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七章

一辆漂亮的单辕马车载着古静轩一家驶进了上史家村。远远地看见史家大院那高大的门楼和院墙,古静轩就有点紧张。马车进村之后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可是古静轩还是嫌马车跑得太快了,他一边神色慌张地整理着衣帽一边抱怨着赶车的樊老大:“你咋把车赶得这么快?慢一点嘛。”

于是樊老大把神紧了的缰绳使劲往怀里拽着,嘴里“吁——吁”着使马车放到了最慢的速度。

照理说这史家大院古静轩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是过去他每次到史家来都是为了讨好和巴结,主客地位悬殊,人家只把他当做大盛魁的一个小伙计的家长,不拿他当回事情。古静轩自知身份低微,不敢与史财东久坐阔论,每次来都是简单地寒暄一阵,把所带的礼物捧上然后告辞。这次就不同了,他是古静轩财东下了正式帖子请来的客人,是来赴史财东的元宵宴。如今史财东要把他当作一碟子“菜”往桌子上摆呢,这礼遇倒使古静轩慌慌地不知如何投其手足了。离着史家的大门还远呢,古静轩就吩咐樊老大把车停住,他下得车来率领着老婆和儿媳一步步朝着史家那高大的灰色门楼走过去。

史家大院位于上史家村正中,占地十二亩半,宅院共分六个大院,内中又套了十九个小院子。外观上看史家大院是三面临街,院墙高过三丈,需仰着脸才能看到院墙顶上的更楼和女堞式的垛口,四面高墙板着灰色的严肃面孔,与周围的贫民房舍相隔开来。只有一座大门通向里面,门楼高大,上悬一蓝底金字巨匾——福种琅环;黑漆的两扇大门上装饰着一副椒图兽衔大铜环;大门顶上阴喙石雕楹额,上书二字“古风”,笔力雄健、浑厚,自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在里头……大门口没有人。古静轩正待往里移步时,一个人迎面走出了院门,定睛一看正是月荃。月荃今日仪表爽利,头脸刮剃得干干净净,脚蹬一双新的黑色灯芯绒面布鞋,下穿黑色扎腿灯笼裤,上身着浅灰色短褂,黑色布纽从领口至胸前肚腹密密麻麻排着,全部扣得十分严谨。看到古静轩,月荃奇怪地问:“咦!——你怎么是走着来的?”

“我是坐马车来的。”古静轩指指身后跟着的马车。

“唉!这你就露法了!”月荃看见马车的同时也看到了古海娘和杏儿,他朝她们点点头笑了笑,在古静轩身边放低了声音说,“我就是怕你不明规矩才出来迎一迎的,史财东在内院门口候着客人呢!客人要在内院才下车的……”

“那怎么办?”古静轩问,“我再上车……”

“快上车吧,我来牵马……”

古静轩重新爬上车,端正一下自己坐好了,看着月荃牵了马缰绳将马车引入大门。铺着石子的甬道宽有二丈,深达三十丈开外,甬道的顶端是高大肃穆的神主牌楼。看不到一个人,马蹄敲打着石子的甬道,发出的清脆声响在两侧高大的墙壁上引出阵阵回声,那夸张了的马蹄声使得古静轩的心禁不住咚咚乱跳起来。

甬道右边的墙上开着三座大小、和模样相同的二门门楼,左边与之对称着的也是三座二门,都是抚廊出檐的双扇大门,暗棂暗柱,间量宽得足以使马车出入而绰绰有余……古静轩知道,这第一座院内住的是史家第三代长孙史光,第二座院内住的是次孙史晴,史耀排行老三住第三座院子。

马车进入第三座二门,套院的墙上又是并排一溜六个院门,这院门就容不得马车出入了;但套院宽阔可容得了双套马车调头。只见一溜华丽的轿车倚着南墙挨排儿停放着。一个老仆正端了草料喂马。史财东站在第一座小院的门口,史财东的身后站着一位穿戴华丽的妇人,不用说是史夫人了,史财东向古静轩拱拱手连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古静轩慌忙回了礼,下车。主客礼让一番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穿过二进院门,又穿过三进院门,看到内院。内院的正面是一溜五间灰色砖瓦的正房,西南东面亦是五间,厨房设在东厢房;内院西边在正房与西厢房之间有一道门,通向偏院;古静轩在内院停下,古海娘和杏儿由史财东的夫人引领进了偏院,男女有别不同桌而餐,女客一律在内偏院由女眷陪宴,轿车的车夫另有招待。

设在东厢房的厨房一开五间大,分为里外两间,内间是真正做饭的厨房,外间实为餐厅,平日以隔扇相间,此时宴客隔扇撤去,一字摆开三张圆桌。客人已经到齐了,史靖仁在结账会议之后和父亲一起回到了上史家村。史靖仁和父亲一起把古静轩介绍给大家,特别强调了他的儿子古海,说古海如何如何聪明能干、年轻有为,乃是大盛魁的希望,又一一向他介绍在座的客人。这就更使古静轩汗颜了——客人中只有一个人他认识,这就是曾经做过大盛魁沙尔沁驼场坐场掌柜的靳掌柜,所有的客人中还就数靳掌柜身价低微!其余的不是财主便是官人,随便拣出一位都比他身份要高贵得多!内中有祁县的知府、州府的幕友、祁县城内有名的票号、钱庄的财东、大盛魁退休的掌柜;还有两位是以进士身份赋闲的文人,以及一个身份虽然不高但与史财东关系非同寻常的龚秀才。

时近中午,男客这面除了一张椅子尚且空着之外,其余都已坐满了客人。这张空椅子居于三桌北边倚的正中位置,大家都明白这位未到的客人才是今日宴会的主客,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那把空着的太师椅,但又不便多问。史财东看出了客人的意思,微笑地站起来向大家拱手抱拳说道:“诸位请原谅,请大家略略候一候,今日的贵客过一会儿就会到的!”

史财东故意甩了个包袱,没有说出这位贵客的名字,微笑中透着某种神秘和得意的意味。

其实大家正在等待着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大盛魁年轻有为的在任掌柜祁家驹。此刻在祁县城通往上史家村的大道上,名扬塞上的宝马“白天鹅”正载着祁家驹疾走呢。通身雪白俊美依旧的“白天鹅”四蹄疾蹈在大道上扬起一溜烟尘,它的华贵与矫健的身姿引起路人的阵阵赞叹。然而在“白天鹅”稳如软轿的脊背上,祁掌柜的心境却并不像他的宝马坐骑那样潇洒自若。自打两年前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栽了跟头,丢掉了大盛魁大掌柜接班人的显赫位置,祁掌柜的心里便一直不能舒畅。被调往汉口马庄后,祁掌柜托病在家休养了三个月。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这在三个月之内,大概是祁掌柜回家养“病”的半个月头上,龚秀才登门造访。

祁掌柜家居祁县城内三贤巷,是一个三进套院,既为养病,加之心情不畅,祁掌柜待在家里极少在城内露面,三个院门终日里都是静静地关着,与主人不在家没有什么差别。祁掌柜吩咐下人,概不见客。这一日上午一位客人叩响了祁宅大门的铜制门环。老家人打开门见来访的是祁县知府的文案龚秀才,便说:“实在对不起,我家主人有吩咐:他身体有恙,不能见客。”

“龚某人哪里是什么客人,我是祁掌柜的老朋友,就连我这文案一职都是祁掌柜保荐的呢!你难道不知道吗?”龚秀才说,“请通报你祁掌柜,就说我是来探病的。”

龚秀才早就探得,祁掌柜其实并无什么疾病,他只是因为被字号降职觉得脸上无光不愿见客罢了,而他的造访正是冲着这而来的。

祁掌柜正在书房内品茶读书呢,老家人轻轻地走进书房问道:“祁掌柜,知府文案龚秀才来访,您见还是不见?”

“我不是早说了嘛——任何人不见!”

祁掌柜一听是龚秀才,心里立刻就生出了警惕。这个龚秀才原本是他情投意合的挚友,只因为龚秀才这些年与史财东史耀过往甚密,祁掌柜便与他断了来往——大盛魁财伙不睦、壁垒分明,这在祁县尽人皆知。

祁掌柜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连眼皮都没有抬。

这时候恰巧祁夫人进来了,听见祁掌柜的话叫住了老家人,说:“等一下。”

祁夫人听老家人又把龚秀才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对祁掌柜解释道:“龚秀才今日登门并不是来做客的,人家是来探望你的病的,龚秀才手里还提着礼物。再者说,龚秀才也不是外人,他是你的自幼好友,别人可以不见,把龚秀才拒之门外恐怕于情理上不合适。依我看你还是邀龚秀才与你聊谈聊谈,龚秀才知书达理也算是一方名士,或许可以为你聊解心中的郁闷。”

“你哪里知道,龚秀才此番来怕不是那么简单,十有八九他是蒋干过江——来做说客的。”

“什么说客不说客的,你何必那么多心呢?”

“妇人之见!大盛魁历来财伙不和,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管什么大盛魁的财伙和不和,我只知道将自己的挚友拒之门外是不合礼数的,人家会在背后议论我们恃财眼高瞧不起人。其实龚秀才他就是真的来做说客又如何?你又不是一个死人没有自己的脑筋,难道你会听他的不成?!要我说你和他谈一谈,说不定从他的嘴里还能知道史财东那方面的许多事情岂不更好?”

“好吧,请他进来。”祁掌柜听从了夫人的意见。

祁掌柜把龚秀才迎进了书房,双方见了礼各自落座,说了些寻常的客套话。待女佣为他们斟好了茶,退出去,老家人也退出去之后,龚秀才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到茶碟里,轻轻地扣上杯盖,说:“祁掌柜近来病情可好些?”

“没事,我只是身体略感不适,调养调养就会好的。”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郎中诊的脉,服的什么药?”

祁掌柜支吾道:“郎中……便是祁县城里宝和堂的坐堂李先生,药么,也就是胡乱吃些药吧。”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龚秀才望着祁掌柜的眼睛深处问道,他的嘴角挂着的那丝诡秘的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就像麦芒似的刺痛了祁掌柜,使祁掌柜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便有些不高兴,眉头不由得皱起来斜着眼睛望着龚秀才反问说:“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这么看我!”

龚秀才笑了,说:“你我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依我看你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其实宝和堂的李先生我早就见过了,他给你开的药方子只是些调脾理气的药品,连李先生都说你根本没有病。”

“病是有,”祁掌柜吞吞吐吐说,“只是不那么要紧罢了。”

“其实我以为若是心病去了,身上的病也就自然没了。我这里有一个治疗你的心病的方子,不知您愿意不愿意看一看?”

龚秀才一边注意着祁掌柜脸上的反应,一边将手伸进袖筒里等对方一点头就把他的“药方子”拿出来。

但是他没有等到祁掌柜点头。祁掌柜是何等人物,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隔着衣服早就把龚秀才的肠肠肚肚都看得一清二楚!祁掌柜伸出一只手冲龚秀才摆了一下,说道:“你的药方子上写的些什么我不看也知道,你的肚子里的话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不是来探病的,你是来为史财东做说客的。你是要拉我入伙,帮着史财东对付大掌柜,是不是?”

“这……这从何说起?”龚秀才被祁掌柜一下戳穿慌张了起来,辩解道。

“龚秀才,你我朋友一场,在我眼前你也不必遮掩,你端史家的饭为史家做事这我能理解。但是要我祁某人投靠史财东去反对大掌柜,做不仁不义的事情,我是实难从命!俗话说得好,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好!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我也就实话实说,你说我是说客我便是说客,我此番确是奉史财东之命而来。我乃是蒋干过江,劝瑜降曹。”

祁掌柜大笑起来:“那你自该知道蒋干得了个什么下场吧?”

“蒋干被天下人耻笑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可是我龚某人非蒋干也!”

“此话怎讲?”

