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八章

夜交二更,一个身材匀称的男人踏着雨后的泥泞在归化城内空寂无人的街道上走着。雨后的天空,风吹散了浓重的阴云,透过云层的缝隙月亮把稀清的光亮投射下来,雨水积成的小水洼在街道上像一面面镜子似的闪耀着诱人的光亮。夜行人的一双做工非常讲究的两道梁的黑灯芯绒软鞋被雨水和泥浆弄得脏污不堪。天空依然在飘洒着若有若无的细碎雨丝,那个男人撑着油布雨伞匆匆地走着,雨伞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这个人沿着大南街一直朝南走,在快要到南城门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巷子。这条巷子当时名叫头道巷,八年后因住在这里的一户人家名声甚大而被人们叫做史家巷。

夜行人走到史家巷的第三座门楼前停住,轻轻叩响了门环。铜镀的门环敲击着铜盘门叩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中传出去很远。敲门声引起了一阵狗叫。

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了脚步声,响起了一个男人睡意蒙眬的瓮声瓮气的问话:“你是谁?”

“是我……”

“你是谁?”

主人显然对深夜有客至表现出某种警惕。

“是我——祁家驹。”客人声音压得低低地回答。

“唔呀——原来是祁掌柜!我听出来了……”

一阵门闩声响过之后大门打开了。

大盛魁财伙矛盾由来已久,许多年来旦逢三年一届的结账会议召开总免不了一场斗争;然而由于财东人数众多,自己内部的意见始终难得统一,每次都落个败北的下场。自从有了祁掌柜加盟,情形就有了不同,作为财东反对派的领袖史耀,内有龚秀才出谋划策,外有祁掌柜从归化城内部接应。以往的一次次失败使得史耀头脑逐渐清醒,知道把大掌柜王廷相为首的一班人马搞掉不但异常困难,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小诸葛”龚秀才为他献了一计——从在任掌柜中间拉出一个人来,以其替代王廷相。“小诸葛”自称此计为反奸计。“小诸葛”摇唇鼓舌游说祁家驹获得成功,使反对派领袖史耀十分高兴!它让在与掌柜们斗争中屡战屡败的史耀第一次从中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天赐良机适逢西路复通,祁掌柜得以回到大盛魁归化总号。大掌柜忙于安顿新疆和恰克图的事务,祁掌柜借此机会,趁号内人员大幅度调配的时候,将不少心腹人员安插在了总号经营部、交际部、财务部的要害岗位上,其中就有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就受祁掌柜特别赏识的海仲臣海掌柜。一张大网铺开来,但等瞅准一个机会,祁掌柜和史财东内呼外应将这大网一收,大掌柜和郦先生便是网中之鸟!

剩下的问题就是等待时机。

机会说来就来,上午郦先生收到恰克图分庄信狗送回的密信,要总号迅速调集安徽细茶十二万担;并以暗语说明,此事为大掌柜在恰时亲自与俄商莫斯科公司谈妥的暗房子生意,要求祁掌柜安排总号经营部依照大掌柜指定的路线将茶货按时运往指定地点。

祁掌柜样子非常兴奋,随着史靖仁来到堂屋。史靖仁张罗着沏茶,祁掌柜说:“不必张罗!我有要紧事情与你商议。”

“看来是有好消息了?”

“是大好消息!”

祁掌柜从怀中掏出一折叠的纸条,展开来拿给史靖仁看。

史靖仁仔细看了看,见纸条上写的只是一些普通家常话,所说都是礼节问候方面的事,就问:“这是密信吧?”

“对!这是恰克图分庄今日上午刚刚发到的密信。”

“说的是什么事情?”

“……大掌柜在恰克图与俄国人谈成了一大笔暗房子买卖。”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咱们给他来一下。”

“你是说告他王廷相一个走私罪,让官府把他收拾掉?”

“对!”

“好!张道台自上任以来便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抓走私犯。现在我们给他白白送上一个,而且还是个大个的,岂不正中下怀!?——我明天一早去道台衙门,这回有他王廷相好瞧的了!”

“告状自然是要告的,但是你去不妥。而且时机也还不到。”

祁掌柜沉吟着,迅速地在心里盘算着。他知道史靖仁并不是一个有资格与他谋划大事的人,这个人不但浅嫩而且喜欢感情用事,可是在归化又再没有什么人可商量。能够商量事的人此刻却远在晋中的祁县。

“那你说该怎么办?”见祁掌柜半晌不说话,史靖仁忍不住问。

“这么吧,”祁掌柜说,“这暗房子的事眼下还在我手里攥着呢,一两天之内我和郦先生商妥之后就往杭州分庄发信,叫那边组织货;而十二万担细茶从安徽起运,走水路到汉口,然后再由汉口起旱运到归化;再从这里改走驼路……这么算下来驼队到达乌兰木图山口大概是在十月初的样子……”

“乌兰木图山口在什么地方?”

“在萨彦岭,是中俄边境上的一个通道。这是大掌柜指定的与俄国人接头的地点,这个地方最重要,驼队到达这里的时间也最重要!”祁掌柜接着说,“官府必须在乌兰木图把暗房子驼队扣住,人和货俱在!到那时候大掌柜他纵然长着三头六臂也逃不掉了!”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什么时候去告状?”

“什么时候也不要你出面。”祁掌柜说,“你也不想一想,你出面算怎么一回事——大盛魁的财东告大盛魁的掌柜走私,成何体统!岂不叫天下人笑话。再说,张道台也管不了边境上的事。”

“边境卡伦是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管吧?”

“对。”

“这就难办了,”史靖仁为难地说,“王廷相与那里的喜山参赞交往深厚,这是谁都知道的,就怕我们送多少银子喜山也未必会卖给咱这个面子。”

“这事让你说对了,所以咱们必须避开喜山。”说着祁掌柜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郑重交在史靖仁的手里,“这是我写给你爹和‘小诸葛’的一封信,你明天一早就打发一个可靠机灵的伙计骑快马把这封信送回祁县!”

“好,我一会儿就去安排。”

事情匆匆商定,祁掌柜连口茶都没顾得上喝就慌慌告辞了。

史靖仁送祁掌柜到大门外,反身将大门关好插了门闩。走回屋里的时候一眼看见祁掌柜那黄色的细油布伞还立在刚才坐过的那把太师椅子的旁边,于是又追了出去。

祁掌柜已经快走出巷子口了,听到后面有人喊:“祁掌柜……”

祁掌柜听出了是史靖仁的声音,紧皱眉头沉下脸看着史靖仁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未及史靖仁开口祁掌柜就很不高兴地说:“史财东,我早就说过你我来往要特别小心才是!稍有不慎被大掌柜觉察出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就会坏了咱们的大事。像你这样的深夜里大喊大叫,也太不小心了!”

“你的伞……”史靖仁把伞在祁掌柜的眼前晃了晃。

“喔……原来是我把伞忘记了。”祁掌柜接过伞,“人一忙就容易出纰漏,往后你我都得多加小心才是。”

史靖仁说:“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

“什么事?”

“就是古海的事情。这小子不好说话,去年冬天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请到我家里来,结果他只坐了坐,勉强喝了杯茶就走了,根本就不肯就范。后来我又在宴美园摆下宴席请他,开头是不肯来,我打发伙计去叫了好几次,人总算到了,可却是连筷子都不肯领……我拿他是没有办法了。要我说古海他不肯就范也就罢了,如今有你祁掌柜在,而且又遇天赐良机这就足够了!”

“不然,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别看古海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可他对我们来说比一个分庄的掌柜都来得重要。古海整天里不离大掌柜左右,大掌柜的一举一动他全清清楚楚。若有了古海随时通报消息,我们再做起事来那可就大不一样了。所以即使是费些口舌和手脚,我们也一定要把这个人争取过来。”

“那依我看就只有你祁掌柜亲自出马说动他了。”

“不妥!不妥!”祁掌柜连连摆手说,“在对古海不托实的情势下我是万万不能露面的。我深知大掌柜其人,狡诡至极!一旦令其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必然导致全盘皆输。古海的事还需你来出面接触。”

“可……连叙话的机会都没有,教我如何说动他?”

“别着急,我们慢慢计议……”祁掌柜捻须皱眉思忖着,说,“古海有个姑夫你认识吗?”

“不认识。”

“就是义和鞋店的掌柜姚祯义!”

“哦——好像听说过此人。可是娶了二毛子窑姐的那个姚祯义?”

“正是他,你不认识不打紧,我可以替你引见。姚祯义也是咱祁县地面人氏,此人为人随和但也颇为狡诡。不过我与他交往多年,他那个鞋店的摊子也是靠了咱大盛魁才发达起来的。”

“祁掌柜的意思是教我通过姚祯义来说动古海?”

“对。”

“这倒不失为上策……”

“古海是姚祯义从家乡带出来的,还是他入号的保荐人,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加理睬,可姚祯义的话古海就不能置若罔闻。”

“有道理。”

“我给姚祯义递过去一些话,这倒可以。古海入号时姚祯义曾求过我,我的话他不能不加考虑。”

“对,我也须从旁暗示姚祯义,讲明祁掌柜即接替王廷相的前景……”

“此事只可暗示,不可言明!”

“我知道。总之得让他知其利害,不要靠错了码头投错了胎!”

“言语上倒可以凌厉一些。”

“告诉他,若不就范,日后不会有好结果!”

“意即如此,然话切不可太直露了。”祁掌柜说,“靖仁,这号大事你父亲交给你我在归化这边来做,千万要小心去做,不可大意!”

“我知道。家父早有话安顿我的,教我在这边诸事全听祁掌柜吩咐。”

“也不必如此。财伙一家,咱们共同商议就是。说到底我们做掌柜的还不是为财东做事?”

“那么我何时见得姚祯义?”

“事不宜迟,大掌柜近日就要回来,你明天就去约请姚祯义。下午我先行一步,在宴美园设下筵席候着。”

“好。”

“记住,要一雅间。尽量不要让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我也不陪席至散,介绍你和姚祯义相识,我先行告辞,你们慢慢说话。”

“知道了。”

史靖仁依计而行,第二天下午早早地就来到宴美园,选了一个僻静的雅座坐下,然后要了茶,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静静地候着姚祯义的到来。

工夫不大姚祯义就来了。

姚祯义落座,跑堂立刻捧了茶壶为他斟茶。两个人寒暄一番之后,就聊起来,说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不一刻祁掌柜就到了。跑堂跟在祁掌柜的身后走进来布菜,完了,朝史靖仁问道:“史掌柜,请问什么时候上热菜?”

“不忙,我们先喝一会儿酒。”

三个人边喝边聊。

长年在民族错居八方人士云集的归化生活,他们每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免夹杂了许多蒙古语和说不清的什么地方的方言口语。现在三个老乡坐在了一起,说的都是清一色喉音极重的祁县话,无形之中就使谈话的气氛变得亲切了许多。话题很自然地从山西祁县家乡切入,故乡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穿着吃食都成了共同关心的谈资,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觉。

然而感觉归感觉,姚祯义的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他与史靖仁不属于一片林子里的鸟儿!其实他和史靖仁早就认识,他们曾经有许多次在美人桥的窑子里照过面,或听小曲或玩骰子,彼此之间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做何营干,但从未有过实质性的交往,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再加上史靖仁秉性倨傲,使姚祯义难于接近。这种认识只限于美人桥,一出了这地方在其他场合相遇就干脆连点头也免了,行同路人。

史靖仁的倨傲让姚祯义感到愤然,由愤然又引出某种敌意。他想,你史靖仁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大盛魁的一个财东嘛。唬局外人行了,可哄骗不了我姚祯义,我姚祯义在归化商界也混了二十多年了,如今是鞋靴社的社长,好歹也算是一方的领袖!你有什么了不起?大盛魁财东数以百计,轮到你史靖仁头上没得几分产业,未必就能赶得上我的义和鞋店。至于史靖仁开在归化大南街的那个绸布店,姚祯义连问都无需问一下,就知晓那店没什么厚陈,连他的义和鞋店的一半也赶不上。古海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更使姚祯义底气充足心高气傲,心里说: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昨日他听祁掌柜打发来的伙计说史靖仁要请他赴宴,心里很快把小算盘噼噼啪啪地拨拉了一顿,计算出史靖仁这次拉开阵势与他见面决不只是为了简单地聊叙乡亲之谊,而是有事要求他。

你来求我,我偏不先开口。姚祯义这样盘算着,只和没事人似的满脸堆笑地喝酒聊天,并不主动询问,可是当他端起酒盅再一次与祁掌柜照盅的时候,祁掌柜沉着眼睛对他一扫,那居高临下的威严目光顷刻把他心里的账簿打了个稀巴烂!姚祯义那点花花肠子祁掌柜一眼就看透了。他由一个钉鞋匠发达成了今日的义和鞋店掌柜、归化鞋靴社社长,靠的就是大盛魁,具体说就是祁掌柜。祁掌柜最了解他。

姚祯义可怜巴巴的矜持和自重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狡猾的笑容换成了谦卑巴结的内容。他主动向史靖仁询问说:“史财东,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量吩咐,只要是姚祯义能够办到的……”

“没什么打紧的事,你我同乡一场如今又同在归化地面混日子,老死不相往来也不成体统。今日咱们好好聊聊,为的是往后有个什么事情撞在一起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俗话说: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说的是,说的是。”姚祯义连连点头。

酒过三巡,祁掌柜找个托辞放下了筷子:“二位慢慢喝着,慢慢聊,我先行一步,晚上通司商会有个饭局,需要应酬一下。”

祁掌柜走了以后席面上的空气顿然冷了下来,这时候姚祯义才想起祁掌柜自始至终没讲几句话。可他明显地感觉到祁掌柜已经把重要的话留在桌子上了。

“姚掌柜,”史靖仁说,“你看祁掌柜这个人如何?”

