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魁1 第四章

第二年,古海被调往了沙尔沁驼场。祁掌柜安排他独立管理沙尔沁驼场。由于古海还没有出徒,在名目上叫代理掌柜。这显然是对他的破格任用。

入秋之前古海独自一人骑着骆驼来到了沙尔沁驼场。驼场坐场的靳掌柜在这个地方干了整整三十个年头。现在已经六十岁的靳掌柜背也驼了,腿也弯了,还患有挺重的咳嗽病,靳掌柜连着几年每年都要向分庄打一份告老还乡的报告,都因为没有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他的工作,而未能实现。靳掌柜是罕见的饲养骆驼的能手,尤其是在骆驼的繁殖方面更是有许多神秘的方法和经验。像他这样对骆驼熟悉的人,在当地牧人中间也是很难找到的,实际上他就是一个骆驼专家。

古海的到来使靳掌柜喜出望外,他把古海带来的祁掌柜亲笔写给他的信不住地看了好几遍,高兴得说话都直哆嗦:“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可是把你盼来了。这下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这把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这荒野上了……”

初一见面,靳掌柜的样子简直就让古海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满头花白头发,一团杂乱胡子的老头子竟是会在大盛魁总号万金账上注着“己”字的掌柜!单从外表上看干脆就是一个受了一辈子游牧辛苦的蒙古族老牧民。由于长期居住在干打垒的小泥屋里,老人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手的指关节都像带了肉箍似的肿胀着,膝关节的病痛使两条腿弯曲得非常厉害。老人一圈一圈地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向古海交代着驼场上的事情:二十四间用草坯垒起来的低矮的土房子,其中六间住人,其余的放置驼场员工的粮食和特别用来给怀胎母驼以及刚出生不久的驼羔子加强营养的饲料——整麻袋整麻袋的黑豆和黄豆。还有一些装满了白糖、大黄的袋子也和饲料堆在一起,那是为骆驼治病用的,驼场上养着十六匹马、二十四只狗;马是供人骑乘的,狗是专做保卫工作的。加上那三千峰母驼、公驼和仔驼,除此而外驼场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只有一间坐落在角落的大房子,靳老汉没有打开。老人告诉古海:“这间房子就不必看了,是几十年来驼队替换下来的破烂驼屉。没有用的,我不舍得扔掉,其实放了几十年也没用上。每年春天就拿出来把它晒一晒,怕发霉生虫子……结果还是没用。你不必看了。”

由于高兴,老人的话就特别多,又显得啰唆。他的像乱草蓬一样纷乱的杂色胡子在他激动起来的时候直奓撒,粗糙而黝黑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很深的折褶就绽开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色的嫩肉。

沙尔沁驼场是大盛魁的私家牧场,位于乌里雅苏台西北方向一百三十里的地方。东西宽二十里,南北长三十五里,这个牧场是二十年前总号大掌柜王廷相在乌里雅苏台做坐庄掌柜的时候,花三万两银子从老王爷也就是沙格德尔王爷的父亲手里买下来的。像这样的牧场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拥有两个,在漠南草原拥有两个。喀尔喀草原上的两个牧场全是单一的养驼场,但同样是驼场其功能也不尽相同,设在科布多的那个驼场是用来做骆驼放牧的,就是从归化往北往西过来的驼队走了几个月的路后疲乏了,驼队就把乏驼放下休息,换上驼场上的健驼,生力军,继续前进,驼队在这里并不放场休息,换驼不换人。局外人往往弄不明白,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都要走三个月以上,而大盛魁的驼队只需两个半月就可以到达,道理就在这里。在漠南草原也有一个属于这种性质的驼场,设在百灵庙。还有一个驼场属于综合性质的牧场,被称作大盛魁的生命线,就是有名的召河牧场。

沙尔沁驼场的性质特殊,它是一个专门滋生繁殖骆驼的牧场。这里放养着体魄健伟、耐力久长的优良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的母驼两千三百多峰,几十峰优良的种公驼和八百多峰驼仔。大盛魁驼队运输能力强行进快捷,跟驼种亦有很大的关系。归化城的十几万骆驼队伍中,潮格尔种和鄂尔多斯种以及阿拉善种的骆驼居于多数。这后几种骆驼无论在体能和耐久力上都要逊于科布多和乌梁海种的骆驼,而且在价钱上相差很多。一峰纯种的科布多健驼或乌梁海健驼身价要在一百两银子以上,而一峰普通骆驼最多只值六十两银子。作为驼商,大盛魁在很早以前就对良种骆驼的繁殖特别重视。在所有事项中大盛魁最为重视的有两个:一个是“己”字号人才的培养,再一个就是优良骆驼的繁殖。

沙尔沁驼场每年向总号驼队输送一千两百峰健壮的科布多种和乌梁海种健驼,用以扩大总号驼队和顶替那些老弱病残或因事故死亡的骆驼。这里地势偏僻,除了每两年总号派人来领取骆驼,就很少能看到什么人来。就是在号内专门负责驼运的祁掌柜祁家驹,一年中到这里来的次数最多也不超过三次。

靳掌柜的手下指挥着十二名从当地牧人中间雇请的牧工。驼场业务由乌里雅苏台分庄领导,每年阴历十一月分庄派人往驼场送一次米面食物,其他时间里沙尔沁牧场的生活就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了。

傍晚的时候,十二名牧工陆续骑着马从牧场上回来了。一位上年纪的牧工赶着一群羊走进大院,那群羊大约有一百多只,这些羊就是牧工们的活的粮食。靳掌柜把牧工们一一向古海作了介绍。古海一眼就认出了胡德尔楚鲁。个子不高但身体非常结实的胡德尔楚鲁憨厚地笑着,向古海问候:“小掌柜好!……我们见过面的。”

“是的,我们一起捕捉过天鹅!”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靳掌柜说:“胡德尔,古掌柜初来乍到,我们该用点稀罕物什来招待他才好。”

胡德尔楚鲁立刻明白了靳掌柜的意思,说:“我这就去打点儿野味回来!”言罢脚步呼呼地去了。

靳掌柜脚步匆匆地走来走去,亲自拿来了一坛驼奶——自从古海来到驼场,他就一刻也不停歇,总忙着好像要应付什么紧急的事情;又从窖里搬出一个贴“魁记”的酒坛子,老人把酒坛子放在炕上,用大手拂掉粘在坛子上的潮湿的草屑,一边打开泥封的坛盖,一边对古海说:“这酒放在地窖里十年了,一直不舍得喝,是咱字号自己的酒房酿出来的,是真正的二锅头!”

酒坛盖打开,靳老汉把鼻子抽搐着在坛口上嗅,眼睛眯缝着是满脸的陶醉,又说:“咱手下这帮子人能喝着哩!这酒要是不藏着点儿,眨眼的工夫就被他们喝个底朝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能喝酒也能干活!驼场离不开这些人,都干熟路了。只是有一点你必须小心——这藏酒的地方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等你想喝的时候就没了……”

“我不喝酒。”古海说。

“什么?——你说你不喝酒?”

靳老汉被古海的话惊得眼睛睁得老大,满脸的皱纹又扩展开来露出一道道粉红色嫩肉的花纹。

“是哩,我不喝酒,在归化城总号时和乌里雅苏台分庄都不让喝。我也不会喝,嫌辣哩。”

“哈哈——咄咄怪事!……居然遇见一个不喝酒的人!”老人笑了一阵,又郑重地对古海告诫道,“记住我的话,把窖里那些老酒藏好了!你会喝酒的,一定要喝酒的,等你想喝酒的时候,就明白我的话挺要紧了!”

靳老汉兴致勃勃地张罗着招待接替他工作的古海,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找酒碗拿筷子,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被靳老汉安顿在炕上的古海盘腿坐在小炕桌跟前,望着忙来忙去的靳老汉,心里却在纳闷——他不理解靳老汉这个人,个问题旋风似的在他的脑子里打转:“难道这就是大盛魁的一个掌柜子吗?三十年的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大半辈子了,除了告老还乡以后所剩无多的休闲时光和不谙世事的少年岁月,人生最美好的一段精华岁月就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偏僻草原上度过的,他还能算作一个买卖人吗?要知道他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样一件事情,那就是放骆驼!”