“首先史财东非曹操也,而你祁掌柜也非是周瑜。今日之时更非是三国时代,彼一时此一时也。想当初三国鼎立,蒋干拥曹、周瑜拥孙都是为了争天下,是你死我活。而今,你祁掌柜也罢,大掌柜也罢,史财东也罢彼此都是一家人,所谓财伙一家这和三国争夺天下完全是两码事情!这一点你便搞错了!俗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大盛魁生意做好了,不论是财东或者掌柜大家都有利益在里头。我如今所做的事,就是要劝你不要和财东作对,照理说大盛魁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多得多,想当初字号把你放到乌里雅苏台分庄做坐庄掌柜,史财东是为你出过力的,他王廷相并不是很情愿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的。王廷相是迫于史财东等财东们的压力才同意的了。这件事你比我清楚。”

“这倒是……我当然记得。”

“你刚才说我来劝你投靠史财东是要把你置于不仁不义之地,那么我问你:史耀邀集众财东推举你做大掌柜的接班人,对你是如此地器重!要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柜那是何等了得的位置,就是说众财东把字号的希望全都放在了你祁家驹的身上!于理于义你都该知恩图报才对,然而你却是非混淆,一心一意跟着王廷相跑,岂不让众财东失望吗?!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也!”

“其实我祁某人心里并不糊涂,史耀众财东对我的情义我是时刻铭记于心的!”

“还有,如今只因为你略有失误,王廷相他就把你从乌里雅苏台分庄的重要位置上撤下来,贬到了汉口马庄。那汉口马庄的坐庄掌柜是个什么角色?——在总号连第十把交椅都排不上。一个是拥你扶你,一个是撤你贬你,孰亲孰远不是不言自明的吗?!你祁家驹是何等聪明的人,这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来提醒吗?!”

祁掌柜不说话了。

龚秀才又说:“还有,年前在归化开财东会议的时候,史财东曾经约见过聂先生……”

“聂先生?……他和字号有什么干系?”

龚秀才说话时那狡诡的眼神让祁掌柜疑惑了。

“有什么干系?——当然有干系!聂先生是归化城的第一名医,又精通算命术,这你该知道吧?”

“那么,王廷相每当生病必请聂先生来诊治,这事你也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这就对了。史财东从聂先生的嘴里知道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这件事情不但重要,而且与你祁家驹息息相关!……这就是聂先生在为王廷相诊脉的时候,发现他的肝病已经十分沉重!”

“啊!”这消息使祁家驹颇感意外,他问龚秀才,“这事可确实?”

“自然确实。”龚秀才说,“聂先生说,王廷相有隐退之意……”

“噢,真有此事吗?”

“事情当然是有的,聂先生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史财东,想要隐退的话想必王廷相是说过的。但是以心相度,我看这话王廷相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若真让他让出大掌柜的位置他是不肯的。”

“我想也是的。”

祁掌柜点点头,冷漠和警惕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两个人的谈话就渐渐地投机起来。一场谈话从早饭之后一直进行到午间,双方都没有罢休的意思,祁掌柜热情挽留龚秀才共进午餐。吃饭中间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这时候在祁夫人的眼里看来,龚秀才和祁掌柜已经成了十分体己的知心朋友了。这景象让祁夫人看了高兴,原来龚秀才在与祁掌柜谈话之前早已拿话把祁夫人说动了。

午饭后两个人回到书房,祁夫人兴致勃勃地拿出围棋摆开来,让龚秀才和祁掌柜一边弈棋一边聊。时光就在弈棋与聊谈间度过。晚饭时他二人也没有移身,祁夫人吩咐下人将饭菜送至书房里。

直到夜阑人静,龚秀才方才起身告辞。祁掌柜携着龚秀才的手穿过三门二院一直送到大门外方才停住。临别时,在昏暗的星光下祁掌柜伏在龚秀才的耳边低声说道:“碍于身份,目下我不便于亲自到史府去请安,回去请转告史财东,就说对他的深情厚意我祁家驹一定铭刻在心没齿不忘!但当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自会报答,请他放心!”

自打龚秀才来过之后,祁掌柜心境大变,笼罩在他脸上的郁云闷气一扫而光。药也不吃了,本来告了三个月的病假,结果只在家里待了不到二十天就骑了“白天鹅”急急返回汉口马庄去了。内中的奥妙外人概不知晓。汉口马庄上的同人只看见,精神沉郁的祁掌柜回了趟家之后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做起事来精神振作情绪高昂,不日间便把汉口马庄里里外外整治得井井有条。不久这消息便传回了归化,总号大掌柜、郦先生都为祁掌柜的可喜变化而高兴。大掌柜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当祁掌柜他记取教训以励后来,他还是大有前途的。”

大掌柜哪里会想到,这个他为之高兴的祁掌柜已非是昔日的祁家驹了!自从与龚秀才做了一场深谈之后,祁家驹已经成为了史财东棋盘上的一个重要棋子。这个大掌柜非常器重的大将之才在不久的将来回报给大掌柜的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的沉重打击!

现在距离那场谈话已经过去两年有余,祁掌柜作为大盛魁在任掌柜于回乡休假的时候应邀出席史财东的元宵宴会,乃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冠冕堂皇的举动。这是祁掌柜头一次登史财东家的大门。但是尽管这举动无可挑剔,出于谨慎祁掌柜还是没有按时去赴史财东的午宴,中途祁掌柜拨转了马头奔南而去,他到距上中家村四十里外的一个朋友家里去了。在那里祁掌柜一直挨到太阳落山,当橘黄色的月亮升上树顶的时候,祁掌柜才跨上“白天鹅”奔向了上史家村!

其实几桌宴席在史耀的安排中只是前奏“小菜”,他招待客人的“大菜”在晚上。古月荃在厨房后边匆匆吃了些东西之后,主人便把他打发到祁县城里去了。他去做什么?去请县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这也是模仿乔家的壮举。去年的正月十五,乔家为了睦邻乡里把县城里能闹红火的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请到了乔家堡演出,本意是为乔家堡的男女老幼不出村子就能看上红火。不想祁县城内技艺最高的城关高跷队和城西旱船队一来,把锣鼓、脑阁等都给吸引到了乔家堡,但凡到的乔家一律给予丰厚的报酬。祁县城内和周围十乡百十几个村子的人们听到消息,都从四面八方聚向了乔家堡,结果十五的红火便集中到了乔家堡,祁县在元宵节的夜晚变成了一座冷清清的空城。这可就影响大了,胜传一时。去年元宵节史耀带着家人就是在往祁县去的路上听到消息,调转车头到乔家堡看的热闹,看热闹还不算,乔家在自家的院子里露天摆开一百多张桌子的宴席招待有头有脸的人物。史耀当然也吃了乔家的元宵宴席。

今年史耀也要模仿乔家来上一回。元宵佳节乃喜庆的日子,各方来客不论官人、财主还是富贵大贾,大家在一起开怀畅饮说东论西,加上席面还有两位饱学的进士郎赋诗,好一番热闹,挨至宴席结束,天色已近黄昏。史耀请客人到院中易席而坐,摆上各种水果和名菜,品茗赏月。两位进士又应众人的请求,以月亮为题作起诗来。

这时候大院内的仆人和帮忙的村人出出进进摆桌子搬凳子,为晚上的百人大宴忙碌开了。不久,一阵马嘶车轮滚动之声传来,县城里的高跷队和旱船队先后到了。嘈嘈嘁嘁的人声从大院的四面八方传过来,这就不只是史家大院,而是整个的上史家村就像是一锅即将滚沸的水,沸沸咕咕喧腾起来。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天空,在晋中平原的田野上,顺着车马大道和农田小路,一辆辆载着人的马车、驴车和一群群步行的穷苦农民,从四面八方踏着月色聚向上史家村。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自己的壮举刺激得十分兴奋的史耀不断地离开座位走到院子门外去迎接不期而至的贵客。贵客都请到了内院。客人越来越多,内院里的安静亦为热闹的气氛所代替,都是场面上的人大部分互相认识,彼此寒暄问候之声不断,两位诗人也停止了作诗。

正值春耕春播的农忙季节,要耕地、要整地、要运肥施肥、浸泡种子,地里有做不完的营生,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整家务,纵然是这样古海娘还要忙里偷闲地串门聊天。杰娃家、靖娃家、张婶家,就连住在村北的樊家她都去了,或是借牛具或是还笸箩了,寻找着各种理由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连平日里几乎不来往的段靖娃的侄爷小南顺的首富段财旺家她也去了。段老财以小南顺的首富自居眼界很高,他家的宅院坐落在村子中心,是三处全封闭的三进砖瓦院,总是静静地关着门,令古海娘望而却步。现在古海娘底气足了,敲响了段老财的大门,张口提出借段家的耕牛使用两天。其实村子里养耕牛的人家有二十多户,今日古海娘偏要借段老财家的用——老太太拧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东家出西家进,聊谈的主题逃不了他门古家全家被邀去赴史财东家赴宴的事情,继而又不可避免地该到她的儿子古海。儿子的成功在做母亲的心里燃起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小南顺,使古海娘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杏儿的兴奋比起婆婆要含蓄一些,她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扩大,还是局限于靖娃家、杰娃家和张婶家。只是要比过去活跃得多,对杰娃媳妇的羡慕妒忌的心情不见了,脸上总是挂着笑。衣着也要较过去整齐多了,一天到晚嘴里哼哼着,把一些苦恹恹的民歌唱出了喜滋滋的味道。

古静轩就不同了,老爷子的思想比杏儿婆媳要宽阔得多,也深刻得多。他不像古海娘那样压不住阵式,颠儿颠儿地四处去炫耀,昂亢和兴奋并没有改变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从早到晚依然是言语极少,照例是每日清晨早早就挎了粪筐去拾粪,走路时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眉头微皱、目光盯着脚尖前三尺远的地方,见着谁打招呼寒暄并不提海子和他们全家到史财东家赴宴的事。而实际上他的心思要比家里的妇人们钻得更深、走得更远,就像地里长着的黑豆,下种之后只是先把力量和营养用在根系上,根已经扎了很深了地面上却看不到出芽。老头子照例是不做田地里的活计,有一点变化连古海娘和杏儿都不曾注意到。她们婆媳下田做活儿的时候古静轩不像往常一样闭门读书了,而是背着手走出院门,沿着自家的院墙绕过西邻的张婶家的院子,一圈一圈地走,观察着、思忖着。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绕着两家的院子走十几圈。还常常站在自家院子的东墙下冲着墙外的一片田地呆呆地发怔。那是住在他房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的三亩上好的水地。

古静轩在想什么?他在想古家未来的宅院!说到宅院就不简单,它不只是供人们居住生活的一个空间。对于古静轩来说,或者更进一步对于晋中乃至山西人来说,甚至再大胆地推而广之对于受儒道文化熏陶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来说,宅院就像一面旗帜,它标志着一个人一个家族在事业上成就的大小和社会上的地位高低;它是一个人走向世界的出口,也是一个人完成自己使命之后的一个安静而可靠的归宿之地。所谓落叶归根,一个人在自家的宅院内落生,不管你创下了多么宏伟的事业,或是一生多么失败,最后都要回归到这宅院里来。否则你就是一个残缺的人,宅院就成了人生的总结。许许多多的人,一生奋斗最后就是归落到自己祖籍的土地上修造成一座宅院,就像给自己造了一座纪念碑似的感觉。他们节衣缩食,有的人一辈子就只做了修造宅院这一件事情!所以你走遍晋中大地,到处都可以看到修造得十分精美的豪华的宅院,而那些宅院的主人都在吃着最简单不过的饭食。在田里刨食的农民、出外经商的商人、在官场上混饭的官宦,大家都拼命地做,拼命地挣钱捞银子,把钱积攒下,最后全部都落在了修造宅院这一项上。到处都耸立着一座座纪念碑似的宅院,一律的深灰颜色,每个村子都是。有大有小,林林总总地散布在黄土地上。当你俯瞰大地的时候,也许你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样的遐想——一它们还能被称作是宅院吗?经过千百年来的代代相传,这种宅院思想、宅院情结已经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了人们的心灵深处。

除了像纪念碑,山西的宅院还像城堡,不是现代城堡,而是像欧洲中世纪的城堡。

单说古静轩。腊月里古静轩在收到姚祯义托人捎回的报喜信之后,当天夜里就心情激动地撬开了自己卧室山墙上的一个小暗室门。从中取出一包银子和一张拿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图纸。那包银子是他在天津卫做生意多年积攒下来的,总共有将近三千两;那张图纸是他父亲传给他的,不是埋藏宝物的示意图,是他父亲亲手绘制的一幅宅院建筑的平面蓝图。那蓝图即是古静轩父亲一生的最高奋斗目标,他本人未能实现,把蓝图作为遗愿交在了唯一的儿子手里。目标并不十分远大,只是两处三进的砖瓦四合院。