“没得说!为人精明干练——那是难得的帅才……又讲义气。要不是几年前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栽了跟头,眼看着大掌柜的交椅就是他坐了。”

“乌里雅苏台的事算不了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连大掌柜都这么说。这不是现如今祁掌柜从汉口马庄又回到了城柜。其实,凭祁掌柜的本事这会儿就能做大掌柜!”

“那是,那是……”

姚掌柜应付着但仍是不明白史靖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那侄儿也不简单哩!”忽而史靖仁又把话锋引到了古海的身上。

“你是说海子吧?他一个小伙计,不足挂齿!”

“话不能这么说,哪个掌柜也不是从娘胎里一出来就成了掌柜的,都是一步一步做出来的。听说古海他未曾出徒便已在万金账上记了功?”

“有这事。”

“不容易!是个人才。只是……做人不可恃才自傲,不然就怕才能再高也不会有多大发展。”

姚祯义听出了史靖仁的话音儿,忙问:“是不是海子那孩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史大财东?”

“得罪谈不上,只不过是我想与他交个朋友,可惜高攀不上。”

“哪里话!哪里话!史财东言重了……”姚祯义说,“你是大财东,海子他算什么?!——只不过是你柜上的一个小伙计罢了!海子年幼无知,有得罪的地方我来教训他。史财东你有什么话自管吩咐他就是!蒙你看得起他,使唤他就是高抬他了!”

“好!有你姚祯义这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讲!”

“我想与古海喝顿酒,聊聊乡情。”

“这算什么事,这是你史财东抬举他!”姚祯义说,“你说什么时候,我去唤他。地点还在这宴美园怎样?我做东!”

“不用。地点就在你的义和鞋店好了。随便弄几个菜,我俩私下聊聊。”

“这有何难!……不过,海子他侍候大掌柜,身不由己。”

“这我知道。你先把话说与他,以他的时间为准,到时候你递个话给我就是。”

“好!这算什么难事……包在我姚祯义身上了!”

大掌柜这次的病来得可不比前一次那般轻松,整整有一天一宿的时间几乎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一点食物不能咽下,往往要古海费很大的劲用竹筷子撬开他紧咬着的牙齿才能勉强地灌进一点水。聂先生诊过脉之后说,大掌柜是虚脱且兼有肾、心和肺多种病症并发。药方子是开出来了,但是鉴于大掌柜目下体质过分虚弱拿不住药性,暂时只能隔时灌以盐水。古海便依聂先生所嘱,守着大掌柜,隔一个时辰为其灌一次盐水。

果如聂先生所料,一天一夜之后大掌柜终于苏醒了。正是子夜时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古海正熬不住困倦伏在大掌柜炕沿儿上打盹,听得一声长长的出气像叹息似的响起,急忙跳起来。

“大掌柜!……您醒了吗?”

大掌柜抬起沉重的眼皮,二目黯淡无神望着古海说:“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回归化已经一天一夜了。”

“哦!……雨停了吗?”

“您说什么?”古海有点被大掌柜的问话弄糊涂了,说,“雨早就不下了!——我们在大青山里的时候就停了!”

“哦,是我睡糊涂了……”

古海又喂大掌柜喝水。这一次不用他再拿筷子往开撬大掌柜的牙齿了。与古海同陪大掌柜的还有柜上临时指派的一个伙计,古海打发那伙计把大掌柜苏醒的消息告诉郦先生和祁掌柜。不一会儿,郦先生、祁掌柜还有交际部的贾晋阳与其他几位主要掌柜陆续都来到大掌柜的房间。大家见大掌柜终于苏醒过来,都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与大掌柜多讲话,简单问候过了,都退出了房间让大掌柜安静休息。祁掌柜出门之后又招手把古海叫出去,严肃着面孔安顿道:“自今往后,除了聂先生以外,没有我的话不准任何人以号事来讨扰大掌柜。”

站在一旁的郦先生也说:“有客来访只教他们找祁掌柜和我说话,万万不可搅扰大掌柜养息!”

第二天一早聂先生来看望大掌柜,诊过脉,嘱咐大厨子熬些许清淡的参汤让大掌柜喝。

“有病要靠药来医,”大掌柜声调缓缓地问聂先生,“你怎么光是给我灌盐水喝参汤呢?”

“服药好比施肥于田,肥施猛了反倒会把庄稼催死的!”聂先生说,“你现在须得先补身子后治病。就是服药也只用浅方子,循序渐进。”

“聂先生这么说,我还是死不了的吧?”大掌柜玩笑道。

“死是死不了,但往后千万不可大意了!”聂先生正色道,“不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了,人要服老。大掌柜你如今是心、肺、肾都有毛病,再经不起劳累了!你不要不信我的话。”

“好,我信,我信……”大掌柜妥协了,“聂先生乃归化第一名医,我不信你信谁去?”

“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若再这么干下去性命可真的难说了。”

三日后大掌柜病情大见好转,说话、气脉也有力量,眼睛也有些亮色,能够倚墙坐好半天,也愿意跟人说话了。聂先生依旧是每日上午必来看望大掌柜。诊了脉也没什么事,大掌柜就留聂先生说说话。说的都是些不打紧的闲话,大掌柜一趟北路又走了八个月,问聂先生这期间归化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聂先生就给他讲了比利时神甫做生意的事。说如今那神甫成了归化城新的一景。

“神甫也做生意啊?”古海不解地问。

“是啊,人们都以为神甫只是上帝的仆人,没想到这神甫也对银钱别有爱心!那神甫每天都游弋于西河沿的皮毛市场,身着黑色宽袍头戴圆顶绒帽,专做羊毛的收购生意。神甫的身后跟着两名临时雇用的短工,神甫跟卖羊毛的小贩谈妥价钱之后,两名短工就把羊毛装上了平板车拖回天主教堂的院子里去。不管神甫走到哪里,身后总是跟着一大帮子人!神甫谈生意的时候许多人就乱喊着问:‘喂!——塞得维尔神甫,你是在为上帝收买羊毛吗?’‘上帝给你发多少工钱?’‘上帝穿了羊毛做的衣服暖和不暖和啊?’……神甫也不恼,只是冲着人群笑笑,打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其实塞得维尔神甫哪里是在为上帝做工,后来人们才清楚,神甫也是为了挣钱,他是在为一个英国羊毛商打工挣几个零花钱。神甫把羊毛买好之后,在天主教堂的院子里摊开来晒太阳,抖尽土屑,然后打包运往天津卫去了。英国羊毛商在天津把羊毛集中再装船运回英国去。后来羊毛贩子就开始耍笑塞得维尔神甫了,他们预先把羊毛里掺上土和白糖然后卖给神甫,结果害得神甫怎么也无法把羊毛清理干净。弄到后来在天津的英国羊毛商人就不再用神甫了,听说还扣下了他应得的工钱。”这笑话说得大掌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聂先生五十六七的年纪,鹤发童颜,浓眉凤眼,宽展的额头总是亮铮铮地闪着光,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智慧型的人物。聂先生不但神通医道而且参透《易经》能掐会算,在归化城有“半仙”之称。五十年前,聂先生跟随行医的父亲从河北来到归化就再没有离开过。他在家乡已经没什么亲人了,父亲死后就葬在了这里。在归化,聂先生是大掌柜最好的朋友,平日里只是因为号事繁忙他们难得在一起闲聊深谈。现在可好了,大掌柜几乎天天都能与聂先生在一起,两个人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大侃《易经》——大掌柜对《易经》亦是颇有研究。有时候兴致上来大掌柜就让古海把围棋拿出来与聂先生厮杀几盘。

半月之后大掌柜体力恢复,起坐饮食一如往常了。但聂先生仍然告诫大掌柜不可大意,说他体力恢复并非是内中的病全好了,心、肺、肾是慢性病,慢性病须得假以时日慢慢调养方能去根痊愈。毕竟大掌柜亲自到了新疆和喀尔喀、恰克图,对那里的事务做了仔细安排,心里有数才能够继续安心调养。他每日依然服药,把号内的生意也真的甩给了郦先生和祁掌柜,不加过问。郦先生、祁掌柜、贾晋阳等城柜掌柜每日都要抽空看望大掌柜,也是只说闲话不提号事。只有一次祁掌柜来探望时,大掌柜问他:“今年中原粮食生长情势如何?”

“据晋中、晋南、河南、河北、山东和陕西、河套产粮区报来的消息,各地小麦、高粱长势甚好,是十年未遇到的好年景。”

大掌柜说:“噢,那就好。”

“我已经把这消息传给了恰克图分庄。”祁掌柜说,“看来今冬不需要从恰克图进小麦了。”

“莫斯科公司的那批细茶办得怎么样了?”大掌柜又问。

“那批货三个月之内可到归化,此刻还在路上呢,预计十月初驼队即可抵达乌兰木图山口,只要驼队过了乌兰木图山口就没事了。”

“这批细茶的事你要多操些心。”

“我知道。”

依聂先生的建议,大掌柜躲开城市的喧嚣,连着几日都骑马到郊外的旷野去游玩,散心呼吸新鲜空气,仍由古海和薛拳师陪同。

归化城郊是土默特的游牧地,随着时代演进,如今这里成了阡陌百里良田连接的农田。风调雨顺之下是一片接一片绿油油的麦子,正值小麦灌浆的时候,农民引了黄河的水来浇灌麦田。许多麻雀喳喳叫着在田野间飞起飞落,黑色的燕子擦着庄稼梢一掠而过,叼食着人的肉眼看不见的小飞虫。有农妇在唱歌,是流传甚广的爬山调。蓝天绿地空气清新。大掌柜放开老走马在田间的土道上跑起来。古海和薛拳师紧随其后。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一边欣赏着路边的农田,不觉间已经跑出了几十里地。他们在一棵大柳树下休息。大掌柜走到水渠边上蹲下来以手掌掬水洗手洗脸,一边就与浇地的农民攀谈起来。

“老哥,你的麦子长得好哇,看来今年是个丰收年了。”

“老天保佑,遇了个好年景!”

“只要拔麦时不要下大雨,这麦子就算是拿到手了。”

“是哩!”老农说,“看穿扮先生是买卖人啦?”

“老哥有眼力!”

……

趁着大掌柜与老农谈得热乎,古海去解大手,从麦田出来的时候古海手里拿了一根折断的麦秆,脸上是一团的疑惑,对大掌柜说:“今年这麦子还不一定能吃得上哩!”

“你这后生说的!”老农不满地嘟哝道,“眼看这绿旺旺的麦子能说吃不上?看样子后生是个伙计,不懂事哩!俗话说:三年学个买卖人,一辈子也学不好个庄稼人!”