实际上像靳老汉这样的人在大盛魁为数并不多,我说的是那些能够在万金账上被幸运地标上“己”字的人,要说到普通的顶身股的掌柜,一般的常年受雇的牧工、驼工,那人数多得难以计数了,大盛魁员工近万人呢!他们也许在大盛魁做了一辈子,而这一辈子很可能就做一件事,或牧驼或放羊或赶马或者是饲养狗。他们就像一部庞大机器上的一个毫不为人注意的螺丝钉,他们直到死也不曾看见过大盛魁这部大机器的全貌,更不会知道这部机器是如何运转来着。还有人一辈子只管理了一座食堂,在采买蔬菜肉类的工作中消耗了一生,可是所有这些人,在局外人的眼里全都是商人,是那种概念中的记账簿打算盘买进卖出赚大钱的商人。古海爹就是这么认为的,苦心训练儿子学会双手打算盘的本领,教他写字记账簿的本领,现在看来所有这些商人的本领对古海来说都没有用了。他需要做的是如何养好骆驼!仅只这一样事情!

大概没有半个时辰,胡德尔楚鲁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只死狍子出现在古海的面前。

那年胡德尔楚鲁才十五岁,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他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得一手抛石击兽的过硬本领。胡德尔楚鲁猎杀野物既不用枪也不用弓箭,而是用石头,就是那种在草原上随时随地都可以俯身拾来的石头。拳头大小得心应手,骑着马追赶猎物,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十步之内百发百中!而且倘若猎获目标是野兽的话,那石头的着击点必定是在致死的脑门子上。他们吃的这只狍子就是胡德尔楚鲁用石头击倒后捉住的。胡德尔楚鲁曾经用石头击毙过整整二十只恶狼,是喀尔喀草原上颇有点名气的打狼英雄。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子,生着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当然他实际上也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太高,脖子短粗,胸部和两条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在炎热的夏天里他喜欢光着膀子干活,高原上的太阳把他的身体晒成了黑红黑红的颜色。胡德尔楚鲁捉骆驼,扛料包的时候一棱一棱滚动的腱子肉在他的两条胳膊上、裸露的胸前和脊背上隆起,给太阳的光一照就好像他的身体不是拿肉做成的,而是用铜铸的一般。

简单的酒宴过后,喝了老酒的十二名牧工都去睡了。小炕桌上只剩下吃剩的大块的冷羊肉,两盏羊油灯喷吐着腥味极浓的黑烟,照着餐桌旁的古海和靳老汉。隔着炕桌,醉眼迷离的靳老汉开始向古海传授他的神秘而又高超的养驼经。老汉跳下炕,摇摇晃晃地走着,从一面挂满了各种草的墙上摘下一串草枝拿在古海的眼前,问:“这草你认得吗?”

古海摇头。

“这叫百步草!是专治骆驼口疮病的……你好好看仔细了——椭圆形的叶子,麻蛇一样的根,这根最重要,药性的一大半在根里呢!骑着马往西走,三十里开外有一片蓬蒿草一眼望不到边际,有一人多高。百步根就在那蓬蒿草的草丛中间长着哩!……挖百步根的时候要注意着,要在霜降的时候去挖,霜降时百步根就长到头了,药性最烈。采回来的草药不能让太阳晒,要挂在阴凉的地方阴干,不然太阳一晒药性就减弱了……记住了?”

古海看着靳老汉红红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骆驼脱了掌,不要着急,用普通的胡椒就能治好。”靳老汉指着墙角上的一个驼毛袋子,“那袋子里装的全是胡椒,要省着点用。一峰病驼抓一小撮胡椒就够了,拿井水熬,熬三个时辰,要慢火,火急了不行。胡椒水熬好了要凉一天一夜,再了灌驼。你给骆驼灌过药吗?”

“没有。”

“那就不行,你一下干不来,让牧工们帮着你干。这场上的骆驼全是生驼,性子野着哩,踢你一脚可了不得!”

“我挨过骆驼踢的,”古海很认真地说,“在归化城柜管茶叶仓库的时候,我的左腿被骆驼踢了一蹄子。那是一个凌晨,我记得清清楚楚,驼队去提货……骆驼那一蹄子把我踢出了足足有一丈远!开头还不怎么觉得,后来腿就肿起来了,越肿越粗,连裤子都脱不下了。请大夫看的时候是拿剪子把裤子铰破的。”

“那就好!算你有了经验,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嘛!”

这场谈话从晚饭后一直进行到后半夜,古海觉得两眼睛直犯涩,可是靳老汉却是谈兴正浓呢,说一会儿话靳老汉就把空酒碗一端命令古海:“给我倒上酒!”他不住气地喝,古海估了一下,至少有十几碗酒被靳老汉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后来话题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就不像开始那么严肃郑重了,扯起了家常事。

“你府上是哪里呀?”靳老汉问古一海。

“我家在祁县,在城西南的小南顺。”

“唔啊!——小南顺!我可是知道的,离我们靳家堡仅只三十里!这么说咱们是老乡加老乡啦!俗话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咦,你怎么没流眼泪?”老头拿手指头在古海的脸蛋子上摸摸寻找着眼泪,“家里有什么人?出来的时候娶过媳妇了吧?”

“娶过了……”

“现在没别人,就你和我,你能不能用咱家乡的话说几句?三十年了,我在这里只讲蒙古话,你知道这是咱大盛魁的规矩!老家话我恐怕是忘得不知道啥样子啦!”

古海心里热乎乎的,准备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用家乡话问靳老汉:“靳老爹……你想家吗?”

这一下可不得了啦!……古海没想到他轻轻的一句话居然产生了石破天惊的意外效果:就见靳老汉脸上的表情在剧烈地变化着,杂乱的胡子像风中的树叶乱抖起来,眼泪刷地涌了出来!“多少年啦!……在这地方……没听见过……有谁对我说过一句家乡话!……我……我……”老头子像个孩子似的拿脏脏的巴掌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一股热气从腹中升起堵在了古海的嗓子眼儿,使他觉得喘不上气来,鼻子酸酸的,两只眼睛也潮了。

“真是乡音一句值千斤哪!”

过了好半晌靳老汉才算勉强地说出这第一句完整的话。

望着老泪纵横的靳老汉,古海禁不住也热泪滚滚了!自从迈进大盛魁的门槛他不曾沾过一滴酒的,他不喝酒也不知道酒为何物,可是这会儿他觉得需要了,觉得不喝酒不行了!他把自己面前的那个一直空着的酒碗挪挪正,抱起酒坛子哗哗啦啦地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然后把酒碗庄重地双手举起来,用家乡话说:“靳老爹——我敬您一碗!”

“好!……好!……”

靳老汉哆哆嗦嗦地端起酒碗,与古海照了一下。

古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满满一碗酒全都喝光了,把空碗底亮给靳老汉看。

“好!——再倒上!”靳老汉说。

这一顿酒两人一直喝到了天色微明。

感触汹涌的古海看着面前的靳老汉,不由得想起了他未曾见过面的张有叔。他想张有叔该就是靳老汉这样子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或许他此刻就在茫茫草原上的某个角落?在那里独自忍受着思乡之情的残酷煎熬……张有叔与靳老汉不同,靳老汉虽然也承受着孤寂,但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毕竟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写着他的名字并且标着难得的“己”字!而张有叔是一个失败的人,他把买卖做塌了,他必须在孤寂的劳作中力图东山再起,不然回乡的事情就只能是一个梦!而眼前的靳老汉就是脱掉这身破烂的袍子打道回家了!他是成功者,他已经熬出了头,他就要衣锦归乡了!靳老汉在字号上顶有二厘的身股子,做了三十年了,算算账少说也会有十几二十万两银子的红利可分……可是张有叔却像是落入大海的人,在完全看不见岸的波涛之中漂泊呢!