古静轩从天津卫败回到乡里之后,手里的银子不足八千两。他把一生辛苦换下的这些银子掂量了一番之后,觉得财力和底气均不够足,只拿出一部分翻盖了他现在住的这座四合单院,又花了些银子买下了现在他院子东边的一片三间量单院的宅基地皮,用土围墙围了起来。古静轩不敢贸然从事,他要考虑培养儿子——海子那年才六岁;他要考虑生老病死天灾人祸诸多因素会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困难;他不敢把仅有的一点银子花费干净。过日子就和打仗一样,他得留着点预备队,他知道给儿子娶亲是很费钱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想自己也本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至少要再生两个,要知道把三个儿子都培养成人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遗憾的是,老婆在海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生出儿子,连女儿也没有生。没有也罢,好歹有个海子可以接续古家的香火,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安慰了。他自己就是单传,他想这也许是命,认了,就一心一意守着培养自己的独苗儿子。心里呢,却是有块病坐下了,使他郁郁地总也无法快活。这块病的症结一方是由于在天津卫的失败,另一方也是因为父亲交在他手里的遗愿一时不能实现,觉得愧对先人。

现在他终于看到希望了,整整熬苦了七年!他觉得自己在七年中受的煎熬并不比儿子来得轻松,甚至还要更沉重一些——儿子在字号上立了功,又做了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只要今后的三年顺顺当当过去,他这苦海中的舟船就算是划到岸了!在大掌柜身边做事的儿子跟着大掌柜吃香的喝辣的,这余下的三年辰光已不像以往那么难过了。这份熬盼也就会轻松得多。海子出徒当年可顶一份身股,记在万金账上的功劳还给他的身股另加一份重量,就算是一厘二厘的身股,三年一结账,分红的银子少说也在数千两之上!如此这般只消两个账期下来,儿子分红所得的银子再加上他的积蓄够他盖两处三进的套院了!父亲的遗愿就可以实现了!他这辈子还指望什么,把儿子培养成了,盖起两座三进的套院,就算完成了,可以瞑目了。到了阴曹地府见了自己的父亲就可以交代了。

也算是老天成全古静轩,住在他屋后的段靖娃的堂叔段举恰巧是个不争气的角色,染上了大烟瘾,放出风来要出卖他屋前的宅基地给自个儿换大烟抽。年关段举就难挨得过,急着用钱!当下古静轩就拿出一千两银子买下了段举的一亩三分宅基地,请了中人,签字画押约定永不翻悔。古静轩雇了樊家兄弟连明昼夜赶趁着把段家的院墙拆倒,将买下的一亩三分地再围到了自家的院子里,赶到春节前完成了这件大事。

可是正月十五之后,古静轩的心境就又上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台阶。赴史财东的家宴在他的眼前打开了一个更开阔的世界,使他产生了一种登高俯览的感觉,类似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当他以这种新感觉来重新审视父亲留下的古家宅院的建筑蓝图时,就看出了父亲的没有魄力。他在心里嘲笑着父亲对儿子和孙子能力的低估,决心对父亲设计的古家宅院的建设蓝图来个大改革!两处三进院子算什么?!他要盖起四外三讲的砖瓦院!他绕着西邻张婶家的院子转来转去,盯着段家的几亩水田怔怔地思谋,心里就是在盘算,如何把左右邻舍的地皮吃掉!加上他自家现成的一处单院,一处单院的空地和已经从段举手里买下的一亩三分地皮,正好是够他盖起四处三进院子!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就准备开始实施了。他问古海娘说:“他娘!我说,你这几日老往他张婶家跑,尽说了些甚?”

这是晚饭的时候,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吃着饭聊天,聊着聊着古静轩就向古海娘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古海娘思想浅薄不理解丈夫话中的深意,随便说道:“瞎叨唠呗,女人在一起还能说个甚?东家长西家短,没个什么正经的事情……”

“他张婶没跟你说,她有什么打算?”

“她会有什么打算?”

“嗨,这不明摆着么,敲锣打鼓放鞭炮——又一年过去了。他张婶不该为自个儿的出路想一想?”

“出路?——什么出路?他张婶不是好好的嘛!”

“爹大概是问张婶会不会改嫁的事,”杏儿思维敏捷,反应也快,她的猜想接近了古静轩的本意。杏儿说,“爹……你问娘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是也有这个意思……”

“不嫁!”古海娘很肯定地说,“他张婶和咱们家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坚贞着哩!那天我还逗笑着问她走不走,她说,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一心一意就等着张有!说了,张有给她托梦了,这会儿正在口外熬苦哩,等钱挣够了就回家!”

“噢,就是说她对张有不死心啊?”

“死什么心?他张婶是铁下一颗心等张有回来!靳家堡的靳掌柜还不是一样?走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盖了房买了地还抱了个儿子。”

“怕是张有和靳掌柜不一样哩。人家靳掌柜虽说是三十年不能回家,可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哩,每三年的分账都有红利寄回来,也有信。张有可是杳无音讯,一走二十年了,生死不明!”

“这倒是,以我看,他张有叔就怕是凶多吉少。不然的话怎么也得有个音讯才是呀。”

“他张婶不缺钱用?”

“缺钱肯定是缺的,不过她过日子俭省,也能吃苦,好歹粗茶淡饭能把肚子填饱就能挺住……怎么?你是想接济她吗?觉着自个儿财大气粗了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也不行!俗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若是一时遭灾受困怎么都好说,可是一个‘穷’字在家里扎下了根,那就谁也帮不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倒是这个理儿……你没有听说她张婶准备不准备卖地皮?”

“啊哈——”古海娘失笑了,“他张婶有什么地好卖啊?她种的那二亩旱地还是租人家段财旺家的呢!”

“我是说宅基地。那不是她自个儿家的吗?”

“不会卖!她就那么一处院子,卖了她到哪儿住?……”说着古海娘警惕了,拧着细眉毛盯住丈夫问,“哎——这话怎么出来的?是不是有人托你打听了?这个主意打得可缺德!人家寡妇人家的……嗨!也不是寡妇,张有还没死哩嘛!可毕竟是一个妇道人家独过,谁要是打人家张婶宅院的主意,那就是欺负人了,趁人之危……是缺德的事儿!他爹,这种事你可不能插手!谁打主意让谁自个儿问去!”

“爹!这事你不光别插手,”杏儿也插言道,“还得劝着点儿才是,娘说得对,做出欺负孤儿寡母的事缺德哩!再说了,张婶和咱家相邻这么多年了,连海子都是张婶接的生,她的难处咱们得帮着,有人欺负她咱们还得护着点儿才是哩!”

“这倒是对的,不能欺负孤寡人家……”古静轩吭吭哧哧地说,觉得与老婆和媳妇对话很困难,“不过,假如是她张婶自个儿……主动要卖她的宅基地,就另当别论了。那就谁愿意买谁买,就像咱们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一样,就不能说成是欺负人了!”

“那倒是……”话这么一说,单纯的杏儿就能接受了。

“倒是什么?这是两码子事!”古海娘对丈夫的话还是不能接受,“段举卖自个儿的宅基地是自愿的,他抽大烟等着用钱,咱古家不买他还会卖给别人的!而且他那一亩三分地皮本是不值那么多钱的,咱多给了他银子,也是为了自己个儿心里落个妥帖。这祖上下来的宅基地到底不同别的……”

“是哩,当初段举那块地皮张口要的是八百两银子,可咱还了他个一千两!给他个碗大汤宽!”古静轩理直气壮地说,“要不他段举把地皮卖给咱,还一个劲儿地谢咱哩!——就是因为咱明着多给他二百两银子!咱这事办得不单是买下了段举的宅基地,还成全了段举哩!这事搁给别人,段举要价八百,还价还不得压成五百?两下一扯,成交也就是六百五十两银子了!在这件事上谁敢在背后说咱古家的一句不是?!”

“那是!没人敢乱嚼舌头!”在这一点上古海娘同意丈夫的意见。

“咱姓古的以仁义之心待人……”古静轩说道,突然把话锋一转,“要是有一天他张婶也像段举似的放出风来,说是要卖她的宅基地,咱古家照样是要八十给一百!决不亏她!”

“这又说到哪儿了,”古海娘说,“人家他张婶是不会卖自个儿的宅基地的!”

说到此,古静轩觉得难于再深入下去,便打住,说:“吃饭吧。”他想自家的这俩女人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道理需要他掰开揉碎慢慢地讲给她们听,方能一点一点地明白。好在事情又不急。晚上,躺在被窝里了,古静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妻子:“你说……这会儿,咱海子在做甚哩?”

“做甚?”古海娘认真地思索着说,“大概和咱这会儿一样,睡觉哩。”

“你就知道个睡觉!妇道人家!”

“那你说海子这会儿做甚哩?”

“我一下子猜不准,或许是陪大掌柜吃宴席哩?”

“都半夜了吃什么宴席?”

“这你就不懂!这是生意上的事!吃宴席那是应酬,吃在其次,主要是谈生意呢!”

“噢……我还真想不出来的,大盛魁那是多大的买卖呀!和蒙古王爷和俄国人做生意,讲的都是蒙语和俄国话!那是三条舌头的商人啊!”

古海爹问古海娘:“段老财怎么样?他家的院子我还从未进去过呢。段家的人也太牛气了。”

“哎!段老财小宅院可好着哩!三进的院子地上见不着土,全铺着灰砖,出檐和明梁也都漆画得美着哩!”

“有多美?——有史财东家的宅子美气?”

“哎,要比史财东家段老财可就差远了!”

“是哩,不能比!史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大盛魁的财东!段家算什么,你知道不?”

“当然知道,段财旺他爹在归化城开了制马衣的店,几十年闹下十几万银子后就把马衣店盘给了人,回小南顺来了。”

“对。放在台盘上称一称,他段家不过是那种长着一条舌头的吃穿刚够的小商人。他家那三处院子,说实话只有一半是挣下的,那另一半是从嘴里和身上省出来的。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这话倒不错,段老财家的俭省在小南顺是出了名的。一年四季,除了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正月初一至初五过大年,还有元宵节那天能见得着肉,其余的日子段家上下,包括段老财本人一年四季不舍得吃一点肉!也太抠!”

“所以人们才叫他‘疙促老财’呢!”古静轩说,“段老财只不过是一只鸡!”

“咋就比成鸡了?”

“我是把他和凤凰比的。三条舌头的商人是凤凰,闹钱无数!”

“那咱海子将来就是凤凰?”

“你说对了!只不过是眼下咱海子还羽翼未丰,不用多,再过三年之后你再看咱海子是什么成色!哼!他段财旺算个甚哩!将来小南顺的首富大老财是咱古家!”

“我看也差不离!”

“不是差不离——就是!”古静轩坚决地把妻子语义含糊的语句改下过来,“他段老财不是三外三讲的院子么,将来我古家要盖起四外三讲的院子!屋脊也要高出他一尺。”

“盖四处院子做甚?”

“怎么,你当我和海子是单传,咱古家子孙后代就都是单传呀?杏儿她那身子还不给古家生个五男四女的?杏儿要没那能耐,我就给海子娶妾!反正古家有了钱以后人丁也得旺起来。钱还不是人挣的?记住我的话——有了人才能有钱!”

“这话说得早了点儿……”古海娘琢磨着丈夫的话,突然间有点醒悟了,问,“哎——这么说那谋上他张婶宅基地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了?”

“这你就又猜对了。”

“这……不合适吧?”

“我不是说现在就要做的,当然这会儿她张婶不死心,可再过三年五载,再过十年八年张有要是还不回来呢?他张婶到那时候还会死着一个心眼儿等下去吗?总有一天她会守不下去的。”

“这也倒是实情。”

“对了。咱是先把事情想到了,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打听着,一旦她张婶心思松动,她那宅院别落在别人手里。”

“哦——你要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说到兴奋处,古静轩披着衣服下了地,重新把熄掉的油灯点着了,托着油灯,跟拉着鞋走到山墙跟前。

古海娘不解地问:“深更半夜的你这是要做甚?小心着凉哇。”

“我让你看样东西。”

古静轩把挂在山墙上的一幅字画摘下来,拿手抓住挂字画的钩形铁钉拧了几下就势一拽,一扇伪装得极巧妙的门就被他拉开了。古静轩从墙上的小暗室中取出一个棕色的油布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纸。

“这是什么?”