古海看了看老农没搭茬儿,把折成两截的麦秆伸到大掌柜的面前:“你看!大掌柜,这麦秆里生了黑虫子。”

大掌柜接手一看,见麦秆断裂的内径之中果然有黑色小虫在蠕动。黑虫形同线头似的,像细小的蚂蚁,给阳光一照翻滚着不一会儿都躲进了麦秆里面去了。大掌柜习惯性地皱起眉头把半截子麦秆又折成两段,见杆内密密麻麻的小黑虫纠结成了一团。

“你再到那片麦田地折两株看看。”大掌柜指着远处的一片麦田对古海说,他自己也走进了跟前老农的麦田地里。大掌柜连折两株麦秆,发现内中尽有黑虫。气喘吁吁的古海跑了回来,把两根折断的麦秆让大掌柜看——全都生了虫子。

“老哥!你的麦子真的难得吃上哩,让我的伙计不幸言中了。赶快想办法吧。”大掌柜把折断的麦秆全部交给老农,惋惜地朝老农看了一眼,也顾不了许多就走向了大柳树下拴着的马匹。

古海和薛拳师在土默特一带转了三个苏木,分别在十几片互不相连的麦田里采集麦秆几十株,结论是整个土默特地方的麦田都起了同样的虫子,他们的郊游散心无意之中变成了农业调查。归化郊外麦田中的小黑虫联系到了大盛魁在恰克图的大宗生意。根据以前收集到的农业信息,整个中原风调雨顺农业是要大面积丰收的。如果麦秆虫不是发生在归化一地,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存在,那么经营部做出的今年中原农业丰收的结论就得彻底推翻,丰年就变成了灾年。大盛魁依据这个信息做出的在恰克图不进口俄国粮食的决定也要重新决定。中原农业呈丰收状态的信息不单是大盛魁一家掌握着,对此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十分关注的。俄商也掌握了这个信息。这个信息决定着恰克图粮食价格的浮动。

他们把土默特的农区绕了个遍,回到城柜已经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吃饭了,一进门大掌柜一边把马缰交给了古海一边对他说:“请祁掌柜立刻到我房里来!”

当下大掌柜把收集来的生虫麦秆让祁掌柜看了,不等祁掌柜反应过来,就吩咐说:“立马发急给忻州、榆次、临汾、潞州府、石家庄、临沂、漯河、西安……看看那里的小麦秆中是否也生了虫子,令其飞报归化城柜!”

结果真的被古海不幸言中,二十天后从各地陆续返回城柜的消息,证实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包括陕甘宁和宁夏河套地区,整个黄河中下游的小麦都起了黑虫病!隐蔽的灾情十分严重!秋后铁定是个灾年了。载着最新信息的密信很快由大盛魁城柜传到了千里之外的恰克图分庄。二掌柜盛祯根据总号指示与俄商谈成大笔粮食生意。由于中原预计丰收信息的影响,华商在恰克图都不购进粮食,恰克图粮价暴跌。这一笔生意使大盛魁利利索索地赚了几十万两银子。大盛魁在恰克图大量购买粮食之初,使在恰的华商和俄商尽都不为理解。待秋后中原农业成灾的消息传来,为时已经晚了,俄商已将粮价由下跌两成变成了上涨三成,无大利可图了。

于是,在初冬的时候大盛魁做成了这笔大赚其银的粮食生意。

又养息了半个多月,大掌柜自觉身上有了力气,精神也大为好转,就有点耐不住了。郦先生把聂先生请来——大掌柜病情见好,聂先生也由天天看望改为三五日来看一次。聂先生说:“得病如山倒,去病如抽丝。大掌柜,你自己觉着精神好转便没事了,其实不然,那病根病灶在你身上并未去掉。一旦因操劳过度而致使病情复发那治起来就更难了!”

“就是!”郦先生也劝道,“咱大盛魁这摊子要说做事那是没完没了的,你纵然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是忙不过来的。既然你已把新疆、喀尔喀、恰克图全都走到了,大事做了安排,城柜的日常事务由我和祁掌柜料理就是。实话说,只要大家看着你大掌柜在这里坐着,人心就稳帖的。”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大掌柜的病会痊愈的!”聂先生说,“只要身体没病,许多事情都可以做的。人这一辈子有做不完的事呢,不要计较这短暂的时光。倘若你不顾身体一味干下去,搭上了性命,那你还能做什么呢?大掌柜是大智慧的人,孰重孰轻该明白的!”

大掌柜无言以对了。

郦先生重申,号内之事依然不得搅扰大掌柜,凡事都问祁掌柜和他郦先生。

但是大约过了十天,远在江南的杭州发生的一件事情终于使大掌柜再也坐不住了。江南巨贾红顶商人胡雪岩在上海、湖州、潮州、北京、天津、南京、石家庄等地所开设的十数个阜康钱庄分庄和在杭州的总号,以及胡雪岩所开的撒遍江南的二十三家当铺和一家使用现代化新机器生产的剿丝厂,在一夜之间全都宣布倒闭!这消息并非是大盛魁之号事,是郦先生与大掌柜闲坐时把它作为一件新闻说与大掌柜听的。

大掌柜听后当即脸色骤变,峻然问道:“这消息确实吗?”

郦先生说:“是杭州分庄传回的消息,自然是确实的。”

“真乃晴天霹雳!”大掌柜说,“胡雪岩上有左宗棠靠山,手里又握着百万银两的雄资,如何能在一夜之间便坍台呢?”

“胡雪岩实力雄厚不假,可他到底是争不过洋人的!”郦先生凄然而言,“胡雪岩是在与洋商争夺剿丝的生意中被挤垮的。据说海关总务司赫德也插手了这件事情。”

“是哪家洋行?”大掌柜问,不等郦先生回答又说,“既然赫德也插手了这件事,想必是英国商人?”

“是英国商人。挤垮胡雪岩的是英国人开的怡和洋行。”

“是啊,是啊……”大掌柜兀自感慨,“洋人洋商,中国人是争不过的。洋人在中国做生意,背后有他们的政府支持,在中国的土地上大清的海关大权又为英国人赫德所把持!胡雪岩又如何能争得过洋人呢?!再说,左宗棠左大帅亦被遣去管理南洋舰队,在朝廷胡雪岩也没得力的人替他说话,如何能不败呢?”

“胡雪岩的情势很不好,消息传到之前已经起不了床了。”

“唔!我分庄孟掌柜去探望了吗?”

“去过了。”

“再发一封信给杭州分庄,”大掌柜说,“让孟掌柜问问胡大先生,可有需我大盛魁相助之事?”

“信我今晚就可以写。”郦先生说,“不过,恐怕是我大盛魁亦无回天之力。怕是谁也救不了胡雪岩。”

仅仅隔了五日,郦先生写给杭州分庄的信刚发出去,从杭州又传来了新的消息——胡雪岩气病交加已然殁去!

大掌柜立刻亲自召开了城柜和归化的钱庄、票号掌柜参加的紧急会议。大掌柜说:“兔死狐悲,胡雪岩的倒台和殁去不仅是胡雪岩自己的不幸,亦是大盛魁一大哀事!以此为戒,我当万分警惕!……但是英国人倒胡雪岩容易,俄国人倒我大盛魁,倒我归化城难矣!其实胡雪岩倒台似事出突然,仔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依我看并不是说凡洋人我们中国人就一概争不过的,问题要害在于自己内部。胡雪岩初倚杭州知府王有龄起家,后靠左宗棠的势力发达起来,白手起家,暴起暴富。究其失败之原因在于他的根基不稳,反观我大盛魁,基业起于一百六十余年之前,经世之年我字号内部早已形成一套完整而又严密的规矩。我们是以规矩治号,胡雪岩任用亲友、私人亦是一大弊端。往后,我当更加严肃号规,在用人上当慎之又慎!”

会议散去之后,大掌柜留郦先生和祁掌柜在客厅继续说了一会儿话。已经不是正式的议事,三个人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气氛随便轻松。

“怡和洋行近来有什么动静?”大掌柜问。

“怡和也做羊皮生意。”祁掌柜说。

“哦……”大掌柜问,“怡和怎么做?他们是到喀尔喀去收购吗?”

“不是,怡和的经理沙利自打来归化后就没离开过,他只是坐地收购。”

“价码方面呢?”

“只是比咱们当地的皮货商所出的价码略高一点,也就是不到一成的样子。”

“那关系不大,据咱们的上海分庄传回来的消息,沙利这个人历来做事求稳求准,是个真正的生意人。早些日子市面上有传闻,说是沙利的怡和洋行要做活羊的生意,看来这消息是讹传了。做活羊的生意那是要经验和技术的,在这方面除了咱归化通司商号的人,不要说英国人,就连对喀尔喀已经很熟悉了的俄国商人许多年来一直凯觎而不敢轻易下手。”

“不是的,大掌柜,”郦先生插言道,“俄国人已经动手做活羊的生意了。”

“是谁?哪家公司的?”

“就是那个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

“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掌柜养病,不敢惊动。”祁掌柜解释说。

“伊万做羊的生意,他们有懂技术的人吗?”

“伊万从天义德拉出一批人员,主要是把把式头布龙弄出去了,还从元盛德拉去十大几个人。”祁掌柜答道,“伊万还曾经通过人拉我们的小眼王,许之高薪。小眼王没有动心。我大盛魁伙计工人没有一个被伊万拉出去的。”

“这就好!”大掌柜释然,“做别的生意我不敢对伊万妄加评说,在归化这地方,要做活羊的生意英国人不行,我看俄国人也不行。”

郦先生说:“不过,伊万这个人也不简单,他挖天义德、元盛德的墙角就得手了。天义德有三十四个羊把式被伊万高薪聘去了,其中有十二个是羊把式头。所以我看这贩活羊的生意伊万未必就做不成的。”

“噢!——”大掌柜警惕了,两道稀疏的灰色眉毛拧成了旋儿望着祁掌柜,“这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祁掌柜嗫嚅道:“这个,大掌柜不是养病嘛……”

“还有一件事也没有敢惊动大掌柜,”郦先生说,“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曾经来过。”

“他是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打紧的事情。”祁掌柜说,“与我大盛魁无关,是我挡了驾。”

“什么事情?”

“我已经回了他。郭宝义是想求大掌柜帮他一件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有关伊万从天义德拉走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的事情。”祁掌柜说,“事情是这样的,那三十四个羊把式中领头的是一个名叫布龙的羊把式头。这个人是小眼王的徒弟……”

“郭掌柜的意思是不是要我派小眼王去把布龙那帮人再叫回来?”

“正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好就回绝了呢?!”大掌柜说,“你以为伊万作为一个俄国商人他从天义德拉走三十四个羊把式,这件事情与我大盛魁毫无干系吗?”

祁掌柜嘟囔说:“咱大盛魁在北京只有一个京羊庄,可天义德就有两个。好年景他们往北京走的羊多到八十多万,比我们多出了快一倍了!现在反倒要我们伸出手去拉他们……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想当初他天义德在乌里雅苏台从咱手里抢走那六个和硕的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咱两家的情谊。”

“这是两码事。”

“商场如战场,没有俄国人咱归化通司商号二十八家在喀尔喀草原上还不是争了一百多年。虽说不上你死我活,可也总要争个你肥我瘦。俗话说:商场无父子。更何况天义德本来就是咱的对手。还有,郭宝义提出来让咱们派小眼王去往回召布龙那一帮人,小眼王在哪儿?小眼王他正在京羊道上带着人往北京运羊呢,我把小眼王这个领头的羊把式中途撤回来岂不是损自己肥别人吗?!”

“那你知道天义德突然间在要紧的当口失掉了三十四个赶羊的把式,会是什么后果?”

“后果已经很严重,”郦先生插言道,“天义德三十余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上不得运出,郭大掌柜因此又急又气三日前竟然得了中风几乎不能说话……”

“你们没去探望吗?”

“昨日我抽空看望过了。”郦先生说。

“其实看望又有何用?这大概也是他天义德应得的报应。”祁掌柜冷冷地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无非是咱大盛魁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俄国人把天义德吃掉,咱好坐收渔翁之利。”

“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既是那样也是天意!”

