仇恨。所以他不能让大掌柜死,祁掌柜他于心不忍。他想他要甩出几十万两的银子买通贵斌大人,保住大掌柜的性命。然后给他一笔数额巨大的赡养费,送他回晋中老家颐养天年……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召集了一个重要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总账房的郦先生、祁掌柜以及城柜财会部、交际部、经营部负责掌柜,共计一十二人。会上大掌柜第一次正式地向在座的这些大盛魁领导层的骨干说明了暗房子的事情。

其实关于暗房子出事的消息这些掌柜们早就知道了,不但大盛魁这些高层领导知道,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事情。大盛魁走暗房子出了事的风早就在归化城刮起来了并且越刮越猛,风源便是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山西祁县的上史家村。这件事在归化城内成为街谈巷议、尽人皆知的热门话题。只是在大盛魁的院内没人敢提起这件事情,尽管从众掌柜到普通的伙计都为自己的字号捏着一把汗。他们知道这件事关乎着大盛魁和他们个人的前途和命运。

但是大掌柜在会上语调铿锵地说:“乌里雅苏台喜山参赞的军队在中俄边境的乌兰木图卡伦扣押住一支数量达两千余峰骆驼的暗房子,有人说这支走私的驼队是咱大盛魁的暗房子。这消息已经流传很广,以至于连库伦的办事大臣贵斌大人和归化道台张大人都信以为真了。现在我要告诉大家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昨日张大人传我去道台衙门询问此事,我当即答复张大人:我大盛魁两百余年名声卓著,光明磊落,奉公守法,循规蹈矩,这种目无国法的事情我们是决不会做的……”

“张大人问我:‘徜若有证据证明此事确属你大盛魁所为,该当何处置?’我答复张大人说——我王廷相愿以脑袋担保!但当发现此事确属大盛魁所为,用不着道台衙门动手,我会柜上的伙计把我绑了送到衙门上去的!”

会议只议了这一件事情,大掌柜讲完之后向在场的人环视一圈,问道:“大家有什么话说吗?”

众人都说没有。

十天之后从乌里雅苏台传回来一个消息:海掌柜海仲臣猝然而死!消息传开引出多种猜测和议论,有的说海掌柜是为了顾全大盛魁的整体利益自杀;有的说海掌柜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是大掌柜为灭口命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王锦棠买通喜山参赞将其害死在狱中的……不管怎么说,这桩走私大案到此就成了死无对证的无头案,任贵斌大人和张道台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审得清了。

但是此事并未就此了结,海仲臣的死使贵斌和张道台万分恼火,下令将海掌柜的尸体运回归化挂在北门城头示众九日!

数九寒天北风呼啸,死去的海掌柜面色铁青,乱发披散,冻僵的尸体半截木桩似的在寒风中悠荡着,惨不忍睹!

海仲臣的死在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和归化城总号引起一片震惊,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海掌柜是为了字号的名誉和利益而丢掉性命的。为安抚人心,也为向死去的海掌柜和他的家人有个交代,大掌柜派人悄悄地将示众后的海掌柜收回去,暂厝在董家花园。

从大盛魁库伦分庄派回归化的信犬终于送来了大掌柜盼望已久的消息:关于大盛魁走私细茶的情报,库伦办事大臣衙门是从一封密告信中得知的,告密人便是山西祁县的龚秀才!这样一来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龚秀才的背后是史财东史耀。弄了半天,这场轰动一时牵动了库伦、乌里雅苏台、归化城这几座相隔数千里之遥的城市的走私大案,起因却在大盛魁内部。

处理完海掌柜的事情,三年一届的财东会议的会期又到了。正值冬标忙季,结账、过账、接待外地来的客商,总号上下内院外院忙得团团转。业务的繁忙冲淡了海仲臣事件带给大盛魁的阴影,渐渐地人们也不再谈论了。大掌柜似乎也很快把这件事淡忘了。财东会议上,在大掌柜作的业务报告中把这件事情当做三年中许许多多号事之中的一件,向财东代表和出席会议的掌柜们作了说明,语调也十分平淡。

这一届的财东会议进行得非常平静和顺利,都让人有点难于理解。历来矛盾极深的财伙双方在三天的会期内居然没有发生一点争执,对于龚秀才告密的事情大掌柜一字未提。

有一个人没有出席财东会议,他就是总号交际部的负责掌柜贾晋阳。贾晋阳处理海仲臣后事回山西去了。名义上贾晋阳是为安顿海仲臣的后事而去,实际上贾晋阳此行身上带着大掌柜交给他的一项重要的秘密使命。

腊月中旬身负秘密使命的贾晋阳由山西祁县返回了归化城。贾晋阳在城柜的外院下了马车,连洗洗脸、换身衣服的事情都没做就直接走进大掌柜的房间。大掌柜支开了古海,与贾晋阳单独进行谈话。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贾晋阳在晋中与归化之间跑了个来回,在祁县期间借着为海仲臣办理后事的机会多次前往上中家村、小南顺村并且和住在平遥县武家堡的财东王甫仁也进行了多次的接触。在晋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他东奔西跑明察暗访几乎没有睡成几个囫囵觉。看着贾晋阳衣服肮脏精神疲惫的样子,大掌柜L头一阵阵发热,说:“贾掌柜,这趟辛苦你了。”

大掌柜这才想起他把古海支开来的时候,忘记了让古海给贾掌柜沏茶。大掌柜站起来走向炉子,很困难地用他的牛皮假手把坐在炉子上的茶壶提起来,张罗着为贾晋阳沏了一壶茶。大掌柜这异乎寻常的举动使贾晋阳感到受宠若惊,他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自己动手,但是大掌柜把一支空着的假手在贾晋阳的胸脯上一挡说:“不用你开口,一看你的神色我就猜出来了你这一趟收获不小!”

“是的,大掌柜!”贾晋阳激动地说。

大掌柜亲自用假手把茶杯夹着递向贾晋阳:“别着急,坐下坐下,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就不要那么急了。你先喝杯茶然后再慢慢说。”

“大掌柜,事情果然如您所料——龚秀才向库伦办事告密正是受史财东史耀指使所为!”

大掌柜问:“那么史财东是如何知道暗房子的事情呢?”

“大掌柜,”贾晋阳声调十分严峻压低声音说,“咱城柜内部有史财东的眼线!”

“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我不敢断定,但是这个人绝对不是一般的伙计。”

“这当然,在城柜内连你贾晋阳这样的高级掌柜尚且不知道,更不说普通伙计。这件事其实在总号内只有我、郦先生和祁掌柜知道。”

“还有一个人,”贾晋阳语调有点变了,“就是古海。”

“古海?……他一个伙计,想必不会与史家有什么瓜葛吧?”

“古海是和史家没有直接的瓜葛。不过这次在上史家村打听到了一件事情——古海的父亲古静轩与史家颇多往来。”

大掌柜感到有点意外,说:“古海的家不是在小南顺吗?小南顺离上史家村四五十里地呢。”

贾晋阳说:“四五十里地算不了什么。史家院里的人说,每年春节古静轩都要携礼到上史家村向史财东问安。”

“这说明不了什么吧,或许古静轩只是为了巴结史财东。”

“不然,”贾晋阳说,“如果说只是古静轩巴结史财东,那么他们之间只该是有来无往才对。”

“史财东也到小南顺吗?”

“小南顺史财东倒是一次没有去过,不过每年元宵节史财东都要郑重地给古静轩下全帖子,请他到史家赴宴。”

“史耀如此看重古静轩?”

“还有,古静轩修盖宅院,史耀一次就借给他三千两银子……”

“照这么说古家和史家关系真的不一般了。”

当下大掌柜安排贾晋阳去休息,将郦先生叫到自己房间,如此这般把贾晋阳在山西那边搜集来的情况说与郦先生。

“不会吧?”郦先生捻着胡须说,显然把古海作为一个重要怀疑对象郦先生颇感意外,而且他也不大相信这种可能,“依我看古海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么!”

大掌柜说:“依我看古海也不会的,他在号已经九年了,从来做事都是又机敏又谨慎;而且他小小的年纪还不曾出徒就已立了两次功,可谓前途无量……难道说他是鬼迷心窍啦?”

“或许他是无意之中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古静轩?而古静轩又在无意之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史财东?”郦先生很犹豫地说着这些话,同时摇摇头又把自己的话否定了。

大掌柜说:“事关重大,弄不好会冤枉了谁。再查查吧,也许会有别的线索。但是,不管这件事是谁干的,一旦查清楚决不轻饶!”