“图纸。”古静轩把油灯交给妻子。

“爹留下来的那张盖宅院用的图。”

“不,是我重新画的。”古静轩说着把被子推推,在炕上腾出一块地方铺开图纸,他拿手指指图纸说,“爹留下的那张图纸废了,不能用。我画的这张图上是四处三进的院子呢。”

“啧啧啧,想不到你还真有点心眼呢!”古海娘称赞着丈夫,把衣服在肩膀上披披好,兴味极浓地欣赏着丈夫的作品。许多地方她看不懂,古静轩就耐心地把图上的圈圈点点和直的弯的粗的细的的毛笔画下的线条都代表着现实中的什么一一讲给妻子听。末了,古静轩指着图上的四座院子中心各写着的一个字排儿念给妻子说:“这几个字是——福——禄——祯——祥。”

“什么意思?”

“这是咱四个孙子的名字,将来他们每人占一处院子。”

“啊哈,你连孙子的名字都给起好了?”

“你以为咋的,依照姓氏的规矩,我这辈子是双名,海子那辈是单名,到孙子他们就又是双名了。四个孙子就叫古诚福、古诚禄、古诚祯、古诚祥……”

不久,晋中大地普降了一场喜雨,田里的麦苗在一夜之间就顶出了绿油油的芽。古海娘和媳妇下地锄草,婆媳俩并排蹲在麦垄里,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着话一边朝前挪着。古海娘把公公给四个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孙子起名儿的事说给了媳妇。

杏儿一听倏地就脸红了,说:“爹也是的,海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倒把孙子的名都给起好了,还四个呢……”

“还害羞呢?”婆婆打趣说,“自己又不是初嫁过来的时候,不懂事。这一晃过去都七八年了,也算是老媳妇了!赶明海子回来,你可知道怎么做了?”

“知道了……”

杏儿点点头,望着眼前油旺旺的小麦嫩苗,她心里下着决心:“等你海子回来,看我不把你狠狠地……”

过了一会儿杏儿独自悄悄地哭了,她又想到了,七年多没见面海子早不是走的时候的样子了。该长成一个七尺高的大汉了……就怕是还没等她狠狠地把海子怎么怎么样了,就已经被海子狠狠地那个了……血液在她的身体内奔腾,像汹涌的激浪冲击着她的心,那心热切难耐,把她的热情释放出来,就是一首歌:

家居在太原,
我爹他叫孙里;
生下我一枝花,
取名孙玉莲。
玉莲我一十六整,
刚和太春配成婚;
好一比蜜蜂见了花,
心中喜盈盈……
……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路口。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可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那个人儿多,
能给哥哥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舱,
你可不要坐船头;
河上那个风浪大,
小心跌进河里头。
……

薄云蔽日,天空中飘着一些细碎的散雪,被风吹得唰唰拉拉地扑在人们的脸上和身上。沿着自然形成的宽阔的库伦—恰克图大道,一支大约由二十多人组成的马队簇拥着一辆俄罗斯三驾四轮马车在向前疾驰。马车的车辕很长,一个上年纪的蓄着大胡子的俄国老头坐在高高的车夫座上驾驶着马车。老车夫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把长长的鞭梢在离他很远的马头上抽响。四只车轮飞转着辗压着大道上的积雪,发出吱吱嘎嘎隆隆的轰响。

大掌柜身穿貂皮大氅,头戴北极褐狐皮风帽,舒舒服服地仰靠在座位上。车篷的后面和左右两侧都是密封的,顶部呈半圆形,都由厚厚的绿色俄国毛毯围着,前面的视野很开阔。大掌柜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摇晃着,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缝间撒向广阔的恰克图原野。这里是中俄边境地带,远处的山峦间有幽绿色的松树的绿影在闪现。一片杂乱的马蹄声陪伴着沉思的大掌柜。

在大掌柜身旁坐着一位中年俄国人,灰蓝色的眼睛白皮肤,头戴一顶黑猫皮的西伯利亚软帽。他叫彼夫佐夫,是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之一——伊尔库茨克公司驻库伦分公司的经理。大掌柜乘坐的这辆俄式的三驾四轮马车就是彼夫佐夫提供的。出于对归化通司商会最高领导人的尊重,彼夫佐夫在得到大掌柜到达库伦消息的当天,就到大掌柜下榻的大盛魁库伦分庄拜访了大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是与大盛魁打交道有一百年历史的老相与,大掌柜王廷相和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在个人之间也是极为熟识的老朋友。熟知这一切的彼夫佐夫提出以他们公司的四轮马车代替大掌柜从归化带来的双轮单辕中式马车,大掌柜欣然接受了。而陪大掌柜前往恰克图对彼夫佐夫来说就是礼貌必须的了。

古海骑着马跟在四轮马车的旁边,后边跟着负责保卫工作的薛拳师和他的两个徒弟,再后边是库伦办事大臣贵斌为示友情派出的三名官役,以及大盛魁库伦分庄和恰克图分庄上由二掌柜盛祯派来的专门迎送大掌柜的掌柜和伙计。总共十八个人,全都骑着马。

队伍爬上一座被薄雪覆盖着的高坡,鸟巢似的恰克图全景就呈现在了眼前。古海兴奋地靠近大掌柜的轿车大声问道:“前边就是恰克图吧?——大掌柜。”

“是哩,是哩,这就是了!”

大掌柜在座位上欠起身子,也显得挺兴奋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凹地间的那一片建筑群。

大掌柜的一双手早在几十年前就冻掉在西伯利亚雪原上了,这会儿何以又有一双手长出来了呢?这就要说到古海。这个脑瓜玲珑剔透的小子,不管什么事一旦由他做出来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王福林跟了大掌柜那么多年,是颇受器重的一个贴身伙计,但是王福林在大掌柜身边日夜侍候着对大掌柜的那双残废的秃手硬是熟视无睹。后来接替王福林工作的那几位就更不要提了,尽皆愚钝之辈,一个个没干上几天就被大掌柜撵跑了。只有到了古海,这个鬼精灵,跟了大掌柜不到一年的工夫,七鼓八弄的竟然拿细牛皮做出一双假手给大掌柜装上了!这大概也与他入号前在姑夫姚祯义的鞋店里帮忙对皮革的性质熟悉有些关系。那双细牛皮的假手做得惟妙惟肖,手指头和手掌都自然弯曲着,右手的大拇指还微微翘着,极为逼真,还拿颜料把一双假手染成了肉色。不了解的人乍一看根本不会以为大掌柜装着一双假手。那右边的假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留有一个小槽,正好插一支小勺把,吃饭时大掌柜像俄国人似的以勺取食甚为方便。

后来大掌柜在和人谈到古海和他的关系时,说:“这小子跟我有缘!”小古海的善解人意无以复加,无人可及。跟大掌柜日子久了,他就好像变成了大掌柜肚子里的一条虫似的,大掌柜刚刚觉出一些口渴,古海就已经把茶杯捧到他的面前了;大掌柜刚刚觉得喉咙痒想抽袋水烟过把烟瘾,古海就已经把烟袋里装好了烟丝连火绒都点燃了。一切都顺心顺手,就好像大掌柜又多长出两条腿、两只手、一颗脑袋。生活起居的不便感觉顿然消失不说,古海往往还在生意上想出好多点子,为大掌柜省却了不少脑筋。如此这般自然是极得大掌柜的欢心。

二掌柜盛祯带领着大盛魁恰克图分庄所有的掌柜和伙计,站在买卖城的门口迎接大掌柜的到来。

在平常的日子里只有持有部照商凭的商人才能进入买卖城,有兵士设卡验证。现在正是年节,恰克图的督署衙门下令解禁三日,附近的牧人、僧侣,甚至三百多里以外的库伦人都乘着马赶着车来到买卖城看热闹赶年节。

恰克图的年节之所以特别地吸引人,还是因为春节期间会有数以千计的俄国人从俄方的买卖城和几百里以外的伊尔库茨克赶到中方的买卖城里来与中国人共度佳节。这习惯已经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了。正因为如此,中国人的买卖城内,商人们是放假而不关门。所有的店铺、住宅的门上和屋子的窗户立档上都贴满大红纸的对联和单联;在买卖城的各条街道的十字路口的街道中段有较大字号的地方,悬空挂起了一道道三色纸的彩帘,彩帘的下端剪成锯齿形,上面写着斗大的毛笔字,都是“三阳开泰”“恭贺新禧”“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之类的年节吉言。

督署衙门的规定是春节的初一至初三中方买卖城开禁三日,而实际上腊月二十九日这天关卡上的岗哨就已经全撤了,减去了查验证件的繁琐手续。大掌柜的马队在男女老少的俄国游人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拐进一条街,走进了一座带有回廊的庭院。后来古海知道这种房子的结构深受俄国建筑的影响,在房子的四面都开有门和窗,和俄国人的商栈极为相似——这就是每年吞吐货量都在几千万以上的大盛魁的恰克图分庄了!大盛魁所有销往俄罗斯的货物,包括福建、湖北、湖南的各类茶叶,江浙的丝绸织品,山东的丝线,江苏宜兴的瓷器,河南、河北的土布……最后都是由这个分庄吐出的;而俄罗斯皮货、毛毯、标布、金沙、粮食、药材、哈喇……也都是由它吃进的。一溜十间开间的房子是店铺,它只设货架没有柜台,是开架的。实际上把它叫做货品陈列室才更准确,它是供俄商看样定货用的。在房间宽敞的地上摆着桌子、椅子和凳子。适逢年节,各张桌子上都堆满了点心、糖果和传统的中国油炸食物,许多俄国人——大部分并非是商业伙伴甚至都不是商人……坐在桌子旁边,热情的伙计们笑容满面地招待着客人,请客人吃东西喝茶,伙计们说话使用的都是俄语。伙计们乐呵呵地在客人中间穿行着,跑来跑去忙得不可开交。

店铺后面连着账房和卧室,旁边是高大的库房。账房和卧室面积都很小,因为习惯上谈生意接待客人都是在店铺里进行。现在店铺里挤满了前来恭贺年节的俄国人,而且先到的客人还未离去后来的客人就又进了店门。不断地传来那种卷着舌头说汉话的恭喜声——“恭贺新禧”“新年发财”“羊年大吉”……恰克图的俄国人都熟悉中国人的习俗,也都会讲一些简单的汉语。

盛祯把大掌柜请到账房中坐。账房里只有一张俄式的大长条桌子,十几把椅子,大小掌柜和彼夫佐夫坐定之后许多人就只好站着了。房间里挤得密密匝匝,谁要出进都要侧着身子走路。

刚刚给大掌柜沏上一杯茶,就有一个小伙计报告说:“盛掌柜,伊尔库茨克公司波波夫总经理前来贺喜!”

于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让开一条路,请贵客进入账房。伊尔库茨克公司的总经理波波夫五十多岁,矮胖的身材非常结实,灰眼睛大脸盘,蓄两片浓密的髭须,一进门便依中国人的礼节抱拳施礼,用汉话说道:“恭喜恭喜!——大掌柜新年好!各位新年好!……”说着伸开双臂将大掌柜抱住,毛茸茸的大手在大掌柜的脊背上使劲地拍着。波波夫的外貌看上去与其说是俄国人还不如说是更像中国人呢,他的皮肤很粗糙,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点子,说话时喉音很重。后来古海知道,波波夫是通古斯族的一支部落的后代,他们的部落抛弃萨满教改信东正教的历史还不足五十年。从动作和心理习惯上看,他完全是个东方人。

一个头戴制帽的俄国小伙子把一个扎着彩带的礼盒捧上来。

“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请收下!”波波夫接过礼盒亲手把它交到大掌柜的手上。

“谢谢了!……请坐!——请坐!”