“你以为俄国人损了天义德吃了天义德,就能肥了咱大盛魁吗?——恰恰相反,实际上这件事不单与我大盛魁有关,与我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都是息息相关的。所谓唇亡齿寒这道理你不懂吗?!谁不知道这贩活羊的生意在咱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生意里是大宗,打从一百多年前咱大盛魁和其他通司商号对此生意一直分外重视。你想想假如这份生意被俄商占去一块甚或全部吞掉,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局面!你别忘了,咱大盛魁是怎么起家的,当然是在喀尔喀草原,先人创建大盛魁之初并未和俄国人做生意,所有的生意全在喀尔喀草原,咱是吃着喀尔喀的草长大的,就像一只虎两只后腿站在喀尔喀草原上,这两只后腿一只是贩羊一只是贩马。后来咱大盛魁和俄国人做生意了,但是站在喀尔喀草原上的这两只后腿是至关重要的,试想这两只后腿若是被砍断一条,那么两条前腿还使得上劲儿吗?谁都知道三国的故事,蜀国要想保住自己就必须联合吴国一起抗魏,如今的道理也大体相似,所不同的是咱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本是一家,是应该同心协力共同对付俄国人。这种时候帮助天义德就是帮助我们自己。”

见祁掌柜还要说什么,大掌柜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你不要再说了,做得大事者必要有宽大的胸怀,斤斤计较是成不了气候的。有什么话以后咱们慢慢再讲……古海!”

古海趋前一步:“什么事,大掌柜?”

“快去备轿,我即刻就去天义德。”

大掌柜走进天义德郭宝义寝房的时候,看见聂先生正坐在炕边的凳子上。郭宝义的头上、两边脸上和裸露出来的一只胳膊以及一条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闪光的银针。聂先生正在给郭宝义做针灸。脸色虚肿的郭掌柜在炕上倚墙半仰着,他的两只眼睛和嘴巴同时都向着左边歪斜着,可怕的病症使郭宝义的样子显得非常奇怪,由于眼睛眍斜,他看人的时候必须把脸整个地扭向右边,使人觉着他是在看着墙。嘴角上不停地流着哈喇子,贴身伙计隔不了一会儿就拿手帕在他的两边嘴角上擦擦。但是中风症并没有毁坏了他的头脑,看见大掌柜进来,他用一只手支撑着在炕上坐起来,激动得双唇抖动两眼直眨巴。

“唔(王)……大着(掌)……柜!……”

郭宝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对大掌柜的到来表示感激。而他的脸与口眼的歪斜和肌肉的抽搐看上去十分古怪,旁边站着面色沉重的李泰。李泰由于在乌里雅苏台分庄为字号立了大功,被提拔为天义德的二掌柜。郭宝义病倒,天义德的担子就落在了李泰的肩上。

聂先生起身让到一边。

“实在对不起,郭大掌柜!你的事我是刚刚才知晓。”大掌柜紧走几步来到郭宝义的炕前俯身说道。他的声音颤抖着,嘴唇禁不住一个劲直哆嗦。兔死狐悲,同为归化通司商号的掌柜,郭宝义的可怜样子让大掌柜心里一阵阵发冷!

大掌柜在聂先生让出的凳子上坐下,拿话安慰郭宝义。

“……伊万公司挖我通司商会的羊把式,这已经不是天义德你一家的事情了。这事敝号的祁掌柜确是未曾告知于我,现在多余的话也不必再多讲,刚才我已经问过了,小眼王目下正在京羊道上运羊,近几日快要经过归化。我已经让祁掌柜派人去找小眼王,一定要让小眼王把布龙找回来!”

郭掌柜手颤抖着抓住王廷相的手臂使劲攥着,泪水又淌了出来,贴身小伙计赶忙过去替郭掌柜擦去眼泪。

见郭宝义斜到一边的嘴唇神经质地抖动着还想说什么,大掌柜把他止住。这情景看得王廷相好不心酸:“这事你尽管放心,叫布龙回来我自有办法!总之一句话——你天义德今天所遇到的事也是我大盛魁和归化所有通司商号的事!……好好养病,保重身体要紧!往后我们与俄商争斗的日子还长着呢!”

郭宝义摇摇头眼泪又流了出来。后来他把目光移向身边的李泰,很困难地说:“物(往)后……久(就看)……他特(的)了!”

聂先生怕郭掌柜情绪过分激动,示意李泰带大掌柜到客厅去谈。

移至客厅,大掌柜简单地对李泰说:“这不是一般的时候,我们遇到的也不是一般的事情。要知道一旦伊万头一次贩羊就能够成功,把京羊道踩通了的话,他尝到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只是你天义德的事情,也不只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二十八家商号的事情,只要伊万在归化城能够插进一只脚来,接下来整个归化城都会被他吃掉的。喀尔喀草原上的例子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一件事情是无比重要的。”

“既然王会长把话说得这么透彻,我也就不再客气。”李泰说,“我随宝号祁掌柜一同去请小眼王!”

“风雨骤来,同舟共济,理当如此!”聂先生也来到客厅。

李泰请聂先生落座。

大掌柜看了看通向郭宝义房间的门,压低声音间聂先生:“郭大掌柜病情到底如何?”

聂先生悲凉地摇摇头:“郭大掌柜的病势来得太猛!怕是不好治了……”

麻烦事接踵而来,大盛魁城柜的小客厅内会议不断。

这一日下午会议正紧张的时候,客厅的门“吱”地轻轻响了一声被推开了,看大门的伙计在门后边向古海勾勾手把他叫出去了。看门的伙计说,有一个脸上带伤疤的人在门外候着要见古海。古海一听便知道是杰娃,就对看门的伙计说:“你去告诉他,就说我这里正忙,脱不开身。”

自打古海在字号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做姑夫的姚祯义便沾沾自喜,以古海这么个侄子而时时炫耀于各处。姚祯义在归化多年,认识的人多,免不了就有这个那个找上门来,或为生意上或为子弟入号的事来求姚祯义。碍于面子古海也为姑夫办了几件事,但是姑夫揽得事情多了,他就生出了厌烦,同时也忌讳自己到处伸手,表现张狂。杰娃来找古海,他又以为姑夫在为他添麻烦,因而嘱咐看门的伙计将杰娃打发走了事。岂料过了不一会儿那看门的伙计复又转来说是杰娃有要紧的事找他,只说一两句话便可。古海只好脚步匆匆地去见杰娃。

“什么事,杰娃?”在大院门口古海很不耐烦地对杰娃说,“大掌柜正在客厅召集各路掌柜会议要事呢,我身不由己。你回去告诉姑夫,以后没有要紧事不要来城柜找我,有空闲我会回去看他的。”

“姑夫说是他有要紧的事,让你回去一趟。”

“你回去对姑夫说,我近日没有空闲。”

“不行!姑夫说了,让你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好吧。”古海无奈只好答应了,“明日我抽空回去一趟。”

“明日甚时候?”

“晚饭时候吧。”

“说死了?”杰娃又叮了一句。

“行!”古海已经脚步匆匆地往客厅走了。

第二天古海按时来到义和鞋店,一进堂屋的门不禁愣住了——姑夫正陪着史靖仁在喝茶聊天呢!看那情势,两人是十分亲密,心下又是吃惊又是纳闷。

“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你古海成了大盛魁的大忙人啦,难得一见!”

史靖仁一边起身向古海拱手施礼,一边说着话,请古海入座,那样子倒像是义和鞋店的掌柜似的。

“人家史财东候你多时了!”

姚祯义把椅子让给古海,起身拿壶为古海斟茶,言语间露出了对古海的责怪意思。

古海坐下的时候瞪了姑夫一眼,姚祯义不再敢吱声了,如今这位侄儿不比过去,他姚祯义时时得敬着点儿。姚祯义本来是要搬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来的,见古海那神情,就不敢多事,也不敢坐了,说:“好,好,你们两位慢慢谈。”说着移步躲出去了。

屋子里只留下古海和史靖仁。

“有何见教,史财东请说吧。我侍候大掌柜不敢多耽搁时间。”

古海说着话将姚祯义方才为他斟好的茶杯拿起来从手边挪开,放到了八仙桌面上靠墙的地方。这无疑是表示不愿与史靖仁深谈的意思,语调也极冷淡。

古海这动作史靖仁看在眼里当然心里是很明白的,但是史靖仁并不恼,依旧满脸堆着笑,很亲热地说:“你何必这般虔诚呢?就是当朝皇帝也未必就没有一时半会儿身边没人侍候。再说了,咱大盛魁是铁打的字号流水的掌柜,你道是他王廷相就能把大掌柜的交椅永世永代坐下去?他是神仙?他不死了?……”

史靖仁当然是预先有准备的,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史财东对我古海个人有何见教敬请直说,你我说话与大掌柜是没有干系的。”

古海不客气地打断了史靖仁的话。大掌柜是什么人,岂是史靖仁之流可以随便亵渎的?!古海心里愤愤地想。古海在商场上也做了整整九年了,到过了不少地方经过了不少事情,大大小小的商人包括俄国商人他都见过,而大掌柜是奇人!古海对大掌柜最为崇拜。尤其是做了大掌柜贴身伙计以来,他日夜跟随大掌柜的左右,亲眼目睹了大掌柜运筹帷幄指挥调动大盛魁上上下下近万号人马,镇定自若,真正有诸葛再世的风度!与大掌柜相比,史靖仁这些财东尽皆是一帮蝼蚁。

“好,那么就说你吧,”史靖仁呷口茶缓缓气,拿眼睛把古海瞄了好半天才说,“你古海为人聪明甚为能干,这是字号上下都公认的。在乌里雅苏台分庄就为字号立了功,听说近来在粮食生意上又有新功,祁掌柜每每提起你总是赞口不绝欣赏有加,我父亲和其他财东也都知道你是个人才,你要珍视自个儿的前途……”

“我有什么不自重的地方吗?”

“这个……倒是没有。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史靖仁说,“因为你我不只是财伙的关系,论说起来古、史两家还是世交。你太爷爷和叔爷在我史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我们史家上下从不把他们当做外人看,而且你父亲与家父交谊深厚情感笃深。你爹正在小南顺筹盖宅院,家父听说你爹手头不够宽裕,二话没说,就差古月荃给你家送过去三千两银子,让他暂缓一时之急。”

不久前古海收到爹拖人捎来的信,信中提到了史家借钱给他的事。也正因为如此,古海掂着史家这份情谊,方在一进姑夫的堂屋看见史靖仁时,他才没有立刻折身离去。“我谢谢史财东对我们古家的情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古海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至于我爹借你家的银子将来我会连本带息如数还上。”

“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照这么说好像我堂堂史家是靠放贷吃息过生活似的。”

“是我一时言语失当,请史财东不必计较。”

“嗨,我与你计较什么?倘若我是计较的人今日也不会约见你了。你想想,去年秋天我在家中设宴款待你,说话刚入正题,你便甩袖而去。照说我该生大气,可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后来我又约你到宴美园赴宴,你是干脆连筷子都没领便又扭头走了。我不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吗?!这能说我计较你吗?咱大盛魁要想永世昌盛靠的就是财伙诚信互相体谅,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

“这就好,只要你承认这个理咱们之间的话就能接着往下说。我问你,大盛魁的基业是谁创下的?”

“这事没有含糊——大盛当然是三姓财东的先人创下的。”

“说得太好了,这事没含糊!”史靖仁就像教书先生启发学生似的很高兴地鼓励着古海,“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大盛魁基业是三姓财东创下的,那为什么如今大盛魁的事情我们三姓财东说了话不算数?”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只不过是个小伙计。”

“不必自谦!”史靖仁用双手把古海刚才挪到一边的茶杯端起来重新放回到古海的面前,“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这是谁都知道的。实话跟你讲,你古海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我也不会费这么大的事三番两次来找你了。你多聪明的人,难道这点事理还看不出来?”

“看自然是看出来的,我也知道史大财东对我器重,对我们古家好……”

古海很费力地说着,觉得心里有许多思想像乱糟糟的麻似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做人的难处,被两难的处境弄得非常苦恼。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这种预兆又使他不由得一阵阵害怕。他字斟句酌地说着,脸上现出老年人似的愁眉苦脸。

“古海,你是不是觉得很为难?”

“是的……”古海的表情几乎是可怜巴巴的了,“史大财东,要是别的什么事你差遣到我古海的头上,我一定二话没得说!可是这财伙之间争斗的事,我实在是无法为你效劳。我身不由己……你知道家里把我送到字号上来不容易,爹娘和媳妇在家都盼着我呢,你也为我的前途想想。”

“哈哈……”史靖仁笑了,“你古海如今在大盛魁也算一个人物呢!如何就做出这般愁苦的模样?你以为我史靖仁是在坑害你吗?”不等古海答复史靖仁接着又说,“恰恰相反——我这么做正是在扶你——帮你——拉你!是为你好!为你的前途!你想过没有?现在你只知道闷着头一味地跟着王廷相跑,你就敢断定他姓王的一定就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一旦他有个三差两错被财东抓住尾巴,或是触犯国法让官府拿住,到那时候你岂不是要后悔?”