“这事情是不能轻易放过的,”郦先生说,“咱大盛魁两百余年字号内部从未出过如此恶劣的内奸,若不把他查出来清除出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还会再了作乱。”

大掌柜重重地点点头:“祁掌柜到票号办事去了,等他回来晚上咱们接着再行会议。既有线索就要穷追不舍,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上对不起大盛魁创业的先人,下对不起字号上下八千名掌柜子伙计和工人,也对不起蒙冤死去的海仲臣。”

有祁掌柜参加,事情发展趋势便陡然明朗起来了。首先祁掌柜证实了古海的父亲古静轩确实与史财东关系不同寻常,为此祁掌柜提出一个新的证据——那就是两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应邀参加史财东的元宵宴会遇上了古静轩!更重要的是祁掌柜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事实,证明古海极可能参与了这件事情。祁掌柜还说:“古海与史财东的儿子史靖仁私下里有来往。”

祁掌柜此话一出,大掌柜和郦先生就更加感到意外,两个人都用吃惊的目光盯住祁掌柜,不约而同地问:“这事可有证据?”

“证据我的手里倒还没有抓住,”祁掌柜说,“不过此事并不难查清,因为史靖仁就在归化城。我听说史靖仁在宴美园请过古海,而且古海还到过史靖仁的家里。”

“真有此事?”

“属实不属实我不敢断定,不过也可以查,这件事查起来更容易——只要派人去问一问宴美园的跑堂便可清楚。”

贾晋阳亲自去了宴美园,回来后向大掌柜报告说:“史靖仁确实在宴美园的小雅间请过古海。时间是去年三月二十四日,因为那一天比利时神甫到宴美园吃饭,宴美园很少有外国人来,所以那个日子就很特别,宴美园的跑堂记得非常清楚。”

“就是说古海赴史靖仁宴是据实的了,”大掌柜追问道,“那么古海到史靖仁家的事情能不能证实呢?”

贾晋阳说:“此事没有别人可以证明,要想证实只有找史靖仁本人。”

这件事无法查证。

过了两天祁掌柜又提出一个新的线索:古海和史靖仁不仅在宴美园和史靖仁的家里有过接触,而且他俩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面,这就是古海的姑夫姚祯义开的义和鞋店。

大掌柜让贾晋阳立刻派人查询。结果义和鞋店的两个学徒都出面证实了这件事情。

至此,有关古海参与海仲臣事件全部事实几乎件件都落实了,就是说古海、史靖仁、史耀、古静轩、龚秀才里勾外连、沆瀣一气。贾晋阳是在大掌柜的房间报告调查结果的,当时在场的还有郦先生和祁掌柜。大掌柜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情绪激动,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不可遏止的愤怒将他的一只手臂慢慢举起来接着狠狠地向着身边的八仙桌砸下去——那只古海为大掌柜精心制作的牛皮假手从腕部喀嚓断裂,一股殷红的鲜血从断裂处渗出来,像蚯蚓似的慢慢地在桌子上爬着。

第二天下午,古海出去办事从大掌柜房间出来刚走到月亮门,突然看到姑夫姚祯义走进了城柜外院的大门。古海站住了,他以为姑夫又是来托他为什么事而向大掌柜求情的,自打他当上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姚祯义就不断地拿这些琐碎事情给他找麻烦。不过过去姚祯义总是打发义和鞋店的大徒弟福生或是杰娃来找他,姚祯义自己从未到大盛魁的城柜来过。这次姚祯义的出现就让古海感到有些奇怪。

“姑夫,你找我啊?”古海迎上去对姚祯义说,语调中不免就流露出埋怨的意思,“有什么话不好叫我到家里说么?”

“我不是来找你的,是大掌柜唤我来的。”

“大掌柜唤你?怎么回事?”古海奇怪地问,“既是大掌柜唤你来,为什么不派我去鞋店告诉?”

“谁知道呢,或许是大掌柜找我寻问鞋靴社的事?”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大掌柜唤你来亲自问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你快进去吧。我正要去通司商会替大掌柜办事。”

古海从通司商会返回城柜的时候暮色已经很重了,刚一跨进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海子!”

杰娃从大门洞旁边的暗影中走出来。

“咦!——你怎么在这儿”古海问,“是不是姑夫还在和大掌柜说话?”

“哪里呀——姑夫早回去了。”

“那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姑夫叫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做甚?”

“姑夫叫你回去一趟。”

“刚才我还看见姑夫来着呢,他没说有什么事呀,”古海的脸上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脚下已见移动之势,说,“一定是姑夫又要我在大掌柜跟前为什么人说情吧!——姑夫也真是头脑发昏了,管那么多闲事做甚,他还以为他这个侄儿在大盛魁是多重要的人物呢。其实我只是一个小伙计罢了,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情。告诉你,近些日子大掌柜待我已远不像从前了,态度冷漠得很。一天里头尽打发我到外边跑事情,就是在他跟前也不像从前有许多话跟我说,一准是大掌柜嫌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对我生厌了。照这么下去,弄不好给大掌柜做贴身伙计的营生得弄丢了。”

杰娃木讷,历来言语就稀少,纵然这样也忍受不了古海的长篇大论了,他伸出手在古海的臂上拨了一下,说:“你别说那么多,海子,姑夫让你回你就回去!”

古海一见杰娃神态怪怪的,不像从前来找他时候的样子,而且他也知道杰娃是从来不会说慌的人,心想姑夫一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他说:“好吧,你先走,我回去跟大掌柜告个假,马上就要开晚饭了,大掌柜手不方便。”

“你不用去见大掌柜了,这件事情大掌柜已经知道了。”

古海在杰娃表情怪怪的脸上仔细看了看,觉得杰娃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更不像撒谎,犹豫了一下终于满腹狐疑地跟着杰娃走出了城柜的大门。

古海踏进义和鞋店的门,满脸不高兴地穿过两边是工作间的走廊朝小套院走去。他一点儿也没注意正在走廊两边的工作间里做活的伙计工人包括大徒弟福生都在拿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古海也懒得搭话,径直走进小院,满脸冰霜地拉开了姚祯义住房的门。

“姑夫,有什么事你快点讲,我在城柜那边还忙着哩!”

进得门来古海连坐都不坐,就站在当地说话。

姚祯义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只胳膊软软地搭在桌面上,低垂着头眼睛望着脚下的砖地,双手抱着水烟袋只顾呼噜呼噜地抽烟,对古海的进来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有什么事你就赶快说嘛!”古海已经是很不耐烦了,拿脚在地上跺了一下,“城柜上的事不敢耽误,我真的是忙着哩!”

“忙!……忙!忙你妈个鸟!”

姚祯义把水烟袋咚的一下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

古海诧异道:“姑夫——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

“骂你……我,我……你气死我了!”姚祯义惨白的嘴唇抖动着,突然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姚祯义这一哭把古海弄懵了,他糊里糊涂地问:“姑夫——你这是咋了?”

这时候放在屋角的一件东西刺入他的眼帘——古海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他的行李!卷在外面的褥子面打着两块鲜明的补丁,那是他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自己亲自补上去的。九年前他头一次走进大盛魁城柜的时候,他的肩上扛的就是这件行李。那时候是姑夫姚祯义亲自夹着这卷行李把他送出了义和鞋店,一直走到庆凯桥的桥头,姑夫停住了,对他说:“海子,姑夫不能送你了,你自个扛着行李去吧,大盛魁讲究勤俭自持,让别人看见不好的。”

此刻这件跟随他从归化城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再到沙尔沁驼场又返回归化城柜的行李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姚祯义的屋子里——一道闪电在古海脑子里划过,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抽紧,似乎头发都竖了起来。冷气顺着头发根渗入他的脑袋,顿时头脑嗡嗡响着变成一片空白。他喃喃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说我是被字号开销了吗?”

依照字号的规矩,学徒在号期间出了事情柜上是概不与当事人谈论的,而是与学徒的保人说话。学徒被开销亦是如此,字号直接向保人宣布开除的决定,并且由保人将被开除学徒的行李拿走。

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混沌之中姑夫的说话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似的敲击着他的耳鼓:“孽障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在山西老家你的爹妈含辛茹苦盼望了你整整九年,只想着你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也好为古家光宗耀祖。哪曾想眼看着出头之日就要到了,你却让字号给开销了!如何对得起你的爹妈?!如何对得起古家的列祖列宗?!……你这个丢人败兴的东西——你给我滚!”