大掌柜用俄语说。

房间里显得更加拥挤,主人和客人互相说着话,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汉语,气氛也更加热闹了。

中方买卖城内人声熙攘,卖艺的、演杂技的、变戏法的,在街道的交叉路口上吸引了成千上百的俄罗斯男女。锣鼓和唢呐声拼命地放出最高的音响,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夜幕降临,城内的各个角落响起了爆竹的爆炸声;五彩缤纷的礼花腾空而起划破黑色的夜空,继而又像万道彩色的瀑布从天而降。礼花引起俄罗斯男女的一阵欢呼。尽管寒气逼人,他们都被冻得脸色发红,但依然兴致盎然。

在中国传统的大年夜里并不是所有的俄国人都是来游玩看热闹的,精明老道的波波夫趁着贺年节的机会与大掌柜谈成了一笔粮食的生意。

粮食——主要是小麦和豆类,历来在俄国对中国的出口商品中占有很大份额。一连三年中国内地农业生产平稳,使俄商对华出口粮食的数量停滞在一个低水平上。恰克图的贸易形式主要是以货易货,中国不需要俄国的大量粮食,但是俄国却是缺不得中国的茶叶,俄方的皮货与其他物品无法与茶货抵平,自然就出现了逆差。俄国政府又有令不准白银出口,结果就造成了俄国各个公司,尤其是以经营粮食为主的伊尔库茨克和托博尔斯克公司大量粮食的积压。由于对情势的预见不准,储备粮食的仓库不够用,三年之内俄商在粮食生意上遭受的损失颇重。谈判是在分庄厨房旁边的餐厅进行的。由于大盛魁铁的传统规矩——年夜的食谱上只有小米熬稀粥这一道菜,厨子在把一大锅稀粥熬好之后,就找朋友打牌去了。

没有厨子无法做菜,而且什么佐料都没有准备,盛掌柜有些犯难,就把一个伙计叫到跟前说:“你去赶快把胡师傅找回来!咱们自己喝稀粥没得说,可怎么能给俄国客人往桌上端稀粥呢?!”

“你要做什么?”波波夫问盛掌柜。他没听清楚盛掌柜吩咐那伙计些什么话,但从表情上他猜到了盛掌柜的意思。

“我让他把厨子找回来。”

“你看——我就猜到了,不必,不必了!”波波夫说,“与大盛魁打交道几十年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老相与了,你们的规矩我知道的!新年佳节不吃美味佳肴,只喝稀饭,纪念先人创业的艰苦,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欣赏!而且我波波夫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客人,是朋友!我非常愿意与你们一起喝中国的小米稀粥!让我们一边喝稀粥一边谈生意,别有一番情趣的。”

盛祯看看大掌柜。

大掌柜说:“照客人的话做——上小米稀粥!”

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粥,每人面前一碗。大家一边喝着一边说话。结果一笔十六万担小麦的生意在喝稀粥的唏唏溜溜的伴奏之中谈成了。这一年中国中原各地的小麦生产是个丰年,这是早在秋初就将山西、山东、河南、河北、陕西以及宁夏省的信息汇总后得出的结论。中国市场上并不需要大量的俄国小麦的进口。这一点大掌柜给波波夫讲清楚了,所以要他的十六万担小麦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友情的考虑。历史上伊尔库茨克公司在俄国专事对华贸易的六大公司中,是以经营西伯利亚小麦为主项的,皮毛出口在其业务总量上占不到四分之一;他的大量现金都投入到了小麦收购上了,如果中方不要他的小麦,波波夫就无法补平进口中国茶叶带来的逆差。在中国市场并不很需要小麦的时候进口了伊尔库茨克公司的十六万担小麦,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体恤的举动,为此波波夫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作为回报,他将小麦的价格压低二厘,并且保证提供一级的新粮。最后签约的时候双方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和俄方的波波夫总经理和彼夫佐夫在场。俄方提出对谈成的小麦生意的数量和价格进行保密,大掌柜答应了。

波波夫是西伯利亚土著居民的后代,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广袤而又寒冷的西伯利亚土地上,他们从事捕鱼和狩猎,过的是茹毛饮血的蒙昧生活。他们用自己猎获的海豹皮、海象牙、貂皮和珍贵的北极褐狐来换取中国人的砖茶、大布、瓷器等生活日用品。与中国人的交往使他们从蒙昧原始的生活状态摆脱出来,并且学会了经商。

俄罗斯人到来之后对西伯利亚当地居民采取歧视的态度,把他们称作是异族人。而这些西伯利亚当地人富裕起来之后,就送给他们一个绰号——西伯利亚小贵族。小贵族的称谓是区别于那些俄罗斯的真正贵族而言的。这里面当然就包含着瞧不起他们的意思。这些历史的原因造成伊尔库茨克公司、图拉公司等一些由西伯利亚渔猎民族的后裔组成的对华贸易公司与莫斯科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等一些由俄国欧洲部分的城里人和哥萨克后代组成的公司之间的矛盾。不久前,后者曾经在圣彼得堡掀起过一场“镇压西伯利亚小贵族”的运动,给这些西伯利亚籍的商人冠以“蔑视皇权”“恣意妄为”的罪名。但是他们没有成功。“西伯利亚小贵族”在两百年与中国商人的交往中已经积累起巨大的财富,光是波波夫家族的财产总额就超过了一千万两白银,而且在政治上他们也具有相当的实力。波波夫家族在半个世纪之内一直担当着俄国六大对华贸易公司的大本营伊尔库茨克市的市政要职。直到现在该市市长一职仍为波波夫的一个堂兄担任。波波夫家族成功地贿赂了俄国财政大臣维特,取得了维特的支持和保护,挫败了被他们称作“欧洲贵族”们发动的镇压运动。

大年初一的上午,托博尔斯克公司、图拉公司、莫斯科公司、喀山公司、阿尔扎马斯、伏罗格达公司,包括关系非常敌对的巴达玛耶夫公司的人先后都来登门拜年。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到达恰克图的消息作为一条重要的商业信息以最快的速度在俄国商人中间传开了。所以到大盛魁分庄来拜年的全都是各家公司里决策的首脑人物,他们都希望在中国人贺年节的时候同时能就一些实质性的业务问题与大盛魁的最高决策人进行磋商,最好能借这个机会谈成某项大生意。结果是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从早晨开始贺喜拜年的人就不断——当然也包括买卖城内的中国商人,一拨接着一拨。后到的客人连坐的凳子都没有,就在账房或者店铺的地上站着和主人谈话。账房和店堂的桌子上堆满了客人赠送的各式各样的礼物。俄语的、汉语的贺喜寒暄声交织成了一片。结果出现了这样的喜剧场面:俄国客人一进门抱拳施礼,满口的“恭喜发财”“羊年大吉”……也不管从屋里出来的人是谁,只管施礼抱拳满口吉言,常常是正要进门的和刚要出去的人在门口相遇,全都是俄国人,大家也都点头哈腰地向对方恭贺年节。拜大年把俄国人都拜昏了头。这场面让古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古海感到格外高兴的是,大年初一下午他看到了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当他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俄国商人一颠一瘸地朝分庄走来的时候,一下子就猜到了那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是莫斯科公司的副总经理,中等偏高的身量,身材很匀称,灰蓝色的眼睛和他的儿子像极了,金黄色的稀疏头发在额顶上梳理得整整齐齐,面色白净,蓄着两片干净的髭须,很有些绅士风度。康达科夫手里抓着软细羊羔皮帽子一边在自己胸前匆匆忙忙地画着十字,一边抱拳施礼向在门口的伙计们贺喜。

“你是米契诃的父亲——康达科夫先生吧?”古海向客人行了礼以后直接用俄语问道。

康达科夫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微张着嘴上下打量起了古海,眯缝着眼睛脸上现出一种竭力回忆的神情:“是啊……可是,您是谁?”

“我叫古海,哦——也叫古元龙,”古海笑着说,“我是您儿子米契诃的朋友!”

“古海——古元龙……”康达科夫在记忆中搜寻着,脸上还是一副迷惘的神色。

“难道您的儿子没有和您谈起过吗?四年前,在我们中国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城市乌里雅苏台,莫霍夫的小商店……”

“是的,您怎么会知道?”

“是米契诃闲聊时告诉我的。”

“噢!我知道……”这一下康达科夫终于想起来了,高兴地伸手抓住古海的肩膀摇晃着说,“不错,是在乌里雅苏台!你就是大盛魁那个年轻的学徒古元龙!——米契诃经常给我讲起你的。因为你,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日子过得很愉快。”

“米契诃为什么没有来?他还在您的公司里工作吗?我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不,米契诃回到莫斯科不久就入伍了,现在在黑海岸边上与土耳其人打仗呢……在为我们的沙皇卖命。”

康达科夫是一个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为人正直做事也公道。下午的时候俄商该来的也都来过了,买卖城内别的中国商人来拜年,盛掌柜安排分庄的其他掌柜在店堂里接待。这样康达科夫就得以在账房内安稳地坐下来与大掌柜和盛掌柜谈一谈生意上的事情。康达科夫想与大盛魁做一笔有关小麦的生意,他刚刚提了一个头就被大掌柜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国内去年小麦是个丰收年,也没有战争发生,不需要粮食进口。”

“可是伊尔库茨克公司屯积了上百万普特的粮食要卖给你们的!”

“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法。”

“伊尔库茨克公司!……哼!这些可恶的小贵族,欺行霸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控制了整个东西伯利亚市场,还贪得无厌地要把手伸向西西伯利亚和欧洲城乡。他们高价收购小麦,想达到垄断的目的。”

一说到“西伯利亚小贵族”,康达科夫情绪就激动起来。大掌柜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都是你们俄国人内部的事情,康达科夫先生,我们中国人无权过问……”

关于粮食的事情大掌柜一个字不提,甚至连边儿都不擦一下,是一副决绝的态度。而事实上呢,古海知道大掌柜这次到恰克图主要就是来谈粮食生意的,早在去年的夏末秋初大掌柜领导的二十八家归化通司商号就在与俄商接触的过程中纷纷放出吃进小麦的意向,但是都迟迟不动。俄国方面的六大公司都准备了大量的小麦打算卖给中国人。中国商人早就探得俄国的东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和欧洲的农田去年风调雨顺,小麦大面积丰收。拒绝谈粮食生意和拖延,目的是为了俄商各公司之间的内讧更加激烈,最后达到压价的目的。小麦是传统的项目,每年都是要吃进的。

大掌柜把话题引向了开辟俄罗斯西部茶叶市场的问题上来。传统的砖茶市场主要在西伯利亚,而俄国广大的欧洲部分的农村和城市并不饮用砖茶。他们习惯饮用绿茶、红茶、白毫茶、花茶、木墩茶和千两朱兰茶,也就是俄罗斯所说的“细茶”。俄罗斯人认为自己比异族人来得文明高贵,异族人只能吃粗糙的砖茶,只有他们才配饮用来自中国南方的“细茶”。只是“细茶”较砖茶在价格上要昂贵得多,包装运输上也困难些,历来不被茶商重视。这样就造成了俄国的欧洲部分的城市和农村,把中国“细茶”视为奢侈品,在城市只有那些有地位的政府官僚、世袭的勋爵、新生的资产阶级、商人,在农村只有那些农场主、教堂的高级牧师和退役回乡的军官,他们才有资格饮用“细茶”,而广大的农民(包括自由人和农奴)、城市市民只能以自制苏打水做常年的饮料。

康达科夫的莫斯科公司目前正在致力于开辟新的“细茶”市场。这个主意是二掌柜帮着康达科夫想出来的。康达科夫也好,其他的俄国商人也好,他们与中国商人的来往根本就不是一般局外人想象的那样,一年中间有几次见面,只要一坐下来就谈生意,严肃着面孔讨价还价,为一种货品的价格、质量争得面红耳赤。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中俄双方的商人各自住在相隔仅一百步的两个买卖城内,他们之间的交往频繁随便得就像中国内地的大村庄一样,随时都可以到对方的店铺里去闲坐聊天。主人要是为什么事情忙不过来,完全不必顾虑陪客人的事情,客人自己去沏茶,去拿主人的叶子烟来抽——自己照顾自己。双方都是如此。有时候他们聚在一起玩一种投骰子的游戏,可以从傍晚一直玩到第二天早晨。带赌注的投骰子的游戏在恰克图中俄双方的买卖城里是十分盛行的。

大年初一大掌柜不愿意把一年中间只有一次的节日气氛搞得过分板滞,在与康达科夫谈到开辟“细茶”市场的事情不久,就提议说:“据说这几年投骰子在恰克图很盛行,我们来玩一把好不好?”