古海的眼前凸现出张婶那泪眼婆娑的面容。离开家乡的那天,爹和娘、杏儿把他送到村口都停住了,张婶执意还要送。张婶拉着他的手说:“娃!婶子托靠你了!是死是活你也要替婶子把你有叔找见!……婶子一辈子谢不完你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古海紧捏着张婶交在他手里的一双鞋,扭身去追赶已经走远的马车。为走归化,爹和靖娃、杰娃家凑钱为姑夫姚祯义雇了一辆马车。走出很远了古海回头看了看,张婶还在马路当中孤零零地站着呢。那时候古海被千里之外归化城上空飘动着的祥云召唤着,心里被未来的新奇生活怂恿着,根本不理解张婶的心情,张婶的婆婆妈妈让他觉得腻烦,甚至连应有的同情和怜惜都没有。现在他明白了张婶的嘱托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女人对走归化二十年不得音讯的丈夫用血和泪浸透了的企盼和热忱!而那热忱是用她的全部生命培养起来的,从十四岁嫁到小南顺,二十年过去,她的生命之花正在凋谢!

本来按照祁掌柜的指令,靳掌柜在古海到达驼场之后再待三天,向接班人交代工作,然后他就可以乘着古海骑来的那峰骆驼返回乌里雅苏台,在那里等待顺路的驼队相随着再去归化,最后从归化城或坐马车或步行就随他的便了——一直回到他的晋中的家乡。他一生的旅途算是到了终点站,剩下的事情便只有与家人一起享度晚年了。但是老头子在与古海共同喝了那坛子老酒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自作主张决定在驼场上又多待了三天,帮助古海熟悉驼场上的情形。

六天之后靳掌柜走了。

驼场的院子是由鹿岩围成的,面积有五六亩大。周围是起伏不断的缓缓的丘岗,一丛丛浅绿色的芨芨草在丘岗上散布着向四面八方铺展出去。芨芨草开放着白色的浅蓝色的小花,风吹动着花朵闪烁出一片眩目的光彩。在北方目力所及的地方突出着一座红岩土的小山,孤零零地耸立着,小山上面几乎什么也没长;这是一片干旱的草原,即使在初秋的季节,绿色的生命色彩也没有把这里的一切全都覆盖在自己生命的下面。只有在西边的两个丘岗之间,漶漫开来的鸟儿在那片黄绿相间的草地上鸣啭着,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总的来说,从北边的红土崖向南伸展,地势呈南低北高的情状,南边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大片土地被白色的盐碱地覆盖着,一些颜色非常鲜艳的红色的猪尾巴草像火焰似的燃烧着。猪尾巴草长得最茂盛的中心地带有一个浅水泊子,方圆约有五里。这就是大盛魁的生命线之一的沙尔沁驼场!古海新的生活天地了。

靳掌柜走后一连好几天古海都骑着一匹小个子的枣骝马就在这驼场院子的周围转来转去,熟悉着这里的一切。每天他都想着祁掌柜对他的嘱咐,心里被一种荣誉和责任压迫着觉得又骄傲又沉重。

古海许多次想起祁掌柜对他说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从归化到乌里雅苏台,别家的驼队要走整整三个月才能到达,可咱大盛魁的驼队只要两个半月就到了?原因在于咱们驼队的骆驼驼种好!驼商驼商,只有骆驼才是咱们的最大本钱。因此沙尔沁驼场子有多么重要你就该知晓了,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把驼场交给你,你要好好地把驼场管理起来,这也是我给你的特别机会,照规矩这驼场坐场的人必须是出了徒做了掌柜并且是在万金账上注了“己”字的人才能担当的。我这么用你是破了格的,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他预感到自己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他做什么都信心十足。

古海很快就顺利地把自己融入到驼场上的生活中去了。

每天古海骑着枣骝马与牧工们一起出发,在草原上放马奔跑,去巡视散落在丘岗之间的驼群。两千三百峰珍贵的母驼分三十六群放养着,每群都由一峰体魄雄健的公驼来率领;所有公驼的额上都绑有一块小镜子,隔着几道山梁一看到有刺目的白光反射出来就知道那里有一群骆驼。这办法也是靳掌柜想出来的,所以尽管牧场很大驼群很多,但是寻找它们并不困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工作便变得越来越轻松起来。许多时间里古海和那些熟练的驼工一样,牵着马在草丛间拣拾驼毛。

骆驼每年夏秋都要换一次毛,像人一样脱去沉重的冬装。一峰骆驼一年要掉八斤毛,所有这些驼毛都随风滚落在草丛间了。牧工们把散落的驼毛集中起来,一年之内一个人能积好几百斤。依驼场的规矩,按拣拾驼毛的多寡给牧工一定的奖励。这种奖励历来都是以砖茶的形式兑现的,砖茶在草原上是流通最为普遍的商品,只要你的手里握有砖茶,你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和别人交换布匹、粮食和牲畜。在驼场上每个牧工的年工资是十二块砖茶。

非常有趣的是,驼场上的十二名牧工个个粗犷膘悍,可是他们都会用粗糙的大手来编织毛活。用羊腿棒子纺驼绒毛线,随手摘两根结实粗壮的芨岌草茎就织起来。于是那些绒帽啊、袜子啊、手套啊、毛衣毛裤啊……就从他们的手掌下流出来了。离冬天还老远呢,古海就被驼毛的编织物从头到脚装备起来了。他的被子芯也换成了驼毛肚皮上最细柔的绒毛,贴在身上又绵又软又暖和。

入冬后不久乌里雅苏台草原下了一场雪,正好是狩猎的好时候。古海做着狩猎的准备,决定丢掉老实矮小的枣红马,换一匹硬嚼口的更善奔跑的骑马。他已经看中了马群中的一匹云青马,个头高,胸部肌肉特别发达。就在古海决定换马的前一天,驼场上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故,古海差一点儿在那场事故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早晨还好好的,古海和驼工们一起巡视了所有的驼群。中午他和胡德尔楚鲁在雪岗子上围着篝火吃饭,一边谈论着打猎的事情。猛然间从近处的一座雪岗的后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很像打雷,古海抬头看看——天卜正飘着稀稀拉拉的大片雪花。正犹豫着,就见坐在他对面的胡德尔楚鲁猛地蹦起来,喊道:“不好……公驼打架啦!”

胡德尔楚鲁也没等古海吩咐,就扑向自己的坐骑,眨眼的工夫解开马绊,翻身跃上马背朝雪岗的那一头跑去了。

等到古海骑着枣红马来到雪岗子上,往下一看,登时就惊呆了:就见雪岗下至少聚了有五六百峰骆驼,此起彼伏的嚣叫声响成了一片,雪尘飞扬,骆驼们都像是发疯了似的互相冲撞着、嘶咬着……

那两峰领头的公驼在离开驼群一点的地方单独鏖战。公驼平日里拖到膝盖以下的长长的鬣毛此刻全都像狮子似的奓撒起来了,怒睁着的双眼都变得血一样红;白色的沫子随着一阵阵吼叫声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方发动攻击,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撞击,拿锐利的牙齿嘶咬,用盆一样大的脚掌踩踏,用口中的白沫喷射……

古海知道这是发情的公驼子闹事呢。靳掌柜曾经特别向他嘱咐过,平日里驼场上没事的时候是悠闲的,但有两件事千万疏忽不得:其一是母驼生育,要防止驼仔在出生过程中或降生不久死掉;其二就是杜绝骆驼打架,一旦公驼打起来引起混战,会把许多怀胎的母驼弄流产。