古海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移动,好像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人推开屋门朝外走,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个温暖的愉快的冬天,由于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节令还在腊月中旬呢,天气已经透出了春天的气息。斜挂在头顶上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小南顺。村庄周围田野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雪原上在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一束束被反射起来的太阳的金色光辉在蹦跳起来。村庄里覆盖在人家房顶和挂在树梢上的积雪表面被太阳晒化了,凝结成了像白砂糖似的颗粒在积雪的表面均匀地铺撒开着。道路上的积雪被车碾人踩和牲口的硬蹄践踏,与泥土掺和重新冻结在了一起。

腊月里庄户人忙得屁打脚跟,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院子里为准备年节的吃食和新衣而忙碌着,村道上只有无所事事的狗在寻寻觅觅地游逛。偶尔有脚步匆匆地走过,那是村人为了向邻居借用什么工具,或者是为了讨债而敲响了谁家的门,除此而外就很少看到人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衣着整洁的男人出现在村道上。这个人头戴一顶镶着蓝宝石的瓜壳小帽,身穿深灰色府绸长袍,套一件绣着绿边儿的马褂,脚蹬一双黑呢绒面的双梁棉布鞋,两手提着礼物。鞋底刷了白膏子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踏着被太阳晒软了的路面,向古海家走去了。

古静轩正在院子里做活儿呢,夏天他已经请人把两间新房撮起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安装门窗和做内部装修。新房子散发着松木的香喷喷的味道和石灰的刺鼻子的酸味。原来隔在院子中间的矮土墙推倒了,长满了去年的枯黄野草的新院子与铺着灰砖的旧院子连成了一片。

年关临近,古海娘和杏儿为年节的事在屋里忙着,咣当咣当的拉风箱的声音和婆媳间的说笑声飘到院子里来——对于古家来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年节,在大盛魁学徒的古海做满了整整十年,不日就要回来与家人团聚了。这对古家来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显得苍老了的古静轩拿把铁锹铲着被推倒的土墙残留下的痕迹。土地冻得很硬,古静轩一边吃力地干着,嘴里发出愉快的哼唧声,一边拿眼睛瞄着东边那块坑坑洼洼的土地,计算着等到天气一暖和,只要地的表皮解了冻,他就亲自动手把那块地整平,准备着好铺砖。

“古老伯——您老好哇!”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语中掺杂着一种说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外乡口音。古静轩抬起头很奇怪地打量着走进他院子的客人。

“您认不出我来了?”客人很亲热地朝他笑着,又说,“也难怪,整整十年没见了——我是段……我是靖娃!”

太阳照得古静轩眯缝着眼睛,他凑到靖娃的脸上仔细地打量着,嘴里嘟囔着:“你说你是靖娃?”

“是我,古老伯。”靖娃大声地回答着,他注意到古海爹两边的眼角上纹路很深的鱼尾纹像扇面似的展开,把他的两边脸都罩住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海子爹老了……”

“呜哇——这真的是靖娃,是靖娃!我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古静轩叫起来,抓住靖娃的手臂使劲摇晃着,同时冲着房子里喊道,“海子他娘——是靖娃回来啦!”

古海娘出现在屋门口,她的两只手上裹满了湿面粉:“这是谁来了?……”古海娘把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面,眯缝着眼睛望着陌生的靖娃。

“是靖娃?”古海娘把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高高举起来,同时膝盖弯曲着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一拍,接着又跳起来,“——是靖娃呀!瞧瞧长得……多体面。——成人啦!要不是听你说,我真是认不出他来,这都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你和海子、杰娃走归化的时候,都还是不懂事的娃呢。瞧瞧如今……”

“别说那么多了!”古海爹埋怨古海娘说,“你这算干什么呢?!——客人来了,你挡道在门口没完没了的。”

“你瞧瞧,我这是乐糊涂了。”古海娘拍着自己的脑门说,“靖娃快,快到屋里来吧。一看见你不由得就让我想起了海子!刚才听海子他爹在院里喊我,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我还以为是我家的海子回来了呢……”

把靖娃让到堂屋的八仙桌旁坐好,靖娃把礼物打开来,是一张完整的白狐狸皮筒子、一个镀银的水烟袋和一块水红色的俄罗斯羽纱,每一件东西都在闪闪发光。

靖娃说:“水烟袋是送给古老伯的,狐皮筒子是送给大娘的,这块羽纱送给杏儿。”

“这是做什么?”古海爹惊呆了,望望靖娃又望望在桌子上摊开来的礼物,“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们怎么好收呢?!”

“不行不行!我还以为你这包里是两斤点心、二斤红糖呢,却原来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些东西送给你爹、你娘、你媳妇才是。”

说着古海娘就要把桌子上的礼物重新打包起来。靖娃伸出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抓住了,笑着说:“大娘,这您就见外了不是?我和海子虽然说不是亲生的兄弟,可我们都是在您二老的眼皮底下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又是一块儿跟着姑夫走的归化,我虽然不是您的儿子也跟儿子差不多!”

“话当然是不错,可这些礼物毕竟太贵重了,还是拿回去送给你爹、你娘和你媳妇。”

靖娃说:“大娘你放心,我爹、我娘和我媳妇都有份儿!和送给你们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在归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的,你二老就再不要推辞了,不然我这心里会难过的。这些礼物是我的心意,也是海子他对二老的一份孝敬。”

靖娃说这话的时候把目光躲闪着古海的爹和娘,他假装着咳嗽把手挡在嘴上脸扭在了一边。

但是情绪激动的古海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靖娃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他拍了一下桌子样子很豪放地说:“海子她娘,既然靖娃把话说到这儿了,你就不必再啰唆了——这礼物咱收下!过不了几日海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再说。”

古海娘立刻就明白了古海爹没有说出口来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所谓礼尚往来,等海子回来让海子给靖娃家送一份同样贵重的礼物就是了。古海娘心想:自己的儿子住的是归化城一等的大字号大盛魁,儿子回乡气魄肯定比靖娃要大得多!

厨房里的锅灶正在蒸糕,杏儿占着手,好容易把蒸锅揭下来,杏儿一边在围裙上急急忙忙擦着手一边旋风般地来到堂屋。与靖娃打过招呼,杏儿一溜小跑着端水沏茶,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捧给靖娃,笑盈盈地说:“靖娃,快喝茶吧!”

“怎么这么说话?!好没礼数……”古海爹白了杏儿一眼,“如今的靖娃还能像过去那样叫靖娃吗?”

“是哩,你爹说得对,如今靖娃在天义德已经出了徒,那就要依着规矩来——要称呼段掌柜才对!”

“段掌柜!”杏儿认认真真地重叫了一遍,抿嘴笑着往后退了退。

古海爹让古海娘将礼物收起来,放到一边问起靖娃的爹娘和媳妇以及归化那边的情形。话题一会儿扯到羊马的生意,一会儿又扯到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古海爹和靖娃津津有味地聊起了俄国人的礼教、习俗和做生意的规矩,海阔天空地说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又扯到了在天津做生意的英国人身上,古海爹与英国商人打过交道,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做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情绪激动处禁不住愤愤地咒骂起来。

古海娘却忍不住了,打断了古海爹的话:“他爹!——瞧瞧你尽说些什么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你息息嘴,也听听人家靖娃说话……对,不能再叫靖娃,是段掌柜,在归化你见着海子了吗?”

“没有……”

“那你一准到义和鞋店去了吧?见着海子他姑夫了吧?”

靖娃说:“我这次见了姑夫。”

“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甚时候回来?”

“没有,”靖娃一直在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肌肉抽筋似的颤动着就像突然是中了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海子要说回来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了,”古海爹掰着指头计算着说,“今日已经是腊月十九了,有年关卡着呢,他不会再晚了。”

古海娘更愿意从靖娃嘴里打听儿子的消息:“那么,你没听海子他姑夫说——海子他多会儿回来。”

“姑夫说……”

靖娃吞吞吐吐地说,脸色已经变得僵直了,目光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飘忽,躲避着古海娘那一双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只手抬起来又放下犹豫着。

这情形让古海爹也警惕起来,他两个手指捏着一撮烟正打算往水烟袋里捺,结果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嘴巴半张着盯住靖娃。这时候古海爹猛然想起,海子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信捎回来了,近一年来海子是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信捎回来的。他有点儿不相信似的问靖娃:“不会是海子他出了什么事情?……是生病了?”

靖娃默默地摇摇头,慢慢地把目光抬起来对着古海爹,那表情已经是十分地沉重了。终于靖娃把手伸进了袖筒里。古海爹看见靖娃那只僵直的手从袖筒里退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封信。于是古海爹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嘎噔响了一下。他认出了那封信上不是他熟悉的儿子的笔迹。

“这封信是姑夫让我捎回来的。”

刚才古海爹和靖娃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呢,骤然间屋子里的空气就冷却下来,这变化使得古海娘和杏儿获得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婆媳俩屏住呼吸望着古海爹。信纸簌簌响着从信封中抽出来,展开,古海爹的目光在信上迅速移动着,就见那目光渐渐地变直了,并且停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了,而他的手却越来越厉害地抖动起来。

靖娃深深地叹口气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去了。他不忍心亲眼看着古海的爹娘和杏儿遭受这残酷的打击,为了帮助古海的家人减轻这种打击所带来的痛苦,他想尽了办法。其实靖娃三天前就回到了小南顺,照理说当天下午至少第二天上午就该到古海的家里来。但是他拖延着,心里实在是想不出,当古海的爹娘和媳妇得知古海已经被大盛魁开销之后,那种场面他该如何应付。最后是靖娃爹提醒他说:拖延不是办法,这是躲不过的事情,迟早有一天海子被开销的事家里的人要知道的。

靖娃能够想出来的办法他已经做了——他把为自己的爹娘、媳妇准备的礼物送给了古海的爹娘和杏儿。这白狐狸皮筒子、镀银水烟袋和俄罗斯羽纱是他用积攒了整整十年的银子买下的。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算是尽了一点朋友的心意。

实际上靖娃连海子的面也没见上。海子的事情出得太突然了,事先连一点迹象和风声都没透出来。在回家探亲的半个月之前,靖娃曾经去大盛魁找过古海,那时候海子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呢,海子很高兴地和他在大掌柜房间外面说了一会儿话。约好了二十天头上他门相跟着回家。然而谁会想到事情就出在了最后的二十天里,当他到义和鞋店去找古海的时候古海已经被字号开销了……靖娃和古海是打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是由姚祯义一起带到归化城住地方学生意的,两个人同样整整地熬了十年。靖娃当然知道这种突然的打击无论对海子本人还是他的家人都是多么地残酷和可怕。

靖娃刚刚走到窗户跟前,杏儿的哭声就响起来了,紧跟着海子娘也哭起来了。他听见海子娘一边哭一边呢呢喃喃地述说着:“这是怎么回事情呀!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们?!……我们古家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老天要这么惩罚我们!”