“好啊!”康达科夫立刻就响应了,他对投骰子特别着迷,“我早就手痒痒了!”

拉开架势玩儿,空气也活跃了。二掌柜盛祯亲自找来一块俄国毯子,铺到桌子上,吩咐伙计给沏上白毫红茶。大掌柜、二掌柜、康达科夫,四个人是三缺一。大掌柜向周围看了一圈之后把目光投向身边站着的古海说:“你来!——别站着了,坐下来顶个缺。”

古海犹犹豫豫地坐下来了。入号八年了这是头一次与大掌柜、二掌柜并肩坐在一起。平时里总是站着侍候掌柜,端茶、倒水、点烟、开门、撩帘……这一套他做惯了。突然让他与掌柜子们坐在一起玩儿,古海就显得特别紧张,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骰子是海象牙刻成的,六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个红点;投的时候嘴里还要同时喊出一个数,待骰子滚了两圈稳住了,冲上一面的点数与你喊出的点数正好相同,就算是赢了,否则就是输。喊出的点数与实际的点数相差越多就输得越惨。实际上这种游戏是专门为赌钱发明的,不带赌的玩儿就一点意思也没有。康达科夫说:“你们中国人平日里太古板!尤其是山西籍的中国人。”

“没有办法,”盛掌柜说,“人性即是如此。”

“你们根本不明白带上赌注以后的那份刺激有多么有趣!……五点!”康达科夫说着投出骰子,“啊哈——我大赢了!”

“康达科夫果然玩得好!”大掌柜赞叹说,却并不兴奋。

“要是在别处,我这一下就厉害了,”康达科夫说,“也许是一块中国元宝,也许是一头两岁的犍牛就归我所有了!有一次我和‘壁光发’的牛掌柜玩儿,牛掌柜一骰子投出去居然赢了什么?你们猜猜!”

“是银两?”

“不对。”

“是茶驮子?”

“不是。”

“是骆驼?银票?”

“都不是——是女人!是一个漂亮的乌克兰姑娘!”

“人是活的……”古海很不理解,“怎么赢来赢去的呢?”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康达科夫很神秘地向古海眯眯眼睛,“乌克兰姑娘可是妙极了!她叫柳笆,是我们一个俄国商人养的小情妇,这么一下子就归了牛掌柜了。牛掌柜在我们那边买卖城的外边给柳笆买了一所房子让她住,牛掌柜每星期都要到柳笆那里住两天。真是妙不可言其乐无穷啊!哈哈哈……”

古海被康达科夫笑得很窘,脸涨红着。他偷偷看看大掌柜,发现大掌柜的样子也很尴尬,再看二掌柜也是挺不自然地在干笑。

大掌柜把话岔开了:“康达科夫先生,听盛掌柜说你们的莫斯科公司在开辟‘细茶’市场方面很有进展,是这样的吗?”

大掌柜向康达科夫问话的时候使用的是俄语。一边玩儿一边聊,大家在不自觉中所操的语言一会儿是汉语、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又是蒙古语,就像是做农活的农民放下筐子、拿起锄头怎么方便怎么来,需要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

康达科夫沉吟了一会儿使自己从玩笑中清醒过来,回答说:“我们遇到的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问题。当人民把‘细茶’当做奢侈品的时候,是很难大量销售的。”

“习惯是逐步形成的,也是可以逐步改变的。”大掌柜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千百年只习惯穿自己家织的土布,但是这些年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中国人中间已经有九成以上的人改穿洋布做的衣服了。你们莫斯科公司提供的俄国标布的数量逐年提高就是很好的证明。我希望中国‘细茶’在俄国的西部也能像俄国标布在中国市场那样为广大人民接受,成为畅销的产品。”

“那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在价格上。就以布匹来说,俄国标布之所以受中国人的欢迎,是因为中国土布外观赶不上俄国标布,价格还不便宜。可是中国‘细茶’就不一样了,它的价格太昂贵。”

“这和数量有关系。现在你们进口的中国‘细茶’每年连两万箱都达不到。倘若你们进口中国‘细茶’也像我们的砖茶一样,动辄就是十万二十万担的数,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

“我认为俄国的砖茶市场在一百多年的过程中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格局,六大公司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再下多大功夫也不会有太大的出进。”盛祯说,“对你们莫斯科公司来说,聪明的做法还在于开辟新的市场。你们做中国‘细茶’生意是有地利之便的。只要你们达到一个数量,我们中国方面可以采取办法限制其他俄国公司进口中国‘细茶’,保证你们独家经营!还可以有一些其他的优惠条件。”

“我很想听听你所说的其他优惠条件。”

“比如说,我们可以考虑不赚钱,甚至赔一些钱进口你们的粮食。这个道理很简单,正像你们俄国人卖给我们标布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在标布和其他纺织品的出口上并不赚钱,有时候你们从英国人、德国人那里转手棉纺品,换上你们公司的货签,搭上了运费和双重的税收,这些生意肯定是赔钱的。但是你们巩固了与我们的关系,占领了市场。更重要的是在回程货上你们找回了损失。现在我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赚钱甚至赔钱也愿意把中国的‘细茶’卖给你们。实际上在营销‘细茶’的问题上,俄国的六大公司中间只有你们莫斯科公司有这个能力。正像大掌柜所说——你们占据着地利,可谓得天独厚。”

“那么,你们打算在价格上再让出多少呢?”

盛祯望望大掌柜。大掌柜拿两根假指头很巧妙地夹住骰子,在眼前欣赏着,突然把骰子抛在毛毯上,说:“一点!——”

“不!——是三点!”康达科夫抢在骰子落定之前说。

骰子落定,果然是三点。大掌柜自嘲地摇摇头,说:“你赢了!——康达科夫先生,我们在‘细茶’的价格上再让你三厘!但是要数不低于三万箱。”

“好——我们成交了!”

康达科夫说。

那天在玩骰子游戏的时候,古海在康达科夫猜中了“三点”之后,听到康达科夫说:“好,我们成交了!”这时候古海笑着冲康达科夫点点头表示祝贺,同时把椅子向后挪挪站起来,他知道接下来掌柜子们就会对货物的交货时间、运输路线等问题具体商定,这些都属于高级机密,这一类的会谈不单是像他这样的还未出徒的伙计不能在场参与,就连那些总号内的分庄上的非主要负责掌柜都无权知道。这是规矩。

骰子亮着红三点的一面停在桌子上不动了,依照顺序应该是二掌柜盛祯投骰子。二掌柜没伸手,吩咐立在他旁边的小伙计说:“拿茶壶茶碗来!”大家都明白掌柜子们要谈重要事情,账房里的三个伙计和两名分庄上的掌柜都自动起身朝外走。古海也一起往外走,在门口他被大掌柜叫住了。

“古海,你回来。”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古海回到大掌柜身边弯着腰问。

“没什么事情,”大掌柜说,“你坐下。”

古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大掌柜说走了嘴。他疑问的目光从大掌柜平静的脸上移向二掌柜盛祯,想得到个证实。就见盛祯掌柜也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于是他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大掌柜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你坐下,听听我们谈生意。”这一次大掌柜很明确地说清楚了自己的意图。

古海坐下了。盛掌柜身边的伙计把茶壶、茶碗拿盘子端上来,退出去了。桌子边上只有大掌柜、盛掌柜、康达科夫和古海四个人。盛掌柜亲自走到账房后面的木柜子跟前,拉开门,把一个小巧的上着一层墨绿色釉子的瓷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古海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坐在大掌柜的旁边。这种掌柜做事伙计在一边坐着看的局面使他很不自在。他站起来,对盛掌柜说:“您坐着,我来沏茶!”

但是盛掌柜朝他摆了一下手,说道:“你不懂。”二掌柜像寺庙里大喇嘛做佛事似的庄重着面孔,把预备好的圆柱形木炭放到铜茶炊中间去,很熟练地倒了一点煤油,燃着了。然后抓起一把绿色的朱兰茶投进去,冲上冷水,盖上壶盖。做完了,目光在俄式的铜炊上欣赏着,拍拍手说:“好了,等一会儿就能喝了!”

“的确,这一切你都做得非常地道。”康达科夫赞许地摇着头,用汉语夸奖盛掌柜。

“是跟你们俄罗斯人学的。”盛掌柜重新坐下,把一个精致的装着好几种烟丝的木头烟盒往康达科夫跟前推推。木制烟盒像普通的调料匣子,里边隔开好几个格。“抽曲沃烟还是水烟?”

“当然是曲沃烟。”

康达科夫拿出自己的小烟袋,捏一撮曲沃烟丝塞到铜烟锅里,在划着火柴还没有点着的时候,问大掌柜:“要我提供空白执照吗?”

“当然要。”大掌柜说,“既然是我们为贵公司提供茶货,为什么要从别人手里搞空白执照呢?这么做岂不是太见外了吗?”

“还有运货的小条,也由你们一并办好吧。”盛掌柜补充说。

“驼队计划走什么路线?”

康达科夫在自己喷出烟雾后问道。

“走归化——乌里雅苏台——唐努乌梁海——比斯克一线。”大掌柜说,“你必须派人准时在乌兰木图山口接应驼队。边境上的中国方面卡伦不用你们管,但是俄国卡伦的事要你们负责。”

“俄国卡伦的好处费用得你们出。”

“可以。但是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我们就不再另付银两了!”

“好吧。”

“一千五百两。”

“这要你体恤了!——康达科夫总经理。你知道的,中国‘细茶’不是从汉口起运的,而是由我国长江以南的省份安徽建德起运。由汉口到归化就已设有六十四道厘金税卡,而由安徽建德又要增加二十九道厘金税卡,这样光是税收就会超过货价的!我们无利可图。”

“但是持有我们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小条穿越整个喀尔喀草原,你们再不用交纳税金了。这笔税金可是不小的数字!在这一大笔漏掉的税金面前,几百两银子用中国话来说就像是九头牛身上的一根毛一样微不足道!”

“这是两码事,有一句中国俗话不知道康达科夫听说过没有?”

“是什么话?”

“叫做——送人送匹马,买卖争分毫!”

“哦,哦……”康达科夫略作诧异很快就明白了,哈哈大笑着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话有道理,有道理!”

大掌柜和盛掌柜也一起笑起来。

“好吧,”康达科夫说,“就依你们,八百两银子。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对话非常简单。但古海知道,这场非常简单的谈话的内容却是非常不简单的,这是一桩实实在在的走私生意!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古海被眼前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大掌柜、盛掌柜和康达科夫,他们一个个平静得若无其事,就跟不久前玩掷骰子游戏似的。这情形使得古海反倒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怎么可能在如此平静如水的气氛中讨论一笔巨额的走私生意呢!要知道,就在古海陪着大掌柜到恰克图来之前,在临离开归化的两天前,张道台张国筌大人就在归化城东的孤魂滩处决了三名越境走私犯!三名走私案犯的首级被装进红柳编成的笼子里,当场被挂在一棵大垂柳的树杈上示众。每个人头笼子的下面都立着一块尺把长巴掌宽的白木条,上面写着他们各自的名字。朔风哨利,从人头上淌下的血被寒冷的空气冻结成了红色的冰柱,从那些首级的辫子上、胡子上垂下来。当时归化商界、驼运行的许多人都在场,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主要掌柜更是一个也没落下。他们都是由大掌柜按照张道台的吩咐通知前去观看对走私犯的行刑的。所谓杀鸡给猴看是也。张道台此举是专做给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的商人们和归化城里大大小小的养驼户们看的。

大掌柜王廷相在那次行刑大会上,代表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表了态,支持张道台的果决手段;告诫归化所有商人和驼户要遵守法纪不可恣恣意妄为……

可是现在,古海亲眼目睹了一桩大走私生意的全过程。打从入号伊始就受着号规严格约束的古海听惯了大大小小的掌柜对他做的经商一定要遵守法度的教育,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这份意外,这份惊悸,使得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疾跳起来,脸色变得蜡黄!咕咕嘟嘟的滚沸声在铜茶炊中响起来,香喷喷的热气蒸腾开着,古海听见盛掌柜说:“茶好了!来,康达科夫经理,你先品尝一下,看看味道是否正宗?”