古海被史靖仁说得心里咚咚乱跳起来,他想起了在恰克图大掌柜和康达科夫谈成的那一笔有关细茶的暗房子生意,事情一旦败露那可真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呢!不过又想,大掌柜历来做事缜密,暗房子的事是不会被人知道的。于是把心放下笑了笑:“怎么会呢?”

“你说不会?——那么好,”史靖仁将上身探前靠近古海,压低了声调说,“听说大掌柜最近亲自经手了一大笔走私生意,你一天到晚不离他左右,这事你准知道。”

“我决然不知!”古海立刻警惕了。心里也很紧张地想,这事史靖仁如何能知道?怕是在诈我吧?

“你不要瞒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一天连官府都会知晓的!你要知道这走私的事可不比平常,你清楚张道台那砍头道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吧?就是专门为镇压走私而得的。两年不到短短辰光张道台在孤魂滩就已经杀了十几批人了,全都是被捉的走私罪犯。不用我说,你该明白之中的利害。”

“我看这事不会有的,史财东不可轻信谣言。你想想看,大掌柜不单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他还兼着通司商会的会长之职,又有候补道台的官衔,他怎么能干走私的勾当?!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史靖仁冷笑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他王廷相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你若不信就等着瞧!”

“不不不!我不相信会有此事……”

总算是结束了与史靖仁的谈话。返回城柜的路上古海的心里十分慌乱,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迅速升起,他想:我该把这事告诉大掌柜吗?照理是应该说的,可是大掌柜若问起我暗房子的事史靖仁是如何知道的,我又怎样应付呢?岂不是把自个儿与史靖仁牵连在一起,落个说不清白?!……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出路。

一连数日一想起史靖仁说的话,古海的心里便慌得不能安宁,他预感到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却是想不透,如此便常常现出苦思冥想的模样,做事也不像过去利落机敏。大掌柜吩咐他做事往往要连说几遍才能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有时候大掌柜要喝茶他倒把水烟袋装好了递过去。这异样当然逃不脱大掌柜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又一次当古海为大掌柜穿鞋的时候硬是将左边的一只往右脚上套,大掌柜终于说话了,问:“古海,你近些日子是怎么了?总是神不在庙、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我……”古海吭哧半天只好说,“我大概是想家了……”

他胡乱搪塞了几句。

“哼!心思里像住了鬼似的。”

大掌柜斥责说。

自古海跟了大掌柜以来,这是大掌柜头一次批评他。古海心里想:大掌柜算是猜对了,自己的心里真的是住了鬼,那鬼就是史靖仁。

愈是怕鬼鬼偏来,没出一个月史靖仁又找上门来。这一次史靖仁既不是在家中和宴美园设宴请他,也不是在义和鞋店约请他,而是直接到大盛魁城柜来找他了!史靖仁这举措让古海害怕得要命。史靖仁似乎是懂得一些规矩了,没有大摇大摆地耍出财东的威风去闯大掌柜的房间,而是在大门边停住,请看门伙计传话给古海,说有人要见他。

当古海走到大门前,一看清楚史靖仁那张笑眯眯的胖脸时,心里就如同真的看见鬼似的慌作了一团!脸色煞白,一时间居然连说话都磕巴了。

他问史靖仁:“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上次所谈的那件事,你想透了没有?”

“你走吧!我不与你说话……”

古海扭头折回去了。

这时候院子里有许多伙计和好几个掌柜把史靖仁来找古海的事看在眼里了。其实史靖仁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他并不是真的来找古海说事情的。

太阳蒸烤着大地,草原上到处都可以看见一道道蜃气由草丛间升腾起来。蜃气扭曲着摇摆着就像是无数棵隐形的小树的光影在婀娜摇摆,蜃气像灰色的屏幕布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太阳的强大光线照在草原上反射出耀眼的亮光,当这些从草丛间迸出的亮光一束束再闪耀起来的时候,就使得整个草原现出迷幻般的童话色彩。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草原的胸膛,那马蹄声愈来愈响,草原上出现了三个骑马人。这三骑三乘沿着一道缓慢的坡梁像旋风般的刮过去,又沉入到一片锅底形的洼地中去了,当他们重新出现在洼地对面的坡梁上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三个急速移动的黑点了。马跑过的地方,被马蹄践踏过的小草在微风的吹拂下又缓慢地弓着脊背站起来,从疾驶的马匹身上滴落下来的汗水带着黄色的泡沫在被太阳晒热的草原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就被太阳的暑热蒸发干了,变成了一个个镶着一圈灰色痕迹的圆点。

那三骑三乘跑上一座土山之后终于停住了。他们下了马把缰绳拴在了马的前腿上就把马放开了,他们走向了土山顶端的一块大石头。这三人中为首的是一个宽肩细腰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此人穿一件红色的汗褐子,暴露出的光胳膊上隆起一团团腱子肉,他的宽阔的结实的肩膀上长着一颗小得出奇的脑袋,光头,脑门上扎着一条红色的绸带,一对黑豆似的小眼睛像聚光镜似的射出两道黑色的亮光——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羊把式小眼王了!

羊把式是归化地方特有的行当,是一种专门从事长途赶运活羊的职业。论说起来羊把式这行当的历史可就长了,早在汉代这里就出现了中原从事农耕的汉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之间的经济交往,交往的形式当然是以物易物——双方交换的主要物品是粮食、布匹、铁和马、羊。到了明代,驻牧在这里的蒙古族阿拉达汗部落更与明王朝把归化和张家口正式确定为做这种交换的指定城市,使以茶马互市为主要内容的经济交往更加频繁和规范化。至清代,归化城商品经济得到迅速发展,成了北方最大的商业中心,活马活羊仍然是大宗;每年仅只大盛魁一家运往北京、天津、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的活羊都以几十万计!赶往潞州府、汉口、漯河马市的马匹也都有几十万匹。这数量巨大的活马活羊长途赶运业务造就了庞大的马把式、羊把式队伍,在归化城七十二行社团组织中最数羊马社人数多,有一万二千多人,仅次于驼户、驼夫组织的万驼社。在归化从事赶运活羊活马这种职业的绝大部分是当地的土默特蒙古人。

长途赶运活马活羊看似容易,其实是一件特别讲究经验和技术的营生,从喀尔喀到中原千里迢迢沿途要经过草原、沙漠、山地,数千里跋涉之后羊和马达到目的地而仍然保持上乘的膘情,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就要求羊把式要有高超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马有优劣人有高下十个指头不一般齐,羊把式也分上中下三等。一般能够管好一大群(千只为一大群),使羊群在到达目的地以后其损失不超过百分之五,即算是一个合格的羊把式,此为下等;能管理得了三大群者为中等羊把式;上等羊把式要有管理一万只羊群,也就是能有带领一顶羊房子的本事。房子即帐篷,一顶帐篷容二十人住,两人管一大群羊,二十人管十群羊合起来正好是一万只。有能力带领一顶羊房子的人被称作羊把式,也算是羊把式中的人尖子,满归化城也数不出三十个来。发生了布龙事件以后不久,由归化通司商会提出一个限制羊把式和驼队领房人为外国人服务的方案,经归化道台衙门批准很快就实施了,这个议案规定:凡驼队领房人、羊把式头以上者一概不准受聘于外国人;违反者以里通外国罪论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救不了眼下之急。

却说小眼王,在全归化的羊把式中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在不足三十人的羊把式头队伍里就有十多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羊把式的本事首先在于眼睛,小眼王那一对聚光镜似的眼睛别看不大,却是具备着望远镜和显微镜的能力。他抬头看天,从日月星辰和流云上能够得知三日之内下不下雨刮不刮风;登高一望,就能看得出十几里之内的草场那密密森森的草丛间会不会有毒草夹杂其间;拿鼻子伸到草尖上闻闻就能知道下边的土地能否挖得出水来……这是一个天才,没有人不服他。

作为羊把式中的权威人物,小眼王受聘于归化城最大的通司商号大盛魁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祁掌柜和李泰找到小眼王的时候,他正带着大盛魁羊群在京羊道的西段向东运行。京羊道便是北京赶运羊群所用的专门道路,它与草原通向北京的驿道平行但不重叠。这是因为为数众多的羊群沿途不但吃大量的草而且还不能缺了水喝——羊群要找水草好的路线走。大盛魁在草原上运羊有自己的专用路线,沿路设着为羊群遮风避雨的梢林,同时在缺水的地方还挖了水井。一百多年的经营历史使这项工作已经完全规范化和制度化了,每群羊一千只由两个牧工赶运,十群羊为一大群亦一顶“房子”。小眼王摇晃着身子走向坡顶的那块青色大石头,他的身后跟着身体微胖的李泰和祁掌柜,他们身上的袍子在脊背上都被汗水湿透了,脊背上被汗水浸湿的外缘镶着两圈白色的边。祁掌柜、李泰这一对冤家如今成了难兄难弟了,为了寻找小眼王他们在草原上奔波了整整六天。

“就在这里等着吧,”小眼王将手中的马鞭扔到大青石上,伸手在腰间将裤带解开撒泡尿。

“布龙他们准定会经过这里吗?”祁掌柜问道,站在小眼王的身边也尿起来。

“这你放心,”小眼王连祁掌柜看也不看,目光在蜃气蒙蒙的草原上散漫开来,“不出明日中午伊万的羊群就会在这坡下的洼地里经过。此刻他们正在三十里以外的营盘歇晌呢。”

李泰在大青石上铺开一块干净的白布,从羊皮口袋中取出牛舌头饼、羊肉干和一个酒鳖子,都在白布上摆开来。

小眼王扔一块羊肉干在半空中然后伸嘴接住,在大青石上盘腿坐下来。

小眼王嘎吱嘎吱地嚼着羊肉干把两道黑色的目光停在李泰的脸上,问道:“李掌柜,照理说这档子事本不是我小眼王该管的,布龙虽说是我的一个徒弟,可如今他也是咱归化城有名的羊把式头。和我一样,他侍候你们天义德我侍候大盛魁,这叫做各事其主谁也管不了谁。羊把式跟你们买卖人不一样,我们是靠手艺吃饭的,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干。只是如今带着人投奔了俄国人,这事不咋地道,又有我们大掌柜的话,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话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我的话在布龙身上能否见效就不敢保证。这一次我若是能把布龙说动了你也不要高兴,倘若布龙他不听我的我也不好强迫他,你呢,也就不要怪我。”

“这话说得远了,”李泰拿起酒鳖子把木碗里倒满了酒双手捧给小眼王说,“不要说布龙是你门下出来的徒弟,以你小眼王的名声咱归化但凡是吃羊把式这碗饭的哪个敢驳你的面子!只要你小眼王肯说一句话,今天这事就算是成了。”

“这事我不再与你多说,”小眼王正色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买卖人,我只是一个羊把式,是个粗人,我说的都是实在话,这事我真的没把握。”

话说到这里便只好打住。三个人只管把兴致投入在了吃饭上面,吃罢饭小眼王便倒在大青石上呼呼大睡起来。

李泰心中忐忑,躺了一会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干脆爬起来坐在大青石上闷着头抽烟,隔不了一会儿那焦急盼望的心情就逼着他站在大青石上瞭望,而草原上依然是蜃气朦胧连一只羊的影子也看不见。直到太阳落山,晚霞在远处的地平线那边烧成了一片艳红,李泰仍然在草原上没有看到一只羊。李泰困倦得倒在小眼王的身旁睡着了。

李泰正睡得香甜时被弄醒了,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见小眼王正端着镶了黄铜烟嘴的羊腿骨旱烟袋在抽烟呢。

“什么时辰了?”李泰问。

小眼王眯着两只小眼睛望望天空,喷了口烟答道:“已经又是一个下午了,李掌柜你起来看看吧!”