古海在归化待了三年,到乌里雅苏台也有两年了,这些年他看到过无数峰骆驼。而在他的眼里所有的骆驼全都是那么温和驯顺,那是因为它们全都是被人骟掉了生殖器的公驼。眼前的这些驼才是真正的自然的骆驼。领群的公驼事是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只要它们觉得自己的群体受到了某种威胁,便会发起威来,就像现在这样。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场可怕的混战必须立刻制止。闻讯赶来的牧工们骑着马从四面八方冲向闹事的驼群。他们厉声吼叫着,他们手中的哨棍带着“嗖——嗖”的嘶鸣在骆驼们的头顶上飞舞:许多哨棍同时落在一些骆驼的身上。

勇敢的驼工们骑着马冲到搅成一团的驼群中去了。他们试图从中间地带把驼群隔开。但是母驼、仔驼和那些未成年的公驼全都被战乱弄昏了脑袋,在混战中也分不清自己本来是属于哪一个驼群,互相之间都乱踢乱咬乱撞起来。

不明就里的古海晚到了一步,他骑着枣红马直接冲向了那两峰正在殊死搏斗的公驼。结果危险的情形立刻就出现了:两峰公驼中的一峰看见古海之后就停止了攻击,另一峰也跟着撤出了战斗;古海以为自己的冲击奏效了,哪想到正待他要松口气的时候,那峰主动撤出战斗的公驼突然掉转身子把攻击的目标对准了他和他的枣红马。

以骆驼的简单头脑出发,大概它以为造成战争的根源就是这个骑红马的陌生人。这峰怒不可遏的种公驼从体格上要比另一峰更庞大些,整个身体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朝古海压过来。古海感到喷到他脸上的沫子热乎乎臊气难耐。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公驼已经经撞着了枣红马,马背上的古海像一粒被射出膛的弹丸似的飞了出去。

当古海从雪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他的枣红马正可怜地嘶鸣着打着滚儿站起来,可是还没等摇摇晃晃的枣红马站稳当,公驼那庞大的身体就又一次撞了过去。同样的动作重复了三次之后,枣红马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于是古海亲眼目睹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那公驼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一掌踏下去踩住枣红马的脑袋,然后将小、山似的躯体忽地压下去……随着枣红马肋骨的清脆断裂声响起,黄色的尿液、红色的血液都冒着热气从枣红马的肛门、生殖器以及嘴巴、鼻孔、眼睛和耳朵里流出来。

在喀尔喀中俄边境上像洪水一般泛滥开来的走私行为,严重地影响和干扰了清朝政府对这一地区边贸的管理,正常的边贸秩序被破坏了,中俄之间最重要的关贸商埠恰克图因此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吞吐量急剧下降;许多来自中国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和其他日用百货都沿着喀尔喀草原上的荒僻小径越过萨彦岭直接流向俄罗斯国境去了。

不久,关于喀尔喀草原上的这种严重情况的消息,通过乌里雅苏台一归化一张家口官家驿道传到了北京。理藩院召集紧急会议,就喀尔喀草原上出现的严重问题进行了讨论,很快形成了一个奏章,上报执掌朝廷实权的西宫太后慈禧。慈禧太后很快就下达了一项命令:决定对出现在喀尔喀草原上的严重走私现象进行严厉的打击!于是北京首先行动起来,最高军事指挥部门——兵部协同刑部和理藩院共同行动,从上至下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运动。来自官方的多方协同的针对边境走私贸易的打击,从东部喀尔喀的中心城市库伦向西推进,其势之迅猛犹如排天的大潮,一直波及到喀尔喀最西部的边境城市科布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从广阔的喀尔喀草原的各个角落,从中俄界山的萨彦岭的沟汉里捕获到了数以千计的国际走私犯。依照朝廷的指令,对这些走私犯不加任何审判,就地执行处决!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数千颗人头落地。腥风血雨在千里草原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不但使在草原上经商的中国商人战栗起来,也使草原上的牧民、僧侣以至俄国人都感到无比的震惊。一向平静的草原动荡起来了。

在乌里雅苏台一个月之内先后处决了三批走私犯,共计一百八十二名,全部是在乌里雅苏台城西北郊外的荒野中执行的。那里本来是一片埋葬失去亲友的死亡商人的野坟岗子,也是一个暂厝棺木的地方。是由商号出钱雇请的一个身有残疾的瘸腿老人看管着的,这位看墓人的责任就是保护那些露天存放的棺木内的尸体不致被野狗和野狼吞噬——这些暂厝的死者全都是内地来的商人,他们的亲友将他们放在这儿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使他们魂归故里。野坟岗子没有围墙,数百座坟茔稀稀拉拉地散布在方圆将近一华里的丘岗子上,一般的年月里这里总的来说还是平静的,只有遇上干旱的春季,饥饿的狼群和没有主人的野狗才会光顾这里。看墓老人手里有一支破旧的单筒伯勒根猎枪,他就用这支猎枪对付那些袭击棺木的狼群和野狗。

自从这里连续处决了三批犯人之后,乱坟岗子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血腥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狼群,一到夜晚坟岗子周围暗灰色的夜幕上就会闪亮起许多游动的幽绿灯光——狼的眼睛;狼群瘆人的嚎叫声从傍晚一直能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被敷衍了事的士兵浅埋起来的尸体又被狼群重新刨了出来,狼群吃饱了人肉之后在黎明后撤走了。

白天,当看墓老人端着猎枪走出小屋的时候,立刻就被眼前的一片惨象惊呆了!被狼群啃噬过的尸体都被肢解了,胳膊、大腿和拖着辫子的脑袋到处散布着,暴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染着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草茎上,像无数面肮脏的小旗帜在晨风中抖动着。到后来狼群就连白天也不肯离开了,它们守候在坟岗附近的深草丛中,只等到行刑的部队一撤走,就立刻从四面八方冲上来。

正是暑热的伏天,尸体在一夜之间腐败发臭了,腥风弥散臭气熏天!成百具腐尸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没有风,低垂的阴云把臭气压迫在了被群山环抱着的乌里雅苏台上空。城里的居民几乎都不能出门了,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很少看到有人走动,店铺只是在每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才把护着门窗的挡板摘下来,勉勉强强地接待几个顾客;杂货铺里的香被人们一抢而空,乌里雅苏台这座优美的草原商城几近瘫痪了。

严酷的杀人运动继续着。一批又一批的商人在军人的刀下身首异处,成了乌城郊外野坟滩里的孤魂野鬼。腥风血雨弥漫着……有一天沙王府的家奴在清晨打开院门扫街的时候,看见一群野狗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互相嘶咬着争夺一条鲜血淋淋的人大腿,瘆人的场面把人们吓坏了。

那些日子适逢塞音诺彦部的盟长三年一换届,沙王到齐齐尔里克城出席二十四和硕王爷的会盟不在乌城,管家不敢惊动老王爷,自作主张命令家奴取出猎枪朝群狗放了一枪,把的赶跑了,但是在清晨爆响的枪声还是把老王爷惊动了。这些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新添的一种腰腿疼的病造成他的行动不便,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去打猎了。除了定期到长老寺朝神拜佛,家事旗政概不过问,一天到晚只待在王府内院里不露面了。老王爷是在睡梦中被枪声惊醒的,打了一辈子猎的老王爷一耳朵便听出了那枪声是出自自家的猎枪。

“怎么回事,是谁在打猎吗?”

老王爷问身边的丫头。

这两年老王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过去隔一两个月才犯一次的关节病现在常住在他的身上不走了,这种病几乎把他一天到晚绑在了床上,不要说打猎,就是走出王府的大院都变得十分困难。

丫头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向老王爷报告说:“不是打猎,是管家在王府的大门口驱赶一群野狗呢。”

“驱赶野狗?”老王爷大惑不解,“野狗怎么会跑到王府的门口来,还一群一群的?”

“老王爷,是这么回事……”

丫头开始一五一十地向老王爷讲述起近来发生的事情,还没等家奴把话说完,震怒的王爷霍地一下就从被子里坐起来,“混蛋!刽子手!恶魔!”由于激动,老王爷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说着骂着从炕上下来,命令丫头道,“马上给我穿衣!快点儿!”