康达科夫从盛掌柜手里接过盛了茶的茶杯移至唇边,拿双唇轻轻地咂着,说:“是很地道!不错,是地道的千两朱兰茶!”

“好,那就祝我们生意成功!”盛掌柜面带微笑向康达科夫举了举手里的茶杯,“以茶代酒了……”

“祝我们合作成功!”康达科夫说。

大掌柜拿两只假手夹起茶杯也向康达科夫举杯示意:“合作成功!”

古海的耳边响着掌柜们平静的语调。

是的,这一切对尚未出徒的古海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在短短八年的经历中,他只到过乌里雅苏台,来恰克图还是头一次。大盛魁上百名掌柜里边他能认识的只是很少数,那么拥有着几十个分庄、分场、分号工厂和近万名员工的大盛魁这部庞大的机器到底是如何运转的,他还远远不知道呢!而对于整个大环境来说,他就更是不甚了了。对于那沉重地压在头上的捐税和厘金他没有做掌柜的那份切肤的痛苦体验。大掌柜把他留在谈判桌上,就是为了让他对所有的这些能够逐步有个了解。当他惊讶得心跳嗵嗵脸色蜡黄时,大掌柜早把他的惶然神态摄入自己的眼中了。那时候大掌柜用自己深邃的目光在古海的脸上扫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在说:后生!做生意,尤其是做大生意,光靠小聪明是不行的,还要有胆量,非常时期要有非常的胆量。

古海根本不会知道,像与康达科夫谈的这一大宗“细茶”生意,分庄将来怎么过账!万金账上又如何记载!要知道朝廷是随时可能派员查账的。这笔生意不入账,将来进口的货物必然会出现大量的平余。这样在结账会议上对财东们也是交代不清楚的事情……这些疑团在他的心里一直壅塞了许多年。直到十六年后他本人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当郦先生把一本秘密的万金账簿捧给他的时候,他才晓得了这里面的折套。万金账上以密码记载着走私买卖,历年累计货额高达一千多万两白银之巨!而且大盛魁涉足有走私生意的历史比古海本人的年龄还长几倍!那时候古海已经在驼帮中间混了十几年,成了归化驼运界一个有名的走私高手,他在郦先生捧给他的秘密万金账簿面前还是自愧弗如,不能齐比。

他们在恰克图待了三天,日程挤得满满的。表面上看全都是些年节期间的酬酢盘桓场面应酬,从初一至初三夜里不是自家分庄的餐厅就是别家字号的餐厅,时光几乎全是在酒桌筵席上度过的,可是实质上大掌柜所会见的客人所谈及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涉及大盛魁切身利益的重要商务。三天的时间里大掌柜前前后后会见了归化二十八家通司商号驻恰克图分庄的负责掌柜,主要是协调伙伴关系,就进口俄国的粮食问题布下了一个八卦阵。粮食生意只谈不订,只说不收。

这个策略在初秋就已经通过归化通司商会二十八家商号内实施了,吸引了数以几十万计的小麦和豆类在俄国边境城市伊尔库茨克、托博尔斯克、下乌金斯尔、新西伯利亚等地的俄商的仓库中积压着。给俄商的深刻印象是中国人需要大量的小麦进口,而实际上真正签约卖给中国人的粮食连俄商囤积粮食总数的三成还未达到。眼看着粮食价格在下跌,弄到后来俄商对自己人从上海、天津以电报形式反映过来的中国粮食市场的情况都怀疑了。他们开始互相猜忌起来。结果是在秘密情况下粮食生意成交的只有伊尔库茨克公司、托博尔斯克公司、莫斯科公司和图拉公司。像莫霍夫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和巴达玛耶夫公司在整个冬季连一粒粮食的生意都没有做成,由于粮食的保管不善损失了几近一半!中国商人成功地给俄商以打击,算作是对俄商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一个回报。

离开恰克图的时候,大掌柜没有走来时的老路——经库伦返回归化,而是让分庄送他的轿车径直朝西南而去了。大掌柜他要到乌里雅苏台去巡察。茫茫大雪覆盖着多山的喀尔喀草原,一座接一座的山峦像白色的巨浪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凝固着;远处的雪岗在阳光照射下反射起一道道蓝色的刺眼的光芒;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河流,一切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小小的队伍迎着永远不变向的西北风前进,掩埋在雪层下边的砾石和草丛的塔头使轿车不停地颠簸着摇晃着。为了使轿车行驶得稍微平稳一些只好放慢速度,一天只能走一百里路。夜里就宿在野地,把积雪扫开扎下房子。但是大掌柜并不为旅途的艰难踌躇,一路之上精神健旺,视酷寒与风雪如家常便饭。

两年前左宗棠从俄国人手里收回了伊犁,西疆平定,给处于颓势中的归化通司商号带来了新的转机。西路复通于归化商人不啻是喜从天降,商城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自茶叶之路开辟以来,新疆广大地区即为归化商人的重要商品销售地。与恰克图的关贸和喀尔喀草原市场遥相呼应,归化商人把新疆贸易和在伊犁与俄商易货称为西路。西路贸易之吞吐量虽说是远不及北路的恰克图商埠和喀尔喀草原,但大盛魁设在奇台和伊犁两处的分庄每个账期亦有近百万银两的收益,不可小觑。为此大盛魁将原科布多分庄的坐庄掌柜于有发调往新疆奇台,原经营部的负责掌柜李坤被调往了伊犁,派北京分庄的王福林到了南疆,在喀什噶尔增设了一个分庄;从各分庄和总号抽调了六十多名掌柜和干练的伙计到新疆三个分庄去开展业务。

祁家驹祁掌柜被从汉口调回了归化总号,接替了李坤留下的空缺,负责城柜经营部事务。其他人员也因情势所需做了大幅度的调配。祁家驹由于在汉口马庄表现出色重新获得了大掌柜和城柜其他掌柜的信任,让他在管理经营部的同时协助郦先生照管城柜全局的事情,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风吹云雾一样渐渐消散。有祁掌柜和郦先生守着城柜的摊子,大掌柜心里踏实。所以去年大掌柜到新疆巡视,一去就走了九个月;今年又到恰克图和乌里雅苏台,少说又得七八个月。风云激荡世事多变,但不管时势如何变化,只要喀尔喀这个传统市场能够稳得住,大掌柜心里就不会慌。

《伊犁改订条约》的签定令人忧喜参半,喜的是曾纪泽在俄京圣彼得堡啮雪咽旃,期于不屈,终于争回了被崇厚划失的伊犁南特克斯河流域,收回了伊犁;忧的是俄国在西部喀尔喀的科布多和新疆乌鲁木齐等六个地方增设了七个领事馆!俄国人是官商一体,是以整个国家在和你做生意,为自己国家商人的利益、为商路、为港口、为税收,俄国人以政府的名义出面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惜动以刀兵。而中国的大清朝廷视商务为可有可无,只作壁上观。这就势必造成喀尔喀和新疆市场上的争夺更加激烈,这就是大掌柜的忧虑所在。大掌柜所以不畏辛苦连着两年在新疆与喀尔喀草原奔波,意即在此。

事实证明大掌柜的忧虑并非多余,他一到乌里雅苏台就看出了情势的紧迫了。伊万的西伯利亚分公司早不是若干年前刚开张时仅有一家很不像样的莫霍夫小商店了,光是在乌里雅苏台街面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个连锁店;除了莫霍夫商店位置稍差一些,其余那两个都在最繁华的正街上,占据了黄金地段。三个店都变成了专营店,莫霍夫商店只出售各种茶叶,另外两个店,一个经营百货,一个经营杂货,货架上摆放的全是来自俄国的货色!从日用的标布、呢绒、羽纱、钟表,到高档的金银珠宝、妇女首饰,以至寺庙里需要的宗教专用品,诸如佛灯、哈达、僧袍、法器……应有尽有。三个店都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单单是一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城里各条街面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俄国六大公司以及其他俄国商人所开设的商店。俄国人的数量激剧增加,俄国商人也不像初到乌里雅苏台时那样小心谨慎了,这一点单单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来,现在他们几乎没有人再像刚进人草原的时候大家都穿蒙古袍子了;语言也是如此,在商店里、在街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俄国人之间在用俄语说话,甚至商店里的店员在接待当地顾客的时候也常常使用俄语了。

一座四面坡顶的俄式的楼房已经在不久前完工——那就是俄国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领事馆周围用红砖的围墙围出一个很大的院子,两个全副武装的俄国士兵扛着枪面对面地站在没有搭顶的大门两边,给这座建筑物平添了一种威不可犯的色彩。

在领事馆的门口大掌柜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时候大掌柜正由王锦棠等分庄的众掌柜陪同着视察了乌里雅苏台的街市之后,一行人步行着返回分庄,就见一辆俄式的三套马车从俄国领事馆的大门里驶出来。马车嘎嘎吱吱地碾压着道路上的积雪擦着他们的身边跑到前边去。大概跑出有两丈远的距离车夫吆喝着刹住了车,一个矮墩墩的蓄着猫胡子的俄国人笨拙地跳下马车向大掌柜走过来:“哦!——对不起,请等一等……恕我冒昧,如果我没认错人的话,您该是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吧?”

大掌柜感到很突然,他上下打量着那个俄国人,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俄国人头戴一顶灰色的细呢礼帽,身穿黑色的西服套装,西服上衣内边露出紧裹在身上的白色衬衣的领子,粗壮的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古海也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俄国人的时候,就听见大掌柜说:“哦——这不是谢尔盖先生吗?”

“对,对,对——王总经理真是好记性!你好哇!”

“你好!你好!”

“谢谢你还记得我……”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完了大掌柜上下打量着谢尔盖。

“我怎么会忘记呢,八年前你和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在归化待了将近半年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还有伊万·伊万列维奇,我们两个人是作为代理人到归化城去的。时间过得真快,说话的工夫已经过去八年了!”

“是的,是八年了。”久别重逢带来的愉快是短暂的,眼前这个俄国人毕竟是当年给归化城的胡道台和商人们带来许多麻烦的那个代理人,大掌柜不无讽刺地问道,“不知谢尔盖先生现在是为谁做代理人?”

“不不不,我如今早不做代理人了。”

“那么,是经商吗?你还在巴达玛耶夫公司供职吗?”

“不,我离开巴达玛耶夫公司已经快三年啦,现在我在领事馆工作,”谢尔盖回身指了指领事馆的大门,“如今我的身份是我国政府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

“哦,真是想不到。”大掌柜已经语调冷冷地说。

“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是要去大盛魁分庄拜访王大掌柜呢——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你了!明天下午我们领事馆举行酒会,请王总经理一定赏光。”

说着谢尔盖给身边的年轻秘书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秘书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大红的帖子双手递给大掌柜。

大掌柜接过帖子仔细看了看。

“王总经理真是有福气的人,明天恰巧也是我们俄国皇帝的生日。”

“好,谢谢了,我一定去。”

酒会在俄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大客厅里举办,乌里雅苏台各界一一王府、寺庙、商界参赞衙署以及各盟驻乌里雅苏台的代表都应邀出席了,当然更缺不了在乌里雅苏台经商的俄国各个公司的商人。按照俄国人的习惯,由许多方桌拼起来一个长有四丈、宽有五尺的大台案,上面铺了洁白的俄国机织细布,摆满了冷盘的俄式菜肴,酒是伏特加和法国葡萄酒。客人都围着大桌子坐成一圈,每个人的前胸都挂着菱形的白色餐巾,使用刀叉取食。谢尔盖首先做了长篇的演讲,在结束演讲的时候,谢尔盖把斟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为了我们俄罗斯大皇帝的幸福和长寿!也为了我们最尊贵的客人——归化通司商会会长、大盛魁的总经理王廷相先生光临——干杯!”

又上了六道俄国热菜之后,客人便开始离开桌子走动了,主要是中俄两国的商人,端着酒杯到对方跟前碰杯聊天。客厅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夹杂着金属刀叉碰响瓷盘的嘎吱声。大掌柜成了中心人物,许多俄商和中国商人都跑来与大掌柜交谈,谈话因对象而异,一会儿是俄语,一会儿是蒙语,一会儿又是汉语,各种语言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气氛和谐而又热闹。大掌柜一连干了几杯酒之后再与客人碰杯就由古海替喝了。应酬过一轮以后,大掌柜吩咐古海将酒杯斟满,出于礼貌他打算向举办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敬酒,这时候一个身穿西服头戴礼帽的高个子中国人迎着大掌柜走过来。

“王总经理——我代表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经理向您表示敬意!”