杏儿噢嘤抽泣着走到靖娃跟前,说:“段……掌柜!海子这事是怎么出来的,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靖娃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漉漉的,“我是临回来的前一天才知道的。”

杏儿又问:“那么你就没有亲耳听海子说这件事情?”

“我还是起身二十天前见到海子的。”

“海子那时怎么说?”

“那时候海子这事还没有出呢。”

“那么,海子他这会儿在哪儿?”

“这个我也不清楚,听姑夫说当天海子离开义和鞋店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姑夫和杰娃、福生一连找了他好几天都没有找到。”

靖娃头脑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古家的院子的。

三天之后靖娃听到一个消息,他跑到海子家一进院门看见海子爹迎面朝他走过来。海子爹头发散乱着,嘴角上吐着一串串的白沫喃喃地说:“我家海子出徒啦——他成了大盛魁的掌柜子了!为我古家光宗耀祖了……”

靖娃的目光与海子爹那直直的眼光一碰,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对自己说:“这可怜的老人,他真的是疯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天,海子的小叔爷古月荃到小南顺来了。月荃赶着一辆带篷的单辕马车,马车在古静轩家的院子门口停住,从车篷里钻出一个身穿灰色绸袍的高个子男人,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古家的院子。海子爹疯疯癫癫地迎上去呜呜哇哇地喊叫着说:“小鲤鱼跳龙门,我的儿子成大事了……”

古月荃张开两只胳膊把海子爹拦住,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消瘦的高个子男人有点胆怯地看了看海子爹,从他身边绕过去走进屋里去了。古月荃哭丧着脸对海子娘介绍说:“这位就是龚秀才,这次来是为史财东办事的。”

大盛魁财伙之间在暗房子事件上展开的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以史耀为首的财东反对派的失败而告终。这结局对龚秀才来说所承担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丢掉了祁县知府衙门文案这体面的工作。

祁县知府绝不是傻瓜,大盛魁财伙矛盾广为人知,知府当然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装糊涂,与财伙双方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这种八面玲珑的策略使他从两个方面都得到好处。但是一旦大盛魁财伙双方明火执杖地干起来的时候,孰轻孰重他就需要仔细掂量一番了,以当时史财东进攻的势头看似乎是大掌柜王廷相一班人在劫难逃了。所以当他的文案龚秀才陷入其中的时候,知府并未制止他。未加制止就是一种默许的支持,摆出这利姿态,知府是预备着将来从史财东那里得一份犒赏的。孰料,王廷相在史耀的猛烈进攻下并未坍台。一经事态明朗,知府立刻就另外聘请一名文案,毫不犹豫地把龚秀才辞掉了,以此证明知府与史耀等财东反对派概无干涉。

官场上的人对势力的定度自然是最明白不过的,大盛魁王廷相大掌柜身为四品捐官,与山西巡抚历来关系非同寻常。他这个小小的知府的命运其实有一半是掌握在王廷相手中的,当然是不敢得罪。

失掉了知府衙门文案的体面工作,龚秀才便沦落成了史耀门下的一个真正的食客,全靠主人不定期的施舍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端人饭碗受人差遣,龚秀才一个读书人别的事情做不了,便只好把为东家催债收账的营生兜揽下来。

海子娘出面接待了客人。

在这之前古月荃已经来过一次了,古海在归化出事的消息他知道得最早,是在史财东史耀赴归化参加财东会议后,返回上史家村就听说了的。古海是自己的亲侄孙,古月荃当然关心,震惊之余古月荃向史耀打听说:“东家,我那侄孙在字号做得好好的,为甚突然间被开销了呢?”

史耀说:“这个你得问大掌柜王廷相,不要说开除一个小伙计,就是把大盛魁所有分庄主事的掌柜子全都开销了,我们这些做财东的也无权过问!唉,咱大盛魁如今就弄成这个样子了,谁也没有办法。”

在史家大院古月荃只不过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打手,是个下人,听史财东这么一说古月荃也不便往深了打听,只是一个人在心里着急。第二天瞅个空闲,古月荃骑一匹快马就奔小南顺来了,他想古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得把这消息告诉古静轩。但是到了古海家,古月荃却无法把古海出事的消息说出口来。古静轩正为儿子熬满了十年就要出徒,并且不日就会回乡探亲的事而兴奋不已呢,古月荃一进门古静轩就拉着他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叔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早就备下了好酒准备请你来呢,海子在大盛魁已经做满了十年,我掐了日子今天是腊月初五正是海子满师的日子。来来来——咱爷俩好好喝一顿,高兴高兴!整整十年了,总算熬出头了!”

结果,关于古海出事的消息古月荃一字没能说,只是与古静轩默默地喝了一顿酒,便返回了上史家村。

这次到小南顺古月荃是受东家的指派,为龚秀才赶车带路做引荐的。而龚秀才则是代表东家来向古海家讨债的,是为了索要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而来。年关逼近,依乡俗还债不能过了年坎儿。古月荃坐在龚秀才的旁边,看着海子娘与龚秀才说话,自己的心里已是愁肠百结了。

龚秀才向史耀所献的连环计牵动了库伦的贵斌大人、归化的张国筌道台,前前后后费时几近半年,弥费银两近万两。史耀想借此一举,将如梗在喉的王廷相从大盛魁大掌柜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顺遂自己心愿的祁掌柜。谁料想弄来弄去,其结果却只扳掉了一个小小的伙计古海。为这事史耀沮丧十分,言语间不免就对献出连环计的龚秀才流露出许多埋怨。捉鸡不成反蚀把米。这把“米”非同一般,是近一万两的银子作为贿赂送给了库伦的贵斌和归化的张国筌!龚秀才为此心感歉疚,总想着为史东家做点什么事情以资弥补。正赶上年关将近,便将这催讨债务的营生兜揽下来,每日里奔波于十里八乡间,也颇为辛苦。

龚秀才文绉绉地呷一口茶,把茶杯轻轻放下,然后朝坐在桌子对面的海子娘拱拱手说:“敝人此番到贵府来是等史耀史东家老先生的委托,特来与你谈论古静轩老先生去年向史家借的那笔三千两银子的债务。年关临近,正是用钱的时候,史东家说,他的手头也十分吃紧,那三千两银子的事还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龚秀才,”古海娘愁眉苦脸地说,“那三千两银子的事,无论如何请您为我们在史东家跟前添几句好话。想当初海子他爹借这笔款子的时候是为了修宅院盖房子,那时候他爹心想着只当是海子在大盛魁出了徒顶了生意,这笔款子便是不难还的。谁曾想,海子他在归化那边竟然出了事……”

古海娘的话刚说了一半,站在一旁的杏儿便忍不住嘤嘤抽泣起来。杏儿这一哭引得古海娘也抽搭起来,龚秀才就像一根酸黄瓜似的皱着眉头,咧着嘴听婆媳俩哭了一阵,然后打断说:“哭也没用,自古以来欠债还钱这是没有商量的。我也是替史东家办事,银子讨不回去我向东家无法交代。”

这时候从关着门的隔壁传出一阵怪叫声,房门从外边用锁挂着,是古静轩哇啦哇啦地叫喊着把房门推得咣咣直响。

“可是我们拿什么来还史东家的债呢?”古海娘望望里屋的屋门,把目光移向龚秀才祈求说,“你也看着了,我家男人他如今疯得连衣服都不懂得穿;儿子呢,被字号开销以后在归化那边生死不明,好好赖赖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如今顶梁柱折了,家里只有我和杏儿一老一小两个妇道人家,叫我们怎么办……”

“我有办法,”龚秀才说,“你们家的难处其实我也在来之前就想到了。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们不是还有房子还有地吗?你们把土地和房子卖了还史东家的债就是。”

一听说要卖自家的地,古海娘着急了,圆睁着眼睛说:“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把地卖了我们一家人靠什么活?”

龚秀才说:“那就把房子先卖了,看看能卖多少钱。若是够了那就罢了,若是不够再作计较。”

说到卖房子古海娘又掉泪了,拿袖角在脸上拭着,说:“这房子是他爹用辛辛苦苦多少年攒下来的钱盖的,如今连一日都没有住就眼睁睁地要把这房子卖掉,岂不是拿刀子往自个儿的心上捅吗!”