听到动静管家跑进来:“老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咱乌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王爷的话,是小王爷去齐齐尔里克的时候特别吩咐过的——府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概不准惊动老王爷……”

“哼!给我备车。”

“老王爷——大清早的您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见喜山!这也太不像话了!我乌里雅苏台历来是幽静安闲的地方,自俄国人进来以后就已经够乱的了,如今军队又镇压商人,杀人如麻,乌城血雨简直就成了狼群和野狗的世界了,人都出不得门了!这成何体统!这也太不把我沙王府放在眼里了!别忘了——乌里雅苏台是我的领地!”

“是不像话!”管家说,“乌城乱坟岗子的血腥把几百里外的狼群都给招引来了。咱们的畜群近来也连连遭到狼群的袭击。畜群点上已经损失了好几百只羊了。”

穿好衣服,王爷正要出门,被管家拦住了:“此刻时辰尚早,若是王爷到了参赞衙署喜山将军还未起身,王爷在那里枯坐着等候岂不扫兴。”

“那你说怎么办?”

“依下人看我先到参赞衙署通报一声,让喜山将军在客厅候着王爷。这样也不失您王爷的威严。”

喜山不是傻瓜,他一下就猜到了沙王府已经卸任的老王爷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事,他更知道王府的主人是不好对付的。狡猾的参赞没等王府的管家张口便拿话堵住了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喜山戎装整齐腰挎佩刀,说:“很不凑巧,下官正待出发执行军务。不知贵管家忽然来访有何见教?”

管家说:“是沙王府老王爷有事求见。”

“老王爷年事高迈,有什么吩咐只管言语一声唤下官到府上聆听教诲便是,哪敢让老王爷劳动!请管家禀告老王爷,就说下官一俟得暇即去拜访。”

结果,老王爷在王府静等了三天,始终不见喜山的踪影,才知道上了当。老王爷盛怒之下决定亲自去驱赶狼群。管家和一大帮家奴簇拥着老王爷走出王府,身体衰弱的老王爷攀鞍上马还没翻上马背就摔了下来……

不断地有中小商号的掌柜到大盛魁分庄,请祁掌柜出面呼吁喜山停止残酷的杀人行动。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商人们,有的甚至跪在分庄的院子里不肯起来,要求祁掌柜答应他们的请求。大家都知道在乌里雅苏台只有祁掌柜的身份有能力与喜山对话,祁掌柜有四品候补道的官衔,而且平日里与参赞过往甚密。但是,祁掌柜拒绝了大家的要求。开头祁掌柜还在分庄的客厅会见来访的中小商人们,到后来就干脆谁也不见了,任那些可怜的商人们在分庄的大院里从早上一直跪到黄昏,他也不肯露面。

不是祁掌柜没有同情心,乌城街上的小商人们哪里会知道,祁掌柜这些日子正为大盛魁自身的麻烦事而寝食难安呢!从齐齐尔里克传回来的消息,由于沙王主持旗政成绩突出,又为修缮长老寺获得了极好的声誉,因而在盟长换届上呼声甚高。沙王继任盟长业已成为定局。而沙王的成功也与天义德分庄的李泰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无疑是对大盛魁尤其是祁掌柜的又一个沉重的打击。对于主持分庄的祁掌柜来说,他要为自己的失误承担巨大的责任。这些日子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了齐齐尔里克,密切注视那里的每一个动向,为阻止沙王继任下届盟长做最后的努力。此时此刻他还哪有心思去管闲事?毕竟大盛魁自己没去走私,喜山砍掉的是别人的脑袋。

祁掌柜终于答应出面了。毕竟祁掌柜是控制整个喀尔喀草原经济的大商号,毕竟祁掌柜有四品文官的朝服在身而且与参赞又过往甚密,喜山不敢怠慢祁掌柜。

乌里雅苏台城内所有中国商号的掌柜在一个早晨由祁掌柜率领着,来到当地驻军首脑机关参赞署拜见喜山参赞。喜山是乌里雅苏台驻军的最高长官,这次对西部喀尔喀走私活动实施的严厉打击就是由喜山的部队执行的。

几百名商号的掌柜们聚集在参赞衙署的大院里,等待着祁掌柜和喜山参赞交涉。他们每个人眼里都透着恐惧、忧虑和愤怒,对于大清政府采取的残酷镇压,他们每个人都是心怀不满的。事实上这些商人大多数都参与了所谓的走私,事情明摆着,在喀尔喀草原经商,中国的商人如果不“走私”,他们的生意就难以为继。试想,就以茶叶为例,中国商人从汉口起运至边境商埠恰克图途中要经过整整六十三道厘金税卡,单是这六十三道厘金税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了货值的一半!到了恰克图还有边贸税,在喀尔喀草原上零售还要交落地税……在如此沉重的税赋压迫下商人们早已苦累不堪,再有俄商拥入喀尔喀与其争夺市场,华商还有什么能力抗争?“走私”就几乎成了中国商人唯一的出路。如今朝廷对“走私”的打击,其实就是对所有中国商人的打击。只因为这场打击来势太凶猛太残酷了,商人们不敢对其说三道四。

衙署客厅内,喜山参赞接见了祁掌柜和乌里雅苏台商界的其他代表。身材肥胖的喜山亲自把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祁掌柜迎进了衙署的客厅。喜山请祁掌柜在上首落座,自己坐在下首听祁掌柜说话。

“……将军!”说了一番场面上的客套话之后祁掌柜把谈话转入了正题,“我以为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商人犯罪也总要以大清律例为绳开堂审讯才是;人的脑袋不是野草,砍掉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将军当慎之又慎!再说,如果成百的尸体不能得到及时处置任其臭味四溢,很可能会在乌里雅苏台引起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喜山的态度十分强硬,板着面孔说:“敝人带兵打击走私,乃是奉兵部之命执行的军事任务。兵部指示就是要在喀尔喀造成严重的气氛,使走私犯闻风丧胆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将军的难处敝人自然知道……”

祁掌柜只说了半句话,便朝身边的伙计丢个眼色。那伙计便端出一个红漆的礼盒捧给喜山看。喜山一见那礼盒立刻换掉了严肃的面孔,道:“这又何必……这又何必!”

“一点小意思,”祁掌柜说,“将军自执掌乌里雅苏台参赞衙署以来对商民百般袒护,这乃是有口皆碑的事情。还望将军今后一如既往对乌城商民百姓多加体恤!”

喜山将军答应了掌柜们的请求,决定由商号出钱、军队出人将被处决的犯人尸体重新进行掩埋。至于对走私犯的惩处,改砍头为关笼示众。

可是军队的动作晚了一步,三天之后当喜山参赞派出一个快枪营将狼群赶走之后,发现可怜的看墓老人已经死了。老人小屋的门从里面紧紧插着,士兵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小屋的门撞破了。他们看见,看墓的老人倚墙站在小屋的窗户前,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支破旧的俄式伯勒根猎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外面。一个士兵前轻轻推了一下,老人就像半截木桩似的倒了下去。人倒下去,可手里的枪仍然牢牢地抓着。后来人们才知道,老人的伯勒根枪里面连一粒子弹也没有了。在小屋的外面总共找到了八具狼的尸体,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小屋的前面,全都是中弹而死的。自打处决第一批走私犯后,整整半个月没有一个人到这里光顾,孤立无援的看墓老人与包围墓地的狼群对抗着,直到弹尽粮绝。小屋的肮脏的木门上留下了许多狼爪抓挠的新鲜痕迹,窗户的细木档被狼咬断了好几根……人们只能凭着想象来猜想在那长达半个月的日日夜夜,被血腥刺激起来的狼群是怎样疯狂地向看墓老人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按照喜山参赞的命令,士兵们在墓地挖了一个深一丈有余的大坑,将所有拾到的人的残臂断腿、辨不出面目的人的脑袋、染着干黑色血迹的衣服碎片以及那些被血浸透然散发着恶臭的棺木,统统都收集起来丢进了大坑掩埋起来。或许是出于对看墓人的尊敬和怜惜,士兵们特意挖了一个墓坑,把老人安葬了。