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是一片镶着淡黄花边的暗色云雾,像一大堆羊毛似的堆积在那里。沿着一条缓缓的漫坡,在灰色的云雾的背景之下,远处漫坡顶上出现了无数个移动的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愈走愈近变成了晃动着的羊脑袋。

“终于等到了!”李泰说,“小眼王你可真是料事如神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小眼王说:“李掌柜你先不要忙着高兴,待会儿我去找布龙,你不能露面。待我与布龙把话说出个眉目然后再带他来见你。”

说话的工夫羊群已经走到了土坡的下边,沿着洼地向着东边移动就像是一团缓缓飘动的云彩。晨曦的光亮投射在羊群的上面,在这群羊的后面隔着二里远的地方是第二群羊,接着是第三群羊、第四群羊,羊群的队伍像一条扭摆着的链条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动,无数只羊的角质的硬蹄杂踏着草地的声音、羊的咩叫声、喘气声和嘴撕扯草茎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引起经久不息的嗡嗡的响声,有两个骑马人的黑影从后面赶上来跑在了羊群的前面。

李泰看着小眼王和祁掌柜骑着马跑向了那两个骑马的人。他们都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两个骑马的人——这时候李泰已经无法辨认他们是羊把式还是小眼王和祁掌柜了——拨转马头朝着羊群队伍的后面跑去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小眼王返回来了。令李泰失望的是这一次小眼王真的没有把布龙带过来。小眼王打马到土山顶上,情绪很低落的样子,把马绊了走到大青石跟前,望望李泰叹口气坐下了,这情形不用李泰问也已经十分明白的了。李泰心下琢磨,布龙既然弃天义德投了伊万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肯定是经过了一番考虑的,不是由小眼王一句话就能随他返回来。于是他问小眼王:“依你看我当答应布龙什么条件,他方能率众回归?”

小眼王摇摇头:“事到如今本不该我这个局外人说你们的,不单是你们天义德,就连我侍候的大盛魁算在内,你们山西人的字号做事也是做得太绝了!论说你们都是靠经营羊马起家的,每走一步都离不开羊把式、马把式。多少年了我们这些羊把式、马把式流血流汗卖着命地干,可是到头来字号从来没有把我们当自己人看待。我们这些人即使做死了也休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字号的万金账上,更不要说在名字旁边加一个‘己’字了。这话说起来连我自己都心凉,叫我如何能说动了布龙呢?”

“这么说布龙他们是不肯回心转意了?”

小眼王点点头,用鞭子抽打着自己的靴子:“布龙说他也不愿这么做,但是已经答应了人家俄国人,半路地撤下来把人家晾在那里也太不仗义。再说了,人家俄国人给他们的聘金要高出你们天义德两倍还要多!所以布龙的意思,这一趟就是这样了,请李掌柜回去另聘羊把式往北京运羊。至于以后怎么办再商量。”

李泰一听便着急了:“这可不行!不管怎么说布龙在我天义德干了十几个年头了,虽说是聘金一直给得不够高,也未答应过让羊把式上万金账上做‘己’字人。可这是字号的规矩,是先人给定下的,郭大掌柜也没办法。不过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既然这次提出来就可以做考虑!掌柜伙计十几年了这情分还是有的吧?”

“其实,以我看布龙他们看中的主要还不是聘金,”小眼王说,“他们心里最看中的还是万金账上的那个‘己’字。”

李泰把目光移向山下,说话的工夫羊群在不停地从山脚下流过去。职业的习惯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过去的羊群数量记在了心里——整整三十群,一万五六千只!后面的羊群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向这边流过来,像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河似的看不到尽头。白花花的羊群的脊背被太阳一照反射起一片片耀眼的银光,四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绿草世界。蜃气氤氲像薄纱似的笼罩着壮观的场面……天义德是以在喀尔喀草原贩活羊起家的商号,自打李泰被聘为天义德的掌柜子坐镇乌里雅苏台分庄后,每年经他之手发往北京的羊群都在十五万只以上!多少年了他年年要亲手创造这壮观的场面,而每一次他总会被自己创造出来的宏大场面所激动。在他的眼里这浩浩荡荡的羊群后面的便是白花花的银子!

可是此刻那一望无际的羊群的大河从他的面前流过时,他的心却已别是一番滋味,这羊群不是他们天义德的而是人家俄国商人伊万的!更让他心急如焚的是现在他们天义德的羊群都还在喀尔喀草原深处他们字号的梢林内停着呢,而他们的羊把式此刻正在为伊万赶运羊群。他们的京羊庄先后来了两次催货的信了,假如他们的羊不能按时运往北京,京羊庄对于客户失去了信用以后生意就不好做了。更何况像京城的八旗军队这样的老客户都与他们京羊庄有着长年的营销合同,违约是要罚款甚至吃官司的,不是闹着玩儿的。这一趟伊万贩羊的数目就已经是六万多,如果不能及时遏止明年就可能是十六万。后年可能就是二十六万。那样一来京津两地和京东一带以及河北、山东的客户用不了几年就会被伊万拉去大半!后果不堪设想。

小眼王走向李泰,一边拿鞭子抽打自己的裤子,说:“我知道你心里麻烦,可是再愁也没用!事情走到这步田地谁也没办法。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着话小眼王经过李泰的身边走向自己的坐骑。祁掌柜也跟在小眼王的后面去骑他的马。

“等等!”

李泰也走到自己的坐骑跟前,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形成了一个决定。他把已经翻上马背正在马鞍子上挪动着身体坐坐舒服的小眼王叫住了。

“怎么样?”小眼王在马背上坐坐舒服,很理解的样子扭脸看着李泰,“舍不得走,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

“小眼王,你把布龙请到这儿来,我亲自和他说话。”

“我说过了——没用!布龙提出的条件你答复不了。布龙他是想做天义德的‘己’字人,要字号给他立股份。这事不要说你,就是你们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来了也没法答复。这种事只有财东会议才有权力决定。”

“不!——你听我说,”李泰走到小眼王的跟前,伸手把他的马缰抓住了,仰着脸目光坚毅地望着小眼王,说,“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那你要怎样?”小眼王哭笑不得的样子,摊摊手。

“我一定要亲自和布龙谈谈!——麻烦你,把布龙请到这儿来。”李泰面色十分庄重地说,“小眼王就算我求你了!”

祁掌柜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小眼王的跟前来了:“你就再辛苦一趟,或许李掌柜会有办法说服布龙。”

“好吧。”小眼王妥协了。

过了只有一袋烟的工夫,布龙骑着马和小眼王一起来到了土山顶上。在这种场合与从前的掌柜见面,对布龙来说肯定是非常尴尬的事情,在距离李泰两丈远的地方布龙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过去。这是工人对掌柜的礼貌,算布龙还没有断了与天义德的情分。

“布龙!”

李泰迎上几步一把抓住布龙的手臂。

布龙尴尬的脸上掠过一阵不知所措的奇怪表情。他磕磕巴巴地说:“李掌柜……一向可好?”

“我一点儿都不好!”李泰直通通地说,“将近三十万只羊停在草原上运不出去,不止我一个,咱天义德几千号人马这会儿哪个不是吃不下睡不着!大掌柜为这事得了中风病,倒下已经半个月了……”说话就见李泰的眼圈红了。

郭大掌柜病倒的事是布龙没有料到的。布龙脸红了一阵,说:“想当初我也不情愿离开天义德的,可是俗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我思谋换个地方或许好一些,耍手艺的人也不求大的前途,只要谋得多挣一些银两,一来为妻儿老小能有个好日子过,二来也为将来自己养老做个预备。不想……这一次又劳祁掌柜、二掌柜和我的师傅不辞劳苦到草原上来寻我,心下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自觉没什么颜面来见二掌柜。小人还是希望二掌柜多多包涵。二掌柜的意思,方才师傅已经说与我了,只可惜我这一步迈出便难得再退回去了。二掌柜您就不要在这儿再耽搁工夫了,还是早些回去也好对字号上的羊群及时作个安排,免得再受损失……”

布龙一口气把话说完,朝李泰、祁掌柜和小眼王拱拱手,扭身就要走,李泰一把将他拉住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等一等,听我把话说完。”

布龙侧着身子扭着头已经没有心思听李泰说话了。

“你不是就为在天义德未能争得一个‘己’字、划得一份股份没得到满意,而赌气离开字号的吗?那么我问你——假如我这会儿答应为你办成这件事情,你能否随我回去呢?”

“你做不到。”

“假如我能做到,你可能答应我?”

布龙折过头,拿眼睛看了看李泰似乎是在判断对方的话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说的。

“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可是这事谁都知道是要破咱字号一百多年的规矩才能办到的……”

“我不是说立马就替你办到。我可以给你作保,今冬过去,明年就是账期,郭掌柜已拿定主意在明年的账期正式提出这个问题。还有,不单是我,重要的是郭大掌柜他已经下了决心,一旦这修号规的提议被财东驳回的话,郭大掌柜将为此带头提出辞职!我也将如此办理。”

布龙不响了。

祁掌柜跨上一步:“布龙,这事你要颠来倒去想个明白,你率众徒弟弃天义德而去,这事在你看来是个小事,可是站在整个归化城的角度看便不只是你个人的事情了,而是关涉到归化城的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大事。要知道你现在侍奉的是俄国商人!俄国人多年来欺我大清软弱,在边地侵我利源,这可是涉及国家利益的大事。常言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看似俄国人给你利益颇丰,你可知道一旦他们将咱归化的商号全都击垮,将喀尔喀草原和归化全都吞掉,那时候你相信俄国人还会如此看重你吗?你也是久在江湖闯荡的人,你应该知道弃主投敌会有什么下场。三国时蔡瑁、张允的故事你该记得吧?”

“凡事不可执迷!”小眼王也劝道,“我虽然是你的师傅,可从未为什么事情而强迫过你。刚才李掌柜和祁掌柜这一番热心肠的话,就是遇上石头蛋也怕是能捂得孵出小鸡来!”

布龙低下了头:“可是……如今我拿了人家俄国人的一半薪金,事情刚刚做了个开头就撒了手,岂不是太不仗义了吗?”

“这不要紧,”李泰说,“可以找出补救的办法。”

“这都好说!”小眼王一见布龙被说动了心,立刻高兴得咧开嘴巴笑了。“有两个人在一个地方等你已经多时了,还不快去见见!”

“是谁?”

“见了你就知道了。”布龙疑疑惑惑地翻身上马,跟着李泰他们跑下山往南去了。

一行四人放开马朝南跑出足足三十里有余,看到一处高地上立着一座洁白的帐篷。奇怪的是那帐篷的周围除了两辆卸了辕的带篷马车和几匹马,什么也没有。一屡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婷婷升起,一圈人围着篝火在喝茶,远远地传来说笑的声音。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篝火旁边的人都站了起来迎着他们走过来。

还没有跑到近处,布龙就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由五六个伙计簇拥着向他走来的竟然是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大掌柜今日头着红翎,身穿四品道员朝服,王廷相的身边是身穿知府官袍的归化三大通司商号之一元盛德的大掌柜,他们全都衣冠整矩面容肃然。大盛魁、元盛德的大掌柜和天义德的二掌柜李泰站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半个归化城呀!

布龙不由得叫了一声,翻鞍滚下马来双膝跪地伏在那里。

自布龙被从京羊道上召回来以后,伊万这一次贩羊的结果大抵上已成定局——那就是必败无疑了。原来说过,常年在京羊道上大批量向北京方向赶运羊群的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的其他商号,不但有稳定可靠的羊把式队伍,沿途也都有自己的供羊群休息的梢林和属于自己的水井。所有这些条件伊万是都不具备的,布龙在接手这批羊群的时候凭着他丰富的经验曾经为伊万设计了一条新的运羊路线,这条路线呈弯弯曲曲的形态忽儿北忽儿南,但总的方向是一直朝东走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使羊群能够解决吃草和饮水的问题。问题是这条路线并没有画在地图上,它只存在于布龙的心里。这样,一旦布龙离去,伊万的羊群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喝不上水。

布龙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原属天义德的十二个羊把式头。为应付局面,伊万只好临时聘请草原上的牧民和沿途的农民来补充布龙留下的空缺。尽管伊万对这头一次贩羊做了大量的调查和细致的准备,然而他仍然是低估了长途贩运活羊这种特殊生意的难度。事实上临时凑合起来的运羊人员是根本不能胜任这项工作的,结果是六顶羊房子还没有从草原进入归化的时候,就因为严重的缺水得病和体力不支而损失了将近一万只!

羊群在归化东边三百里的平地泉山地草原寻找水源的时候又因为运羊的牧工对当地地形不熟悉,致使伊万所剩的五顶羊房子中竟有两顶因误食了断肠草而全部倒毙。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绵绵细雨把伊万的羊群困在水洼连接的草原上整整三天三夜。云开之日伊万催促着羊群接着向前走。伊万本人包括所有的牧工都没有想到,在这一片使羊群喝足了水的绿油油的草原上竟然混杂着苍绿色的断肠草!