“这你就没有道理了——想当初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是古静轩自个儿从史东家家里拿回来的。现如今你们房子盖起来了,事情办完了该还债的时候,却又这也舍不得了那也舍不得了,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说要史东家拿银子白送人不成?依我说,或房子或地卖一样,我姓龚的受人差遣,手上的事还多着呢,没有许多工夫在这里磨蹭。”

“可是……”

古海娘望望月荃,那眼神显然是盼望着月荃能站出来说句话。可是古月荃在这种情况下又能说什么呢?他是一个不识文墨拙于言辞的人,古月荃吭哧了半天对龚秀才说:“把我的工钱替静轩他们顶了债吧,我在史家做了十五六年了,还没使唤过东家的银子呢。”

“你那十年的工钱能有多少,”龚秀才冷笑道,“怕是连这债务的零头也不够吧。”

古月荃低下头把两只大手使劲搓着不再言语了。

龚秀才说:“还是那句话——是押房子还是押地,你就说句痛快话吧!只要你一放话,我立马就写字据,这码事就算了结啦。”

结果,古海娘看看拗不过只好答应说:“那就先把房子押了吧。”

在古静轩哇啦哇啦的怪叫声中,龚秀才很快就把字据写好了。看着古海娘在字据上画了押,龚秀才略略等了一会儿待墨迹干了,把字据仔细叠起来揣进了袖筒。

在村道上,古月荃赶着马车缓缓地走着。龚秀才从车篷里探出头来催促道:“快走吧!——月荃,咱们还有好几个村子要跑呢。”

望着龚秀才的背影,古海娘狠狠地骂道:“一个秀才,好端端的知府文案不去做,倒来为财主做狗腿子催债,真是不得好死!”

从这一刻起古海娘的心就开始变硬了,她知道,往后古家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全靠她这个妇人的软弱肩膀来承担了。

翌年夏天康达科夫来到了乌里雅苏台。

上一年的冬天,康达科夫安排自己的一个副手带领着公司里三名得力的助手,在乌兰木图山口的北侧等待着接应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但是在约定好的日子以后又过了整整一个月,大盛魁的驼队都没有出现。不但是这样,在他们等待大盛魁驼队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没有看见一支哪怕是很小的驼队从山口那边过来。不久他们就知道乌兰木图山口中国方面卡伦的士兵将山口的另一侧严密地封锁了。

乌兰木图山口本来是一个中俄边境上的民间通道,在过去的年代里只要不是因为两国之间发生纠纷而封锁山口的话,住在山口两边的俄国人和中国人是能够自由往来的。他们可以在不受任何审查的情况下穿过山口到达对方国度的土地上与那里的人们以物易物做生意或者串亲戚——事实上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自由交往的地带,而中俄两国的边民所做的小生意也只限于自己生产的物品,这种自由的交往常常会使居住在萨彦岭两边的人们忘记了他们是分属两个国家的。这里是远离海洋的世界上最大的陆地——欧亚大陆真正的腹地,偏僻、闭塞、富饶而自由。生活在萨彦岭南北麓的人们过的完全是一种原始、自由和富足的生活。只不过是由于人为的原因以萨彦岭为界将住在山岭两边的人隔离开来。而山口一旦被部队封锁,两边就完全隔绝了。要知道萨彦岭是一座海拔在两千八百公尺以上的大山,山崖陡峭,所有的地方都长满了异常茂密的原始森林,除了飞鸟和野兽可以自由地在山林间穿行,至于人和骆驼是绝对翻越不了萨彦岭的。所以对于乌兰木图南口发生的事情,等待在北口的人是无法得知的。他们只能凭着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判断一一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出事情了。

至于康达科夫知道这一情形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大盛魁的暗房子驼队被军队扣押之后又解押到乌里雅苏台,这段时间就有一个月还要多。而远在归化城的大掌柜得到这一信息后派出信犬送到大盛魁的恰克图分庄,恰克图分庄的盛祯掌柜依照总号大掌柜的指示再亲自赶到俄国的伊尔库茨克,从那里的电报局往莫斯科发电报与康达科夫联系,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康达科夫得到消息立刻由莫斯科动身赶往乌里雅苏台,但是他这一趟就更费劲了,乌兰木图山口被封锁,他必须绕道伊尔库茨克从恰克图过境再向西返到乌里雅苏台。一路上康达科夫车倒船船、倒马马、倒驼辗转了整整三个半月才来到目的地。价值四十五万的货物被扣押,这件事情太重大了,他必须亲自处理。

在乌里雅苏台,康达科夫首先到俄国领事馆找到谢尔盖,请谢尔盖以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的身份出面与参赞交涉。说明海仲臣所带领的驼队确属为俄国的莫斯科公司工作,驼队所运的茶货全部是莫斯科!公司购定的货物,希望喜山参赞能够把所扣押的茶货如数还给莫斯科公司。

会见是在参赞衙署的客厅进行的,康达科夫陪同谢尔盖——其实应该说谢尔盖陪同康达科夫才更准确。由于是外交官的身份又是在正式的场合,本来能够讲一口流利的蒙语的谢尔盖只用俄语说。聘请做翻译的是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王锦棠掌柜。这也是康达科夫事先特意安排的。

王掌柜把谢尔盖的话翻译给了喜山参赞,喜山答复说:“涉及海仲臣走私驼队是奉我国钦命官员驻库伦办事大臣贵斌大人的指示所做出的行动,本官无权对涉及这次走私的人和货物做出任何处理。”

说让述这番话的时候喜山面无表情,他的答复简单明了,口气干脆而决绝。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了,喜山看着王锦棠把他的话翻译给谢尔盖和康达科夫。自始至终喜山参赞像一座雕像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挺直着腰板坐在太师椅上,两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甚至在他给俄国领事做出答复的时候眼睛都没有朝对方看一看。这当然首先是因为他是一位职业军官,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这种中国军人传统的仪表风度影响了他,使他在俄国人面前表现得刻板庄严,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对俄国人的厌恶。作为一个有良心和自尊的中国军人,在国势衰弱列强入侵的特殊年代里,他内心是非常痛苦的,这种情绪在军队中普遍存在。

要知道所有这些问题对于中国的地方官员和守卫部队来说都不是分内应该管的事情。军队便是军队,衙门便是衙门,商人便是商人。除了商人照章纳税的时候官府需要和商人打交道之外,通常情况下官府对于商人在经商过程中间所遇到的诸如交通运输、居住安全、天灾人祸等各方面的困难是一概不加过问的。

然而俄国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商政一体,商人和政府是一家人。尤其是在乌里雅苏台,这里没有什么涉及中俄两国外交方面的事务需要处理,身为领事的谢尔盖,主要的精力全都用来为俄国商人的利益而同中国方面交涉。不久前谢尔盖为了谋求在乌里雅苏台建筑一座东正教的教堂,而同沙格德尔王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是喜山参赞派出军队,将包围沙王府闹事的俄国人驱散,才使事态平息的。

这件事给了沙格德尔王爷、喜山参赞强烈的刺激,也使得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的牧民,在感情上受到极大伤害。谁都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好把一口气憋在肚子里。这件事使当地人从上层的王爷到普通的牧民、从驻军部队到商人,都在情绪上与俄国人加深了对立。

在这种情势下谢尔盖为暗房子的事来求喜山参赞肯定是不会得到帮助的。而王锦棠苦于事情的复杂不便将真情告诉喜山,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诱劝喜山给予康达科夫帮助。毫无疑问,王锦棠的努力也不会对此时的喜山产生任何影响。不管他怎么说,喜山只是将事情推向库伦的贵斌大人那里了事。余下便不再答话。

无奈之下,康达科夫只好返回库伦,请求俄国驻库伦的领事馆出面与贵斌大人直接商谈。这就使一件民间商务披上了外交事务的严肃色彩。

为求事情尽快解决,王锦棠掌柜陪同康达科夫和谢尔盖到达库伦。大盛魁库伦分庄的坐庄掌柜和大盛魁恰克图分庄的盛祯掌柜与王锦棠一起,从侧面协助康达科夫。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暗房子的事情才终于得到解决。

消息传至归化,大掌柜终于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信犬将密信送到时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大掌柜披着长衫坐在太师椅上,听郦先生念完密信,站起身朗声叫道:“虞彬!”

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伙计推门走进来。

这是古海被开销后新派到大掌柜身边的伙计。自打暗房子的事情翻了船,大掌柜就精了心,时时处处小心。尤其是对新来身边做事的虞彬,只要是与掌柜们商谈重要的号事,首先便把虞彬支出去。

“大掌柜,您有什么吩咐?”

“去一一拿酒来!”