但是军队对于走私的打击并没有结束,接连着处决了三批走私犯之后,喜山把军队活动的重点由荒郊野外转移到了乌里雅苏台城内。喜山发现,其实所有活动在外边的走私驼队其根子都在乌里雅苏台城内。于是在城内展开了严密的盘查。

距离处决第三批犯人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军队在一次行动中逮捕了乌里雅苏台街上的十二名商人。这次的打击比起前一次狂飙式的镇压要来得温和得多了,十二名被捕的商人全都被关在特制的木笼里示众。在乌里雅苏台参赞衙门的大门两边,沿着街道每一侧摆了六个装了商人的笼子。依照惯例,在乌里雅苏台不论是参赞衙署还是旗署衙门,对犯人执行的行刑工具一律全由大盛魁支垫,为做关押商人的木笼子,祁掌柜提前派人在乌里雅苏台城东的柏树林中砍了三天木头。

乌里雅苏台是座小城,平日里不论是城里的居民还是商人彼此间大都是熟识的。被关在笼子里示众的商人个个披头散发羞辱难当,他们都低着头微闭眼睛,谁也不愿意与围观的人说话。在这十二名被示众的商人中有个身材匀称的中年人,他的笼子被放在紧靠衙门左边的地方,自打头一天早晨这些笼子被摆在这里以来,这位中年商人就始终闭着眼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有人给他送水送饭的时候,他依然是不睁眼不抬头不说话也不伸手接别人送给他的饭和水。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将自己一半店铺租给俄商伊万的归化商人林掌柜。

第三天的黄昏,林掌柜听到有人叫他。那熟悉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把头抬起来了——喊他的正是古海。

林掌柜满面乌黑,胡茬子上挂满了尘土,眼睛塌陷着,左边眉毛上的一根灰色草屑在危险地摇晃着,那样子几乎让古海认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在沙尔沁驼场吗?”

“我是刚刚回来的,是回分庄领白面和素油的,我一进分庄的院子就听说你出事了。林掌柜!这是咋回事?你如何会犯了走私的罪?……”

“哼!”林掌柜愤愤地说,“我走私?——我走什么私?我是买俄国人的空白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才让驼队把货运到国境的。我是花了银子的!——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哪!”

“你买的是谁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

“还有谁?——伊万!”

“我听说只要俄国人的公司肯于出面担保,承认你所运的货物是属于他们的,你是在替俄国人办事,参赞衙署就会放人。这事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把目光移向旁边的木笼,“那不是,那木笼里的人已经被放了,抓了十二个人现在已经放了八个,全都是俄国人保出去的。”

“伊万为什么没来保你?是你没有找他吗?”

“我怎么能不找他呢,我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我店里的邝伙计来给我送饭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带话给伊万,我让邝伙计告诉伊万,我林某人是大难临头,只要伊万肯出面为我作保,这大恩大德我是永世不会忘记的!我会重重地报答他!……可是如今三天过去了伊万连面都没露。”

“是邝伙计没有找着伊万吗?或许是伊万他不在乌城?”

“哼!伊万他在乌城,可是他就是不肯出面救我。这个伊万哪,我真是错看了人……”

“伊万这么做也太不仗义了吧!……我去找他,想当初在到乌里雅苏台的俄国人中间,他是第一个把买卖开起来的,那时候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你帮助了他。要知道乌城的商人对俄国人都非常反感,是没人肯答理他们的。”

“我林某人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把房子租给了俄国人,看来我是引狼入室了,我看出来了,他伊万打一开始对我就没安什么好心。”

“我这就去找他,不管是中国人还是俄国人,大家做事都要讲一个良心。”

当下古海就来到了莫霍夫商店。莫霍夫商店旁边林掌柜的商店已经被封了,店门上斜着用白麻纸打了十字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年月日,盖着参赞衙署的朱红大印。一路上古海看到被官府查封的店铺有一将近二十家。街上行人也不多,整个乌城的市面变得十分萧条。离开乌城仅一年多时间,他没想到这里的变化居然这么大。一年前俄国人在这里开设的店铺总数不超过十家,如今只是在十字路口的繁华地段,俄国人的店铺就超过了二十家,还有个门脸是专做公司办公用的,门窗都做了改变,墙上挂着刷着白油漆的横牌,上面用黑字写着公司的名字。其中有一家就是巴达玛耶夫公司。

古海走进莫霍夫商店看到站柜台的竟是林掌柜店铺的邝伙计和一个陌生的俄国小伙子,心下觉得非常奇怪,就问邝伙计:“你怎么会吞这里?”

这时候从店铺后面又走出一个年轻人,也是林掌柜店铺里的伙计。

邝伙计与那个年轻伙计交换了一个目光,两个人的脸顿时就红了,然后年岁较大的姓邝的那个伙计对古海说:“我们只是临时过来给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帮帮忙,他们人手不够用。”

另一个伙计说:“反正我们的店铺被封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我们总得给自己弄碗饭吃。”

“林掌柜的店铺能不能重新开张还很难说呢,”邝伙计说,“林掌柜这一被抓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就是放出来这店铺也未必能再开得了了。光是给官府的运动落下的亏空就怕是把他的整个店都卖了也填不平的。我们总得给自己找个出路,俗话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如今这年头也顾不了许多了,伊万·伊万列维奇先生都没等我们说话,张口就给我们一年二十五两银子的薪水!人家俄国人多大方,跟上林掌柜干一年到头下来我才拿十二两银子,他呢,是个刚入号的伙计光吃饭没有工钱。哪个高哪个低哪个厚哪个薄,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吗?”

古海没有心思听邝伙计说这些无干的事情,同时对姓邝的说的话心里也生出许多反感,就打断他的话,问:“伊万经理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你是想和伊万先生说林掌柜的事吧?”

“是的。”

“很可惜,伊万先生不在。”

“伊万在哪里?我去找他。”

“你没法找到伊万先生了,伊万先生到科布多去了。”

“伊万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上午,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三百里以外的路上了。”

“难道林掌柜的事情伊万他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林掌柜被圈在笼子里示众,这消息几天前就在乌里雅苏台城传遍了。”

古海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邝伙计望着古海叹了口气,又说:“林掌柜向伊万先生购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空白执照和运货凭条,这件事情我们事先都是不知道的。林掌柜那时候没有和我们说,出事以后林掌柜让我去找伊万先生,请伊万先生为他作保,伊万先生否认了这件事情。这事就难说了,想当初这事只是林掌柜和伊万先生两个人私下里秘密做成的,如今一个不承认了,弄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只要伊万先生不肯出面,林掌柜他就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得清。所以参赞衙门要以‘伪造凭证’的罪过对林掌柜加以处置。这事就严重了……”

邝伙计的一番话说得古海紧张起来,他又问:“伊万先生不在,那么米契诃呢?我和米契诃来谈这件事情。”

“很不凑巧,小古掌柜,”邝伙计做出很遗憾的表情说,“米契诃早在半年前就回伊尔库茨克去了,如今米契诃已经被提拔成了莫霍夫商店的经理。你还不知道吧?——伊万先生的买卖现在可做大了,光是在这乌里雅苏台街上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就开了三家连锁店;在科布多,伊万先生又开了两家专门经营皮毛的商店。”

古海失望了,他转身要离开莫霍夫商店了,心里却不肯甘心,又返回来冲着那个陌生的俄罗斯新店员用俄语问道:“伊万·伊万列维奇真的是到科布多去了吗?米契诃真的是回伊尔库茨克去了吗?”

古海从那个俄国店员的嘴里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这一下他的心整个凉了,对自己说:“我怕是救不了林掌柜了……林掌柜他被伊万坑害了!”