断肠草是一个老年牧工无意中发现的,三天三夜里牧工们除了在大雨中跑出去将走散的羊赶回群里,大部分时间都聚在“房子里”喝茶聊天耗磨时间等待雨住天晴。在雨停后这个老牧工头一个赶着羊群上路,在用羊铲拣起一块石头即将把石头甩出去的刹那间,他的目光被一棵奇怪的小草刺激了一下,他蹲下去将那棵苍灰色的长着六片对称的锯齿小叶的草仔细看了看——顿时脸色变得煞白!他扔掉羊铲在周围绕了一圈,手里抓着好几十棵可怕的断肠草跑向把式头。这位羊把式头姓扬,也是归化人,年岁四十出头,布龙走后伊万就把带领整个羊群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位把式头把老牧工交给他的断肠草仔细看了半天,立刻就傻了眼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照理说这位羊把式头走京羊道有十几个年头了,可断肠草还是头一次遇到。他过去在京羊道上曾经给大盛魁、天义德和归化的其他不少商号赶过羊,问题出在了他过去所走的路线是归化自己的路,那些路都是有经验的把式头预先勘察过的安全道路,而他们现在所走的则完全是一条新路。

于是可怕的景象就出现了:羊群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着一只只羊就好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接着咚地倒在泥水中,四蹄痉挛般抽搐,嘴里吐出一团团黄色的白沫子,过了不一会儿就一只接一只地断了气。雨后的天空流火烁金,太阳把它那强烈的光线直射下来,暴晒着死去的羊,死羊的肚皮迅速鼓胀起来,远远望去,雨后湿淋淋的草地上肚皮胀得像圆球的死羊白花花地躺了一片。过了不久,肚皮鼓胀的死羊挨着个地放起炮来。粉颜色的羊肺、暗红色的肝脏伴着鲜红的血液喷射起来,开花似的飞了有好几丈高!羊皮都被炸得稀巴烂。得病和渴死的羊还能有一张完整的羊皮好剥,用羊皮尚能弥补一些损失,现在这些死羊就连这一点可能也没有了,眼睁睁看着漫山遍野躺着的死羊在那里放炮,羊把式们都束手无策。活着的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身边的爆炸声吓得四下里乱窜。羊把式们都像脚下生了根一般不会动弹,一个个木雕似的只顾看那些死羊放炮。

“这是怎么回事?……哦!……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伊万那总是眯缝的猫眼瞪得像牛眼一样大,他发疯似的嚎叫着,从一个羊把式跟前跑到又一个羊把式跟前,抓住他们的衣领拼命地摇晃着。

羊把式们默默无语。

“肯定是有人捣鬼!……给我的羊下了毒药!——下了毒!”

伊万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他抓住杨把式头不放手了:“这件事一定是布龙干的!杨把式头,你和布龙是一起的,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

“不,谁也不是,没有人下毒。”

“你骗我!”伊万不相信。

“我说的是真话。”杨把式头说,“这是因为羊吃了断肠草……”

伊万几近失去理智,眼睛都红了,跳着脚挥动拳头喊道:“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控告你们!——我要控告布龙!”

当天夜里害怕承担责任的羊把式就跑散了一半。

羊把式逃去了一半,六顶房子的羊损失掉一半,路途赶出去也正好是一半。或许伊万就此罢手,把剩下的羊群原地处理这出戏就算了结,还不算败得太惨。但是倒霉的是伊万并不肯认这个账,他是一个能够吃苦的人,性格顽强而又固执,这就是性格的悲剧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伊万使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督促留下来的羊把式将漫山遍野散开来的羊群收拢起来,继续前进了。他要把这场悲剧一直上演到底。

从平地泉山间道路接着向东走,经过三道营、桌子山、马盖图、十八台、狮子沟、狼窝掌……绵延将近一千里的山地,伊万带着剩下的三房子羊终于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把这段艰难的路程走完,山区道路崎岖气候多变,这段路程伊万的羊群因病弱掉队和遭遇狼群袭击又损失了将近一小群羊的数目。好在病弱掉队的羊还允许杀掉把皮子带走,多少减轻一点损失,也算是给沮丧不堪的伊万一点点安慰。

快到丰镇的时候,伊万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京羊道到了这里,道路和环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所谓的京羊道在丰镇以西实质上是没有什么道路可言的,羊群一般都是沿着水草丰饶的草地行走,但是到了这里京羊道就真正地是一条宽六丈比较平坦的专供牲畜行走的道路了。道路两边是庄稼地,每隔几十里便有水井可供羊群饮用。这道路和水井是属于官方的,由丰镇地方官府向边境的商人收过境税和饮水费。从丰镇往东就好走了。这时候伊万简直就要忘记了不久前刚刚经历的悲惨遭遇了,他甚至想只要这不及一半的羊群能够抵达目的地,那么他下一次还要再干!“伙计们,”早晨在羊群就要起程的时候,伊万对羊把式们说,“上帝保佑,等我们把羊群运到地方上,我请你们到北京的饭馆吃饭。我们要庆祝一下……我们损失了很多羊,但是我已经不再为那些死去的羊而难过了。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叫做万事开头难,只要这一次把这剩下的羊安全送到我就很高兴了。请原谅我过去曾经对你们的粗暴态度……”

但是伊万高兴得有点早了,他不知道一个更加冷酷的打击正要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一次上帝仍然不能帮助他,命运之神也没有垂怜他,在丰镇等待着伊万的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瘟疫,丰镇周围方圆几百里的地面上所有的牛羊马包括鸡鸭全都在这场可怕的瘟疫中死掉了。羊群抵达丰镇的时候正是暑热难当的六月,这场瘟疫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怪兽轻而易举地就把伊万仅剩的三万只羊全部吞噬了!

伊万这个来自遥远俄罗斯的商人眼看着自己千辛万苦从喀尔喀草原带出来的六房子羊群全军覆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当着许多丰镇百姓,他跪在了地上,把两只手伸向了骄阳似火的天空放声恸哭:“上帝!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惩罚我?!难道说我犯了什么罪过吗?!”

上帝默而不答。

这灾难性的结局终于把伊万打倒了,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倘若不是一个当地的商人收留了他,请大夫治好了他的病,很可能伊万就把自己永远留在了东方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了。

奇峰突起。十月间,在中国边境的西北角上,在中俄边境萨彦岭乌兰木图山口,大盛魁准备运往俄罗斯境内比斯克的三万箱“细茶”被卡伦上的边防守卫部队截住了。负责押运这批茶货的是祁掌柜指派的总号经营部的海仲臣。

按照计划,俄罗斯莫斯科公司的康达科夫派出人员在乌兰木图山口的另一头接应运送茶货的驼队,但是海掌柜没能与莫斯科公司的人接上头,驼队是在中国的卡伦被截住的。这次意外事故的奇巧之处在于,拦截驼队的不只是卡伦上的边防官兵,还有乌里雅苏台参赞喜山派出的一支专门部队,是一支有五百多号士兵的马队,装备全是英国快枪。更奇怪的是还有从两千多里之外的库伦赶来的清廷驻库伦办事大臣贵斌派出的官员。这是一次库伦办事大臣、乌里雅苏台参赞和边防部队有计划的联合行动,由此可见这次行动的消息是很早以前就被官方知道了。

驼队连人带货被押解回了乌里雅苏台。一支庞大的走私驼队被官方截获,在乌里雅苏台引起了轰动。消息很快传到了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王锦棠掌柜以一种掌握地方情势的心理派了一名伙计去参赞衙署打听消息。

没想到伙计报回来的消息让王锦棠大吃一惊:被截获的走私驼队押运人竟是海掌柜!

“这怎么可能呢!你不该是看错了人了吧?”王锦棠不能相信这消息,斜着眼睛瞄住报信的小伙计,目光中已有了责备的意思,似乎是那报信的伙计神经出了毛病。

“海掌柜我怎么能认错呢!在咱分庄上我和他一起待了五六年,不用说是见他的人就是只听说话的声音也分辨得出来!”

“你看准了?那被扣住的人当真是海仲臣?”

“当真是海仲臣!决不会错的。两年多没见,海掌柜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在分庄时胖了些。现在就在参赞衙署的大门前面被关在笼子里示众呢。”

“这么说当真是海仲臣被扣住了。”

“是的,是海掌柜没错。”

“那么……海掌柜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参赞衙署门前看热闹的人太多,我没能挤到海掌柜跟前。”

“海仲臣看到你了吗?”

“没有,海掌柜谁也不看只是低着头。脸上、身上很脏,辫子也散了一半,大概有好几天没吃饭了,样子是狼狈的。”

“哦,我知道了……”

王锦棠掌柜眉头紧蹙起来,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就现出了焦急。

“王掌柜,”伙计说,“要不要我去给海掌柜送点吃的和衣服?这里很冷的。”

王掌柜摇摇头说:“这事不用你管,你去吧。”

那伙计走出老远了王掌柜又把他叫了回来,安顿道:“海掌柜的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

当即王锦棠吩咐管马的伙计备马,匆匆换了衣服之后就骑马亲往参赞衙署去了。正如那伙计所言,自己柜上的人再熟悉不过的,王锦棠来到参赞衙署门前连马都没下,隔着看热闹的人群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了海仲臣!海仲臣低垂着头垢面蓬发站在木笼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见王掌柜心里便咚咚乱跳起来,知道坏了事情。一个念头在心里急速地盘旋,他问自己:此番海仲臣因走私而被扣看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只是不知晓这冒险的动作是他个人所为还是为大盛魁所派……依大盛魁历来严格的号规来看,在号人员不论是伙计还是掌柜即便是城柜主事的高层领导也不敢撇开字号自己去做什么生意,更不要说去走私。那么说,这走私生意该是大盛魁城柜指派海仲臣做的了。想是这么想,王掌柜对此事心里还是吃不准。海仲臣走私的事情到底如何,运的是什么货,数量是多少,必须把它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再想如何处置的办法。王锦棠牵着马走进了衙署大门。

在乌里雅苏台地面上不论大盛魁分庄是谁主事,这分庄的坐庄掌柜都是当地的重要人物,凭着大盛魁的经济实力和巨大影响以及字号当家掌柜捐有的四品官衔,但凡地方上发生重要事情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大盛魁都会介入。参赞衙署的官兵中间几乎没有不认识王锦棠掌柜的。看见王掌柜走进衙署大门,立刻就有军士主动过来招呼,从王掌柜手里接了马缰绳将王掌柜的坐骑牵了去拴在马桩上。另有军士早把王掌柜造访的消息飞报了参赞,勿需报递名帖,一切官场上的繁琐礼节尽都免去,王掌柜由一校尉引领直通通走进了参赞衙署的客厅。

略等了片刻,身着四品武官官服的喜山参赞便衣冠整齐地来到了客厅。寒暄之后侍卫为主人和客人敬上烟和茶,喝着茶喜山开问道:“王掌柜屈身前来敝署不知有何见教,我这里洗耳恭听了!”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路过这里,许多时日未见参赞大人心下不免惦记,正好顺便进来看看。”

“不敢当,不敢当,本该是下官到宝号去拜望大掌柜的,只因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得身,还望王大掌柜原谅……”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锦棠就把话引到自己关心的事情上:“刚才我看见衙署大门两边的木笼子里装满了人,围了许多看客近前不得,我也不知道那木笼子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

“全都是走私犯!”

“噢,莫非是走私活动近时又有所抬头?”

“何止是有所抬头,简直就是猖獗!”

“真有这么厉害?”

“王大掌柜有所不知,”喜山语气变得严重而又神秘,压低声音说,“半个月前在乌兰木图卡伦扣住一个大走私犯!你想都不敢想,这小子的走私驼队居然有两千多峰骆驼!”

“啊!……简直是胆大包天啦!”

话是这么说,王锦棠在心里可是叫苦不迭了,如此大规模走私活动决不会是海仲臣个人所为,而肯定是大盛魁总号派出的无疑!这可真正是坏了大事啦!不觉间手心里湿漉漉地便出了汗。王掌柜没注意此刻喜山正拿一种异样的眼神在看自己,他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捂在嘴上假借着咳嗽掩饰着自己的窘态。把军队扣押海仲臣走私驼队的全过程都打听清楚了之后,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王锦棠便托个借口起身告辞。喜山也不相留,亲自送客。走到院子里喜山对王掌柜说:“王大掌柜不去看看我们扣住的货驮子?都在后院堆放着呢。”

王掌柜随着喜山穿过一道偏门来到后面的套院,只见数千只货驮子像山似的堆放着。

“不知这货驮子里全是什么货色?”