大掌柜有一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咱是做生意的人,时时处处要保持头脑清醒,平日里千力不可贪杯。俗话说得好:酒后失言,酒后误事。所以虽然在大盛魁的号规上没有明文写下禁止饮酒的规定,但是实际上除了每年的春节和正月十五这两个日子,字号内很难看到掌柜子们和伙计喝酒。就是在掌柜们与字号的相与谈论生意,陪伴客人坐席时,大盛魁的掌柜子们在饮酒上仅只是浅呷则止,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件事情上大盛魁损失了将近二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都是分许多次别花在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衙署、库伦贵斌大臣和归化道台张国筌的身上。四千余驮细茶由于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没有得到妥善的保管,在雨季里部分茶叶被雨淋湿而发霉,其损失约占总数的二成。两处合计损失银子计五万两之多。不过较之四五十万的被扣细茶的总额来讲,失掉的这五万两银子到底还是一个小数,只占总货额一成多一点。该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所以大掌柜决定要饮酒庆贺。时值就寝时分事先也没有准备,桌子上的菜非常简单——两荤两素,荤是无花肘片、炸鸡翅,素是松花蛋和凉拌笋尖。

遣走了虞彬,两个人细语浅呷边饮边聊。郦先生掰着指头说:“从去年十月事发算起,迄今整整八个月!这八个月好不沉重,日子过得简直就是如熬如炙。”

“岂止是如熬如炙,干脆是一把利刃悬在头上,一旦那刀子飞下来你我的性命便可了结。那样也就没有今夜你我的开怀对饮了!”

“天不灭我!”郦先生喝一口酒把酒盅往桌上一蹾,愤愤然道,“只是贵斌这一招也太狠了点儿。”

“不只是贵斌吧?郦先生这话怕是把钦命二品的大员冤枉了。”大掌柜说,“其实贵斌也不过是被利用而已,真正的发难者在晋中。”

“大掌柜说得对,史耀对我们使出了这一招,我看绝非偶然,你想想从归化到晋中,从晋中再到库伦,这中间的谋划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此事是接着六年前的财东会议而来的,其实库伦也罢,乌里雅苏台也罢,说来说去毛病还是出在咱字号的内部。这一次史耀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大下市’,是冲着我王廷相来的。”

“我郦某人也绝逃不过的。只是我不明白,史耀几次三番要将大掌柜你扳掉,可是他们就没有想到,大盛魁这一摊子事他史耀能担得起吗?其中的利害王甫仁先生不是早就说过了的。”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与六年前的财东会议的情势都不一样。这一回史耀是经过深谋远虑的,他的谋士龚秀才又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对咱们使的是连环计。”

“我亦有个感觉——似乎是史耀一伙对城柜的人事另有谋划。你想想看,要是暗房子的事情一旦依照他们的谋划实现的话,你大掌柜和我以及城柜主要掌柜尽数会被抓捕入狱,到时候砍头的砍头、判罪的判罪,那么城柜的这摊子事岂不乱了?”

“你是说史财东他玩火自焚,”大掌柜摇摇头,“那样一来史财东他还不是比傻子还要傻吗?!——他打的绝不是这个算盘,他预先肯定对收抬局面已经有了安排。”

说到此处大掌柜把话打住了。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感觉,从海仲臣所带的暗房子驼队出事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就模模糊糊地觉着整个事件被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着。而这个阴影的核心不在别处,就在大盛魁的总号归化城!即使是在将古海开销出字号之后,大掌柜并没有感到这个阴影的消逝。只是由于处理暗房子的事件的紧迫,大掌柜腾不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

现在暗房子的事件已经彻底解决了,大掌柜不能不对笼罩着城柜的这个阴影加以深究了。许多夜晚,当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情总在他的心里像闹鬼似的折腾着。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凭借着几十年商海生涯积累起来的经验,大掌柜感觉到,躲在这个阴影后面的那个人才是这场阴谋的真正操纵者,而古海只不过是那棋盘上的一个小卒罢了。他是谁呢,大掌柜觉得他应该是祁掌柜。

感觉毕竟是感觉,没有证据他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这念头他连郦先生都没有告诉。不过大掌柜心中有数,暗房子事情的妥善解决使大盛魁和他本人躲过了一场人为造成的巨大灾难。这结局已经昭示了他的对手的彻底失败,现在的问题对大掌柜来说就像是打过一场大胜仗之后,如何收拾战场的事情了。所以对于查明那个躲在阴影后面闹鬼的人,并不是十分迫切的事情。事实上这个人在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大掌柜那里早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了。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大掌柜把这个萦绕在心头的念头告诉了郦先生。

“我有同感已很久了,只是无有证据,不便说出口罢了。”

大掌柜说:“现在可以腾出手来了——我打算再让贾晋阳回一趟晋中,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清楚!”

郦先生点头道:“除恶务尽!此事手软不得。我意明日一早就让贾晋阳动身,也好将此事了断。”

大掌柜点点头。

这时候一道锯形闪电在夜空中划开,闪电中忽然进出一个橘红色的火球。只见那火球悠悠忽忽自天而下在归化城的上空兜了一个圈子之后,一头栽进了大盛魁城柜的内院。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立在内院小客厅旁边的一株三人合不拢的老榆树由上自下被雷电劈成了两半。顿时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烧起来,大树噼噼啪啪燃烧着火苗直冲夜空,将大盛魁城柜内院外院映照得如同白昼!奇怪的是,就在这时,倾盆大雨顷刻间变成了稀稀拉拉的雨点,接着雨便停了。被霹雳惊醒的伙计们吵吵嚷嚷地跑到院子里来,急急忙忙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打水救火,院子里是一片喧嚣声。

大掌柜与郦先生立在屋檐下观看伙计们救火。隔着慌乱跑动的人影,大掌柜看见脸色惨白的祁掌柜站在自己屋门前的台阶上。

“天火劈树,此乃预兆也!”

大掌柜远远望着祁掌柜说。

大掌柜的话被燃烧的大树发出的噼噼啪啪、呼呼啦啦的声音淹没了,祁掌柜没有听见。

第二年春天,祁掌柜受大掌柜的派遣赶赴乌里雅苏台,再度出任位于大盛魁第二把手的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在由归化起程的前一日,祁掌柜在驼桥桥头上遇上了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聂先生。谈话间聂先生忽然脸呈惊恐之色,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盯住祁掌柜看。

祁掌柜奇怪地问:“聂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聂先生说:“看你凶光照脸,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

祁掌柜大为惊骇:“聂先生莫非是开玩笑?”

“我从不与人开玩笑,更何况这是生死大事。”

祁掌柜拉聂先生到一僻静处,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先生刚才的话确实当真?”

“确实当真。”

“那么可有禳灾避难的良方?”

“禳灾避难的良方自然有——这世上的事有阴便有阳,有上便有下,有盛便有衰,同样有难便有解……”

“请先生不吝赐教!”

“祁掌柜可是明日一早就要起程赶赴乌里雅苏台?”

“我起程的日子先生如何会知道?”祁掌柜惊讶地问,“这事是在我从城柜出来前刚刚与大掌柜商定的事,连两袋烟的工夫也没有,先生怎么会知道?”

聂先生笑了:“倘若我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推算不出来,如何对得起我那料事如神的名声?”

“请聂先生赶快教我禳灾避难的办法。”

聂先生微闭双眼伸出一只手,拇指在食指、无名指、中指和小拇指上迅速划动着,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说道:“这灾来自东北方向,明日出发翻越大青山之前你要沿山向西行,直走出五十里地,那里也有一条进山之路名为鹰嘴岭。从鹰嘴岭过山便可避开灾难。”

当下祁掌柜抱拳施礼道:“今我有号事在身不敢耽搁,聂先生的大恩容我日后报答!”

聂先生说:“替人消灾,为己降福——不必谢!”

第二天祁掌柜依聂先生所指的路线沿大青山南麓西行五十里进山,经鹰嘴岭翻越大青山。祁掌柜骑着“白天鹅”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小路向北走,进山二十里快到鹰嘴岭的时候,突然从山崖的背后蹿出一大群狗,那群狗个个状似牛犊迅猛异常,一起狂吠着朝祁掌柜扑来。山路狭窄无处可躲,受惊的“白天鹅”急忙调头,结果前蹄踏空坠下山崖。可怜祁掌柜连人带马死在了鹰嘴岭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祁掌柜死后,归化城中有传说,谓祁掌柜之死是大掌柜设计所除。但是谁也没有证据,于是传说便只能是传说。

这是一个晴朗凉爽的下午,伊万又一次来到了对他这个俄国商人来说具有无穷诱惑的归化城。当伊万骑着骆驼走在归化城繁华的街道上的时候,他这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并没有引起市民的好奇和围观。这些年归化城来的外国人太多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他朝着天主教堂高高的尖顶走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把北门城头照亮,伊万就出现在道台衙门的大门前。经过一番修饰,伊万显得精神了许多,脸刮得光溜溜的,鼻子下面的髭须剪得整整齐齐,穿一身银灰色的西服,仍旧是时髦的派力司牌,头上戴一顶同样颜色的高顶礼帽,打着黑色的软绸子领结。这一次伊万并不需要问谁,径直走向坐落在扎达海河边的道台衙门。伊万愤怒地擂响了立在衙门口的大鼓。

“喂喂喂一一你要干什么?这鼓可不是随便敲的!”