高个子中国人用俄语说着与大掌柜轻轻地碰碰酒杯,为了礼貌把挺直的腰板向大掌柜折了折,脸上笑容可掬。

“噢!——伊万先生,我知道我知道!怎么?伊万先生本人为什么没有出席今天的酒会?”

“伊万先生他到草原上去了。”

“大冬天还往下边跑,你们的伊万经理真能吃苦!”

“彼此,彼此,王大掌柜不也是冰天雪地地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来了吗?同是商人大家都是在为殖利而奔波。”

“那么,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敝人名叫马尔金·泽克夫,是伊万经理的副手,具体负责莫霍夫商店。希望王总经理多多指教!”

“不客气……”大掌柜把酒杯朝对方照了照,“敝人不胜酒力,请人代劳了。”

大掌柜向泽克夫点点头,示意身边的古海把酒杯接了过去。

“哼!”古海鄙夷地朝泽克夫的背影做个鬼脸,“什么马尔金·泽克夫……假货色!”

“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他就是邝伙计。”

“哪个邝伙计?”

“大掌柜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咱们归化庆凯桥头遇上的那个林掌柜吗?”

“你说的是在牛桥头上挨桥牙子们殴打的那个林掌柜?”

“对,这个所谓的泽克夫当年就是林掌柜门下的伙计,后来投靠了伊万,把辫子一剪换了一身西装就成了马尔金·泽克夫了。真是给自个儿的祖宗丢人!”

“如今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不算少了,”大掌柜示意古海把酒杯里倒上酒,“在恰克图、在库伦、在科布多、在乌里雅苏台……加起来怕是几百人也打不住了,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真给中国人丢脸!”

作为俄罗斯驻乌里雅苏台的领事、今日酒会的主人谢尔盖显得特别忙乱也特别兴奋,他端着酒杯不停地在客人中间走动,向客人祝酒说话,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大掌柜走向谢尔盖的时候这位领事正在与沙格德尔王爷聊天。沙王今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大掌柜一看到他那僵直的笑容便知道他内心的苦楚。大掌柜知道,他们两位现在这种举杯对饮的欢乐情景完全是虚假的,实际上此刻他们的内心里都充满了仇恨,都恨不得把对方生生吃掉。沙王对俄国人的到来从一开始就从内心里十分反感,如果说对于俄国的商人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沙王尚且能够勉强容忍和接受,那么对于代表俄国政府在乌里雅苏台这个沙王府世袭的领地上长期住下来的谢尔盖,洲王就反感透顶了。因为依沙王的理解,作为俄国政府的代表谢尔盖是专门处理俄罗斯和大清朝廷两国之间的有关事务的,在乌里雅苏台应该是没有什么中俄两国交往的事务要谢尔盖处理。自打两百年前沙王的祖先被康熙封为乌里雅苏台的王爷,这广阔的草原领地上沙王府具有着不容侵犯的绝对权威,但是谢尔盖的到来使沙王府的这种权威第一次受到了威胁。

事实上谢尔盖做了许多在沙王府看来是超乎外交领事职责和侵犯他权威的事情——谢你盖成了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商人的代言人,他不断地到沙王府来拜访王爷,给沙王提出了解答不完的各种各样的难题。这些难题从每个在乌经商的俄国人的住房开始,涉及到诸如交通、安全、卫生、医疗、宗教信仰各方面的问题,给沙王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麻烦。在领事馆刚刚建成还没有做完内部装修的时候,谢尔盖就向沙王提出了在乌里雅苏台修建一座东正教堂的要求。谢尔盖说:“现在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做生意、旅游、做科学考察和传教的俄国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人,如此众多的人口长时间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这是对神的亵渎,是我这个做领事的严重失职。首先一点,俄国人在乌里雅苏台得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他们迫切地需要教会的医生……”

沙王立刻回答他说:“我们这里的长老寺有许多在医学院受过训练的喇嘛大夫。”

“你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巫医!”

“你胡说!——”沙王被谢尔盖激怒了,在全民崇信喇嘛教的乌里雅苏台草原,自古以来还没有谁敢于对这里人民的信仰表示过些微的轻视,就连大清皇朝的历代皇帝在信仰问题上对草原人民都是极为尊重的。这个谢尔盖居然敢于当着沙王的面侮辱喇嘛大夫,这就使沙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了,“我们的喇嘛大夫全都是在大寺庙的医学院接受过多年训练的人,他们深通医道并且是受到了佛祖助佑的。喇嘛大夫能够治好我们草原牧民的病,为什么就不能够给你们俄国人治病呢?!”

沙王的强烈反应使谢尔盖感到意外,他缓和着语气迂回地又把建立教堂的事重新提出来:“好,就算沙王您说得对,寺庙的喇嘛大夫也可以治好我们俄国人的病。但是这为数众多的俄国人长期得不到宗教生活的满足总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吧?所以修建教堂的事情还是请沙王给予认真的考虑,我请求——”

“在乌里雅苏台无论什么异教徒修建教堂和寺庙,都是不能允许的!草原上只可以有一种宗教存在——那就是我们的喇嘛教!”

沙王的答复非常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沙王这么说,那么我有一事不明,向沙王请教!”

“请讲!”

“刚才沙王说——在乌里雅苏台草原只允许喇嘛教存在,那么我且问你——就在乌里雅苏台的正街上赫然耸立着一座关帝庙,这又作何解释呢?”

“这很简单——关帝既是汉人信奉的神,也是佛教中的一个神。关帝身跨佛俗二界,天人共戴。”

“笑话!汉人的神怎么又会是佛教中的神呢?”

“谢尔盖先生不信?”

“当然不信,太没有说服力!大概哄小孩可以。”

“管家!”

“什么事?王爷。”贺希格图上前一步问道。

“你去把《佛祖统纪》拿来!”

“谢尔盖先生不是深通蒙藏两种文字吗?——”沙王亲自将《佛祖统纪》翻开,指着书中的一个地方,“那么就请你自己看吧!”

于是,谢尔盖在藏文的《佛祖统纪》上看到了下面的一段文字:“……天台宗师智凯在当阳玉泉山建精舍,曾见二人威仪如玉,长着美髯而丰厚,少者冠帽而秀发,自通姓名,乃关羽关平父子;二人请智凯于近山建寺,智凯从之。寺成,并为关羽授五戒……”

谢尔盖脸上现出了尴尬的表情,无言以对了。

大掌柜心里觉得很好笑地看着谢尔盖和沙王,三个人在一起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呢。

就在半个月前,在谢尔盖与沙王之间就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

事情是由一个名叫沙米里的俄国商人引起的,沙米里是伊尔库茨克公司乌里雅苏台分公司的经理,其身份和地位与伊万相似。沙米里得了伤寒病,因为误以为是普通的感冒未加重视,把病拖得很厉害了才把长老寺的喇嘛大夫请来看病。当然喇嘛大夫没能把他的病治好,结果是这个俄国商人不幸死去了。

借着这个机会,谢尔盖煽动在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到沙王府闹事,俄国人有五六百,一连把沙王府包围了三天,还把沙米里的尸体停在沙王府的大门前,提出惩治造成严重医疗事故的喇嘛大夫。

这件事是大掌柜到沙王府拜访时,沙王亲口对大掌柜讲的。现在在这个气氛融洽的酒会上,谢尔盖又端着酒杯向沙王敬酒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对沙格德尔这个草原上的王爷的脾性大掌柜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此刻性格耿直的王爷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恨不得用自己粗壮的手将谢尔盖掰成两半!但是这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沙王隐忍着,脸上依然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愉快模样。

不过是一场应酬,大掌柜把这些事没放在心上。他不断地与各种人交谈着,频频碰杯,一直到酒会结束。

返回归化的路上,在寂寞无聊的旅途中,古海又想起了那个让他又厌恶又憎恨的邝伙计——马尔金·泽克夫。他对大掌柜说:“我真不明白,像邝伙计这种人将来怎么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怎么面对祖宗?!”

大掌柜把脸埋在毛绒绒的貂皮领子里,身体随着轿车的颠簸摇晃着:“常言道:时势造英雄。可是人们往往忽视了另一面,那就是时势也造就强盗、奸臣、卖国贼……其实像邝伙计这种人也是给朝廷逼出来的。你想想看,同样是商人,假如你是俄国人,在喀尔喀做生意就可以享受免税的优惠,并且官府也不敢欺负你;可是你是中国人就会被苛以重税,随时还会遭到官府的欺辱,弄得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如今在大清的土地上做中国人难哪!”

作为一个年轻的伙计,古海很难理解身为归化商界领袖的大掌柜的心境,此刻大掌柜的思想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之上的鹰隼,看得很远很广。

大掌柜想得更多的是俄国人的事情,由谢尔盖引发了他的思绪。这个谢尔盖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是俄国政府派驻乌里雅苏台领事馆的领事,就是说谢尔盖现在代表的是俄国政府。其实八年前谢尔盖所做的事情与现在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和伊万到归化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开辟归化城为新的专为俄国人用的国际商埠,用以替代传统的恰克图商埠。俄国人的这一目的最终没有实现,而这场特殊的斗争由中俄两国商人之间和民间的明争暗斗,扩展和延伸为两国政府在军事和外交方面直接的斗争!

这一趟,九月初秋从归化出发,经库伦转恰克图,又由恰克图踏着茫茫大雪赶往乌里雅苏台,在月底由乌里雅苏台起程回归化,历时整整八个月,行程近万里。在翻越大青山的时候已经是暑热的五月了,正赶上了一场暴雨。俄国毡子做成的车篷子被雨水浸透,雨水渗入轿车内,连大掌柜身下的坐垫都湿了。被雨水打湿的袍襟贴在了大掌柜的身上,冷风袭来大掌柜禁不住簌簌直抖。结果在大青山的深沟里大掌柜终于病发了。古海发现大掌柜生病的时候,大掌柜浑身抖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嘴唇哆嗦着对撩开轿车帘询问他的古海说:“去,看一看……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古海冒着大雨打马跑上一座山坡,环顾四周,大雨滂沱,水雾蒙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一个人影一座房屋都看不到。塞上降雨可比不得江南绵绵细雨那样温暖温和,高原地势纬度高日温差极大,常常在十几度以上,刚才还暑热蒸人,一场暴雨袭来转眼的工夫就已经是冷气逼人了!古海一个壮小伙子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精湿,冷风一吹禁不住也打起了哆嗦。自个儿冷得哆嗦,由此想到病中的大掌柜,年过五旬的人如何能够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眼里急得直冒火星,把这情势告诉了大掌柜。大掌柜无力地摆摆手,说:“走……回归化……”

一行人簇拥着大掌柜的轿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又艰难地移动起来。大青山古称阴山,东西展开近千里,南北纵深其实不足百里,总的趋势又是下坡,好天气摧马扬鞭只消半天多一点即可到达大青山南麓的归化城。可如今在大雨中行进,这不足百里的山路就硬是过不去。东至一条沟汊,洪水泛滥冲垮路基,轿车根本无法通过。望着咆哮的山洪古海暗暗叫苦。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大雨还在不停地下。风在山谷中吼叫着声如闷雷。传来大掌柜的问话声:“车子怎么停下来了?”

古海赶忙上前把头探人轿帘内说:“大掌柜!道路被洪水冲断了……无法通过。”

“到了家门口了……进不了门,”大掌柜十分虚弱地说,“大概亦是天意吧……扎房子……宿营!”

耳边听着风声、雨声、洪水声,在临时扎下的账房内守着重病的大掌柜,古海、薛拳师和乌里雅苏台派出的十几名护送人员谁都不敢眨一下眼。一道道闪电在黑暗的夜空中亮起,照着大掌柜惨白的脸。底下铺了五层毡子,身上盖了两块俄毛毯,大掌柜的身体瑟缩着仍旧在不停地惊悸和颤抖。这样一位威震北中国商界的巨子,手下指挥着近万人的商业队伍,想不到今日竟被一场暴雨困在山野之中,束手无策!大掌柜这一夜又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人之命运的不可预测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