“全都是细茶!”喜山说着揭开苫布的一角,一个货驮子已经拆开了,喜山伸手抓了一把茶叶让王掌柜看,“我对茶叶是外行,请王掌柜看看这是什么茶?”

王锦棠拿两根指头将那茶叶捏了一小撮放在鼻尖闻闻,又放几粒至口中仔细嚼了嚼然后说:“是朱兰茶。”

“这细茶我不曾喝过的,想来是很贵重啦?”

“是的,这朱兰茶的产地在安徽建德,一斤朱兰茶便值一箱砖茶的价码呢!”

“这么说,这几千驮朱兰茶货价少说也有几十万两银子了!”喜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喜山抓走私犯也有好几年了,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

事情已摸得一清二楚,王锦棠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与喜山闲聊,告辞了喜山翻身上马一溜烟跑回了分庄。一进院子就吩咐贴身伙计备纸研墨,当即修书一封,将海仲臣被扣茶叶被截一事详细写了,然后打发信犬星夜往归化城报信去了。

信犬派出之后王锦棠召集分庄几个主要掌柜到自己的房间,紧急密议营救海仲臣和被截茶货的事宜。

信犬到达归化城已然是三日之后的下午时分,郦先生在大账房查完一笔账目返回总账房,郦先生一手托着账簿一手拉开房门,就见浑身裹满了尘土草屑的信犬在房间里呜呜低吟着蹿来蹿去,看着郦先生进屋立刻就扑了上去。郦先生将信犬脖子上的护颈圈取下来,小心翼翼用剪子把那护颈圈拆开拿出密信。

郦先生展开密信目光匆匆扫了几眼脸色遽变,那信纸便在他的手中簌簌抖动起来……

两分钟后郦先生走出自己的房间疾步如风来到大掌柜房间,开门一看却不见大掌柜,房间空着。在回廊里心急火燎的郦先生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是祁掌柜,祁掌柜说:“大先生如此匆忙,莫非是有什么急事吗?”

郦先生也不回答祁掌柜的问话反问道:“你看到大掌柜了吗?”

祁掌柜说:“我也正要找大掌柜呢。”

郦先生这才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脑门自嘲道:“你瞧瞧你瞧瞧,一着急我这脑袋就糊涂起来了——昨晚上大掌柜还和我打过招呼的,说是他今天要去道台衙门和天义德。”

“大先生有急事找大掌柜?”祁掌柜又问,目光在郦先生手里的那两页信上睃来睃去。

“自然是有急事啦!——”郦先生抖着那两页信纸说,“出事情啦——出大事情啦!”

“什么事?”

郦先生向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海掌柜带的驼队在边境上的乌兰木图卡伦被官兵扣住了!”

“不会吧?”

祁掌柜瞪大眼睛望着郦先生。

“我也是这么想,照理说海掌柜这支驼队的事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咱们安排得是很周密的。”郦先生说着不由得跺了跺脚。

“可是这密信……”

祁掌柜说:“好了,咱们等会儿再说,还是先找大掌柜要紧。我这就去打发人寻大掌柜!”

总账房的地上放着一个细瓷小盆,里面盛了切碎了的牛肉,信犬卧在地上拿舌头把牛肉卷进嘴里嚼着。信犬疲惫的灰色眼睛随着走过来走过去的郦先生转动,狗的尖利的牙齿嚼噬着牛肉的嘎吱声在房间里显得十分响亮。

祁掌柜急匆匆地走进来,他从郦先生手里接过密信匆匆看着,还没等把信看完就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的驼队手续是齐备的,卡伦上这么做是没有道理的!”

“不只是卡伦的问题,”郦先生提醒说,“还有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和库伦办事大臣派出的人。他们在乌兰木图山口撒开一张网在等着驼队呢!……”

“是不是海掌柜他们不注意走漏了消息?”祁掌柜是满脸的惊讶和迷惘。

郦先生眉头紧皱着摇了摇头,此刻他的思想正在一个很深入的层面上游弋。

“那么又是什么地方出的纰漏呢?难道会是俄国人吗?”

郦先生又摇了摇头。他觉得祁掌柜的猜测有点儿不着边际。郦先生伸手把密信从祁掌柜手里拿过去,在桌子上摊开来,重新逐字逐句地研究起来。最后一字一句地说:“这事怕不简单哩!”

语调十分严重。祁掌柜不再说什么,跟着郦先生一起沉思起来。后来两个人又一起来到大掌柜的房间,一边抽烟一边等待大掌柜。

不到半个时辰大掌柜回来了。古海陪着大掌柜刚刚踏进门槛,祁掌柜和郦先生就一起迎了上去,祁掌柜率先说道:“不好了!——大掌柜,那批细茶出事了!”

“你说什么?”

大掌柜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对跟在身边的古海说:“你去沏壶茶来,快点!……这一整天,尽顾着说话了,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你刚才说什么?祁掌柜。”

“往比斯克运细茶的驼队被官兵截住了!”祁掌柜着急得把两只手搓得沙沙直响。

“怎么回事?”大掌柜在茶杯上吹吹,喝了口茶,然后把杯盖儿扣好茶杯就在秃手上托着,目光照照祁掌柜又照照郦先生,“驼队是什么时候被截的?在什么地方?”

“是在半个月前,地点是乌兰木图山口。”祁掌柜答道。

郦先生迎着大掌柜的目光点点头,同时把那封密信交到大掌柜手里。古海帮着大掌柜把信纸铺平摆正,大掌柜看着看着脸色就沉了下来,眉头也越皱越紧:“驼队带着莫斯科公司的执照嘛,还有运货小条,手续都齐备着嘛!”

“手续是齐备,可卡伦一口咬定这是走私驼队!还查出了茶叶箱子上的货签……”郦先生回答。

“谁家的货签?”

“咱大盛魁的货签。”

“这也太疏忽了!是谁押的货?”

“海掌柜。”

“哪个海掌柜?”

“是你到新疆的时候从乌里雅苏台分庄调回来的,叫海仲臣。”

“你了解吗?”

“这个人祁掌柜了解。祁掌柜在乌里雅苏台分庄时海掌柜就在那里。”

“是哩,海仲臣这个人为人忠厚,做事也踏实。”祁掌柜说,“依我看这走漏消息的事不会是海仲臣干的。”

大掌柜没说话。

郦先生说:“这恐怕不是一般的走漏消息,密信报告说,扣押驼队的不单单是卡伦上的值班官兵……”

“还有乌里雅苏台喜山派出的部队!”大掌柜接着郦先生的话强调,“是哩!更蹊跷的是,库伦的办事大臣也派员参加了这次行动。”

郦先生说:“要知道从库伦到乌兰木图卡伦路途少说也在三千里开外!库伦办事大臣派出的官员光在路上就得耽搁一个半月以上。”

“那么库伦方面是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呢?”

祁掌柜和郦先生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目光都没说话,大掌柜的这个问题他们无法回答。房间里静下来耳边只听得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烟雾缭绕呛得古海直想咳嗽。与康达科夫所做的这笔暗房子生意古海是亲自经历的了,他知道这可是一笔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大生意!要是这笔暗房子真的翻了船,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听着掌柜们关于暗房子生意的对话,从未经过这等大事的古海心就像敲鼓似的狂跳起来。为大掌柜斟茶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一下把茶杯碰翻在了地上。茶杯摔碎发出刺耳的脆响震得古海胆战心惊。大掌柜并没有责备古海,郦先生和祁掌柜也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没在一种深渊般的沉默中。古海去捡那些碎瓷片,汗湿的手怎么也捉不住,结果一不小心把手给划破了。

“祁掌柜,这趟暗房子是你亲自安排的吗?”

大掌柜的问话就像从一个沉重的梦中传来。

“是我亲自安排的。”

“经营部里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除了我再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那么海仲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驼队从归化起程的时候,我只告诉海仲臣,这批茶货是运往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待驼队出发两个半月之后,我才派快马给海仲臣追了一封信,告诉他驼队不要进乌里雅苏台,改道茶货运往俄国的比斯克。填好了的莫斯科公司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都是由快马连密信交到海仲臣手里的。”

“唔——这件事看来却也是蹊跷得很哩!一下子怕是难以搞得清楚,这样吧,郦先生,你立马发一密信给王锦棠,叫他想尽一切办法营救海仲臣!设法索回被扣的茶货!时不待我,动作晚了就怕海仲臣性命难保,被扣的茶货也难追回。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郦先生和祁掌柜走后,大掌柜独自在房间内踱步沉思。乌兰木图卡伦——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库伦……所有这些都在他的脑子里像一张无形的大地图上一一铺展开来。大掌柜想象的是海仲臣带领的大驼队由归化起程行进在草原上的情形,喀尔喀是大盛魁的发祥地,从十四岁入号算起到现在过去四十年了,这整整四十年的岁月有一半的时间大掌柜是在喀尔喀草原市场的奔波中度过的。他对东部的多伦、库伦到西部的科布多,纵横数千里的喀尔喀草原了如指掌。这样大掌柜越想越觉得这次事情实在不简单!从库伦到乌里雅苏台再加上边境上的乌兰木图卡伦,库伦办事大臣和喜山参赞的部队以及卡伦的官兵,那是在张开了一张网等待着他的走暗房子的驼队!他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在什么环节上出了问题,事情出了他不能随便地怪罪什么人,只是后悔自己没有能够亲自安排这次走暗房子的事。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从喀尔喀草原回来他身染重病是城柜众掌柜公议不准他带病做事的。他知道这是大家对他的爱护,大伙让他安心养病,号内的事情就由郦先生、祁掌柜和贾晋阳承担起来。郦先生老成持重深谋远虑;祁家驹自从调离乌里雅苏台分庄不论是在汉口马庄或调回城柜负责总号经营部的事情,精神振奋做事踏实,表现十分出色;贾晋阳办事细腻周圆,多年来左右跟随负担着交际部的事情,使他时时觉得得心应手。对总号这三个人的安排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机敏干练,一个做事周圆,这是一个让他放心的班子。正因如此,西路复通以来,大掌柜才放心地把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都用在了安排新疆和恰克图、喀尔喀的事情上了。而总号这大摊子事情都交与了郦、祁、贾。事实上这三个人把总号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大掌柜十分满意。这样大掌柜从喀尔喀回来以后才能够安心养病,过了一段闲静潇洒的日子。现在他有点后悔了,暗房子的出事使他明白了自己放弃号事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竟然使他在这件突然降临的事故面前觉得一下子都有点摸不着头绪。

几十年的商海生涯养成了大掌柜隐忍不发、处变不惊的性格,整个一下午大掌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烟、喝茶,不停地走来走去。不见任何人,与古海也不说话。想要抽烟的时候就朝他摆一下手。古海也不敢多嘴,只管点烟、斟茶,仔细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用过晚饭之后照例是如此。掌灯以后,大掌柜吩咐古海:“你把喀尔喀的地图拿出来!”

古海赶忙把羊皮地图从柜子里取出来在桌子上摊开。这是一张用三张整羊皮连结而成的特殊的地图,上面拿牛油墨笔绘出了山川、河流、城市与驼路。这幅奇特的地图是大掌柜亲手绘制的,除了山川、河流、城市和驼路古海能看懂以外,上面还星星点点地标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符号,那就只有大掌柜和郦先生能够看懂了。古海端着烛台为大掌柜照亮,大掌柜目光在地图上扫来扫去,细牛皮做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终于那手指停在库伦那三角标记上不动了。“你去把郦先生请来!”大掌柜眼睛盯住自己的牛皮手指吩咐古海。

“要害在这里,”直到郦先生走进房间,大掌柜那只牛皮手指都没有离开地图上库伦那个地方,大掌柜头也没有抬对来到他身边的郦先生说,“库伦的办事大臣贵斌大人官高二品,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喜山只是一个四品武官,喜山得听贵斌大人指令行事,对不对?”

说完这话大掌柜才抬起头,用眼睛望往郦先生。

郦先生盯着地图双目凝思,说:“我也这么想,既然库伦方面参与了这件事,就说明贵斌大人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

“对,问题是贵斌大人怎么知道这暗房子的事情的……”

郦先生接着大拿柜的话说:“就是说要想把事情搞清楚,必须先从库伦方面查起。”

“对!”

“好,我立刻再写一封信给库伦分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