那两名衙役以为这个外国人是为了好玩才来敲鼓的。

但是伊万却给了他们意外的答复,伊万用吭吭哧哧的汉话说:“我,是来,要告状。”

“告状?”两名衙役交换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眼色。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问伊万:“你告谁?——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我们这里的衙门管不了你们外国人的事!”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衙役对伊万说,同时向他摆摆手,意思让他赶快走开。

“我告中国人!”

伊万的回答又使两名衙役吃惊不小。

升堂鼓一响,大堂内的衙役们吆喝着已经分成左右站好。张道台疾步走进大堂。张道台把惊堂木一拍,抬起眼往下一扫,问道:“告状的是何人?”

话音落处,张道台这才看清楚告状的是一个洋人,就说:“这位洋人,这里是归化道台衙门,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道台到归化说起来已有七年,在这里各色洋人他倒是见过不少,但却从未审理过涉及洋人的案子。

“我要告状。”

“你有何冤情据实讲来!”

“我告,告……告,布龙……”

伊万蒙语讲得溜溜的,可是汉语他就知道得太少了。假如是在平日里闲聊的时候,借助着手势他还能够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现在在大堂之上,要把状告布龙等人的复杂内容用汉语讲清楚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伊万两只手忙来忙去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张道台还是没有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张道台拍了一下惊堂木把伊万的述说打断了。

“这位洋人,我且问你,你是哪国人士?”

“我是,我是,俄罗斯人。”

“叫什么名字?”

“伊万·伊万列维奇。”

“现住何处?”

“我住在归化城的圣母圣心教堂。”

“好,伊万,伊万……奇,”张道台搞不清楚俄国人的复杂名字,他说,“这样吧,你也不会讲中国话。这么下去这案子我是没法审的。你先回去,找人为你写一纸状子,我再设法请一位懂俄罗斯话的人来做翻译。然后再升堂审案,你且先回去吧。”

伊万走了以后,坐在旁边的老文案对张道台说:“我想起来了,这个俄国人我见过的——十年前胡道台审理两名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俄国人那案子时,这个伊万就曾经来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是作为代理人而来的。”

一听毛尔古沁峡谷,张道台心里便有些紧张。他当然知道他的前任胡道台就是因为那个案子受累而被贬的。如今这个难缠的伊万又来了,他想这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就问:“你可认准了?这个伊万就是当年胡道台遇到的那个伊万?”

“我仔细打量了他半天,没错,”老文案思忖着,“黄头发,高个子,长着一对特别的猫一样的眼睛……人是瘦了些,老了些,不过大样子没变。我敢肯定——这个伊万就是那个伊万,不会错的。”

“这可如何是好……”张道台在地上不由得走来走去,后来停住,对站在两边的衙役说,“你们先下去吧。”

“你说这案子该如何审理?”衙役们下去以后张道台问老文案。

老文案说:“我猜想伊万他状告布龙是为了京羊道上的事情。”

“布龙是谁?”

“布龙原本是天义德的羊把式,春天被伊万聘去为俄国人往北京运羊,后来布龙中途不干了。这件事在归化传极一时,伊万的羊群没走到北京便遭了瘟疫,死得一只没剩。我猜想伊万是想把这个责任推到布龙的身上。”

“噢……是这么回事。”张道台不免犯愁了,“这个案子怕是不好审。”

“是的,倘若是中国人之间发生这种纠纷且好说,什么案子一旦涉及了洋人就不好办。胡道台就是吃了这个亏。”

“你说得不错,有胡道台的前车之鉴,这事我得小心。”

“依我看,”老文案说,“张大人你不妨亲自去访一访大盛魁的王掌柜。他们通司商号总和俄国人打交道,对俄国人的脾性甚为熟悉,而且王掌柜还认识这个伊万。前一次就是王掌柜帮着出了许多主意,不然的话胡道台的下场会更惨的。”

张道台有些踌躇。为追查暗房子的事他为难过王廷相,虽然说他当时做得并不算太过分,可让他反过来去求王廷相,他觉得不好意思了。

老文案看出了张道台的心思,说:“王廷相身拜候补道员,虽然说是捐班的身份,可也是与大人你一样官属四品,张大人亲自登门不但不屈身份反而显得大人大气度。至于过去为追查暗房子的事与王廷相之间结下了一点点怨怼亦可借此机会而冰释。俗话说得好:灭高人是罪过。王大掌柜上识天文,下解地理。你看他上至朝廷外至俄罗斯,运筹帷幄于万里之地域可呼风唤雨,虽不能说是诸葛亮再世可也实在是一代雄杰!贵斌大人如何?——堂堂的钦命二品大员,尚且奈何不得王大掌柜,更何况他人?王廷相与俄商做生意几十年,俄国人的事他最熟悉不过,伊万告状之事请王掌柜帮着出个主意,我想事情不难解决。”

张道台是个痛快人,把事情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就想通了,当下便乘了轿子往大盛魁城柜去了。

张道台突然亲自来访,多少使大掌柜感到有些意外,待张道台把来意说明,大掌柜立刻就明白了。大掌柜说:“其实伊万这案子张大人完全不必审理。”

“噢!”张道台颇感不解,“审理民间纠纷本属道台衙门的职责,伊万这案子我按下不成道理。”

“张大人差矣,我所说的对伊万的诉状不加理会自有道理。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布龙乃是土默特蒙古人,咱归化地方道台衙门和旗署衙门是朝廷特别设制的双重政权。所以我说布龙这个人,你道台衙署也管得着也管不着。”

“照你说,我是该把这个案子推给土默特旗署了?”

大掌柜笑笑说:“正是如此。”

张道台把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高兴地说:“所谓四两拨千斤……这主意真是太高了!王大掌柜真是名不虚传,神人也!”

“不敢当不敢当,张大人过奖了!”

张道台说:“王大掌柜号事繁忙,下官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大掌柜的情谊容我日后慢慢相报。”

大掌柜率众掌柜送张道台至城柜大门外。这场谈话前后统共用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让张道台愁肠百结的难题瞬时之间便得化解。张道台随大轿的摇摆心里想:这王大掌柜可真不是一个凡人哪!

有了大掌柜的主意,张道台心中有了底。隔一日伊万再到衙署,刚刚把请人写好的状纸要递给张道台,隔着案桌就见张道台把手摆了摆说道:“伊万先生,你的诉状本官无权受理。”

从大盛魁请来的一位年轻掌柜当场把张道台的话翻译给了伊万。

“为什么?”伊万大惑不解,言语间明显地流露出不满。

张道台款款而言:“伊万先生你有所不知,你所控告的布龙,我这个归化道台是管不了的。我大清朝廷吏制在归化地方设双重蒙汉衙门,布龙是土默特蒙古人,他的事只有土默特旗署才有权过问。你这案子该由土默特旗署经理。”

张道台这答复使伊万傻在了那里。

“伊万先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张道台见伊万傻在了那里又问了一句。

待翻译用俄语把张道台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就见伊万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把那状纸叠了叠重新装在了怀里。

看着伊万的背影在大堂门口消失,张道台朗声说道:“退堂!”

伊万的案子张道台可以借口推掉,而土默特旗署却无法推脱。在旗署衙门的大堂,土默特总管接待了伊万。

这位总管名叫荣弈,五十出头的年纪,蓄着一把杂色的大胡子,模样威风凛凛。荣弈自幼在土默特学堂读书,成年后又被送往北京的高等学府深造,是个蒙汉兼且见过大世面的人,对官场上的事吃得很透。胡道台的故事在归化广为流传,其中的教训作为归化官场上的人更是个个铭记在心。老于世故的总管当然知道俄国人不好对付,他戴上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把伊万的状纸仔细看过,然后轻轻地放下那状子,对伊万说:“好吧,这案子本官受理了。”

“什么时候开堂审理?”伊万很认真地问。这次伊万直接用蒙语说话了。

老总管回答:“你先回去,你不是住在天主教堂吗?待本官将此案查出一个眉目会告知于你。”

“我需要等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也许三日五日也许是半年六月,总之你先回去,一旦案子查出个眉目就会告知你的。”

其实在伊万来到土默特旗署衙门之前,张道台早就遣人把伊万的事通报过来了,老总管已经有了准备,自然就应对自如。仅仅隔了一天伊万就又来了。对于伊万的询问,老总管故作惊讶状反问道:“伊万先生你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难道你以为这桩案子就那么简单吗?”

“这有什么难的,布龙是归化有名的羊把式,你派人到羊马社把他传来,当堂审问事情立刻就会清楚。”

“伊万先生哪里知道,这归化羊马社人数有一万六千还多,人海茫茫你道找寻布龙是件容易的事情吗?”