在街上古海没有走出多远,姓邝的伙计又追了出来,说:“小古掌柜,我看你确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我就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指望伊万先生搭救林掌柜是没可能的了,伊万早就盯上了林掌柜的铺子,想把他的铺子吞并了与现在的莫霍夫商店合为一处重新盖一个二层楼的房子。伊万说了,他的莫霍夫商店要成为乌里雅苏台最大的店铺。你告诉林掌柜,让他想开一点,别再惦记着开他的苏杭丝绸店了。俗话说得好:破了财免了灾。如今他一个落难之人,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古海在街上走着,看到沿街的店铺有不少被查封了。在街心十字路口古海站住了,他到沙尔沁驼场仅只一年多一点,这乌里雅苏台的街景已经变得让他感到陌生了。看到巴达玛耶夫公司的牌子,古海立刻就想起了五年前和伊万一起去归化的那个代理人谢尔盖。这个谢尔盖就像个变色龙,他一会儿是代理人,一会儿是商人。

晚上古海去见祁掌柜,在谈完了沙尔沁驼场上的事情之后,古海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林掌柜的身上,说:“开苏杭丝绸店的林掌柜出事了,您知道吗?”

古海惦记着林掌柜的事情,他想请祁掌柜亲自出马搭救林掌柜。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具有这个影响力,也只有大盛魁的人才有可能做出扶危济贫的事情。古海知道大盛魁多少年来一个代代相传的基本观念,就是持盈保泰。依这个观念出发,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了。就拿铺伙顶的身股来说,就是功高盖主的大掌柜他在万金账上所记的身股也只有九厘九毫九丝,就是不把事情做满了留一个余地。在做生意中也是如此,大盛魁在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占据着垄断的地位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他并不把广大市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全都占领——实际上他完全有这个能力——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有余地;这个余地首先是留给归化城其他通司商号的,好让大家都有饭吃;同时大盛魁不论在归化、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和库伦,一概都不做铺面的零售生意,这也是有意把这一块市场让给在这零售的小商人去吃。大掌柜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独木难成林。所以在乌里雅苏台,大盛魁和做铺面生意的几十家零售号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作为一方商界的首领,大盛魁对待同行小伙伴的厚道是出了名的。在镇压走私活动过程中喜山参赞把残酷的砍头改为示众,就是在祁掌柜的劝说下才改变的。正因为这样,古海才敢于请求祁掌柜出面搭救林掌柜。林掌柜的事情祁掌柜怎么会不知道呢?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整个乌里雅苏台草原上所发生的事情祁掌柜都是了然于心的,不但像林掌柜这样的小商人被当做走私犯被杀被抓他十分了解,而且对整个镇压活动的官方运作祁掌柜都是十分清楚的。早在镇压走私活动的风暴到来之前,提前半个月大掌柜就派信狗把北京分庄探得的消息通报给了乌里雅苏台分庄。大盛魁是执掌整个塞外商业之牛耳的大商号,是一方商界的领袖。二百年间大盛魁为了自己的形象是从不做走私勾当的。所以这件事大体上与大盛魁没有直接的关系,总号提醒祁掌柜仍然要将注意力集中在进入乌里雅苏台俄国商人的身上,要他密切注意俄商尤其是他们中间实力最雄厚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一举一动。因为只有俄商才是大盛魁和所有归化通司商号和其他中国商人的真正对手。

这个判断无疑是非常准确的。事实上,根据祁掌柜的情况,伊万的目标不仅仅是吃掉林掌柜的生意占据林掌柜的铺面。伊万的胃口大着哩,他的目光盯着的是整个喀尔喀草原市场!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从这个大的战略目标出发的。伊万知道,他的公司要想在喀尔喀草原站住脚扎下根来,只靠出卖空白的营业执照和运货凭条肯定是不行的,那毕竟是权宜之计,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魄力的商人,经商的要害在于占领市场。而对于他来说,要想把整个喀尔喀从中国人手里夺过来,光靠他从俄国带过来的几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在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中间收罗人才。正是出于这样的一个目的,伊万才用高薪招聘了林掌柜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而像邝伙计这样的人,伊万已经收罗了二十多个了,另外还招募了二十多个当地的蒙古人为工作。伊万的活动范围也不限于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两座城市,他听招用的当地蒙古人和中国商人散遍在喀尔喀草原将近三分之一的地区。单从这一点就可以判定伊万野心勃勃!

不只是一个伊万,进入喀尔喀草原的俄国商人都是怀着把这广大的草原市场一口吞掉的野心而来的。所有的俄国公司都有着与中国商人打交道长达二百年之久的经验积累,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漫长历史过程中,俄国商人从他们的中国伙伴身上学会了隐忍坚韧,他们不动声色地在草原上慢慢渗透,一点一滴地开辟自己的新市场。俄国商人也和归化商人一样,懂得尊重草原人民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入蒙依蒙俗;在沙格德尔王爷为重修长老寺而募集银两的时候,所有在乌里雅苏台做生意的俄国人都捐了银子。俄商频频出入旗署衙门和沙王府,竭力与当地上层和宗教界交好,俄国人出手大方,每到王府或衙门拜访必持重礼。俄商进入喀尔喀还不到两年,他们的努力就见了成效:在乌里雅苏台城内和附近的草原上,有越来越多的居民穿上了用俄国标布做成的衣服,用上了来自俄国的工艺品。

本来大盛魁从他传统的持盈保泰的观念出发,留有余地不把事情做满,将喀尔喀市场的一部分让给归化的其他通司商号和零售商人,但是现在俄国商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那些小商人的手里把市场争夺过去。祁掌柜得到一个消息,伊万正在乌里雅苏台以西的几个和硕里派遣他雇用的蒙古人和中国商人,直接与当地牧民做交易——用他们的货物交换活羊。伊万的这个举动就不是在于与中国的小商人争夺市场,而是直接威胁到了大盛魁的商业利益,这件事使祁掌柜颇感意外。祁掌柜一面派信狗及时将这一新动向向归化总号作了报告,一面派人进一步落实这消息的真伪。

正在这个时候,又一个坏消息来了。李泰这个从来不被祁掌柜放在眼里的人,在帮助沙格德尔王爷当上了齐齐尔里克的盟长之后,又做出了一件让祁掌柜感到震惊的大事——他居然做成了沙王府和天义德总号大掌柜郭保义的大媒,使沙王的妹妹嫁给郭保义的儿子。这样一来沙王府和天义德就成了儿女亲家!

这事给祁掌柜带来的打击太大了,祁掌柜正为这事而坐卧不安心烦意乱呢,古海来了。

祁掌柜抽了一口烟之后,隔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冲古海点了点头,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林掌柜的事情很糟,他被伊万耍了。”

“这一招我早算计到了。”

“祁掌柜,您能不能亲自出面帮林掌柜一把?”

古海观察着祁掌柜的脸色,心中很没把握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他看见祁掌柜把水烟袋“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到桌子上,然后站了起来。烟雾散去,就见祁掌柜的脸色一下变得阴沉沉地吓人,冲古海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盛魁的主事人?!你回分庄干什么来了?你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个小、小的伙计不好好地做自己分内的事情,管闲事都管到乌里雅苏台街上去了!你有本事是不是?沙尔沁驼场放不下你,这大盛魁分庄也放不下你?”

祁掌柜的发怒使古海感到非常意外,自来分庄上这是祁掌柜头一次对他发脾气,他吓得腿都哆嗦起来了,磕磕巴巴地说:“祁掌柜……您别生气,这事就算我没有说……”

古海慌慌张张地从祁掌柜的房间退出来,身后祁掌柜的斥骂声追了出来:“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了!”

第二天凌晨古海就动身返回沙尔沁驼场去了。

听到李泰给娜仁花与天义德大掌柜郭保义儿子做成了大媒的消息,祁掌柜甚觉意外,知道事情被自己搞坏了。作为大盛魁分庄的坐庄掌柜,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招致如此重大的失败,自己难于同总号交代。寝食难安之下祁掌柜派分庄的二掌柜到沙王府去与沙格德尔王爷过话,希望重修旧好。正值春风得意的沙王礼貌地接待了二掌柜。聊淡之中二掌柜迂回着涉入正题,说:“前几日见着王府大小姐在王府前骑马作乐,那骑术很是高明呢!”

沙王说:“草原儿女嘛,爱马乃属本性。”

“只是她那匹走马还不是上品,”二掌柜立刻说,“毛色上也与大小姐的身份不甚相符……她骑的是一匹铁青马。我们祁掌柜说了,要是小姐不嫌弃的话,愿将‘白天鹅’赠与小姐。‘白天鹅’洁白如雪,正与小姐的高贵身份相得益彰……”

“‘白天鹅’是祁掌柜的爱骑,敝府岂敢夺其所爱。祁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祁掌柜。”

“不是的,沙王,”二掌柜说,“去年冬天为‘白天鹅’闹出一点小的误会,我们祁掌柜是后悔不迭!冒犯了大小姐……”

“哪里哪里,那是我妹妹的错,得罪了祁掌柜。我已经派管家道过歉了!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结果二掌柜只好无功而返。

说的工夫已是春暖花开之际,草原上已呈现出一派新绿。这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前来分庄拜访。祁掌柜正郁郁地在账房查看账目,开春以来塞音诺彦汗部二十四个和硕只有十二个与大盛魁交割了“印票”的手续,原本是十八个和硕的,丢掉了六个。贴身小伙计进来报告说:“祁掌柜,李泰掌柜来访。”

祁掌柜吃了一惊:“你说是谁来访?”

“天义德分庄的李掌柜!正在客厅等候。”贴身伙计又说了一遍。

“好,就说我即刻就到!”

祁掌柜说着忙去更衣。历来以乌里雅苏台的第一号人物自居的祁掌柜,从来没有把李泰放在眼里,虽然说自己栽在了李泰的手里,心里还是不服气的。对李泰掌柜怨怼颇甚,就是这个人夺去了他六个和硕的生意,如今却来登门拜访。这是种既是伙伴又是对手的复杂关系,祁掌柜不能不见,表面上还得做出世事全不在意的豁达样子。寒暄之后,祁掌柜切入正题问道:“这春天大忙的节气,李掌柜屈尊到敝号来一定是有要事的吧?有何见教我这儿洗耳恭听了!”

“哪里哪里!”李掌柜说,“我这是来请祁掌柜出山的!”

“噢,请我出山?——我并非山林隐士有何出山不出山的道理?”

“是这样,敝号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府大小姐的婚事希望祁掌柜来出面主持。”

“岂敢岂敢!”祁掌柜说,“宝号郭大掌柜的儿子和沙王妹妹的婚事不是你李掌柜早就做成了吗?我怎敢贪天功据为己有,把如此美事抢在自己的手里呢?不可不可!”

“祁掌柜过谦了!”李泰说,“这桩婚事由我提起这不错,但是说到在场面上做大媒,还是得祁掌柜!敝号大掌柜暂且搁在其外,沙王府可非是普通庶民人家!更如今,沙王做了齐齐尔里克盟的盟长,那可是四品的高官之位哪!我这个小小的买卖人的身份怎么能做媒人呢!在乌里雅苏台也只有祁掌柜你有这个身份,所以此事是非祁掌柜莫属!非祁掌柜莫属!”说着李泰便从怀里掏出了大红的帖子,双手捧给祁掌柜。

“这怎么可以呢!”祁掌柜犹豫着不肯接。

“祁掌柜不接这帖子就是瞧不起人啦!”李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李泰没有面子,可这桩婚事一头担着沙王府一头担着敝号的大掌柜。你掂量掂量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祁掌柜终于伸出双手把大红帖子接在手里。这还只是小尴尬,大尴尬还在后头呢。

盛夏的七月,正是草原上的黄金季节,按照约定的婚期,迎娶娜仁花的队伍准时来到了乌里雅苏台。两辆大车、九峰白驼和新郎、伴郎以及驼夫、车信、随行人员,总共是十六个人,迎新的队伍在距离乌里雅苏台三里的草原上扎下了帐房。李泰亲自到大盛魁分庄把祁掌柜请到迎新队伍的帐房里,共商迎娶新娘的具体事项。女方的媒人是扎萨克图汗部驻乌里雅苏台的值班盟长。大家共同喝了一顿酒。其实关于迎亲的礼仪李泰早就和沙王谈妥了——在乌里雅苏台依蒙俗,到了归化城随汉俗。天义德大掌柜的家在山西代县,娜仁花不愿到山西去,就答应了住在归化城,儿子到归化城来,房子也买好了,是归化城内的一座全砖全瓦的四合院。为办这些事,春夏期间李泰在归化城和乌里雅苏台之间跑了好几趟。婚事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包括唱赞歌的歌手都请好了,都是李泰一手操办的。祁掌柜和扎萨克图汗部的值班盟长只是担当了名义上的男方和女方的大媒,一点实际事情没有做。

按照蒙俗娶亲从中午开始。事先安排人广泛散出了消息,来看热闹的人从上午开始就在迎新队伍临时扎下的帐房周围围满了。同时请来了喀尔喀草原上最有名的歌手宝力高。祁掌柜身着锦袍和扎萨克图汗部的盟长站在毡房的前面看着婚礼开始。新郎和伴郎将骑马的缰绳攥在手里,等待着祝辞歌手的命令。

“上马吧!——”

歌手宝力高用唱惯了歌的嗓子高声叫道。他把事先预备好的酥油抹在新郎倌骑的马的额头上,然后双手捧着哈达唱了婚礼上的第一支赞歌:

当旅者举步的刹那,
当信徒点香的瞬间,
眼睛没顾上眨动,
你就从那天边跑来,
像那迅疾的飞箭,
你就从地平线上驰来,
像那倏忽的闪电。
……

喀尔喀集中了蒙古族许多古老而又隆重的习俗。引导婚仪进行的,是由祝辞家吟唱的一套完整的婚礼赞辞,这套赞辞古朴、典雅、悠扬、生动,据传迄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如今这古老美妙的歌声在喀尔喀草原的上空又回荡起来了。这唱祝辞的工作并非是每一个草原歌手都能担当的,被称作祝辞家的歌手宝力高同时也是一位诗人,他有着不歇气儿连着唱三天三夜也不倒嗓子的本领。第一首赞歌《骏马赞》是诗人即兴创作的,这只不过是个开头。祝辞家的歌多着呢!他要从蒙古族的英雄史诗《江格尔》《格斯尔》一直唱到圣主成吉思汗。迎亲的队伍才能启程。实际上就是给所有参加婚礼的人用歌唱的方式上了一堂民族历史的课。

祁掌柜这乌里雅苏台的商界第一人,今日成了配角,他规规矩矩地站着,像个学生似的聆听着歌手的教育。心里有一百个不耐烦,脸上却始终是笑盈盈喜庆的表情。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被李泰耍弄了!李泰从他手中抢走了六个和硕的市场,到头来还要把他牵出来为其捧场壮门面!而他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接受着李泰的摆布。

依着商定的程序,迎亲的队伍要从乌里雅苏台的南门进城,穿过整条大南街拐进东街,再走向城东郊外的沙王府。祁掌柜骑着“白天鹅”随着迎亲的队伍缓缓行进。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当街而过,几乎乌里雅苏台街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天义德”这字号的名字!祁掌柜简直就是义务地在为天义德做着游行广告。他的脑子里是一片荒芜,就像深秋的草原。灰白的脸上挂着僵直的笑,像梦游似的在马背上摇晃着。耳边是宝力高那梦一样的歌声:

天上的太阳,
地下的水,
虽然冷暖不同,
盛开的鲜花却把二者集于一身:
喀尔喀王府的小姐,
归化城巨商的公子,
虽然陌路南北,
爱情的力量却把他们结为至亲!
……