“这……”伊万被老总管说得回不上话来了。

这是一种类似太极拳式的中国官场上的特殊功夫,它看似柔软缓慢,内里却有着极其强大的杀伤力。千百年来几多帝王因得其真谛而终成霸业,这是它的正面;而又有多少国家和人民的大事被这种功夫的负面影响磨砺消损而变得面目皆非。伊万遇上了这种功夫算是该他倒霉。

“这不可能!当初我公司的人聘请布龙的时候就是在羊马社见的面,这会儿出了事情怎么又说找不到这个人呢?”

“既然伊万先生认为事情如此简单,那你何不把布龙即刻唤到本署的大堂上来?——本官当即为你开堂审理!”

于是伊万又回不上话来了。

隔了三日,老总管遣差役传伊万到堂,正式告知他——经调查,归化羊马社根本没有名叫布龙的人。

伊万一听气得脸都变了色,挥动着拳头抗议道:“你们土默特衙门做事太不负责任,假如此案得不到满意的结果,我将向你们上一级衙门起诉……”

“伊万先生不要忙着发火,我问你——当初在羊马社是你伊万先生自己与布龙见面的吗?”

“我说过了,是一个委托人带领我们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职员与布龙接的头。”

“你的委托人姓甚名谁?现在哪里?”

“我的委托人名叫李二喜,他也是一名羊把式,现在他在……可能也在归化。”

“伊万先生你只说李二喜可能也在归化,就是说不敢确定了。那么我又怎么能给你把李二喜找来呢?”

“李二喜也是归化羊马社的人!”

“好吧,那我们就从李二喜身上下手查寻。”

这一次一连过了整整十天没有任何动静,被无望的等待折磨得烦躁不堪的伊万再一次来到土默特衙署。

“我们调查过了,羊马社答复说他们的社里没有李二喜这个人……”

“他们撒谎!”伊万没等总管把话说完就愤愤地喊叫起来。

“对!——本官也是这么看。我认为伊万先生千里迢迢从乌里雅苏台来到归化城打这场官司,是不可能凭空捏造出来布龙和李二喜这么两个人来的,据本官判断这二人一定是藏匿于羊马社之中!但是,真要把布龙和李二喜从一万多人之中找出来的确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事。所以这件事伊万先生还要多一份耐心才行,我已经又派人去细细查找了,就是把羊马社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将布龙找出来!请先回去吧,伊万先生。待案情有了进展,本官立马就派人告知你。”

又隔了五日伊万来了一趟,再隔五日伊万又来一趟。每次老总管都是如此这答复他,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伊万开始失去耐性了,他威胁老总管,如果十日内土默特旗署衙门仍不能将布龙等人缉捕归案,他就要到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告状!

这一威胁发生了作用——当晚荣弈总管就拜访了归化道台衙门的张道台。两位地方官核计了一番,认为此事已经威胁到了他们自己,觉得胡道台经历过的悲剧结局正在向他们逼近。时年正值清廷大计之年——大计便是朝廷对地方官的审核,旦有些许差错,他们这些芝麻官便会丢掉脑袋上的乌纱帽。到那时不管布龙是土默特蒙古人还是归化城里商人,朝廷派下的大员会不论青红皂白就把罪责降在他们二人头上的。经过一番掂量,张道台与荣弈总管终于决定把惹出事端的布龙抓起来,以此抚慰俄国人伊万。他二位的心思是——只要伊万不把事情弄到库伦办事大臣或是山西巡抚那里,大计之时归化地方能够保持安静就好。至于如何处置布龙,待大计之后再作计较。

事情并没有像张道台与荣总管想象得那么简单,缉捕布龙倒是使伊万暂时安静了下来,但是这一举动却引起了归化一万余名羊马把式的骚动。抓捕布龙的当天,在归化羊马社社长小眼王的带领下,一哄而起的羊马把式先是冲到了土默特旗署衙门找荣总管说理,继而愤怒的羊马把式五千余人像滔滔的洪水将归化道台衙门团团围住。对于羊马把式们的要求,荣总管与张道台的答复完全一样——他们也不愿意缉捕布龙,可是拗不过俄国人伊万,抓捕布龙只是为了安抚伊万,只要伊万不再闹将下去不日就会将布龙释放。希望羊马把式们暂时散去。

哪里想到,张道台和荣总管的话,把羊马把式们燃烧起来的怒火引到了天主教堂。第二天一早羊马社又联络了归化万驼社的驼夫和领房人将近两万人,将天主教堂围得水泄不通。陪同伊万到归化来打官司的马尔金·泽克夫(邝伙计)在劝说羊马把式的时候被情绪失控的人群殴打,造成鼻脸出血,手腕骨折。羊马把式要求住在天主教堂的伊万出来讲理,伊万慑于民众的激愤躲在教堂的地下室不敢出来。伊万不出来,包围在天主教堂的羊马把式和驼夫们便不肯撤走,很快这种激动的情绪就遍及了归化各个行社,有组织的和自发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拥向了扎达海河边的天主教堂。人群发出的呼喊声像汛季的扎达海河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地响着,使整个归化城都被震动了!

羊马把式闹起来的风潮引起了绥远城驻军的警惕,绥远将军裕瑞亲率一营骑兵荷枪实弹于当日傍晚赶到归化城。民情激愤,聚众越来越多,裕瑞将军担心引起民变。可是闹事的人数远远超出了裕瑞将军的估计。裕瑞将军既怕激起事变,又憎恨洋人,命他的一千马队在民众的外围扎住,但是按兵不动。

夜幕降临,无数的火把点燃起来。火光映照下人群就像大海波涛,尖顶的天主教堂宛如一叶小舟在人海的波涛中摇晃。

一连三日不见裕瑞将军的动静,包围天主教堂的民众越聚越多,最后就连寺庙的僧侣亦被卷了进来。

第三天的中午,裕瑞将军携张道台和荣弈总管前往大盛魁城柜,吁请大掌柜出面调停。请大掌柜与躲在教堂内的伊万进行商谈,劝说伊万放弃对布龙等人的起诉。次日晨,密密匝匝的人群在绥远马队、道台衙门的衙役和土默特旗署的武装兵丁的维持下让开了一条路,大掌柜只身走进了天主教堂的大门。

人群静候着。大约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从天主教堂内终于传出了伊万妥协的消息。是塞格维尔神父率先跑出教堂把这一消息向公众公布的。这位可怜的比利时神父几天来被愤怒的人群吓破了胆,他那惨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边拿手帕在脸上擦着,一边用另一只手不停地向大家摇摆着说:“各位羊马把式!这下大家可以满意了——伊万先生答应了大伙的要求,决定撤回他对布龙师傅的起诉……”

塞格维尔还没有说完,人群便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至此三年来,一向平静的归化城掀起的第一次民众风潮终于平息下去了。事后,人们才知道原来这场风潮还是颇有一些背景的:伊万到归化不久,恰巧乌里雅苏台的王爷沙格德尔也来到了归化城。沙王是依照清廷朝例进京值班路过归化的。由于沙王与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是儿女亲家,自然就在天义德城柜的小客房下榻,一住下来就听说了伊万状告布龙的消息。

当即沙王就说:“俄国人真正是欺人太甚,他们在乌里雅苏台包围我的王府,目无大清王法聚众闹事,如今又跑到归化城来打什么官司!他的羊群在中途吃了断肠草而死,与在这之前早已离开了的羊把式布龙有何干系?!”

“俄国人欺我大清软弱,无理搅三分倒也罢了,可恶的是归化道台和土默特旗署衙门怎么可以屈从俄国人的压力就把布龙抓起来了呢?!”说这话的是来看望哥哥的娜仁花。

当下沙王就决定采取行动支持归化城的羊马把式:一来是为了匡扶正义,二来也是为自己出一口气。沙王由于身份所累不便出面,就由娜仁花夫妇出头到羊马社为羊马把式们出谋划策。聚众包围土默特旗署衙门、归化道台衙门和天主教堂的大举动便是娜仁花为羊马把式们策划的。

当天下午在宴美园大掌柜设宴招待了伊万,天义德年轻的新任大掌柜李泰和归化通司商会中与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商号的掌柜共计一十八人出席了宴会。席间大家聊谈了许多生意方面的事情,对于伊万贩羊失败和来归化打官司的事情,谁也没提一个字。

惊魂甫定的伊万在整个宴会期间都没有说几句话。

三天之后伊万随着大盛魁派往乌里雅苏台的一支小驼队离开了归化城。

那是一个凉意沁人的凌晨,大掌柜亲自把伊万送出了归化城的北门。

驼队沿着蜿蜒的山道爬上大青山,在第一个转弯处伊万让自己的骆驼停下来,他回头朝山下望去:阳光初照,归化城笼罩在一片蓝色的青纱般的雾霭之中。轻烟薄雾阻隔着他的视线,使归化城在他的眼里变得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是的,这就是那个在伊尔库茨克的俄国商人圈子里,被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一座城市——俄国人习惯把她称作科科斯坦。曾经有多少俄国商人为她而魂萦梦绕,梦想把她开辟成为新的国际商埠,然而几十年来他们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失败了。现在这座归化城、这座万驼之城就在伊万的眼前,但是却使他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充满了不可理喻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